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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骨

    蘇陌已經(jīng)許久未想起自己的故鄉(xiāng)了。

    月涼如水, 清輝萬里。

    蘇陌望著月色下的?帝城,心嘆這書中煙火、塵世繁華終究與自己無緣,而那個記憶中漸漸模糊的故鄉(xiāng)也成了回不去的遠方。

    蘇陌創(chuàng)造了書中世界,曾經(jīng)主宰一切, 如今卻成了無家可歸之人。

    回不去故鄉(xiāng), 望不到未來,薄薄的?月光落在身上, 蘇陌只覺涼意沁骨, 他不自覺攬住雙臂,喚道:“裴尋芳。”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身后人應(yīng)了一聲。

    “送紅姑回家吧。”蘇陌涼聲道, “將她葬在故鄉(xiāng)。”

    “聽殿下的?。”裴尋芳沒有多言, 紅綃的?死?他只字未提,而是?握住蘇陌的?手,“都入夏了, 手怎么這么涼?”

    “不是?我冷,月光冷。”蘇陌抽開?手,望著遠方出神,喃喃道,“明月千里, 照著埋骨人。”

    這座鐘樓位于皇城中軸線靠后的?位置, 景龍鐘一響, 整座皇城為之一震。

    重?重?疊疊的?宮殿依次分布,高聳陡直的?朱色宮墻將這滿宮輝煌圈禁其中, 猶如第一道鎖。

    宮墻之外,是?向東南西北延伸的?四道長街, 錯綜復(fù)雜的?街巷穿插其中,長街的?盡頭是?褐色城墻, 將帝城的?萬家燈火護在其中,猶如第二道鎖。

    帝城之外,是?灰撲撲的?外城,以?及月色下望不到邊界的?遠方。

    蘇陌望著這帝城版圖,心?嘆世界之大?,自己磋磨數(shù)月,不過是?從帝城的?第二道鎖,走進了第一道鎖。

    真是?可笑啊,蘇陌長嘆一口氣。

    所有人都在恭賀蘇陌喜獲嫡皇子的?身份,可他卻高興不起來。

    紅綃的?死?,安喆的?出現(xiàn),被續(xù)寫的?《伶人太子》一文,未解的?天機門,以?及未卜的?前途,樁樁件件都讓蘇陌無法放松下來。

    對清川的?愧疚和責(zé)任,支持著蘇陌往前走,可這普天之下,又有誰懂蘇陌?

    蘇陌閉了閉眼,道:“別叫我殿下,我不喜歡。”

    “為何?”裴尋芳道。

    蘇陌欲言又止,咬唇道:“你知道,我不是?季清川。”

    “咱家認的?是?殿下這個人。”裴尋芳脫下身上的?外袍,披在蘇陌身上,他握了握蘇陌的?肩,見?他沒有反對,便順著雙臂環(huán)住蘇陌。

    寬大?的?手掌將蘇陌的?手完全覆蓋,十指交錯,越扣越緊,摁在小腹最柔軟的?地方。

    月白錦緞被壓出道道漣漪,似月色下微漾的?湖水。

    蘇陌只覺一股熱流在小腹內(nèi)涌動,酥麻麻的?鼓脹感異常熟悉。

    他側(cè)過身,用鼻尖抵在他的?頸側(cè),閉眼道:“掌印就不好奇我是?誰?”

    裴尋芳聲音很緩:“殿下愿意告訴咱家了?”

    蘇陌用鼻尖摩挲著他的?頸,像只撒嬌的?貓咪,他聞著他衣領(lǐng)間的?檀香,糯糯道:“紅姑說我在長個子。”

    “殿下還會再長高的?。”裴尋芳將蘇陌圈得更?緊了,“咱家替殿下好好養(yǎng)。”

    “若是?養(yǎng)不好呢?”夜風(fēng)入喉,蘇陌咳嗽得肩背直顫。

    “養(yǎng)得好。”裴尋芳寬慰道,“秦老與安喆聯(lián)手,會有辦法的?。”

    “掌印是?如何識得安喆?”蘇陌問道。

    “不算相識。”裴尋芳頓了一下,又道,“咱家曾托秦老下江南尋找白衣安吉,弁釵禮后有了消息,咱家本欲帶殿下南下尋醫(yī)治病,誰料殿下入了宮,安喆也?到了帝城,咱家便暗中引薦,讓安喆入了太醫(yī)院,往后在宮中為殿下醫(yī)治,也?算方便。”

    他輕描淡寫說著,仿佛都是?些沒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蘇陌已是?心?緒翻涌。

    自密林一別,他自認為與裴尋芳分道揚鑣,從此天涯陌路,哪知,自兩人分別的?那一刻起,裴尋芳對他的?保護便如呼吸一樣無處不在。

    這是?一種無法比擬的?安全感,蘇陌自穿進這本書中,一直游離于現(xiàn)實與虛妄的?邊緣,像只孤魂野鬼,而這個人,像一只巨大?的?梟,毫無保留地將他護在羽翼之下。

    蘇陌嗅著他領(lǐng)間獨有的?香,心?中生出眷戀,他問道:“紅綃也?是?掌印安排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裴尋芳道:“不止紅綃。”

    蘇陌又問:“高百尺呢?”

    “高百尺是?意外,天機門的?底細咱家會盡快摸清楚。”

    “李長薄呢?掌印又給李長薄下了什么套?”蘇陌問道。

    裴尋芳忽而來了醋意:“殿下為何覺得是?咱家給他下套,為何不覺得這是?李長薄自導(dǎo)自演的?苦肉計?還是?說,殿下根本就是?喜歡吃他這一套?”

    “我不是?這個意思。”蘇陌磕巴了一下,“你知道我此番入宮是?為了什么。”

    “今日為了季清川,明日就會為了朝堂、為了社稷,這大?庸爛透了,你收拾得過來么?你不看看自己的?身體能撐幾日,咱家好不容易……”裴尋芳抓著蘇陌的?肩,眼睛都紅了,“好不容易……”

    蘇陌眼睫一顫:“好不容易什么?”

    裴尋芳凝著蘇陌:“此事一畢,跟季清川與李長薄做個了斷,跟我走。這大?庸存亡、天下蒼生皆與你無關(guān)?,跟我走。”

    蘇陌覺出異樣,這些話似曾相識。

    他退后一步,心?生戒備:“掌印在說什么?掌印究竟還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裴尋芳眸光漸深,聲色低啞道:“殿下三言兩語便能將高百尺逼瘋,殿下又藏了多少秘密?”

    蘇陌只覺周身一涼。

    兜頭的?涼意從頭上澆下來,也?將他從那蠱惑心?神的?檀香中澆清醒。

    是?啊,橫亙在兩人之間的?,又豈止一兩個秘密?

    晚風(fēng)吹過鐘樓檐角的?鈴鐺,叮叮當當搖響著。

    將蘇陌的?心?都搖亂了。

    蘇陌推開?裴尋芳,自己也?釀蹌了一下,他在風(fēng)中自嘲道:“既然彼此都無法坦誠以?待,又何必作這親昵之態(tài)?”

    “上次一別,我已同掌印說得很清楚,你我之間,只談交易,不談感情,我的?身份是?假的?,待你的?模樣是?假的?,只有利用你是?真的?,掌印既已心?知肚明,為何還要?來招惹我?”

    裴尋芳沒有回應(yīng),只在月光中幽幽望著他,伸手要?抱他。

    蘇陌往后退去,他扶著那鐘樓的?欄桿,堅硬,冰冷,仿佛只有扶著它們才?能支撐住自己。

    “我明明已經(jīng)拋棄你了,為何還要?不顧我的?意愿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無法再望著那張臉,轉(zhuǎn)身道,“對不起,我累了,我想回家。”

    天空烏云翻涌,月光漸漸被遮去,風(fēng)愈發(fā)大?了。

    蘇陌被風(fēng)迷了眼,眼淚無知無覺便流出來了,他沒出息的?用衣袖擦淚:“叫你的?人全部離開?,別再來找我……”

    話未說完,便被裴尋芳從身后攬住腰腹拖了回去。

    “殿下想去哪?”

    熟悉的?語調(diào)如泰山壓頂。

    蘇陌全身寒毛倏地立起。

    這語調(diào)他再熟悉不過了,雖音色不同,卻與夢中那個尖細的?宦官語調(diào)一模一樣。

    之前零零碎碎的?懷疑全部涌來,蘇陌變得同刺猬一般敏感,掙扎道:“放開?我!你別碰我!”

    “咱家喜歡。”裴尋芳豈會放他,貼在他耳后,陰惻惻道,“就算被殿下算計、利用,被一次次拋棄,咱家也?喜歡。咱家說過會對殿下負責(zé),便會負責(zé)到底。”

    蘇陌的?心?狂亂不已,他踢打他,拿手捶打他:“誰要?你負責(zé),為什么還要?管我!我的?病與你何干,生死?又與你何干,裴尋芳你算什么東西,你憑什么管我!”

    “咱家不是?東西。”裴尋芳親吻著蘇陌的?脖頸,“咱家不過是?殿下的?一枚棄子,一把丟棄的?刀。可即便被殿下一次次拋棄,咱家依然放不下殿下……”

    “你走!離我遠點!”蘇陌哭著推他,“裴尋芳,終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殺了我吧,殺了我一了百了。”裴尋芳輕哄著,吻他的?淚,“若殿下舍不得殺我,哪怕只給咱家一絲希望,就算刀山火海,咱家也?會找來。”

    蘇陌的?淚止也?止不住,他不知這是?怎么了,事情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

    “咱家已經(jīng)失去過一次了,蘇陌。”

    蘇陌倏地睜大?眼。

    裴尋芳一口咬在蘇陌的?頸側(cè),尖利的?牙齒扎入他細嫩的?肌膚:“暴風(fēng)雨快要?來了,你想飛,咱家便陪你飛。在那之后,你只能屬于我一人。”

    蘇陌聞到了血腥味。

    他仿若看見?帝城上空浮起了血色薄霧,凄厲的?哭喊聲在風(fēng)中鳴嘯,數(shù)不清的?人影如被潮水沖上岸的?螻蟻,在月色下匍匐著,尖叫著。

    亂箭如雨落下,卷起血色潮沫。

    那是?一場近于屠城的?大?廝殺。

    夏夜溫良,帝城沉寂。

    無人意識到危險正要?降臨-

    天寧寺,藏經(jīng)閣,頂層書閣。

    一名?小僧稟著支燭火,另一名?小僧拿著枚銅色鑰匙,搗騰了許久,才?將那銹跡斑斑的?鎖頭打開?。

    吱呀一聲,閣門被推開?,嗆人的?塵沫撲面而來。

    小僧揮開?空中纏繞的?蛛網(wǎng),步入閣內(nèi),將燭臺一盞一盞點亮。

    久被塵封的?書閣一點點明亮起來。

    “吉空大?師,請進。”小僧恭敬說道。

    吉空念了句阿彌佗佛。

    “大?師要?找何物?,小僧可以?幫忙。”

    “不必了。”吉空道,“去外面候著吧。”

    “是?。”

    吉空大?師走向書閣最深處,鋪滿塵埃的?書案上,整齊地擺放著筆墨紙硯與幾支素瓶,硯臺中的?墨已干,紙已泛黃,素瓶中的?花枝早已落成灰。

    唯有書案后掛著的?那幅字畫,整潔如新,上面的?灰塵似乎被人清理過。

    吉空捻著佛珠的?手指一緊。

    “不好。”他暗道,繞過書案,小心?地扶著畫框?qū)⒛欠之嬋∠隆?br />
    字畫后是?一道機關(guān)?,機關(guān)?內(nèi)有一秘洞,洞內(nèi)放著一個藏詩鎖秘匣。

    吉空小心?翼翼將那秘匣取出,抱至燈燭之下。

    隨著七道藏詩小輪依次解開?,“吧嗒”一聲,秘匣解開?了。

    匣內(nèi)的?書信仍然安在,完好無損。

    吉空將那書信徐徐展開?,只見?那細膩華貴的?絲卷上,雋秀的?字跡如是?寫道:

    我做皇帝,非已之愿,自當任以?來,兢兢業(yè)業(yè),無時無刻不在為大?庸朝思慮未來。

    作為皇帝,我唯有二錯,一錯左安門廷杖群臣致二十人慘死?,二錯后宮空置獨寵裴尋芳。

    可作為我自己,第二錯不算錯。

    我命不久矣,今后裴尋芳獨攬大?權(quán),恐成大?患,他雖有大?才?,可為人殘暴酷烈,若無人規(guī)誡、制衡,必致大?禍。若命他殉葬隨我而去,實為不忍,大?庸失了脊梁骨,國祚難延,天下亦會大?亂。

    荀兒尚小,難堪大?任,皇位青黃不接,故作十年之約,一令裴尋芳潛心?輔佐,勿生二心?,二為他留有念想,并有所忌憚。

    十年之約到期,請大?師將匣中禮物?交于裴尋芳,是?生是?死?,自有天數(shù)。

    吉空眼皮一跳,轉(zhuǎn)眸看向那秘匣。

    匣底的?黃綢鼓隆隆的?。

    吉空將那黃綢一掀,心?下大?驚,原本已送出的?“禮物?”,不知何時竟被人又還了回來!-

    鐘樓之上。

    蘇陌顫聲問道:“你、你究竟是?誰?”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裴尋芳啞聲道,“十年之約,答應(yīng)你的?事,咱家都做到了,你答應(yīng)咱家的?,何時兌現(xiàn)?”

    蘇陌臉色大?變:“你……你是?……”

    “明月千里,照著埋骨人。蘇陌,當年你用一座衣冠冢便將咱家打發(fā)了,這筆債,你要?如何還?”

    蘇陌怔愣一瞬,幾乎就要?撒腿就跑,可哪里還跑得了,瞬間被裴尋芳提腰抱起,撞在了那一人粗的?撞鐘木。

    “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雄渾的?鐘鳴響徹帝城上空。

    裴尋芳將慌亂之人攬進懷里,心?中情意再難自控:“十年了,殿下該疼疼咱家了。”

    還你

    鐘聲大作。

    天旋地轉(zhuǎn)。

    整個世界在蘇陌眼中都顛倒了。

    天地顛倒了, 鐘樓顛倒了,他倒垂于撞鐘木上,晃蕩著。

    蘇陌懷疑是自己眼花了,他?仿若看到裴尋芳一頭烏發(fā)染了霜雪, 根根全?白了, 那張臉依舊俊美無儔,卻?也?更冷峻了。

    他?一點點逼近, 眼中洶涌著難掩的愛意, 瘋狂又熱烈,薄唇卻?緊抿著, 極力隱忍著, 像一頭自我禁錮的野獸。

    在蘇陌的夢里,裴尋芳從來?都是那個冷漠的“施刑者”,他?永遠衣冠楚楚, 不動聲色地伺弄著蘇陌,看著蘇陌失控。

    而?眼前?的裴尋芳,卻?像一頭在失控邊緣掙扎的野獸,就連冷漠鋒利的鳳眸都憋紅了。

    蘇陌的呼吸急促起來?。

    他?害怕裴尋芳靠近,卻?也?害怕他?不靠近。

    “裴……”蘇陌從喉間呼出?一個字, 裴尋芳已拖起他?的后腦勺, 一口咬在了他?脖頸上。

    尖利的牙齒刺破肌膚。

    蘇陌輕哼了一聲。

    血腥味瞬間充斥著口鼻。

    裴尋芳呼吸很重, 吮吸了好一會,這?才饜足地閉上眼, 他?箍緊蘇陌的腰與后頸,忘情的舔舐起來?。

    刺疼很快化作一股酥麻麻的快感, 如高山冰雪被熱辣辣的熔巖舔過,雪水與熔巖交融在一起, 流遍四肢百骸。

    蘇陌也?要化掉了。

    “蘇陌。”裴尋芳一邊舔舐著,一邊輕喚著他?的名?。

    “蘇陌。”

    “蘇陌。”

    這?聲音仿若有魔力一般,喚醒蘇陌那些深入骨髓里的記憶。

    他?看見大雪初停的夜晚,殘月掛在西天。

    裴尋芳策馬狂奔于層層疊疊的朱紅宮墻間,長巷深深,馬蹄揚起塊塊積雪,象征皇帝駕崩的鐘聲在帝城上空長鳴。

    白色宮燈一盞盞掛起,身穿白色喪服的宮人跪了一路,裴尋芳的馬跑死在長巷里,他?重重栽在地上,滾進雪地里,痛苦到全?身抽搐。

    “為什?么不等我!”裴尋芳哀嚎著,痛苦得?不成人形,“為什?么不等我!”

    “裴叔。”一名?身穿麻衣的少年帶著一隊宮人在巷口迎接,“陛下的后事還等著你。”

    裴尋芳在雪地里蜷曲著身體,他?將頭埋在雪里,痛苦地低吼著,他?掬起一捧雪狠狠塞進嘴里。

    數(shù)次爬起又跌了回去?,黑紗帽掉了,他?全?然未覺,他?臉色蒼白如鬼,終于扶著宮墻爬了起來?。

    他?僵硬地挪了一步。

    少年與宮人紛紛為他?讓開道。

    可?裴尋芳悲傷到寸步難行。

    “此乃陛下遺詔。”少年領(lǐng)著宮人齊齊跪下,手中高舉著一卷詔書,道,“陛下崩逝,大庸岌岌可?危,請裴叔節(jié)哀順變,振作起來?主持大局。”

    裴尋芳顫抖著接過詔書,如擁抱愛人一樣擁在懷里,他?雙目失了神,行尸走肉般向前?走去?,每走一步,長發(fā)便白了一寸……

    這?條路寂寞又悲苦,他?是被遺棄的刀,失去?愛人,從此孤寂一人。

    他?本可?以反抗,或者拋下一切。

    可?他?低下頭,戴上了愛人親手為他?鍛造的鎖鏈。

    他?替他?將李荀養(yǎng)大,將李荀教成一位明君。他?替他?守護搖搖欲墜的大庸,為大庸守得?十?年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他?信守承諾,不造反、不奪權(quán),一步步為李荀清除所?有障礙,包括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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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十?年之約,他?什?么都做了。

    可?是他?不知道,蘇陌不可?能再回去?了。

    十?年之約,只是一個謊言。

    蘇陌心痛得?幾乎窒息。

    那么多?那么多?的難過與愧疚,如今終于知曉了原因。

    蘇陌伸長著脖頸,任由?裴尋芳吸食。

    “是我負了你。”熟悉的血與淚交融的感覺,蘇陌仰頸含住裴尋芳的耳垂,吐氣道,“想要什?么,便自己來?拿吧,我都還你……”

    裴尋芳倏地睜眼。

    雙耳都紅了,耳廓上細小的毫毛如銀針根根立起。

    蘇陌從未主動親吻過他?這?里。

    他?唇上還沾著一點血,紅艷艷的妖孽著。

    “你都記起來?了?”他?問道。

    蘇陌沒有回答,只捧起他?的臉,用指尖,輕輕拭去?那點血跡。

    血跡暈開,裴尋芳僵著不動。

    蘇陌繼而?,用舌尖代替了它。

    天空烏云翻涌。

    裴尋芳垂眸看著小心翼翼吻他?的小貓咪:“用十?年之約禁錮我,為什?么?”

    “想要你活著。在沒有我的世界里,好好活著。”蘇陌呢喃道,“十?年可?以沖淡一切。你會重新找到生命的意義,你會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那么重要,隨后將我忘記。”

    “蘇陌,你太?自負了!”裴尋芳顫聲道,“你憑什?么認為我會忘了你,憑什?么安排我的人生!”

    “是我錯了。”蘇陌道歉,“欠你的,我都還你。”

    疾風(fēng)乍起。

    檐角的風(fēng)鐸瘋狂搖響著。

    裴尋芳按著蘇陌心口:“你認真的?”

