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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疤痕

    皎皎窗中月, 照我室中人。

    “夜深了?……公子體?弱,當心著涼。”裴尋芳仰頭望著近在咫尺的蘇陌,用盡量正常的語調,“公子去睡吧, 咱家守著公子。”

    蘇陌俯身:“掌印何時來的?為何不點燈?”

    裴尋芳:“公子怎知沒點燈?”

    “我猜的。”蘇陌的氣息靠近。

    裴尋芳往后一躲, 卻聽“叮叮咣咣”,是脆生生金屬鎖鏈碰撞的聲音。裴尋芳全?身繃緊, 慌忙去看蘇陌的反應。

    蘇陌很?明顯也聽到了?。

    屋子里靜得出奇。

    蘇陌緩緩直起身, 謹慎地退了?一步,他警惕又錯愕的表情讓裴尋芳心都要碎了?。

    他以為蘇陌會轉身逃走, 可蘇陌卻停在了?月光中。

    “我看不見?, 掌印抱我回去。”他說道。

    孤零零的身影,既像命令,又像請求。

    裴尋芳滿腔的柔情與身體?里愈發不能控制的欲念交錯糾纏著, 他死死抓住鎖鏈,咬牙道:“聽話,回去睡。”

    “你又欺我眼盲。”蘇陌道。

    “沒有!”裴尋芳急忙道。

    “那你為何不敢抱我……”蘇陌又走近一步。

    “公子!”裴尋芳咬著牙,身體?卻不受控地想要掙脫鎖鏈沖向他,木質圈椅與鎖鏈碰撞在一起, 叮叮咣咣響成一串。

    這一次, 蘇陌聽得更?真切了?。

    “聽話, 走……”裴尋芳要受不了?了?。

    他該走的。

    這間寒松苑,這把?圈椅, 那些?綺麗而戰栗的夢,還有眼前這個危險的人, 蘇陌應該逃走的。

    可裴尋芳不知道的是,蘇陌自從看到了?星盤中的全?新?字網后, 便早已換了?另一番心境。@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在這個世界里,裴尋芳不再是蘇陌筆下無足輕重的配角,而是與蘇陌并肩而列的主角。

    是蘇陌的命中人。

    尋芳陌上花如?錦,折得東風第?一枝。

    裴尋芳呀裴尋芳,你可知你已是蘇陌的折枝人。

    蘇陌伸手摸向裴尋芳,五指微曲著,向前探索著,語調中皆是關切:“你怎么了??”

    觸碰到裴尋芳的瞬間,蘇陌明顯感覺到他顫了?一下。

    他穿著墨色織金蟒袍,一定是剛從宮里出來,華美?貴重的面料,繁復精美?的蟒紋,彰顯著他位及人臣的地位。

    可裴尋芳卻在蘇陌的觸摸下顫抖得像一個孩子。

    “你在怕什么?”蘇陌順著那利落的下額線,摸到他的臉。

    裴尋芳雙目通紅,側著臉磨蹭他的掌心,像依戀著主人的小獸。

    蘇陌又聽到了?那細細碎碎鎖鏈的聲響。

    他摸到了?裴尋芳跳動的頸動脈,摸到了?裴尋芳肩頭的蟒紋,摸到了?那些?冰冷的鎖鏈,鎖鏈勒過?他的臂膀,繞過?胸膛,繞過?椅背,將裴尋芳牢牢綁在圈椅上。

    鎖鏈的末端,被他自己抓在手中。

    蘇陌心跳加快,他抓住鎖鏈,也抓住鎖鏈下的皮肉,問道:“掌印這是作甚?”

    “我心里有無數個聲音在叫囂著……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裴尋芳喘著氣,高挺的鼻尖上沁著密密的汗珠,“我怕傷著你……聽話,別靠近我……”

    蘇陌表情微變,一些?猜測閃過?腦海,他將裴尋芳抓得更?緊了?,問道:“你這樣有多久了??”

    裴尋芳顫抖得可憐:“公子走吧……”

    “聽著……”蘇陌語調放得很?緩,“你不會傷我。”

    “公子、公子不會想知道我現在想做什么!”裴尋芳從牙縫里惡狠狠泄出幾個字。

    蘇陌靠得更?近了?,他輕撫著裴尋芳顫抖的臉,輕哄著:“裴尋芳,你不會傷我。”

    裴尋芳鼻翼扇動著,喘著粗氣,倏地轉過?臉,一口咬住蘇陌的手,貪婪地舔舐起來。

    蘇陌手上吃痛,很?快,舌尖舔過?,化作沙沙的酥麻感,溫熱津液包裹著疼痛,連帶著那些?破碎而血腥的記憶,轟然沖入蘇陌腦海。

    蘇陌看見?一片茫茫雪海。

    那一年冬,嘉延帝暴斃,安陽王戰死,李長薄落草為寇,李氏皇族死的死,瘋的瘋,整個大庸落入司禮監掌印裴尋芳手中。

    裴尋芳一手遮天?,挾持東宮,把?持朝政,大庸民怨四起,天?下動蕩。

    大寒將至,連續暴雪,幾乎將帝城掩埋。

    百余名大臣跪于左安門外,哭聲震天?,痛罵奸宦當道,皇權旁落,天?災人禍,國之將亡矣!

    京軍們圍成一圈,手里高高舉著大毛氈,將大臣團團圍住,為他們遮風雪。

    大雪一直在下,大臣們餓的餓暈,凍得凍暈,現場凄聲連連。

    蘇陌將帷帳狠狠一摔:“一群老頑固!命都不要了?!”

    裴尋芳伸手鉤住蘇陌的腰,瞇著眼將人往溫暖的懷里帶:“他們想死就讓他們死,一群老弱病殘,冥頑不靈,留他們有何用。”

    “一百二十三位臣子,皆是國之棟梁,是他人的父親兒子,若就此沒了?,我便是大庸的千古罪人!”蘇陌道。

    “一群行將就木的老骨頭,沒了?便沒了?。二月春闈一開,殿下又可收一批青年才俊,何懼無人?”

    “人心,是人心!失了?人心,掌印就算將李氏都殺絕了?,也難立足于這明堂之上!聽聽他們是怎么罵你的!掌印走的是一條萬劫不復的斷頭路!”蘇陌道。

    裴尋芳玩味地凝著蘇陌,道:“咱家一個沒根的閹人,要什么千秋萬代,咱家只想我的殿下,順順利利的。”

    他眼皮一搭,又冷笑道:“安陽王是可惜了?,但嘉延帝、四皇子、五皇子,他們哪一個不該死?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誰敢不服,咱家便殺到他服。從今往后,這大庸便是殿下的天?下,咱家只守護殿下的天?下。”

    蘇陌轉身道:“我當不了?皇帝。我說過?,我不要這天?下。去將李荀從皇陵接出來。”

    “五歲雉兒能有何用?這皇帝,殿下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裴尋芳掐住蘇陌的腰,將他強行掰回來,“前朝大亂,天?災不斷,殿下若不做這個皇帝,不拿下這九五至尊的權力,便無法重整朝綱,無法舉全?國之力抵抗天?災!兩年了?,與這群狗東西交手至此,殿下心里最清楚,這破碎山河,只有你能收拾,你如?今是大庸國唯一的、名正言順的主。”

    “國不可一日無君,殿下別無選擇。”

    蘇陌氣得直抖:“我做皇帝,第?一個殺的便會是你。”

    “若能夜夜與殿下共鴛帳,殿下殺我也值了?。”裴尋芳繞到蘇陌身后,捏住蘇陌的下巴,輕咬他的耳垂,道:“殿下聽聽……”@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帝城,人人都在罵,司禮監掌印脅持東宮太子,弒主奪權,不得好死!”

    “這骯臟罵名讓咱家一個人來背就好了?,有咱家在,強權之下,又有誰敢對東宮說一個不字。自古皇家無父子,先帝崩逝,太子即位,天?經地義。只要殿下肯點頭,咱家一句話,明日殿下便是這大庸國受萬萬人朝拜、至高無上的主。”

    蘇陌道:“掌印想用天?下困住我。”

    “咱家想用天?下留住你。”裴尋芳探過?去,伸出舌頭在蘇陌嘴角舔了?一口,密密實實注視著他,“咱家想要殿下同?我好,日日這樣好,殿下守著天?下,咱家守著你。”

    “掌印入戲太深了?……”蘇陌道,“你我之間不過?是……”

    “噓……”裴尋芳按住蘇陌的唇,“今日不談這些?。”

    裴尋芳依戀地將頭埋進蘇陌的頸窩,一口一口輕咬:“殿下在一日,咱家守著你一日。殿下不在了?,咱家隨你而去……只要殿下點頭,咱家即刻將那群老頑固全?須全?尾的請走……一群烏合之眾,受了?李長薄余黨的挑撥……”

    “李長薄不會做這種事。”蘇陌道。

    裴尋芳起了?醋意,在那粉藕般的頸間狠狠咬下一口,陰陽怪氣道:“殿下是不是還想著他?”

    “混賬!!”

    “咱家是混賬!”裴尋芳說著發起狠來,他一把?端起蘇陌的臀,隔著那滑溜的白緞褻褲,修長的手指就那樣沿著股溝縫滑溜下去,“咱家還可以更?混賬。”

    蘇陌戰栗起來:“放開我!”

    “給咱家一點甜頭,咱家替殿下將他們弄走。”裴尋芳道,“殿下再遲疑不決,那群大臣就該在風雪中活活凍死了?。”

    “你……”蘇陌顫抖著推他,“……是你暗中挑撥的?”

    “殿下懷疑咱家?”裴尋芳露出狠戾來,“那這群老家伙也不必留了?。”

    他不耐地在車輦邊緣敲了?三下,在外候命已久的錦衣衛,拔出白晃晃的繡春刀,朝風雪中那群請命的大臣走去。

    蘇陌反應過?來,掀開帷帳,探出身子朝那些?錦衣衛大聲吼道:“住手!”

    裴尋芳斜躺在車輦里,笑得像個妖孽:“這天?底下,錦衣衛只聽兩個人的命令,一個是我,一個是……天?子。”

    蘇陌紅著眼回頭看他。

    “殿下……是答應還是不答應?”裴尋芳媚眼如?絲道。

    他玩弄著指上那枚張牙舞爪的螭紋臣韘,就像玩弄這唾手可得的權力,和人。

    寒風從帷帳的縫隙里吹進來,蘇陌捂著心口咳嗽起來。

    裴尋芳眼中晃過?一絲緊張。

    蘇陌望向裴尋芳的眸光漸漸露出悲憫,他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最終什么也沒說,他掀開帷帳,迎著風雪,毫不遲疑地跳了?下去!

    “殿下!”裴尋芳慌了?。

    裴尋芳瘋了?一般,肆虐的風雪中,他拽住衣著單薄的蘇陌,擁進懷里,蘇陌凍得發抖,將他推開,追著那群風雪中的錦衣衛而去,裴尋芳發起狠來,將蘇陌整個抱起,扛在肩上,強行扔回了?車輦。

    “不要命了?嗎!會生病的!”裴尋芳按住蘇陌的四肢,將蘇陌死死按在長絨毛毯里。

    蘇陌仍在反抗著,他壓著蘇陌,一邊搓他掌心,一邊用溫熱的手掌揉他心口:“這幾日才養好一點,你想叫咱家心疼死嗎!”

    “別管我!”蘇陌吼道,“我活不久了?,裴尋芳!你的愿望注定會落空!”

    裴尋芳臉色沉下來,越來越沉。

    “為何如?此不聽話?”他的神?色漸漸猙獰起來。

    原本銳利的鳳眸也被怔住了?一般,失了?神?采,只剩瘋狂。

    那一把?宦官的嗓音愈發尖細起來:“殿下又想棄咱家而去……”

    蘇陌想往后縮,卻完全?不能動彈。

    “咱家沒說結束,殿下就休想結束。”裴尋芳一把?拽住蘇陌的腰帶,“嘶啦”的一聲,長長的刺耳的撕裂聲,那華貴的玉帶連帶著太子官袍與褻褲,統統被剝筍一般剝掉。

    細白的雙腿毫無遮攔地露了?出來。

    束著金絲線兒的白玉玉珰,叮叮當當滾動著,滾過?帷帳的縫隙,掉進了?雪地里。

    裴尋芳握住那把?顫抖的細腰,修長的手指滑過?那白玉般的腿,一點一點滑向腿根。

    “殿下哪也別想去。”

    風雪吹動著車輦的帷帳,呼扇呼扇的。

    蘇陌在那撫摸下戰栗著,透過?忽隱忽現的縫隙,他睜著雙眼看向那無邊無際的雪海。

    “天?道失衡,秩序崩裂,生靈涂炭……”蘇陌心里默念著,“都是我的錯。”

    都是我的錯。

    “一日比一日更?愛你了?……”裴尋芳狂亂地吻著蘇陌,一雙手卻是溫柔致極的撫摸著,“想要你……怎會如?此癡迷于你……”

    “該變天?了?。”蘇陌暗自喃喃道,他視線模糊,看向裴尋芳,看向身上這個集大庸朝兵力與權力于一身,卻沉迷于他的身體?無法自拔的權宦。

    裴尋芳有一雙天?賦稟異的手。

    那雙手非常漂亮,骨節分明,較常人的手均要修長、靈巧、又有力量。

    他能操弄弓箭,殺人于數里之外,也能將冰冷無情的人兒,伺弄得防線潰堤、神?魂顛倒。

    那雙手,就像他被切割掉的那一部分的替代。

    替他行使著男人的權力。

    他用那雙手討好蘇陌,也用它懲罰蘇陌。

    蘇陌很?快招架不住了?,他顫抖著,咬裴尋芳的下巴,喚道:“裴尋芳。”

    裴尋芳嗯了?一聲。

    蘇陌貼近:“換我上來。”

    裴尋芳短暫地愣了?一瞬。

    蘇陌趁機翻身將裴尋芳壓在身下,在裴尋芳的錯愕中,蘇陌迅速拔下頭上金簪,靠著身體?的重力,精準而狠辣地扎入了?裴尋芳的掌心!

    烏黑的血,像噴瀉的欲望淌了?出來。

    突然的疼痛和痙攣,讓裴尋芳從魔怔中清醒過?來。

    他迷茫地看著眼前情形,和衣衫凌亂的蘇陌。

    蘇陌使出吃.奶的勁,將全?部重量壓在那支簪子上。

    “嘶……”是皮肉筋骨被一氣扎透的聲音。

    裴尋芳那只漂亮的手,很?快血肉模糊。

    連帶著手指與手臂也扭曲地抽搐起來。

    那支簪子有毒,毒液順著血往上涌,一道道可怕而猙獰的疤痕出現了?,丑陋無比。

    “為什么。”裴尋芳問道,瘋狂散去了?,怒意散去了?,他眼中滿是濕漉漉的受傷。

    “掌印越來越放肆了?。”蘇陌視線有些?模糊,他咬牙道,“你我之間不過?一場交易,掌印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咱家心悅殿下,不可以嗎?”裴尋芳從未如?此脆弱過?。

    “天?道不允,便不可以。”蘇陌顫聲道。

    “何為天?道?是誰定了?這天?道!”毒液越浸越深,裴尋芳的臉越來越白,“是殿下不恥與咱家這等骯臟閹人為伍,不恥同?我交歡,對嗎?”

    蘇陌的手顫抖起來,但仍然不肯松開摁住簪子的手。

    蘇陌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口的刺痛感,說道:“裴尋芳你聽著,我要重新?還這大庸國一片海清河晏,掌印手握大權,是最佳人選,掌印是否愿意繼續同?我合作?”

    “咱家是不是該慶幸,在殿下眼里咱家仍然是一把?有用的刀?”裴尋芳苦笑著。

    “我答應你。”蘇陌狠下心道,“答應你做這個皇帝。”

    “不夠。”裴尋芳道,他明明面色蒼白,眼中那股狠勁卻又上來了?,“咱家要殿下同?我好,像夫妻那樣,夜夜同?衾而眠,交頸而臥,顛鸞倒鳳,琴瑟和鳴。”

    “你!”蘇陌心口起伏著。

    裴尋芳的手如?腐爛的花一樣,已經不再動彈。

    蘇陌慢慢松開了?手。

    “我答應你。”

    裴尋芳眼中閃過?一絲歡喜。

    “唯一的交換條件便是,掌印必需臣服于我。”蘇陌徹底松開了?簪子。

    裴尋芳靜默了?一瞬,而后展顏笑了?。

    他似乎忘記了?手上的疼痛,如?一只猛獸,一把?將蘇陌撲倒在車輦里。

    他輕喘著,興奮地捧住蘇陌的臉。

    “好。”他顯得極其高興,尖細的嗓音也含著歡喜,“殿下記住今日的話。咱家今生無憾了?。”

    他捧著蘇陌的臉,愈看愈愛,像托著寶貝一般,甚至舍不得親一口。

    蘇陌望著那被血污染臟的白絨毯子,聽著車輦外,風雪中那些?臣子們尖叫哭喊的聲音。

    裴尋芳像一頭毛茸茸的小獸往他身上拱。

    蘇陌閉上眼,掐住裴尋芳的后頸。

    裴尋芳梗了?梗脖子,蘇陌卻掐得更?緊了?。

    五指掐住,掌心摁住,往下。

    臣服,是絕對的服從。

    他的手腕是極細的,蒼白無力。

    裴尋芳只需輕輕一用力,便能將它折斷,叫他乖乖順從。

    可裴尋芳想要他那句,“我答應你”。

    蘇陌用命令的口吻:“叫你的人住手。”

    馴服者與被馴服者,在黑暗中模糊了?身份。

    左安門事件比預料中還要嚴重。

    那群老臣中,當真就有以命維護李長薄的忠黨,他們拒絕妥協,在沖突中以身體?撞向刀口,以死明志。

    其它人趁亂暴.動,眼看事態愈發嚴重,裴尋芳想要收兵時,混亂已難收場。

    裴尋芳一怒之下派東廠及錦衣衛抓人,四品以上官員全?部入詔獄,五品以下官員當場杖責,因杖刑而死的計二十人。

    鮮血染紅了?左安門的雪。

    自此,群臣紛紛緘口。

    新?帝立了?威名,但也為蘇陌留下.暴.政與寵幸奸宦的罵名。

    那些?往事如?影像掠過?蘇陌腦海,蘇陌仿若又看見?,披著蓑衣的京軍排著隊,將那些?被打得稀巴爛的遺體?抬走。

    蘇陌渾身冰冷。

    他寫過?很?多個裴尋芳。

    那些?被遺棄的廢稿里,那些?主線崩裂、殘破到不可收拾的字網里,數不清的裴尋芳被塵封著。

    他們每一個都困在這個叫“裴尋芳”的角色里,在那些?斷章殘句里無望地沉睡著,他們渴望重見?天?日,他們心里只記得一個名字:蘇陌。

    蘇陌也曾懷疑,是否寫過?的每一個“裴尋芳”都會在這個角色身上留下印跡?

    如?果?是,那么裴尋芳面對的將是怎樣可怕的情形?

    那些?被寫書人寫廢了?的、被無情扔進廢稿箱里的裴尋芳,哪個不是心理扭曲的暴戾之徒?

    他們沉睡于“裴尋芳”這個角色里,在至暗處,如?可怕的心魔鬼,隨時準備咬住裴尋芳的脖子,將他拖入深淵!

