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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狩獵

    紫電劃破長空, 將天幕撕開一道口子。

    電閃雷鳴間,數十名蒙面刺客憑空而降,他們提著長刀,掠過人群, 直接圍向蘇陌, 目標十分明?確。

    圍觀的人們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懵了,他們尖叫著四下逃竄。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

    李長薄想要去抓住清川, 可他被驚恐的人群沖擊得?往后退, 侍衛們在混亂中將?太?子團團護住,透過數不清的人臉, 李長薄看到那群兇神惡煞的刺客舉著長刀, 在電閃雷鳴間沖向季清川。

    季清川成了一只被圍攻的獵物,就像上?一世在那場宮宴一樣?。

    他一個人被留在風暴中央,沒有人幫他。

    “清川啊……快跑!”李長薄在心里呼喊著, “別留在那……快跑!別任由他們傷害你……”

    可李長薄如梗在候,他痛苦地呼吸著,卻發不出聲音來。

    人們都在逃。

    李長薄被侍衛長箍著往后撤退,他離清川越來越遠了。

    前所?未有的恐懼涌向李長薄,他仿若看到了, 季清川在那雷霆之下, 化成了一片虛無。

    他將?再一次失去清川了。

    李長薄心里的傷口再次崩裂, 他開始反抗,他踢打著拖他的侍衛長, 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嘶吼:“回去!去救清川!”

    “護送太?子殿下撤離!”

    魏國公賀忠帶著幾人騎著高馬沖過來,他掉轉馬頭, 翻身下身,將?幾匹馬都讓了出來, 他冷冷望了一眼蘇陌所?在的方向,高聲說道:“這些刺客不簡單,不是沖著我們來的,別多管閑事!我們人少,先護送殿下撤離!保護殿下安全為上?!”

    “是!”侍衛長拖住李長薄,近于央求道,“請殿下上?馬吧!”

    “救清川,聽到沒!”李長薄雙目赤紅,面部猙獰,他從未如此失態過,他扯住侍衛長的手,聲音嘶啞道,“你想違抗孤的命令嗎!”

    “伶人在大庸就是最?低賤的賤奴,殿下玩玩可以,但不能?為這些人冒生命危險!”魏國公一把拽回李長薄,硬拖著他上?馬,說道,“殿下身份尊貴,以后勿與這些人牽扯為好!”

    電光中,李長薄的臉色變得?極其可怖,他怒而揪住魏國公的衣襟,低吼道:“你也想讓他死,是么??”

    “請殿下清醒一點!”

    “殿下嫌朝上?對殿下的非議還不夠多么??圣上?已對殿下頗有微詞!”魏國公咬著牙說道,“殿下苦心經營多年,多少人對殿下寄予厚望,要為了一個賤人功虧一簣么??”

    “殿下就當作?今日沒來過天寧寺,那個投井的樂僧與殿下無關?,這個伶人也無殿下無關?,殿下是一國太?子,是一國之本,當以大局為重啊!”

    一國之本?

    這被施舍的太?子之位,當真是一國之本么??

    嘉延帝曾鮮有的教過李長薄射箭。

    烈日之下,他用一支箭敲打著李長薄端著弓箭的手臂,問他:“薄兒可知道,何為太?子?”

    小小的李長薄雖已是汗流浹背,但仍努力?將?姿勢調整到最?佳狀態,汗水沿著他的睫毛滾落,李長薄認真答道:“太?子乃一國之本。”

    “薄兒錯了。”嘉延帝以箭頭壓低李長薄的手,說道,“太?子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朕,賜予的尊榮。”

    所?謂太?子,不過是那位身處九五之尊的君王的賞賜與施舍。

    他可以立太?子,自?然也可以廢太?子。

    生殺予奪,皆是他一念之間。

    “咻”的一聲,離弦之箭破風而出,可饒是這支箭再有力?道,被強壓下一頭的箭,注定射偏了,甚至連靶子的邊都沒有挨著。

    嘉延帝笑了:“薄兒,可千萬不要讓朕失望啊。”

    又一道閃電劃破天際,李長薄仿若又看到了宮宴上?季清川那絕望的眼神。

    “為什么??”

    季清川像一只破碎的風箏,他已經聽不見那些如潮水般涌來的謾罵與羞辱,只問嘉延帝:“父既生我,何故棄我、殺我?”

    嘉延帝龍顏大變,他將?案席上?的酒樽狠狠砸向季清川,見了鬼一般死死盯著季清川的臉,怒吼道:“來人啊,給朕拖出去!快給朕拖出去!將?他立刻押入詔獄!”