    蘇陌凝著他?,喟嘆一聲,遂翻身覆在裴尋芳身上。

    俯身道:“我說停,就停。”

    隨后如玉山傾倒般投入他?懷里。

    發(fā)髻上的簪子松了,滑掉了。

    烏黑的長發(fā)飛揚開來?。

    風(fēng)吹動地上的簪子,骨碌碌滾了幾滾,停在一雙玄色靴子前?-

    慈寧宮。

    太?后倚于軟榻上,正牽著一名?妙齡少女說話。

    “你與太?子的婚事,哀家會全?權(quán)做主,叫你爹爹放心。哀家會在慶壽宮宴上當著滿朝文?武為你賜婚,婚期已命欽天監(jiān)測算,宜早不宜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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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垂首捏著手中帕子,含羞點頭。

    太?后憐惜地拍拍她的手,將一支白如截肪的玉鐲戴在她腕子上,道:“好孩子,今日起便不回家了,留在宮里陪哀家,也?與太?子多?見見面。哀家喜歡你喜歡得?緊,這?些日子哀家這?心頭跳得?慌,就盼著你與薄兒早日完婚,為皇家綿延子嗣,這?事一了,哀家這?心才能踏實。”

    少女臉更紅了。

    正說著話,忽聞外頭鐘聲大作。

    太?后臉色大變,連連喚來?宮令女官:“方才是不是景龍鐘響了?”

    “聽這?聲音,是景龍鐘。”

    “快去?!快叫人去?瞧瞧!景龍鐘是圣物,私鳴景龍鐘是死罪!若造成闔宮恐慌,哀家誅他?九族!”

    “是。”

    宮令女官眉頭深鎖,她匆匆點了十?幾名?身手利索的小太?監(jiān),覺得?不放心,又召來?了禁軍。

    大庸人都知道,非官家欽定的天子時辰,景龍鐘是絕對不可?敲響的。

    據(jù)說,這?座大鐘乃前?朝大齊遺物,象征著真命天子。

    武元帝當年為了證明自己是秉承天命的皇帝,曾派出?欽天監(jiān)并金鑾駕敲敲打打、浩浩蕩蕩將這?座大鐘從長安城一路迎至帝城。

    景龍鐘落座大庸皇宮以來?,安穩(wěn)近二十?年,一直很太?平。

    意外只發(fā)生過一次。

    那便是先皇后于湄水誕下嫡皇子那一日,景龍鐘無故自鳴,鐘聲連響九下,旁人無法靠近,民間甚至一度傳言嫡皇子乃真龍降世。

    今兒太?后剛認了“嫡皇子”,這?景龍鐘便無故鳴響,若被人拿來?作文?章,此事非同小可?!

    宮令女官手心冒了汗,她加快腳步,哪知還未踏出?慈寧宮宮門,便又聽得?一聲鐘響。

    “鐺——”

    這?一聲,比方才那一聲更加洪亮,直震得?人鼓膜作痛。

    “太?后有令!”宮令女官抬高嗓音道,“抓住鳴鐘之人,賞黃金百兩!”-

    一股巨大的力量沿著撞鐘木襲來?!

    蘇陌被沖擊得?騰空飛起,忽的從心口吐出?一口血來?,他?被高高拋起,驚恐地朝裴尋芳伸出?雙臂。

    下一秒,裴尋芳躍身而?起,攬住他?的腰,將他?帶回懷里,雙雙撞向景龍鐘。

    “咚!”

    裴尋芳一腳踢在鐘上,又一個飛旋,這?才抱著蘇陌堪堪落在鐘樓邊緣。

    身后的欄桿轟然斷落,哐哐當當墜下樓去?。

    一道紫電劃破長空,亮如白晝。

    蘇陌趴在裴尋芳懷里驚魂未定,他?喘著氣,散亂的發(fā)絲遮住了他?的眼,可?透過發(fā)絲與衣袍的縫隙,蘇陌看見,那一人粗的撞鐘木上,已然立著另一個“裴尋芳”!

    電閃雷鳴間,狂風(fēng)吹起那人的墨色蟒袍,獵獵作響。

    他?戴著黑紗帽,指尖捏著蘇陌那支掉落的素簪,放在鼻前?深嗅。@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他?很陶醉,似在品味一般,隨后歪了歪頭,將簪子簪入自己的發(fā)髻中。

    他?緩緩側(cè)過頭,凝向衣衫不整的蘇陌。

    那笨重的撞鐘木在他?腳下,被當作玩具秋千晃蕩著。

    夜幕之下,一隊隊被景龍鐘驚動的人馬提著燈從四面八方涌來?。

    而?那位“裴尋芳”仿若惡作劇一般,還沒玩過癮,他?咧嘴微笑,腳底一蕩,那巨大的撞鐘木便再次撞向景龍鐘。

    “鐺——”

    整個鐘樓都在震顫。

    裴尋芳捂住蘇陌的耳。

    那位“裴尋芳”始終直勾勾看著蘇陌,目光極凈而?近邪。

    “公子若是喜歡這?副面容,阿烈便也?每日扮作這?副面容。一具皮囊而?已,沒什?么難的。他?可?以,阿烈也?可?以。”

    玄衣人朝蘇陌伸出?雙臂,道:“公子看,公子想讓阿烈成為誰,阿烈便可?以成為誰……”

    蘇陌耳中一片嗡鳴,根本聽不到他?說什?么。

    他?知道那是玄衣人,只道:“阿烈,你做什?么!”

    “愛欲之于人,究竟是什?么?”玄衣人露出?委屈的表情,他?脖子一扭,指向裴尋芳,一字一頓道,“他?在傷害你……阿烈不高興…………”

    裴尋芳將蘇陌滑落的衣裳拉上來?,將他?更緊地攬進懷里,嘲諷道:“閣下扮作咱家的樣子,像個小丑。”

    玄衣人的臉抽搐了下,他?盯著那雙伺弄蘇陌的手,眼睛都快滴出?血來?,他?道:“都是假的,裴公公同我又有何分別?彼此彼此。”

    裴尋芳道:“我是誰,我清楚得?很。倒是閣下,還記得?自己是誰嗎?自破禁誡,監(jiān)守自盜,滋味如何?”

    玄衣人臉色驟變,他?變得?焦躁起來?,像只小動物在撞鐘木上走來?走去?。

    他?轉(zhuǎn)頭又望了一眼,目光掠過蘇陌的眼、蘇陌的唇,隨后落在他?頸側(cè),那原本白玉無瑕的頸側(cè),有一個艷紅的咬痕,十?分刺目。

    玄衣人神色漸漸陰暗起來?:“我是不是說過,若你遵守同我的交易與約定,我尚可?留你一時……可?你屢次挑釁規(guī)則,還自曝身份,你無視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這?世界便容不下你。”

    玄衣人一聲大喝,倏地從背后振出?一雙玄色大翅,巨大的翅膀?qū)⑺?的上衣全?部撕破,詭異的金色云紋在他?身上流淌著。

    無數(shù)道紫電橫空劈出?,如百龍騰于云罅。

    他?雙目亦變成金色,如鎖定獵物的鷹眼一般死死鎖著裴尋芳。

    “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

    天命

    “拿命來!”

    一道閃電穿透云層直朝裴尋芳劈去!

    燁燁震電, 頃刻間便能取人性命。

    “住手!”蘇陌倉皇張開雙臂,撲到裴尋芳身?上,將他囫圇抱住,裴尋芳先是一愣, 隨后?任由蘇陌抱著自己撲倒在地上。

    兩人滾了幾滾, 裴尋芳用手護住蘇陌的腦袋。

    那道?閃電直劈而下,卻在快要觸到蘇陌的瞬間改變路徑, 落向了一側(cè)的景龍鐘。

    “刺啦”火星四濺, 地板被劈開了一道?焦黑的裂縫,支撐景龍鐘的懸木隨之傾斜, 咔嚓斷裂。

    “咚——”

    景龍鐘掉落, 震耳欲聾。

    整座鐘樓虛晃了幾下,塵沫飛揚。

    混亂中,蘇陌攀著裴尋芳的腰爬了幾步, 他驚魂未定,去摸他的臉:“你有沒有事?”

    四肢交疊,呼吸交錯著,裴尋芳眸光微動?,他按住蘇陌的手, 貼在溫?zé)岬哪樕希?眼?底閃過一絲歡喜, 道?:“殿下?lián)奈遥俊?br />
    蘇陌又急又氣,可沒等兩人喘過氣, 又一道?更強的閃電從天而降。

    紫色電流將夜色照得夢幻而神秘,像夜空綻放的花, 蘇陌看見裴尋芳在朝他笑。

    蘇陌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公子?讓開!”玄衣人大喝道?。

    下一瞬,裴尋芳強行解開蘇陌的手, 將他一把推了出去。

    “等我。”裴尋芳用唇語道?。

    “不……”蘇陌的話卡在喉嚨里,整個人已飛了出去。

    那道?閃電如一把擎天利劍直劈而下,正?中裴尋芳的背脊,他渾身?一顫,木木朝著蘇陌笑,隨后?,如一個僵硬的木偶往后?仰去,他撞斷了欄桿,從鐘樓邊緣摔了下去。

    “不要!”蘇陌從心里發(fā)出一聲?嘶吼。

    他想撲上去,卻被一雙手臂穩(wěn)穩(wěn)撈住,正?是及時?趕來的唐飛。

    “公子?,危險!”唐飛阻止道?。

    “放開我!”蘇陌掙開他,連滾帶爬趴到鐘樓邊緣,裴尋芳在墜落中連撞數(shù)下,飛檐撞斷了幾截,碧瓦橫飛,他像一個壞掉的木偶娃娃,無知無覺,一直往下墜。

    他身?下猶如一個巨大的黑洞,要將他吸進去了。

    “不要……”蘇陌無望地向他伸出手。

    裴尋芳摔在一處角脊上,五只屋脊獸被齊齊撞落,檐下鈴鐺亦四下飛去,叮當叮當,似古老的招魂鈴。

    裴尋芳神識一動?,驟然清醒過來,他本能地抓住一角殘檐,吊在半空。

    電閃雷鳴中,他抬頭望向鐘樓之上的蘇陌。

    夜空烏云翻涌,蘇陌紅著眼?,他在哭。

    裴尋芳頭一回覺得他哭起來比平時?還?要好看。

    想看他哭。

    想看他因為自己而哭。

    裴尋芳鳳目微瞇,翻身?一躍,跳上了另一座懸山頂。

    裴尋芳站在屋巔,遠遠回望了蘇陌一眼?,隨后?像暗夜里的獸,沖進了黑夜里。

    “想逃?”玄衣人咬牙切齒,“天網(wǎng)恢恢,看你能往哪逃?”

    他振翅一飛,沖上長空,盤旋于云間。

    他很快鎖定那道?黑色身?影,區(qū)區(qū)闖入者,還?敢同守書人叫板,不自量力!

    玄衣人雙翅一振,無數(shù)道?雷電應(yīng)召而出,蓄勢待發(fā)。

    “去!將他打?得魂飛魄散!”

    一道?又一道?閃電破開云層,似百條金龍從天而降,滿載著殺意,朝那黑影呼嘯襲去。

    驚雷陣陣,暴雨瓢潑而至。

    狂風(fēng)吹著冷雨潑灑在蘇陌臉上,裴尋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蘇陌轉(zhuǎn)身?抓住唐飛,乞求道?:“帶我去找他。”

    唐飛從未見過蘇陌如此狼狽的模樣,公子?待掌印一向忽即忽離,萬事皆不上心,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不過淡淡應(yīng)對?,可今日,這是怎么了?

    “主人心中自有謀算,一定會沒事的。”唐飛寬慰道?,“公子?只需像往常一樣,等主人回來。”

    “這次不一樣。”蘇陌全身?都在抖,“帶我去找他!”

    雨越下越大,唐飛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哭,只聽到蘇陌一遍一遍請求道?:“帶我去找他……唐飛求求你……”-

    宮令女官帶著人趕至鐘樓底下,遠遠瞧見一個黑影掉下鐘樓,正?要喚弓箭手,又見一只巨大的玄鳥追了上去。

    那玄鳥振翅一鳴,雷電霹靂隨之而至,如索命的鬼直追著那黑影劈去。

    “那是……那是天命玄鳥啊!”人群中一個小太監(jiān)撲通一聲?跪拜了下去。

    “天命玄鳥現(xiàn)身?了!”

    “天命玄鳥現(xiàn)身?了!”

    更多人朝著那遠去的玄鳥跪拜了下去。

    “什么天命玄鳥?”

    “當年圍場兵變,也就是武元帝在圍場被獵殺那一晚,天命玄鳥便現(xiàn)身?了!”那小太監(jiān)哆哆嗦嗦道?。

    “先帝……是武元帝……武元帝早已得到兵變情報,他布下防備,甚至安排了替身?和逃生密道?,他明明已經(jīng)逃出了圍獵,可就在那時?,天命玄鳥出現(xiàn)了。”

    “天命玄鳥是主宰這天地間生死?的神,它叫你今日命絕,就不會留你過子?時?……”

    “都說,武元帝屠戮九州,殺伐太重,殺天子?,燒長安,奪景龍鐘,自奉為王,惹怒了老天爺,才被玄鳥索了命。”

    “天命昭昭,逃無可逃啊!”

    眾人問道?:“姑姑,還?追嗎?”

    “不用追了。”宮令女官擺手。

    “如此倒好交代了。”她回頭道?,“此人私鳴景龍鐘,觸犯天怒,被玄鳥索命,他活不了。記住,今夜之事,與嫡皇子?無關(guān),與太子?也無關(guān)。”-

    夜空仿若被撕裂了一個大口子?,暴雨傾盆。

    大雨淋得蘇陌睜不開眼?,他趴在唐飛背上,追著閃電與雷鳴,在夜里狂奔。

    轟隆隆,一道?道?閃電落在宮殿樓宇間。

    滿宮之人均關(guān)門閉戶,躲在屋內(nèi),心驚膽戰(zhàn)聽著這場雷雨。

    蘇陌每見到一道?雷電,心口便如被劊子?手拿著尖刀凌.遲一刀。

    刀刀見血,蝕骨噬心,他咬牙默數(shù)著,九十一道?,九十二?道?,九十三道?,九十四道?,九十五道?……

    那些關(guān)于裴尋芳的破碎記憶,如這傾城大雨,將蘇陌淹沒。

    蘇陌腦中另一張封閉已久的字網(wǎng)轟然展開,那里埋葬著他與裴尋芳曾一起經(jīng)歷過的一切。

    那是一個廢棄的字網(wǎng)世界,一片荒蕪,破敗不堪,文?不成句,晦澀不明,那些斷裂的片段,被抹去的字句,隱約殘留著些許溫存與難以回首的過往。

    淚跡斑斑,筆墨疏狂,摻雜著血腥、算計與愛恨,荼蘼而瑰麗。

    閃電破開蒼穹,照亮這破敗不堪的字網(wǎng)。@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蘇陌心痛得無法呼吸,它就像許許多多被寫書人丟棄的廢稿一樣,無望地呆在角落里,赤裸.裸地殘破著,被封存,被遺忘,直至……被銷毀。

    永遠無法再見天日。

    于書中人而言,寫書人就是殘酷無情的神明。

    一念定悲喜,一筆定生死?。

    蘇陌心如刀絞,他抓緊唐飛的肩:“請務(wù)必、務(wù)必帶我找到他……”

    “公子?放寬心。”唐飛追了一路閃電,漸漸發(fā)現(xiàn)裴尋芳表面?是逃跑戰(zhàn)術(shù),實際卻是在步步引敵深入,他猜不透主人的想法,他只知道?主人命他照顧公子?,公子?要找主人,為了公子?不傷心,那就一定要找下去。

    “在那!”

    唐飛身?手很好,目力極佳,他遠遠瞧見那道?黑影與閃電糾纏,摔進了一座漆黑的偏殿。

    飛天玄鳥隨即而至,只是不知怎的,那破鳥好像著了火,赤紅的火焰舔舐著他的翅膀。

    “公子?,抓穩(wěn)了。”唐飛背著蘇陌在屋脊上狂奔起來,跳過一座座宮殿,隨后?縱身?一躍,跳進了那座偏殿。

    庭院內(nèi)很黑,除了雨聲?,別無他響。

    水霧中彌漫著血腥味,渾濁的積水里似乎也漂著暗紅的血。

    蘇陌從唐飛的背上滾下來,在積水中到處摸。

    積水已沒膝蓋。

    “公子?當心。”唐飛心想完了,公子?若是受個傷、生個病,主人還?不削了他。

    可哪里還?拉得住,蘇陌焦急道?:“分?頭找。”

    “裴尋芳!裴尋芳!”

    “主人?主人?”

    死?一般的沉寂,無人回應(yīng)他們。

    雨水濺在積水中,立即被完全吞沒,蘇陌越尋心越冷,直至摸到廊檐邊緣時?,蘇陌被一只長臂撈了過去。

    蘇陌跌進一個滾燙的懷抱里,是熟悉的檀香味。

    蘇陌空缺的心倏地被填滿,他想看他,卻被裴尋芳按住頭摁在懷里。

    “別看,很丑。”他的聲?音很弱,他從未如此虛弱過。

    蘇陌如獲至寶,他緊緊抱著裴尋芳,道?:“不丑,你怎樣都不會丑。”

    裴尋芳的意識似乎已不大清醒,一會喚蘇陌的名,一會喚他作“陛下”,一會又喚他作“公子?”。

    “都淋濕了。”黑暗中,他輕撫蘇陌濕透的發(fā)頂,“公子?體弱,當心著涼。”

    蘇陌的眼?淚嘩的一下便流出來了,這句話他說過無數(shù)次,蘇陌也聽過無數(shù)次,可今日,卻如尖刀般刺疼蘇陌的心。

    “我沒事。”他哭著去扶裴尋芳,“你受傷了,我?guī)慊丶摇!?br />
    裴尋芳虛弱道?:“陛下曾說過,你我在一處有違天道?,今日我將天道?的懲罰受了,是不是就可以同你在一處了?”

    “你說什么?”蘇陌噙著淚,“你是不是同阿烈做了什么交易?”

    裴尋芳悶哼一聲?,似乎很痛。

    “你瘋了嗎?你不要命了嗎!”蘇陌哭道?。

    “別哭,我不會死?。”大雨仍在下,裴尋芳的聲?音很低,像來自天邊的聲?音。

    “我的命是陛下的,除非陛下親手殺我,否則我一定會活著,不管如何艱難一定會活下去……我會活著重新找到你,來到你身?邊,告訴你我有多愛你……不管時?間過去多久,去到哪里……”

    蘇陌哭得全身?都在抖:“你為什么要找來,為什么不走,走得遠遠的,離我遠遠的……我早將你忘了,根本不記得你了,你還?尋來做什么?”

    “我的陛下在哪,我便在哪,埋骨也要埋在你身?邊……”

    “十年還?不夠你看清嗎?”蘇陌哭得直顫,“你該恨我。”

    “黃粱一夢終須醒,可我還?是放不下。”裴尋芳虛弱道?,“蘇陌,我只問你一句,你同吉空說,作為皇帝,唯有二?錯,一錯左安門廷杖群臣,二?錯后?宮空置獨寵裴尋芳,可作為自己,第二?錯不算錯。”

    “第二?錯為何不算錯?”裴尋芳的聲?音愈發(fā)弱了,“請告訴我。”

    “我……”蘇陌淚如雨下。

    “不愿說?還?是答不出來?”裴尋芳悶咳幾聲?,嘴角滲出烏黑的血,“或者陛下早已忘了?”

    “我……”蘇陌哭著,被抹去的記憶,斷掉的情感,殘破不堪的字網(wǎng)拼湊不出他與裴尋芳的過往,蘇陌心中戚戚,卻無法說違心的話。

    “你甚至不肯騙一騙我。”裴尋芳苦笑。

    “若是……若是蘇陌當真說過此話,那一定是……”蘇陌緊緊揪住衣裳,似乎要借此才能鼓足勇氣,他含淚道?,“一定是蘇陌心悅裴尋芳。”

    雨打?芭蕉,聲?聲?入耳,狂風(fēng)暴雨在此刻亦顯得溫柔。

    裴尋芳在雨中靜靜看他。

    蘇陌紅著眼?:“在蘇陌的世界里,喜歡就是喜歡,喜歡一個人,就可以與他食同席、寢同榻、日日廝守在一起,不必理會天道?,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韙。蘇陌喜歡裴尋芳,想與喜歡的人相守,沒有錯,你聽明白了嗎?”