    寒松苑里,蘇陌再次摸到那些?冰冷的鎖鏈,摸到裴尋芳顫抖的唇。

    蘇陌安撫道:“裴尋芳,你不會傷我。放輕松,我陪著你。”

    裴尋芳嗚咽一聲,終于松開了?口。

    他揚起頭,本能的想起身抱蘇陌,卻聽鎖鏈“哐當”一響,鎖鏈勒得更?緊了?。

    他從喉間發出一聲低吼,卻始終未松開那只抓著鎖鏈的手。

    情愿自縛,也不愿傷蘇陌一分一毫。

    “是情不是債,蘇陌……”裴尋芳全?身顫抖著,已是淚流滿面,“蘇陌你不欠我的……我不想傷害你,我好愛你,蘇陌……”

    “我知道。”蘇陌將裴尋芳的腦袋按進懷里。

    第?一次,像個愛人那樣,擁抱著他,接納著他,一遍一遍撫摸著他的背,沒有親密的接吻,沒有炙熱的語言,蘇陌將滿是淚水的裴尋芳攬入懷中,細細安撫。

    月光依舊靜靜照著寒松苑。

    時間如?水流淌著。

    “不是你的錯。”蘇陌為他松開那些?自縛的鎖鏈,“裴尋芳,不是你的錯。”-

    地下暗獄。

    重重鐵門被關死。

    一道皮鞭子狠狠抽在唐迢身上,登時便是皮開肉綻。

    “唐迢,你犯什么渾!”

    “掌印是什么樣的人,當他看不出來嗎!”唐戟怒道,“這幾日你這雙眼睛像狗皮膏藥一樣黏著公子,生怕別人看不出來嗎!你吃了?多少苦才進了?甲字號?你糊涂呀!”

    唐戟越說越覺痛心疾首,又是一鞭子下去。

    唐迢依舊不說話,嘴角卻掛著似有似無的笑意。

    “唐飛失蹤,你又是這副模樣,你是想氣死為師嗎!我唐門無人矣!”

    “師父,我想為唐飛報仇。”唐迢開口道。

    “再胡說八道!”

    唐迢仰頭道:“師父,我想為唐飛報仇!”

    “你想為唐飛報仇,與公子何干?”

    唐迢顫抖著從衣襟里摸出一對染血的棉球,正是唐飛平日里戴著玩的那對,他道:“這是我在重華宮找到的,這東西他從不離身,唐飛已經死了?,師父。”

    “我調查過?了?,那些?被殺的人無一例外都曾與公子相識,那個殺人狂魔在清除什么,他的最終目標是公子,他一定還會回來找公子!我只要看住公子,就一定能抓住他!”唐迢激動道,“抓著了?他,我定要將他碎尸萬段!師父,我要為唐飛報仇!”

    “你查到這些?為何不上報!武者的天?職是絕對服從,你有了?私心,已經廢了?!”唐戟痛斥道,“掌印就算不殺你,為師也留不得你了?!”

    唐戟摔門而去,唐迢被押進了?暗牢。

    他并不反抗,自個安靜走了?進去,被收繳了?所有武器也很?配合。

    待到牢籠落鎖,唐迢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他伸展四肢,往那草堆里一趴,將頭埋進了?干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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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著干草深深一吸,似在回味著什么。

    “公子……”他虛虛握了?握掌中干草,轉過?臉時,已變回了?玄衣人的模樣,“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回憶著在星盤中看到的字網,漸漸面露獰惡。

    “我以為我守護著這個世界,卻不曾想,我成了?被拋棄的那個。”

    “瞎了?好,瞎了?好……”他躬起肩背,蜷起雙腿夾緊那厚厚的干草,瘋魔道,“瞎了?便分不出真假。”

    “這是我的世界,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天?未亮,幾匹快馬從天?寧寺后山摸黑出發。

    蘇陌趴在裴尋芳懷里,環住他的腰,將臉埋進他寬闊的胸膛。

    馬兒在密林中飛奔,旭日在遠處的東邊天?透出曙光。

    耳邊是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長久以來,反復折磨著蘇陌的掙扎、混亂與自我懷疑,在這初夏的黎明通通得以自洽。

    即便已知曉前路布滿荊棘,兇險無比,可這一刻,蘇陌感覺到了?,幸福。

    卯時未到,皇宮宮門大開。

    太后六十大壽,宴請文武百官,百余乘馬車排著隊兒從西華門有序進入。

    整座皇宮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而那燈火闌珊的南熏殿內,侍君的真人吳元子將半身不遂、儼然癡呆的嘉延帝輕輕扶起。

    “陛下,該起床了?。”

    赴宴

    “誰能想到, 短短幾日,宮里竟然又多了一位主子。”

    “今日這宮宴,明為?太后慶壽,實?則怕是太子、四皇子與這位新主子的一場大戲, 暗潮洶涌, 你我可得吊著腦袋,小心應付, 萬不可行差踏錯。”

    “諸公說的可是重華宮那位?”一位腆著肚子、身著緋紅朝服的?胖男子滿臉玩味道?, “那可真真是個妙人兒……”

    “韋大人見過?”

    “豈止是見過嘿嘿……”那姓韋的?猥瑣一笑,又立馬裝回道?貌岸然的?模樣, 道?, “這位可是伶人出身,混跡樂坊多?年,且身份存疑, 八字還沒一撇呢,算不得正經主子。”

    “聽說這位背后的?人可是安陽王啊。”

    “安陽王算什么,”姓韋的?拱手朝天一揖,“咱們四皇子背后,可是咱萬歲爺呢……”

    “噓……”另一位官員趕緊堵了他的?話, 左右看了看, 這才輕聲道?, “咱們有多?久沒見著圣上?了?都掐著手算算,算算!都小心著點吧, 這大庸朝,怕是要變天咯。”

    “司禮監就沒放出一點風聲?”

    “沒呢。”

    幾位正?交頭接耳, 見右側來了一群人,中間簇擁著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子, 風流倜儻,瀟灑自如,穿的?一身花里胡哨,在清一色緋紅朝服的?官員中花得鶴立雞群。

    這人手拿一把玲瓏剔透的?象牙劈絲透雕折扇,扇上?吊的?是金算盤墜子,一看就是個富商。

    “這位是……?”

    “無非又是哪個世家子弟花了重金買宴混進來的?,能來太后壽宴的?,大約來頭不小……”

    許欽興致缺缺地應付著周圍這群人。

    弁釵禮之事一畢,他原本是要回臨安的?,可諸事一樁接著一樁,便給耽誤了。

    今兒是季清川的?重要日子,安陽王特特著人給他送了一張宮宴請帖。這場宮宴不會太平,他本不該來,可想著,他許欽千里迢迢來此一趟,為?的?就是見一見這《大庸百美圖》的?頭號美人。如今腿都快跑斷了,美人卻?還未正?式見過,著實?遺憾。

    這不,好生打扮一番,進宮來了。

    正?百無聊賴之際,忽見前頭轉彎處出現?一頂輿轎,陣仗不小,那轎子本走得急,卻?突然停了,停在翠柳朱墻旁,那轎子里頭的?人說了句什么,一名微胖的?宦官便踩著小碎步朝這邊走來。

    “是誰這么囂張,在宮里乘轎。”身側一人道?。

    但見那宦官已來到身前,恭恭敬敬一拜:“諸位大人安。”

    眾人回禮。

    那宦官又獨獨朝許欽一拜:“嫡皇子殿下請許爺一見。”

    竟然是重華宮那位新封的?嫡皇子!

    許欽心頭一喜,數次登門求見均未能如愿,沒想到這一回竟然這樣遇見了。

    遂拍了拍衣袖,又鄭重地整了整衣冠,大步跟了上?去。

    “草民許欽,拜見嫡皇子殿下。”

    許欽正?要跪下,卻?聽那輿轎里的?人說道?:“許爺不必多?禮,請起。”

    許欽抬頭,見那垂掛的?轎簾里頭,隱隱約約坐著的?可不就是季清川。

    他同以前不一樣了,一身華服,佩金帶紫,滿身矜貴,已然是凡人高不可攀的?金枝玉葉。

    可那雙眼睛,為?何卻?蒙著一條束帶?

    “殿下,你的?眼……”

    “無妨。”蘇陌顯然并不在意,他說道?,“遺憾的?是,本想與許爺好好一敘,怕是難有機會了。”

    “叫許爺來,是想提醒許爺,今日宮宴,危機四伏,勸許爺莫要前去。”

    許欽頭皮一麻。

    又聽他說道?:“許爺不僅不要去,還應該立即清點人馬,帶上?帝城商鋪的?所有賬簿,速速南下,直奔臨安,一刻也不要耽誤。”

    許欽是個聰明人,聽此言恍然大悟,拱手一拜:“許欽謹謝殿下救命之恩。”

    “我眼下還有一件密事,思來想去,唯有許爺值得托付。”蘇陌道?,“請許爺靠近一點說話。”

    “好。”許欽移近,轎內有一股幽香,聞得人心尖發癢,不知為?何,久經人事的?許欽竟然像那些剛出世的?楞頭青年一樣,莫名的?心跳加速起來。

    轎簾一掀,蘇陌那張臉便直觀而近距離地出現?在眼前。

    許欽呼吸一滯,正?要再拜,卻?被蘇陌托住了手臂。

    蘇陌溫聲道?:“我有一位故人,久尋未果,一直放心不下,但請許爺替我去找他。找到了,替我好生照顧他,不論如何,請替我護他周全。”

    許欽的?心突突地跳:“何人?”

    “姓紀,名清川,臨安人士,時年十八,從?小體弱,或有失智之癥,寄養在佛門下,須向名山古剎中尋。”說話間,蘇陌衣襟間滑出一枚玉竹哨子,翠綠欲滴,瑩潤有光,煞為?好看。

    許欽驚得睜大了眼:“季、季清川?!!”

    蘇陌道?:“是紀,法紀的?紀。”

    “是……大齊皇家的?國姓,紀。”許欽更震驚了。

    “正?是。”蘇陌道?。

    許欽驚訝得一時無法答話。

    他看著眼前的?季清川,不知為?何,一番無法解釋的?情愫涌上?在心頭。

    不夜宮那位一笑傾城的?第一伶人,紅豆古樹老宅里那位匆匆一瞥、贈他詩畫的?年輕公子,還有眼前這位囑他以重托的?大庸嫡皇子……

    各式各樣不同身份的?“他”,在許欽腦中晃過,許欽只?覺心頭有一簇火苗鼓噪著,又像蝴蝶的?翅膀扇動著,真真的?,便是叫他此刻拿出全部身家性?命來為?此人一搏,他也愿意。

    許欽退后一步,朝著轎內人深深一躬:“許某定不負所托,請殿下放心。”-

    宮宴就設在永壽宮。

    永壽宮原名“長樂宮”,是當年嘉延帝為?了討先皇后歡心,特地著工匠仿照大齊長安皇城的?殿宇修建的?,哪知宮殿未建完,佳人便仙逝了。

    這一荒廢便是十幾年。

    去歲,欽天監觀天星推演國運,重提長樂宮一事,說此宮的?位置關系到大庸命脈,不可荒棄,遂建議借太后大壽契機,推倒重建,將?“長樂宮”更名為?“永壽宮”,助我李氏皇家,國運綿長。

    太后聽了很高興,準了。

    眼下,永壽宮高樓新筑,金碧輝煌,韶樂弦歌,賓朋滿座,美人如云,全大庸最得意的?人攜其家眷,齊聚永壽宮,好不熱鬧。

    宴席布置于永壽宮最氣派的?所在,華鶴池。

    說是“池”,實?則是一座可容納數百人同時赴宴的?宮殿,因著大殿中央是一池仙氣繚繞的?泉水,池中養仙鶴,池上?筑高臺,歌舞升平,鶴鳴華臺,故名華鶴池。

    “太子殿下駕到。”

    但聽一聲傳報,身穿太子服的?李長薄帶著貼身近衛行色匆匆走了進來。

    眾人紛紛起身相迎,齊聲道?:“參見太子殿下。”

    其聲洪亮,繞梁三匝,李長薄早已習慣此等場面,他像往常一樣朝眾臣行禮致意,卻?未多?作停留,道?了句“諸卿隨意”,便匆匆消失于后殿。

    留下眾人錯愕相看。

    前殿水臺之上?,歌女?在唱著“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輝光。”

    后殿里,李長薄焦灼地來回跺著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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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的?還未到?”李長薄問?道?。

    紅衣侍衛道?:“說是卯時三刻從?重華宮出發的?,聽聞嫡皇子殿下身體不適,或許耽誤了。”

    “有沒有吩咐務必先帶到后殿來?”李長薄問?。

    “吩咐了。”

    “一會太后、父皇來了,孤便沒有辦法見他了。”李長薄愈發焦急了,“我必須見他,必須先見他一面,你知道?嗎?”

    紅衣侍衛垂頭不敢接話。

    前殿歌女?仍在吟唱著:“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君壽于東皇……”

    韶樂妙音中,隱隱聽見后角門的?走道?里有了人走動的?聲響。

    李長薄一下便聽出了蘇陌的?腳步聲,但見珠簾一動,未等人走進來,李長薄撈住蘇陌的?手腕將?人一把拖了進來。

    吳小海正?要跟著進去,卻?被紅衣侍衛用胸脯一擋:“請公公在外頭等候。”

    “哐當”,大門關了。

    原本昏暗的?后殿更加晦暗了。

    “清川。”李長薄一把將?蘇陌高高抱起,“你來了。”

    他將?頭埋在蘇陌頸窩里,貪婪地深嗅起來,幾欲要將?蘇陌揉進骨血里。

    蘇陌被抱得腳離了地面,他知道?后殿等著他的?會是李長薄,雖早有心理建樹,可此番被他如此抱著,仍覺渾身不適。@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太子殿下。”蘇陌推他,提醒他,“這里是永壽宮,外頭坐著百余名大臣。”

    “孤知道?。”李長薄帶著很重的?鼻音,“就抱一會。”

    “孤此刻還只?能在這昏暗的?后殿偷偷抱你,過了今日,孤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在萬象明堂之上?,當著天下人抱你。孤要向所有人宣告,清川是我的?愛人,是要與孤比肩天下的?人。”

    蘇陌心口的?玉竹哨子微微發著燙。

    他曾問?過季清川,如果李長薄悔過自新,你愿意再給他一次機會嗎?

    清川脆弱而害怕的?反應讓人心疼。

    是不愿,還是不敢?

    蘇陌無聲地接受著李長薄的?擁抱。

    放筆下人自由。

    蘇陌已下定決心,讓筆下人自己去選擇,去決定愛或者恨。

    今日一役,不管李長薄成敗與否,只?要他能用行動證明他對?清川的?一片真心,他與清川便還可能有未來,蘇陌會促成這個“未來”。

    但若李長薄還是死性?不改,那么……

    他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也休想再靠近清川一分一毫!

    李長薄當然不知蘇陌心中所想。

    他抱著蘇陌坐下,像他曾經最喜歡的?抱清川的?姿勢,讓蘇陌跨坐在他腿上?。

    他抱著懷中人輕輕搖,哄小孩一般:“今日宮宴之上?,或許會出現?妄議你的?聲音,或許會出現?欺辱你的?人,清川不要怕,你一定要相信孤,不論發生何事,孤會為?你解決,清川只?需忍耐,忍過這一次宮宴,一切便過去了。”

    李長薄揉著蘇陌的?后頸:“你只?需記得孤愛你,非常非常愛你。不論發生什么都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不要做傻事。你只?需乖乖等著,等孤來牽你的?手。”

    蘇陌在袖中攢緊手指,問?道?:“太子有幾成把握?”

    李長薄低笑一聲,他一直表現?出胸有成竹的?模樣,甚至冒著極大的?風險也要在宮宴之前再見清川一面,給他以信心,叫他安心。

    可說他不怕,是假的?。

    他怕自己賭上?一切卻?依然一敗涂地,怕自己永遠、永遠沒有機會再像這般抱著清川。

    “如果孤敗了……如果孤變得一無所有……”李長薄凝著蘇陌。

    他不該問?的?,他早就想好了,如果他敗了,他絕對?……絕對?不會留下清川一個。

    可他還是問?出了口:“清川愿意跟孤走嗎?”

    蘇陌沒有回應。

    李長薄等了許久,眼中的?期待漸漸淡去,他簡直要瘋了,他掐住蘇陌的?后頸,咬牙切齒道?:“你是不是還惦記著那個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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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被拽得不得不仰起脖子,心里起了怒意,卻?也斬釘截鐵告訴他:“季清川同裴尋芳沒有任何關系。”

    李長薄嘴角抽動了一下,隨后笑了。

    “好。好好好。”李長薄貼在蘇陌的?滑動的?喉結處,親昵地摩挲著,輕喘道?,“可以嗎?就親一口。”

    卻?聽外頭門框被輕敲了三下。

    紅衣侍衛低聲道?:“殿下,太后及賀三小姐到了。”

    無衣

    “殿下該走了。”

    李長薄卻依戀地將頭埋進蘇陌懷里, 聽著蘇陌的心跳聲,喃喃道:“清川穿這?身真好看,孤喜歡看。”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他沉醉了一般,吟唱起古老的歌謠, “王于興師, 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 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那歌聲載著李長薄孤注一擲的勇氣?,和他對清川無盡的依戀, 在這?寂靜晦暗的后殿里, 孤獨吟唱著。

    就像出征前的將士,向愛人索取最后的撫慰。

    清靈溫雅的龍涎香溢滿了小小的角落。

    蘇陌有一瞬間的恍惚。

    “清川……”李長薄將蘇陌緊緊一抱,蘇陌甚至感覺到下腹被他熱辣辣地頂著。

    “等孤回來。”

    蘇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瞬,李長薄松開了他。

    門被“吱呀”推開又關上。

    蘇陌沉在黑暗里。

    這?虛妄的世界,悄無聲息,只有他一人,似乎誰都不曾來過一樣?。

    那?些蘇陌曾寫?下的, 熱烈的、瘋狂的、卑鄙的、骯臟的……是不是終會如暮靄下退去的潮水, 回歸深海。

    不知過了多久, 蘇陌才后知后覺地,松開了攥緊的五指。

    竟然手腳都僵硬了。

    “殿下, 你?沒事吧?”吳小海終于尋了進來。

    他扶起蘇陌:“太子殿下也欺人太甚了,這?可是在永壽宮……若是讓掌印知道了……”

    蘇陌被抽干了力氣?般:“我沒事, 你?不要多嘴。”

    吳小海旋即閉了嘴,悶頭替蘇陌整理衣裳。

    “好好的新衣裳, 都弄皺了……”他忍不住嘟囔。

    “我身上的新衣,哪來的?”蘇陌責問道。

    “尚衣監送來的。”

    “這?次宮宴,尚衣監為宮里的皇子、公主統一定制了新衣。因為嫡皇子殿下身份特別,衣服又是臨時趕制的,也不知是誰拿的主意,就用了太子服的形制,只是將中衣由素白換成了合歡紅,腰帶上少了龍章。”

    竟與李長薄的新衣一樣?。

    “我看不見,你?應該早告訴我。”蘇陌道。

    “時間太趕了,掌印也沒說什么,奴才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吳小海為難道。

    “衣裳倒是其次,我怕有心人會拿此做文?章。”蘇陌道。

    “奴才知錯了。”吳小海垂著頭,“殿下,有句話奴才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

    “殿下如此聰慧,應當知曉殿下在掌印.心中的分量。掌印最是個?喜潔的人,你?要知道,就他養的那?只白貓兒,從?來碰都不讓他人碰一下……”

    “你?將我比作他養的貍奴?”蘇陌惱道。

    吳小海忙道:“奴才的意思是,掌印將殿下放在心尖尖上,視殿下為天底下最重要的人,殿下卻為何……為何……”

    “為何與太子不清不楚?”蘇陌替他說了。

    “殿下恕罪。”吳小海差點跪了。

    “這?話他讓你?說的?”

