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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身

    暮春轉暖。

    雨聲和蟲鳴透過新換的綠窗紗, 聲聲擾人心?。

    蘇陌心?中?一悸,從裴尋芳的臂彎中抽開身:“掌印說笑了,掌印的故鄉是洛陽。”

    許是剛剛服過藥,裴尋芳的靠近讓蘇陌全身上下都變得高度敏感, 就?連他呼在耳后的氣息都如輕羽拂過, 撓得?人癢癢的。

    頻頻對一個太監產生性.幻.想?,還?總做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夢, 這讓蘇陌感覺很危險。

    無論是被書中?角色反噬, 還?是對筆下?人產生不該有的情感,都是失控的表現。

    蘇陌喜歡冒險, 但不喜歡失控下?的冒險。

    蘇陌行至窗前, 推開半扇窗,微涼的夜風伴著雨滴飄進來,蘇陌心?頭燥郁, 沒?忍住在風中?咳了幾聲。

    裴尋芳半環住蘇陌,將窗關了:“公子體弱,當心?著涼。”

    蘇陌嗔怒著回望他。

    裴尋芳他算什么人,為什么總要?管東管西,還?盡說些?離譜的話。

    裴尋芳假裝未看見蘇陌的慍色, 順手將那半垂著的卷簾也一一放下?了。

    雨聲消去了不少, 房間隨之靜下?來, 燭火變得?更亮了,也照亮了蘇陌微醺般緋紅的臉。

    裴尋芳用手背冰了冰蘇陌的臉:“公子為何臉紅了?”

    他個子很高, 聲音雖輕,卻天?然有一種壓迫感, 蘇陌被他堵在窗前,無處可?退, 只得?抬起下?巴問他:“掌印深夜來訪,有何貴干?”

    “公子還?真是健忘。”燭火在裴尋芳身后竄動著,他沉在陰影里,似一匹月色下?獵食的狼,眸子里是幽深而暗黑的森林,而那森林里唯一的光亮,是蘇陌的身影。

    裴尋芳走近一步,蘇陌以為他又要?做什么舉動,往后一避,沒?承想?裴尋芳只是輕輕碰了碰他的頭發,鳳眸里噙著幾分笑意:“無妨,咱家替公子記著。”

    蘇陌被他笑得?頭皮發麻。記著什么?

    裴尋芳沒?再?多言,端起那盞燭臺,在矮榻上坐下?,道:“今年帝城的春天?特別?長,雨總也下?不完,公子覺得?呢?”

    蘇陌不知道帝城往年的春天?是怎樣的,但他剛喝完藥,身上也不痛快,他此刻非常不想?與裴尋芳呆在一個屋檐下?。

    這讓他感覺很危險。

    蘇陌赤裸.裸地趕人:“時辰不早了,掌印若無事,就?請回吧,我要?睡了。”

    “咱家是來求和的。”裴尋芳直接了當說道,“為表誠意,咱家還?帶來了一份禮物。不知公子,是否愿意給咱家這個機會?”

    說著,他從袖中?掏出一本?小冊子,放在矮榻的案幾上。

    那表情,還?挺正經。

    蘇陌眨眨眼?,要?談正事是吧。

    細想?想?,兩人并未吵架,是裴尋芳先越界了,他試圖打破兩人的合作關系,阻止蘇陌回不夜宮,蘇陌借夏伯用“君臣韘”壓他,他便?索性摘了那枚韘,這才導致兩人不歡而散。

    拈花巷之事,蘇陌猜到一定有裴尋芳在暗中?干預,否則,他恐怕早已?被李長薄給生吞活剝了。

    想?到此,蘇陌倒也沒?什么好計較的,倒是應該向裴尋芳致謝才對。

    蘇陌也不是扭捏之人,便?在裴尋芳對面坐下?,遠遠問道:“這是何物?”

    “公子托咱家安葬小檻,咱家猜那位小檻對公子一定很重要?,便?讓人查了一番。”裴尋芳倚在案幾上,翻開那本?冊子,將它調轉了個向,朝向蘇陌。

    里面是一份詳細的籍貫備案。

    裴尋芳道:“小檻原名林佑仙,山東籍,家里世代為商,為商籍。”

    “其母親原是俘虜,為奴籍,流落大庸多年,經轉多人之手,十七歲時被齊州林府二公子相中?,買回了家。據說,那林二公子待她情深意重,從不因她是奴籍而輕賤她,她在林家雖只是個侍妾,但林二公子終身未再?另娶,竟與正妻無異。小檻也算是在千呵萬護中?長大。”

    “可?他的人生,在去年秋天?被改變了。”

    蘇陌面上不顯,心?中?卻是驚訝,這么短的時間,裴尋芳是怎么查到這些?的?

    小檻的事,蘇陌在原書中?并未寫得?如此詳盡,如今聽裴尋芳這么一說,竟有種聽說書的感覺。

    這書中?人、書中?事,在蘇陌的書寫范圍外,究竟還?發生了哪些?變化?

    裴尋芳有意無意地瞟著蘇陌的反應,又翻開一頁,指向一處,道:“去歲九月,林二公子攜家眷舉家遷至帝城,十月,林家因牽涉私鹽案被查,隨后,小檻母親的奴籍身份被舉報,整個林家因私購俘虜及販賣私鹽雙罪并罰,被判了滿門抄斬。”

    “獨獨留下?小檻一人,扔進了樂坊,劃為樂籍。”

    這是蘇陌曾一筆帶過的背景故事,可?如今聽裴尋芳親口說出來,竟覺頭皮發麻。

    “私鹽案尚未判定,私購奴籍并非死罪,按照大庸律法,林家不至于?被判得?如此倉促,這其中?有人做了手腳。”

    “是誰非要?置林家于?死地?我命人查了林家入京后的所有痕跡,在不夜宮的客單記錄上發現了疑點。”

    裴尋芳又翻開幾頁,道:“十月初四,林氏夫婦曾在不夜宮包場宴請客人,而那一晚,登臺獻藝的伶人……正是公子你。”

    裴尋芳看向蘇陌:“不知公子是否還?有印象?”

    蘇陌怎么可?能會有印象。

    去歲秋天?,蘇陌還?在書外的現實世界里,與急速惡化的病情做最后一搏。

    “據不夜宮的老奴說,林家那位小姨娘曾特意找春三娘打聽過公子的事。恐怕正是這一問,便?去掉了林家三十口人的性命。”

    蘇陌只覺背脊發涼。

    “咱家之前百思不得?其解,何至于??直到公子告訴咱家,小檻是你的親人。”

    “咱家命人從小檻母親的身世下?手,這才發現一個驚天?秘密,林家的這位小姨娘,原本?有一個很響亮的身份——大齊永昌郡主。”

    “也就?是公子的母親長樂郡主的親妹妹。”

    燭火之下?,裴尋芳不錯眼?地籠著蘇陌:“小檻進入樂坊后,曾被安排與一眾新人去不夜宮學藝,公子琴藝冠絕帝城,曾短暫的做過小檻的授藝老師。”

    聽到此,蘇陌身上已?微微出汗。

    不知是服藥后的反應,還?是因為裴尋芳的話。

    “而這一次選入樂僧的名單中?,原本?并沒?有小檻,他是被臨時選入的,他甚至連包裹都未收拾,只抱著一把琴,便?被帶進了天?寧寺,就?是那么巧,被李長薄給瞧見了……”

    “公子曾說過,小檻是因你而死,咱家之前還?不信,現在看來,不僅是小檻,林家三十口人,都是因為永昌郡主認出了公子而全?部喪命。”

    “有人要?害公子。所有與公子有關的人,都成了他計劃中?的一部分,或殺或用,毫不留情,不過棋子爾爾。”

    “而公子……”裴尋芳說著,輕輕捏住了蘇陌的指尖,“對此了如指掌,對嗎?”

    蘇陌指尖一顫。

    裴尋芳僅憑蘇陌的一句“小檻是我的親人”便?查出了這些?,這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敏銳與能力。

    若蘇陌再?同他多透露一點點信息,是不是就?要?被他揪出老底了。

    “公子還?有多少驚喜,是咱家不知道的?”

    裴尋芳輕揉蘇陌的手指,發出致命一問:“公子從小在不夜宮長大,是如何知曉這些?的?縱然小檻與公子有三分相似,公子是如何認定小檻就?是你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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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抿緊唇,這要?怎么答?

    蘇陌閉了閉眼?,不悅道:“掌印這拷問犯人的口氣,確定是來求和的么?”

    裴尋芳的眸光更深了:“這本?冊子,咱家也同樣為安陽王送去了一份。安陽王對長樂郡主的事極度敏感,永昌郡主與小檻的事情,幾乎就?可?以讓安陽王斷定,公子就?是長樂郡主的孩子。”

    蘇陌心?下?嘆服,原來如此。

    “所以,他才會不顧一切,趕來拈花巷救我。”蘇陌道。

    “沒?錯。”裴尋芳酸溜溜道,“安陽王比我想?像的更在意公子。”

    “掌印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查出小檻的身世,你是不是一直在調查與我接觸過的所有人?”蘇陌問道。

    “小檻在不夜宮與公子學藝時,曾與公子甚為親密,咱家不得?不查。”裴尋芳似笑非笑道。

    蘇陌“啪”的一下?合上冊子,站起來沖到裴尋芳面前:“掌印還?查了我什么?”

    裴尋芳仰起頭看著懟上來的人,不免好笑:“我曾說過,公子將我的底摸得?清清楚楚的,我卻對公子一無所知,我很吃虧的。”

    “在我身邊安插影衛全?天?候監視我還?不夠,還?調查我身邊的人,掌印真是有心?了!”

    “咱家的眼?線遍布大庸,查這些?并不難,公子對咱家諱莫如深,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裴尋芳忽而停頓了一下?,“公子生氣了?”

    “我在掌印面前,竟是一點隱私也沒?有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正好相反,”裴尋芳語調沉下?來,“我從未看懂過公子。”

    蘇陌被他看得?心?里發毛,朝裴尋芳伸出一只手,“還?給我!”

    “還?什么?”

    “掌印既然不戴那枚韘了,就?請還?我。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唯一念想?。”

    裴尋芳凝著蘇陌,眼?底忽而漾出笑意,他張開雙臂往那靠背上一躺,說道:“螭紋韘就?在咱家身上,公子想?要?,就?自己來取。”

    蘇陌咬著唇看他。

    這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像個無賴。他笑得?那么可?惡,是以為我不敢碰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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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狠下?心?來,提起衣擺跨了上去,開始對他上下?其手。

    裴尋芳起先還?在笑,后來越來越安靜。

    蘇陌先是翻了他衣袖內,又翻了腰間香囊和玉帶,當他摸進裴尋芳的衣領間時,裴尋芳按住了他的手。

    他聲音有些?啞:“公子是要?非禮咱家么?”

    已?然坐在裴尋芳身上的蘇陌:“還?我!”

    “公子既送與我,那便?是我的東西。”裴尋芳道,“公子想?拿回去,得?拿另一樣東西來換。”

    蘇陌要?被他的歪理氣死了,忽的發現他雪白的交領間露出一小點紅繩,便?撥開他的衣領,往他領間一掏,將紅繩一把拽了出來。

    紅繩上的什物被撞得?叮當作響,上面掛著的正是那枚墨玉螭紋韘,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護身符。

    那護身符有些?年份了,繡囊已?洗得?泛白,但看得?出來被珍藏得?很好。

    不知為何,蘇陌的眼?皮莫明突突直跳。

    他拿起那個護身符,問道:“這是何物?”

    “一位故人所贈。”裴尋芳眸光籠著這個騎在自己身上的人,雙手扶上了他的腰,危險道,“公子見著他人,也是這樣上身的嗎?”

    蘇陌哪里還?會在意這些?,他對這護身符的好奇顯然戰勝了一切。

    他心?臟砰砰直跳,伏近問道:“什么故人?”

    “一位我曾同公子提到過的故人……”裴尋芳凝著近在咫尺的人,修長的手指插.入蘇陌濃密的墨發中?,啞聲道,“公子哄哄咱家,咱家便?告訴你。”

    蘇陌卻雙手捧起裴尋芳的臉,將那張俊臉揉成一團,道:“你說不說?”

    裴尋芳素來冷峻的眼?眸,被揉出了寵溺的笑意:“公子就?是這么哄人的嗎?”

    蘇陌懶得?理他,徑自解開了那繡囊的抽繩。

    一枚宮錢從護身符里掉出來。

    那是一枚罕見的特制鎏金宮錢,制作精美,古樸沉穩,已?生出少許紅斑美銹,錢幣的一面印著雙螭纏繞的紋樣。

    蘇陌的心?跳更快了,他將它翻轉一面,另一面赫然鑄著四個大字:長樂通寶。

    蘇陌的腦子“嗡”的一下?便?炸了。

    “大庸二十二年,新帝即位,改年號‘長樂’。”

    這一段時間線,僅僅存在于?《伶人太子》這本?文后半段的大綱中?,而蘇陌壓根就?沒?有寫到過!

    無論是原書中?,還?是蘇陌穿進來后,時間線均未進展到“長樂年號”這一段。

    可?裴尋芳,為何會戴著這樣一枚宮錢?!

    頭牌

    忽覺手背被輕輕一叩。

    “叮——”, 鎏金宮錢彈飛至半空,發出悅耳的?嗡鳴聲。

    下一瞬,宮錢穩穩落入裴尋芳指間?。

    裴尋芳夾著那宮錢,轉眸看過來:“咱家這護身符戴了十八年, 從未被人瞧見過, 今日就這樣被公子看了,公子可得負責。”

    可惡。

    蘇陌起身去奪那宮錢:“還?我!”

    孰料裴尋芳仗著手臂長的?優勢, 左躲右閃根本不讓蘇陌碰到?。

    蘇陌氣極, 試圖攻他下盤,裴尋芳卻長腿一鉤, 就勢摟住蘇陌的?腰, 將人整個翻轉了過來。

    蘇陌差點驚叫出聲,待反應過來,已被裴尋芳壓在了矮榻上。

    墨色蟒袍滑入雪白衫裙的?褶皺間?, 似糾纏在一起的?蛇,裴尋芳低聲道:“公子對咱家的?護身符很感興趣?”

    蘇陌頭暈得厲害,手腳均動彈不得,力量對比懸殊,這具身體在裴尋芳面前根本討不到?一點好處, 蘇陌警告道:“放開我。”

    這溫香軟玉抱滿懷, 裴尋芳暢快得很, 笑道:“公子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自從發現了蘇陌的?口?是心非, 裴尋芳就對他所有的?拒絕都自動免疫了。

    “你?弄得我手痛了。”蘇陌掙扎著,眼尾泛了紅, 道,“放開, 我有話說。”

    裴尋芳盯著蘇陌看了又看,瞧著他眼睛越來越紅,還?是松開了手。

    蘇陌速速逃離裴尋芳的?可控范圍,他努力平復著心緒,道:“掌印那枚護身符很特別,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錢幣。”

    “哦?”裴尋芳若有所思地捻轉著那枚宮錢。

    他緩緩靠回去,目光卻始終未曾離開過蘇陌,他迎著燭火舉著那枚宮錢,瞇起一只眼,透過那宮錢中的?方形孔瞅蘇陌。

    這人鮮少有如此張皇失措的?模樣。

    倒是新鮮。

    “這是一枚厭勝錢,”裴尋芳道,“民?間?素有將厭勝錢做成護身符給小孩佩戴的?習俗,可厭服邪魅、求取吉祥……公子博聞強識,竟然?不知么?”

    “我當然?知道厭勝錢,”蘇陌道,“可為何它上面篆的?是長樂通寶?”

    “據我所知,人們鑄造厭勝錢時喜歡以吉語作?年號鑄字,就像太平、永樂、景和?都是厭勝錢上常用的?年號。”

    裴尋芳轉動著手中的?宮錢,金色方孔中的?蘇陌,像鑲嵌在神殿中的?一幅畫。

    而這畫中人,正目含水色望著他。

    那雙眼,似穿過盈盈秋水,淡淡春山,穿過渺渺時空,望向裴尋芳。

    裴尋芳眼皮跳了一下,心跳亦莫明加快。

    這個情景,似曾相識。

    “所以呢?”蘇陌仍在等他的?下半句話。

    “所以,”裴尋芳緩緩放下宮錢,“長樂二字,應當也是此意?,不過是一句吉語罷了。”

    “掌印此話當真?”蘇陌蹙眉道,“民?間?厭勝錢多?為銅幣,而這種鎏金工藝只有大?庸官爐的?鑄幣師可造,且管理?極為嚴格,幾乎不可仿制,這枚錢幣不可能出自民?間?。”

    “可如若它出自官爐,那‘長樂通寶’四字就不是隨意?刻的?吉語,而是……”

    “而是什么?”裴尋芳神情變得認真,深深望向眼前人,“請公子告訴咱家。”

    而是代表著,它是長樂年間?鑄造的?宮錢。

    可蘇陌不能說。

    跟裴尋芳主動提“長樂年間?”,無疑是自己揭自己的?馬甲。

    蘇陌抿緊唇,欲言又止。

    “公子在懷疑什么?”裴尋芳漆黑的?眸子里燃起了異樣的?光,問?道,“莫非公子認為,這是一枚長樂年間?鑄造的?宮錢?”