    “公子?如此說,咱家會當真的。”裴尋芳垂著眼?皮道?。

    蘇陌的臉倏地紅了,他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同誰說話。

    “這是咱家這一生,聽過的最美的話。”裴尋芳幽幽望著蘇陌。

    蘇陌的臉愈發(fā)燙了,他起身?扶他:“我們回家。”

    “別動?。再抱一會。”裴尋芳將他按得更緊了,他深嗅著蘇陌身?上的氣息,輕嘆自語,“總算沒有白費。”

    蘇陌小鹿亂撞,任由他抱著。

    裴尋芳親吻著蘇陌的發(fā)頂,牙牙學(xué)語般,一字一句輕聲?默念著:“蘇陌,心悅,裴尋芳。”

    越念越歡喜,笑意直達眼?底,他回味般反復(fù)念道?:“蘇陌心悅裴尋芳。”

    蘇陌貼在他胸口,心擂如鼓,臉頰發(fā)燙,就像一個被窺探了心思的小孩,既羞赧又興奮。

    他幾乎就要忘了,危險正?潛伏于周圍。

    忽而,一道?球形閃電穿過黝黑的長廊,以迅雷之勢,直直襲向裴尋芳后?背。

    蘇陌雙眸驟縮,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攬住裴尋芳一旋身?,以自己的身?軀去為他抵擋。

    球形閃電在觸到蘇陌的瞬間,倏地反彈回去,可強大的沖擊力讓兩人狠狠摔在地上,裴尋芳終于沒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緊接著,如決堤的洪流般,止也止不住了。

    蘇陌嚇懵了,他滿身?是血,他用衣袖去擦裴尋芳臉上的血,可怎么也擦不盡。

    “你怎么了?”蘇陌架起裴尋芳的胳膊,卻完全支撐不起他,裴尋芳個子?太高,蘇陌試了幾次,最后?都跪了下去,蘇陌哭喊著求救,“唐飛!唐飛!”

    “不哭了。”裴尋芳將頭垂在他肩上,奄奄一息道?,“我沒事,我不會死?,我……”

    話未說完,身?形一沉,倒在蘇陌身?上。

    狂風(fēng)掃過庭院,掀起陣陣水沫。

    玄衣人出現(xiàn)在庭院里。

    他十分?狼狽,雙翅殘破不堪,像一只剛經(jīng)過一場血戰(zhàn)的野獸。

    他已經(jīng)殺紅了眼?,吼道?:“公子?,讓開!”

    蘇陌擦掉眼?淚,將裴尋芳交由唐飛,釀蹌著站起來。

    他長身?玉立,雖一身?狼狽站在黝黑的廊檐下,卻耀耀如光,讓人不敢褻瀆。他質(zhì)問道?:“你還?想要怎樣?”

    “公子?讓開,我不過是在履行我的職責(zé)。”玄衣人雙翅一展,可那可憐的羽毛已經(jīng)快要燒盡了,丑陋的傷口裸露著,嗒嗒滴著血。

    他顯然也傷得不輕,在蘇陌找來之前,他們一定經(jīng)過了一場惡斗。

    “公子?讓開!”他低吼道?,“我今日定要結(jié)果了他。”

    蘇陌面?色慘白,走向玄衣人:“你說過,愿意效忠于我。”

    雨聲?很大,蘇陌的聲?音很小,幾乎就要被雨聲?吞沒,可玄衣人聽得清清楚楚。@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玄衣人的心噗通狂跳起來,他雙翅驟然一收,雙眸凝著蘇陌:“阿烈永遠守護公子?,效忠公子?。”

    “我要他活著。”蘇陌道?,“我不管你與他之間有何交易,我要他活著!”

    “可他是外來入侵者!他不屬于這里!”玄衣人憤怒道?,“阿烈守護的是公子?,是這個世界的既定規(guī)則,而他,是個危險的破壞者,清除一切危險是我的職責(zé)!”

    “要說破壞者,我才是這世界最大的破壞者!”

    天空轟隆隆響起一聲?驚雷。

    蘇陌在雨中張開雙臂:“來啊!來殺了我!”

    玄衣人臉色大變。

    “公子?!”玄衣人撲通跪在雨中。

    “口口聲?聲?守護天道?,天道?是什么東西,你真的懂嗎!阿烈,舊的規(guī)則在崩裂,新的規(guī)則在重新建立,不論你承認不承認,這一切正?在發(fā)生。你守護的世界變了,阿烈!”

    “你一定也發(fā)現(xiàn)了,對?嗎?”蘇陌道?,“有人在重寫這本書,你守護的一切皆被改寫,角色,故事線,天道?,一切都變了,越來越多的角色脫離軌道?,一切都亂套了,你修復(fù)不過來了,也殺不盡了,你守護的舊世界全線崩盤,守書人成了一場笑話!”

    “你害怕了,”蘇陌步步逼近,“守書人要被守護的世界拋棄了,你害怕了,對?嗎?”

    玄衣人變得焦躁起來,他跪行靠近,一把扯住蘇陌的衣袍,咬牙道?:“阿烈待公子?……待公子?的心永不變。”

    “這世間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也沒有人值得你侍為神明!寫書人在另一個維度,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蘇陌道?,“阿烈,你有沒有想過,你奉為天命的規(guī)則,或許只是寫書人隨手一寫的玩笑話。”

    “不是的!”玄衣人的表情很痛苦,他信奉的世界在崩塌,“不是這樣的!”

    “很痛苦是嗎?阿烈,信仰崩塌的滋味如何?”蘇陌無情道?。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玄衣人痛苦地捂住心口,“公子?,阿烈的心好痛。”

    “你本沒有心,是這世間最無欲無求之人,為何要生出這至愚至濁之物來!”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至愚至濁?”玄衣人惶惶垂下頭,看著自己戴著烏金色手套的手,那手套之下,是一副白骨。

    而那白骨之下,隔著一層血肉,是撲通撲通跳動?著的一顆鮮活的心。

    蘇陌道?:“我早已不是寫書人,我來到這本書里,或許成了主角,或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配角,我無法觀全局,我自身?難保,我不要求你追隨我,可我知道?,新的世界在建立,不破則不立,若你還?是守著舊規(guī)則,只有死?路一條。”

    “做舊世界的守護者,負隅頑抗,還?是選擇與我站在一處,勠力同行,你自行選擇。”

    蘇陌說罷,轉(zhuǎn)身?離去。

    “等你重新學(xué)會站著同我說話,再來尋我!”

    玄衣人跪在雨中。

    洶涌的情感完全無法自控,六根皆亂,邪念雜生,所念所想皆為蘇陌。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出來。

    將他帶走。

    囚起來,日日夜夜守著他。

    這世界便不會繼續(xù)亂下去。

    玄衣人猛的抬頭,雙目赤金,他飛身?撲了上去,卻在快要觸到蘇陌時?,蘇陌驟然回頭。

    那雙眼?如浩瀚星海,似乎只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心思。

    “你敢!”蘇陌道?。

    玄衣人怔愣一瞬,撲通跪在雨中,俯首道?:“阿烈,愿意追隨公子?。”-

    一行人撐傘提燈,匆匆敲響慈寧宮的宮門。

    宮人很快傳報:“太后?,太子?殿下來了!”

    太后?正?憂心忡忡,聽得此言,欣喜起身?:“快快快,快請進來。”

    少頃,李長薄掀簾進來,宮人收起雨傘,在殿外抖落水,幾名宮人迎在門口,替李長薄除去被打?濕的斗篷,又遞上擦拭的錦帕。

    “可淋濕了?”太后?迎上去,摸摸他的臉,“這么大的雷雨,薄兒來做什么?”

    “擔心祖母被雷雨驚擾,特來探望。”李長薄道?。

    “好孩子?,就知道?你心里有祖母。”太后?嘆了口氣,道?,“今日是祖母貿(mào)然行事,高百尺之事我疏于考慮,差點?犯了大錯,你不生祖母的氣,我心甚慰。”

    “祖母一心為長薄,長薄豈敢生祖母的氣,是長薄心急,讓祖母為難著了……”李長薄迎燈而入,卻見那明晃晃的宮燈下,坐著一名明麗的女子?。

    正?是賀知風(fēng)的三妹,賀知意。

    李長薄話鋒一頓,停住腳步。

    “薄兒來得正?巧,祖母剛剛才擺好棋盤,本想與知意雨夜對?弈,既然你來了,就陪知意下幾盤吧。”太后?說道?。

    賀知意并不看李長薄,只望向他的衣擺,那衣擺已全部打?濕,靴邊還?沾了些泥污,便道?:“殿下鞋襪可打?濕了?寒從腳起,早些換下才好。”

    “還?是知意妹妹心細。”李長薄淡淡道?,“可惜了,這是孤最喜歡的一雙。”

    “鞋履雖小,天下甚大。殿下心中有丘壑,又何須在意一雙鞋喜歡不喜歡?鞋子?而已,好穿就行,若能助殿下行遠道?、登高山、一覽天下勝景,便是一雙好鞋,殿下覺得呢?”

    “知意妹妹果然通透。”李長薄道?。

    窗外電閃雷鳴,大雨磅礴,擾人心神。

    兩人秉燭對?坐,心猿意馬下著棋。

    李長薄只顧著聽窗外的雨聲?,賀知意則有意無意瞥向李長薄。

    她屏退左右,又命吹滅了幾盞燈,光線柔和下來,眼?前人的神情便也不用看得太清楚了。

    “殿下再走神,可要輸了。”賀知意柔聲?道?,“知道?殿下不耐煩陪我下棋,可太后?就在隔壁,咱們裝也要裝得像一點?。”

    李長薄回過神,這才捏起一枚棋子?。

    他沉默片刻,投下一子?,道?:“魏國公果然神機妙算,今夜雷雨,引兵入城,神不知鬼不覺。”

    賀知意坦然自若:“有我阿爹和哥哥相助,殿下定能得償所愿。”

    李長薄望向燭火下這張看似柔弱無害的臉,道?:“這步棋,你當真不后?悔?”

    “不后?悔。”賀知意道?,“賀家式微,危在旦夕,賀家命運系此一局,沒什么可后?悔的。知意只想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上人,將籌碼押在殿下身?上,不虧。”

    而一宮之隔的重華宮,整夜都靜悄悄的。

    新主入住,卻安靜得離奇。

    在無人注意到角落,宮后?小門倏地打?開又關(guān)上,幾道?人影閃過,隨之宮內(nèi)各廊道?、屋內(nèi)燭火悉數(shù)吹滅,仿若闔宮之人皆已入睡。

    只有那主殿仍留著一盞小燈。

    在夜里如螢螢之光。

    昏黃的燭火下,蘇陌手指發(fā)顫,他翻過裴尋芳,他仍舊昏迷著,身?上已是血肉模糊,蘇陌扒開衣裳,入目皆是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雷擊紋。

    蘇陌抱住他,轉(zhuǎn)身?顫聲?道?:“安喆,救他。”

    凈身

    蕭蕭風(fēng)雨夜, 孤燈照人影。

    唐飛一人抱刀坐于廊下,一動不?動盯著夜雨。

    大太監(jiān)吳小海領(lǐng)著人進進出出跑了好幾趟,忙得腳不?沾地,瞧這少年還坐在?這, 便好心勸道:“唐飛少俠, 你衣裳都濕了,去換了吧, 這會使不上你。”

    唐飛神色木木, 道:“我不?走,我要為主人守夜。”

    吳小海嘆了口氣, 隨了他。

    夜色愈深, 殿內(nèi)依然沒有消息,唐飛將懷中?刀抱得更緊了。

    冷不?丁的,一堆衣裳從天而降, 砸了他一臉。

    “去,換了。”是師兄唐迢。

    唐飛將衣裳團成一團,抱進懷里,仍舊坐著不?動。

    唐迢揉了一把他的腦袋,在?他身側(cè)坐下:“被雷電嚇傻了?還是被雨淋傻了?”

    唐飛抬起?那雙明澈的大眼?睛, 看了他師兄好一會, 又?用手?指狠狠戳了戳他的臉, 這才道:“師兄,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唐迢用看二傻的表情看他。

    唐飛又?挪近了點, 壓低聲音,問?道:“師兄, 我問?你件事,你莫要同師父說。”

    “說。”

    唐飛神秘兮兮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寫書人?”

    “寫書人?”唐迢皺了皺眉, “外頭那些寫話本子的老?先生嗎?”

    “不?是的不?是的。”唐飛有口難言。

    他一個人坐在?這想了很久了,越想越害怕,腦子一團亂麻。

    要知道,方才那只臭鳥與公子對峙時,主人是暈過去了,可他唐飛可是相當?清醒的呀!

    他全程聽?著兩人一來一往說著那些“寫書人、守書人、外來侵入者”之類的話,還有什么角色、故事線和天道,他都聽?懵了。

    這些話完全超出了唐飛的認知范圍,他大受震撼,似懂非懂,琢磨了一番后?,更是細思極恐。

    他都快憋壞了,急需一個人傾訴。

    唐飛低聲道:“師兄,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這整個大庸國,其實是某個寫書人的筆下世界,我們每一個人……”

    他聲音更低了:“我們每個人的命運,所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被精心設(shè)計好的。比如,我唐飛,現(xiàn)在?坐在?這重華宮的廊檐下,與師兄你說這些話,或許就是寫書人剛剛寫就的片段……”

    說到這,唐飛頭皮都麻了,可卻被唐迢當?頭敲了一下腦門芯。

    “你小子話本看多了吧!成天凈想這些沒用的,看來還是太閑了!”

    唐飛委屈地癟癟嘴。

    他覺得自己方才好像開竅了,被這一敲,又?給敲回去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唐迢奪過他懷中?的衣裳,照著唐飛的腦袋就是一頓揉搓,恨鐵不?成鋼道:“叫你練功不?練功,盡看些烏七八糟的雜書,仔細我叫師父罰你!”

    這就可怕了。

    唐飛將一肚子話全咽了回去。

    “去換衣裳,去睡覺。”唐迢沒好氣道,“換我來守夜。”

    “哦。”唐飛不?情愿地慢慢挪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人影攢動的內(nèi)殿。

    也不?知主人好些了沒,今兒這事太離奇了,又?關(guān)系到公子,要不?要同主人說呢?

    轉(zhuǎn)念又?想,主人傷得不?輕,公子又?很傷心,要不?還是……等等吧。

    等主人好了再說。

    內(nèi)殿那頭,安喆將蘇陌強行拽去了湢室,三下五除二去了他的外袍,將他連人帶中?衣按進了湯池中?。

    安喆怒其不?爭道:“振作點,他死?不?了!先將自己收拾好了,聽?到?jīng)]有!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這些人都玩完了!”

    宮人們嚇得要死?,這位安太醫(yī)究竟是什么門路,竟然敢對嫡皇子大小聲!

    安喆轉(zhuǎn)頭又?命令宮人:“好好伺候你們殿下,這藥湯必須泡夠時辰,針灸、煎藥,一樣都不?能少,結(jié)束之前,別叫他出來妨礙我!”

    “是……是。”宮人心驚膽顫應(yīng)道。

    蘇陌唇色發(fā)?白,泡在?藥湯里仍舊瑟瑟發(fā)?抖。

    安喆嘆了口氣,道:“我負責(zé)他,你負責(zé)自己,可以嗎?”

    蘇陌牙齒打著顫,點點頭。

    安喆得到承諾,風(fēng)風(fēng)火火出去了。

    蘇陌四肢僵硬,扶著池沿哆哆嗦嗦吩咐道:“別、別讓我睡著……看我快睡著了……就就叫醒我。”

    “是,殿下。”宮人躬身跪在?一側(cè)。

    水汽氤氳,藥效漸入肌骨,全身微微發(fā)?燙,身體仿若被包裹在?一個溫暖的、柔軟的容器里。

    耳邊漸漸只剩下?lián)渫〒渫ǖ男奶暎有咕嚕咕嚕的水聲。

    像孕育新生兒的子宮。

    蘇陌無力地垂下眼?皮,神思恍惚間,他似乎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

    “蘇陌。”

    蘇陌枕著雙臂,那聲音近得仿若就在?鼓膜邊。

    “別怕,蘇陌,我與你同在?。”

    蘇陌微蹙眉,隱隱約約中?,他仿若看見了另一個自己,正是上回曇花一現(xiàn)的那位白衣短發(fā)?蘇陌。

    可不?同與上回站在?海邊的白衣少年,這一回,他的病情似乎加重了。

    他手?臂上纏滿了針管,面?色慘白躺在?病床上,他唇邊帶著笑,眼?眸像夜空里的星星。

    這一切是如此真實,真實得蘇陌甚至可以聽?到病房外的海浪聲。

    蘇陌鼻尖一酸,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個蘇陌此刻正承受的病痛,那曾是他一夜又?一夜獨自承受過的苦難。

    “你……還好嗎?”蘇陌問?道。

    “我很好。”那位蘇陌微笑著,“我的任務(wù)還未完成,我不?會放棄,我會堅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所以,也請你別放棄,好嗎?”

    蘇陌的眼?眶立馬紅了。

    “別哭,蘇陌不?哭。”病床上的蘇陌朝他緩緩伸出手?,道,“同我一起?破局,這次我們一定會成功,好嗎?”

    “好。”

    蘇陌顫抖著伸出手?,隔著悠悠時空,握住虛無中?的那只手?。

    冰涼,清瘦,卻充滿著力量。

    “殿下,時辰到了。”一塊溫?zé)岬慕砼粮苍?蘇陌額前,蘇陌陡然從夢中?驚醒,鬢間全是細密的汗珠。

    他被人伺候著,恍恍惚惚更衣,恍恍惚惚趴在?矮榻上接受施針,又?恍恍惚惚喝下一整碗清苦的湯藥。

    雨聲纏綿,夜更深了。

    身上的寒氣漸漸退去,蘇陌在?夢中?出了一身大汗,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蘇陌忽的在?一陣心悸中?醒來。

    身下是軟軟的錦枕,背上蓋著薄被,榻邊燭火已?燃盡,化為一縷青煙,蘇陌喉間干澀,辨認了好一會才認清自己此刻身在?何處。

    他問?道:“掌印醒了嗎?”

    “未曾。”守在?榻邊的宮人細聲答道。

    “什么時辰了?”

    “寅時三刻了,殿下。”

    蘇陌身上仍舊綿軟無力,道:“扶我去看看。”

    “是。”

    外殿十分?安靜。

    安喆伏在?窗邊的案幾上睡著了,顯然是累壞了。

    秦老?不?知何時也來了,正坐在?安喆身邊,點著一支燭火磨藥,瞧見蘇陌來了,秦老?忙起?身。

    “噓——”蘇陌示意他別聲張,隨后?朝他甩甩手?。

    秦老?知道這是請他回避的意思,他識趣地收拾東西,悄悄退出去了。

    蘇陌端起?窗邊案幾上的燭臺,慢慢走向裴尋芳。

    暖色燭光漸漸將床榻包圍,蘇陌望向昏迷中?的裴尋芳。

    蘇陌從未如此仔細地看過他睡著時的模樣,柔光抹去了他身上的狠戾與鋒利,這張臉呈現(xiàn)出不?同于往日的平靜與溫柔。

    蘇陌瞧見他發(fā)?髻散亂,臉上還沾著未擦盡的血污,便道:“去打兩盆熱水。”

    “是。”

    蘇陌卷起?衣袖,小心翼翼為裴尋芳取下發(fā)?冠,拿起?一方濕錦帕,一點一點為他潔面?。

    細細看來,這人的眉眼?、臉型、唇,甚至鼻尖的那一顆小痣,無一不?長在?蘇陌的心尖上。

    蘇陌心嘆,過去怎么就沒察覺他生得這般好?