    “沒有沒有沒有。”吳小海連連搖頭否認。

    蘇陌輕嘆:“信不信由你?,我與太子之間什么也沒有。我只不過是在替一位故人完成心愿。”

    “故人?”

    “我曾經親手將他推下絕望的深淵。而今我能做的,就是同他一起走完這?條路。”

    “哪、哪條路?”吳小海問道。

    “宮宴這?條路。”蘇陌徑自往前走去。

    吳小海趕緊跟了上去,扶住蘇陌。

    晨光透進來,細細碎碎灑滿這?條通往正殿的廊道。

    曾經季清川懷著對生的最后希望,一步一打氣?地鼓勵自己去面對那?場未知的宮宴。

    他所?求不多,只想?向他的“父親”求一個?自由身。

    一個?可以和他的心上人浪跡天涯的自由身。

    可蘇陌擊碎了季清川的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毀了季清川,也將自己卷進了這?無盡漩渦里。

    這?是書里書外的雙相死局。

    如今,蘇陌要解開這?個?死局。

    關鍵人物?,就在李長薄。

    忽覺前方殺氣?騰騰的,被人擋住了去路。

    “呦,這?不是咱們嫡嫡親的嫡皇子嗎?”五皇子岔開雙腿氣?焰囂張擋在蘇陌面前,語氣?不善道,“四哥,還不快快同我一起,拜見嫡皇子。”

    “原來是四皇子、五皇子,”蘇陌實在無心同他們糾纏,冷聲道,“清川身體不適,就不奉陪了。吳公公。”

    “唉!別走啊……”五皇子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橫開雙臂,又將蘇陌結結實實擋住。

    “這?雙眼睛是怎么了?”五皇子探頭過來看,“真瞎還是假瞎呀?”說著便要來揭蘇陌眼上的束帶。

    蘇陌轉過臉,冷冷朝向他。

    “怎么,不讓摸?氣?性還挺大。”五皇子故意挑釁道,“哦,得給錢,摸一下多少銀子?爺給得起。”

    “五弟,不可無禮!”四皇子假模假式道,“嫡皇子如今身份不同往日,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蘇陌卻笑了:“清川這?個?嫡皇子左右也當不了幾天,二位大可不必同我計較。不防多花些心思,多抬頭看看天,想?想?未來。”

    四皇子當即臉色一變。

    “你?、你?什么意思!”五皇子伸手便要來拽蘇陌。

    “時辰快到了!”正鬧騰著,身后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三位皇子怎么還在此?”

    五皇子明?顯有些懼怕來人,直往四皇子身后縮:“我們……我們在同嫡皇子說笑呢。”

    “原來是裴公公。”四皇子笑臉盈盈迎了上去。

    裴尋芳曾暗中助他打壓太子黨,四皇子自以為裴尋芳是自己人,便道:“公公今日可是大忙人,公公辛苦了。”

    又巴巴地問:“明?煥許久未見著父皇了,不知父皇安否?今日會來宮宴否?”

    “圣上已到了,四皇子想?面圣,此時正是良機。”裴尋芳面上看不出表情?。

    四皇子大喜,拽著五皇子便說:“快,去見父皇。”

    鬧哄哄的廊道又靜了下來。

    掌印大人直勾勾看向蘇陌。

    他被一群宦官簇擁著,前呼后擁,威風凜凜。而蘇陌這?個?名不太正、言還不太順的嫡皇子則顯得寒酸了不少。

    “吳小海,怎么帶嫡皇子到了這?里?”

    直呼其名,明?顯帶著不悅。

    吳小海也不敢直說,便道:“稟掌印,永壽宮太大了,不小心迷路了。”

    “今日宮宴,魚龍混雜,莫要四處閑逛。出了事,你?擔不起。”裴尋芳語氣?里帶著警告,又道,“張德全,為嫡皇子帶路。”

    “是。”張德全恭恭敬敬上前。

    “掌印,水戲的大龍船還未巡視呢。”另一個?太監殷切的催促著,“都等著您呢。”

    裴尋芳的眸光在蘇陌身上流連了一瞬,眾目睽睽之下,他什么都沒有做,蘇陌卻仿若被他舔過了一遍。

    不由得心里燒燒的。

    裴尋芳未再多言,很快離去了。

    “方才在裴尋芳身邊,拿腔捏調說話的,是誰?”蘇陌問道。

    “殿下說的是馮寶寶嗎?哦,他是掌印的干兒子,排行老九,人稱馮九。”吳小海道,“他負責云韶部,正管著為水戲奏鼓笙歌的事兒。”

    “他倒是有不少孝子賢孫。”蘇陌道。

    吳小海道:“掌印位高權重,那?些哭著喊著要認掌印做干爹的人,都能從?這?兒排到左安門了。”

    “如今,司禮監、東廠、錦衣衛都在掌印手中,刑部、吏部、戶部的頭把交椅皆是掌印的親信,就連內閣中也有掌印的人,世人都道,如今在這?大庸做官,不拜孔孟,只需拜一拜司禮監掌印……”

    蘇陌聽得眼皮一跳。

    吳小海的言語或有夸張之詞,可這?個?世界的裴尋芳,確實遠比蘇陌筆下的任何一個?裴尋芳都更?有權勢。

    蘇陌蹙眉:“你?方才說,什么云韶部?”

    自從?書中設定一改,果真冒出了許多蘇陌從?未寫?到過的新鮮玩意兒。

    “圣上廢除了官家教坊司,但太后又愛聽個?琴兒曲兒的,掌印便令善司樂的太監們組了個?云韶部,沒事唱曲逗太后開心。”

    “那?水戲又是什么?”蘇陌問道。

    “請張公公稍等片刻。”吳小海向張德全打了聲招呼,便扶著蘇陌走向一側的闋樓。

    蘇陌隱約聽到外頭有士兵操練吶喊的聲音,便問:“什么聲音?”

    “殿下,你?聽。”吳小海一把推開了一扇木窗。

    清涼的風便夾雜著熱火朝天的操練聲,吹開了蘇陌的衣袖。

    “喔——嗬嗬——”年輕的士兵扯著嗓子將水秋千蕩得比天高,隨即騰空一躍,翻著筋斗跳入水中。

    “撲通!”

    “那?是什么?”蘇陌道。

    高高的闕樓下,是一池開闊的湖面,湖中亭臺樓閣,畫舫樓船,最壯觀的,要數一艘長達四十丈的大龍船,頭尾皆雕鏤金飾,奢華非凡。

    數百將士光著膀子在船中操練百戲,大旗獅豹、掉刀蠻牌、神鬼雜劇,好不熱鬧。

    而聲音的來源,正是船尾一群練習水秋千的士兵。

    蘇陌眼上的束帶被吹得呼呼生風。

    “那?是水師在演習,他們在為宮宴的水戲做準備。這?次的水戲盛況空前,聽說都是從?浙閩水師與南粵水師中挑選出來的精英,足足有三百余眾。”吳小海將蘇陌的披風攏緊,“傅二爺便在其中。”

    “水戲?”蘇陌迎著風問道,“在宮里?”

    “殿下有所?不知,太后尤愛樓船百戲,圣上為盡孝心,便早早傳了軍中善水戲者?回京演習,仿照古制,編排一出宮廷水戲,以賀太后六十大壽。”

    “這?艘大龍船,便是圣上命安陽王趕制敬獻的,相傳花去了百萬兩白銀,光鍛造的工人便有千余眾。”

    “這?大龍船能載多少人?”蘇陌問道。

    “據說能載五六百人。”

    “水戲……五六百人……”蘇陌思忖著。

    五六百人怎么會夠?

    裴尋芳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

    其實,今晨從?天寧寺回來后,蘇陌便問了裴尋芳這?個?問題。

    那?時天尚未明?,赴宴的輿轎早已在重華宮宮門前備好。

    裴尋芳抱著蘇陌在后院跳下馬,迅速穿過重華宮,直接鉆進了輿轎。

    吳小海早在輿轎中備好了嫡皇子的衣箱,衣裳、金冠、配飾一應俱全。

    裴尋芳往蘇陌嘴里塞了一顆糖豆:“咱家伺候公子更?衣。”

    隨即敲了一下車窗:“慢點走。”

    “來得及嗎?”蘇陌微喘著,嘴里含著糖,腮幫鼓鼓的。

    “先吃點東西?。”裴尋芳又往蘇陌嘴里塞了半塊糕點,“一會宴席上的吃食都別碰。”

    “哦。”蘇陌還未含化那?顆糕點,便被裴尋芳一股腦脫了個?干凈。

    輿轎吱吱呀呀前進著,初夏的晨霧如絲帛般浮于宮殿半腰。

    路上的宮人也漸漸多起來。

    “今日宮宴,掌印唱的是哪出戲?”蘇陌仰著脖子問他。

    裴尋芳正沉迷于一個?叫做“為蘇陌更?衣”的游戲中。

    每一件衣裳、每一條束帶,在他手里仿若都有了靈魂,它們貼著蘇陌,纏著蘇陌,束縛著蘇陌,卻也像華麗的外殼,保護著蘇陌。

    裴尋芳的手靈巧無比,他在蘇陌腰間系了一個?古怪的結,答非所?問道:“今日這?身衣裳,只有晚上回來,咱家才能為你?解。”

    “你?又做了什么?”蘇陌有時候真的覺得他幼稚。

    裴尋芳卻端著蘇陌的下巴,兀自索要了一個?吻。

    “你?得先答應咱家。”

    蘇陌很快被他吻得上氣?不接下氣?。

    蘇陌并不喜歡這?樣?毫無防備被他索吻,整個?人被他控制著,除了接受沒有任何說不的余地,可今天的裴尋芳特別黏人,唇舌間既兇狠又深情?。

    蘇陌很快融化在他的灼熱里。

    “……好。”蘇陌妥協道。

    裴尋芳仍舊不放開他,他抱著喘息連連的蘇陌,耳語道:“公子腰間這?個?結,叫千千結,是小時候我娘教我的,只有顧家人才會解,公子記住了嗎?”

    “好。”蘇陌覺得自己一定是色令智昏,昏了頭了,才會陪他玩這?種幼稚游戲。

    裴尋芳又為蘇陌將雙眼的束帶系上,隔著束帶在那?雙眼上親吻了兩下:“這?里也只許咱家碰。”

    像個?臨行前封印做標記的小動物?。

    蘇陌哭笑不得:“好。”

    “今兒咱家不能守在公子身邊,萬事小心。吳小海身手好,可以保護你?,不管發生什么,別讓他離開你?半步,知道嗎?”

    “嗯。”蘇陌乖巧答應,又問,“方才我問掌印的問題,你?還沒回答,這?次宮宴,掌印唱的是什么戲?”

    “別動。”裴尋芳端起蘇陌的下巴。

    “什么?”蘇陌一頭霧水。

    “宮宴這?出戲,由咱家來唱,公子乖乖做個?看客,切莫輕舉妄動。”

    裴尋芳似有意避開這?個?話題,從?妝奩中拿起一支細毫筆。

    他存了私心,他想?遮去一些蘇陌五官間的艷色,可提了筆,卻遲遲落不下去。

    第?一次為蘇陌易妝,裴尋芳存心將蘇陌化成女?子,戲稱他為“內人”,其實是為了借易妝試探他。

    第?二次為蘇陌上妝,他親手為他畫上楓林晚妝,將他送上瑤臺,看著他去冒險,結果差點將他性命丟了。

    而這?一次,裴尋芳只想?將蘇陌滿臉的妍麗全部遮去,不讓那?些居心叵測的人看見。

    得長樂者?得天下,蘇陌同長樂郡主一樣?,一生受容貌所?累,裴尋芳不要天下,他只想?……讓這?盛世顏只為自己一人所?有。

    “公子自從?斷了不夜宮的藥,模樣?又長開了些……”裴尋芳晃了晃神。

    “那?是自然,我還在長個?子嘛。我發現好像又長高了,掌印覺得呢?”蘇陌露出了只有在安喆面前才有的模樣?。

    “公子身上多長一根汗毛,咱家都會發現。”裴尋芳眸光晦暗道。

    這?話卻將蘇陌說臉紅了。

    裴尋芳喟嘆一聲,將人摟過來:“怎會如此沉迷于你?。”

    “想?要知曉公子的一切,想?知道你?的過去,想?知道你?家在何處,家中還有何人……咱家就是個?俗人,咱家饞公子的人、饞公子的笑、饞公子的身子……饞公子已知和未知的一切。”

    “宮宴之后,不論公子想?去哪,想?做什么,咱家隨你?去,天高海闊,伴君一生,可以嗎?”

    蘇陌被這?突如其來的告白沖擊得一愣一愣的。

    “跟我、跟我說說宮宴的事吧。”蘇陌磕巴了一下。

    “今日宮宴,李長薄必有所?動,掌印必有對策,而我對此一無所?知。我雖手無縛雞之力,但掌印不要忘了,你?我是并肩而立的戰友,你?有何計劃,應當讓我知情?。”

    “舞刀弄槍的,乏味得很,公子真想?聽?”裴尋芳道。

    “想?。”

    裴尋芳沉吟片刻,握著蘇陌的手,用手指沾了些口脂,在那?玉幾上畫了一幅皇宮草圖。

    他握著蘇陌的手,點在一處,道:“這?里便是永壽宮,公子記住這?個?位置。”

    “嗯。”蘇陌雖看不見,可對皇宮的布局心中大致有數。

    “宮中護衛向來由禁軍負責,今日永壽宮皇親貴胄、滿朝文?武齊聚,需要重點護衛,因此調了三千精銳禁軍,一千弓.弩.營,分守永壽宮正門、后門以及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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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蘇陌點點頭。

    “內庫連年虧空,禁軍大幅縮減,總數不過五千,剩余的一千守衛皇宮已然不夠,咱家便從?鎮撫司抽調了兩千錦衣衛,參與分守皇宮四大宮門及各宮巡防。”

    “嗯。”

    “李長薄見狀,也將他的一千親兵,派去了增援宮門。”裴尋芳帶著蘇陌的手,移到了離永壽宮最近的神武門,“他的人就在這?個?位置。”

    “一旦永壽宮有變故,他的人便可最快速度趕到。”蘇陌道。

    “沒錯。”

    “再看整個?帝城。”裴尋芳又迅速在皇宮外圍畫了一個?大圈,他道,“近期北方韃靼與南方倭寇騷擾不斷,大庸主力軍隊都派去了攘外,折損嚴重,眼下這?個?空檔,帝城恰恰是一座守衛空虛的空城,整個?京軍人數不到五萬,而且多是老弱病殘的二等兵。”

    “怎會如此!”蘇陌震驚。

    裴尋芳道:“正因如此,李長薄才敢造反。”

    他在帝城的西?南角,畫了一個?圈:“李長薄在小南山養了私兵,數量不止五萬,那?里三面環山,極其隱蔽,而且糧草充足,兵強馬壯,為他練兵的,正是賀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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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哪來的錢?”蘇陌問道。

    “公子當李長薄這?些年的太子是吃素的么?內庫空虛,東宮的金庫可不空虛。”裴尋芳嗤道,“公子猜,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養私兵的?”

    “什么時候?”

    裴尋芳目光落在蘇陌臉上:“認識公子之后。”

    蘇陌抿唇不語。

    “招的都是落難的流民和流竄的韃靼人,均是些不要命的亡命之徒。”裴尋芳又說道,“而且,據我所?知,李長薄在禁軍與京軍中均安插了人手,且數量不少。”

    “永壽宮乃新修宮殿,宮內路徑復雜,高墻圍繞,只有前后兩道門,易守難攻。”

    “但若在宮宴內部發動政變,那?無疑就是甕中捉鱉。”

    “李長薄輕而易舉便可將皇帝、太后、整個?皇族乃至滿朝文?武一舉控制,皇宮宮門有親兵接應,帝城城門有京軍配合,城外有私兵圍攻,三軍合一,一日之內便可控制整個?帝城。”

    蘇陌聽得心驚。

    “到時,恐怕太子造反的消息還未出城,便大局已定,李長薄已經在龍椅上坐穩了。”

    “嘉延帝荒淫無道,突然暴斃,太子即位,簡直就是順應天命,天下歸心,再合理不過了。就算平反的軍隊想?開撥帝城勤王,怕也出師無名了。”

    “如此看來,李長薄的勝算很大。”蘇陌心跳得厲害。

    他果然不是鬧著玩的。

    裴尋芳卻將蘇陌的臉掰過來,問道:“李長薄造反是為了什么?”

    蘇陌愣了一下。

    “他為了你?。”裴尋芳捧住蘇陌的臉。

    “孤來此一趟,不為求生,只為求你?。”李長薄的那?句話再次浮現在蘇陌腦海。

    蘇陌不禁背后一涼。

    這?、這?一點也不好玩。

    “李長薄賭上一切,算好了天時、地利、人和……很可惜,這?一切都要付諸東流了。”裴尋芳圈住蘇陌的腰,“因為咱家不會讓他贏。他輸不起,咱家更?輸不起。”

    蘇陌一顫:“掌印準備如何應付?”

    “李長薄倚仗的無非是三點,一是他的太子之位,二是軍中內應,三是私兵,那?咱家便將他……”裴尋芳握住蘇陌的手,端起茶水,朝著那?玉幾,一股腦全潑了下去。

    “連根拔了!”

    滾熱的茶水,瞬間將畫就的草圖沖刷得一干二凈。

    茶水滴滴答答。

    “咱家要端了他的私兵營。”裴尋芳道,“李長薄有錢,安陽王更?有錢,那?些亡命之徒想?要什么,無非就是錢!”

    “安陽王手下的那?個?異族人肖鶴,公子還記得嗎?他就是韃靼人,且在族中身份不低,他還有一個?很厲害的本事,就是策反。”

    “安陽王讓他帶著錢,混進了李長薄的私兵營,成功策反了幾個?關鍵人。”

    “只等景龍鐘一響,李長薄發出兵變信號,咱家便能叫他的私兵營自亂陣腳……全軍覆沒。”

    蘇陌手心發寒。

    這?里不是童話世界!

    他仿若看到了,重兵壓城,火光沖天,烏黑的血水淹沒了護城河。

    蘇陌再一次感受到書中游戲的殘酷,以及自己與裴尋芳之間的偏差。

    于蘇陌而言,這?是對李長薄的一次考驗,而于裴尋芳而言,這?是他與李長薄之間的殊死之戰。

    贏的那?一方,才能贏得蘇陌。

    裴尋芳再說什么,蘇陌已經聽不清了。

    身前的玉竹哨子微微顫抖著。

    李長薄站在湄水河畔,翩翩行禮的模樣?仿若就在眼前。

    “自古琴音訴衷腸,今日孤特別想?聽琴,公子可否為孤撫琴一曲?”