    蘇陌眼睫一顫,沒想到?裴尋芳自己說了出來。

    蘇陌詳裝鎮定道:“這個護身符陪伴掌印多?年,它出自民?間?還?是官爐,掌印應該早就有了結論。只是為何它上面篆著長樂通寶四字,怕是只有將此物贈給掌印的?人能解答。”

    “贈我此物的?人早已無跡可尋,”裴尋芳眸光籠著蘇陌,道:“咱家想聽聽公子高見。”

    蘇陌別開臉:“恕我孤陋寡聞,不知。”

    蘇陌確實不知。

    這太過荒唐。

    現在坐在龍椅上的?仍是那位嘉延帝,而長樂年號,是僅存在于蘇陌大?綱中的?、在未來的?兩年才會到?來的?時間?段。

    而《伶人太子》這本文,在蘇陌穿進書中的?那一刻,便沒有再寫下去了。

    這枚宮錢,從何而來?

    “公子一眼便看出了此物非同尋常,公子一定知道什么秘密?”裴尋芳神情愈發認真,近于懇切道,“此物對我非常重要,我一直在找一個人。若公子知道什么,請務必告訴我。”

    找人?找誰?

    裴尋芳少有這種模樣。

    “掌印眼線遍布大?庸,還?有掌印找不到?的?人?”蘇陌瞧了瞧裴尋芳,莫明有些生氣,“掌印高看我了,我只是覺得它特別而已。”

    說罷,他扶著身側的?憑幾起身:“時辰不早了,掌印請回吧。”

    裴尋芳豈會讓人就這樣走了。

    他跟著下了榻,拖住蘇陌的?手:“話還?沒說清楚,公子可不能這樣一走了之。”

    蘇陌乜眼瞧他:“我對掌印要找的?人可沒什么興趣。我困了,我要睡了。”

    裴尋芳看了看蘇陌,倏地將他攔腰抱起,扛在了肩上。

    蘇陌沒想到?他又來這一招,已懶得掙扎,只警告道:“掌印做甚?安陽王的?人還?在外頭。”

    裴尋芳扛著人大?步走進內室:“那是咱家的?人。”

    蘇陌心道不好,隨后被裴尋芳摁進了松軟的?被褥間?。

    墨玉螭紋韘從裴尋芳微敞的?領間?滑出,吊著根紅繩,垂落在蘇陌臉上,帶著裴尋芳身上的?熱度。

    竟是滾燙燙的?灼人。

    “公子困了,就在床上說。”裴尋芳壓低聲線道,他漆黑的?瞳仁越來越深,如迷霧森林般神秘而危險。

    “松開!”蘇陌不知為何竟緊張起來:“掌印是忘記夏伯的?話了么!”

    “公子求咱家給你?解毒時,可沒有管什么夏伯的?話。”裴尋芳似笑非笑道。

    蘇陌懵了。

    解毒?

    什么解毒?那不是夢嗎?

    蘇陌有點崩潰。

    裴尋芳將蘇陌的?腰一提,逼近道:“公子看人看物總有一種超于常人的?通透,這世間?人、世間?事仿若都了然?于胸。咱家幼年曾遇見過一個人,與公子倒是有幾分?相似。”

    蘇陌隱隱覺得有什么秘密即將破籠而出,心跳得厲害:“什、什么人?”

    裴尋芳死死盯著蘇陌的?眼,低聲道:“他有一雙與公子相似的?眼。只需望一眼,便能叫人忘不了。”

    窗外響起幾聲雀鳥的?鳴叫。

    蘇陌雖聽不懂,但他知道那是影衛在向裴尋芳傳遞信息。

    可裴尋芳卻沒有放開他的?意?思,問?道:“公子可還?記得,咱家曾同公子提到?過的?一個救過我的?人?”

    蘇陌心擂如鼓:“教你?彈奏《陌上》的?那位奇人?”

    “我稱他作?先生。”裴尋芳輕撫著蘇陌的?眉眼,聲音亦變得溫柔,“先生是我從未說出口?的?秘密。”

    蘇陌的?心跳莫明變快:“他就是贈掌印護身符的?人?”

    “是的?。我的?人生本該終結于那一場冬雪。”裴尋芳道。

    “那一年,洛陽遭火攻屠城,顧家軍全軍覆滅,城內一片焦土,遍地死尸。大?雪下了七日?,掩蓋了一切,整個洛陽變得晶瑩剔透,像一座雪宮。”

    “他不知從何而來,戴著個銀色面具,像從天而降的?仙人,他將我從死人堆里抱出來,給我喂吃的?,問?我可還?有親人。我說我的?親人在大?庸帝城,他說,他正好要去大?庸帝城,問?我要不要結伴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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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的?心突突直跳:“是他帶你?離開洛陽的??”

    “那些日?子我們形影不離。從洛陽到?大?庸帝城,我們走了一月又三天,中途遇到?多?次流寇匪徒,他教我用計應對,竟都安然?度過。”

    “他似乎無所不知,不管遇到?何種危機都波瀾不驚,輕松應對。”

    “可他身體不大?好,總是心事重重,他教了我很多?東西,包括大?庸帝城的?風土民?俗,城池布局,甚至朝堂格局,還?有一些我從未聽過的?工藝原理?與藥理?,我要認他作?先生,他沒有反對。”

    “先生從不提自己的?事,也不許我靠他太近,我與他相處一月余,卻連他的?真容也未曾見到?。”

    “分?別那天,天氣特別好,他帶我去放紙鳶,可我不知為何在山坡上睡著了,當我醒來時,已是深夜,滿天繁星,我身上多?了一個護身符,先生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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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那山坡上等了三天,我看著日?升月落,知道他不會再回來。我按照他教我的?,來到?帝城,混進了宮里,一步步走到?今天。我從未停止過找他,可他就像在這世界消失了一樣,了無痕跡。”

    “公子你?說,這世上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這個人?”

    蘇陌已然?懵了。

    開滿紫色小花的?山坡,放飛的?紙鳶,還?有夢中小男孩的?臉,都逐漸清晰。

    而蘇陌看見自己,在熟睡的?小裴尋芳面前,摘下面具,為他戴上護身符,道:“莫癡莫妄,方可長樂永安。我走了,你?好自為之。”

    蘇陌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他一把揪住在他眼前不停晃動著的?墨玉螭紋韘,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不止一次穿進過這本書里。

    而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曾來過這里。

    他救了小時候的?裴尋芳,并用一枚宮錢,暗示著他所在的?時空。

    忽聽“嘎嘣”一聲,似有什么東西斷開了。

    兩人俱是一愣。

    原本完完整整的?螭紋韘已經分?裂成了兩枚。

    其中一枚圓潤素凈刻著暗紋,如謙謙君子,另一枚齜牙咧嘴,像兇狠煞神。

    一枚君韘,一枚臣韘-

    安陽王本欲按原計劃贖出季清川,可他很快發現,事情遠比他想像的?復雜。

    當他從宮里返回時,不夜宮已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帝城樂坊十六座,所有說得上話的?、說不上話的?,都已集體殺到?了不夜宮。

    “朝廷的?事,咱小老百姓可管不著,但樂坊有樂坊的?規矩,既入了這行,就得按行里的?規矩來。”未央坊的?當家人站在人群中央,義?正言辭道,“不夜宮的?頭牌壞了規矩,讓所有樂坊蒙羞,就得接受懲罰。”

    “上一個敢這么做的?人,可是送入軍營,成了營伎。”

    “那不可同日?而語,那一位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伶人,這一位,可是帝城第一伶人啊……”

    安陽王撩著門簾,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身后的?侍衛道:“太子與季公子在拈花巷的?事已傳開,所以人都道季公子在弁釵禮前壞了規矩,要……”

    “要什么?”安陽王問?道。

    “要送去軍營,充當營伎。”

    “荒唐!”安陽王摔簾而去。

    侍衛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另一位錦衣男子亦用折扇撩起簾子,往那大?堂中看了一眼,隨即雙手托著后腦勺,悠哉悠哉踱著步子跟上。

    “這春三娘可不簡單,據我所知,她為季公子招攬的?客人可遠遠不只帝城的?豪強世族,那些人幾乎遍及大?庸,甚至還?有異邦客人,光付過訂金的?人都有一百七十余人。換言之,這些人非富即貴,沒一個好惹的?。”

    “王爺的?這個差事,不好辦吶。”

    “這世上沒有你?許欽辦不成的?差事。”安陽王頭也不回答道。

    “那倒是。”許欽歪頭笑道,“想當初,我可是也收到?過請柬的?。”

    “許欽竟也收過請柬?”安陽王皺眉道。

    “那當然?,許某可是臨安城第一風流人。”許欽說罷輕笑,“王爺那些花名,還?不是許某的?功勞?”

    “當初王爺傳信叫我速速趕來時,我十分?驚訝,王爺何時對樂坊伶人生了興趣?不過想想,這不夜宮的?頭牌名滿天下,據說是個神仙似的?尤物,來瞧瞧也不虧。”

    “清川如同我的?孩兒,你?不可言語輕慢了他。”安陽王警告道。

    “孩兒?”許欽顯然?很吃驚,“私生子?”

    安陽王不置可否。

    “那可不好辦了。”許欽摸著下巴道。

    “有何不好辦?”安陽王問?。

    許欽道:“季公子若是尋常人,那怎樣都無所謂,誰離開樂坊不得掉一層皮?”

    “可王爺若是如此看中他,那多?少有些困難。”

    “別看眼下外頭鬧得兇,那還?只是一群樂坊之人在過過嘴癮,他們無權無勢,構不成威脅。等那些交了訂金的?人聞訊趕來,局面就不好控制了,我擔心季公子會吃虧。”

    “眼下這局面,悄悄提前贖出季公子是不可能了,這弁釵禮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頂住所有壓力,將這弁釵禮辦了,才能自證清白。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許某也定當盡力,為王爺折得東風第一枝,”

    安陽王凝眉點點頭。

    許欽繼續道:“明日?王爺還?需做兩手準備,為我準備一批人馬,萬一鬧起來,怕是也只能來硬的?。”

    安陽王道:“那是自然?。”

    許欽道:“但大?庸律法擺在那,不管用何種方式,想要名正言順的?帶季公子離開,最后還?得走官府這道流程。官府會登記備案并追蹤,季公子少不得要跟我回許府,在府里做一段時間?家伶……這樣,會不會委屈了季公子?”

    “不可。”安陽王擺擺手,他望著那鴉青色的?夜空,道,“清川的?未來我另有安排,贖清川離開不夜宮只是權宜之計,他非池中魚,你?臨安許府,裝不下他。”

    “那許某心中有數了。”許欽說罷又皺眉,“那就只剩最后一個問?題了。”

    “那位太子殿下要如何應對?”

    安陽王寒聲道:“他與清川,不可兩全。”

    許欽沒太聽懂,什么叫不可兩全?

    他正要發問?,兩人已到?了季清川的?院子。

    “你?先見見清川。”安陽王提步上了臺階,問?道,“可有人來過?”

    采薇面色無異,迎上來躬身答道:“奴婢一直守在這里,無人來過。”

    而房中。

    月白色帷帳被倏地放下,衾被蓋住兩個人的?身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輕喘著,轉身看向屏風外推門而入的?安陽王。

    設定

    房中寂然無?聲。

    薄紗屏風后, 帳內人似已熟睡。

    安陽王停下腳步,問道:“清川幾時吃的藥?幾時睡的?”

    “回王爺,公子戌時喝下第二副藥,喝完便睡了, 第三副藥在子時。”采薇問道, “奴婢是否去喚醒公子?”

    “毒解得如何了?”安陽王又問。

    “解了六成。”

    那許欽被房中書?畫吸引,正饒有?興趣地?欣賞著書?案上未寫完的字, 聽得此話, 便問:“中的何?毒?”

    “這……”采薇似有?疑慮。

    忽聞床帳內傳來一陣輕咳,三人均移目過去, 但見那黛色遠山般的人影動了一動, 一人撐著床沿似要起身,散落的長?發貼著纖薄的肩,大?有?不勝之態。

    采薇忙繞至屏風內, 問道:“公子醒了?”

    蘇陌將衾被拉至腰際,道:“我身上很不舒服,請姐姐幫我看看。”

    “公子請賜脈。”采薇道。

    蘇陌撩開一點?帷帳,伸出一段雪白腕子。

    采薇這一看不要緊,帷帳內的情形看清了個七.八分, 那衾被下分明還藏著一個身形修長?的人。

    采薇吸了口氣, 只當沒看見, 一邊號脈一邊道:“公子胸中郁結致藥效不得發散,須得奴婢為?公子施幾針。”

    外頭, 安陽王問道:“清川怎么了?”

    “王爺請放心,施幾針便好了。”那采薇熟練地?從身上摸出針灸袋, 說道,“請公子褪去上衣, 趴下。”

    蘇陌心領神會,這個采薇果然是個聰明人。

    侯在屏風外的兩人,隱約見著那帳內人褪去外衣,伏于枕上,采薇則跪于榻前,為?他施針。

    這安陽王本一心要親自看看,此時,卻不便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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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爺請坐。”蘇陌虛弱道,“清川身上不適,請恕清川無?法下床行禮。”

    “是本王疏忽了,本不該深夜過來,但事?關緊急,明日的弁釵禮,須得同你商量。”

    蘇陌不用想也?知道現在外頭是怎樣的一團糟。眼下,安陽王定是無?法提前贖出季清川了,走弁釵禮這一步勢在必行。

    蘇陌道:“清川今日遭此劫難,聲譽盡毀,坊間對清川怕是早已下了判書?,清川對弁釵禮已不再抱期望……只嘆命薄,這病弱殘軀怕是撐不到柳暗花明那一天了……”

    此話不說還好,一說即點?燃了安陽王心中的愧疚。

    想到今日種種,想到沖上馬車時所見到的那一幕,安陽王頓覺血液直沖腦門。

    季清川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被欺負,被當作玩物,被弄得這一身病痛,說到底,都是他李珩太沒用,被蒙騙了十八年,沒保護好長?樂的孩子。

    安陽王那顆要救季清川出火坑的心變得更加迫切,他走近幾步道:“清川放心,明日的弁釵禮,本王定帶你離開不夜宮。”

    “按照大?庸律法,王爺又如何?為?清川贖身?”蘇陌有?氣無?力道。

    “傻孩子,你既低看了本王,也?低看了自己。本王說過要帶你走,便一定會做到。”安陽王道,“這位是臨安許欽,是本王最信任的摯友,明日他將代?替本王,去參加弁釵禮。為?確保萬無?一失,請清川將花簪贈于他。”

    許欽收起折扇,隔著屏風笑盈盈朝蘇陌拱手行禮:“久仰公子大?名。”

    許欽,《伶人太子》的庫存工具人之一,號稱江南藥王,是圍繞在安陽王身邊的富商之一,沒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家底,只知此人揮金如土,最是個恣意灑脫之人,可惜結局令人唏噓,散盡千金為?紅顏,死?于非命。

    蘇陌原文中尚未寫到許欽出場,對蘇陌來說他就是個完全的陌生人,便道:“見過許爺。”

    察覺那個人同樣也?在隔著屏風盯著自己,蘇陌道:“可惜,花簪已被太子拿走了。”

    “什么?”安陽王很是驚訝,“清川怎可將如此重要的信物贈給李長?薄?”

    對伶人來說,花簪是弁釵禮最重要的信物。

    獲贈花簪的人,會被默認為?良主第一人選。競禮當天,由花簪主人率先報出一個價格,再由其它恩客自行報價,當所有?報價全部揭曉,若無?人超過他,那他便順理成章成為?獲勝者。

    若有?人超過他,那么他也?可中途加價三次,直至決出最后獲勝者。

    因?此,花簪就是伶人送出去的一把保護傘,即便弁釵禮當日清冷無?人,至少還有?一個人會為?他托底。

    相?反,若弁釵禮當日,獲贈花簪的人未出現,那便意味著,伶人被棄了。

    這會導致伶人身價大?跌,遭人恥笑,而被棄的伶人也?會被人惡意圍截、低價競拍。

    在聲色犬馬的樂坊里,真心實?意欣賞或疼惜伶人的恩客又有?幾個?

    不過是一場交易罷了。因?著所托非人,最終被賤價拍下肆意欺辱的例子數不勝數。

    安陽王終于明白李長?薄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拿走了花簪,又在拈花巷公然欺辱季清川,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季清川與他的關系,要讓季清川成為?他人眼中的二手貨,要讓季清川除了他無?人可托底。

    安陽王恨得牙癢癢:“是他強行拿走的么?”

    “倒不是。”蘇陌輕聲道。

    “無?妨。只要那太子不來,有?沒有?這花簪,我們勝算都是大?的。”許欽說道。

    安陽王直截了當道:“李長?薄回宮后便被帶進了慈寧宮關禁閉,清川放心,本王明日不會給他出宮的機會。”

    蘇陌想到李長?薄走之前那雙腥紅的眼,還有?那一句“只為?求你”,不覺心中一悸。

    李長?薄不會允許他人贏得季清川。

    死?都不會。

    而讓李長?薄出現在弁釵禮,贏得弁釵禮,讓他與皇帝、太后徹底決裂,不正是蘇陌原本計劃的么?

    可為?何?此時,心境似發生了些微的變化?

    “如此還不太妥,需得多人配合才行,王爺身份不便,就由許某前去打點?吧。”許欽道。

    蘇陌問道:“不知許爺有?何?妙計?”

    “妙計談不上,不過是下狠手砸銀子罷了。公子放心,就算掏空臨安庫銀,也?必定幫公子渡過此劫。”

    “那就先謝過許爺了。”蘇陌道。

    “不必謝我,千金難買佳人笑,花錢不就圖個暢快?況且,花的也?不是許某的銀子。”

    “許某今晚還需去拜訪幾位朋友,就不叨擾了,告辭。”

    安陽王道:“有?勞。”

    那許欽行至門口,又停步回頭,道:“久聞季公子才貌雙全寫得一手好字,公子若要謝我,便贈許某一幅字如何??”