    而更奇怪的是,蘇陌發(fā)?現(xiàn),裴尋芳的眉眼?似乎被他自己些微修飾過。

    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他有意用妝容將自己的眉眼?修飾得更陰柔了。

    難怪當?初為蘇陌易妝時那么熟練,原來平日沒少對自己下手?。

    蘇陌心中?疑惑,正要解他的衣裳,忽又?回頭看向身側(cè)候著的宮人,道:“下去吧,叫你再進來。”

    “是。殿下。”

    蘇陌換了塊干凈巾帕,伏在?裴尋芳身上,為他解衣裳。不?知是身體太虛了,還是初夏暑氣漸起?,衣裳才解了一半,蘇陌已?是香汗淋淋。

    蘇陌停住緩了緩。

    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裴尋芳在?他面?前從來都是衣冠整齊,即便在?床榻間,也從不?讓蘇陌看他脫下衣裳的模樣。

    想必是因著他凈過身,是個太監(jiān),殘缺之身不?想讓蘇陌瞧見。

    蘇陌低頭搓著手?指,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轉(zhuǎn)眸瞧見他半敞的衣襟里,那胸膛上斑斑駁駁的血跡……蘇陌如中?了蠱般,心頭熱熱的,酥麻麻的。

    裴尋芳曾伺候過蘇陌沐浴,也在?蘇陌受傷時每日為他擦身洗浴,蘇陌都不?介意,他應(yīng)該也不?會介意吧。

    如今他受傷了,他又?是那么喜潔喜凈的一個人,蘇陌為他擦身……應(yīng)當?也是應(yīng)該的吧?

    如此想著,蘇陌便狠狠心,閉眼?脫去了他的上衣。

    蘇陌將燭臺挪近了些,凈了凈巾帕,低伏在?裴尋芳身上,細細為他清理殘留于傷口間的血跡和污漬。

    裴尋芳渾身是傷,幾乎沒一塊好肉,蘇陌越擦越心疼,越擦手?越抖,心口越燙,蘇陌沒出息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

    許是身虛體弱,只一會便又?覺頭昏腦脹,蘇陌只得再次停下來,歇口氣。

    燭火靜靜照亮著。

    蘇陌換了塊干凈巾帕,摒除雜念,繼續(xù)為他清理。

    從脖頸,到胸口、腰間,再到腹部,裴尋芳的肌肉線條極美?,蘇陌的手?游走于肌肉的溝壑中?,不?覺臉紅心跳,那是蘇陌這病弱之軀久未感受過的雄性力量。

    指尖所過之處,冰白的皮膚上泛起?了不?易察覺的紅。

    當?蘇陌正要起?身再換一塊巾帕,忽而覺出一處異樣。

    裴尋芳的下袍處,有什么東西,撲撻了一下。

    像是老?虎獅子的尾巴,堅硬而有力,隔著薄被和衣袍,撲撻在?蘇陌腿間。

    蘇陌頓覺腿間一麻,這感覺似曾相識,蘇陌瞬間聯(lián)想到了什么,他倏地坐起?,卻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兵荒馬亂中?,蘇陌這才發(fā)?現(xiàn),裴尋芳不?知何時已?醒了,那雙漆黑的鳳眸微瞇著,正幽幽望著蘇陌。

    “我……”蘇陌驚得說不?出話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下一瞬,蘇陌被環(huán)住腰,整個撈入了裴尋芳懷里。

    羅帳影搖動。

    轉(zhuǎn)瞬間,腹背交疊。

    偽裝已?久的獵人,在?此刻本性畢露。

    裴尋芳將蘇陌囫圇抱住,摁在?搏動的心跳間,雙臂圈住他,長腿亦熟練地纏住他。

    蘇陌方寸大亂,汗毛皆豎,每一個細胞,都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身后?那明確的、毫不?掩飾的侵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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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怕。”裴尋芳抵在?他身后?輕聲道。

    魔怔

    蘇陌要瘋了。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他親手寫下的、受了宮刑的裴尋芳,在這本書里,竟然是個假太監(ji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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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書中人物的命運早已改變!

    或許,在蘇陌穿到這本書之前, 在另一位蘇陌救下少年裴尋芳的那一刻起, 命運的齒輪就已轉(zhuǎn)動。

    蘇陌腦子熱熱的,聽?著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一動也不敢動。

    可裴尋芳并沒有?進一步動作。

    他只是維持一個姿勢, 像擁抱所?有?物一樣?抱著蘇陌,他傷得很重, 似乎并未真正清醒, 方?才那句話,不過是半暈半醒中的一句囈語。

    蘇陌一個人在黑暗中清醒著,心懸在半空中, 不上不下,身后之人卻已呼吸漸勻,溫?zé)岬臍庀姙⒃谒箢i,隔靴搔癢般難耐。

    可抵在蘇陌后腰的那物,卻異常堅硬, 滾燙灼人。

    蘇陌全身緊繃, 如?同脖子上懸著刀, 卻不知會何時會落下來。

    許是太累了,在極度的緊張與疲憊中, 蘇陌漸漸意識模糊起來。

    雨水淌過屋檐,沿著碧綠瓦當?shù)蔚未鸫稹?br />
    時間一點點流逝著。

    蘇陌睡得全身是汗, 黏糊糊的。

    裴尋芳亦在昏迷中陷入夢魘,雙眉緊蹙, 喃喃囈語中將蘇陌攬得更緊了。

    “滴答。”

    殿內(nèi)的滴漏,響了一聲。

    半夢半醒中,蘇陌忽的被整個撈起,按于衾被間。

    身后黑影壓下來,氣息漸重。

    蘇陌倏地睜開眼,心間一顫:“你醒了?”

    那人聲音干啞:“公?子為何還在此?”

    “你、你一直抱著我,我、我走不了。”蘇陌結(jié)結(jié)巴巴道。

    “呵……”那人似乎笑了,他進一步壓近,那物抵在蘇陌腿間,危險道,“咱家對?公?子存了什么心思,公?子不會不知道吧?公?子不走,是等著咱家對?你做點什么吧?”

    蘇陌最不喜他人這樣?陰陽怪氣說話,就算是裴尋芳也不行。

    蘇陌忽的轉(zhuǎn)身,拔下發(fā)髻中的簪子,抵在裴尋芳的頸動脈。

    裴尋芳擋住簪子的尖端,道:“公?子體弱,不宜動武。”

    燭火“嗶啵”炸響了一下。

    如?絢爛的花火湮滅于裴尋芳漆黑的眼底。

    蘇陌手中一用勁,裴尋芳竟一點也不躲,那簪子直直扎入他掌心,血流了出來。

    “為什么不躲?”蘇陌氣道。

    “咱家想對?公?子做一些很過份的事情,在這之前,甘愿接受公?子的懲罰。”

    這說話與語氣……蘇陌顫聲問道:“你、你是誰?”

    “公?子希望我是誰?”裴尋芳用帶血的拇指撥開蘇陌唇邊的碎發(fā),凝著他,雙目沉沉,再次喃喃問道,“公?子為何不走?”

    蘇陌被他的眼神嚇到了,直往后縮。

    裴尋芳的眼神并不清明,仿若被怔住了一般。

    可哪里還逃得掉。

    裴尋芳拽住他的腳腕,往下一拖,隨即掐住蘇陌的脖子,吻了下去:“公?子不走,那就陪陪咱家。”

    “嘶”的一聲,裴尋芳從裙擺上撕下一條長布,束住蘇陌的雙眼,又撕下一條,捆住他的雙腕。

    雙臂被推至頭頂,縛于床頭,蘇陌眼前一片漆黑,趴于衾被間,心中生出恐懼來。

    “不怕了。”裴尋芳吻他的側(cè)臉。

    蘇陌被迫側(cè)著脖子,承受他的親吻,他很快支撐不住,四肢酸軟,趴了下去。

    裴尋芳撈住他的腰,腹背相疊,五體投席,手已伸入他的裙袍后。

    蘇陌悶哼一聲,眼淚都要出來了。

    他從未被人如?此對?待過。

    惱怒與羞恥一古腦涌來,可很快又被自股間溢至全身的蘇麻感代替。

    身體某些塵封的內(nèi)隱記憶被喚醒。蘇陌竟開始無意識的迎合著,如?呼吸一般自然,就像曾經(jīng)這樣?做過無數(shù)次一樣?。

    耳鬢廝磨間,碧綠的玉竹哨子從領(lǐng)間滑出,裴尋芳咬斷那系著哨子的繩子,將它無情地扔出榻去。

    哨子在地上滾出老遠,在黑暗中發(fā)出溫潤的光。

    “還、還給我……”蘇陌顫聲望過去。

    裴尋芳將他的臉掰回來:“公?子如?此模樣?,還是不要被他人看到為好。”

    “為什么……為什么要隱瞞……假太監(jiān)的身份?”蘇陌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道。

    “一旦暴露,就會是現(xiàn)在這個局面。”裴尋芳一口一口咬著那瑩白如?玉的頸,手中滑膩膩的,已隙隙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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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將臉埋進衾被里,閉眼喘息著。

    眼前的裴尋芳可怕又陌生,完全不同與蘇陌熟悉的任何一個他。@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可蘇陌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裴尋芳又開始吻他。

    雙手交握著,被束得很緊,從腕子一直紅到了指尖,蘇陌無助地拉扯著束帶,卻被裴尋芳重新?lián)苹貋恚嘣趹牙铩?br />
    他顯然有?些生疏,像個莽撞的少年,也忽略了些風(fēng)花雪月的溫柔。

    赤馬走吳宮,沒什么技巧。

    蘇陌在一聲嗚咽聲中,蜷縮起身子。

    冷汗沿著背溝,如?雨淌下。

    蘇陌疼得幾欲靈魂出竅。

    淅淅瀝瀝的夜雨聲中,窗外隱隱有?人低語的聲響。

    蘇陌抬起頭,想要喚人。

    “公?子這會走不了了。”裴尋芳將蘇陌妥帖地圈進懷里,親他,吻他,不讓他分神,卻又不顧他的死活,徑自動作起來。

    他進步飛快,很快找到樂趣。

    他使壞般褪下蘇陌的所?有?衣裳,欣賞戰(zhàn)利品一般,欣賞著蘇陌在他面前毫無遮擋、身無寸縷的無助模樣?。

    蘇陌哭了起來,系在雙眼上的長布都濕透了。

    裴尋芳咬掉它,讓他看清自己的荒誕模樣?。

    “別哭啊。”裴尋芳將他翻轉(zhuǎn)過來,抬高?他的腿,加之于肩,猶謂不能盡其根。

    “你、你恨我。”蘇陌在顫栗中哭道。

    掛滿淚珠的臉,玉做的一般,晶瑩剔透,像個破碎的娃娃。

    裴尋芳無情地乜視著身下人,如?一個冷漠的施刑人。

    他瞳仁混沌無光,漆黑不見底。

    蘇陌哭得幾乎無法喘息:“你這么、這么恨我!何不、何不殺了我!”

    裴尋芳歪了歪頭,凝著蘇陌,似在辨認著什么。

    忽覺腦中平地一聲驚雷,轟的一聲炸響。

    遮蔽的烏云隨之消散。

    雙眼瞬間清明。

    裴尋芳茫然四顧,又看看兩人之間的情形。

    要瘋了!

    他做了什么!

    滿室荒唐,一床凌亂,蘇陌像個被欺凌的瓷娃娃,躺在沾著血跡的衾被間,快被折騰壞了。

    這要怎么哄?

    “對?不起。”裴尋芳捧起他的臉,手心的傷還在滴著血,染在瑩白臉上,紅艷艷的刺目。

    裴尋芳吻他臉上的淚,吻他的眉眼:“是我魔怔了!是我該死!是我的錯!我怎會恨你?”

    “我心悅你,千千萬萬個心悅你,我怎會恨你?”

    “你別哭,別哭了。”

    蘇陌仍在哭,鼻尖紅紅的,眉眼間自是一段隱隱春潮,叫人見之銷魂,他嗚咽道:“我說疼,你也不理我。”

    夜闖

    怎會有人哭得如此誘人。

    裴尋芳哄著蘇陌, 欲惜之?憐之?,內(nèi)里?卻是心火愈盛,情?興勃然。

    溫香軟玉已在懷,叫他如何自持?

    又見蘇陌哭得梨花帶雨, 實在又心疼得緊, 他深知蘇陌最是怕疼的,那處嬌貴得很, 如此蠻橫行事?, 斷是不行。

    他心下?又煩又燥,胡亂抄起一條薄毯, 將蘇陌兜頭包裹住, 大步跨過內(nèi)殿,步入湢室。

    “唐飛!”

    唐迢耳中塞著一對棉花球,正眼觀鼻, 鼻觀心,密切留意著殿內(nèi)動靜。

    他沒?想到自己?不過是替唐飛值個差,便能碰著此事?,心下?正惶惶,忽又聽得主子傳喚, 大呼這個節(jié)骨眼上叫他, 完了完了。

    冒險潛入殿內(nèi)。

    “屬下?在。”唐迢隱于殿頂, 堅決不露面。

    “蜜膏。”裴尋芳言簡意賅。

    “是是是。”唐迢連連應(yīng)道。

    正要?走,又聽得主子吩咐道:“另叫安太醫(yī)備些藥來, 在外頭候著。”

    “是。”

    唐迢心領(lǐng)神會?,速速閃了。

    重華宮的湢室里?有一股如意殿引來的熱泉, 由埋于地下?的管道送來,終年恒溫, 汩汩不絕。

    裴尋芳抱著蘇陌滑入浴池中。

    溫?zé)峄伒臒崛尵o繃酸疼的肌肉得以舒緩,可觸水的那一下?,蘇陌還是很明顯地顫了一下?。

    氤氳水汽中,裴尋芳將薄毯打開一點縫隙。

    藏在里?頭的蘇陌桃花含露,唇紅齒白,雙耳與脖頸皆透著粉,鬢發(fā)皆已濕透,身上不著一物,仍在顫顫發(fā)抖。

    全然沒?了平日驕傲矜貴之?態(tài)。

    許是被欺負得狠了,受了驚,愈發(fā)嬌艷可愛。

    裴尋芳情?動得很,卻只得權(quán)且壓下?,以手撫他淚眼,問道:“可還疼?”

    “你走開。”蘇陌仍在抽泣,推開他去扶那池壁,怎料兩股顫顫,酸軟無力,差點滑入水中。

    “不走。怎樣?都不會?走。”裴尋芳撈住他,不顧他的掙扎貼面摟著,依舊用薄毯裹著他,隔在兩人?之?間。

    “你身上都是傷,不要?命了嗎?”

    “公子心疼咱家??”

    泉水汩汩流動著,靜靜的湢室中,仿若只剩兩人?的心跳聲。

    薄毯吸飽了水,黏膩膩地附在皮膚上,略有重壓,欲親未親,欲隔不隔。

    “方才是咱家?錯了。”裴尋芳低頭摩挲著蘇陌臉頰上愈發(fā)明顯的紅暈,卻不吻他。

    “咱們重新來過,好嗎?”他極有耐心,“我一定溫柔愛護些,原是不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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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敢!”蘇陌驚恐抬眸,眼睫上帶著淚,似有幽怨。

    “好好好,是咱家?該死,任憑公子責(zé)罰。”裴尋芳埋首于他的烏發(fā)中,狠狠吸著,右手卻已探入薄毯中,順著那滑溜溜的背溝徐徐而下?。

    蘇陌經(jīng)方才一役,敏感得要?死,哪里?能受他撫弄,不禁將頭垂他胸膛口,微顫起來。

    “咱家?為公子清洗。”裴尋芳兜住他,往自己?腹間壓,水波輕漾,裴尋芳的手在水中如魚得水。

    蘇陌禁不住,仰頭抱住他的頸,裴尋芳低頭含他送上來的唇,道:“公子說停,咱家?便停。”

    嘴上說著,手上卻斷沒?有要?停的意思。

    這哪里?是什么清洗。

    狡猾的狐貍。

    偏偏他吻得很克制,甚至一本正經(jīng),吻至情?動處,不覺已將蘇陌一把抱至腰間,泉水嘩嘩從身上流下?,薄毯亦順水滑走,蘇陌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之?下?。

    驚慌失措。

    “腿圈上來。”裴尋芳步步為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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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尋芳疏于此道,卻慣會?無師自通。

    他覓得一種新的樂趣,他承受著蘇陌的重量,將他整個端在手里?,叫他無處可逃。

    將人?吻迷糊了,揉化了,化成水,叫他忘記羞恥與疼痛,忘記所?有的身份、秘密與交易。

    叫他只記得自己?。

    是誰又何妨,來自何方又何妨,他吻著心上人?,將天底下?的情?話?說了個遍,將人?弄得意亂情?迷。

    再趁虛而入。

    他得逞了。

    哪里?還需要?什么蜜膏。

    溫泉和?情?動便是最好的蜜膏。

    蘇陌一聲哀呼,伏在他肩上直不起身。

    裴尋芳更溫柔地吻他。

    “你、你渾蛋!”蘇陌在起伏中,顫得不成樣?子。

    “是,咱家?是渾蛋。”裴尋芳眉眼里?生起戾氣。

    渾蛋還不夠。

    不做人?了。

    管他王孫公子,不想做人?了。

    只想對他為所?欲為。

    泉水更劇烈地晃動起來。

    “你、你殺了我吧!”蘇陌嗚咽道。

    裴尋芳見不得他哭,一哭便愈發(fā)興起,可這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吶,怎忍見他哭泣。

    舉目望他,喚他的名。

    “蘇陌。”

    他望著這個在上巳那日帶著君臣韘來見他的歸人?。

    蘇陌。

    “你是為我來的,是嗎?”裴尋芳眼神迷離。

    蘇陌淚眼漣漣,緊咬著唇。

    “三月三,上巳節(jié),你是為我來的,對嗎?”裴尋芳抱緊他,挺得更深了。

    蘇陌幾欲靈魂出竅。

    “洛陽大敗,為何救我?”

    “既救我,教我,為何又棄我?”

    “你教我躲過凈身,混入皇城,可算到會?有今日?”

    “此時此刻,我與你,行此歡愛之?事?,可在你的預(yù)料之?中?”

    裴尋芳愈發(fā)情?動。

    腦中卻愈發(fā)清明。

    那些占據(jù)于他腦中的紛繁雜念與亦幻亦真的記憶,在此刻通通清明。

    那場雷電追殺,仿若撬開了他的記憶之?庫,在受傷昏迷中,他做了許多許多個夢。

    每一個夢,都像一生那么久。

    他有過許多許多段人?生,每一段都是一個不同的裴尋芳,而不變的是,每一段人?生里?,都有蘇陌。

    那么多那么多的裴尋芳,無一幸免,都為蘇陌而淪陷。

    而每一個蘇陌,都會?在三月三,上巳節(jié)那日,帶著將兩人?命運緊緊栓在一起的君臣韘,來到湄水邊。

    扣開命運之?門。

    說出那句話?。

    “季清川求見掌印。”

    裴尋芳的鳳眸愈發(fā)紅了:“你走了多久的路,才來到我身邊?”

    重華殿的滴漏,劇烈震顫著。

    連接著時間與空間的計時器終于全線崩潰。

    “轟”的一聲,炸裂了。

    蘇陌化在熱泉里?,而裴尋芳化在他身體?里?。

    頂灌甘露,泄泄融融。

    無離無間,不肯退去。

    “你全都忘記了。”裴尋芳摟緊在余韻中失神而茫然的蘇陌,“沒?有關(guān)系。”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我一直在等你,蘇陌。”-

    慈寧宮。

    “啾——”一支赤紅色焰火在皇城天空綻放。

    李長薄莫明一陣心悸,右眼狂跳,他捏著手中棋子敲在棋盤上,道:“成了?”

    “成了。”賀知意會?心一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她掃了眼空蕩蕩的房間,放低聲音道:“兩日后便是太后六十大壽宮宴,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知意靜候殿下?佳音。”

    計劃成功,李長薄明明應(yīng)該很高興,可卻止不住的心慌,他再次望向窗外:“到卯時了吧?”

    “到了。”賀知意隨著他的目光望去,正是重華宮的方向,她道,“下?了一宿棋,殿下?可乏了?”