    蘇陌曾經發誓要殺了李長薄,可眼前這?個?李長薄,早已不是蘇陌筆下那?個?卑鄙、無恥、自私懦弱的李長薄。

    他發現了原書設定對他的桎梏,他在反抗蘇陌曾為他寫?下的“惡”。

    他付出這?么多,只想?為生而便是死局的自己和清川,搏一個?未來。

    書中人的善與惡,均由寫?書人書寫?。

    蘇陌再也不能站在寫?書人的制高點,置身事外了。

    蘇陌心口窒息得很,他脫口而出:“李長薄罪不致死。”

    輿轎內的空氣?瞬間凝固。

    “為何?”裴尋芳語氣?變了。

    “別因為我殺他。”蘇陌道,“他想?要的人,不是我。”

    裴尋芳托著蘇陌的后頸,將他撈近,說話的氣?息呼在臉上,灼熱的:“公子果真還是心軟了。”

    “斬草不除根,后患無窮。李長薄不死,公子如何脫身,咱家如何能安心?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我不是季清川。”蘇陌咬牙道,“清川另有其人。”

    “公子說什么,咱家竟聽不懂了。”

    “清川另有其人,他還活著,我也是才知道的。”蘇陌喘著氣?,“李長薄若能過了這?一關,我會告訴他真相,他想?要的是季清川,他會想?明?白的……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裴尋芳的聲音卻仿若浸了冰:“公子到底還瞞了咱家多少事情??”

    蘇陌從?未如此同裴尋芳說過話:“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是誰嗎?我會告訴你?,通通告訴你?。條件就是,不殺李長薄。”

    輿轎抖了抖,隨后“咣當”停下。

    轎外人提醒:“掌印,該下轎了。”

    裴尋芳的聲音更?寒了:“公子拿自己的秘密,同咱家換李長薄的命?”

    蘇陌怎么也沒想?到,會變成這?個?局面。

    這?是一場不歡而散的談話,裴尋芳中途陰著臉下了輿轎。

    方才碰了面,他似乎還生著氣?。

    “該走了,殿下。”吳小海溫聲催著-

    華鶴池正殿。

    眾臣皆已有序入座,魏國公賀忠姍姍來遲。

    “魏國公,請取下佩刀。”

    “請摘下官帽。”

    “請張開雙臂。”

    魏國公不耐煩地一一照做,瞪得那?負責驗身的太監全身發毛,饒是如此,小太監還是仔細地將魏國公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這?才放其入內。

    今日這?永壽宮戒備森嚴,里外三道安檢,凡入殿者?皆接受嚴格搜身,任何兵器、藥劑等可疑物?品都不能攜帶入內。

    魏國公大馬金刀往自己的席位上一坐,一側的武將大老粗立馬側身過來:“這?肯定又是那?姓裴的閹人搞的幺蛾子,過去咱們面圣也是佩刀的。”

    魏國公瞥了他一眼,示意他閉嘴。

    祝壽禮已然開始。

    宮令女?官站在太后身側,舉著拂塵一揮,拉長著聲音道:“跪——拜。”

    滿殿之人皆端起酒盞,齊齊跪下:“祝太后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聲音洪亮,震顫殿宇。

    那?武將趁機挨近,神秘兮兮道:“今日這?出三龍奪珠,魏公國押誰會贏?”

    魏國公不予理會。

    “興。”宮令女?官拂塵一揮,復又道,“跪——再拜。”

    眾人執杯再拜:“祝太后鳳體康健,春秋不老。”

    魏國公始終未說話,一雙鷹眼死死盯向那?權力的至高點,嘉延帝。

    果然如傳聞的那?樣?,嘉延帝老了,廢了,已經半身不遂了,歡淫無度終究害了他。

    活該。

    相比之下,太子李長薄龍章鳳姿,意氣?風發,這?才是一國之君該有的樣?子。

    再看看被太后握著手、坐在身邊的賀知意,魏國公更?是眉眼舒展了不少。

    他曾陪李畢馳騁沙場,走過尸山血海,又助他弒兄奪權,一舉將他送上帝位。

    可權力膨脹的嘉延帝像防賊一樣?防他,奪了他的兵權,還將開國重臣殺得所?剩無幾,賀忠更?是幾度與死神擦肩而過。

    既然這?個?皇帝不行,那?就換一個?。

    他賀忠名字里雖然帶個?“忠”,平生卻最愛造反,今日就要再創大庸歷史,為自己再立新主。

    “興。”宮令女?官再次道,“跪——三拜。”

    “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太后滿臉微笑。

    滿朝臣子與子民皆跪于腳下,齊聲祝賀她千歲千歲千千歲,太后很享受此刻的榮光,仿若她真的能千歲千歲千千歲一般。

    太后很高興:“都起來吧。”

    “謝太后。”

    “賞!”

    數不清的宮女?魚貫而入,端著早已備好的賞賜之物?,一一送到每個?席位。

    韶樂又響起來了。

    太后飲了一杯酒,來了興致,起身道:“今兒高興,趁此佳機,哀家有幾件喜事要宣布,這?頭一件,便是太子的婚事。”

    她說著朝李長薄招了招手:“薄兒,過來。”

    “知意。”太后又拍了拍賀知意的手。

    賀知意大大方方跪到了太子身側。

    太后滿意地看著這?兩位,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宣布道:“魏國公家三姑娘賀知意,柔嘉成性,貞靜持躬,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是我大庸太子妃的不二人選。今日,哀家便作主,為太子與賀知意賜婚!”

    此言一出,太子黨們喜上眉梢,與魏國公聯姻,太子如虎添翼,而有了這?樁婚姻,那?些關于太子與那?個?來歷不明?的嫡皇子的不倫傳聞便不攻自破了。

    太后英明?啊!

    而殿外候著的蘇陌,卻還在喝西?北風。

    季清川身份還未公開宣布,是要傳召才能入內的,太后不召,他便只能候著。

    隱隱聽著殿內的動靜,吳小海看著蘇陌的臉色,道:“太后給太子賜婚了。”

    “嗯。”蘇陌淡淡的。

    一會,吳小海又道:“太后宣布了太子的婚期,就在下月初八。”

    “嗯。”蘇陌還是淡淡的。

    忽覺身前一股熱意靠近:“此處風大,殿下到一側小廊等候吧。”

    蘇陌聽出了是賀知風的聲音:“賀大人何以在此?”

    “賀某已調至禁軍,負責本次宮宴守衛。”

    “原來如此,祝賀大人高升。”

    蘇陌看不見賀知風是用何等復雜的眼神看他的。

    賀知風曾在天寧寺親眼見過太子待季清川的情?態,他曾恨太子染臟了清川,可如今清川成了嫡皇子,太子卻要娶他的妹妹,甚至,就在今日,一向老實的賀知風還要替太子造皇帝的反。

    這?世界太瘋狂了。

    賀知風一直想?問季清川,當初在天寧寺為何要偷偷贈他香囊,可這?話幾度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終究,這?個?曾驚艷了他少年時光的季清川,已經成了他再也不可觸摸之人。

    “宣——嫡皇子入殿!”

    “賀大人,就此別過了。”

    殿門大開。

    華鶴池的仙鶴紛紛振翅起舞,盤旋于大殿上空,朝著蘇陌的方向鳴叫。

    “仙鶴迎駕,這?是天子之氣?啊。”一個?老臣揉了揉昏花的老眼。

    半癱著的嘉延帝登時瞪大了眼,中邪似的顫栗起來,他梗著脖子,顫抖著伸出手,喉間咕嚕咕嚕作響,隨即“撲通”一聲,從?皇座上栽下來,昏了過去。

    “圣上暈倒了!”

    眾人慌作一團。

    一旁侍立的真人吳元子雙膝跪下,雙手舉著支嗅瓶放在皇帝鼻前,皇帝一個?抽搐,又醒了。

    太后看著這?不成器的嘉延帝,氣?得七竅冒煙,方才的好心情?一掃而光。

    太不像話了!

    好好的一國之君,變成了這?廢物?模樣?,簡直在文?武百官面前丟盡了皇家顏面!

    她只當嘉延帝又嗑.藥.磕.過頭了,便將怒火發到最近專寵的吳元子身上,都是這?群下三濫的玩意兒引誘的皇帝,再瞅見那?吳元子粉面桃腮的模樣?,愈發怒火中燒。

    “來人啊,把這?不干不凈的東西?拖出去!亂棍打死!”

    太后一怒,歌舞便停了,殿外只傳來吳元子可怖的求饒聲和棍棒打在肉體上的沉悶聲響。

    很快,便沒了聲息。

    眾人一身冷汗,太后這?是在殺雞儆猴。

    今兒這?宮宴,站錯了陣營,是要死人的!

    “太后。”正當人心惶惶時,又一名神色慌張的宮人上前呈報。

    小太監將這?宮人一把拎到了太后面前:“說!何事?”

    “在……在吳元子身上……搜出了這?個?東西?……”宮人戰戰兢兢用托盤呈上一個?血淋淋的物?什。

    是一本圖冊。

    “什么骯臟玩意,也敢呈上來給太后!”宮令女?官斥道。

    “事、事關嫡皇子,不敢不呈。”

    “呈上來!”太后道。

    那?宮人躬著頭,雙臂高舉著圖冊,小心翼翼挪到太后跟前。

    那?紙張上黏糊糊的,還沾著有溫度的鮮血。

    太后傾身一看,當即臉色大變,從?喉底發出一聲怒吼:“妖孽!”

    宮令女?官上前將那?宮人一腳踹倒,喝道:“大膽奴才!”

    宮人滾出幾步遠,連連跪地磕頭。

    圖冊掉在地上,染得一片血漬。

    “妖孽!我李氏皇家沒有這?樣?的子孫!把那?妖孽給哀家拿下,關進佛堂,永生永世不準再放出來!”太后怒吼道。

    “太后!”安陽王完全蒙在鼓里,“發生了何事,為何如此震怒?”

    “珩兒別看!”太后極少這?樣?稱呼這?個?兒子,“臟了你?的眼睛。”

    安陽王撿起地上那?本冊子,這?一看不要緊,當即心頭一涼。

    那?是一本春宮秘戲圖。

    冊子里活色生香地畫著各色龍陽交歡的場景,在房中、在庭院、在江船中……而每一幅秘戲圖的主角,都是季清川。

    那?張臉太好認了,看一眼便叫人忘不了。

    而那?冊子背后,清清楚楚的落著不夜宮的鈐印。

    安陽王原本還想?趁此宮宴,聯合幾位重臣力保將清川扶上太子之位,大學士楊泰之甚至將諫書都寫?好了,那?文?章足足攥修了三日,旁征博引,引經據典,力證嫡皇子才是大庸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選。

    這?下好了,全完了。

    季清川的伶人出身本就是敵方攻擊的“污點”,如今鬧這?么一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誰會擁護一個?春宮圖中赤.身.裸體、雌伏于他人.胯.下的妓子來做一國太子!

    這?招太狠了。

    竟然先發制人奪了先機。

    蘇陌自知逃不過這?一劫。

    伶人。

    呵呵。

    這?個?他一手寫?下的伶人。

    這?個?照映出書中一切貪婪與欲望的伶人。

    非議如潮水般涌來。

    一群兇神惡煞的宮人沖過來,妄圖抓住蘇陌。

    吳小海立馬用身體護著蘇陌:“住手!我們殿下身體不好,誰敢動他!”

    蘇陌靜靜站在大殿中央,面無懼色,迎向所?有嘲笑、鄙夷與玩味的目光。

    朗聲道:“敢問太后,清川何罪之有!”

    庭供

    “畫此畫的人無罪, 看此畫的人無罪,詆毀嘲笑畫中人的人無罪,被無辜畫入畫中、受人欺辱的清川倒成了罪人?”

    蘇陌正聲道:“敢問太后,天理何在!”

    “你……你……”太后氣得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她扶著?女官, 叱責道,“我大庸七千萬余百姓, 這永壽宮五千余人, 為何他們沒有?被畫入圖中,偏偏是你!你還敢狡辯!”

    而?那?些急于表現的言官早已摩拳擦掌, 等候多時了。

    “太后所言極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殿下若是個?潔身自愛的,又如何會有?此等污穢之物流落于市?”

    “天子腳下,邪淫不法之物紛亂于市, 往下了說是損害百姓身心健康,誘發犯罪,往高了說是有?損我大庸國威,殿下就?算不是主動正犯,也是間接共犯, 按我大庸律法, 應當嚴懲!太后還是過于仁慈了!”

    另一個?更是嚎啕大哭起來:“太后啊, 品行不佳之人,不可入皇家玉牒啊!”

    這一個?兩個?帶了頭, 非議更是如暴雪壓頂般襲來。

    “生得這種?容貌,生而?就?是來為禍人間的。當年?的大齊余孽, 就?不應該帶進宮的啊。”

    “被人畫進《春宮圖》里,也不知被多少人看過了, 還有?臉拋頭露面……”

    “好?好?一名男子,雌伏于他人身下,男行女事,簡直違背人倫,喪盡天良啊。”

    更有?一個?膽大的言官,直接站出來,走到?蘇陌面前與其對峙,義正言辭道:“殿下說自己無罪,那?么?請問,殿下是否敢對天發誓,從未如那?畫中一樣,同男子行茍且之事?”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如此當堂質問,簡直石破天驚!

    那?名言官還洋洋得意,覺得自己今日此舉,定?是要被載入史冊了。

    蘇陌臉色刷的便白?了。

    他周身冰涼,顫抖著?,在袖中抓緊了吳小?海的手?臂。

    “你敢嗎?敢嗎?”那?人還咄咄逼人,朝著?圍觀的人吆喝,“不敢就?是有?!”

    而?座上的李長薄,那?雅正平靜的面容之下,強忍著?怒火的五指已經深深嵌入掌心。

    他死死凝著?大殿中央的那?抹纖瘦身影。

    清川,說你沒有?。

    李長薄雙眼快要望出血來了。

    說你沒有?。

    說啊清川!

    正值氣氛焦灼之際,一個?頎長的身影從百官中挺身而?出。

    “太后!”那?人彬彬有?禮一拜,堪堪一個?淵清玉潔的讀書人,他大聲道,“小?人國子監監生謝一凡,可證明嫡皇子的清白?。”

    “謝一凡,你瞎摻和什么?!快回來!”

    謝一凡今日是作為親眷,被翰林院任職的叔叔帶進宮來見世面的,眼見著?前途大好?的侄兒攪進這事中,叔叔心急如焚。

    謝一凡卻是毫無懼色。

    他當著?所有?人的面,朝蘇陌行了個?大禮。

    “因為謝某的無意之舉,導致季公子遭此橫禍,謝某心中惶恐已久,今日東窗事發,謝某難辭其咎,甘愿受季公子責罰。”

    他又轉而?對太后道:“謝某一人做事一人當,此《春宮圖》概與季公子無關,請太后明鑒。”

    滿殿之人皆是震驚不已。

    這又是怎么?回事?

    “你……最?好?能給哀家說清楚。”

    太后原本已經勝券在握,她好?不容易整出這么?一本《春宮圖》,想著?一舉便可讓季清川永世不得翻身,從此再無競逐太子之位的機會,可這半路殺出一個?謝一凡,是幾個?意思?

    “小?人因為擅畫人像,曾是不夜宮的座上客。”

    謝一凡不卑不亢慢慢道來:“小?人也曾榮幸之至,為季公子畫過畫像。”

    “小?人為季公子畫的第?一幅畫像,被收入了《大庸百美圖》,那?是一本精美高雅的美人集冊,相信很多人都曾見過。”

    “因為這本圖冊,小?人得了些虛名,很多人便找我買畫。更有?一人,愿意出高于市面百倍的價格買我的畫。小?人家貧,上有?重病的母親,下有?幼弟,從小?靠著?親人與朋友的接濟才有?機會進國子監,小?人很缺錢,并且需要賺錢,于是小?人簽了那?份契約。”

    “一開始是正常的。”

    謝一凡停了一瞬,而?后繼續道:“漸漸的,買主的要求越來越過份,后來演變成,要求小?人以不夜宮季公子為原型,畫一本《春宮圖》。”

    “小?人原是不愿意的,可那?契約里白?紙黑字寫著?,若違約便要以十倍價格賠償,小?人就?算賠上祖宗三代的家產也賠不起。那?買主又再三承諾,此圖冊僅作個?人珍藏,絕不外露……小?人實在退無可退,便畫了一本。”

    “小?人自畫了此圖冊,便日日誠惶誠恐,一是對季公子心懷愧疚,二是怕此畫流于市面,壞了季公子清譽。可事情還是發生了,不過半月余,這本圖冊便在暗市中出現了。”

    “此后便如滾雪球一般,愈傳愈廣,再也無法收拾。今日,這本圖冊出現在宮宴上,驚擾了圣駕,實乃小?人之罪孽,所有?過錯小?人愿一力承擔!”@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此事確實與季公子無關,季公子是最?大的受害者,請太后明鑒!”

    謝一凡說完,伏地重重一磕。

    但聽“砰”的一聲,那?地磚都被震裂了一塊。

    “請太后明鑒!”謝一凡的聲音回蕩于大殿之上。

    他說得如此詳細,而?那?圖冊中的筆法,確實很好?鑒定?,一查便知。

    如此言辭懇切,想必是真的了。

    那?些言官正欲再次借題發揮,卻見那?臺上慢悠悠踱下來一個?著?墨黑蟒袍的高大身影。

    正是那?司禮監閻羅,裴尋芳。@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說清楚了便好?。”裴尋芳慢條斯理道。他用帕子包著?手?,拿起那?本帶血的圖冊,蹙著?雙鳳眸,拎著?它,于眾目睽睽之下,將它扔進了燃燒的火盆中。

    盆中濺起幾縷火星子。

    “此等小?事,太后就?不必操心了。”裴尋芳拍拍手?道。

    “傳,北鎮撫司錦衣衛,立即于全城之內搜繳這本圖冊,凡家中有?此圖冊者,杖一百,罰一百銀!再有?敢窩藏者,連坐五戶!再有?敢復印者,斬立決!”

    “此等有?損皇家聲譽之物,斷不可再任由其亂行于市。”裴尋芳望向太后,“太后說,是嗎?”

    太后氣得直抖。

    “謝一凡。”裴尋芳轉而?看向那?跪于堂下的年?輕人,眼中晦澀不明,“諒你為無心之過,且敢于擔當,著?令廢去國子監監生身份。”

    謝一凡松了口氣:“謝……”

    然?而?“謝”字還未出口,那?閻羅卻忽而?狠厲起來,厲聲喝道:“打斷右手?!今生不可再作畫!”

    謝一凡全身一顫,伏地拜下:“小?人領罰。”

    裴尋芳轉身不再看他,冷聲道:“那?位逼你畫畫的買家,也別瞞著?了,一會都向錦衣衛招了吧。”

    殿中已是鴉雀無聲。

    司禮監掌印的狠辣眾人皆有?耳聞,這位要是蠻橫起來,那?可是會見者遭殃的。

    裴尋芳走向蘇陌,就?連聲音都變得溫柔了些:“嫡皇子受驚了。”

    蘇陌緊繃冰冷的身體,仿若被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輕輕抱了一下。

    從未有?過的無助,與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穿進書中以來,蘇陌有?過很多次危機,可沒有?哪一次,像今日這般如此真實而?切膚地刺痛他。

    那?一刻,站在大殿中央,被質問是否與男子有?染的人,不是季清川。

    而?是蘇陌。@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錦衣衛失職,讓此物流傳于市卻不察,未能及時保護皇家名譽,是鎮撫司的過錯。”裴尋芳道。

    裴尋芳與蘇陌相隔十步之遙。

    可蘇陌卻仿若被他溫柔地抱進了懷里,輕拍著?背,哄道:“不怕,有?我。”

    脫簪

    “就?算與他無關, 可事情鬧成這樣,已經不是誰的過錯的問題。”

    “事關皇家聲譽,嫡皇子的身份也要再斟酌斟酌。”

    “是啊,入玉牒可不是小事, 或者, 擇日再定吧。”

    眼見又鬧起來,安陽王拍案而起:“此事到此為止!”