    蘇陌道:“清川的字丑陋不堪,若許爺看得起,定當頂禮奉上。”

    “一言為?定!”許欽爽快笑道,“他日許某求字,希望公子也?如此痛快。”

    許欽最后看了一眼屏風后那人的側影,遺憾而去。

    都說帝城第一伶人求一見而不可得,他許欽千里迢迢跑一趟,沒想到,不僅花簪沒要到,就連近在眼前的美人也?沒見著,當真是吃了個天下第一閉門羹。

    不過無?妨。

    明日便是他許欽獨占花魁的日子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邊,安陽王正要離開,蘇陌卻忽然道:“清川向王爺求一個人。”

    “何?人?”

    “一名叫阿烈的僧人。”蘇陌道,“此人是一名游僧,曾在天寧寺救過我,我與他極投緣,若是王爺將他扣下了,請王爺放他一馬?”

    “僧人?”安陽王根本未留意過此人,便道,“本王未曾見過此人,若是他救過清川,本王理當好好答謝他才對。”

    蘇陌疑惑,不是安陽王帶走了玄衣人?

    “倒是有?一事?。”安陽王道,“本王發覺此番李長?薄被狙,其中有?不少是動了司禮監那位的力量,而裴公公本人也?出現在了拈花巷,清川與這位裴公公,有?交情?”

    采薇施針的手,略一顫。

    蘇陌不動聲色道:“一面之緣罷了。”

    “如此便好。此人堪稱大?庸第一奸佞,本王離開帝城這些年,他從一名小?太監一躍成為?司禮鑒掌印,這些年不聲不響栽在他手里的人不計其數,此人手段狠毒,手眼通天,是個極危險的人,清川切莫與之深交。”

    “清川知道了。”

    安陽王又囑咐清川好好睡一覺,其他事?都無?需擔心,便離開了。

    待到房外腳步聲走遠,蘇陌終于松了口氣。

    而那采薇立即放下手中銀針,伏地?跪倒:“奴婢知錯,請掌印饒奴婢不死?。”

    蘇陌不知她?為?何?突然如此,道:“姐姐快請起。”

    “奴婢以為?掌印已經及時離開,否則不會讓王爺進來。”采薇道,“掌印明明可以走,為?何?不走?”

    蘇陌頭一回見到敢懟裴尋芳的人,還挺新奇。

    “你倒是有?借口。”裴尋芳的聲音從衾被中傳來,顯然有?些氣急敗壞,“不該看的別?看,快滾。”

    “是。”采薇有?條不紊地?收拾好銀針,退出了房間。

    蘇陌訝異,平日里那些影衛見著裴尋芳如同見了邪魔般,戰戰兢兢,這個采薇倒是不怕他。

    房間重新靜下來。

    蘇陌忽覺氣氛不大?妙,他裸著背趴在枕上,而裴尋芳在他的被窩里。

    蘇陌眨眨眼,道:“大?庸第一奸佞,掌印好名聲。”

    “讓公子見笑了。”裴尋芳從衾被中探出頭,如在洞穴里憋久了的蛇,貼著蘇陌的背,蜿蜒而上,“咱家如此臟鄙歹毒之人,公子也?敢與我交易,公子大?才。”

    “掌印就不怕將來不得好死??”蘇陌道。

    “那要看為?何?而死?,死?在誰手里。”裴尋芳牽起蘇陌的手,將一枚什物套在了蘇陌的食指上。

    蘇陌低頭一看,正是那枚君韘。

    “公子解開了君臣韘,從此以后,咱家便是公子的不二臣。”裴尋芳寬大?的手罩在蘇陌手背上,十指相?交,臣韘與君韘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君韘與臣韘一旦戴上,非死?別?不可分離,公子沒機會反悔了。”

    “你!”蘇陌沒想到他會對君臣韘如此解讀。

    “大?齊雖亡,但只要公子在,大?齊便在。若公子想要這天下,咱家赴湯蹈火,傾盡畢生,可為?公子一搏。若公子不要這天下,”裴尋芳道,“公子便是咱家的天下。”

    蘇陌心中一悸,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一定有?某個時刻,裴尋芳也?曾如此這般伏在他后背,說著同樣的話。

    而不同的是,那個裴尋芳掰過蘇陌的臉,泄憤般瘋狂親吻著,在衾被的掩蓋下,戴著君臣韘的手伸進了蘇陌體內。

    蘇陌受夠了這種亦真亦假的折磨,蘇陌必須盡快弄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他問道:“阿烈是不是在掌印手里?”

    裴尋芳的聲音冷去七分:“公子倒是一直惦記著那個假和尚。”

    “請掌印將他放了。”蘇陌道。

    “公子與他之間,究竟有?何?秘密?”裴尋芳問道。

    蘇陌咬著唇。

    僅存在于原書?大?綱中、甚至沒有?寫到的“長?樂年間”,出現了!

    另一個世界的自己,是在用一枚宮錢提醒蘇陌原書?設定無?法改變么?

    天道自衡。

    莫非真如玄衣人所說,所有?偏離原書?設定的人與事?,都會以另一種方式被撥正?

    過去蘇陌不信。

    可小?檻、長?樂宮錢以及穿過來的另一個蘇陌,無?一不在提醒著蘇陌,原書?設定不可破。

    或許,只有?找到這個世界的本源規則,方能找到破局方法。

    蘇陌想到了天機門。

    可這個虛無?縹緲的門派,怕是只有?玄衣人才能找到。

    蘇陌迫切想要知道答案,越早越好。@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因?為?,蘇陌曾在一個萬念俱灰的下午,打開《伶人太子》這本文的“人設文檔”,如同無?情的劊子手般,寫下了關于裴尋芳的結局:

    “長?樂元年,新帝著手肅清朝綱,清算佞臣。”

    “而權傾朝野、手眼通天、憑借一已之力將新帝扶上九五之位的第一奸宦裴尋芳,于谷雨日,被磔殺于西市。”

    吾愛

    這?一夜, 不夜宮燈火通明。

    整個帝城樂坊的伶人幾乎都涌到了不?夜宮。

    都督府以預防鬧事?為?由,派遣了大量京軍前往不夜宮周圍維持治安,領兵的正是賀知風。

    而另一側,數百駕豪華馬車從四面八方涌來, 紛紛避開正門, 在偏門落轎,通過貴賓通道入院。

    及至凌晨寅時, 一百七十余名客人全部提前到達。

    他們此行只有?一個目標:帝城第一伶人, 季清川。

    春三娘膽顫心驚了一日?,沒承想?, 拈花巷風波不?僅沒有?讓一個客人中途退出, 相反,弁釵禮的競逐氛圍似乎愈演愈烈了。

    這?就像一場百年一遇的豪.賭。

    對手是大庸最尊貴的太子,以及各路豪強世家?, 拿到入場券已經是財富與實力的象征,若能贏得帝城第一伶人,那便?是值得炫耀一生的成就。

    沒有?人會中途棄權。

    春三娘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銀子在向自己飛過來。

    縱然變故不?斷,春三娘算是看明白了,只要季清川本人還在, 人在銀子在, 其它根本無須擔心。

    而后?院里, 蘇陌服下第三副藥后?便?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不?安穩。

    他緊緊捏著指上的君韘,仿若握著生命的指環, 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這?個夢比以往任何一個都要真實。

    他發?現自己裹著一身厚厚的白裘,坐在城樓上。

    暮靄沉沉。

    紅日?沉入地平線, 長河幾乎被?冰封,枯敗的蘆葦垂在泊岸邊。

    蘇陌倚在輪椅里, 手里抱著袖爐,卻依然手腳冰涼。

    他似乎在等?人,可他不?記得自己要等?誰了。

    忽聞馬蹄聲踏破這?沉寂暮氣,青鳥在旗桿上歡呼跳躍起來,身后?老臣的聲音卻如?死氣的老鐘,他道:“陛下,人回來了。”

    蘇陌用手支著下額,緩緩抬起眼皮。

    遠遠天際處,出現一片小?黑點。

    那些黑點迅速移動著,越來越近,卷起漫天雪霧。

    蘇陌腦中一片空白。

    騎兵陣前那名身穿黑色披風的男子,讓蘇陌不?自覺地心跳加快。

    堅硬的馬蹄踏破冰河,碎冰夾著泥水飛濺起來,他弓著肩背,像一只搏擊長空的蒼鷹朝蘇陌飛奔而來。

    蘇陌看得口干舌燥,然而可怕的是,蘇陌想?不?起他是誰了。

    “陛下,裴賊已近護城河,可以下令了。”老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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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從身側侍從手中接過一把輕便?弓.弩,搭上一支弩.箭,瞄準那領頭的人。

    “此人犯了何罪?”蘇陌問道。

    “抗命回京,意圖謀反,褻瀆圣上,罪無可恕,陛下。”老臣道。

    蘇陌閉上一只眼,扣住懸刀,道:“殺。”

    “咻”的一聲,刻著“人”字的弩.箭破開長風,朝歸來人無情射去?。

    與此同時,數不?清的利箭如?暴雨落下,城外響起廝殺聲:“緝拿裴黨,一個都不?許留。”

    戰馬嘶鳴。

    騎兵紛紛墜馬。

    蘇陌不?愿再看,道:“回宮。”

    還未動身,忽聞一陣驚叫,那穿著黑色披風的男子已單槍匹馬躍上城墻,他身上全是血,如?死神般拽住那老臣的發?冠,長刀一抹,生生割斷了那項上人頭。

    頭顱滾到蘇陌腳邊,男子跨過它,將蘇陌一把高高抱起。

    蘇陌驚叫出聲。

    弓.弩掉在地上。

    其它人嚇得紛紛拔刀,圍成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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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任由他抱著。

    熟悉的身體接觸,熟悉的檀香味,尤其是他看蘇陌的眼神,蘇陌猜他一定?曾經是他的愛人。

    “陛下要殺咱家??”裴尋芳貪婪地嗅著蘇陌頸間的香,聲音尖細卻有?力量,他抱住蘇陌的臉狠狠親了一口。

    “他們說,你必須死。”蘇陌淡定?地看著他。

    “陛下都放你走了,你為?什么還要回來?打開山海關就往北邊跑啊,為?什么要回來?”凌舟手里舉著刀,一邊哭一邊喊。

    “我的陛下還在帝城,”裴尋芳捧起蘇陌的臉,道,“咱家?就算死,埋骨也?要埋在帝城。”

    凌冽寒風掠過城樓,卻不?如?懷中人身上冰寒。

    蘇陌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不?是來自于那些被?斬殺的士兵,不?是來自眼前這?人身上的血,而是來自蘇陌這?具軀體深處,屬于蘇陌的那一部分幾近被?吞噬殆盡的氣息。

    蘇陌似乎忘記了很多事?情,甚至已記不?清自己是誰,為?何在這?里。

    而眼前這?人的觸碰,讓蘇陌有?一種超越生死的歸屬感。

    “陛下的腿怎么了?”裴尋芳聲音在抖,他用披風將蘇陌裹緊,很快裹成個連體嬰兒,他轉而朝凌舟怒吼道,“你有?沒有?讓陛下按時用藥!”

    凌舟噗通跪地。

    蘇陌看著這?人面目猙獰的模樣,一如?他指上的臣韘,齜牙咧嘴,兇神惡煞。

    蘇陌攥緊自己指上的那枚君韘,君韘的內環里,刻著三個字:趕他走。

    那是蘇陌的字跡。

    趕他走。越遠越好。

    可被?人這?樣溫柔地抱著,蘇陌忽而貪戀起來,不?舍得那么做了。

    “我好冷。”蘇陌將頭埋進他懷里,道,“帶我回宮吧。”

    “不?,我們回家?。”裴尋芳將蘇陌按進懷里。

    老臣被?斬,圣上被?劫持,沒有?圣上的御令,親軍不?敢擅自動手,眼睜睜看著裴尋芳將人抱走。

    暮色籠上城樓,影衛已悄悄潛上城樓,他們如?鬼剎一般,將參與擊殺的親軍一個個放倒。

    很快血流成河。

    “這?些親軍不?干凈,咱家?為?陛下換一批。”裴尋芳頭也?不?回道。

    蘇陌窩在裴尋芳懷里有?氣無力道:“你不?該回來。”

    “陛下還想?將咱家?趕去?哪?”裴尋芳道。

    “可就算陛下將咱家?趕得再遠,趕去?再兇險的地方,咱家?也?一定?會活著回來。”

    “為?何要回來?”蘇陌道,“天高海闊,任你去?哪,這?里不?會有?人在等?你了。”

    “陛下就這?么不?恥與咱家?在一處嗎?”裴尋芳那雙鳳眸邊染了血,像冰天雪里妖冶的花,“是咱家?將陛下伺候得不?好,還是陛下至始至終都只是將咱家?當作殺人的刀?”

    “那一定?是你我本無緣,不?該綁在一起。”蘇陌道。

    “咱家?就不?信這?個邪!”裴尋芳恨恨道。

    “下一回我會親手殺了你。”蘇陌很難受。

    “那就請陛下先將龍體養好。”裴尋芳一把捏住蘇陌瘦削的下巴,“聽說陛下又病了幾場,還將自己關起來不?見人,陛下就是這?樣照顧自己的嗎?你是怎么答應我的?”

    “陛下不?會養,咱家?替你養。”

    長街的風,刮起老宅屋檐上的雪沫,蘇陌臉上冰冰的,寒聲道:“養不?好了。”

    “什么叫養不?好了?”裴尋芳不?知怎的紅了眼,“這?些年腥風血雨,九死一生,哪一回不?是咱家?陪陛下度過,為?何這?次不?行?”

    蘇陌道:“不?行就是不?行。”

    “為?什么?”裴尋芳顫聲道。

    大雪落了下來,沾在蘇陌濃密的睫毛上。

    襯得他如?冰封的謫仙一般美。

    蘇陌冷冷望著他:“我不?記得你了。”

    蘇陌在夢魘中不?安地翻轉中。

    他沉進了一個混沌的空間里,壓迫和不?安讓他感覺到窒息。

    高大的紅豆樹在大雪中沉默地矗立著。

    風雪刮過老宅的庭院,刮過那被?凝固的滴漏。

    霽青色床帳里,帳內掛著的那個鎮魂銀鈴,叮當作響。

    鈴下的箋子隨風搖動。

    箋子的一面,寫著兩個字:吾愛。

    而另一面,只著一字:陌。

    龐大的金色字網又出現了,數不?清的方塊字在跳動著,而那字網突然瘋狂旋轉起來,如?天羅地網般,將蘇陌如?同獵物一般籠罩在內。

    “轟”的一下,如?粒子束爆炸般。

    蘇陌化?成了刺目的光,消失不?見了-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在一陣絲竹聲中醒來。

    睜眼看見的是裴尋芳的臉。

    兩人身體之間隔著一人的距離,沒有?肢體接觸,而裴尋芳的臉卻挨得很近,幾乎鼻息可聞。

    蘇陌第一次看見裴尋芳睡著的模樣。

    他從來不?知道,那么狠戾的一個人,睡著了會是這?般溫柔易碎的模樣。

    蘇陌想?摸摸他的臉,而就在這?時,裴尋芳睫毛動了動,也?睜開了眼。

    “你怎么還沒走?”蘇陌問道。

    裴尋芳似乎仍未從睡夢中游離出來,他眸光有?些散,眉眼間少了些平日?的銳利鋒芒,卻因眼尾那抹自然而生的紅暈,生出了無邊魅色。

    蘇陌甚至想?,有?沒有?第二人,也?曾見過他睡醒時的模樣。

    “那得問公子。”裴尋芳聲音有?點啞,“公子喝完第三副藥便?一直在夢囈,拖著咱家?不?撒手,咱家?自然走不?了。”

    “天亮了。”蘇陌說道,“今日?谷雨。”

    “我知道。”裴尋芳道。

    “你知道什么。”蘇陌嗔望著他,眼里不?自覺已涌起水光,突然,他主動摟住了裴尋芳的腰,將臉枕在他心口,說道:“明日?這?個時辰,你若還在這?里,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蘇陌清楚地聽見,裴尋芳的心臟“噗通”跳動了一下。

    可蘇陌很快起身,拿起一件寢衣披在身上,下了床。

    他繞過屏風,走到妝奩前,望著銅鏡里那張有?些微燙的臉,大聲道:“既然來了,就都進來吧。”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

    絲竹聲、人語聲隨之涌入,春三娘領著一隊婢女掀簾而入。

    “清川昨晚睡得可好,王爺可是囑咐了,天塌了也?不?讓我打擾你。”她說著,還有?意無意往那內室的床榻上瞄。

    塌上空空的,月白色帷帳在晨風中微微動著。

    蘇陌看她們端著一疊疊沐浴更衣的物品魚貫而入,問道:“不?是午后?才沐浴上妝嗎?”

    “那是尋常人,清川你可不?一樣。”

    “眼下外頭都快為?你打起來了,清川可千萬別緊張,今日?啊,母親為?你請來大庸最會伺候人的婆子與技師來為?你放松,只有?身上舒服了,良主才會滿意吶。”

    春三娘揚了揚手上的煙斗,道:“來,都好好伺候著。”

    點燈

    “咱們清川, 今兒可是大庸最受矚目的人。”

    春三娘望著銅鏡里的少年,只覺其云鬢雪肌懶入鏡,清風明月遜三分,心嘆自己分明天天見著他, 為何卻又覺著他一天天變得不一樣了?

    究竟是哪里不一樣了?