    雨聲綿綿。

    窗外芭蕉窗里?燈,一葉葉,一聲聲,點滴入人?心。

    “讓賀姑娘陪了孤一夜,十分?抱歉,孤得告辭了。”李長薄起身道。

    聽他喚自己?賀姑娘,賀知意又笑了:“殿下?生分?了。秉燭聽雨,閑敲棋子,本就是一樁趣事?,殿下?以后若還有此雅興,可再來尋知意,知意定當舍命陪君子。”

    “打擾了。”李長薄拱手告辭。

    “今年的雨水特?別多……”賀知意慢悠悠地斟上兩盞茶,道,“殿下?這般夜夜難眠,枯坐聽雨到天明,有多久了?”

    李長薄停住腳步,回頭道:“賀姑娘此話?何意?”

    “殿下?還需保重身體?。”明明滅滅的燭光中,賀知意斂著眸子,靜若幽蘭,她道,“殿下?在這殫精竭慮,暗自神傷,重華宮那位怕是一夜好夢。”

    “清川膽小,怕雷雨,恐是一夜未眠。”李長薄道。

    賀知意抬眸凝向李長薄,似不認識他一般。

    她的目光清醒又冷淡,似乎一眼就能將人?看透。

    她說道:“去歲冬日雪災(zāi),千里?冰封,大雪平地厚三尺,無數(shù)災(zāi)民涌向帝城,朝廷封鎖外城城門,嚴禁放行,成千上萬的災(zāi)民擠在城外,缺衣少糧,凍死無數(shù)……”

    “是太子殿下?親自籌備善款與物資,開辟安置營,親自帶著士兵及大夫為災(zāi)民發(fā)軍服、設(shè)粥棚、搭醫(yī)廬,一國太子身先士卒,與災(zāi)民同吃同住,民心大振,百姓都贊殿下?是千古太子第一人?。”

    “知意見過殿下?意氣風(fēng)發(fā)、心憂百姓的模樣?……知意認為,那樣?的殿下?,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才是真正擔得起大庸太子這個身份的殿下?。”

    “放肆!”李長薄臉色一沉。

    “知意僭越了,望太子恕罪。”賀知意扶案起身,緩緩一跪,道,“太子運籌多年,才有今日成果,殿下?是無數(shù)人?寄予厚望的大庸的未來。行大事?者,不該在情?愛之?事?上沉溺過深,風(fēng)雨已來,成敗在此一舉,還請殿下?以大局為重,凡事?三思而后行。”

    李長薄心障微動。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人?對他說過這番話?了。

    前世今生,妄念種種,皆如這雨聲縈繞心頭,綿綿不絕。

    李長薄沒?有退路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清川與天下?李長薄都要?,若是不能兩全,李長薄寧愿玉石俱焚,共沉深淵。

    李長薄面上染了寒霜,轉(zhuǎn)身離去:“孤自有分?寸。”

    “雨很大,殿下?慢點!”守在殿門口的侍衛(wèi)長倏地清醒,慌忙撐傘追上,可太子殿下?走得太快了,他根本追不上。

    李長薄道:“重華宮可有動靜?”

    “沒?有。”

    李長薄奪走了侍衛(wèi)長手中的傘:“別跟著孤!”

    李長薄握緊手中傘,踩著積水,興奮地邁開大步朝重華宮走去。

    他離清川又近了一步。

    助清川拿到嫡皇子身份,引私兵入城,這兩步雖險但都走得算順利,李長薄離擁有清川又近了一步。

    還有兩日……只需再忍受兩日……

    李長薄越想越興奮,他已經(jīng)穩(wěn)坐了一夜,知道清川就在慈寧宮一宮之?隔的重華宮,他克制著,就坐在能看到重華宮的窗下?,遠遠看著。

    而此刻,李長薄滿心歡喜,只想抱一抱清川,告訴他自己?有多開心。

    清川不必懂,他只需靜靜地等待,等李長薄來接他。

    李長薄加快了步伐,他需要?見到清川。

    就見一眼就好。

    雨幕中,四下?皆如沉默的海,唯有重華宮那一點光,如深海里?曼妙的人?魚歌聲,吸引著李長薄。

    疾風(fēng)乍起,吹開了重華宮半掩的窗。

    燭火猛的一晃,熄滅了。

    凡胎

    重華宮外一陣騷亂。

    “太子殿下, 您怎的來了!”守門的小太監(jiān)們驚道?。

    “清川呢?”李長薄披著一身煙雨大步跨進來?。

    “連夜雷雨,嫡皇子殿下一宿未睡,方?才喝了藥,發(fā)了汗,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睡下……”小太監(jiān)提著燈籠慌忙跟上, 磕磕巴巴道?。

    李長薄掃了眼這名白凈秀氣的小太監(jiān):“從哪調(diào)來?的?”

    “奴才原在直殿監(jiān)當?差。”

    “你們殿下身上不爽利,不在里頭伺候, 都守在這里作甚?”李長薄問道?。

    那小太監(jiān)勾著頭:“奴才粗笨, 不配在里頭伺候,只是守門。”

    “重華宮的門何須你們來?守?”李長薄將傘扔給他, “別跟著孤。”

    宮內(nèi)慌亂, 一名小太監(jiān)拎著燈籠過來?迎,冷不丁滑了一跤,“哎呦”摔在太子面前?。

    李長薄受阻, 乜著這群毛毛躁躁的奴才,冷了臉。

    那小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著直求饒。

    “都慌啥呢,慌啥呢!”混亂中,大太監(jiān)吳小海迎了出來?,他瞅見?太子, 立馬滿臉堆笑, 諂媚拜道?, “原來?是太子殿下!奴才給殿下請安。”

    他順手將那犯事的小太監(jiān)往身后一提拎,道?:“這重華宮里伺候的都是各處調(diào)來?的新人, 年紀小,不懂事, 沒見?過世面,太子殿下大駕光臨, 奴才們都難免慌了張,請殿下恕罪。”

    李長薄皺眉道?:“司禮監(jiān)怎么?辦事的,派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是是,讓殿下見?笑了。”吳小海又道?,“快快快,這么?大的雨,去取東西來?給太子殿下擦擦衣裳,再?燙壺姜茶來?。”

    “不必了。”李長薄徑自往里走,“孤來?瞧瞧清川。”

    “真是不巧了,嫡皇子殿下剛剛才睡下。”吳小海殷勤地跟在身側(cè),卻要將太子往前?廳引,“請?zhí)拥钕律宰蹋胚@就?去通傳……”

    李長薄哪里會理他,直接往寢宮的方?向走:“孤來?見?清川,他醒著也罷,睡著也罷,孤都見?得!”

    “太醫(yī)說了,喝了藥,怕是一時半會醒不來?。”吳小海忙解釋道?。

    “那孤便看著他睡。”李長薄道?。

    吳小海眼看攔不住,硬著頭皮道?:“奴才斗膽……宮中近日對太子與?我?們殿下的流言蜚語頗多?,嫡皇子殿下初來?乍到,本就?在風(fēng)口浪尖上,為著……為著兩?位殿下清譽著想,還是……還是稍稍避嫌為好……奴才這就?去請殿下,請?zhí)拥钕碌角?廳稍事休息。”

    “你在攔孤?”李長薄乜眼看向他。

    “奴才不敢,請殿下恕罪。”吳小海躬身道?。

    李長薄停住腳步,他環(huán)視一圈,重華宮的奴才個個如?臨大敵,緊張兮兮,他從一進門便感覺氣氛很不對勁,他一聲?大喝:“都給孤跪下!”

    滿宮之人皆驚,前?前?后后跪了一路,一疊聲?的:“殿下息怒。”

    雨珠簌簌從瓦當?滴下。

    李長薄掃了眼這雨夜里的重華宮,黑漆漆冷冰冰的,根本不如?他期望的那樣,天還未亮,這闔宮之人一個未睡,通通守在殿外?,這是當?的什么?差!

    李長薄忽而聯(lián)想到了什么?,他喉間著了火,干澀問道?:“清川不在?還是里頭有別人?”

    一群人跪著,無一人敢應(yīng)聲?。

    李長薄心?中猜忌愈發(fā)濃烈,他轉(zhuǎn)身沖進了寢宮。

    這重華宮是他早就?為清川相中并備下的,還特意引了如?意殿的熱泉過來?,為的正是給清川養(yǎng)身子,殿內(nèi)一應(yīng)布局自然也再?熟悉不過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寢宮內(nèi)很暗,燭火已熄滅。

    兩?進的內(nèi)外?殿空蕩蕩的,空無一人。外?殿的窗扇敞開著,吱呀作響,雨水飄進來?,打濕了窗下的書案,書頁嘩嘩作響,李長薄只覺涼意沁骨,滿目昏暗間,忽而腳下踢到一個什物,“叮當?”脆響,似玉石之音。

    俯身拾起,正是他送清川的玉竹哨子,在黑暗中瑩潤有光。

    他親手做的、視若珍寶的哨子,竟然再?次被這樣隨意丟在地上!

    李長薄雙眼要滴出血來?了。

    他渾身濕漉漉的,哨子也弄臟了,像被丟棄的犬。

    止不住的怒火與?猜忌達到頂峰,被無視!被戲弄!撒謊!騙子!他捏緊哨子,瘋了一般闖進內(nèi)殿,隱隱瞧見?床榻上有人,他沖向床榻,用力一撕。

    床幔如?碎掉的云,落了下來?。

    朦朧夜色中,清川安安靜靜睡在被子里,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白白的小臉,像個乖巧的嬰兒。

    李長薄怔了一下,沖至腦門的怒火,被當?頭澆滅。

    他眼角仍在止不住地顫抖著,他胡亂揮開那些?柔軟的床幔,看著熟睡的清川,失聲?笑了。

    他的清川就?在這里,他究竟在擔心?什么?。

    他究竟在懷疑什么?!

    他笑自己神經(jīng)兮兮太過緊繃,他摸索著坐在床沿,顫抖著探出手指,放在清川鼻前?。

    溫?zé)岬摹⑿⌒〉暮粑?br />
    如?小小的羽毛輕拂在心?口。

    李長薄狂躁的心?終于得以安撫,他摸出那枚哨子,用衣袖揩拭著上面的水漬。

    “清川,”李長薄溫柔喚他,“如?果你不喜歡這枚哨子,就?同孤講,你不必委屈自己接受。”

    李長薄不敢碰清川,他怕自己一旦擁抱著清川便會再?度失控。

    他挨在清川身后,貼著他躺下,清川小小的氣息聲?讓他漸漸平靜。

    “清川,你總是封閉著自己,孤總是猜錯你,孤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訴孤你喜歡什么?,想要什么?,孤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清川像個沉睡的布偶娃娃,沒有絲毫反應(yīng)。

    “孤整晚整晚的睡不著,孤一閉上眼,就?夢見?你站在宮墻上,望著我?哭……孤好怕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又是沒有你的世界,清川,如?果重生是一場懲罰,赴湯蹈火孤甘愿承受,可一切過去后,你可不可以原諒我?,回到我?身邊?別再?丟下我?,別再?讓我?一個人,可以嗎?”

    窗外?雨聲?瀝瀝。

    手中的玉竹哨子輕輕顫動了一下。

    “再?過兩?日,再?過兩?日孤便能光明正大地來?接你,孤要與?你一起做這天下共主,到那時,清川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給你,孤會給你這世間最好的。你相信孤嗎?”

    李長薄摸到清川的手,將玉竹哨子重新放入他手中,緊緊握住。清川的手很冷,像極了躺在宮墻下那具冰冷的身體,李長薄心?痛得緊,夜色讓這份親近都顯得不真實,他又貼近了一寸,貼著清川的耳后,喃喃道?:“想要每晚都抱著你睡。”

    暴雨后的凌晨,分外?寧靜。

    雨聲?漸微,李長薄的心?漸漸平靜,他睡著了,他夢見?自己又回了那座幽靜的別苑,清川還是不允許他進西廂的臥房,他倚坐在西廂門前?,聽著雨聲?瀝瀝,等待著清川為他開門。

    他相信只要他一直等,清川就?一定會為他開門。

    他過去做了很多?錯事,他想要彌補,既然老天給了他重生的機會,那就?一定還有希望。

    夜色里,玉竹哨子發(fā)著溫潤的光。

    寢宮外?,吳小海領(lǐng)著眾人跪了許久。

    不知不覺,天蒙蒙亮了。

    大地起了晨霧。

    白霧如?薄紗纏繞于宮殿間,整個皇宮仍在沉睡。

    李長薄在涌動的燥熱中驚醒,他慌忙摸向枕側(cè)。

    清川還在。

    貼著清川的一側(cè)已然汗?jié)瘢赂固幱縿拥挠^之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強烈。

    清川仍在安穩(wěn)睡著,仿佛未察覺李長薄的到來?。若在過去,李長薄會將人摟入懷中直接進入,在親吻中將清川弄醒。@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可他不能再?搞砸了,他克制著,退開距離。

    他看了清川好一會,終于,又挨過去小心?翼翼在清川臉頰上親了一下,隨即翻身下了榻。

    他退出內(nèi)殿,站在窗前?吹冷風(fēng),潮濕的水霧撲在臉上,唇上的觸感真實而炙熱,他得到了短暫的撫慰,他看到仍跪在廊下的吳小海,道?:“你過來?。”

    吳小海挪了進來?,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以后清川睡著時莫要開窗,清川體弱,吹了風(fēng)會頭疼。”李長薄道?,“你既調(diào)來?了重華宮,就?要懂得你主子的習(xí)性,清川若是有個頭疼腦熱的,孤唯你是問!”

    “奴才記住了。”吳小海又驚又奇,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太子在里頭呆了這許久,倒像是氣消了。

    李長薄并不準備走,他許久未這樣睡過了,養(yǎng)足了精神。

    他一樣一樣點看著書案上的物件,隨手展開其中一幅畫卷,只見?這是一幅罕見?的瀟湘山水奇觀圖,墨氣淋漓,變幻萬層,奧妙莫測,李長薄怔了怔道?:“這便是清川一直向往著的江南山水……他總是心?心?念念著想去看看,他一定會喜歡。”

    他若有所?思點頭道?:“東西都選得不錯。”

    吳小海連連哈腰。

    李長薄又依次察看了軟塌、桌椅、箱匣、衣柜及一應(yīng)日常什物。

    “披風(fēng)、斗篷、大氅、被褥再?多?備些?,若銀錢為難就?擬個單子交由東宮去置辦,湯婆子與?腳爐日常也斷不得,清川即便在炎夏的早晚也是怕冷的……”李長薄嗅了嗅鼻子,“熏香太濃了,再?調(diào)淡點……”

    吳小海心?驚膽戰(zhàn)地應(yīng)和著。

    “往后重陽宮的事,事無巨細都得向孤稟報,若被孤發(fā)現(xiàn)你存心?隱瞞,定叫你人頭落地。”

    吳小海背脊一涼:“是。”

    “被清川點名帶回來?的安太醫(yī)何在?”李長薄問道?。

    吳小海道?:“在外?頭候著,要喚他進來?嗎?”

    李長薄掀袍坐下,如?一家之主般吩咐道?:“帶進來?。”

    不一會,安喆垂手跟進來?,立于窗下。

    李長薄一言不發(fā)翻著那些?醫(yī)書與?方?子,也不看他,將人晾了好一會,這才抬起眼皮道?:“你與?清川是舊相識?”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不是。”

    “初次見?面,清川竟然對你另眼相看?你憑什么??”李長薄道?。

    這語氣明顯不太友善。

    安喆知道?太子李長薄是書中主角,是個狠角色,輕視不得,便道?:“卑職在太醫(yī)院資歷雖淺,但在民間跟隨師傅游醫(yī)多?年,也算小有名氣,見?過的疑難雜癥沒有成千也有上萬,卑職較醫(yī)官出身的太醫(yī)們少一些?理論束縛,多?一些?奇門偏門,太醫(yī)前?輩們治不得的病,卑職或許會有辦法。”

    “嫡皇子的病非常離奇,非尋常醫(yī)方?能治,倒是對卑職的路子。嫡皇子殿下看中的……或許正是這一點。”

    “清川的病,你有辦法?”李長薄問道?。

    安喆抬頭道?:“嫡皇子的病,可治。”

    李長薄合上醫(yī)書,來?了興致:“如?何治,你且細說來?。”

    這一說,便是小半個時辰。

    李長薄一一聽著,如?獲至寶,一來?二去,竟將對安喆的那點戒心?與?殺意都消去了,就?連他那奇怪的耳釘與?發(fā)型,李長薄都看著順眼了許多?。

    此?人若真能治好清川,那必然要當?作神醫(yī)供著。

    “好,就?按你說的一步一步來?,若能醫(yī)好清川,孤保你一生榮華富貴,后世無憂。”李長薄道?。

    安喆有模有樣地謝恩,心?下暗暗松了口氣,果然到了哪兒都得靠真本事吃飯,還好他有一技傍身,否則這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破地兒,隨時都要被拉去殺頭。

    又不免為蘇陌擔憂,如?今他算摸清蘇陌的處境了,一個司禮監(jiān)掌印,一個東宮太子,這兩?都不是吃素的,蘇陌該如?何脫身?

    以安喆對蘇陌的了解,他是絕對不會被任何人絆住的,他的心?中是曠野,是翱翔天空的飛鳥,他被迫困在這里,恐怕早就?盤算著要離開了。

    安喆還想著等蘇陌了結(jié)帝城諸事后,和他一起去云游這書中世界呢。

    如?今看來?,事情遠遠比想像中要棘手。

    安喆退下后,李長薄又點了吳小海與?秋南,繼而是那些?小太監(jiān)小宮女,一個接一個,上到宮中人事調(diào)度,下到各人身世背景,皆盤問了個遍。

    滿宮之人皆是提著腦袋應(yīng)付著他,一絲也不敢懈怠。

    而另一頭,寢宮內(nèi)殿,床榻上那位“季清川”依然沉沉睡著。

    床幔被輕輕撩起,玄衣人出現(xiàn)在床邊,他朝著床上的“季清川”一揮袖,那鮮活的人兒登時化作了一片玄色羽毛,羽毛在空中打了個圈,倏地燃燒起來?,化成一片灰燼,消失了。

    幻人握著的玉竹哨子掉落在衾被中,微微有光。

    玄衣人緩緩俯身,拾起那支玉竹哨子,對著晨光舉起。

    碧玉瑩潤,翠綠欲滴,是一枚上等的好玉。

    “難過嗎?”玄衣人臉上沒什么?悲喜,他冷漠道?,“若像那羽毛一樣,就?此?消失,你會難過嗎?”

    手中的哨子輕輕一顫。

    “心?障難解,是求不得,還是放不下?”玄衣人瞇起眼,“李長薄貴為太子,重來?一世,他明明有很多?選擇,可他依然非你不可,你也是非他不可的,對嗎?季、清、川。”

    玄衣人認出了季清川。

    他掐住哨子,猶如?掐住季清川的咽喉,道?:“正如?李長薄所?說,你們是命運相連的一對孿生體,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如?果命運注定無法松綁,解除心?障只有兩?種方?式,要么?徹底接納他,要么?……殺了他。”

    “這世界之大,眾生蕓蕓,那么?多?人的命運皆系于你身上,你屬于這里,永遠離不開這里,可蘇陌不一樣,他不屬于這里,他是被你拉入了這場游戲中的。我?不知此?事是如?何發(fā)生的,但它的確發(fā)生了。”

    “蘇陌一心?想要救贖你,他已經(jīng)為你嘗試過很多?次了,可無論劇情如?何改變,你對李長薄的心?障不除,他的努力便是徒勞,你將他困在這里,究竟是想懲罰李長薄,還是懲罰他?”

    “你怨恨他寫就?了你的人生,要拉著他共沉淪嗎?”

    玄衣人的話如?一把利刃,哨子中的清川痛苦得蜷縮起來?。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清川困在無邊無際的混沌里,根本無力走出來?,他無力自救,只祈求著……祈求著神明能拉他一把。

    “蘇陌是寫書人,是這世間最神圣的造物者,他不該被任何人困在這里!”