    殿內的禁軍立馬精神起來。

    “嫡皇子的身份是由太醫院公開驗明, 太后、各宮娘娘及本王親眼見證, 不容質疑。天家威嚴不容侵犯,若再有?非議者, 國法?伺候!”@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安陽王怒視一圈, 那些涌動的暗流才算消停了下去?。

    安陽王目光熠熠,拾階而下,親自迎到蘇陌面前。

    “君子, 正其衣冠。”他抬起雙臂,鄭重地為蘇陌扶正冠帽,“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餓其體?膚, 吃得苦中苦, 方為人?上人?。”

    “好?孩子,不夜宮這些年, 苦了你了。”他拍拍蘇陌的手?背,“走過今日這一關, 前方等著你的,必是一條青云路。走, 皇叔陪著你。”

    蘇陌心一暖,僵硬的四肢也放松下來。

    身前的玉竹哨子仍在瑟瑟顫動,久久未能平復。

    蘇陌從喉間?擠出干干澀澀兩個字:“謝謝。”

    就?在剛剛,蘇陌遭遇了穿書以來最真實的一次圍攻,過去?蘇陌自詡為局外人?,萬箭穿心過,片甲不傷身,可這一次,他仿若被當眾從幕影戲背后揪了出來,剝光了,興師問罪。

    身無寸縷,手?無寸鐵。

    失去?了寫書人?的權杖,蘇陌從云端跌落下來,如書中人?一般,嘗到了塵泥的苦。

    可蘇陌有?裴尋芳,有?安陽王,有?挺身而出的謝一凡,而當初,清川獨自面對滿席之人?的羞辱,該有?多無助、多絕望啊。

    眾目睽睽之下,安陽王牽著這位備受爭議的嫡皇子,走上了象征皇家身份的玉龍臺。

    玉龍臺上,諸人?面色各異。

    太后沒想到,《春宮圖》都拉不下他,一時亂了陣腳。

    而賀知意則云淡風輕為李長薄斟上一杯酒,輕聲道:“這就?是你想看?到的嗎?殿下如意了?”

    李長薄眼里有?了醉意,看?著那愈走愈近的人?兒,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骨碌碌……”

    掐著金絲線兒的酒杯脫離李長薄的手?,滾到了蘇陌腳邊。

    渾圓的酒杯,仿若長了眼一般,滾入曳地裙擺中,糾纏在那纖纖玉足間?。

    李長薄渴求般盯著蘇陌。

    給我一點點回應,哪怕只是偷偷點個頭?,告訴我你知道我在看?你。

    “當心點。”安陽王道。

    蘇陌沒有?停留,直接跨過了那只酒杯,從李長薄的席位前飄然而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李長薄落寞地盯著那只遺落的酒杯。

    偏偏此時,那個可惡至極的裴尋芳也上了玉龍臺,他躬身拾起那只酒杯,送還給李長薄,鳳眸含笑,笑得像個妖孽。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太子殿下,不如憐取眼前人?。”

    李長薄當即臉一綠。

    賀知意倒是接了那酒杯,道:“他馬莫騎,他弓莫挽,勸君莫叩長清門,花褪殘紅有?何趣,天涯何處無芳草。”

    裴尋芳撩起眼皮子,第一次正視李長薄身邊的這位女子。

    他停了一瞬,又道:“賀姑娘勸我莫叩長清門,那姑娘自己呢?”

    賀知意也抬眼直視他:“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裴尋芳輕笑一聲,起身道:“可賀姑娘這雪若掃到了咱家門口,咱家可是不同意的。”

    “不巧的是,這花兒粉兒、雪兒霜兒的,偏偏咱家都喜歡得緊。”裴尋芳眼里噙著笑,“這長清門,咱家可是叩定了。”

    他拋下這么一句話,轉身便走了。

    李長薄在案幾底下將大腿掐得青緊:“他什么意思!”

    “殿下莫要?中計,他在激怒你,亂你心智。”賀知意提醒道。

    可清川方才被逼問是否與男子有?染時,他便不肯回答,若是沒有?,他為何不肯發誓!

    如今裴尋芳這話是什么意思!

    難道清川和他,真的……真的……

    李長薄要?瘋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尋芳轉身,便換了司禮監掌印的那副面孔,他走到皇帝身前,微微一躬身:“陛下,該開玉牒了。”

    嘉延帝被一左一右四名太監端端正正扶坐在椅子上,如同傀儡。

    張德全?跪著,遞上一支云磬。

    嘉延帝自從弁釵禮之后,就?成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失去?言語和行動的能力,完全?無法?自主,可裴尋芳還需要?他這個傀儡,便弄了這么個云磬給他,敲一下,代表圣上同意了。

    這會嘉延帝雙手?仍在袖中顫抖著,他眼神渾濁,可裴尋芳看?得出,他眼里含著恨。

    裴尋芳再次提醒:“陛下,該開玉牒了。”

    張德全?跪行靠近,將那支云磬塞進了嘉延帝手?中。

    “叮……”

    清脆的磬聲響徹大殿。

    裴尋芳滿意地轉身面朝百官:“開玉牒!”

    一聲令下,大學士楊泰之領著三?位玉牒纂修官,捧著一只長長的紫檀白玉嵌漆盒上來了。

    楊泰之慎之又慎地打開漆盒,鄭重地捧出一本金綾封皮的家譜。

    正是那記載皇族家譜的玉牒。

    “姑姑,請吧。”裴尋芳朝宮令女官道。

    那女官憋著氣,不得不拿起詔書宣讀起來。

    “經查驗,季清川為先皇后甄氏之子,生于?三?月初三?酉時三?刻,乃嫡皇子。李長薄為柳美人?之子,生于?三?月初三?酉時二刻,乃皇長子。當年陰差陽錯,錯認二子,致嫡皇子流落民間?,現迎其歸位,予以撥正。”

    楊泰之頷首,提筆沾墨,正要?落下,卻聽那大殿中央又騷動起來。

    不知從哪沖出一名男子,蓬頭?亂發,連撞數人?,跪倒在大殿中央。

    “太后!臣乃欽天監監副!冒死相諫!”

    “臣乃欽天監監副!冒死相諫啊!”

    欽天監!

    眾人?紛紛側目過去?。

    相傳前幾日欽天監被東廠和錦衣衛一鍋端了,一百二十余人?全?進了詔獄,生死不明。

    這又從哪跑出來個監副?

    宮令女官忙沖出來,問道:“下跪何人?,何事相諫?”

    “臣乃欽天監監副韋儀,臣有?事要?奏!”

    太后扶了扶椅把手?:“說。”

    那人?抬起頭?,遙遙指著蘇陌,痛哭流涕道:“太后!這位嫡皇子實乃妖人?!此人?一出,必有?血光之災!是大不祥啊!若讓他入皇家玉牒,我泱泱大庸國,危矣!”

    此話一出,滿堂嘩然。

    這話若是旁人?說出,必是要?殺頭?的,可若是由測算國運的欽天監監副當著滿朝文?武說出來,那便不信也得信幾分了。

    “快快說來!”太后明顯等不及了。

    “十八年前,先皇后尚在孕期時,欽天監便已算出,其腹中之子命格有?異,會招引邪祟,招來異世之魔,亂我大庸國運。此事由我欽天監一百二十三?人?聯合署名上呈陛下,有?奏疏可查。”

    “竟然有?此等事?哀家為何不知。”太后道。

    “帝后伉儷情深,圣上壓下了臣等的奏疏。可事實證明,欽天監的測算絕非聳人?聽聞。”

    “先皇后分娩當日便遭遇刺殺,難產身亡,湄水之案牽連的官員更?是達七十四人?,被斬首、抄家、流放的達一千余人?,此子一出,便是殺母奪命,血光之災,是為大不祥啊,太后!”

    殿中諸臣又躁動起來。

    這其中不乏某些官員的好?友、親戚被當年案件牽連的,他們看?向蘇陌的眼光,變得不一樣了。

    這人?在混淆視聽,轉移仇恨啊。

    那監副又道:“數日前,欽天監高監正奉命與太醫院一起為這位嫡皇子驗身,高監正去?的時候還好?好?的,中途無緣無故中了邪,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反常之舉,隨后慘死慈寧宮!高監正乃我大庸皇帝欽點的欽天監監正,臨死前高喊,天道崩裂,生靈涂炭,整個大庸會為之陪葬!”

    “此事太后、安陽王、各宮娘娘均親眼所見,臣若有?半句虛言,不得好?死!”

    群臣更?加坐不住了。

    那人?又痛哭流涕道:“太后!陛下!就?算錦衣衛將欽天監全?部抓了,殺了,臣也要?冒死相諫!此子不可留!不可留啊!就?算太后陛下心存惻隱,也應將其發去?皇陵,為李氏皇族守陵,切不可登明堂、入玉牒啊。”

    “國運之事非同小可!欽天監之言不可不信!臣建議嫡皇子入玉牒一事,暫緩!”

    “臣附議!”

    “臣附議!”

    越來越多的人?站了起來。

    眼見事態失控。

    那監副更?在火上澆了一瓢油:“今日太后大壽,臣本不該多言。可如今陛下圣體?欠安,太后更?應該撐起大局,不能任由司禮監只手?遮天,壞我國運大事,臣今日就?算豁出這條命,也死而無憾了!”

    此話直指司禮監暗中操縱嫡皇子一事,甚至操控重病的皇帝,挾天子以令諸侯,矛頭?直指裴尋芳。

    宦官專權,百官苦司禮監久矣。

    經此一挑撥,才按下去?的暗流,又再次涌動起來。

    蘇陌仿若又聽到風雪聲,聽到了左安門下血肉橫飛的慘叫聲。

    今日殿中集聚大大小小官員四百余人?,若真被挑動起來,后果不堪設想。

    蘇陌松開了安陽王的手?,輕聲道:“皇叔。”

    “清川你要?做什么?”安陽王拽住了他。

    “青云路雖好?,清川只愿孤帆清影,江海寄余生。”安陽王還未明白過來,蘇陌已經轉身,面向那殿中人?,問了一句:“你說你是欽天監監副,韋儀?”

    裴尋芳勾唇一笑,別有?意味地看?向蘇陌。

    真乃一語驚醒夢中人?。

    欽天監監副韋儀正在詔獄里蹲著,怎么又多出一個韋儀來?

    況且今日這永壽宮戒備森嚴,此人?又是如何突破重圍鉆進來的?

    而蘇陌與裴尋芳都知道,在這個世界里,的確有?那么一個人?,變幻莫測,最喜披著他人?的外皮,尋釁滋事。

    裴尋芳正欲動作,卻見蘇陌扶著吳小海,走下了玉龍臺。

    楊大學士握著手?中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內閣破例為嫡皇子開玉牒、入族譜,這可是千載難逢的,這人?怎么……說走就?走了?

    眾人?齊齊看?向那位嫡皇子。

    蘇陌有?段日子沒見過玄衣人?了。

    上次雷雨夜一別,蘇陌讓玄衣人?自己選,是固守舊世界,還是選擇與蘇陌站在一起。

    看?樣子,玄衣人?有?了選擇。

    蘇陌這一身新衣沉重得很,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蘇陌一邊走,一邊用力扯開額下束帶。

    他走得極快,那件繡金攢珠披風叮叮當當的太過累贅,他手?一揚,便將那綴滿南洋珠子的披風,扔了。

    珠子滴滴答答掉了一地,滾得到處都是。

    吳小海嚇得不輕,跟在身后,一路走,一路撿。

    “殿下……哎呦我的小祖宗……你、你這是要?作甚?”

    蘇陌哪里理他,這頂可惡的冠帽也重得很,要?這勞什子有?何用,他又一把扯下那頂裴尋芳親自為他戴上的金玉翼善冠,五指一揚,扔了。

    綢緞般的墨發如懸瀑傾瀉而下,拂過那搖曳生姿的背影,一股無法?言喻的墨香彌散出來。

    暗香浮動,醉人?心脾。

    那是寫書人?自己都未察覺過的足以傾倒眾生的迷魂香。

    這些官員哪里見過這個,一時都呆了。

    裴尋芳望著蘇陌毅然決然的背影,竟然松了口氣。

    而李長薄竟驚得從席位上一蹦三?尺高,差點掀翻了桌子。

    蘇陌直直走向玄衣人?,道:“我不要?這金縷衣,也不要?簪纓冠,不要?登明堂,也不要?入玉牒,我清清白白來此一趟,也自會清清白白地走,我問心無愧。我只問你,你是誰?為何說我是妖人??”

    裴尋芳聽到那句“清清白白地走”,倏地背脊一寒,緊張起來。

    原本還在裝神弄鬼的玄衣人?,熱辣辣看?著朝他走來的蘇陌。

    魂兒都直立了起來!

    他不由自主雙手?雙膝跪著朝蘇陌爬去?,迫不及待地想與他靠近。什么陰謀詭計,什么明槍暗箭,都見鬼去?吧。

    玄衣人?就?喜歡蘇陌這個模樣,這個不可一世、不管不顧的模樣,那是他的跳動的心,是他奔涌的血,是他守護仰慕的神明。

    失去?寫書人?權杖的滋味好?受嗎?跟那些螻蟻混在一起好?玩嗎?

    瞧吧,你還是會回來的。

    來吧,來我身邊吧。

    我讓你做回高高在上的寫書人?。

    玄衣人?爬到蘇陌腳邊,抓住他的裙擺,抱住他的腳踝,仰頭?看?向他。

    周圍那些異樣的目光他才不在乎呢,一堆方塊字,一群傻乎乎的工具人?,還不是指哪打哪。

    大不了,都殺了。

    蘇陌停住腳步。

    玄衣人?將他抱得更?緊了:“公子,咱不當這嫡皇子了,阿烈可以治好?你,跟阿烈走。”

    執筆

    玄衣人的聲音仍在耳邊:“公子, 阿烈陪你去找季清川的凡胎,找到了,還給他們,讓他們去爭, 去搶。”

    “公子解脫了, 自由了,就真的清清白白了。”

    玄衣人?頂著韋儀那張臉, 仰望著蘇陌, 用只有蘇陌能聽到的聲音不停地說著。

    蘇陌整個身體仿若陷入流沙中,被死死纏住四肢, 拽著往下沉。

    “公子不?是季清川, 不?是書中人?,公子是這?個世界的寫書人?,是天道的締造者。不?要再與?這?些人?攪在一起了, 他們不?配!跟阿烈走吧,阿烈讓你重新?做回寫書人?,還你無上?權力!”

    “公子,跟我走吧,跟我回罘罳峰, 公子會喜歡那里的, 阿烈帶你去養病, 阿烈可以?治好你……”

    罘罳峰。

    蘇陌腦中嗡嗡響。

    蘇陌腦中閃過白雪覆蓋的穹形天頂,金色字網如漫天繁星閃耀著。

    蘇陌看見, 另一個自己,披著一身白裘, 跪坐于雪片般、望不?到盡頭的紙海里,他的背幾乎直不?起來了, 伏在案上?奮筆疾書,半個身子都被紙海淹沒了。

    他非常專注,下筆極快,每一筆都干凈利落,毫不?猶豫。

    數不?清的文字如天燈飛入繁星中,嵌入金色字網中。

    一字接一字,那么多那么多的文字,快要將他淹沒了。

    可他一遍又?一遍,反復書寫的,不?過是八個字:

    天道無為,人?道有為。

    無邊無垠的字網。

    數不?清的“天道無為,人?道有為”。

    蘇陌默念著那八個字。

    這?一刻,仿若自己就是他。

    他手指顫抖起來,仿若他手中也握著一支筆,病骨支離的手揮動著,一遍遍書寫著那八個字。

    忽而,字海里的蘇陌停住筆,轉過頭來,看向蘇陌。

    蘇陌呼吸都要停滯了,他看到了一張夢中見過無數次的臉。

    那張臉較蘇陌更為冷俊,已褪去少年的青澀,更冷艷,更惹眼,皎皎若明月,熠熠生光輝,有少年天子的威嚴,也有褪去繁華的沉靜。

    蘇陌眼中淚水開始打轉,心里說?不?出的激動、歡喜和難過。

    第一次離他如此近。

    蘇陌知道前方一直有人?在指引他,那個人?曾披荊斬棘走過一遭,他運籌帷幄,知曉一切,為這?個世界的人?布下棋局后溘然而去,可他為何會在此……為何……看起來并不?太好?

    蘇陌想離他更近一點?,想親自問問他,可就在這?時,只聽“砰”的一聲悶響,從蘇陌身后飛出一人?來,一腳將抱著蘇陌雙足的玄衣人?踹得飛起。

    “哎呦喂……”玄衣人?如一灘爛泥摔出數米之外?。

    蘇陌受驚的神識倏地?收回,驚慌之際,身形不?穩,差點?摔倒。

    一雙大手就勢在蘇陌身后扶了一把,隨后又?很快松開。

    熟悉的檀香味籠了過來,裴尋芳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響起,透著擔憂:“公子。”

    聽到這?個聲音,蘇陌的眼淚便不?由自主流下來了,茫茫時空,交錯纏繞,為何如此真實又?如此虛幻。

    裴尋芳你知道嗎,我見到他了。

    蘇陌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點?點?淚跡濕白巾,覆在眼上?,有種支離破碎的美。

    裴尋芳仿若從蘇陌臉上?讀出了什?么,正要說?話,李長薄也已從玉龍臺上?沖了下來,一把將蘇陌拽過去,暴吼道:“來人?,把這?個裝神弄鬼的人?給孤拿下!”

    賀知風帶著禁軍沖進大殿,將滾在地?上?的玄衣人?死死按住。

    “清川。”李長薄看到蘇陌臉上?的淚,一時慌了張,想要抱抱他卻又?不?能夠,只得握住他的肩,“怎么還哭了,是嚇到了嗎?別怕。”

    他轉而怒吼道:“還不?快將此人?拖出去!杖斃!”

    “且慢!”

    “住手!”

    “住手!”

    “萬萬不?可!”

    數不?清的反對聲從四面八方涌來。

    李長薄眉眼一沉。

    總是這?樣,數不?清的反對和阻撓,李長薄受夠了。

    他將蘇陌拉到身后,看向殿中之人?的眼神已帶了狠戾。

    “哈哈哈哈……”被按住的玄衣人?忽而放肆狂笑起來,他大聲道,“宵小螻蟻,自不?量力……哈哈哈哈他是何等人?物,執筆寫蒼生,一念決定?爾等生死,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暉光哈哈哈哈……”

    這?笑聲在大殿中格外?刺耳,如平地?驚雷,震破殿宇!@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眾人?皆當他口出狂言,瘋言瘋語,唯有裴尋芳,陰翳的眸子倏地?生出光亮,他望向蘇陌。

    蘇陌被李長薄護在身后,他倆連衣裳都是一樣的,看起來就像天造地?設的孿生體?。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嗎?”

    蘇陌的話又?出現在裴尋芳耳邊。

    “我會告訴你,通通告訴你。條件就是,不?殺李長薄。”

    裴尋芳捏緊指上?的臣韘。他盯著蘇陌腰間的那個結,那是他親手系下的千千結。

    那個千纏百繞的結,還有蘇陌那身華服之下,雪白的肉體?上?留下的痕跡,都在向裴尋芳證明,這?是他的蘇陌。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人?各有命,命運在天,爾等宵小之輩就該老老實實遵循天命求個善終,別總做著春秋大夢肖想那些不?屬于你們的東西。”玄衣人?在狂笑中吼道,“憑你們也想翻天?這?天兒,你翻得了么!”