    春三娘笑盈盈道:“今兒?個, 整個大庸有頭有臉的富貴人,幾乎都聚集在了不夜宮。他們可都是為你一人來的呀, 清川。”

    “多虧母親手段好。”蘇陌淡淡道。

    “就在剛剛, 還?有幾位出雙倍銀子?破例臨時加入的。”春三娘笑著拿起一柄木梳,為蘇陌梳起頭來, 道, “咱們清川還?真是魅力弗邊,不枉母親養你?一場。”

    蘇陌卻聽得眉心一跳。

    臨時加入的?會?是誰?

    春三娘一臉喜氣?洋洋:“咱們清川,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弁釵禮, 弁釵禮,束弁簪釵,以待良主……”

    她正說著,卻忽而手一頓,笑容僵在臉上。

    她瞥見了蘇陌頸側的咬痕。

    深紅色的咬痕, 就那樣明目張膽地留在細白的頸側, 宣示著主權。

    “母親怎了?”蘇陌抬眸望她。

    銅鏡里的春三娘, 珠光寶氣?,明艷照人, 是不夜宮呼風喚雨的當家人。

    可在原文?劇情中,就在季清川被李長?薄贖出不夜宮后不久, 失去價值的不夜宮被一把?火燒了個干凈。

    所有關于季清川的痕跡都被燒了個干干凈凈,包括春三娘。

    春三娘雖說并非良善之人, 也?并非真心疼季清川,但好歹養了季清川一場。

    也?是個可憐人。

    如今劇情發生了變化,不夜宮在這次弁釵禮中一定會?被物盡其用。

    那個人一直躲在幕后,等候時機。

    他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蘇陌猜,春三娘此時說不定已經接到了新任務。

    “不要緊。”春三娘很快恢復了笑臉,她撥過一縷青絲將那咬痕遮住,說道,“稍后傅粉遮一遮便好了。”

    “母親就不問清川發生了什么?”蘇陌道。

    “清川不是小孩子?了,應當知道事情輕重。”春三娘道,“人回來就好。”

    “母親就不怕清川被當眾揭穿,被罵不知檢點,被抓去游街?……母親就不怕客人翻臉,要求不夜宮退還?所有銀子??”蘇陌故意說道,“母親就不怕,帝城第?一伶人成為一場笑話,不夜宮就此倒塌?”

    “季清川!你?是不是成心氣?我?”春三娘顯然有些惱羞成怒,她斥道,“你?可知,這場弁釵禮對你?、對不夜宮意味著什么?”

    蘇陌冷冷一笑:“應當說,這場弁釵禮對母親意味著什么吧?”

    春三娘氣?得直抖,她也?顧不得哄人了,只道:“別瞧今日這些人為你?神魂顛倒,為你?一擲千金,可清川不要忘了,褪去帝城第?一伶人的光環,你?什么都不是!人前?再風光,你?的身份也?不過是這大庸最卑賤的伶人。”

    “情.愛不由你?,生死?不由你?,命運更不由你?。你?明白嗎?”

    蘇陌笑了。

    去他媽的卑賤命運!

    他望著銅鏡里的少年,季清川從小就是這樣被馴化的。

    他們一遍又一遍的告訴你?,伶人是大庸最卑賤的人,樂坊是伶人唯一的避風港,離開樂坊伶人無法生存,弁釵禮是伶人此生尋找良主的唯一機會?,伶人應當虔誠地等待這一天,再虔誠地將自己獻給良主……

    須作一生拼,盡君一日歡。

    盡他媽的一日歡。

    蘇陌從未如此強烈地想要沖破伶人的設定,想要毀了這令人窒息的大庸律法。

    春三娘望著兀自笑著的蘇陌,道:“昨兒?的事我也?不問你?了……但樂坊有樂坊的規矩,今晚,你?得按規矩來。”

    “你?只需記得一句母親從前?教你?的,不管是誰,緊緊抓住贏得你?弁釵禮的那個人。”

    “緊緊抓住他,別松手,才能好好地、體面地活下去。”

    春三娘說罷,將梳子?往小蔻手中一扔,朝那婆子?使了個眼色,轉身便走。

    婆子?很快跟上。

    春三娘吩咐道:“該遮的遮,該清理的清理,務必要讓季公子?以完璧無瑕的模樣迎接良主。”

    “三娘放心,老身明白。”婆子?應道。

    春三娘又掃視了屋中一圈,故意提高著音調,道:“老娘最后說一句,今兒?季公子?從頭到腳,乃至一根頭發絲,都只屬于競禮獲勝的良主。不想讓不夜宮遭受滅頂之災,就都給我警醒著點,聽明白了嗎?”

    “是。”眾人應道。

    “母親!”蘇陌喚她。

    春三娘未理,仍舊往外走。

    “母親許久未戴過這支鐲子?了。”蘇陌道。

    那春三娘面色一變,道:“什么鐲子??”

    “母親心知肚明。”蘇陌緩緩走向春三娘,抓起那只戴著一枚藤鐲的手,他猶如殘忍的、看透一切的神祗,審視著凡人,“十八年了,母親可有一日不思念他?”

    春三娘如遭雷擊,呆在原地。

    “母親叫我認命,那母親呢?”蘇陌似乎又長?高了,站在春三娘面前?,竟足足高出了一個頭。

    想要更好的使用精神力控制術,就得將對方?的情緒激到極點。

    蘇陌垂著眼睫,凝視著春三娘的雙眼,“從教坊司的紅人,到流落街頭的伶人,再到不夜宮的當家人,母親認命了嗎?”

    春三娘不自覺后退一步。

    這個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在這一刻讓她感到害怕。

    那是一種由上而下的威壓感。

    春三娘如被鬼神撫頂,雙膝發軟。

    蘇陌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如果我告訴母親,你?的孩兒?還?活著,我能為你?找到他,讓你?母子?團聚,母親當如何?”

    “為了他,母親是否愿意與我站在一起,放手一搏?”

    “……”

    春三娘離開的時候,在門口狠狠絆了一跤。

    不夜宮的人鮮少見到她這樣失態的模樣,嚇得趕緊去扶。

    “別碰我!”春三娘推開下人。

    她劃傷了手,手一直在抖,她撫開衣袖,撫開腕上那只鐲子?,那圓潤白皙的手腕內側,赫然印著一道很明顯的蠱蟲留下的痕跡。

    春三娘面色蒼白地往房中回望了一眼,背過身抹去了眼中的淚水。

    “報!”一名小廝高高舉著一塊牌子?,興沖沖穿過庭院,他撞見春三娘,興奮說道,“三娘,點燈了,前?頭點燈了!”

    春三娘恍惚看著那小廝,道:“去吧。”

    “欸!”小廝像只興奮的兔子?一般,跑進季清川的房間?,大聲道,“前?頭點了第?一盞燈。”

    “這么早?”那婆子?問道,“點的何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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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點的是玉筍,銀一千兩!”小廝喘著氣?將牌子?遞于婆子?,興奮得不行,“不信你?瞧,我從未見過如此大氣?的金主。”

    那婆子?接了牌子?,果然,而那牌面上還?有客人親筆題的一句贈詞: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銀一千兩,快快快……”那婆子?吆喝著眾人速速行動起來,蘇陌就那樣被架著塞進了椅子?里。

    “這是作甚?”蘇陌皺眉看著上來就脫他鞋襪的人。

    “沐足、按蹺、香敷……一樣都不能少,”那婆子?一邊脫了蘇陌的羅襪,一邊道,“方?才前?堂有金主為公子?點了玉筍燈,纖纖玉筍裹輕云,公子?美足如玉,定能討良主歡心。”

    討TM的歡心。

    蘇陌這才弄清楚,所謂點燈,是弁釵禮的一個熱場小節目。

    所有參與競禮的金主,都可以出銀子?為季清川點一盞燈以表心意,而燈的名目有上百種,無非都是些閨房床幃間?調笑逗趣用的狎稱。

    無論點燈的金主是不是最終獲勝的良主,每一盞被點起來的燈,都將在不夜宮的正堂上亮上整整一個日夜。

    尋常伶人的弁釵禮,能點個四五盞燈,已經是非常了不得了。

    這頭還?沒?消停,那小廝又拿著一塊牌子?氣?喘吁吁沖了進來,進門便道:“第?二盞燈了!點的是檀唇,銀一千兩。”

    眾人嘖嘖稱奇,這才辰時,就已經點了兩盞燈了,不愧是帝城第?一伶人啊。

    小蔻好奇地湊過來看那牌面上的詞,問道:“阿婆,什么叫笑向檀郎唾啊?”

    婆子?忙收了那牌子?,神秘兮兮看向蘇陌,道:“這個就得問季公子?了。”

    蘇陌內心已是一萬只野馬奔騰而過。

    他詳裝鎮定,閉上眼。

    真是……離譜啊。

    原文?中蘇陌根本就未寫過關于弁釵禮的任何細節。

    這些離譜的事情到底誰整出來的!

    “第?三盞燈了!第?三盞燈了!”那小廝的聲音很快又穿廊過院而來,這次他異常興奮,大聲說道,“柔荑,第?三盞是柔荑!”

    蘇陌忽的心頭一跳,轉眸看向門口。

    只見那小廝急吼吼沖進來,從婢女手中搶過一盞茶,咕嚕咕嚕豪飲了個盡,而后將那牌子?往婆子?手中一遞,道:“點的是柔荑,老天爺吶,金一千兩!”

    “金一千兩!”眾人皆是驚嘆不已,“這還?沒?開始正式競禮呢,這些人已經殺瘋了嗎?”

    “何人點的?”蘇陌皺眉問道。

    “是一位姓許的爺,聽前?堂說是臨安來的。”小廝滿臉是汗,遞上那塊牌子?,道,“這是贈詞。”

    蘇陌一瞧,牌子?上寫的是“我寄人間?雪滿頭”,字跡清雋而陌生。

    定是安陽王請來的那位許欽無疑了。

    蘇陌松了口氣?。

    這小廝還?未來得及返回,忽聽得院外又跑來一人,大聲喚道:“報!”

    “第?四、第?五、第?六盞燈點亮了!銀一千兩!點的是蝤蠐、蛾眉和楚腰……”

    “這樣可不行,太快了!”那婆子?道,“緊著最利索的法子?,趕緊為公子?收拾妥當,照這速度,不夜宮的那些燈怕是很快會?被全部點亮。”

    “是。”

    忽聽外頭鬧哄哄的,又見一名女執事領著一群小廝抬著一大箱子?帷幕入得院來。

    那女執事向蘇陌福身道:“請公子?安。”

    蘇陌頭大得很,已經懶得理這些小事,隨他們折騰。

    那女執事一邊指揮著小廝將裁好的帷幕一一理順、掛好,一邊說道:“這可是上乘的天水碧,都仔細著點,弄破了再多一匹也?沒?有了。”

    “都掛起來,房間?、院廊、門窗以及今兒?公子?要經過的所有地方?,都務必遮好了。”

    小蔻忍不住問了起來:“姐姐,為何要掛帷幕?往常也?沒?這規矩。”

    “有金主要求的。”女執事道,“不想季公子?被他人瞧見唄。今兒?來不夜宮參與競禮的金主足足有一百八十人,想偷偷一窺公子?容顏的也?不在少數。”

    “說來,我也?是頭一回瞧見獨占欲如此強且如此豪氣?的金主,不一般吶。”

    “那酉時的獻藝該怎么辦?公子?總不能都不露面吧?”小蔻問道。

    “春三娘早就想了個好主意,你?們回頭瞧便是了。”女執事說著又瞅了蘇陌一眼,道,“今兒?是公子?大喜的日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可得償所愿。”

    那女執事一邊說著,一邊還?使勁朝蘇陌眨眼睛。

    蘇陌被那雙大眼睛晃得不得不注意到她,這才發現,那女執事手里捏著串佛球,正是玄衣人裝模作樣從天寧寺帶出來的那一串。

    蘇陌不由得心梗了一下。

    行啊,這回成不夜宮的女執事了。

    那玄衣人使出渾身解數,將那些婆子?和婢女指揮得團團轉,終于,尋了個理由將她們給支走了。

    房間?里終于安靜了,玄衣人飛撲向蘇陌,在他面前?搔首弄姿道:“公子?,我這樣美不?”

    蘇陌不忍直視,道:“還?不如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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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玄衣人似有失望,道,“可這個身份在這不夜宮行動最方?便,你?今兒?就將就一下,行不?”

    “噓——”蘇陌示意他仔細說話,隔墻有耳。

    “你?隨我來。”蘇陌拉著他,走進湢室,將門一關,問道,“告訴我,嘉延帝是不是給春三娘安排了什么任務?他不可能放過這么好的機會?。”

    “春三娘有個孩子?,你?知道被關在哪么?”

    “還?有,太子?李長?薄來了沒?有,要求掛帷幕的是不是他……”

    那玄衣人被堵在門后連連發問。

    昏暗的光線中,蘇陌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他倆靠得并不近,可不知為何,玄衣人腦子?里忽然蹦出方?才那些花里胡哨的燈的名目,什么玉筍,什么蝤蠐,什么檀唇和柔荑,他癡癡望著蘇陌,心跳變得不大對勁。

    他活了這些年,無生無死?,這一刻卻覺出了些別樣的情感。

    他一下沒?把?持住,幻化出了自己原本的模樣,戴著烏金色手套的手托起蘇陌的臉,他俯身道:“公子?讓我親一口,我就告訴你?。”

    蘇陌怔了一瞬。

    湢室里有什么東西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

    而后,蘇陌捏起拳頭,揍了玄衣人一拳-

    不夜宮前?堂。

    “爺,這邊請。”一名專門負責接待貴客的男執事恭敬地引著一位戴著面具、穿著異族服飾的男子?及其隨從走進了三樓的一套雅間?。

    據傳,這是波斯來的巫商,與波斯皇室關系匪淺,富可敵國。

    波斯小王子?曾膩在不夜宮纏過季清川一段時間?,這一回,這商人也?不知是為自已來的,還?是代表那波斯小王子?來的。

    “爺,請用茶。”@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商人拿起茶盞卻不喝,他望向大堂頂部中央那一盞盞流光溢彩的芙蓉玉鳳燈,問道:“那是什么?”

    “哦,這是各位爺為季公子?點的燈。這是我們不夜宮的規矩,點燈代表著各位爺對季公子?的喜愛,每盞燈起價五百兩……”

    那商人打斷執事喋喋不休的介紹,只問了一句;“他會?看到嗎?”

    “當然,前?堂點的每一盞燈,我們都會?報到后頭,季公子?都會?知道的。”

    “點一盞。”那商人道。

    “爺要點何燈?”執事立即取來一個竹簽筒,只見那筒里只余下數十支簽子?了,每一支簽子?上都寫著名目不同的字。

    商人隨手抽出一根,執事湊近一看:玲瓏心。

    “好燈。”執事喜氣?洋洋贊道,“玲瓏心,這是最最難得的一盞燈了。”

    他當即提著嗓子?一聲喊:“不夜宮,點——燈——”

    洪亮的嗓音傳遍不夜宮上空,似回蕩在悠悠時空里的空谷跫音。

    “第?九十九盞,玲——瓏——心——”

    “啪”的一聲,屬于他的那一盞“玲瓏心”被點亮了。

    執事雙手托起一支筆,畢恭畢敬遞過去:“爺,您還?可贈公子?一句詞。”

    那商人接了筆。

    他的手修長?而漂亮,手背卻似受過傷,有一個明顯的疤痕,執筆的手亦有些抖。

    只見他沾了墨,卻遲遲不落筆。

    “主人,我們時間?不多。”一側的隨從提醒道。

    男執事亦好奇地盯著商人指上那一枚墨玉指環,總覺得眼熟,似在哪見過。

    終于,那人提筆寫下了七個字。

    玲瓏骰子?安紅豆。

    而另一邊,湢室內。

    蘇陌抱著受傷的拳頭痛得直掉眼淚。

    玄衣人又氣?又急,哄道:“公子?,我不是故意的……”他一臉委屈道,“很疼嗎?就你?這小身板,怎么還?敢揍人呢?”

    蘇陌惱道:“你?學誰不好?為何偏要學那無賴裴尋芳?”

    玄衣人摸不著頭腦:“可我覺得……”

    “公子?就是喜歡他那樣的啊。”

    戲子

    “報!”

    “第九十九盞燈, 玲——瓏——心——”

    洪亮的傳報聲穿廊過院,拂過檐角的風鐸,傳遍不夜宮各個角落。

    帶著一種奇怪的溫柔。

    湢室內門窗緊閉,分明無風, 可那風鈴卻跟著叮叮當、叮叮當響個不停。

    擾得人?心緒不寧。

    “第九十九盞了, 某些人?怕是要發瘋了。”玄衣人?朝那風鈴瞟了一眼,鈴聲便如被一雙無形之?手給?按住, 戛然而止。

    玄衣人?尋來一個燭臺, 朝著那燭芯輕輕一吹,燭火便自行點亮了:“瞧, 阿烈也為公子點了一盞燈。”

    暖黃色燭火跳躍著, 朦朧光暈下,蘇陌細密的長睫上還掛著淚珠,眉宇間的怒色亦化?成了一抹難掩的殊色, 玄衣人?看呆了一瞬,道:“燈下看美人?,果然妙絕。”

    “閣下不妨學點有用的。”蘇陌不悅道。

    玄衣人?眨了眨眼,便要牽蘇陌的手:“公子手還疼么?讓我瞧瞧。”

    “不必了。”蘇陌將手背到身后,連退幾步。

    “公子變了, 公子過去從來不拘這些小節。”玄衣人?又端出那副賤兮兮的模樣, 說道, “公子要為誰守身如玉不成?他們碰得,我碰不得?”

    “閣下請自重!”蘇陌目含慍色, “我覺得有必要與閣下再?強調一下我們的合作關系,閣下若還是這副模樣, 就請回你的天寧寺去!”