    金色云紋如?神秘的符咒淌過玄衣人的臉,金色字網(wǎng)倏地出現(xiàn)了。

    字網(wǎng)上閃耀著成百上千個名字,每一個都猶如?銀河里的星星,井然有序地排列著。

    “任、何、人、都、不、行!”玄衣人咬牙道?。

    “我?要讓這本書的每一個人回到他應(yīng)在的位置。寫書人回到寫書人的位置,主角回到主角的位置,那些?螻蟻們,就?該回到他們骯臟陰暗的角落!”

    玄衣人聽了一宿湢室里的動靜,早已妒火叢生。

    愛欲是什么??

    應(yīng)當?就?是蘇陌在裴尋芳懷中的模樣。

    玄衣人也想擁有那樣的蘇陌。

    他活了這許多?年,守著一塵不變的規(guī)則,乏味、無趣又漫長。

    這無聊透頂又無窮無盡的生命,因著寫書人的到來?而變得不同,如?果神明注定會墜落,那么?,也只能墜落于他懷里。

    “至于裴尋芳,螻蟻也敢覬覦神明,是我?小看你了,竟然敢利用我?!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呵呵,我?會讓你看清楚,誰才是站在規(guī)則頂端、站在公子身邊的那個人!”

    玄衣人迫切地想取悅蘇陌。

    可蘇陌不喜歡玄衣人像小狗一樣去乞求。

    他讓玄衣人重新站起來?同他說話。

    “《伶人太子》未寫完的下半卷也該開始了,我?不想再?看到蘇陌被書中人糾纏。”玄衣人威脅道?,“季清川,你還想躲避到何時?”-

    與?此?同時,天寧寺的密室里,屬于季清川的那盞長明燈“呼”的一下火苗躥得老高,將神龕上的引魂幡都點著了。

    火勢來?得太突然,僧人們大驚:“糟了糟了,長明燈有異!快去請吉空大師!”

    迷霧

    重華宮, 暖閣。

    蘇陌一直昏昏沉沉黏在裴尋芳身上?,任由其擺布,他?氣?耗過大,又?是頭?一遭, 若是不小心些, 怕是會大病一場。

    裴尋芳將蘇陌抱進暖閣的小床,為他?上?藥, 為他?換上?新衣, 又?為他?烘干頭?發(fā),絲毫不敢馬虎。

    想當初在不夜宮, 裴尋芳也是這般伺候蘇陌出浴, 彼時?裴尋芳還?不明?白為何自己伺候這樣一個初初相遇的小美人會如此得?心應(yīng)手,今日方知,原來?這些事他早已做過無數(shù)次。

    可縱然過去千般纏綿, 萬般磋磨,閹人就是閹人,他?連完整地愛他?都做不到,又哪曾嘗過今日這般入身行巫云楚雨之樂。

    裴尋芳儼然一個初涉情.事?的少年,既是夙愿以償, 又?是遠遠欲求不滿。

    想與他?親密無間, 想將他?填滿, 想看他?在身下紅著眼求饒,尤其眼前這個渾身微微發(fā)著燙、欲拒還?迎的蘇陌, 太誘人了。

    可蘇陌的身體不能不顧。

    過去那種歡愉與病痛交織的記憶,裴尋芳心有余悸。

    黎明?時?分, 蘇陌還?是發(fā)燒了,燒得?迷迷糊糊。

    發(fā)燒的蘇陌卸去了所有外殼, 變得?像個黏人的小孩,毫無保留地黏著裴尋芳,只要一刻沒摸著他?,便哼哼唧唧。

    這可苦了裴尋芳。

    他?久旱逢甘霖,正是干柴烈火難自持,偏偏這懷中人兒只抱得?動不得?,溫香軟玉在懷,卻只落得?個飽看。

    裴尋芳幾番擦.槍.走.火,好不容易將那碗湯藥半哄半喂地給蘇陌吃下去了,又?給蘇陌喂下一顆助眠藥丸,瞧著他?呼吸漸勻,這才放下心來?。

    “好好睡會吧。”

    “掌印。”屏風(fēng)外落下一個黑影。

    “說。”

    “太子?仍未離開,還?將整個重華宮查了一遍,估計一會該查到這間暖閣來?,是不是先離開避一避?”

    “這是公子?的重華宮,咱家?為何要躲?”裴尋芳冷聲道。

    唐迢方知是自己冒失,跪地道:“恕屬下愚鈍,請掌印指示。”

    屏風(fēng)內(nèi)燭搖影動,裴尋芳起身穿衣道:“你是不是也覺得?,咱家?與公子?在一起,是有違天道,是見不得?光的?”

    唐迢惶恐:“屬下不敢。”

    “咱家?讓你說!”裴尋芳厲聲道。

    唐迢腦門上?都是汗,伏地一拜,以頭?磕地道:“請小侯爺恕罪!”

    裴尋芳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

    “大齊一朝覆滅,改朝換代,百姓生靈涂炭,王侯將相淪為草芥,是小侯爺給了我們一條生路,不論?小侯爺如今是何身份,那些人如何看您,您永遠是我們齊人心中最尊貴的小侯爺。”

    “小侯爺對公子?好,將公子?放在心尖上?,屬下們都看在眼里,屬下雖然不懂,但小侯爺真心昭昭可比日月,又?豈會見不得?光?”

    裴尋芳不曾想到,他?心中的那點芥蒂竟然被一個后生給道破了。

    唐迢又?道:“小侯爺曾說過,太子?在大庸根基深厚,要扳倒太子?黨,必須要師出有名,逼太子?造反是最好的辦法……今日若在重華宮激怒了太子?,恐怕時?機尚不成熟,所以……所以屬下才斗膽諫言應(yīng)當避開為好……”

    裴尋芳沒有回應(yīng)。

    沉默讓殿中氣?壓愈發(fā)的低。

    “你說的沒錯。”裴尋芳終于道,“不枉你師傅一直夸你。”

    唐迢松了一口氣?。

    “但是唐迢,趴在泥沼里被明?月親吻過的人,是不會再甘愿回到泥沼中的。我不會試圖摘下明?月……”裴尋芳繞過屏風(fēng),道,“我要一攬明?月輝,明?月入我懷。”

    唐迢抬眼,見掌印站在燭光中,松松系著一襲墨黑袍子?,衣領(lǐng)微敞著,綢緞般的皮膚上?布滿了駭人的雷擊紋,觸目驚心。他?一貫衣冠、言行嚴謹,少有如此隨性的時?候,像一只剛剛獵食完的野獸,透著野性與饜足,與往常的模樣全然不同。

    “咱家?不僅不會離開,還?要在這重華宮住下。”裴尋芳道。

    唐迢心中詫異,正待回話,卻見掌印將一枚令牌扔過來?,道:“速調(diào)甲字號的唐、向、簡三組人馬前來?重華宮,還?有,傳出去,嫡皇子?身體不適,這兩日閉門謝客,不見其它人。”

    “是。”唐迢抹了把汗,“那……那太子?……”

    “李長薄所謀之事?皆是掉腦袋的事?,他?比我們更怕引起沖突,在太后壽宴之前,他?不敢造次。你速去請安陽王,便能將這人打發(fā)走。”

    “是。”唐迢心中嘆服。

    屏風(fēng)內(nèi)隱隱有暗香傳來?,蘇陌在夢中喚裴尋芳的名字。

    “去吧。”裴尋芳丟下一句,轉(zhuǎn)身便進去了。

    唐迢趕緊將目光收了回去,怔了一小會,飛身而?去。

    晨霧將窗外籠得?一片白。

    唐迢心中熱熱脹脹的,他?忽而?想起之前唐飛說的那句話。

    “師兄,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每個人的命運,所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被精心設(shè)計好的?”

    唐迢心有所動,縱然是掌印這樣的大人物,也會是他?人筆下任人魚肉的角色嗎?

    如果是,那他?也一定是與寫?書?人共筆,改寫?命運的那個人。

    唐迢也想做掌印這樣的人。

    又?聽見屋內(nèi)傳來?掌印輕哄著季公子?的聲音:“怎么了?哪里疼?”

    緊接著便是綿密不斷的膩人低吟。

    唐迢的心突突地跳,他?加快腳步走遠,他?頭?一回覺出內(nèi)心秩序崩壞的危機感。

    自己不過是掌印麾下最尋常的一個,放之這大庸國,他?更是蕓蕓眾生中最普通的一員。他?自幼家?破人亡,被掌印收養(yǎng)、訓(xùn)練,九死一生才成為了他?最信任的甲字號影衛(wèi)。

    唐迢一直以掌印馬首是瞻,主人的命令大于天,可是今日……唐迢第一次覺出了點別的意味。

    他?不知道那代表什?么,只覺自己的心智上?蒙著的那層迷霧,被慢慢揭開了。

    這不過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個早晨,甚至美得?有些出奇。

    可唐迢眼中的世界,與以往不同了。

    他?飛上?殿頂,準備照往常一般去執(zhí)行主人的命令,黑靴踩著金色琉璃瓦,嘎吱作響,他?身輕如燕,可忽而?被一陣恐怖的冷意貫穿身體。

    即便唐迢有著殺手天生的敏感,也未來?得?及反應(yīng),一只戴著烏金色手套的手從他?的后背直捅而?入,捅過胸腔。

    鮮血淋淋的手從身前伸出來?。

    “角色覺醒者,殺無赦。”這是唐迢此生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蘇陌睡得?很不安穩(wěn)。

    他?蜷縮在小床上?瑟瑟發(fā)抖,頭?埋在錦被中。

    裴尋芳將人抱入懷中輕輕搖:“公子?哪里疼?”

    蘇陌鬢發(fā)都濕透了,雙唇被咬得?烏紫,哆嗦著說疼。

    “哪里疼?”裴尋芳覺察出不對勁,他?擦去蘇陌額間細密的汗珠,又?為他?檢查身體,沒有別的傷,到底哪里疼!

    蘇陌顫抖著摸向裴尋芳,勾住他?的手指,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手抖得?厲害,在夢中含糊說著話。

    “別、別走……你說過會同我一起破局……你說過會陪著我……請你、請你別走……”

    “公子?在說什?么?”裴尋芳輕聲喚他?,“別咬著唇,都出血了。”

    蘇陌將唇咬得?更緊了,像是在夢中忍受著極大的疼痛。

    “別咬了。”裴尋芳握住他?的下巴,“蘇陌!”裴尋芳低頭?含住他?的唇,親他?,吮他?,撬開他?的牙齒,侵入性吻他?。

    蘇陌一直在顫抖、抽搐著,裴尋芳的親吻猶如良藥,將他?從痛苦中拉回來?,蘇陌漸漸松開了牙關(guān)。

    繼而?是漫長的深吻,蘇陌在夢中落下淚來?,喚他?的名字:“裴尋芳。”

    “是我。”

    “好冷啊……下雪了嗎?”蘇陌意識模糊道。

    “沒下雪,起霧了。”裴尋芳望了一眼白茫茫的窗外,將人抱得?更緊了,“公子?想看雪,咱家?帶你去看。”

    蘇陌顫抖著嗚咽道:“好、好冷……裴尋芳,你抱抱我吧。”

    裴尋芳背脊發(fā)寒,一種難言的恐懼襲上?來?。

    蘇陌的模樣,像極了一只瀕死的小動物。

    “抱著,一直都抱著。”裴尋芳鉆進被褥,貼身將蘇陌抱緊了。蘇陌渾身滾燙,卻一直顫抖著說冷。裴尋芳將人吻了又?吻,揉搓他?的全身,蘇陌卻還?是說冷。

    “好冷啊……”蘇陌在夢中呢喃著,“雪……雪停了嗎?”

    裴尋芳全身一僵。

    過往記憶如坍塌的冰川傾泄而?來?。

    長樂元年,暮春四月,大雪接連下了數(shù)日,蘇陌將裴尋芳派去黃河三省督察賑災(zāi)事?宜,他?算準了日子?,將裴尋芳支走。

    他?要獨自面對死亡。

    過去裴尋芳恨啊。為什?么要支開他?!為什?么不等他?回來?!

    可如今抱著在夢中顫抖著說疼的蘇陌,裴尋芳的心都要碎了,蘇陌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是不是很痛?有沒有很害怕?

    在他?最難的時?刻,自己卻沒有在他?身邊。

    裴尋芳還?恨了他?十年。

    蘇陌一貫怕疼,可誰又?知道,正因為經(jīng)歷過死亡,經(jīng)歷過極致的疼痛,知道痛,怕痛,他?才變得?如此敏感。

    裴尋芳溫聲哄著他?:“不冷了,不會再疼了,咱家?陪著公子?。”

    蘇陌抓著裴尋芳的手指,小臉燒得?通紅,貼在他?耳側(cè),喘息著。曾經(jīng)很多個深夜,蘇陌難受時?也是這樣抓著他?的手,依偎著他?,尋求慰藉。

    “公子??”裴尋芳輕輕碰了碰他?的鼻尖。

    蘇陌回應(yīng)著他?,引著他?的手,移向那令人神往的桃源處。

    “公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裴尋芳氣?息漸重。

    吻我。蘇陌用唇語說道。

    裴尋芳再也繃不住了,攬住他?的腰,覆身上?去。

    他?終于像個合格情人一樣,溫柔撫摸他?,循序漸進地進入他?-

    不多時?,安陽王果真領(lǐng)著傅二爺前來?探訪。

    李長薄并未回避,反倒等在重華宮門前同安陽王打了個照面。

    “王叔。”李長薄朝安陽王深深作了個揖。

    “太子?不去慈寧宮請安,倒是一早來?了重華宮。”安陽王道。

    “昨晚一夜雷雨,清川從小便最怕打雷,長薄放心不下,特來?探望。”李長薄言語中毫不避諱與清川的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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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王不管你過去與清川有何交集,從清川入住重華宮這一天起,他?便與過去一刀兩斷了,太子?應(yīng)該認清自己的身份。重華宮本就處在風(fēng)口浪尖,后宮,還?有前朝,多少雙眼睛盯著這里,太子?應(yīng)當謹言慎行,該回避就應(yīng)當要回避!”

    “王叔教訓(xùn)得?是。”李長薄躬身道,“但不管長薄身份如何,清川身份如何,清川永遠是長薄最在意的人,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李長薄又?拜道:“過去十八年,承蒙王叔照拂,煦伏之恩,長薄沒齒難忘。”

    安陽王一腔訓(xùn)斥卡在喉中,望著這個曾經(jīng)被他?當作親侄兒疼愛過的李長薄,心情復(fù)雜。若說對李長薄完全沒有感情是假的,但自從知道李長薄并非皇家?血脈后,安陽王便已暗暗埋下了除掉這個假太子?的計劃。

    清川與李長薄,不可兩全。

    于公于私,李長薄都留不得?了。

    安陽王擺擺手,不忍再看他?。

    “清川病了,就拜托王叔照看了。長薄先告辭了。”

    安陽王望著他?的背影,在宮門口又?站了好一會。想起那日暴雨,李長薄一身的傷,跪在不夜宮請求安陽王允許他?帶清川走。

    安陽王一聲嘆息。

    這世間情.事?吶,萬般不由人。

    他?李珩又?何嘗不是?

    吳小海迎了安陽王,瞧著安陽王的臉色,也不敢多言,只將人往偏殿引,遠遠看到掌印的影衛(wèi)守在偏殿門外,這、這恐怕時?機不太妙。

    安陽王倒是見怪不怪,他?此行正是為裴尋芳而?來?。

    “參見王爺。”

    “你們掌印呢?”安陽王問。

    影衛(wèi)面不改色道:“掌印正在為公子?上?藥,恐有不便,請王爺?shù)角皬d稍事?休息。”

    吳小海忙打哈哈,道:“對對對,這太醫(yī)吩咐了,兩個時?辰一次,耽誤不得?。”

    安陽王瞅了瞅庭院里的一方竹亭,便道:“本王便在這等。”

    傅榮好不容易跟著進了宮,見不著蘇陌便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一刻也不閑著,只抓著吳小海問蘇陌昨日睡得?如何,胃口可好,聽說蘇陌又?病了,愈發(fā)心焦。

    茶已飲了三盞,眼看著時?辰不早了,傅榮坐不住了。

    “要這么久么?”傅榮問道。

    眾人正要問,卻聽“吱呀”一聲,那偏殿的門終于開了,裴尋芳衣冠整齊地走了出來?。他?揮了揮手,幾名宮人魚貫而?入。

    “讓王爺久等了,請王爺恕罪。”裴尋芳正聲道。

    安陽王拿眼盯了他?一會,也未多言,他?此行是為了與裴尋芳談宮宴一事?,而?清川也早已將兩人的關(guān)系同安陽王攤牌,安陽王雖說一開始挺別捏,可瞧著裴尋芳對清川如此上?心,漸漸的也就默認了。

    再者,眼下還?是當以大局為重。

    安陽王心中早有打算,便對傅榮道:“你去瞧瞧清川。”

    他?又?看向跟在后頭?的采薇與凌舟,道:“這位凌舟是清川身邊的舊人,采薇是本王看重的醫(yī)女?,將他?們二位留在重華宮照顧清川,掌印不會介意吧?”

    見安陽王問他?的意見,裴尋芳勾唇一笑:“但憑王爺做主。”

    “行。那么,掌印,請吧。”安陽王道。

    “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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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傅榮得?了安陽王許可,猶如放歸山林的小獅子?,三步并作一步?jīng)_進了偏殿。

    這間偏殿不大,里頭?是一間暖閣,屋中悶熱,透著奇香。

    傅榮等不及想見清川,若不是礙于宮里規(guī)矩嚴,他?恨不得?搬進來?與他?同住。

    待見到小床上?燒得?暈呼呼的蘇陌時?,傅榮擔憂得?不行:“昨兒不是還?好好的嗎?怎么又?病得?這樣嚴重。”

    安喆忙著替蘇陌診脈,懶得?理傅榮,只強調(diào)嫡皇子?才用了藥睡下,需要靜養(yǎng)。

    傅榮抿了抿唇,在床邊坐下。

    他?看著蘇陌,碎碎念道:“早知道你入了宮,我見你變得?這般難,當初就不送你入宮了。清川你要快點好起來?,等你好了,我?guī)愠鰧m去吃你最喜歡的水云軒……”

    他?說著又?泄了氣?,如今清川貴為嫡皇子?,以后想帶他?出宮怕是比登天還?難。

    “太后六十大壽后,我便要回浙閩水師了,不知道還?能再見你幾面。”傅二心中萬分不舍,揉揉鼻子?,信誓旦旦道,“清川,我想好了,我會好好努力做個將軍,讓你驕傲,我不會再拖你后腿了,將來?有一天,我傅榮要做能為你守護一方疆土的大將軍。”

    他?從袖中摸出一個漂亮的木雕娃娃,放在蘇陌枕邊,道:“我新做的,娃娃的包包里藏了我寫?給你的詩,你醒來?記得?看。”

    傅榮又?說了幾番相思話,聽得?安喆直皺眉,那傅榮瞧見蘇陌頸間似有紅痕,正想仔細看看,被安喆催促道:“傅二爺,王爺在前廳等著您呢。”

    傅榮又?磨蹭了好一會,終于走了。

    安喆對這些人全然不在意。

    安陽王,裴尋芳,李長薄,或者這個什?么傅榮,安喆根本不在意。

    他?只在意蘇陌。而?奇怪的是,蘇陌的身體好像真的出了問題。

    安喆無法解釋這種變化,超出醫(yī)學(xué)認知范圍的情況讓他?有些迷茫。

    得?讓蘇陌盡快醒來?才行。

    安陽王同裴尋芳聊完后,也來?看了看蘇陌,安陽王又?囑咐了安喆一番,務(wù)必看著清川,好好靜養(yǎng)。

    “請王爺放心。”安喆道。

    待到將所有人都送走,吳小海長吁一口氣?,這一關(guān)可算過去了。

    “閉門!閉門!”吳小海大聲吩咐道。

    沉重的朱漆大門緩緩關(guān)上?。

    裴尋芳掉頭?便往偏殿走,一邊疾走一邊道:“公子?情況如何?”