    “住嘴!”蘇陌一聲大喝。

    李長薄轉身去握蘇陌的手:“清川。”

    蘇陌卻退開一步:“此人?為我而來,請殿下讓我自己解決。”

    “清川。”李長薄臉上?露出戚戚之態。

    蘇陌又?退一步:“吳公公。”

    “奴才在。”

    “扶我過去。”

    包圍著玄衣人?的禁軍紛紛讓開一條道,蘇陌暢通無阻走向玄衣人?。

    自不?夜宮醉生閣那一箭,玄衣人?便闖進了蘇陌的世界,他如影子一般無處不?在。蘇陌知曉他有通天的本?事,幾次三番想收攏他,卻沒曾想,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變成?這?般模樣。

    蘇陌在他面前停住:“松開。”

    賀知風提醒道:“此人?危險。”

    “他不?會傷害我。”蘇陌道。

    玄衣人?扭動身體?,迫不?及待要掙開。

    賀知風怏怏聽命。

    蘇陌又?走近一步,喚他:“阿烈。”

    玄衣人?仰頭看向蘇陌。

    眾目睽睽之下,蘇陌伸出手觸摸到玄衣人?的額頭。

    滿殿之人?再次被這?離奇的畫面震驚,這?位方才還口出狂言的瘋子,竟然像溫順的小狗一樣,仰著脖子去蹭蘇陌的手心,接受蘇陌的撫摸。

    “阿烈你聽著。”

    蘇陌用只有玄衣人?聽得到的聲音同他說?道。

    “不?能讓書中人?察覺到寫書人?與?守書人?的存在,不?能讓他們對生存的世界產生懷疑,否則群體?信仰崩塌,后果不?堪設想,這?是原則,也是底線,知道嗎?”

    玄衣人?無比享受這?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這?殿中千千眾,只有他與?蘇陌是不?一樣的,他孤獨太久了,守著一塵不?變的規則太久了,蘇陌就是來解救他的神,是可以?同他并肩俯瞰眾生的神。

    他太自信了,只顧癡迷地?望著蘇陌:“角色覺醒者,殺無赦。”

    蘇陌道:“閣下維護秩序的方式就是殺戮嗎?”

    “當然不?是!處理掉那些偏離軌道的人?是阿烈的職責!”玄衣人?反問道,“死于公子筆下的人?還少嗎?”

    蘇陌手一顫。

    “這?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公子,人?各有命,你手握乾坤筆,就不?該生出菩薩心。”玄衣人?親昵地?蹭著蘇陌的手心,“高低貴賤,生死悲歡,你憐憫得過來嗎?公子這?雙手,是一雙執掌天下的手,當殺伐決斷……”

    “我早已不?是寫書人?了。”蘇陌道。

    “公子在說?什?么胡話!”

    “阿烈,你應該早已察覺到了,你的力量越來越弱,脫離軌道的人?和事越來越多,這?早已不?是我的筆下世界。殺不?盡的,阿烈,別再一意孤行,你已是窮途末路。”

    “公子又?在誆我。”玄衣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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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烈,你守護舊世界、忠于舊世界沒有錯,那是你的使?命,可世界已經變了,舊世界已被替換。”

    玄衣人?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歪了歪頭:“我以?為我守護著這?個世界,結果,我竟然成?了被拋棄的那個?你們擅自篡改了我的世界,卻要我依附新?世界,憑什?么?”

    “憑什?么!”玄衣人?忽而跳起來,一把掐住蘇陌的脖子,“公子,你真是讓阿烈驚喜,竟然放棄寫書人?的身份,甘愿做書中人?!”

    他壓近道:“公子是為了裴尋芳嗎?”

    玄衣人?的反常之舉來得太突然。

    方才一直見這?二人?一跪一站沉默不?語,這?瘋子緣何突然跳起來揪住了嫡皇子!

    賀知風大驚失色,三拳兩式將玄衣人?重新?按回地?上?。

    玄衣人?大笑起來,他這?次當真不?管不?顧了,他大聲喊道:“人?之愛欲究竟是什?么?公子教教阿烈啊!”

    蘇陌心擂如鼓,但聽裴尋芳一聲怒吼:“帶進來!”

    殿門?“哐哐哐”被推開,一群錦衣衛拎著一個紫衣官袍渾身是血的人?沖進來,將那人?扔在了玄衣人?身邊。

    那人?的臉被掐住,抬起來,掃開他那凌亂的額發,那張臉便清晰可辨了。

    正是真正的欽天監監副,韋儀。

    “真正的韋儀在此,你是何方妖孽?”裴尋芳從錦衣衛身上?拔出一柄長刀,提刀逼問道。

    玄衣人?仍在狂笑,他鄙夷地?盯著裴尋芳,喚道:“裴公公。”

    他故意停了一瞬:“……還記得你我的約定?嗎?”

    裴尋芳臉色大變。

    賀知風還未回過神來,便見裴尋芳手起刀落,一股灼熱的血噴濺到他臉上?,那人?的頭顱便如血球一般,滾出了老遠。

    “殺人?了!”

    “殺人?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殿中頓時亂成?一鍋粥。

    裴尋芳將那長刀一扔,斷聲一喝:“請諸位再睜眼看看清楚,咱家殺的是個什?么東西。”

    卻見那斷頭的身體?,連同那滾出去的頭顱,倏地?化成?兩截被劈開的黑羽。

    輕盈的黑羽在空中飄蕩了一會,蕩悠悠的,落在蘇陌腳邊。

    倏地?自燃了,化成?灰燼,消散了。

    好好一個人?,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年老的臣子顫聲問道。

    “近日帝城內發生一百余起惡性兇殺案,兇手手段極其殘忍,掏人?心肺,一招斃命,咱家一直懷疑是妖邪作祟,果然,今日這?個冒充韋儀、污蔑嫡皇子的人?,很明顯就是妖邪!”

    裴尋芳道:“此妖邪擅于偽裝成?他人?模樣,再尋機殺人?,諸位近日請都留個心眼,切莫要被妖邪蒙蔽了雙眼。”

    “這?……這?可如何是好?”一時人?心惶惶。

    “諸位莫要驚慌,鎮撫司與?東廠正在全力追擊,相信很快便能將妖邪一網打盡。”

    “方才真是多虧了掌印大人?。”

    “那就拜托掌印大人?了。”

    這?時,這?些大人?們皆又?記起了這?位司禮監掌印的神武。

    “不?過!”裴尋芳話鋒一轉,大聲道,“既然方才那妖邪提到了當年欽天監聯名?上?疏奏,提到了當年的湄水刺殺案,難得今兒人?湊得這?么齊,當年的刺殺案囫圇結案,該死的沒死,無辜的卻牽連甚廣,今兒,不?妨借此機會,咱們好好掰扯掰扯,將這?案子給了結了。”

    裴尋芳說?著,看向玉龍臺上?的太后和皇帝。

    太后一屁股坐回了軟椅。

    “都帶上?來吧!”裴尋芳一聲令下,數名?錦衣衛抬著幾個大箱子,進入大殿。

    “時間緊迫,咱們好好敘敘舊,敘完了,一會還有好戲等著。”

    天機

    “咱家在提審欽天監時, 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欽天監三位主官,包括這個韋儀,和已死去的高監正高百尺, 都曾拜于一個神秘組織門下。”

    “這個組織, 以刺殺為名,曾在九洲大?地聲名鵲起, 卻又一夜之間銷聲匿跡。”

    裴尋芳從袖中掏出塊雪白帕子, 一根一根擦拭著那并未染臟的手指。

    帕子的一角,用極細的銀錢, 繡著一朵白梨。

    他臉上紋絲不?亂道:“這個組織, 正是天機門。”

    蘇陌聽到?“天機門”三個字,扶著吳小海的手,倏地一緊。

    “可是十幾?年前那個威震四邦的天機門?”禮部尚書易大?人?已徐徐老矣, 聽到?這三個字,他激動得站了起來。

    “正是。”裴尋芳答的是易大?人?,眸光卻一直隔著人?影望著蘇陌。

    裴尋芳猶記得,那個梨花微醉、墨染香津的夜晚,他初次親吻了蘇陌, 正是那一晚, 蘇陌提出要他去找天機門。

    罘罳峰下, 三道天門,這是蘇陌給他的所有線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世?上, 當真還有天機門的人?!”易大?人?蹣跚出席,他揉了揉眼睛, 不?敢相信地上這個血肉模糊的人?會是曾經那個神明一般的組織的門徒。

    裴尋芳道:“易大?人?,看來你對天機門很?了解, 但請不?吝賜教。”

    禮部尚書易大?人?雙目炯炯,他輕捋髭須道:“天機門當年可謂人?人?談之色變,他們?收人?錢財.替.人?.消.災,辦的都是斬梟雄、殺豪杰的大?事。”

    “當年諸王大?亂,大?齊天子被架空,庸、魏、周、陳四分天下,天機門橫空出世?,他們?不?依附于任何一方,不?謀權勢,不?謀名利,只干一件事,收錢殺人?。庸、魏、周、陳的名將謀士,近半皆死于天機門刀下!”

    “當時流傳著一句話?,大?齊氣數已盡,天機門是上天派來磨煉下一位天子的神兵。誰能從他刀下逃生,誰便可能是下一個天子。”

    聽得此話?,魏國?公賀忠捏碎了手中酒杯。

    當年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個個都是久經沙場、以一敵百的勇將,他們?逃過了刀槍箭雨的戰場,卻沒能逃過玉龍臺上那位所謂君父的屠刀。

    天下一統后,為奪兵權,怒斬開國?名將,這位天子,做得可叫一個絕。

    易大?人?是個讀書人?,他未經過沙場,卻對這個天機門推崇備至。

    “而就是這樣一個叫人?聞風喪膽的殺人?組織,卻又有悲天憫人?的一面?,民間就有‘天機門灑錢濟貧’的傳說。相傳天機門辦成一件事,便會將所得銀錢盡數拋灑,接濟那些飽受戰亂之苦的貧民百姓。”

    “正是這‘一殺一濟’,讓天機門聲名鵲起,信徒遍布九州大?地。”

    “民間更是興起了天機神教,他們?不?知天機門門主為何人?,更不?知其?身在何處,便廣造神廟,塑神像,虔誠供奉,只求能受天機門庇護。更有甚者,打?著天機神教的名號四處劫富濟貧,只求有朝一日能被收入天機門門下。”

    “亂世?之下,天機門就像一個神話?,在苦難的人?們?心?里燃起一簇火光。戰爭是權貴者的游戲,而天機門是天下百姓的天機門。就算世?道再亂,至少還有一個天機門。”易大?人?說起這些往事來,眼中漸漸有了火光。

    如今那些往事早已被人?們?淡忘,只有泛黃的野史里,還零星有些記載。

    多少英雄,就這樣被埋葬在歷史的長河里。

    而易大?人?永遠不?會忘記,因為當年風餐露宿的他,正是受到?了天機門的接濟,才?得以生存下來。

    他將永遠是天機門的信徒。

    蘇陌大?為震撼,他沒想到?,他隨手寫下卻從未展開的“天機門”,竟然是這樣一個存在。

    果然,未知便是最大?的變數。

    當初見到?高百尺時,蘇陌便懷疑他與天機門有關。

    可那樣一個歹毒邪惡的人?,他怎么會與天機門有關呢?

    當年,天機門究竟發?生了什么?

    如此強大?的組織,為何一夜之間消失?

    裴尋芳觀察著殿中各人?的神情,尤其?是蘇陌。

    滿堂衣冠楚楚的高官與貴眷,個個佩金戴紫,唯有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金縷衣、翼善冠通通拋下。

    當真是,棄之如糞土,毫不?在乎。

    裴尋芳從未看透過他。

    即便將他脫光了,揉碎了,貼在心?口,侵入他的身體里,裴尋芳也?從未看透過他。

    明明在床榻間如此柔軟、如此嬌弱的一個人?,卻又為何如此深不?可測?

    “易大?人?所言極是。”

    裴尋芳倏地提高音調,道:“正是這樣一個強大?到?可怕的天機門,生于亂世?,便是一把開天辟地的盤古斧,他助誰,誰便能做這天下的主。可一旦天下一統,那便是懸在帝王頭頂的一把弒君刀,叫人?提心?吊膽。”

    “恨不?能叫人?除之而后快!”裴尋芳凝向嘉延帝。

    那玉龍臺上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座,就像一道魔咒,人?一旦坐上去,便淪為權力與欲望的俘虜,余生都將為維護自己的權力與地位而瘋狂。

    只有一個人?除外。

    裴尋芳話?鋒一轉,大?聲道:“天機門有一種獨門殺人?利器,名叫黑翎箭,失傳已久。咱家素愛鉆研弓箭,可傾注十余年,也?未能成功仿制過一支。可見此箭,有多難得。”

    裴尋芳長臂一揮,錦衣衛便聽令從第一個箱子中取出一柄漆黑箭盒。

    箭盒一開,正是一支黑翎箭。

    只見那箭頭前尖后五棱,環穿五孔,黑雕翎,翎羽油亮有光,箭身極其?漂亮。

    裴尋芳拿出那支箭,頎長的手指撫過箭身,在那箭頭輕輕一彈,箭身發?出一串悅耳的嗡鳴聲。

    聽到?這聲音,蘇陌身體一繃。

    右肩上的那個梅花狀箭痕莫明的酥麻起來。

    雪中一朵粉梅,灼灼其?華。

    裴尋芳曾說,那是他最喜歡親吻的地方之一。他恨那支箭傷了蘇陌,卻也?感謝那支箭讓他找到?蘇陌、認出蘇陌,他既愛又恨,恨不?能夜夜擁之入懷。

    裴尋芳閉上眼,享受地聽著那嗡鳴聲,他陶醉極了,仿若那是世?上最好聽的聲音。

    到?此,他終于說出最重要的一句話?。

    “十八年前,三月三,上巳節,大?庸先皇后正是死于此箭。”

    “射傷嫡皇子的,也?正是此箭。”

    蘇陌腦中一嗡。

    沒錯,是天機門。

    竟然是天機門。

    安陽王已經迫不?及待,他隔空問道:“裴公公的意思是,當年刺殺先皇后和嫡皇子的是天機門?”

    裴尋芳搖頭笑了。

    “天機門收錢辦事,做的是刀尖舔血的買賣。要殺先皇后與嫡皇子的,是天機門背后的買主。”

    “而正是從三月三那一天起,這個曾風靡九州的神秘組織,一夜之間,憑空消失了。”

    有人?問道:“莫非是天機門畏罪潛逃了?”

    “當然不?會。天機門狠起來連天子都殺,又豈會畏罪潛逃?”裴尋芳道。

    玉龍臺上,天子寶座里的嘉延帝很?明顯地顫動了一下。

    裴尋芳左手一伸,錦衣衛又為他遞上一柄長弓,裴尋芳嫻熟地上弦,拉滿,將箭頭對準那半死不?活的欽天監監副韋儀。

    他雙眼微瞇,和顏悅色道:“韋大?人?,該你了。”

    “下官……”那韋儀身下已是一片血漬,被押來之前顯然受了重刑。

    他口中倒吸著寒氣,滿臉的汗珠與血珠混在一起,顫顫巍巍道:“下官……下官本是天機門三等門徒,編號叁零零柒。”

    此言一出,如驚石入湖,殿中許多人?都站起來。

    這么多年過去了,頭一回見到?天機門的活人?。

    “何以證明?”裴尋芳問道。

    那韋儀緩緩拉開衣袖,只見數道猙獰的爬痕如扭曲的蛇蟲從手背一直延申至上臂。

    這種疤痕,在高百尺身上也?曾見過。

    “這疤痕之下,原本是一串異形數字。”韋儀喘著大?氣道,“天機門門徒,左手均有一串由?門主賜予的異形數字,一人?一號,獨一無二,代表著門徒的身份,自加入天機門那一日起,我的編號便是:3007。”

    叁零零柒?

    蘇陌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誰給弄的叁零零柒,別太離譜了!

    “這世?上,想加入天機門的人?數不?勝數,天機門有嚴格的挑選機制,可謂萬里挑一。這編號便是我們?的身份象征,每一個門徒都將編號當作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可是,十八年前那場刺殺變故,讓一切都毀了。”

    韋儀說著,臉上露出悲戚之態,或許是他太痛了,這悲戚讓他看起來面?目猙獰。

    他手臂上的爬痕開始蠕動,仿佛里頭有活物。

    他掏出一柄小刀,狠狠扎入那蠕動的爬痕,他痛得跪于地上,顫聲道:“那一天,天機門中了埋伏,所有門徒皆被一種銀色蠱蟲襲擊,重則失去神智成為行尸走肉的死士,輕則被其?侵蝕神智,終身受蠱蟲控制,門主失蹤,門徒或死、或傷、或淪為他人?厲鞭,堂堂天機門,一夜傾覆。”

    死士!蠱蟲!

    放眼望去,整本文中,手握一支極具殺傷力的死士、身邊又集聚一幫善用蠱之人?的角色,還有誰?

    唯有嘉延帝。

    蘇陌仿佛猜到?了什么。

    嘉延帝手中的那支死士不?過是蘇陌隨筆一寫,可如何來的,卻從未提及。

    到?了這個世?界,那些死士,竟然是通過對天機門的門徒埋伏下蠱,偷來的嗎?

    裴尋芳道:“好巧,韋大?人?說的這種蠱蟲,咱家也?曾中過。”

    “不?過幸運的是,咱家及時剜肉剮蟲,并未被蠱蟲控制。”

    玉龍臺之上忽而發?出一陣怪聲,原來是那嘉延帝從寶座上直立起來,他雙眼睜得大?如銅鈴,驚恐地指著裴尋芳。

    口中咋咋有詞。

    雖然他口齒含糊,可裴尋芳辨得出來,他罵的是:狗、奴、才?!

    裴尋芳并不?生氣,反而笑了。

    這么多年了,在這狗皇帝眼皮子底下當差,為了叫他信任,也?為了可以方便行事,裴尋芳一直裝作中蠱的聽話?模樣。

    否則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太監,當真會因為救下了所謂的嫡皇子,就受到?圣眼青睞,從此平步青云嗎?

    怎么可能!

    嘉延帝知道裴尋芳中了蠱,也?以為他被蠱蟲所控制了,才?放心?將他調到?身邊來。

    一是為了控制他,二是為了給自己培養一條忠心?又狠辣的狗!

    殊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一直以為,裴尋芳被他的蠱蟲所控制。

    哪曾想,裴尋芳裝得如此滴水不?漏。

    反而是嘉延帝,在日復一日的假意順從中,失了戒備心?,被裴尋芳玩弄于股掌,在日夜縱欲與金石丹藥中玩垮了身體,鬧得如今這般田地。

    “狗……”嘉延帝怒目而視,操起手中的云磬便砸過去。

    可他的手已不?能自主,他被四名太監死死扶著,那云磬從手中滑落,叮叮當當掉落在腳邊,像堆破銅爛鐵。

    “陛下頭疾發?作,快快扶陛下坐下。”裴尋芳命令道,“去,去請太醫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是。”張德全躬身領命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眾人?皆是驚魂未定。

    “陛下近日龍體不?適,不?過沒有大?礙,諸位放心?。”裴尋芳轉而看向韋儀,道,“韋大?人?,接著說吧,說說湄水刺殺案。”

    那韋儀早已痛得昏死過一遍,給他灌了一大?碗熱湯才?復又清醒過來。

    “韋儀有罪啊!”清醒后的韋儀嚎啕大?哭起來,“韋儀愧對天機門,愧對門主,韋儀早已不?配自稱天機門的人?。”

    他爬向裴尋芳:“殺了我吧,給我個痛快!求你,殺了我吧!”