    玄衣人?忙將人?攔住,哄道:“公子好狠心, 一言不合就趕人?。阿烈如今無家可歸,天寧寺是回不去了,阿烈跟定?公子了。”

    “就閣下這隔岸觀火的態度,我這小廟怕是容不下您這尊大佛。”蘇陌嗤道,“閣下高貴得很,這世間眾生在閣下眼中皆如蚍蜉,他們的悲歡生死,閣下怕是從未放在眼里。”

    “公子何必將自己?視為與眾生平等?”玄衣人?歪著頭定?定?看蘇陌。

    “我見到公子的第一眼,便知公子定?非凡人?,公子藐視一切,公子凌駕于一切規則之?上,公子讓我很著迷……”

    “這世間凡夫俗子千千萬,皆受貪嗔癡所困,愚笨得很!唯公子與我一樣,公子當?是我的同路人?。”

    玄衣人?那雙眼,干凈、倨傲,又帶著點孩童般的邪氣與殘忍。

    蘇陌忽而想起?,自已墜入夢魘時,那種?壓迫、窒息以及被赤裸.裸窺視的感覺。

    遂心生警惕:“閣下錯了,在下不過一個滿心癡妄的俗人?。”

    “公子所癡何人?,所妄何事?這世間又有何人?值得公子停留?”

    “公子是聽?不到,此刻在這湢室之?外有多少虎狼之?人?,那些叫囂著的心聲,都如餓虎一般,等著將公子吞吃入腹,簡直骯臟可鄙至極!公子何必自降身份與這些人?為伍?”

    玄衣人?按住蘇陌的肩,力道漸重:“公子同我在一處吧,讓我保護公子,我掌管著這世間的一切,我可以保護公子。”

    若放在從前,蘇陌會?答應。

    穿進這本書?里,蘇陌腹背受敵,與誰合作不是合作?

    可現在……情?況不同了。

    蘇陌攥緊指上的君韘,冷聲道:“閣下瘋了。”

    玄衣人?大笑起?來。

    “公子來此一趟,難道不想輕松恣意一點?我是公子最好的選擇。公子若想玩,我陪公子玩便是!”玄衣人?越說越激動,“我愛看那些人?被公子玩弄于股掌之?間,愛看他們匍匐于公子裙下,草芥爾爾,玩玩而已,管他們的生死與悲歡作甚?”

    “這世間人?的命運自有定?數,公子再?玩也翻不了天,有何可懼?”玄衣人?兩眼閃著詭譎的光,“只要公子不觸犯底線,往后一切皆隨公子意,公子盡了興,我也得個樂子,咱們戲看眾生,兩相歡喜,可好?”

    燭火“嗶啵”炸響了一下,蘇陌眼皮忽而跳得厲害。

    一種?書?中世界崩壞的荒謬感涌上心頭。

    “恐怕要讓閣下失望了。”蘇陌道,“閣下是看客,我卻不是戲子。”

    玄衣人?的眸光凝成一條線:“公子不必草率拒絕,我給?公子時間決定?。”

    蘇陌卻揚起?下巴,問道:“何為底線?”

    “季清川喜歡的人?是李長薄,這便是底線。”玄衣人?道,“季清川可以怨他、恨他、甚至利用他人?報復他,但不能不喜歡他,季清川的愛人?,只能是李長薄。這世間萬物?,皆圍繞此二人?所生,就好比支撐于這天地間的通天柱,不可撼,不可毀……”

    蘇陌忽而笑了:“若是我毀了呢?”

    “公子什么意思??”玄衣人?道。

    蘇陌抬眸望他,那雙眼里藏著一種?攝人?心魄的可怕力量:“若是我觸犯了這底線呢?”

    “沖破了底線會?如何?”蘇陌凝著玄衣人?的眼,咄咄逼人?,“主線崩壞了又會?如何?”

    “主線崩壞,天道的懲罰便會?到來……”玄衣人?道。

    “何為天道的懲罰?”蘇陌問道。這是他第二次聽?見這個詞。

    “死亡,與被吞噬……那不是公子能承受的。”

    “好,我等著。”蘇陌最后看了他一眼。

    玄衣人?停在原地,“吧嗒”一聲,他手中的佛珠斷了。

    珠子滴滴嗒嗒灑了一地。

    玄衣人?手心落個空,他忙追上去,拉住蘇陌:“公子為何自尋死路?”

    他很不解,為什么?

    他擁有至高無上的力量,他可以護他周全,他觀察了這么久,雖讀不到蘇陌的心聲,但他給?出的條件已是最大范圍的自由,這人?為何如此不知好歹?

    為什么?

    “為什么?”蘇陌拿眼睨他,“閣下視如草芥的人?,在我眼中是閃閃發光的生命,是值得愛與被愛的鮮活的人?。”

    “愛?”玄衣人?低頭看著自已那雙戴著烏金色手套的手。

    那手套底下,是一副嚇人?的白?骨。

    “人?之?愛欲……究竟是什么?”玄衣人?喃喃念道,突然,他如鬼魅般出現在蘇陌身側,掐住蘇陌的脖子,往懷里一拖。

    “公子在馬車上解毒時似乎受用得很,”玄衣人?摸向蘇陌的小腹,“那種?事……是不是會?讓公子很愉悅?裴尋芳可以,阿烈也可以。公子同阿烈也試試,如何?”

    蘇陌被掐著脖子,呼吸都困難,咬牙道:“閣下當?真想試試?”

    玄衣人?低頭望著那雙美目,吐出一字:“……想。”

    而此時,不夜宮里已亂了套。

    季清川不見了!

    不過端盞茶的時間,人?就不見,庭院里沒有,臥房里沒有,湢室里也沒有。

    不夜宮不敢聲張,怕引起?騷亂,只得暗地里找人?,這會?子人?若消失了,那春三娘豈不要血本無歸。

    那婆子難辭其咎,正干嚎著翻箱倒柜的找人?,就連那衣柜和床都一個一個抬開逐個找了,忽聽?“吱呀”一聲,湢室的門開了,蘇陌從那昏暗的門內踏出來。

    “我的小祖宗呀!”婆子差點哭出來,她見了活菩薩般沖過去一把摟住蘇陌,又是揉又是搓,“你怎么在這呀?老奴方才將湢室翻了個底,怎的不見公子?”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小祖宗,你可是救了我的命啦!”婆子又哭又笑道。

    刺目的自然光照進蘇陌的眼,蘇陌望著亂糟糟的房間。

    滿屋子的人?都在看他,那婆子還在沒完沒了地說著話,嘴巴一開一合,似乎在喚著“公子”。

    空氣中漂浮著數不清的塵粒,陽光投射進來,將畫面切割成一塊一塊。

    蘇陌耳中嗡鳴,強打著精神道:“扶我一下。”

    “公子臉色不大好,是哪兒不舒服嗎?”那婆子焦急地說道,“可急壞老奴了,差點以為公子被人?給?擄走了。”

    蘇陌頭暈得厲害,他扶住婆子的小臂,朝那昏暗的湢室回望了一眼,松了口氣:“無事。”

    而那湢室內,窗下的風鈴焦躁地搖動著。

    玄衣人?站在黑暗里,呆呆用手按著自己?的心口,眼神木訥,臉色煞白?如鬼。

    那玄色長袍下,本該是人?類心臟的位置,死寂得如大雪掩蓋下的曠古荒野,毫無生氣。

    蘇陌那無情?的聲音尤在耳邊。

    “很可惜,閣下沒有心跳。”

    “心都沒有,又豈能學會?人?之?愛欲?”

    “閣下不配。”

    “怎、怎么不跳呢?”玄衣人?按著心口,沮喪地喃喃自語道,“要怎么才能跳呢?”

    忽的一下,玄衣人?變回了女執事的模樣,身子一軟,暈倒在了地上。

    “阿婆,是何時辰了?”蘇陌虛弱道。

    “快近午時了。公子餓了嗎?”那婆子問道。

    細看才發覺,這季公子臉色非常不好。

    剛還好好的,這是怎了?

    早就聽?聞不夜宮的頭牌容貌極盛,身子卻也極弱,自小遍尋名?醫而不治,那春三娘早已放棄了醫他,不過是用藥為他吊著命,只等著弁釵禮一過,將養他的銀子加倍賺回來,便也聽?天由命了。

    想那前堂絲竹喧天、鶯歌燕舞,百余金主為爭這春宵一刻豪擲千金,可謂盛極一時,風頭無兩。

    可這紅顏薄命,春風難度,又有幾人?知呢?

    婆子生出一種?心酸來,可心酸歸心酸,伶人?終究是伶人?,誰讓他投錯了胎。

    婆子差人?端出一碗春三娘一早準備的奶酪,勸道:“公子想是餓了,吃點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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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是真餓了,見著奶酪更覺餓,沒多想便接了。

    “公子吃上幾口,就該換衣裳去赴宴了。”婆子道。

    蘇陌放下湯勺:“我不侍宴。”

    “不是侍宴,是赴宴。”婆子忙解釋道,“老婆子我也是聞所未聞,方才有客人?出了三千金拍下了與公子共用午膳。弁釵禮競拍的向來都是良辰夜,從未有人?拍過午膳,三千金呢,老婆子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么多錢……。”

    蘇陌聽?得奇怪,問道:“何人?拍得?”

    “一名?波斯商人?,”小蔻忙忙搶話道,“那盞玲瓏心便是他點的。”

    “波斯商人??”蘇陌疑惑,哪來的波斯商人??

    “長得何模樣?”蘇陌望著銅鏡里的小蔻,問道。

    小蔻道:“不夜宮的姐妹都跑去看了,奴婢也遠遠看了一眼,看著年紀不小了,戴著面具,頭發都全白?了,不過……很有風度的樣子,我從未見過那樣特別的人?。”

    蘇陌點點頭,又問:“贈詞呢?”

    小蔻正要去拿牌子,忽聽?門上跑來一小廝道:“快快快,人?找到了就趕緊準備著,醉生閣那邊在催了。”

    那婆子忙搶過小蔻手中的梳子,三下五除二梳好了,又囑咐道:“這午膳,公子切不可多食,每樣只可淺嘗三口,酒可飲,一杯為佳,切不可醉。這下半日,還有得折騰,公子記住了嗎?”

    蘇陌“嗯”了一聲。

    婆子在混亂的屋子里直轉圈,道:“過去沒有與客人?共用午膳的先例,春三娘也沒有準備用膳的禮服,這可如何是好?”

    蘇陌瞟了一眼那掛于衣架上的為弁釵禮特制的三套新衣,便覺頭疼。

    蘇陌過去覺得無所謂,可如今事到臨頭有了真實感,如若今晚生了變故,被他人?贏了去,蘇陌要穿著這些衣裳見何人??

    蘇陌揉了揉眉心,道:“就穿我平日的舊衣裳吧。”

    “不可不可,豈能穿舊衣見貴客。”

    蘇陌懶得再?多言,凝向那婆子的雙眸:“有何不可?”@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婆子怔了一瞬,而后如搗蒜般連連點頭:“行行行,都聽?公子的。”

    蘇陌行至門口,不自覺打了個哆嗦,又道:“將柜子頂層那件鶴翔吉云大氅取來,我冷。”

    “欸。”

    從小院到醉生閣不過百步之?遙,這條路蘇陌已走過無數遍,可今日這長廊掛滿了天水碧,竟覺得永遠到不了盡頭一般。

    “一江秋色,水天盡染,天水碧雖美,卻有亡國之?讖,是誰選了這個料子?”蘇陌問道。

    小蔻不懂這些,便道:“想是三娘覺得顏色配公子,特意挑的。”

    兩人?剛至閣前,便聽?整齊劃一“鏗”的一聲,守在閣外的那群穿著異域服飾的侍衛齊刷刷跪了一地。@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心一顫,這才注意到今日都未見到凌舟,便問小蔻他去哪了。

    小蔻道:“三娘一早便派凌舟哥哥外出辦事了。”

    “去吩咐送一碗酥酪過來,就說我饞了。”蘇陌道。

    “欸。”小蔻不解應道。

    蘇陌抬頭望著那帷幔翻飛的醉生閣,不知為何,心中愈加不安,他手提衣擺,拾階而上。

    輕風撫過蘇陌的衣袍和墨發,也吹動著檐角懸掛的銀鈴。

    蘇陌緊了緊身上的大氅。

    入得閣來,大門在身后關上,閣內卻空無一人?。

    蘇陌正要喚人?,便見屏風后轉出一渾身素白?的人?來,他身穿寬大的白?色斗篷,頭戴白?色帽兜,發髻亦被遮得嚴嚴實實,那人?道:“請公子安。”

    蘇陌微微還禮:“閣下便是點‘玲瓏心’之?人??”

    “并非在下,是我的主人?。”白?衣人?道。

    “閣下的主人?呢,他為何不來見我?”蘇陌問道。

    “主人?不便見公子。”白?衣人?道,“主人?此行只為贈公子三句話。”

    不知為何,蘇陌覺得今日這醉生閣內熱得很。

    這明明是他的地盤,可蘇陌卻特別不安,總覺得有一道灼灼目光在暗處盯著他。

    蘇陌解開頸下系帶,脫下大氅,往那屏風處望去:“何話?”

    入畫

    白衣人恭恭敬敬接下蘇陌脫下的大氅。

    蘇陌頸間已沁出細密汗珠, 幾?縷濡濕的發絲滑入衣領間,微微的癢。

    他摸了下自己?微燙的耳垂,心嘆這是怎么了,而耳下那道咬痕已呈現一種嬌艷的粉。

    “公子請坐。”

    蘇陌這才留意到, 什么赴宴, 這里根本沒準備任何午膳,閣中卻多了一把貴妃榻, 榻上鋪滿了白絨氍毹。

    日光穿透云層, 如天光般籠著醉生?閣。

    浮光繞于天水碧間,撩撥著凡人眼。

    蘇陌眼睫一顫:“不是共用午膳嗎?這是作甚?”

    白衣人將那大氅掛于衣桁上, 又細細撫平褶皺, 繡著鶴翔吉云圖的緞面?,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這件大氅,是初次見面?時裴尋芳親自為蘇陌披上的, 說好?的洗凈后還于他,可不知為何,衣裳穿了一次又一次,現如今還在蘇陌這里。

    “不如此,怎能?單獨見到公子?”白衣人轉身, 朝蘇陌躬身道, “今日這弁釵禮, 是公子的一道鬼門關,我家主人冒險千里迢迢而來?, 就是為了護公子一程,愿公子平安度過此關, 從此前?塵皆忘,無病無災, 一生?歡喜。”

    前?塵皆忘,無病無災?這人話中有話。

    蘇陌心中的疑慮更重了。

    “作為交換,主人想求公子的一幅畫。”白衣人道。

    蘇陌口中微燥,問道:“何畫?”

    “一幅公子的畫像。”

    蘇陌望了一眼那貴妃榻,突然?明白了,這哪里是共用午膳,蘇陌才是那道午膳。

    “若是我不愿意呢?”蘇陌冷聲道。

    “公子會同?意的。以公子的聰慧,定然?可以判斷主人對公子有無助益。”白衣人道,“況且這里是不夜宮,是公子的醉生?閣,今日公子若受一點點委屈,我們便走不出不夜宮的門,請公子放心,我們沒有任何要冒犯公子的意思,真?的只是求一幅畫。”

    蘇陌瞧著白衣人。

    他費了不少力氣,尚且未能?從春三娘與玄衣人那兒獲得有效信息,而這個主動送上門的波斯人,不僅道出他面?臨的危機,還知他一生?災病,知他受前?塵所擾夜夜難安。

    無論這個人是誰,蘇陌都必須會一會。@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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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蘇陌迤迤然?坐下,回眸道,“畫師呢?”

    “畫師就在屏風后等候,公子稍等。”白衣人又拿起一個托盤,上頭是一條白紗巾,他行?至蘇陌身前?,熟練地跪了下去,“請公子用此巾蒙上雙眼。”

    蘇陌心中微訝,這人明明是客人,為何卻像個仆人一般伺候他?

    便問:“戴這個作甚?”

    “公子有一雙深海般的眸子,擁有無可比擬的力量,最會攝人心魄,”白衣人認真?說道,“若不遮住,恐擾畫師心志,無心作畫。”

    蘇陌禮貌地笑了,真?是得寸進尺啊。

    遮住他的眼,就無法使用精神力控制術了。這人果然?不簡單。

    可蘇陌心中的好?奇欲更濃厚了,他用長指挑起那條長巾,笑道:“既如此,我也有一個條件,畫師不可靠近我五步之內,可以嗎?”

    “公子放心。”白衣人道。

    蘇陌便當真?戴上了那條白紗巾,很快,眼前?便只剩一抹白色微光了。

    白絨氍毹很柔軟,蘇陌倚上去道:“我可躺著么?我有些乏了。”

    “公子請便。”白衣人說道,點上了一盞香爐。

    裊裊青煙升騰起來?,幽香入鼻,蘇陌瞬間神思飄渺起來?。

    蘇陌遮了眼,聽覺便變得敏感起來?了。

    他聽見屏風那側傳來?聲響,腳步很輕,心想此人必定身輕如燕,又聽衣擺細細簌簌的摩擦著,紙張嘩嘩翻動著,可很快,這些聲響又全部消失了。

    蘇陌捕捉不到那人的方位,便問白衣人:“開始了么?”