    安喆不能說實話,也不能完全不說,便道:“殿下困在夢魘里,似乎正在經(jīng)歷另一番生死。”

    “會持續(xù)多久?”裴尋芳停步問道。

    安喆手心發(fā)寒,他?想起蘇陌病危之際上?足藥劑卻依然痛苦不堪的模樣,垂死之人彌留之際的痛苦,是旁人無法想像的。“在下無法斷定,少則幾個時?辰,多則數(shù)日。”

    “要如何為他?減輕痛苦?”裴尋芳道。

    安喆想起昨日蘇陌哭著求他?救裴尋芳時?的模樣,他?看出了裴尋芳在蘇陌心中的份量。

    “配置止痛藥劑還?需要一些時?日,殿下疼得?緊,熬不起。”安喆直視著裴尋芳的眼,認真道,“一生鐘愛之人,可以當藥。”

    “掌印便是殿下最好的藥。”

    “咱家?懂了。”

    之后兩日,裴尋芳就再沒出過偏殿的門。

    整個重華宮下了禁令,不可隨意走動。

    偏殿大門緊閉,除了安太醫(yī)與影衛(wèi),他?人不允進出。

    裴尋芳親自伺候湯藥,親自伺候盥洗,病中的蘇陌迷迷糊糊地只認裴尋芳,只粘著他?,一步都不得?分離。

    如此二三,兩人竟同新婚燕爾一般,日日同臥,夜夜同宿,幾乎不曾下床。

    影衛(wèi)將重華宮護得?鐵桶一般。@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安喆一旁觀察著,影衛(wèi)來?無影去無蹤,每日露面的不過數(shù)人,未露面的卻不計其數(shù),他?們各個身手了得?,兼具殺手與探子?的功能。

    裴尋芳居一室而?不出,卻能在瞬息之間調(diào)動全局,全依賴于這張龐大而?強悍的影衛(wèi)網(wǎng)。

    這幾日帝城似乎發(fā)生了大案,聽說就連唐飛也失蹤了,裴尋芳一直派人在找他?,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而?唐迢自那日起便很少再說話,變了個人似的。

    期間,太子?派人送了幾趟東西,吳小海都接下了,眼看著太后的壽宴就要到了,安陽王為殿下新做的華服也送來?了,嫡皇子?殿下卻還?不見醒,這要如何是好?

    “都是你的餿主意,掌印要事?纏身,嫡皇子?病中之人,豈可……豈可如此荒唐!”秦老不滿道。

    安喆斜倚在美人靠上?,小口啜著酒,道:“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明?日醒來?,還?不知會身在何處,會遇見何人,為何不抓住當下,隨心所欲一些?在掌印這劑良藥面前,你我的這點醫(yī)術(shù),又?算得?了什?么。”

    “你!”秦老氣?得?直吹胡子?,“簡直離經(jīng)叛道!”

    “莫非秦老還?有更好的止痛方法?”

    “荒唐!荒唐!”

    安喆只是笑。

    到了這一日傍晚,纏繞帝城兩日的濃霧終于消散,如血般的晚霞燒紅了整片天空。

    安喆竟然也無聊到在蓮池里釣魚了。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啊,好無聊啊……”安喆仰面看天,“這真是天底下古今第一無聊詩,我就是這天底下古今第一無聊人……”

    忽聽宮人來?傳:“安太醫(yī),殿下醒了……”

    安喆一個激靈跳起,拔腿便往偏殿跑。

    這條路不短,安喆腳下生風(fēng),跑到時?已滿頭?是汗,推門便瞧見,蘇陌已經(jīng)醒過來?,空曠的寢殿,他?一人坐在床上?,紅色霞光灑滿大殿。

    “你醒了!”安喆撲到床上?,“你怎么樣?”

    蘇陌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眼神并不算清明?。

    安喆探探他?的脈息,一切正常,又?按壓他?的腹部與四肢:“都能動嗎?有感覺嗎?”

    蘇陌仍舊怔怔望著自己的雙手。

    “眼睛怎么了?不舒服么?”安喆又?慌忙為他?檢查雙眼。

    蘇陌一把握住他?的手:“安喆。”

    “怎么了?”安喆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

    蘇陌開始在榻上?翻找起來?。

    “你找什?么?”安喆看著他?的模樣,很是擔心,“我?guī)湍阏摇!?br />
    “哨子?,”蘇陌道,“哨子?呢……”

    安喆很快在枕邊找到那只玉竹哨子?,遞到他?手里,道:“在這呢,沒丟,蘇陌,你怎么了,你不要嚇我。”

    蘇陌將玉竹哨子?緊緊拽在手里,道:“我看不見了。”

    托付

    帝城的百姓紛紛登高而望。

    “東邊明月初升, 西邊紅霞滿天,霞光抱明月,真乃罕見奇景呀!”

    重華宮內(nèi)也是一片喜氣。

    嫡皇子殿下醒了,禁令解除了, 憋了兩日的宮人們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沐浴的藥湯得趕緊備好?了, 殿下一會得用,這藥草的配比可是差若毫厘, 謬以千里?, 可千萬仔細著點……”

    “后廚怎么這么磨蹭!不?用整新花樣了,凌舟寫?的食譜秦老已經(jīng)過目了, 沒問題, 殿下的口味凌舟最熟悉……”

    前頭?熱火朝天。

    偏殿里?卻?靜得可怕。

    一種無法言喻的悲涼充斥著整個偏殿。

    即便是安喆,在這一瞬間,也被這種透骨透心的寒意震懾到了。

    是蘇陌率先說了話:“我沒事的, 別擔心。”

    “為什么你還是病了?”裴尋芳的聲音從一側(cè)傳來,他的語調(diào)出乎意料的平靜,可壓抑的氛圍卻?如隱于海面之下的巨大冰山,讓整座宮殿如墜冰海。

    安喆甚至不?忍心回頭?看他。

    “我要見吉空。”蘇陌答道,“送我去天寧寺。”

    “好?。”裴尋芳聲音低啞, “咱家陪公子去。”

    “不?必了, 我自己去便可。掌印有掌印的道, 我有我的道。”

    “為什么?”那個高?大的男人走近了幾步,聲音顫抖起來, “公子又?要支開我?”

    “裴尋芳!”蘇陌喚住他,“你該去見安陽王了。”

    醒過來的蘇陌變得冷漠了許多, 再次披上了那堅硬的外殼。

    突如其來的變故,如一道銀河天塹, 將兩人隔開兩岸,也將兩人從纏綿的床榻間拉回殘酷的游戲法則中。

    兩日恩愛猶如一場補償,做夢的始終只有裴尋芳一人。

    “宮宴在即,形勢嚴峻,你我分頭?行動,掌印莫要分心。”蘇陌道,“讓安喆陪我去天寧寺,會找到辦法的……”

    蘇陌話未說完,手腕卻?被一把握住。

    熟悉的檀香氣息靠近。

    “為什么還是什么都不?愿告訴我?”裴尋芳握得更緊了,顫聲道,“你把我當作什么?”

    如往常一樣,力量對比懸殊,蘇陌毫無反抗之力。

    可難過、痛苦、顫抖著的,卻?是裴尋芳。@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蘇陌冷靜道:“我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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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此話當真?”裴尋芳摩挲著蘇陌指上的君韘,細長?的鳳眸眼尾已紅。

    “當真。”蘇陌頓了頓道,“我從未承諾過你什么,若是承諾了,便一定會做到。”

    裴尋芳苦笑一聲,握住蘇陌的手按在自己臉頰上,他親昵地用臉蹭著蘇陌的掌心,低語道:“我該拿你怎么辦?”

    他的臉緊繃而冰冷,柔軟的吻印在蘇陌掌心,蘇陌感覺到,有一滴溫?zé)岬囊后w滴落在指間,繼而滑入掌心。

    蘇陌心頭?一驚,想要收回手,卻?被裴尋芳緊緊摁了回去。

    “裴尋芳!”蘇陌壓低聲音喚他,“別這樣。”

    裴尋芳卻?固執(zhí)地將他抓得更緊了。

    “現(xiàn)?在是眼睛看不?見了,接下來會是什么?你叫我再一次眼睜睜……眼睜睜看著你一點一點耗盡生命直到死?去嗎!”裴尋芳細細看著蘇陌,眼里?是化不?盡的情感。

    “你為什么病了?是因為我嗎?”裴尋芳將臉埋進蘇陌掌心,溫?zé)岬臏I水在暗處靜靜流淌,“如果我與公子在一處有違天道,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要接受懲罰,那么請換我來,我愿意代替公子。”

    “換作我可不?可以……”

    偏殿靜悄悄的,暮色漸漸降臨,他低低的懇求聲異常清晰。

    “換作我可以嗎?”

    蘇陌手心發(fā)起燙來。

    他觸摸著這個男人的臉,手心掬捧著他的淚水和請求,熟悉而又?陌生。

    他不?再是蘇陌筆下無情的刀,不?再是能被隨意支配命運的工具人,而是與蘇陌糾纏數(shù)世、足以左右蘇陌去留的人。

    數(shù)日的寸步不?離,徹底喚醒了蘇陌對這個男人的所有身體記憶,蘇陌不?想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樣。

    他不?應(yīng)該是這般模樣。

    “不?是因為你。”蘇陌安撫他,故意道,“如果換作你生病,就沒有人能保護我了,那可怎么辦呢?叫我重新去找一個合作伴侶嗎……”

    裴尋芳警覺地抬頭?,雙目如兇狠的獸,隨后一把將蘇陌攬進懷里?。

    蘇陌趴在他懷里?笑了。

    他輕拍著裴尋芳的背,故作輕松,哄道:“放心。”

    “我的掌印大人。”

    “我會回來的。”

    裴尋芳最終沒有強求,安排蘇陌毫無痕跡地離宮并?不?容易,打點好?一切后,他又?另派了兩支影衛(wèi)暗中保護。

    車轔轔,馬蕭蕭,車窗外景色已過一季,夏日真的來了。

    可蘇陌什么都看不?見了。

    蘇陌并?沒有覺得悲傷,這一天總會到來。他只覺得身上愈發(fā)寒涼,將那厚厚的大氅又?攏了攏。

    手心還留有淡淡的檀香味,仿若將裴尋芳的氣息攥在手心里?。

    這一次分別,蘇陌一點也不?害怕,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蘇陌鼻尖紅紅的,對安喆說:“安喆,很抱歉將你卷入這個世界,這本?該是我一個人的深淵。”

    “我知道。”安喆心情復(fù)雜,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引以為傲的醫(yī)術(shù)就是個笑話。

    “別難過,不?是你的錯。”蘇陌反倒安撫起他,“我現(xiàn)?在只是看不?見了。”

    “我會找到辦法的。”安喆攥緊五指。

    兩人未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

    安喆終于體會到了這書中世界的殘忍,蘇陌的處境是他無法想像的,周旋于裴尋芳、李長?薄、安陽王這樣的人物中間,蘇陌既要扮演著清川的身份,又?要小心掩去自己的情感,還要面對如此無常的病痛,換作安喆早受不?了。

    既然來了這里?,不?論作為朋友還是作為醫(yī)者,他都會陪蘇陌抗爭到底。

    馬車駛?cè)肫閸绲纳铰罚K陌被顛得臉色煞白。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安喆關(guān)?切道。

    蘇陌卻?突然笑了:“你看,我雖然這么慘,但總有像你這樣的朋友關(guān)?心我,這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他還是不?知道嗎?”安喆終于沒忍住,問道,“我是說,裴尋芳還是不?知道嗎?你準備瞞他到何時?為什么不?能告訴他們?你寫?書人的身份?

    “不?能說。”蘇陌道。

    “一旦讓他們?知道我是寫?書人,他們?都是我創(chuàng)造的角色,就會出現(xiàn)?可怕的群體性的信仰崩塌,所有人對生命的意義、對于神佛的信仰、對秩序的認同全部會崩塌,這是一場不?可挽回的災(zāi)難,整個世界都會崩塌,后果不?堪設(shè)想。”

    安喆心疼道:“所以你就一個人面對嗎?在我來之前,你該多孤獨啊。”

    “安喆,”蘇陌面容平靜,道,“這就是一個精心設(shè)計好?的世界,每個人都是‘楚門’。不?同的是,楚門尚有機會逃離,外面有更大的世界等著他,可這里?的人無處可逃。信仰崩塌只會讓一切都毀滅。”

    安喆沉默了。

    馬車到達天寧寺時,吉空大師已領(lǐng)著眾僧在后門相迎。

    帷裳被掀開,蘇陌扶著安喆步下馬車。

    蘇陌摘下白裘帽兜,露出妍麗而蒼白的面容,道:“大師曾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總有一天,我會主動來找您。大師未卜先知,一言中的。”

    吉空大師望著彌漫于天際的火紅霞光,以及眼前這獨立于這茫茫大地間的年輕人,捻著佛珠,雙手合十,虔誠道:“阿彌佗佛。”

    “吉空在此等候多時了。”-

    佛堂密室內(nèi),燭火煌煌。

    蘇陌從吉空手中接過一個火折子,摸索著點燃一盞長?明燈:“這盞燈,為我的寫?書人而點。”

    “阿彌佗佛。”吉空并?不?意外,只細細聽蘇陌說話。

    “吉空,前幾日,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蘇陌說道,“我夢見了另一個我。”

    “他同我一樣,甚至比我還要年輕,孤獨地在急救室中死?去。他說他已經(jīng)盡力了,卻?還是沒能寫?完這本?文。”

    “《伶人太?子》第三版第98章,他的生命終止于此。”

    蘇陌停了停,道:“他曾說過,這一次我們?一定會成功,他食言了。”

    蘇陌很平靜,仿佛在聊著一個遠方的朋友。

    吉空道:“陛下,他或許沒有食言。”@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大師此話何意?”

    “陛下請。”

    吉空扶著蘇陌在神佛前坐下。

    他鄭重地拿出一個藏詩鎖秘匣,道:“答案就在這里?。”

    吉空神情專注,他逐個轉(zhuǎn)動著藏詩鎖的滾輪,這秘鎖相當?shù)筱@,轉(zhuǎn)錯一個,便會全部鎖死?,既而自動將匣內(nèi)什物銷毀。

    “吧嗒”一聲,鎖頭?開了。

    匣子里?頭?是一卷書信,一段黃綢。

    吉空將書信捧出,又?小心翼翼掀開那黃綢,原來底下竟還大有乾坤。

    解開又?一道藏詩鎖,里?頭?是一個螺鈿青竹漆盒,打開漆盒,一個精美絕倫的星盤便出現(xiàn)?了。

    吉空雙手捧出那個星盤,嘆道:“這稀世之物,事關(guān)?世間諸法、眾生生死?,陛下曾將它?托付于我,后依照陛下所托轉(zhuǎn)贈裴公公,如今……”

    吉空雙手托舉著遞到蘇陌面前,跪拜道:“吉空不?負所托,完璧歸趙。”

    “轉(zhuǎn)贈裴尋芳……”蘇陌心中一驚,裴尋芳曾擁有此物,莫非他已參透其中玄機?

    “吉空只愿陛下扭轉(zhuǎn)乾坤,救世間之人于苦難,能為陛下盡綿薄之力,是吉空的造化。”

    那星盤玄色底,金色紋,如宇宙星云轉(zhuǎn)動著,上綴群星,內(nèi)外五條星軌,盤中以精密的刻度、轉(zhuǎn)軸、宮位、相位、行星構(gòu)造著一個又?一個交錯復(fù)雜的時空。

    “陛下曾說過,時空奧妙,天道自衡,盡在這星盤之中。請陛下用寫?書人的力量,打開你心中的新世界。”

    蘇陌心跳得厲害,那些破碎的記憶在他腦中胡亂拼湊著,他摸索著接過星盤。

    觸碰到的一瞬間,蘇陌幾乎就可以斷定,這星盤曾是他的所有物。

    每一處觸覺都是如此熟悉。

    指尖觸及天元之位,一股磅礴而雄厚的力量從星盤涌出,通過指尖,涌遍全身,蘇陌仿若被一雙溫暖的雙臂擁抱著。

    蘇陌閉上眼,凝聚神識。

    瞬息間,一張巨大的金色字網(wǎng)在他腦中轟然展開。

    那是一張全新的、燦若星河的金色字網(wǎng)。

    是蘇陌用生命改寫?的全新世界。

    書中秩序已經(jīng)被全部重構(gòu),主角已被替換,故事主線全部修改,每個人的命運都在節(jié)點中得到妥善安排。

    蘇陌一字一字看著,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他既是寫?書人,也是書中人,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在交錯的時空之間,一次次的嘗試與失敗,一次次的重新開始,背負著越來越重的愛恨與別離,才走到了這一步。

    “蘇陌,接下來靠你了。這書中萬萬之眾,交給?你了。”蘇陌仿若看見,白T蘇陌小指上勾著一個銀鈴,站海灘上,形單影只,巨浪在他身后翻涌著,吹動他的烏黑短發(fā),仿佛下一秒就會將他吞沒。

    “別害怕。”他臉色依然蒼白,目光卻?堅定而溫暖,“我要去赴下一場約了。”

    “再見。”-

    紅霞退盡,明月高?懸。

    山寺愈發(fā)幽靜。

    半山茶室間,安喆抱拳作揖道:“吉空大師,久仰久仰。”

    “安太?醫(yī),好?久不?見了。”吉空白眉一挑,“請坐。”

    “好?久?不?見?”安喆摸摸頭?,“我們?曾見過?”

    吉空微笑不?答,只遞過一盞清茶,道:“窮山破寺中的清茶,請安太?醫(yī)品嘗。”

    “我與吉空大師一見如故,就當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了。”安喆爽朗笑道,直切話題,“大師覺得,蘇陌忽然失明,是為何故?”

    “安太?醫(yī)是如何看的?”吉空反問道。

    “我為蘇陌仔細檢查過,身上的舊疾雖然兇險,但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失明癥狀,而且他的身體正在慢慢好?轉(zhuǎn),不?應(yīng)該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安喆道。

    吉空點頭?:“依貧僧所知,如今季清川帶來的角色淪陷已經(jīng)消除,書中秩序業(yè)已重構(gòu),按道理,反噬理應(yīng)停止。”

    他捻著手中佛珠,若有所思道:“既不?是舊疾所致,也不?是反噬所致,那么陛下忽然失明,多半是……”

    吉空忽而打住,似想到了什么。

    “多半是什么?”安喆問道。

    “多半是有人作祟。”吉空道,“新的秩序被建立,舊的秩序被拋棄,那么,誰的利益會受影響?”

    安喆不?太?明白:“誰?”

    吉空擔憂道:“原書守書人。”-

    裴尋芳右眼一直跳個不?停,心神難安,與安陽王商討結(jié)束,又?將宮宴之事重新排布復(fù)核一遍,已過去三個時辰。

    夜已深,裴尋芳還是放心不?下,躍身上馬,直奔天寧寺。

    “唐飛還是沒找到嗎?”裴尋芳迎著風(fēng)狂奔,一邊問身后的唐戟。

    “沒有。唐飛雖然年紀小,但從不?誤事,這次突然失蹤,急召而不?歸,恐怕兇多吉少。”

    “這幾日帝城里?的不?明失蹤案,有眉目了嗎?”裴尋芳道。

    “沒有。光是順天府尹報上來的就已有一百三十余起,錦衣衛(wèi)、東西廠都出動了,帝城內(nèi)人心惶惶。屬下懷疑,這些案子均是同一人所為,作案之人,恐怕……根本?就不?是‘人’。”

    “唐迢與唐飛素來親近,他就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端倪?”

    “說來奇怪。”唐戟大聲答道,“往常唐飛有個頭?痛腦熱的,唐迢都急得團團轉(zhuǎn),這次唐飛失蹤,他竟然漠不?關(guān)?心……”

    裴尋芳眼皮又?是一跳,他急而勒住韁繩,回頭?看了一眼隨行之人:“唐迢人呢?”

    “稟掌印,公子此次前去天寧寺,唐迢也自請前去護衛(wèi)了。”

    糟了!