    裴尋芳道:“當年,天機門何其?神武,想必,你也?曾是一條英雄好漢。”

    裴尋芳俯身蹲下,平視著那韋儀的眼,說道:“告訴咱家,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韋儀全身都在顫抖。

    似乎很?害怕回想起當年那一幕。

    “十八年前,天機門于同一日收到?兩?封委托信。委托信均嚴格保密,層層上遞,只經過一等門徒之手。聽說酬金極為豐厚,門主接下了。正是那兩?封委托信,將天機門送上了不?歸路。”

    “那段日子,門主給所有人?放假,發?銀子,叫我們?拿著銀子去歡快幾?日。”

    “三月初二晚,所有人?集結回門,我們?收到?指令:三月初三,酉時,于湄水刺殺大?庸皇后腹中之子,要求是,去子留母。”

    “天機門殺人?從不?失手。恕我直言,這位嫡皇子,本該在十八年前就命喪湄水,絕無生還之機!”

    蘇陌只覺背脊生寒,他循著聲音朝韋儀走過去,問道:“我,為何沒死?”

    那韋儀舉目望向蘇陌。

    這時,他才?注意到?殿中這個年輕人?。

    他眼睫上沾著血,他望向迎面?走來的那個人?,就像血泊中走出來的另一個人?。

    “因……因為……”韋儀眼中帶血凝向蘇陌,“第二封委托信是,刺殺天機門門主!”

    孤雁

    “沒有人認識門主!我從未見過門主!”

    韋儀快要崩潰了:“天機門內沒有人真正見過門?主!”

    “可他?就此消失了!從未再出現過!天機門群龍無首, 死傷慘重,我們身中奇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高百尺收留了我,是他?給了我一條活路……不是我們背叛門?主, 是我們被拋棄了!”

    “你?知道那種恐懼嗎?”韋儀爬向蘇陌, “有人給你?造了一個神話一樣的夢,轉眼間化為?泡影, 灰飛煙滅……”

    蘇陌當?然懂。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天機門?使命完成, 應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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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清川不能死。

    天機門?門?主必須死。

    大庸一統天下, 故事背景搭建完成,人物角色配置到位,新的書頁被翻開, 屬于季清川的故事就此開場!

    對寫書人而言,這就是真相。

    可對于這些活下來的門?徒而言,卻是夢想和信仰的崩塌。

    今日蘇陌站在這里,看著被折磨得幾近崩潰的韋儀,知曉他?的痛苦, 卻連一句抱歉也不能說。

    “我們是被遺棄的刀……我們是被遺棄的刀……”韋儀仿若掉隊離群的孤雁, 孤獨又悲戚, “我們被遺棄了……”

    他?死死盯著蘇陌,他?聞到了蘇陌身上那無法言喻的幽香。

    就像遙遠的記憶里, 冰雪壓在松柏枝頭的清香。

    那是回天機門?的路。

    韋儀眼里有了熱切的光,他?艱難地向蘇陌爬去, 在地上拖出長長一條血漬:“我知道門?主沒有死,他?只?是離開了, 沒有人能殺得了他?……怎會有人能殺得了他?呢……”

    錦衣衛警惕地盯著他?,紛紛后退,將包圍圈散開。

    忽聞一聲鶴唳,殿中一陣騷亂。

    幾只?白?鶴揮翅掠過玉龍臺,一個俯沖,叼走了太后案席前的一盤松仁果。

    它們仿若有靈性?一般,在空中盤旋幾圈,將那果子通通拋灑在韋儀身上。

    韋儀瞇著眼,緩緩仰頭,看向那結伴而飛的白?鶴。

    他?仿若記起了天機門?的那些時?光,他?張開雙臂,迎接那從天而降的果子:“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

    他?又直直瞥向蘇陌,默念道:“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

    “韋大人。”

    裴尋芳冷冷盯著這個近于瘋癲的人,問道:“你?說高百尺收留了你?,他?是怎么收留你?的?你?為?何要背叛天機門?,跟了他??”

    “我從未背叛天機門?!”韋儀聲嘶力竭道,“我從未背叛門?主!”

    “我知道門?主沒有死!他?只?是離開了,終有一天他?會回來,他?會回來重整天機門?……”韋儀瘋了一般撕扯開衣袖,揚著那疤痕猙獰的手臂,哭吼道,“我一直留著門?主賜予我的編號,我是叁零零柒……”

    “我沒有背叛門?主,我跟著高百尺……我跟著他?是為?了學蠱術,學天象,是為?了解開蠱蟲之毒,是為?了尋找門?主……我從未背叛門?主!”

    “那你?的那些同門?呢?他?們又去了哪?”裴尋芳問道。

    “鳩占鵲巢,認賊作父……鳩占鵲巢,認賊作父!”韋儀眼神躲閃,語無倫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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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鳩占鵲巢?又是認哪個賊人作了父?”裴尋芳咄咄逼人道。

    “我從未跟他?們一起,我從做過喪盡天良、有違天機門?門?規的事情?!”韋儀仰著脖子,看向蘇陌,他?伸長著手,想要去觸摸蘇陌。

    “怎么?不敢說了?怕捅破了天?”裴尋芳逼問道。

    韋儀驚恐至極,兩股直顫,此時?的裴尋芳在他?眼里,儼然索命的惡鬼。

    “活不成了……都活不成了……”韋儀雙目失神,掃過滿殿烏泱泱的人,望向高不可及的玉龍臺,他?瘋瘋癲癲道,“活不成了……”

    “有人鳩占鵲巢,有人認賊作父,有人助紂為?虐,韋儀,你?說的對,你?早已不配做天機門?的人。”裴尋芳眸子一涼,道,“來人!將韋大人那條刻著天機門?編號的手臂,給剁了!”

    “不要!”韋儀張皇地四處望去,他?瘋了般護住自己的手臂,那是他?僅有的關于天機門?的東西了,他?咆哮起來,“惡魔!你?與他?一樣!”

    裴尋芳冷笑?:“咱家與誰一樣?”

    韋儀張了張嘴,卻聽“咻”的一聲,聲音止于喉間。

    他?口中噴出一口惡血,雙眼暴突,瞳孔驟縮。

    一支染著毒的飛來利箭,精準射中他?的心口,將他?射了個對穿。

    韋儀像一只?被射中的孤雁,在空中定格了一瞬,隨即直愣愣往后仰倒。

    不過瞬息之間,眼看就要說出答案了!

    功虧一簣!

    裴尋芳轉身,眼中殺意畢現?,怒吼道:“是誰動的手!”

    錦衣衛紛紛拔刀,朝那飛箭的來源處沖去。

    卻見一隊手持神弩的弓.弩.營士兵從黑暗中走出來,烏壓壓一片,將永壽宮密密實?實?圍了一圈,他?們身穿黑甲,手持重弩,戴著黑亮的頭盔。

    禁軍弓.弩.營的頭兒名叫張鸞,是嘉延帝直屬的親信,素來與裴尋芳不對付,他?曾是嘉延帝最信任的人,卻因為?他?人離間,失了恩寵。

    這些日子,嘉延帝被裴尋芳控制于南熏殿內,不召見任何人,張鸞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圣上了。

    今日見著嘉延帝這情?形,張鸞便認定了裴尋芳有謀逆之心。

    刀箭相對,劍拔弩張。

    “裴公公。”張鸞皮笑?肉不笑?道,“你?嚴刑拷打在先,百般誘導在后,你?想誘使這個瘋子說出什么?”

    “今日是太后六十大壽,皇親國戚、文?武百官集聚一堂,普天同慶的好日子!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張某既然領了護衛宮宴的差事,就容不得你?一手遮天,胡作非為?!”

    玉龍臺上的嘉延帝也急切地扭動起來。

    可四個太監將他?按得嚴嚴實?實?,寬大的華服遮蓋了他?的掙扎,他?根本動彈不了。

    裴尋芳道:“正?因為?百官都在,太后、陛下都在,今日此案必須要有個了結!”

    “當?年,湄水刺殺案牽連官員達七十四人,被斬首、抄家、流放的達一千余人,可謂是開國第一大案!”

    “可就是如?此驚天巨案,竟然不明不白?囫圇結案。今日在場的官員,有不少便是此案被懲官員的同門?、朋友、甚至親人,十八年了,累累白?骨無人收,莫非,張大人覺得這些人的命不是命,不值得一查嗎!”

    “先皇后被刺殺,皇子被掉包,堂堂大庸嫡皇子竟然被扔進了樂坊,被迫做了個伶人,如?此驚天罪行,很明顯是經過精心布局,此事牽涉到國本問題,難道不值得一查嗎!”

    “今日諸位齊聚一堂,一是為?太后慶壽,一是見證嫡皇子受封、入玉牒一事,此案關系到嫡皇子與皇長子兩位的身世,難道不值得一查嗎!”

    一連三問,直接將張鸞給問傻了。

    張鸞一介武夫,哪里是裴尋芳的對手,登時?啞口無言,無從反駁。

    “張大人就這么殺了咱家的線人,究竟是何意圖?莫非是怕他?說出點什么牽連到你??”裴尋芳道。

    “你?!算你?狠!”張鸞氣得直瞪眼。

    裴尋芳看死人一般盯著他?,大聲命令道:“打開第二個箱子!”

    眾人被下了指令般,皆循聲望去。

    只?聽“吱呀”一聲,那半人高的黑漆木箱箱門?被徐徐打開。

    眾人翹首以望,等來等去,卻見著一個風韻猶存的俏娘子,抱著支琵琶,從箱子里步了出來。

    有人驚呼,有人吹口哨,有人卻糊涂了。

    “這……”

    “這又是怎么回事!”

    查案便查案,抬來這樣一位美嬌娘,又是要鬧哪般!

    而且這娘子,一看便不是良家女子。

    那娘子甫一出箱,便被這滿殿烏壓壓的人給唬了一下。

    可她顯然也不是小家子出身,蹙著雙媚眼環視一圈,很快便看見了人群中央的蘇陌。

    “清川吶!”她登時?如?見了久違的親人一般,沖過去一把抱住蘇陌,“可算是見到你?了!”

    蘇陌被抱懵了。

    春、春三娘?!!

    蘇陌不敢相信。

    春三娘不是在詔獄自殺了嗎?她怎么會好生生的在這!

    蘇陌又是驚,又是喜!

    莫非自殺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是了。

    一定是玄衣人。除了他?還有誰。

    這廝之前就曾扮演過春三娘,還扮上了癮。

    可不著調的玄衣人為?什么會扮成春三娘替她自殺掩人耳目?

    蘇陌忽而想起了之前玄衣人對裴尋芳說的那句:裴公公,還記得你?我的約定嗎?

    莫非他?們之間有什么交易?

    一定是裴尋芳的主意。

    他?處心積慮藏了春三娘這么久,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蘇陌被這突來的變故給沖暈了。

    他?當?初在病中聽聞不夜宮被一把火燒了,春三娘死了,蘇陌難過了許久,那么多事情?都改變了,可不夜宮與春三娘卻都沒有逃脫原書設定的命運。

    如?今春三娘突然出現?,就這樣熱乎乎地抱著他?,這感覺既親切又陌生,蘇陌心里騰出一股說不出的歡喜。

    春三娘雖然眼里只?有銀子,可她一手養大了清川,她內心其實?是想要疼清川的,她一生所?作所?為?,皆身不由已,也是個可憐人。

    春三娘握著蘇陌的肩,仰頭看了又看,又摸摸蘇陌的臉,歡喜與憐愛之情?溢于言表:“好清川,你?長高了……入夏了,夜里還咳嗽嗎……眼睛怎么了?”

    蘇陌頓了頓,喚了聲:“母親。”

    母親。

    春三娘身形一晃。

    她沒想到,這個從小被她藥大的孩子,到了這種時?候,還能喚她一聲母親。

    可這金尊玉貴的一聲“母親”,又豈是她這個一身罪孽的人所?能承受的。

    春三娘放開蘇陌,退后幾步:“好……好孩子。”@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說出這幾個字,已是淚流滿面:“是我誤了你?,今后你?要好好的。”

    “母親,你?……為?何在此?”

    春三娘含淚道:“你?曾問我,是否愿意與你?站一起,放手一搏。春三娘這一生,積善不多,罪孽不少,臨到頭了,也想做一回好人。”

    蘇陌心口發緊,還要說話,春三娘已經抹掉眼淚,抱起琵琶,轉身朝那大殿中央沖去。

    撲通一下,叩地有聲。

    孤獨的背影,像挺立的松柏。

    “不夜宮,春三娘,拜見陛下、太后及各位大人!”

    蘇陌從未想過,有一天,視金錢如?性?命的春三娘會出現?在這皇宮大殿之上,將不夜宮的一切,公之于眾。

    “春三娘,原名柳沐之,本是官家教坊司的一位藝妓。”

    “說吧,將你?知道的,都說出來。”裴尋芳道。

    春三娘抱起琵琶,垂眸調弦,指尖輕輕一撥,一曲蕭蕭索索《孤雁兒》便隨之而來。

    “我與胞妹,本是嘉善人士,因戰亂流落至帝城,入了教坊司,一歌一舞,多年來相依為?命。”

    “嘉延元年,《大庸律法》出,教坊司被廢除,所?有人被劃入最低等的樂籍,胞妹被發送拍賣,與我失了聯系,而我,沒了棲身之所?,沒了謀生之道,唯一的孩子也差點被餓死。就在這時?,有人找到了我。”

    “那人許我以萬貫金銀,讓我做不夜宮的當?家人,我歡喜得很,以為?碰到了良主,沒想到,他?們搶走了我的孩子,給我種了蠱,不配合就得死,我不怕死,但?他?們會折磨我的孩子。”

    “他?是我的命啊!我別?無選擇,成了不夜宮的當?家人。可我不過是個傀儡,不夜宮真正?的掌舵人,他?們稱他?為?宮主。”

    “宮主從未以真面目視人,他?總是戴著金色面具,不夜宮底下是一個巨大的地宮,那里有一條很長很長的密道,關卡重重,我不知道它連向哪里。”

    “有一天,他?們交給我一個嬰兒,我從未見過那么漂亮的孩子,可他?們告訴我,這個孩子生來就是賤命,是孽障,他?的一生都將用來贖罪。”

    “而我的任務,就是按照他?們的指令,用暗坊里最私密的法子,將這孩子調教.成低三下四、羸弱不堪、品性?卑賤、供人玩樂的漂亮玩物。”

    “可他?們沒想到的是,這孩子生來就是不凡,無論我如?何磋磨他?,他?骨子就帶著一股矜貴,非常人所?能撼動……直至十五年后,這孩子正?式登臺露面。”

    “一舉成為?……名動帝城、顛倒眾生的大庸第一伶人!”

    離人

    春三娘斜抱琵琶, 款弄冰弦,翻指之間,弦音瑟瑟,如無邊落木蕭蕭而下, 說不?盡的?離人斷腸。

    “自打清川露了臉, 不?夜宮就沒再太平過。”

    “全帝城的王孫公子蜂擁而至,豪擲千金, 但求一見。清川這孩子性冷, 登臺獻藝,可以, 薄施媚顏, 不行。偏偏他這個勁兒,就是招人。”

    “宮主想將清川養成卑顏屈膝的?奴,清川偏偏長成了清風明月似的主。可這是在樂坊啊, 賣笑追歡的?地方,身為伶人,身份低賤,他這個性子是注定撐不下去的?。”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不?夜宮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 甚至有人硬闖醉生閣, 強行要清川陪侍, 諸如此事,數不?勝數, 清川是氣一回,哭一回, 病一回。”

    “我知?道他的?心?思,風月之地, 人人皆貪戀顏色,醉生夢死但求一歡,獨獨清川不?愿從?流。他自幼與他人不?同,心?中自有一番天地,身在泥沼卻?有君子風骨,傳琴授藝被他人尊為恩師。”

    “可惜任他譜再高也是個低賤命,他偏偏生得這般顏色,投在樂坊就如羊入狼窩。我知?他一身病骨無?力自保,只求給他尋個多金的?恩主,也全了我養他長大的?情分。可他就是不?聽話?,心?氣太?高,只想著有朝一日能?脫離賤籍,能?獲得自由身,遠走高飛,有自己一番作?為……”

    “伶人談何未來,伶人是律法圈死的?賤民?,終生不?可轉良,哪里還有出路?沒有恩主,他連活路都沒有。他就這樣同我耗著,日日憂思,身體也雪上加霜,越來越差。”

    “清川曾問我,伶人也是人,為什么伶人就生而低賤?我告訴他,這是命。”

    “可這真的?是命嗎?”春三娘指尖一撥,弦音如急雨而下,“察覺到清川身世不?簡單,是春分里清川大病臥床的?那一回。”

    “病情來得太?兇險,那段日子,清川不?知?為何,整日失魂落魄,春寒料峭,竟一病不?起了。”

    “不?夜宮調來的?陌生護衛越來越多,給清川瞧病的?人竟然掛著宮里太?醫院的?腰牌,地宮里也是重兵把守,宮主的?指令愈來愈頻繁,可他本人從?未出現?。他下了死令,清川若是死了,整個不?夜宮都別?想活。”

    “拾魂草一碗接一碗地喂下去,喂了吐,吐了喂,清川的?命就那樣吊著,那不?是救命的?良藥,而是催命符水,表面吊著氣,內里底子早就壞了。宮主不?是想讓清川活,他只是還沒玩夠,不?想看著這個玩物就這么輕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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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三月三,上巳節,清川偷偷去了湄水,又傳出女鬼驚魂與貍貓換太?子的?傳聞,我心?驚之余,隱隱猜到了清川的?身世。后來,就連太?子殿下也找來了不?夜宮,也就在這一天,我接到了宮主的?指令:讓太?子做清川的?第一個男人。”

    此話?一出,滿堂皆捶手跺腳。

    這……這太?荒唐了,同是李氏皇子,那個人怎么敢!

    都說太?子李長薄與季清川不?干不?凈,這下是撇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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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將清川一手養大,我將他視若珍寶,大庸律法嚴令禁止官員與伶人私交,清川若與太?子牽扯在一起,就是死路。宮主想毀了清川!我不?想看他走這條死路。太?子在不?夜宮留宿的?第一夜,我也第一次違背了宮主的?命令,沒有給太?子點催情香。”

    “荒唐!”太?后氣得臉都綠了,“你們自己根都壞了,還要來害我的?薄兒!”

    “太?后息怒!”安陽王也是眉頭深鎖,他遠遠沒料到真相會比他想象的?還要令人發指,“不?夜宮涉及到兩個孩子掉包真相,且聽她說完!”

    “你們聽聽,好一個不?夜宮,明為樂坊,實為暗窯,私藏皇子,還算計上了大庸太?子,養壞一個,還要拉另一個下水,何其歹毒!簡直無?法無?天,亂國?亂家!今日哀家不?處置了這個毒婦,就枉對李家列祖列宗!”

    “太?后高看我了,春三娘可沒有這個能?力,無?法無?天、亂國?亂家的?罪名?我還擔不?起!”春三娘低眉輕撥琴弦,面色不?驚道,“春三娘不?過一介藝妓出身,在這亂世謀生,一朝身不?由己成了不?夜宮當?家人,養大了清川這個孩子,僅此而已。”

    “不?夜宮的?這潭深水,春三娘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浮萍,真正攪動潭水的?是里頭潛藏的?巨龍。十八年來,我一直很?好奇,不?夜宮宮主究竟是誰?”