    白衣人恭敬道:“請公子稍加耐心。”

    那人始終沒有出聲。

    蘇陌偶爾能?聽見研墨的聲響,能?聽見畫筆落在宣紙上的聲響,但卻聽不到任何那個人的響動。

    蘇陌納悶得很,是個人,至少有呼吸聲吧。

    急忙忙趕來?送酥酪的小蔻被擋在了門外。她實在好?奇極了,便又轉到醉生?閣另一側,偷偷趴在窗縫那往里頭瞧。

    這一瞧不要緊,差點給她嚇懵了。

    公子白巾覆眼,睡于一張貴妃榻上。他今日穿的是一身舊袍,墨發如綢緞般垂落在腰際,白鍛裙擺上繡著淺金暗紋,像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美人魚。

    而他身前?,一名滿頭銀發的男子就跪坐在那,伏在榻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那人修長的手?,似在撫摸著公子,卻又始終隔著一拳的距離,一點一點臨摹著他的輪廓。

    陽光透過圓窗照在他們身上,時間仿佛靜止了般。

    地上散亂著宣紙、筆還有墨。

    沒有人打擾他們。

    小蔻覺得他們像是一幅畫。

    那銀發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在前?堂豪擲千金引得整個不夜宮圍觀的波斯商人。

    可眼前?這摘了面?具的男子哪里是什么耄耋老人,分明是一位年?輕男子!他面?容陰柔冷俊,望著公子的雙眸卻深情無比。

    小蔻的心砰砰的跳,她雖不常陪公子出門,可她一定在哪見過此人與公子走在一處的模樣。

    忽而,那男子朝小蔻這邊看?過來?。

    小蔻看?到了一張俊美卻可怕的臉。

    一道兩寸長的暗紅色刀疤從左眼眉骨延申至眼尾,將那凌厲的鳳眸映襯得更加狠戾酷烈了。

    小蔻仍要細看?,卻聽得身側一聲:“姑娘?”

    隨后沉悶一聲,被敲暈了過去。

    醉生?閣內。

    蘇陌蠕動著身體?,終于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勢。他枕著手?掌,問道:“閣下現在可以說說,你家主人讓你帶的三句話么?”

    白衣人貼著墻遠遠跪著,根本不敢抬頭看?一眼。

    如果不是要陪蘇陌聊天演戲,他此刻恨不得跑得越遠越好?。

    白衣人清了清嗓子,這才說道:“不知公子是否聽說,南暹羅有一種藥,名叫拾魂草?”

    “此物無色無味,入酒茶內,服之可令昏厥之人還魂,也可令久病之人提神。可若以十倍服之,便易催發體?內舊毒,十分兇險,若以百倍服之,則當即暴斃。”

    蘇陌當然?知道拾魂草,這些年?,春三娘便是用這玩意在為季清川吊著命。

    “公子身有舊疾,且余毒未除,若日常服之,看?似可讓公子精神煥發,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實際卻是早已將公子身體?掏空。”

    “而今,若有人將這藥加入公子的膳食中,成倍服之,定會兇疾迸發,對身體?造成無可逆的損傷,況且今日是公子的弁釵禮……”白衣人停頓了一瞬,“公子須慎之又慎。”

    蘇陌聽懂了他的意思。

    按照不夜宮弁釵禮的規矩,伶人需半時辰飲一次酒,若這酒水中放了成倍的拾魂草,這一天下來?,蘇陌就成了個隨時會炸鍋的藥爐子,若當真?來?個春宵一夜,蘇陌即便不死,怕是以后也下不了床了。

    蘇陌忽而想起夢中見到的那個蘇陌,他那虛弱不堪的模樣,以及那句“養不好?了”。

    他究竟經歷了什么?

    莫非他當初就是在弁釵禮這一日,被暗中下毒,壞了身體?。

    蘇陌不覺背脊一寒。

    “這便是我家主人要贈公子的第?一句話:拾魂草。愿公子小心謹慎,平安度過今日,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蘇陌以手?撐著下額,半坐起,問道:“初次見面?,閣下緣何知曉這些?”

    白衣人謹慎答道:“此乃我家主人囑托,個中緣由我也不知。”

    好?個借口。

    “那么請問,閣下的主人是誰?”蘇陌迫切問道,“他如此幫我,我應當當面?道謝才對。”

    白衣人冒死抬頭,看?著就在季公子咫尺之前?的那一位銀發羅剎,不動聲色道:“不相見,便是主人對公子最大的保護。請公子不要辜負主人的一番苦心。”

    蘇陌只得暫壓下這一茬,又問道:“那么,第?二句話呢?”

    “第?二句話是,公孫琢。”白衣人緩聲道,“請公子務必小心此人。嘉延帝的棋子與手?段已被公子摸了個八.九分,但公子應當不知道,嘉延帝暗中招攏了公孫琢。”

    “此人惦記公子已久,出了名的色膽包天,他苦于沒有實力與李長薄、安陽王抗爭,如今小人得志,發誓要做那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而嘉延帝給他的任務便是,贏下弁釵禮,并以不潔之由當眾拋棄公子,并誣蔑公子為營妓之子,讓公子名聲盡毀,受萬人唾罵。”

    蘇陌心一驚,這還真?是他從未想到過的。

    當眾羞辱季清川,多么熟悉的手?段啊。

    可蘇陌越聽越不對勁了,這人說得如此詳盡,仿若親身經歷過一般。

    “波斯遠在千里之外,閣下如何得知這些?”

    “一切皆由我家主人囑托,個中緣由我也不知。”白衣人自知難以說服蘇陌,顯然?已放棄了解釋。

    蘇陌索性一次性問個干凈:“第?三句話呢?”

    “這第?三句話……”白衣人似有猶豫,他看?向那銀發背影,靜默片刻后,這才憋了口氣,大聲說道,“這第?三句話便是,不入皇宮。”

    蘇陌倏地坐起,問道:“何出此言?”

    “請公子,跟隨安陽王離開帝城……”白衣人說著,撲通一聲額頭磕地,“去臨安,去任何公子想去的地方,天下之大,任公子自在逍遙……請不要再將自己?困在那高墻之內,這世人瘋癲與公子何干?天下蒼生?又與公子何干?公子不該困在那牢籠里,殫精竭慮,油盡燈枯。”

    “請公子永遠不要入皇宮!”

    蘇陌已是目瞪口呆,他在說什么?

    “人生?不過幾?十載,愿公子無病無災,平安喜樂,從此前?塵皆忘,自在逍遙。”說罷,白衣人又以額頭重重磕地,頻頻拜道,“請恕我口出狂言,請恕我口出狂言!”

    “你、你主人是誰?”蘇陌指尖顫抖著。

    “公子饒了我吧。”白衣人以頭磕地長跪不起。

    蘇陌一把扯掉蒙在眼睛上的長巾,醉生?閣內空空如也,那種縈繞于他周身的那種凝視、渴望與占有的氣息消失了。

    蘇陌要哭了,他往那屏風沖過去。

    “公子!”白衣人跪著去攔蘇陌,可哪里攔得住。蘇陌久坐乍起,頭暈目眩,腳步虛浮,差點被天水碧絆倒。

    屏風后無人,地上散落著數不清的蘇陌的畫像。他畫了那么多蘇陌,卻一張都未帶走。

    “你是誰?”蘇陌望著空曠的閣頂,大聲說道,“既然?來?了,喝杯茶再走。”

    房中寂靜無聲,無人回應他。

    蘇陌難過極了。

    “讓我見見你,我想見你。”蘇陌頭痛欲裂,癱坐在地上。

    那些支離破碎的夢境交織一起。

    “咱家早已對殿下抱了不死不休的念頭……”

    “殿下就這么不恥與咱家在一處嗎?”

    “陛下用一座衣冠冢便將咱家打發了,君去無歸期,生?死兩茫茫……陛下好?狠的心……”

    “我守著一句‘未有歸期’,等了十年?了。”

    “蘇陌。”

    日光溫柔地照拂著醉生?閣,呈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美。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跪坐在地上,一張張拾起那些畫。

    憑欄倚望的蘇陌,撐傘淺笑的蘇陌,伏案疾書的蘇陌,月下獨飲的蘇陌,溫泉中淺寐的蘇陌……

    一張又一張,那些或泛黃或簇新?的紙張里,書畫著一個又一個蘇陌,筆觸從笨拙到靈動,那是十年?等待的光陰里,那人對蘇陌無盡的思念。

    忽覺指尖刺的一疼,鋒利的紙張劃破了蘇陌的手?指。

    鮮紅的血流了出來?,染上了紙張,亦染上了蘇陌指上的那枚君韘。

    君韘微微顫了一下,發出一道溫潤的光。

    蘇陌腦海倏地晃過一些畫面?,一時心神俱震,可很快,君韘平息了下去,那些畫面?,亦消失了。

    蘇陌暈死了過去。

    恍惚間,似乎有一雙強勁有力的手?臂從身后抱住了蘇陌。

    “你為何如此不聽勸?”那人尖細而顫抖的嗓音在蘇陌耳邊響起,“咱家明明是來?同?你道別?的,蘇陌。”

    蘇陌。蘇陌。蘇陌。

    我的欲望,我的罪惡,我的信仰。

    生?死相隔,時空相阻,只消再看?你一眼,萬般柔情便涌上心頭。

    叫我如何放棄你?

    叫我如何放棄你。

    谷雨

    日光如水流淌。

    醉生閣的大門打開又關上, 白衣人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地上的畫像如落葉般倏地被吹起,飛得滿屋子都?是。

    蘇陌被箍著腰一把抱起。

    四?肢無力地垂著,隨著那人的步伐輕輕擺動。

    蘇陌虛虛握了幾?下手指,卻只抓到幾?縷冰涼的銀發。

    蘇陌仿若墜入一片深海。

    海水托著他, 冰冷而有?力量, 他漂浮于水中,四?下安靜極了, 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 可蘇陌并不害怕,他像一條終于回?歸深海的魚, 那冰冷屬于他, 黑暗屬于他,強勢的威壓亦屬于他。

    直到蘇陌的肩背重新陷入松軟的衾被中,床跟著一沉, 蘇陌的臉被捧起,滾燙的吻便落了下來。

    呼吸瞬間被攫取,心?跳亦失了節奏,那人的吻如可怕的海底風暴,纏著蘇陌, 將他拽入更深的暗海。

    蘇陌沉于其中。

    不停地往下墜。

    “你說想見我, 是真的嗎?蘇陌。”那人貪婪地吻著蘇陌, “你不該這么說的。”

    “我會?當真的,蘇陌。”那人扣緊蘇陌的手腕, 五指插.入他纖細的指間,“想再次侵.入你的生?命, 想讓你再次屬于我。”

    十年?的思念與訣別?的決心?,在吻上蘇陌的那一刻, 土崩瓦解。

    去他媽的前塵皆忘!去他媽的時空相阻!

    讓一切見鬼去吧。

    蘇陌被吻得幾?乎無法呼吸,這種壓迫而窒息的感覺太熟悉了,可蘇陌好似被網住了,墜向越來越暗的深海,怎么掙扎也醒不過來。

    “疑似外界角色非法侵.入!禁止接近!禁止接近!”耳邊忽而響起一陣聒噪的警告聲,像是玄衣人的聲音,卻又更冰冷。

    蘇陌眼睫顫了顫,腰卻被倏地一提,緊貼在那人緊繃的腹部。@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來見你,是我最后的孤注一擲。”尖細陰鷙的嗓音貼著唇舌間的糾纏滑進來,“我再也無法忍受沒?有?你的世界了。”

    “你說過會?親自來殺我,蘇陌,又是一年?谷雨,我等了你十年?,你何時兌現承諾?”

    “你的命是我的,總有?一天,你將死于我之手。”蘇陌腦中擠入一些混亂而模糊的片段,有?些是蘇陌,有?些是裴尋芳。

    “在那之前,好好活著。”

    龐大的金色字網再次出現,蘇陌看見,白日正當頭,滿眼焦金流石,河床干枯。

    不知名的烏雀在林間焦躁的鳴叫著,浩浩蕩蕩的儀仗在山路中行進。

    馬車內,一身華貴冕服的蘇陌,正枕于裴尋芳腿上。

    這日谷雨,皇帝設祭于天寧寺,祈求降雨。

    儀仗才行出帝城十里地,忽而,從山谷中殺出一隊人馬,將皇家儀仗團團圍堵住。

    “陛下寵幸奸宦裴尋芳,觸犯天怒,致天下大旱,焦土千里,請陛下垂憐天下蒼生?,下令斬殺裴賊,以撫天威,安民心?。”

    “請陛下斬殺裴賊,以撫天威,安民心?。”

    “請陛下斬殺裴賊,以撫天威,安民心?。”

    數不清的人在叫囂著,喊聲震蕩山谷

    “這是第幾?回?了?打不怕的嗎?”蘇陌闔著眼,面容依舊清俊妍麗,臉卻瘦得兩頰都?凹下去了,一看便知已近油盡燈枯。

    “他們為何一定?要?殺你?”他蹙著眉,似在忍受著隱痛。

    “因為他們見不得咱家同陛下好。一介閹人卻爬了龍床,占了后宮,亂了國本,人人得而誅之。”

    “天降大旱,我卻已經無力應付,是我的失職。”蘇陌虛弱道。

    “陛下日日殫精竭慮,三次大赦天下,開倉賑災,引水解旱,減免賦役……陛下盡力了,沒?人會?比陛下做得更好。”

    “那我開后宮如何?”蘇陌玩笑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陛下是想死在那些人身上嗎?”裴尋芳咬牙道。

    “遲早也會?死在你手里。”

    “陛下!”

    蘇陌卻又咳嗽起來。“將外頭那些人打發了吧,不得殺人。”

    “陛下很?難受嗎?”裴尋芳將蘇陌抱進懷里,“枕我胸口,舒服些。”

    蘇陌貼了上去,舒服得閉了眼。

    “吉空大師說,咱家命里與谷雨相克,每年?都?需得小心?谷雨日。”裴尋芳用?帕子吸掉蘇陌額角的汗珠。

    蘇陌閉眼道:“聽吉空的話沒?錯。”

    “今日就是谷雨。”

    “說不定?我今日便會?殺了你。”蘇陌道。

    “只要?陛下還活著,咱家就不會?死。有?陛下在一日,咱家就不怕谷雨。”

    “我走?后,你又該怎么辦?”蘇陌輕咳著,握住裴尋芳拿帕子的手。

    “咱家同陛下一同去。”

    “那我可不敢死了。”蘇陌笑了。

    裴尋芳反握住蘇陌的手:“咱家不是在同陛下說笑。”

    “我也不是在說笑。”蘇陌抬眸望他,“我終究是活不久了,等我死后,你去找吉空,我為你留了禮物……我怕我又會?忘記,已提前交待給了吉空……”

    金色字網變得異常安寧,那一定?很?特別?的禮物吧。

    蘇陌卻被龐雜的信息沖擊得鼓膜嗡鳴,頭痛欲裂。

    他忽而發現,自己仿若又回?到了那熟悉的海島療養院。

    蜿蜒的銀色沙灘,幾?塊黑色礁石,一個白T男孩迎風站在海浪前,海風將他的T裇吹得鼓起來,濃密細軟的黑發肆意飛揚著。

    他瘦削的手背,異常蒼白,上面還帶著個留置針,那是蘇陌自己。

    忽而,白T蘇陌緩緩回?頭,朝他微微笑。

    “對不起。”他說道。

    對不起什么?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蘇陌心?擂如鼓。

    “對不起。《伶人太子》第三版第58章,他抱著必死之心?來見你,并將死于谷雨日。”

    “第三版第58章……你什么意思?”蘇陌問道。

    “你活在這本書?里,蘇陌。”白T蘇陌抱歉道。

    “谷雨谷雨,雨生?百谷,萬物重生?。既為死,亦為生?。”巨大的海浪卷著白沫從他身后翻涌而來,似要?將他吞沒?,白T蘇陌溫聲說道,“別?睜眼,我要?殺他了。”

    “你等等……”

    話音未落,蘇陌從混沌的世界乍然清醒,胸腔呼出一口濁氣。

    那人正親吻著蘇陌的眉眼,就像預感到會?告別?一樣:“蘇陌,你這個騙子。你甚至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我。可我依然愛你,蘇陌,我真的好愛你。”

    蘇陌想要?回?應他,卻聽“咻——”的一聲!

    沒?有?給蘇陌任何喘息的機會?。

    一支利箭載著熊熊怒火破風而來,擦過蘇陌的耳際,精準穿透那人的胸腔。

    鮮血飛濺了蘇陌一臉。

    那支箭力道太強了,沖擊的力量推著那人的身軀,直接撞破一側的窗,從三丈高的醉生?閣摔了下去,墜入深湖。

    蘇陌重重落回?錦被中。

    他滿臉鮮血,全身都?在抖,五臟六腑因沖撞的情感及突來的變故蜷縮成一團。

    因為突然被殺的那個人,也因為站在海邊跟他說話的另一個蘇陌。

    又聽“轟”的一聲,醉生?閣的大門被推開。

    陽光傾瀉進來,刺目的光線中,一群人影沖進來。

    蘇陌腰身一緊,被人整個抱起,耳邊響起一個陰沉的聲音:“給我追!”

    透過眼睫縫隙的光,蘇陌看到晃動的人影,飄飛的天水碧,還有?光暈中裴尋芳戾氣橫生?的眉眼。

    蘇陌看不清裴尋芳的表情,卻能感覺到他滿身的暴戾,他用?手擦著蘇陌臉上的血,卻怎么也擦不干凈。

    他索性將顫抖的蘇陌摁進自己懷里。

    屬于那個人的鮮血,滲入了裴尋芳指間,也滲入了他指上的那枚臣韘。

    蘇陌的手被他握著,君韘與臣韘交疊在一起,似穿越時空糾纏在一起的命運。

    蘇陌聽著他心?口那強勁而有?力的心?跳,是鮮活的生?命。

    是撲通撲通,跳動著的生?命。

    “別?難過,不要?怕,也請相信我,跟我一起破局,好嗎?”白T蘇陌的聲音又出現在耳邊。

    蘇陌驚魂未定?,內心?世界亦是天崩地裂。

    別?難過?不要?怕?你自己來試試?