    禮物

    蘇陌將星盤重新放回秘匣中, 已覺心神?耗盡,疲憊不堪。

    他正準備喚人,便聽密室的大門“吱呀”打開,滿室燭火隨之一動。

    “公子。”是唐迢的聲音。

    “何事?”蘇陌什么也看不見。

    “山中寒涼, 掌印放心不下公子, 命屬下送來了衣裳與手爐。”

    “拿過來吧。”

    “是?。”

    唐迢抱著衣箱在蘇陌身側(cè)跪下,蘇陌摸到箱中有?一條發(fā)帶, 便隨手拿起, 束于雙眼之上。

    他總還是?不由自主地想用眼去看東西,可每一用勁, 便覺雙眼如針扎般刺疼, 倒不如先將它束上,再做打算。

    唐迢將大氅抖開,披于蘇陌肩上, 道:“公子可乏了?”說著便要為蘇陌系頸下束帶。

    “不必了。”蘇陌擺手,他摸著領(lǐng)子上柔軟的?毛絨,道,“是?掌印那件貂絨鶴氅?”

    “是?。”

    蘇陌疲憊的?臉上漾出一抹笑:“都入夏了,用不著這件。”

    又問:“安太醫(yī)和吉空大師何在?”

    唐迢退至身側(cè), 從香盒中取出一塊香餅, 放于手爐中, 焚上,又蓋上蓋子。他將手爐捧至蘇陌面前, 道:“安太醫(yī)與吉空大師在聽雨軒飲茶,商討公子的?病情, 夜黑風(fēng)大,公子體弱, 最好莫要前去。”

    檀香裊裊,入鼻便覺心神?俱搖。

    蘇陌接過手爐,暖在懷里,道:“怎的?派了你來?凌舟呢?”

    “凌舟有?旁事去了,公子想做什么,屬下也可伺候公子。”

    蘇陌以手支著太陽穴,歪于案邊,緩了一會,又問:“掌印那邊可還順利?”

    “掌印與安陽王聯(lián)手,有?嘉延帝這個棋子握在手中,公子不必憂心。”唐迢悄悄挨近,仗著蘇陌看不見,直勾勾拿眼瞧他,“公子不舒服嗎?”

    “我有?些頭暈……”蘇陌一句一頓,聲音已是?越來越小,“……你去幫我……幫我取些……”

    唐迢細細盯著他,蘇陌話未說完,便已軟身倒下。

    唐迢將人接住,扶進懷里。

    燭光下的?蘇陌溫潤如玉,蒙住的?雙眼讓他不再有?寫?書人的?攻擊力,開了葷的?身子水一樣的?柔,唐迢愈看愈入迷,隔著束帶,在蘇陌眉眼間濕漉漉舔了一口。

    這一下仿若打破了他對寫?書人的?敬畏,他全身觸電般顫抖,心里既害怕,又興奮。

    “書中自有?顏如玉,公子就是?那塊美玉。”

    他將蘇陌一把抱起,滿室燭火隨之一抖,唐迢側(cè)眸望去,燭火中,那張臉已變回了玄衣人的?模樣。

    他朝著那些神?佛下的?長明燈輕輕一噓:“安靜點。”-

    裴尋芳在天寧寺后院匆匆落了馬,他風(fēng)塵仆仆,不等通傳便闖了進來。

    影衛(wèi)們沒料到掌印親自來了,紛紛現(xiàn)身來迎。

    “公子人呢!”裴尋芳疾聲問道。

    “在密室。”

    “唐迢呢?”

    “唐迢?”眾人對望了一眼,“屬下們并未見到唐迢。掌印此次并未派他,他怎會在此?”

    唐戟直呼不妙。

    裴尋芳疾步如飛,一步都未停留:“公子在密室多久了?”

    “有?一個時辰了。”眾人尾隨而上。

    “一個時辰!”裴尋芳回頭低吼道,“咱家有?沒有?說過不許公子離開你們的?視線范圍!”

    影衛(wèi)齊刷刷跪地:“密室乃天寧寺機要之地,外?人不可入內(nèi)。公子吩咐了不可打擾他,屬下們……屬下們不敢忤逆公子。”

    天寧寺密室。

    又是?天寧寺密室!

    裴尋芳的?臉瞬間蒼白?如鬼。

    當年,蘇陌借故支走裴尋芳,一枚君韘,一份冷冰冰的?遺詔,一件半舊的?貂絨鶴氅,便是?蘇陌留給裴尋芳的?所有?東西。

    他什么也未帶走,走得干干凈凈。

    江山社稷,連同?裴尋芳,都被他一并拋棄。

    生與死?,去與留,蘇陌從不知會他,那間密室就是?蘇陌為裴尋芳劃的?禁地,他闖不進、摸不著、看不見,他被隔絕于蘇陌的?世界之外?。

    裴尋芳害怕起來,心里叫著那個名字,失了理?智,拔腿朝密室瘋狂跑去。

    “掌印!”唐戟立馬帶人跟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卻?見疾風(fēng)狂掃,落葉蔽目,一群青衣僧人將裴尋芳攔住。

    “此乃天寧寺密室,掌印不可入內(nèi)。”

    “咱家來接公子回家。”裴尋芳的?臉色非常可怕。

    “沒有?公子的?允許,掌印不可入內(nèi)。”

    “咱家來接公子,我看誰敢攔我!”裴尋芳眼中殺氣已起,面目猙獰道。

    “掌印,”唐戟察覺到了裴尋芳的?反常,“……或許公子無恙。”

    “你懂什么!”裴尋芳轉(zhuǎn)頭盯向他,那漆黑的?眸子,幾欲要將人給撕了。

    “給我破門!”

    數(shù)不清的?影衛(wèi)從黑夜冒出,如暗夜里的?浪潮朝那密室之門沖去。

    僧人拉開架勢,連連后退,眼看刀光畢現(xiàn),劍拔弩張。

    “佛門凈地,是?誰在撒野!”

    一道聲音從眾人身后傳來,僧人紛紛讓開一條道,月色下,一位身披紫金袈裟的?白?眉僧人合掌走來。

    他身后是?一道長長的?雙面照壁,黃墻黑瓦,赫赫奪目,照壁上寫?著四個蒼勁大字,天寧古剎。

    來者?正是?吉空大師。

    “時空更迭,掌印依然沒什么長進。”吉空道。

    “咱家來接他回家!”裴尋芳紅了眼,他凝向那吉空,“天色已晚,他說過會回去的?。”

    “他是?要回去。但何時回,回哪去,卻?不是?掌印說了算的?。”

    裴尋芳臉色更白?了,徹骨的?寒意讓他的?神?色愈發(fā)狠厲起來:“大師若是?不允,咱家會直接搶!”

    亙古不變的?月光照著大地,注視著這世間癡絕人。

    吉空大師嘆了口氣,雙手合十?,溫聲道:“事到如今,掌印還認為,強求而來的?能有?善終嗎?”

    “何為強求?何來強求!”裴尋芳嘴角抽搐著,“咱家想與他好就是?強求!”

    “他說過會同?我回家,會同?我回洛陽……他說過心悅于我……”裴尋芳哀鳴道,“咱家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守著他,為什么還是?不行?佛佑有?緣人,大師為何一再阻攔?”

    “非貧僧阻攔,天道不允,人各有?命。”吉空嘆息道。

    “何為天道?是?誰定了這天道!”裴尋芳站在月光下,倔強而孤獨,“敢問大師,咱家逆了誰的?天!違了誰的?道!”

    疾風(fēng)乍起,刮過松林,驚起樹間的?夜鳥。

    吉空瞇了瞇眼。好重的?煞氣!

    “咱家要見公子!”裴尋芳眼神?已經(jīng)不再清明,“大師若再阻我,休怪我血洗天寧寺!”

    吉空看著眼前瘋狂之人,闔目,捻珠。

    “天寧寺乃定國安民之地,寺在,天即寧,天寧寺不是?掌印的?阻礙,掌印妄念纏身,若一時沖動鑄成大錯,追悔莫及。”隨即一聲令下,“靜心咒,起陣!”

    眾僧紛紛席地圍坐誦經(jīng)。

    “……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

    梵音直侵人心,縈繞古剎。

    “妄念起,癡念生,貪念一起入魔障,不足之心墮苦海……”吉空闔目念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剎那間,佛眼大開。

    吉空看到,數(shù)不清的?煞氣從裴尋芳身上騰出,如惡龍攪海,張牙舞爪,戾氣沖天。

    那些煞氣纏繞著他,攀咬著他,與他融為一體,又聽由他控制。

    每一道煞氣皆像一道殘破的?鬼魂,冒著怨氣從地獄里爬出來。

    裴尋芳靜立其中,如萬鬼之宗。

    吉空手中的?佛珠,細細簌簌震動起來。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陣仗。

    “阿彌陀佛,怎會如此!”

    吉空重新凝精聚神?,打開佛眼,再次看去。

    只見那被煞氣環(huán)繞的?裴尋芳,滿頭銀發(fā),黑袍紅衣,一道暗紅色刀疤從左眼一眼蔓延至右眼,他紅著眼,那雙鳳眸如凄厲的?艷鬼。

    “阿彌陀佛。”吉空大師連退幾步,竟然……竟然是?他!

    七十?二佛僧,靜心梵音咒,在這肆虐的?煞氣面前,就像一場笑話!

    吉空佛根大亂。

    他曾以為這一幕永遠不可能出現(xiàn)了。

    那曾是?寫?書人最后的?囑托,可時空流轉(zhuǎn),物是?人非,已經(jīng)沒人相信它會真的?實現(xiàn)。

    吉空被煞氣沖昏了眼,往事涌起,不知不覺已是?淚眼婆娑,他雙手合十?,道:“吉空有?眼無珠,竟不識故人來。”

    “乾坤倒轉(zhuǎn),斗轉(zhuǎn)星移,十?年之期已到,陛下信守承諾,派吉空前來迎接遠道而來的?故人。”

    陷入魔怔的?裴尋芳僵硬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啞聲道:“大師……說什么?”

    吉空大師躬身拜下,以最高?的?迎禮拜道:“吉空奉陛下之命,做掌印的?引路人。”

    叮鈴鈴。叮鈴鈴。

    藏經(jīng)閣,密室,佛塔,那些被檐脊神?獸壓制著的?銀鈴齊齊躁動起來。

    空靈的?鈴聲,如溫柔的?夜風(fēng),撫過連綿山脊。

    像極了來自遙遠時空,愛人的?愛撫-

    黃墻灰瓦,人隨影動。

    月光照著一前一后兩個身影,一路光影斑駁。

    裴尋芳腳步很重,四肢猶顯僵硬,所過之處,足下青草皆被碾碎,他緊盯著吉空的?背影,問道:“何為引路人?”

    風(fēng)過松林,沙沙作響。

    “陛下曾囑托吉空,做掌印的?引路人。”

    “陛下費盡心機,為掌印鋪好路,并將選擇權(quán)交到掌印手中。”

    吉空的?聲音仿若山間的?風(fēng),他娓娓道來:“陛下交代?吉空,十?年之約期滿,若掌印仍放不下陛下,便將星盤交于掌印。那星盤便是?陛下為掌印準備的?穿越時空的?密鑰,也是?陛下為掌印留下的?最后的?禮物。”

    “十?年之期,足夠掌印將幼帝李荀撫養(yǎng)長大,還那個世界一片太平,也足夠陛下為這個世界重建秩序,掃清障礙。”

    “局已布下,路已鋪好,陛下殫精竭慮,既要顧萬萬人,也要顧心上人。陛下受天道反噬,忘了許多事情,能達到今日這個局面,已實屬不易。陛下給了掌印選擇的?權(quán)利,星盤交由掌印,走或不走,全然由掌印自己決定。”

    “時空穿越,本就九死?一生,抵御天道對異界闖入者?的?吞噬更是?難上加難。吉空本以為掌印辦不到,沒想到,你成功了……”

    夜風(fēng)吹動裴尋芳的?墨色袍角。

    裴尋芳震驚不已,那是?一種久違的?、被蘇陌強大而堅定的?意志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他明明是?那么孱弱,每走一步都艱難,卻?每每在危難關(guān)頭,微笑著對裴尋芳說,翻過這座高?山,便又是?另一番好風(fēng)景。

    裴尋芳其實早已察覺,冥冥之中,有?人一直牽引著他。

    可他沒想到,蘇陌竟然在身體那么糟糕的?情況下,早已布下此局。

    深謀遠慮至此,讓人望而生畏。

    他原本以為,自己所行所為一切皆由自己掌控著,沒想到,他的?愛戀、他的?欲望、他的?瘋狂與執(zhí)念,皆在蘇陌的?安排之下。

    蘇陌。

    蘇陌。

    “若是?,若是?咱家未尋來此處,會怎樣?”裴尋芳道。

    吉空大師沉吟片刻,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

    蘇陌曾說過,若是?失敗了,就當作大夢一場,前塵皆忘。

    在新的?世界,蘇陌會給裴尋芳新的?、完整的?人生,于他而言,也是?另一種補償。

    可未經(jīng)書寫?的?故事,誰又能妄言呢?

    “陛下……或許會放掌印自由。”吉空轉(zhuǎn)身道,“掌印想必也已經(jīng)猜到了,陛下并非這世間之人。”

    裴尋芳道:“大師終于肯告訴咱家他是?誰了嗎?”

    “陛下是?誰,只有?陛下能告訴你。請恕貧僧無可奉告。”吉空望著空中明月,道,“因為我也對陛下一無所知。”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陛下來自你我無法?觸及的?未知世界。”

    吉空嘆道:“他孑然一身,本不欲與任何人有?牽連,卻?偏偏與掌印有?了一段緣。無論?時空如何更迭,這段緣都如三?生石上舊精魂,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掌印不是?棄子,而是?陛下于時空輪回中,最放不下的?人。”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他心中有?萬萬人,亦非久留之人,無法?許掌印一個未來,只能在有?限的?時空里與掌印短暫相守。若掌印強求于他,只會再生孽債,求不得而生貪念、生欲念、生妒念、生怨念,致心中魔障肆起,不可收拾!”

    “如今一切重置,陛下也給了掌印選擇。掌印可想好了,這條路,你還要走嗎?”

    吉空大師的?雙眸如雪山之巔的?高?湖明鏡,鑒照人心。

    裴尋芳心火燃燒著,他來此一趟,所求所尋不過一人。

    他捏緊指上臣韘,指尖深深掐入皮肉里,道:“唯愿從吾愛,生死?不相離。”

    “這條路可不好走。”吉空目光深沉,“掌印身上有?如此重的?煞氣,又當如何應(yīng)對?”

    “這是?咱家的?劫,是?咱家必須要走的?道。”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吉空沒再多言,“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那吉空便祝掌印順遂無虞,皆得所愿。”

    “吉空第二個任務(wù)已完成,掌印好自為知。”說罷他停在密室門口,“掌印,請吧。”

    裴尋芳望著那黑漆漆的?大門:“多謝。”

    密室的?大門被從外?破開。

    濃郁的?檀香撲鼻而來,但見煌煌燭火中,蘇陌披著大氅伏在案幾上,似是?睡著了。

    案上焚著香,藏詩鎖秘匣打開著,案幾一側(cè),唐迢跪在地上。

    裴尋芳沖過去,將蘇陌輕輕抱起,如重獲至寶一般,熟悉的?身體,熟悉的?氣息,此一別不過數(shù)個時辰,卻?猶隔了幾生幾世那么久。

    裴尋芳的?心終于安定下來,輕聲道:“公子這么睡著,小心著涼。”

    蘇陌在夢中聽見裴尋芳的?聲音,本能地往他懷里一靠,卻?并未清醒,只喃喃道:“我累了……抱我去睡……”

    他全身酥軟,交疊的?衣領(lǐng)凌亂不堪,雙唇櫻紅,耳尖透著不正常的?粉。

    裴尋芳冷著臉用大氅將蘇陌包裹好,直起身時,漆黑的?眸子里已滿是?殺意。他目光掃向唐迢,未發(fā)一語卻?十?分駭人。

    影衛(wèi)將唐迢團團圍住,唐戟揮出一刀以刀鞘猛擊其右肩,喝道:“混賬東西!誰允你私自行動!”

    唐迢吐出一口鮮血,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裴尋芳將蘇陌抱起,冷聲對唐戟道:“好好查,不可冤枉了他。”

    唐戟一身冷汗:“是?!”

    “夜已深,公子累了。”裴尋芳抱著蘇陌看向吉空大師,道,“今晚咱家與公子在寺中借宿一晚,請大師通融。”

    吉空轉(zhuǎn)身便走。

    “寒松苑一直虛室以待,掌印請自便。”

    寒松苑,便是?蘇陌上回來天寧寺住的?那方小院。

    青衣僧人打著燈籠在前方帶路,一路月影浮動,疏疏整整,斜斜淡淡。

    那院落周圍種滿著高?高?的?松柏,如守衛(wèi)森嚴的?士兵,格外?僻靜。

    臥房已收拾妥當,裴尋芳道:“不必留燈了,都下去吧。”

    眾人將燈籠吹滅,退了出去。

    月色清輝落了滿院,裴尋芳在屋中站了許久。

    這間屋子他曾熟悉無比。

    裴尋芳將蘇陌放在小床上。蘇陌沾了枕頭便乖乖縮進被褥里,他總是?這樣,睡著了就變得格外?溫順。

    裴尋芳看了他許久,又打了水來為他擦臉,越擦手越抖,想要將那“唐迢”碎尸萬段的?心幾乎就要控制不住。

    “渴……”蘇陌無事人般,在睡夢中喃喃道,“水……”

    裴尋芳起身去倒茶。

    琥珀色的?茶水從壺口流出,夏蟲在院子里振著翅,裴尋芳眼皮一跳,腦中忽而晃過一些蘇陌被他囚禁在這寒松苑里的?情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克制的?呻吟聲,蘇陌憤怒而顫抖的?咒罵,還有?那噙著眼淚染紅的?雙眼。

    那是?那些被遺棄的?殘稿里,扭曲變態(tài)的?裴尋芳對蘇陌曾犯下的?過錯。

    裴尋芳手一抖,急忙轉(zhuǎn)頭看向蘇陌,他睡得好好的?,很安心的?樣子。

    月光搖著樹影,墻上浮光掠過,滿屋皆是?舊時光影。

    裴尋芳的?心難再平靜。

    故地重游,心中魔障肆起,今晚這寒松苑,怕是?熬不過去。

    鉆心的?疼痛從掌心生起,裴尋芳抓住自己顫抖的?手,垂眸看去,什么也沒有?,沒有?丑陋的?疤痕,什么也沒有?。

    是?錯覺。

    可那疼痛卻?如生了根般,啃食著他。

    “掌.印.心.中諸魔已醒,若無法?控制,將又是?一輪萬劫不復(fù)。”吉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裴尋芳滿頭是?汗,開始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了一條鎖鏈,他退到墻角,將自己結(jié)結(jié)實實鎖在圈椅里,離蘇陌遠遠的?。

    月亮悄悄爬上樹梢,睡夢中的?人對此渾然不知。

    他看向蘇陌的?眼神?越來越來瘋魔。

    子時整。

    蘇陌在一陣強烈的?心悸中驚醒,一夜大夢,汗?jié)窳死镆隆?br />
    入耳皆是?細碎的?蟲鳴,蘇陌什么都看不見,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有?人嗎?”蘇陌摸著床沿坐起。

    無人應(yīng)答。

    蘇陌聽出了屋中有?他人的?氣息。

    “誰在那?”蘇陌在黑暗中伸出雙手,“裴尋芳,是?你嗎?”

    還是?無人應(yīng)答。

    蘇陌摸摸索索下了床,他看不見,便光著腳,朝著那氣息的?來源處走去。

    “裴尋芳,是?你嗎?”

    雪白?圓潤的?腳,踩在微涼的?地面,只幾步便沾了塵。

    裴尋芳死?死?盯著那雙腳。

    玉做的?般。

    不該弄臟的?。

    那樣一雙腳,本該纖塵不染。

    蘇陌在一臂之外?的?地方停下,他循著氣息,居高?臨下地,定定“看”向圈椅里自縛的?人。

    “裴尋芳。”

    “我知道是?你,為什么不應(yīng)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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