    “直到清川的?弁釵禮,宮主第一次露面,我才恍然大悟……”春三娘說著,抬眸望向那玉龍臺的?至高處,“我曾位列官家教坊司歌妓首魁,也曾在御前侍奉過,我閱人無?數,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我身中奇蠱,行動處處受施蠱人控制,我的?孩子在他們手里,生死未卜,我縱然有一百個心?思,也不?敢妄自行動背叛了宮主。”

    “春三娘是個貪生怕死、愛慕錢財之人,此生唯一值得一提的?事,便是養大了清川,可是我將他養壞了,那么好一個孩子,那么金尊玉貴的?一個人,是我硬生生將他養壞了……那一碗碗灌下去的?藥,都是我的?罪孽……”春三娘說到此時,已是聲淚俱下。

    “清川啊,春三娘對不?起你,我不?配你喚我一聲母親。”

    弦凝指咽處,聞者落淚,座中竟有不?少女眷開始掩面而泣。

    蘇陌靜靜聽著筆下人的?陳訴。

    他沒想到,八面玲瓏、風流潑辣的?不?夜宮春三娘竟也有如此一面。

    身前的?玉竹哨子微微發著光。

    清川,你聽見了沒,春三娘是心?疼你的?。

    “弁釵禮后,清川失蹤,不?夜宮被燒了,我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前些日子,我的?孩子找到了,他在一年前就病死了,他比清川大一歲,也是病病弱弱的?一個孩子,死的?時候一條草席卷了便埋了……”春三娘已是哽咽難言,今日她又戴上了那支舊藤鐲,那是她對亡故孩兒的?唯一念想,鐲上染了點點紅斑,仿若杜鵑泣血。

    她愛憐地抱著手中琵琶,仿若那是她死去的?孩兒,弦音已是嗚咽難鳴,如泣如訴,聽著叫人斷腸。

    “十八年了,不?夜宮磋磨過的?孩子不?知?凡幾,春三娘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今日就以這條賤命,為清川,為我的?孩子,為整個不?夜宮枉死的?人,求一個公道。”

    眾人還在悲鳴中未轉圜過來,但聽“錚”的?一聲刺耳銳鳴,四根弦啪啪崩斷,那春三娘水蔥般的?指尖全部劃破,十指泣血,望之可怖。

    烏黑的?血滴滴答答滴在琵琶上,滴在那支舊藤鐲上。

    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春三娘開始痛苦得抽搐起來,她死死抱著琵琶不?撒手,原本白嫩的?手開始迅速龜裂,皮肉底下似有無?數活物在涌動。

    “她、她的?手指里爬出了蟲子!”有人嚇得尖叫起來。

    “快抓住她!”

    錦衣衛、禁軍想要沖上去。

    裴尋芳制止了他們。

    琵琶與藤鐲上早已提前抹滿了藥汁,聞著那藥汁,數不?清的?扭曲的?、涌動的?白色蟲子從?春三娘的?十指指尖里爬出來!

    那蟲子同裴尋芳當?年剖開血肉從?經脈里抽出來的?蟲子一個樣,但是數量之多、其狀之恐怖,讓人頭皮發麻。

    春三娘面色慘白如鬼,嘴唇已咬出了血。

    “今日……”她抱著琵琶顫聲道,“就用我的?血,引出施蠱人!讓那條潛藏在深淵里的?巨龍,現?出原形!”

    蘇陌這才意識到春三娘在做什么!

    嘉延帝用的?這些蠱,均出自高百尺一人之手。

    高百尺乃南疆養蠱第一人,是嘉延帝的?方士巫師中最為得力的?一個,他畢生為嘉延帝研制了百余種蠱,而用在春三娘他們身上的?這種,名?為蜂王靈蠱。

    一只蠱王,可號令無?數子蟲,蠱王僅有一只,種在施蠱人身上,而子蟲則有無?數只。他們將幼蟲如飛花拋灑,幼蟲鉆入受蠱人體內,初始無?知?無?覺,一旦侵入,輕則迷惑神智,重則讓人飽受噬骨噬心?之痛,更有甚者毀人心?智,讓其變成行尸走肉的?死士。

    幼蟲寄居于?受蠱人體內,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越長越多,而幼蟲一但離開受蠱人身體,便會孵化成子蟲……

    子蟲憑借本能?,便會去尋找它們的?蠱王!

    春三娘……春三娘她!要用自己身上的?子蟲,引出身上種有蠱王的?施蠱人!

    人們眼睜睜看著,那些從?春三娘指尖爬出來的?蟲子,拱在一起,涌動著,爬滿了整個琵琶,漸漸的?,越來越多蟲子孵化成蜂子,粘稠的?翅膀一扇,便密密麻麻飛將起來。

    人群間爆發出尖叫,人們紛紛抱頭躲藏。

    可那蜂子并不?亂飛,而是烏壓壓如疾風一般朝著玉龍臺蜂擁而去。

    “去找你們的?蠱王吧!”春三娘哭著大笑起來,“大家都睜眼看看!誰才是藏在背后謀劃一切的?宮主!”

    玉龍臺上驚叫連連。

    釵裙杯盞亂成一片,手帕子掉了一地。

    “護駕!”

    “護駕!”

    “護駕啊!”

    娘娘公主們嚇得花容失色,太?監宮女們一通亂躥,弓.弩.營的?禁軍扯下丈高的?紗幔,點燃火把,驅趕蜂群。

    可那些玩意豈是這樣能?驅趕的?。

    嘉延帝被四個太?監強按著,直直坐在寶座上。

    他雙目赤紅,下垂鋒利的?薄唇顫抖著。

    他看到一片席卷的?黑云朝他襲來,像黑濤洶涌的?渭水,像渭水對岸烏云密布的?長安城。

    烏云翻卷的?戰場,跟隨他披荊斬棘的?將士大勝歸來,他們載著豐厚的?戰利品,對他朝拜,對他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嘉延帝笑了,可他笑著笑著便哭了。

    因為,他看到,那個他發誓要娶到身邊疼愛一輩子的?人,一身是血躺在他懷里,支離破碎說道:

    “李畢,你什么都得不?到。”

    弒君

    烏壓壓的蜂群徑直朝皇帝飛去, 眾人一時?都傻了眼。

    四皇子李明煥正纏著身側的宮女玩香帕子,他自?認為與裴尋芳通過氣的?,萬事皆在掌中,可瞧著這情形, 一時?怔愣住了。

    他大呼不好, 扯過香帕子兜頭裹起來,連滾帶爬朝那玉龍臺高處跑去:“父皇!兒臣來救你……”

    但覺一道身影如疾風掠過, 那?人一把奪過禁軍手里的火把, 率先擋在嘉延帝身前:“兒臣護駕來遲,父皇受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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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太子李長薄。

    四皇子氣得直冒青煙, 好個李長薄, 假模假樣的?,叫他搶占了先機!

    呆滯的?人群這才行動起來。

    有本事的?,沒本事的?, 一股腦子往前?涌,爭相去護駕。穿著厚重禮服、身體笨重的?官員們生怕事后被?治罪,也盲目往前?沖。

    李長薄一身薄汗,他揮舞著火把,眸光掃過底下亂如沸粥的?大殿。

    一切都亂套了。

    春三娘已是奄奄一息, 她伏在地上, 道:“好個皇帝……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瞎了你們的?狗眼……睜眼看看你們奉為君父的?皇帝是個什么?人吧……”

    李長薄微喘著,今日種?種?皆出乎他意?料。他不知道天機門, 更不知道什么?不夜宮宮主,事事變化皆不在預想之中, 他的?計劃全被?打亂了。

    從韋儀出現的?那?一刻起,他便知今日兇多吉少,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李畢!”

    忽聽得人群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殿中混亂一片,這聲?音不大,卻猶如穿墻之音,格外清晰。

    李長薄頭皮發麻,以為自?己?聽錯了。

    尋聲?望去,只見虛晃的?人影中,蘇陌一人煢煢孑立。

    “李畢,今日便是與你清算的?時?日。你可知罪!”殿中那?人完全不同于以往清川孱弱的?模樣,他雙目束帶,卻仿若有看透一切的?能力,神情凜冽如同無情的?判官。

    “清川?”李長薄錯亂了。

    身后的?嘉延帝不知哪來的?力氣,他低吼著掙脫太監們,四肢癱軟跌下寶座。

    “父皇。”李長薄本能地要?扶他,卻被?他一把推倒了。

    “孽……”嘉延帝喉間發出古怪的?聲?音,他面目猙獰,伸長著脖子盯向人群中的?蘇陌。

    孽種?。

    李畢雙眼都要?滴出血來了。

    古來帝王成就霸業,誰不是攻城拔寨,生殺予奪,他李畢何罪之有!

    他這一生,殺過的?人不計其數,多到他自?己?都記不住了,可他唯一想留住的?人卻沒能留住,為什么?!

    都是因為這個孽種?!他憑什么?還活著!

    嘉延帝死死盯著蘇陌,竟不覺嘴角與鼻孔皆流出烏血來。

    “父皇。”李長薄從身后抱住他。

    “滾……”嘉延帝低吼著再次推開李長薄,卻一個不慎從寶座高臺上跌下來,滾著厚重的?華服連跌幾級,就連龍冠都摔掉了。

    他憤怒地嚎起來,聲?如牛吼!他是九五之尊,是真命天子,是這天地間的?共主,怎會落得這般田地!

    李畢不甘心啊。

    是他太過自?信了,自?以為手握皇權制衡著一切,殊不知引狼入室,耽于邪道,大權旁落,一招不慎致數十年功績毀于一旦!

    “李畢……李畢啊……”他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驚恐四顧,他仿若看到了武元帝拎著腦袋血淋淋站在玉階上,看到了那?些被?他逐個斬除的?開國將領如惡鬼般來索命,他看到了湄水邊一身是血、至死都不愿再看他一眼的?長樂……

    還有多年前?那?個,暗中助李氏兄弟拿下江山的?天機門門主。

    那?個仿若立于眾生之上、判人生死的?神明。

    向死而生。

    生即是死,死亦是生。

    是他!

    嘉延帝看著蘇陌,眼尾流下一行血淚來。是他,就是他!

    嘉延帝驚恐往后縮,天機門叫你今日命絕,就不會留你過子時?,他來了,他回來了,嘉延帝如一只刀懸脖頸不甘待宰的?獸,兀地從喉間爆發出一聲?絕望嘶吼:“護、護駕啊!”

    剎那?間,一群僵硬的?黑衣人如鬼魅般從天而降,齊齊跪在皇帝面前?,高呼“宮主”。

    這是久未被?傳召的?死士。

    “殺!”嘉延帝顫抖地指著蘇陌,嘶吼道,“殺——”

    黑衣人們機械般調轉頭,拉開黑翎箭,拔出長刀,不由?分說?飛身躍下玉龍臺。

    李長薄面色慘白,他突然明白嘉延帝要?做什么?,他一把抱住皇帝的?腦袋,死死按住他,扭頭一吼:“住手!”

    可那?些死士哪里?會聽他的?。

    施蠱人才是他們唯一的?主人。

    他們像惡鬼般飛下玉龍臺,直逼蘇陌,要?取他的?性命!

    李長薄全身都涼了,他見識過死士的?厲害,他離清川太遠了,他根本護不了他。嘉延帝被?他死死捂在懷里?,卻仍在大聲?嘶吼著,“殺——”

    那?個折磨了李長薄無數長夜的?夢魘又出現了,他仿若看到清川在落花中慘然一笑?,化作泡影消逝而去。

    “長生,我不要?你了。”

    李長薄再也受不了了。

    “叫他們住手。”李長薄如同瘋了一般,他顫抖著,以大掌捂住嘉延帝的?口鼻,低吼道,“父皇!叫他們住手!”

    嘉延帝笑?得像個瘋子:“吾何錯之有……天不助我矣……殺、殺了他……”

    李長薄手中力道愈發加重,他痛苦地仰起頭。

    舉頭之上是華鶴池精美絕倫的?藻井,金色盤龍,口銜寶珠,那?是皇權的?象征,他望著那?雙赤紅的?龍眼,仿若看到了被?命運逼到絕路的?自?己?。

    沒有退路了。

    那?是他與清川唯一的?活路。

    他想要?同清川一起活。

    他重生一趟,不管是上天對他的?懲罰還是什么?,他必須拼死一搏。

    他心中最后一點對這位所謂君父的?情感通通繃斷,他捂死皇帝的?口鼻,破嗓喊道:“保護嫡皇子!”

    蘇陌聽到了風聲?。

    聽到了聒噪的?驚叫聲?。

    還有人群中李長薄的?聲?音。

    穿進這本書中,蘇陌曾無數次直面死亡。再次死在自?己?一手培養的?門徒手里?,算不算一種?輪回?

    這些死士是這世間最厲害的?殺人利器,他們曾是天機門最快最鋒利的?刀,斬梟雄、殺豪杰,從不失手。

    他們曾對蘇陌俯首稱臣。

    那?刀來得太快了!

    寒氣逼人的?長刀劃出一道弧光,裹著風聲?劈向蘇陌的?脖頸,一刀下來,身首異處,幾乎沒有懸念。

    蘇陌心想,這一次,要?如此結束了嗎?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濕糯糯說?道:“公子別怕。”

    但聽一聲?悶響,那?黑衣人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胸腔爆出一大口烏血,熱辣辣噴濺了蘇陌半身。

    長刀落地,摔落下去,黑衣人直挺挺死在蘇陌面前?。

    蘇陌臉上沾了血,渾身冷顫,玄衣人的?聲?音又出現了:“讓阿烈保護你吧,阿烈永遠忠于公子。”

    頭雁暴斃,更多黑衣人如密密麻麻的?雁群朝蘇陌撲將過來,大有集體撞崖之勢。

    混亂間,蘇陌被?人一把撈過去,更多喊殺聲?沖入鼓膜。

    “誅殺不夜宮死士!一個不留!”

    “就是他們!他們就是當年刺殺先皇后與嫡皇子的?天機門門徒!”春三娘哭喊道,“就是他們……他們中了蠱,成了不夜宮宮主的?死士……”

    驚恐的?朝臣們被?擋了回去,錦衣衛、禁軍、弓.弩.營聯合起來將死士團團包圍。

    這是大庸建朝以來最匪夷所思的?一幕,若有人將它編入《庸史》,今日這荒唐的?一幕定將叫后人瞠目結舌。

    一群行尸走肉的?死士,在神志不清、被?恐懼驅使的?皇帝的?命令下,竟然與官兵當廷搏殺。

    余下的?蘇陌已經?全都聽不見了,他被?人趁亂塞入了一只大木箱中。

    無人看見的?箱子里?,裴尋芳將他抵在黑暗處。@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胡亂地檢查著蘇陌身上是否有傷,聲?音有點兇:“乖乖呆在這里?別動。咱家送你出去,聽到沒有。”

    “我不走……我的?事情還未完成。”蘇陌刀口逃生,心有余悸,聲?音有些兒顫。

    “公子想做什么?,咱家替你做。”

    “掌印不懂……只有我、只有我能喚起他心底的?恐懼……”蘇陌顫抖著推拒他,想要?起身。

    卻被?裴尋芳一把又按了回去。

    “你方才差點死了,公子想要?了咱家的?命嗎!”

    “這是我留下的?爛攤子,我必須收拾好了……那?些死士他們、他們會聽我的?……”

    “那?些死士為何會聽公子的??”裴尋芳追問道,凝向蘇陌的?眸子愈發漆黑。

    “就讓我、讓我……再試一試吧……”蘇陌牙齒打著顫。

    “公子要?試,不妨拿咱家的?命去試。”裴尋芳態度強硬,照著蘇陌蒼白的?唇便狠狠親了下去。

    蘇陌扭過臉,將他一把推開:“我、我不喜歡你這樣。”

    裴尋芳雙手落了空,也落了滿身的?落寞,他伸手去擦蘇陌臉上的?血,道:“你可不可以,就當為了我,請惜命一次。”

    “就當為了我,可以嗎?”裴尋芳放輕了聲?音,“就算是神明,神明也會死,也會痛的?,公子不是神明,公子是有血有肉的?人。”

    “公子不必對每一個人負責,沒關系的?,這世間本就有悲歡離合,苦難自?有因果,善惡自?有論?斷,不是你的?錯。”他像蘇陌當初安撫他一般,溫聲?說?著這些話。

    “裴尋芳,”蘇陌要?哭了,“被?留下的?人,真的?很痛苦嗎?”

    裴尋芳沉默一瞬,反問道:“公子當真可以清清白白地來,清清白白地走嗎?”

    蘇陌眼眶濕了:“我、我做不到了。”

    “那?就別走,就當為了我,好好惜命。”裴尋芳將人抱緊了。

    “公子究竟是何人?”裴尋芳的?眼底閃過細碎的?光,似寒霜下搖碎的?月影,“這是咱家最后一次問你了。”

    “放李長薄一條生路。”蘇陌咬唇道。

    “公子要?拿自?己?的?秘密,換李長薄的?命?”裴尋芳苦笑?道,“咱家說?過,你我之間不是交易。咱家要?你真心待我,多一絲利益,多一絲目的?,多一絲偽裝,都不算真心。”

    “它事都可依你,李長薄的?事咱家絕不退讓。”

    但聽“哐當”一聲?,蘇陌腕間一涼,他被?裴尋芳鎖在了箱子里?。

    “公子聽清楚了。李長薄的?命,咱家非要?不可。這次絕不留后患,李長薄必須死!公子提出的?交易,咱家不接受。”裴尋芳冰涼的?手指滑過蘇陌的?手背,而后退去。

    “公子對他動了惻隱之心,咱家便容不了他!”他撂下這一句,斷然抽身離去。

    蘇陌惶惶然被?留在黑暗里?。

    正在此時?,大殿之上爆發出一聲?驚天悲鳴。

    “李長薄!你、你殺了父皇!”

    四皇子鬼哭狼嚎起來:“太子!弒君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整個永壽宮塌了天一樣。

    天崩地裂不過須臾間,轉眼喜宴變喪宴。

    太子李長薄臉色慘白,他于眾目睽睽之下,釀蹌起身,雙手一撤,嘉延帝硬邦邦摔在地上。

    四皇子滑跪著撲過去,扶尸痛哭:“父皇啊!父皇!”

    李長薄滿手的?血,黏糊糊的?,像糊在他的?命運里?擦都擦不掉的?骯臟之物。嘉延帝臨死時?已是七竅流血之狀,就算他不下手,也活不長了。倒不如給了他個痛快!

    他緩緩轉身,目光掃過面如土色的?太后,又掃向群臣。而眾臣之中,魏國公賀忠,包括那?些擁護他的?太子黨們都跟著站了起來。

    李長薄已經?不再害怕,他從未如此平靜過,他立于這高臺之上,以太子的?身份,俯視眾人:“父皇蠱毒發作,暴斃而亡!”

    殿中頓時?哀嚎遍起。

    “是你!”四皇子跳起來一把拖住李長薄,“李長薄,是你殺了父皇!”

    李長薄反擒住他的?衣襟,拎雞仔一樣將他拎起,一字一句道:“父皇乃蠱毒發作,暴斃而亡!”

    “薄兒啊……”太后泣出聲?來。

    “李長薄!你以為殺了父皇這天下就是你的?了嗎?你做夢吧!”四皇子惡狠狠道,“你這個冒牌貨,你連李氏皇子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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