    你他媽自己來試試!@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可那個聲音沒?再出現。

    蘇陌眼睫上沾著血,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萬般心?緒亦堵在心?口無處訴,這震驚太大了,蘇陌一時根本接受不了。

    這是什么情況?

    他活在《伶人太子》這本書?的第三版里?

    就在剛剛,強行闖入這個世界的另一個裴尋芳,被正在寫這本文的另一個蘇陌,一箭斃命!

    就在他面前,溫熱的鮮血仍留在他臉上。

    那個蘇陌甚至沒?有?一句解釋,就這樣殺了他。

    冷漠,無情,生?殺予奪,幾?個文字而已。

    就像過去的蘇陌一樣。

    “你的命是我的,總有?一天,你將死于我之手。”

    可對于蘇陌而言,裴尋芳是說殺就能殺的筆下人嗎?

    蘇陌要?瘋了。

    為何要?這么做!

    不對不對,不可能如此簡單。

    谷雨谷雨,雨生?百谷,萬物重生?。

    既為死,亦為生?。

    向死而生?。

    谷雨,禮物,設定?,破局,什么破局,怎么破局……

    蘇陌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問他,可他卻這樣被殺了,在抱著蘇陌、吻著蘇陌的時候,被一箭斃命。蘇陌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為什么要?殺他?”

    “是咱家的錯。”

    裴尋芳的吻如雨點般落在蘇陌額間,他用?大掌一點點撫平蘇陌因痛苦而蜷曲緊扣的雙手,他似有?些慌,溫柔哄道:“沒?事了,別?怕,公子,放松,咱家在這。”

    裴尋芳的聲音忽遠忽近,像來自天邊的風,可他的擁抱卻是真實的。

    蘇陌原本只是痛苦得痙攣,一聽到他的聲音,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他將臉埋進裴尋芳懷里,帶著哭腔道:“我沒?說過要?殺人……”

    沒?有?高傲,沒?有?責備,語氣中是蘇陌從未表露過的依賴與脆弱。

    “是咱家的錯。”裴尋芳這下真的慌了,他慌張地拍著蘇陌的背,更溫柔地吻他,“讓公子受驚了,咱家罪該萬死!”

    “不許說死!”蘇陌哭出了聲,裴尋芳身上的味道好聞極了,像一劑安心?丸,讓人有?一種失而復得的錯覺,可蘇陌卻莫名更難過了,他泣不成聲道,“我……我會?養好身體,我會?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我要?你替我養。”

    裴尋芳沉默了。

    懷里的人哭得像只脆弱的小貓,為剛剛被殺的那個人

    終于,他長吁一口氣,用?力將蘇陌揉進懷里:“好。咱家替公子養。”

    “裴尋芳。”蘇陌仍在哭,哭著喚他名字,“你抱抱我吧。”-

    很?快,此事驚動了京軍,賀知風帶人趁機進入了不夜宮。

    而裴尋芳則以追蹤這群波斯巫商已久、懷疑其與朝廷命官暗中勾結為由,帶走?了被擒的幾?名波斯人。

    昏暗潮濕的暗獄里,裴尋芳閉著眼,以手支額,坐在太師椅上。

    “唐氏師徒三人怎樣了?”裴尋芳問道。

    “沒?有?性命之憂。”影衛答道,“偷襲者并沒?有?要?殺人的意思,可匪夷所思的是,他們三人居然同時被放倒,唐迢和唐飛先不說,唐戟可是大庸頂尖的高手,究竟是誰干的?”

    又有?人來報:“掌印,湖水都?被抽干了,波斯人尸身依然沒?有?找到,莫非他沒?死?”

    “不可能,掌印那一箭,定?叫他五臟六腑都?震碎了,絕無生?還可能。”

    “那就詭異了,尸身呢?”

    忽的,負責審訊的影衛也一臉驚恐地沖過來:“掌、掌印!不好了!”

    “何事?”

    “那幾?個波斯人突、突然憑空消失了!”

    “怎么可能!”眾人驚異。

    只有?太師椅上的那位一點也不驚訝,他道:“不是消失了。”

    眾人齊齊看向他。

    那雙鳳眸“啪”的一下睜開,帶著如千年?冰川般的寒寂與殺意,那神色比他指上的那枚兇神惡煞的墨玉臣韘還要?可怕。

    眾人心?一驚。

    只聽那羅剎說道:“不是消失,是波斯人的巫術。”

    說罷,他寒氣森森看過來:“公孫琢何在?”

    影衛答道:“掌印之前說此人很?可疑,我們的人也一直在盯著他。”

    “不用?盯了。”裴尋芳摸出塊手帕子,一根一根擦拭著手指。

    這雙手修長,干凈,指上戴著一枚臣韘,手背上沒?有?疤痕。

    他干脆利落道:“直接宰了。”-

    裴尋芳只身出了暗獄。

    他腳步特別?輕,此時剛過正午,白日照著長空,整個帝城春意盎然。

    裴尋芳每走?一步,腦中關于蘇陌的那些記憶便又清晰了一分?。初次見面時的蘇陌,初次在他面前沐浴的蘇陌,初次接吻時的蘇陌,初次上.床時的蘇陌……那些記憶如浮云過境般,在裴尋芳腦中全過了一遍。

    而心?中,對于那個人的情感,因著隔了生?死,因著失而復得,變得愈加濃郁。

    不知不覺,裴尋芳又回?到了不夜宮。

    采薇以公子受驚昏迷為由支走?了所有?人。

    裴尋芳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蘇陌的房間。

    床上的人應該剛剛喝過藥,所有?湯藥茶水都?由采薇親自把關,應當無礙。可他睡得還是不太安穩,眉心?蹙著,嘴唇輕輕的動著,像在囈語。

    他每次夢見不開心?的事,都?是這個模樣。

    裴尋芳悄無聲息地上了床,悄無聲息地鉆進了被窩,悄無聲息地抱住了他。

    他自認為內心?平靜極了,可身體卻漸漸不平靜起來。

    正當他有?點不知所措時,蘇陌睜開了眼。

    “你什么時候來的?”

    “公子、公子之前說,會?告訴我一個秘密,”堂堂司禮監掌印結巴了一下,“可以提前告訴我嗎?”

    口脂

    蘇陌眼神迷離, 長長的睫毛半垂著,似有一半意識仍在夢中。

    唯眸底那一汪秋水,幽幽望著裴尋芳。

    曾經在那些漫漫長夜里,他?每每受病痛所擾徹夜難眠, 都是這樣獨自醒著看裴尋芳。

    裴尋芳心中一慟, 忍著吻他的沖動:“公子這樣看咱家?做什么?”

    “掌印今日有些不同。”蘇陌的聲音沙沙的。

    “有何不同?”裴尋芳靠近,輕撫他?眉骨。

    蘇陌似乎對這種?自然的親昵還無法適應, 他?本能地避開?了。

    裴尋芳指尖落空, 這才意識到?,自己?與蘇陌之?間, 還隔著一大段被遺忘的時光。

    裴尋芳也終于明白, 為何自己?會在上巳節那日初見蘇陌,便對他?產生?了無法抗拒的探究欲。

    他?從未如此迫切地渴望了解一個人,想知道他?的過去, 想知道他?的想法,想知道他?每時每刻都在做什么,想侵.入到?他?生?命里絲絲縷縷,想剝開?他?的面?具看看底下究竟藏著什么。

    而今,這些渴望都有了答案。

    蘇陌是他?輾轉兩世、拼掉性命想要遇見的人, 是他?久別重逢的愛人。

    “掌印今日……眼里抹了蜜糖么?”蘇陌蹙眉道。

    裴尋芳斂了眼中情意, 道:“須要抹蜜糖的不是咱家?, 是公子。”說?著,他?用手輕碰了一下蘇陌的嘴角:“疼不疼?”

    蘇陌“嘶”了一聲, 而后自己?用舌頭又舔了一下,再次疼得“嘶”了一下, 他?氣?惱道:“我嘴唇是不是破了?”

    是破了,被某個瘋子咬破的。

    須得再親一親, 潤一潤,才能好。

    裴尋芳盯著蘇陌唇角的目光過于赤裸.裸,蘇陌又隔開?一點距離,往衾被里藏了藏,只露出半張臉一雙眼睛,道:“煩請掌印替我找些口脂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留意到?蘇陌在有意拉開?距離,裴尋芳既好笑又好氣?,是不是自己?太心急?

    “我去為公子尋。”

    這間屋子裴尋芳來過無數次,找起東西來自然簡單,很快,他?找到?一盒檀色口脂,正要轉身時,卻發覺盛放巾帕、澡豆的托盤中,放著幾個乳白色的小盒子。

    那是幾盒上好的蜜膏。

    裴尋芳指尖一燙。

    這玩意兒他?再熟悉不過了,蘇陌怕疼得很,身子又不好,每次裴尋芳與他?上.床,都得想盡各種?辦法,光這種?蜜膏還不行,蘇陌那處嬌貴得很,得搭配用最難得的抹香鯨油才行。

    而眼前?這幾盒蜜膏,很顯然是為今夜的蘇陌準備的。

    想到?不夜宮里那一百余名等著競禮儀式的酒色之?徒,裴尋芳心中的魔鬼騰的一下燃了起來。

    要怎么辦才好呢?

    他?的臉色沉在窗棱的陰影里,要不,都殺了?

    忽聞窗外幾聲鳥鳴,那是影衛在提醒他?,有人正往這邊過來。裴尋芳推開?一點窗縫,但見院內樹影斑駁,前?堂彈阮吟唱的聲音隱隱傳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清婉纏綿的唱詞,直叩人心,裴尋芳心神一蕩,又聽那人唱道,“……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日光淌過裴尋芳的眼。

    床榻那側傳來蘇陌輕咳的聲音。

    裴尋芳“砰”的一下將窗關了。

    他?迅速轉身看向那妝奩臺上的銅鏡,日光下,銅鏡里的自己?身姿挺拔,黑發烏冠,沒有一夜白頭的銀發,亦沒有那道猙獰的疤痕。

    而那個他?思念千千萬的人,還好好的,在他?身邊。

    這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實。

    裴尋芳按住自己?搏動的心臟,撲通撲通,沉穩而有力量,他?還活著。

    他?活著的這個世界,有蘇陌。

    裴尋芳一生?飽受國破家?亡、痛失所愛之?苦,這一刻,他?終于有了被神明眷顧的感覺。

    這天下江山還未病入膏肓,安陽王還活著,裴尋芳與蘇陌的關系還未走到?受萬人唾罵的地步,而蘇陌的身體?也還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切壞事也還未發生?,裴尋芳還有機會,去保護他?。

    裴尋芳緊握指上的臣韘,快步回到?床榻邊,蘇陌的小半張臉仍捂在被子中,呼吸淺淺的。

    他?在半睡半醒中翻轉了個身,面?向里側道:“掌印放枕邊吧……一會……我自己?來……”

    裴尋芳坐于床沿,探出手指感受著他?的鼻息,哄道:“咱家?替公子擦。”

    蘇陌迷迷糊糊仰著頭,微張開?唇,任他?擺布。

    冰冰涼的口脂擦在嘴角,很快在指溫下融化,所過之?處一片薄紅,像極了蘇陌情動時的模樣?,裴尋芳一時心猿意馬。

    蘇陌忽而睜了眼,他?盯著裴尋芳看了好一會,問道:“那波斯人查得如何了?”

    “尸身尚未找到?。”裴尋芳道,“此人來歷不明,咱家?未查到?過去他?在大庸活動的任何痕跡,他?就像憑空出現的一樣?。”

    蘇陌不自覺舔舔擦了口脂的地方,沒找到?就好,沒找到?就代表他?或許沒死,說?不定,他?通過某種?方式又回到?了自己?的那個世界。

    “別舔了,都舔掉了。”裴尋芳又取了一點口脂,細細涂上,“公子很在意那個波斯人?他?敢動公子,就必須死。”

    “他?沒對我怎樣?。”蘇陌輕聲道。

    “公子對他?人還真是放縱。咱家?若是這樣?對公子,公子會生?氣?嗎?”裴尋芳捏緊蘇陌的下巴,不知為何竟覺出了些醋意,指下亦失了輕重,口脂擦了一層又一層,蘇陌雪白的下巴很快被他?弄得一片紅。

    “掌印不會。”蘇陌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尋芳手指一頓,你怎知我不會?

    他?克制地撫摸著蘇陌的唇,腹下洶涌的欲望卻如一條蘇醒的毒蛇,悄然啃噬著裴尋芳的理智。

    忽的一瞬間,蘇陌在他?身下一邊顫栗著哭泣、一邊罵他?變態的畫面?沖入他?的腦海,浮動雜亂的床榻,汗濕粘膩的肌膚,纏綿廝磨的觸覺,還有那借助他?物也無法滿足的幾近瘋狂的占有欲……@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尋芳觸電般松開?蘇陌。

    他?要燒起來,他?現在不能碰蘇陌。

    他?倏地站起來,口脂盒子滾落到?地上,骨碌碌滾出好遠。

    蘇陌莫名其妙望著他?:“怎了?”

    裴尋芳攥緊拳頭,真是瘋了,他?憋得眼睛都紅了,而指尖被口脂包裹著的滑膩膩的感覺,像極了他?與蘇陌交換津液的感覺。

    裴尋芳口干舌燥,喉結滾了幾滾。

    他?忽而回轉身,捧起蘇陌的臉,在那嘴角涂抹處狠狠親了一下。

    而后便逃命般松開?了。

    “波斯人之?事公子不必再費神,交由咱家?處理。”裴尋芳五指嵌入掌心,需得很用力才能穩住聲線,“今日咱家?會一直守在不夜宮,不管發生?什么,一切皆會化險為夷,請公子放心。”

    “咱家?不便久留,公子好好休息。”

    “等等。”蘇陌叫住他?,剛剛那一瞬,蘇陌又有了那種?危險的壓迫感,可這感覺轉瞬即逝,蘇陌望著那個背影,說?道,“有一個叫公孫琢的,我懷疑他?與嘉延帝有關,請掌印查查。”

    “好。”

    蘇陌沒想到?他?答應得這么爽快,問也不問緣故,便抿抿唇又問道:“秦老有消息了么?”

    裴尋芳道:“前?幾日秦老來信,說?在嶺南發現了白衣安吉的蹤跡,咱家?已?經派人南下去協助他?找人。”

    “那就好……”蘇陌垂眸道,他?忽而有些喪氣?,不知為何心里空落落的,他?又試著喚他?名字,“裴尋芳?”

    那人一動不動站著,也不回頭看他?一眼。

    “無事了。你走吧。”蘇陌撈起被子蓋住自己?的臉,他?本來想告訴裴尋芳,他?和他?一樣?,也有另外一個名字。

    至于為什么突然想說?,大概是因為那個人在說?起蘇陌至死也不愿意告訴他?真實姓名時……似乎挺傷心的。

    可現在看來,這并不是個好時機。

    察覺到?自己?對裴尋芳的在意,還有自己?隨口便說?出的那句“我要你替我養”,蘇陌心亂如麻,他?不過一時情動,便說?了那樣?的話,可他?真的會留在這個世界里,同裴尋芳在一起嗎?

    如果不能,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要招惹得好?

    “公子命里屬水,水生?萬物,可決議萬物生?、萬物死、萬物悲喜……”吉空的話又出現在蘇陌耳邊,“只可惜,公子是一汪春水。”

    蘇陌似乎忽而明白了吉空的話,他?本是寫?書人,緣何卻要招惹書中人,招惹便算了,還一走了之?,如今舊賬新賬一起算,他?早已?不能以寫?書人的身份旁觀這個世界。

    他?陷入其中,成了書中人-

    帝城第一伶人的弁釵禮成了大型抓人現場。

    都說?司禮監掌印親自下場抓人,這波斯人必是犯了大案。

    眾所皆知,這位裴公公最是心狠手辣,仗著皇權特許,寧可錯殺一千,不愿放過一個。東廠里全是裴公公的孝子賢孫,他?在不夜宮開?了抓人的口子,東廠的人還不上趕著來盡孝心?

    再說?今兒這不夜宮里,那可是圈著一大群肥羊呢。

    真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番子來了一波又一波,抓的人也越來越多,一百八十人,足足帶走了五十來人。

    這頭正鬧著呢,那頭又傳來消息,那公孫世家?的大公子公孫琢,疑似畏罪自殺了。

    人本來還在雅間里喝著酒,也不知是不是中了什么邪術,聽說?東廠要來抓他?,拿起刀便開?始耍瘋亂砍人,最后砍傷了自己?從三樓跳了下去,也不知死沒死,被抬走了。

    眾人開?始心慌,那可是公孫世家?的呀!

    這陣勢,莫非是龍椅上那位要借此機會打壓這最后一波世家?土紳?

    大庸的世家?不比過去,失去蓄兵權力的他?們,不過是一群被砍掉利爪的肥羊。

    真要動起來,任人宰割罷了。

    東廠放出話來,有問題的,一個也別想逃過,其它的,準備著銀子來領人吧。

    可這些世家?子弟,又能有幾個身上是干凈的?

    裴尋芳看著呈上來的名單,滿意笑了,過去曾在弁釵禮上用行動或言語欺辱過蘇陌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在這了。

    做個惡人就是好呀,殺人都能如此明目張膽。

    可吉空那禿驢曾說?過,殺戮過重,罪孽便會報應到?最在意的人身上。

    裴尋芳過去不信他?那一套,可想到?蘇陌被重病纏身的模樣?,裴尋芳難得的手下留情。

    他?想讓蘇陌健健康康,福澤綿長。

    裴尋芳提筆勾了幾個名字,將名單扔回給了提督:“近年國庫連連虧空,陛下與宮里娘娘們的開?支也是一減再減,這些世家?土紳卻在這里揮金如土,真是罪過。”

    “該讓他?們交交公糧了!”裴尋芳轉身道,“這幾人我帶走,其余的,你們自己?看著辦。”

    “是。”

    裴尋芳扶了扶頭頂上的黑紗帽,提步跨出不夜宮的大門,迎面?卻撞上了踢蹬下馬風塵仆仆而來的李長薄。

    裴尋芳眉毛一揚,果不其然,他?將公孫琢一抓,嘉延帝便將李長薄給放出來了。

    真是比聞著肉味的狗還來得快。

    “裴、公、公。”李長薄雙目腥紅,將這三個字一個一個咬得嘎嘣響。

    “太子殿下。”裴尋芳舒展了一下雙臂,微笑著迎上去。

    東廠一應人等也跟了上去:“參見太子殿下。”

    “裴公公不在宮里伺候著,卻在這不夜宮興風作浪,任東廠胡作非為,就不怕父皇降罪嗎?”李長薄咬著牙說?道。

    “裴某辦事,素來先斬后奏,皇權特許,殿下有意見?”裴尋芳繞過李長薄,又道,“倒是殿下,堂堂一國太子,卻出現在帝城第一伶人的弁釵禮現場,就不怕遭諫臣彈劾、有損東宮聲譽嗎?”

    李長薄忽而拔出身側侍衛的刀,架在裴尋芳脖子上:“是你做的對嗎?”

    裴尋芳微笑道:“咱家?做的事可多了,殿下是指哪一件?”

    “清川。”李長薄握著刀的手青筋畢露,低吼道,“季清川。”

    “美人大家?都喜歡。”裴尋芳捏住那鋒利的刀刃,看向李長薄。

    凜凜刀光下,他?的眼神比那刀光還要冷。

    “不夜宮還真是個好地方,亂世風流窩,醉生?夢死……”他?手指忽的一用勁,那刀身便如脆冰般“鏗”的一聲斷成幾截,掉落在地。

    李長薄手抖刀落。

    裴尋芳乜眼瞧著他?,挑飛的鳳眸似染了紅日,他?道:“殿下聽,血還沒擦盡,里頭又是一片歌舞升平了。咱家?雖是一介閹人,卻也想到?這人間富貴窩里玩一玩呢。”

    “姓裴的,你敢!”

    “咱家?有什么不敢。”裴尋芳戲謔道,“咱家?不過是見色起意罷了。”

    瑤臺

    賀知風領著一隊京兵趕到, 數百人齊刷刷撐刀跪地,刀鞘懟在地面,激起一層塵霧。

    “臣賀知?風,拜見太子殿下。”

    裴尋芳望著那陽光中漂浮的塵土, 與卑微的人, 瞇了瞇眼。

    “廢物!”李長薄一腳踢掉賀知風手中的刀,那刀“嗡”的一聲?劃出一個弧度, 狠狠扎進了一側的玉蘭樹樹桿。

    玉蘭樹顫了幾顫。

    李長薄看也?未看賀知?風一眼, 直接從他垂在地面的衣擺上踩過去?。

    賀知?風垂著頭,承受著太子的怒氣, 雖然他不知?這怒氣從何而來。

    裴尋芳瞄了眼李長薄那含怒而去?的背影, 朝賀知?風做了個請的手勢:“賀僉事請起吧。”

    賀知?風手上空落落的,他利落起身,并未吭聲?。

    他個子本已很高, 可裴尋芳站在臺階上,比他高出了一大截,但見那司禮監掌印太監微風和煦地問他:“許久未見,魏國公身體?可還健朗?”

    賀知?風知?此人城府極深,一言一行皆有目的, 便?謹慎道:“勞掌印掛念, 義?父身體?很好。”

    “那便?好, ”裴尋芳又笑道,“魏國公是開國重臣, 勞苦功高,陛下近日?思?及當年, 總提起薄待了魏國公,心?中有愧吶。”

    賀知?風被他笑得背脊發涼。

    不知?為何, 他忽然想起了那晚在天寧寺,那位一擊砍斷了他的刀最后卻留他一命的神秘殺手。

    眼前這張臉明明年輕得很,還帶著笑,卻莫明讓人升起一種懼怕的感?覺。

    這幾年嘉延帝上朝越來越少,太子主持的偏殿“早朝”裴尋芳也?不常出現,賀知?風過去?與裴尋芳并未直接接觸過,卻總聽義?父說,那皇宮里主子不少,可除了圣上,有本事左右當今朝局的狠角色便?只有一人,正是那掌管批紅蓋印的掌印太監,裴尋芳。

    裴尋芳乜眼瞧著他那緊繃的模樣,又道:“賀家三姑娘應召入慈寧宮陪伴太后已有多日?,這在東宮太子妃候選名單中,可是獨一份的恩榮。”

    賀知?風素來口風嚴:“東宮選妃是官家大事,下官不敢妄議。”

    “賀僉事謙虛了。賀家三姑娘才貌雙全,溫順有禮,很受太后喜歡,聽聞……昨晚太后已安排太子與賀家三姑娘見了一面,相信好消息很快就會傳來,咱家在此提前恭喜賀僉事了。”

    賀知?風驚訝地看向裴尋芳,這閹人不像在信口胡諏,可他為何完全沒有聽到風聲??

    太子之前對選妃之事并不熱衷,如今既然選了他妹妹,為何此刻又出現在不夜宮。

    想到天寧寺中太子望著季清川的眼神,賀知?風只覺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堵在心?口,他眉頭緊鎖,小麥色的臉愈發沉重起來。

    “可惜了。”裴尋芳意味深長道。

    賀知?風臉色變了變,可惜什么?

    裴尋芳慢條斯理走下兩步臺階,俯下身,壓低聲?音說道:“良禽擇良木而棲,可若所棲之木是一截斷枝朽木,豈不可惜?賀僉事覺得呢?”

    賀知?風只覺心?口堵得慌,他還想問問清楚,可那身著墨色蟒袍的人卻已經提步離去?。

    “賀僉事衣裳臟了,拍拍灰吧。”-

    “太子哥哥!”李長薄甫一進門,便?被一個紅衣少年撲了個滿懷。

    李長薄腳步虛浮,重心?不穩,被撞得踉蹌了半步,卻還是張臂接住了這團火熱的紅云。

    “太子哥哥,你怎么來了,你這樣過來真?的可以?么?”九公主一身利落的富貴小公子裝扮,她挽住李長薄的手臂便?說個不停,“我可是很乖的按照你的吩咐守在不夜宮看著季公子,瞧,我現在叫李玖月……”說著,她還拿出那塊新做的身份名牌,要給李長薄看。

    “小九做得很好。”李長薄凝眉道。

    “小九都快被嚇壞了,剛剛這里死了好幾個人。”九公主激動地比劃著,她分明不是害怕,更多的是新奇,“太子哥哥快將季公子帶走吧,這里的人太壞了。”

    李長薄唇色發白?,問道:“怎么壞?”

    嘰嘰喳喳的九公主這才注意到李長薄不對勁。

    他身上有血腥味,衣袖間隱隱滲出了血跡。

    “太子哥哥,你的傷口!”九公主說著便?要擼他衣袖察看傷處。

    “無妨,被瘋狗咬了一口。”李長薄咬牙道。裴尋芳那一下力道太強了,他才縫合的傷口怕是又被震破了。

    “豈有此理,哪個瘋狗,小九替你去?教訓他!”九公主氣憤不已。

    “別鬧。”

    九公主氣得直跺腳:“你可是堂堂大庸太子啊。”

    九公主心?疼極了,自從太子認識了季清川,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三番兩次忤逆太后之意不說,連他自己的身體?和前途都不顧了。

    九公主不懂朝堂那些明槍暗箭,但大抵是明白?當一個人人稱贊的“賢太子”有多難。@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過去?覺得太子太過嚴肅板正,為了得到父皇和朝臣的認可對自己嚴苛到了極致,而這些時日?,他仿佛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那些過去?他在乎的、緊緊握住的,現在似乎都不重要了。

    這樣的太子讓她覺得很不可思?議,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當眾人都反對太子時,堅定的站在他身邊。

    九公主拽李長薄的衣袖,問道:“太子哥哥就那么喜歡季公子么?”

    “小九,不是喜歡兩個字能代替的。清川是支撐孤走下去?信念。”

    九公主沒聽說過喜歡一個人也?可以?成為信念,她只知?道帝王無情,大庸后宮佳麗三千,嘉延帝愛一個扔一個,如今還要寵幸那些粉頭粉臉的方士,而她的母妃,已有一年未能見過皇帝了。

    “好!”九公主年輕氣盛,拍著心?口道,“放心?,今日?小九就算拼盡嫁妝,也?一定幫太子哥哥將季公子贏回?去?。”

    “用?不著你的嫁妝。”李長薄摸摸她的頭,“小九不是不喜歡他嗎?”

    九公主想了想,說道:“太子哥哥喜歡的人,小九也?要試著喜歡。”

    李長薄心?情復雜:“小九就不怕跟孤站在一起會受傷?”

    “太子哥哥是大庸太子,我是大庸九公主,就這不夜宮,誰敢對咱們怎樣!”九公主毫無懼色。

    李長薄沉聲?道:“小九,今日?,孤不是太子,你也?不是九公主。”

    九公主完全沒聽出這話后隱藏的危險,她更來勁了,微服私訪假扮身份什么的,她最喜歡了,她興奮道:“太子哥哥還有何吩咐,小九一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李長薄不知?她從哪學來的這些江湖氣的孩子話,但此刻也?無心?思?追究,他拿出那支刻著季清川名字的花簪,說道:“你拿著這支花簪,還有我準備的第二筆銀子,開瑤臺。”

    九公主眨眨眼:“什么叫……開瑤臺呀?”

    很快,她就知?道什么叫開瑤臺了。

    不夜宮當家人春三娘領著一隊身著盛裝的姑娘親自來迎,她們個個手里拎著一只流光溢彩的芙蓉玉鳳燈,仙姿佚貌,如同九天下凡的瑤池仙女。

    “哇哦。”九公主興奮地從其?中一個姑娘手中取過一只芙蓉玉鳳燈,“這燈真?好看,比宮里的還漂亮。”

    春三娘移步過來,躬身道:“太子請……”

    “欸,你莫要叫錯了,”九公主馬上糾正道,“這是李長生,李公子。”

    春三娘搭著眼皮,似沒有了往日?的精氣神,她道:“已經十幾年未有人開過瑤臺了,李公子此舉將載入不夜宮史冊。”

    李長薄只想盡快見到季清川,便?道:“請春三娘帶路。”

    “李公子這邊請。”

    拎著燈的姑娘一字排開,引著李長薄穿過前堂,穿過人聲?鼎沸的觀眾區,繞到了臺后的休息茶室,又經過一條花廊,登上一道弧形木梯,這才上到第五層的繡閣中。

    入閣便?是一席垂地的玉簾,提步入室,便?見一幅海棠春閨圖,只見那畫中畫著兩個依偎在一起的人,畫上題著一首詩:“畫屏繡閣三秋雨,香脣膩臉偎人語。”

    九公主不知?怎的,倏地紅了臉。

    “清川一會就到,請稍等。”春三娘說道。

    九公主興奮地在閣中走來走去?,她這里看看,那里摸摸,忽然喚道:“哥,你快看。”

    李長薄順著她的方向看去?,那繁花盛開的花廊里,季清川一身珠白?綴粉青的禮服,由一群人領著,正一步步走來。

    他帶著面紗,束著高高的冠,那冠如一只晶瑩剔透的玉鳳,一串流珠后墜從高高的冠上垂下來,落在天鵝一般修長漂亮的后頸上。他每走一步,那流珠便?擦過他的后頸,直顫到人心?里去?了。

    李長薄看得口干舌燥,不夜宮怎么可以?給清川穿這么裸露的衣服。

    等了好一會,季清川卻沒有出現,春三娘過來道:“清川到了,李公子請。”

    原來這間繡閣,是瑤臺下的一間貴客私室。

    這不夜宮前堂的戲閣,設計的是一座六層仙閣的模樣,架空的第一層便?是前堂的戲臺,中間幾層繡閣均是用?于貴客包場的私室,一層比一層華貴,而頂樓的瑤臺,則是不夜宮的頭牌弁釵禮這一天的私屬。

    開瑤臺,便?是花簪客人的特權。

    他可以?在競禮這一天,獨自上到瑤臺與伶人見面,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底下那些人,看著他們為爭奪眼前這位美人而面紅耳赤。

    這是一種極大的優越感?。

    可因著頭牌數年才出現一位,開瑤臺的價格又極高,拿花簪的客人多半又是十分有把握贏得弁釵禮,所以?這需要多花出的巨額銀兩便?變得十分稀缺。

    已經很久未有客人開過瑤臺了。

    九公主興奮地想要跟上,李長薄卻按住了她:“孤有事同清川說,小九不要進來。”

    “為什么?”九公主不樂意,“小九也?想見見季公子。”

    “不方便?。”李長薄道。

    九公主撒嬌:“太子哥哥……”

    瑤臺亮起來的那一瞬,一樓中堂的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這意味著今日?的主角季清川,提前到場了。

    而伶人提前到場,只有一個原因。

    果不其?然,但聽一聲?沉沉的鐘響,空靈的韶樂奏起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在閣上回?蕩開來:“開——瑤——臺——”

    瑤臺的落地帷幕被緩緩拉開,數不清的花瓣從瑤臺上飄灑下來,六名手執芙蓉玉鳳燈的曼妙女子,腰纏素緞,從瑤臺上一躍而下。

    翩若驚鴻,恍若天仙,人們都看傻了。

    隨著又一聲?鐘響,六名女子將那六盞最大的燈,掛在群燈中央。

    底下沸騰了。

    那些方才還在嘲笑著花簪客人遲遲未出現季清川一定是被拋棄了的人,此刻面面相覷,那人不僅出現了,還開了瑤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底下人浪滾滾,李長薄孤獨地站在瑤臺后室的門外。

    里頭點著香,卻也?遮不住那人身上清苦的藥香。

    李長薄每走一步,心?跳便?又加快了一分,半透的薄紗屏風之后,便?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今日?豁出一切,就是要帶他離開。

    李長薄忽而想起,上一世他接清川離開不夜宮的那一日?,也?是這樣晴朗的日?子。

    他捧著一束花站在醉生閣中等清川,清川像一個興奮的孩子,平常多走幾步便?氣喘吁吁的病秧子,那日?一口氣跑上了近百層階梯的醉生閣,一口氣撲進了李長薄懷里。

    “長生,你來了。”

    他帶著生命里所有的希望與熱度,抱緊了李長薄。

    那個時候的季清川,開心?了就會笑,全身心?地喜歡著、依賴著李長薄。

    李長薄眼里不知?何時已濕潤,他好想他的清川啊。

    歷經生死,斗轉星移,不夜宮還是這個不夜宮,那些逝去?的人還活著,一切似乎沒有什么變化。

    可李長薄心?里明白?得很,屏風后的那個人,已經不是那個會溫順地倚在他懷里的季清川了。

    李長薄抱起琴臺上的一把黑色瑤琴,朝季清川走去?。

    過去?的這一個晝夜,李長薄度日?如年。

    他被罰跪在太后的佛堂,嘉延帝對他避而不見,他想著,若是這個名義?上的父親能見他一面,或許他還會在意最后一點父子情分。

    可嘉延帝只傳來一句冰冷的旨意:讓他跪著。

    李長薄受了傷又淋了雨,他燒得昏昏沉沉,腦子里一遍又一遍重演著的是季清川哭著對他說:長生,我不要你了。

    那就像一個永無止境的夢魘,李長薄必須見到季清川、必須抱著他才可以?化解。

    可是橫在他面前的阻礙太多了,李長薄必須對自己狠下心?,哪怕是暫時的妥協。

    薄紗屏風后人影微動,蘇陌的聲?音從屏風后傳來:“你來了。”

    那聲?音輕煙裊裊的,仿若隨時會隨著那香爐上裊娜的煙一并化去?了般。

    “自古琴音訴衷腸,今日?孤特別想聽琴,”李長薄一步步走近,“清川可否為孤撫琴一曲?”

    一如這一世他初見清川時一樣。

    “抱歉,清川不會。”蘇陌冷聲?道。

    “清川不是不會,而是不愿再為孤撫琴,是嗎?”李長薄聲?音有些抖-

    三樓雅閣。

    許欽倚在扶欄上,搖著把扇子望著那燈火通明的頂樓瑤臺,嘆道:“看來,沒有花簪不行吶,就算許某想花錢,也?上不去?那瑤臺。”

    他回?眸看向仍舊閑適喝著茶的安陽王,說道:“王爺,咱們低估他了,他到底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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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陽王放下茶盞,道:“他在玩火自焚。”

    而季清川的小院內,廊下銀鈴隨風搖曳著。

    裴尋芳抱著蘇陌睡過的衾被,滾進那并不寬敞的床榻內。

    被褥間還殘留著蘇陌的體?溫,裴尋芳蜷縮起身體?,將頭埋進去?,狠狠吸了一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么?”

    幾名影衛悄無聲?息落在室內,跪地道:“掌印,按照你的指示,太子的私兵營已經找到,而都督府也?正在緊急征調舊部,看來正如掌印所料,太子想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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