    李長薄不是沒有懷疑過嘉延帝。

    上?一世的那場宮宴,就像是專門為季清川設計的一場圍獵。

    所?有的圍攻、嘲笑和羞辱,都像有人蓄意安排的一樣?,有人要害清川,在那皇宮里、在那權力?的中心,有人要將?清川往死里逼。

    季清川與李長薄的身份互換,季清川被扔進樂坊成為最?低賤的伶人,大庸律法中關?于伶人愈加嚴苛的條例,甚至李長薄與季清川的相識……所?有的這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樣?。

    精心設計,步步為營。

    整場宮宴上?,嘉延帝都像一位欣賞著狩獵成果?的勝利者,愉悅地享受著一切,直到季清川哭著摘下面紗,露出那張幾乎與長樂郡主一模一樣?的臉。

    嘉延帝慌了,他暴怒了,他指著季清川,罵他東施效顰,罵他假冒皇嗣。

    而被蒙在鼓里的,是至死都以為自?已被親生父親厭棄、至死都無人愛他的季清川。

    清川是抱著最?后一點希望去宮宴的。

    那時候清川該多絕望啊。

    可李長薄沒有站在他身邊。

    李長薄恨自?己自?私可恥,恨自?己懦弱無能?,他將?那些欺負清川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記在了賬上?。

    如果?,這一世這些人還想要來作?賤季清川,那么?他李長薄,一個都不會放過!

    不夜宮教禮日的司紅及下毒事件,今日天寧寺的刺殺,一件接一件,那人甚至都已經懶得?玩手段了。

    就這么?等?不及想要季清川的性命嗎?

    李長薄之前不敢直接懷疑嘉延帝,正是因為他不相信一個父親會對自?己的孩子這樣?殘忍。

    虎毒尚且不食子,這究竟是為什么??

    上?一世,李長薄眼睜睜看著季清川走向絕路,這一世,李長薄什么?都不怕了,他只怕季清川不要他,不理他。

    “孤不需要你來教!”李長薄一拳將?魏國公擊倒,昔日橫掃千軍的猛將?已然老了,魏國公怒而望向李長薄。

    李長薄拔出魏國公的刀,指著他的脖子,道:“賀卿僭越了!孤需要的是聽孤指令、為孤沖鋒陷陣的猛將?,而不是試圖干預孤的狼子野心之人!”

    “賀卿既知孤經營多年,就最?好睜眼看清楚,誰才是大庸未來的主子。”

    魏國公的嘴角抽搐了幾下。

    而后那布滿皺紋的眼角,竟然扯出一絲得?逞的笑意。

    “誰再敢阻止,格殺勿論!”李長薄翻身騎上?那匹高頭大馬,用刀在那馬背上?重重一拍,逆著人流向季清川沖去,“給孤救人!”

    “殿下!”侍衛長驚呆了,他看著倒在地上?的魏國公,很快反應過來,立刻躍上?馬背追了去,“保護殿下!保護季公子!”-

    蘇陌沒想到裴尋芳會親自?來。

    蘇陌直視著那把砍向他的刀,眼睛都未眨一下。

    閃電映入裴尋芳手中的刀,也映亮了他的眼,他就像蘇陌召喚來的神兵天將?,帶著無可匹敵的刀,為蘇陌披荊斬棘。

    “殺”蘇陌。

    裴尋芳不會交給任何人。

    刀在裴尋芳手里,蘇陌的安全便在他手里。

    蘇陌笑了。

    裴尋芳的刀法快而穩,那長刀猶如裹著萬鈞雷霆,一刀下來,定可以讓蘇陌身首異處。

    大約連痛一下的機會也沒有。

    天道,呵。

    那就試試天道敢不敢讓主角季清川就這樣?死掉。

    那長刀伴隨著雷聲落下,就在方寸之間,一個黑色身影沖了過來,舉刀一擋,但聽鏦錚交鳴,兩刀相接,激起電光火石。

    “公子快跑!”是賀知風。

    賀知風擅用刀,他的刀在都督府無人能?出其左右。可裴尋芳這一刀太?狠了,迎上?這一擊的瞬間,賀知風的臉就變了。

    破空刀勁如千鈞之力?壓下來,賀知風虎口一震,頃刻間皮肉迸裂,鮮血就那樣?飆了出來。

    “錚嗡——”刀身顫鳴。

    賀知風的刀被那力?道直接從中震斷,斷成兩截,鋃鐺落地。

    賀知風痛得?臉部扭曲,他回頭對蘇陌喊道:“清川,快跑啊!”

    裴尋芳聽他喚“清川”,似乎來了氣,他眼中升起戾氣,根本不給賀知風喘息的機會,舉起長刀攔腰便橫來一刀。

    那刀刃削鐵如泥,若真落在賀知風身上?,這人怕是要與方才那斷刀一樣?,變成兩截了。

    “賀大人!”蘇陌疾聲道。

    蘇陌喊的是賀知風,眼睛卻看向裴尋芳。

    蘇陌曾提醒過他,賀知風為人正派,可用不可殺。

    裴尋芳撞見蘇陌的目光,在最?后一刻刀鋒一轉,以刀背朝賀知風腰腹重重一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賀知風終究是慢了一拍,他以斷刀去抵,卻仍被那可怕的力?道掀飛數米。

    他的刀掉了,系在腰間的香囊也斷了。

    賀知風狼狽地跌在泥土里,他從未如此落敗過,他素愛與人切磋,卻不知道在大庸竟然還隱藏著如此高手!

    裴尋芳穩穩落地,他閑適地轉了下手腕,隨后將?長刀背于身后,側過身子看向蘇陌。

    他眼中沒什么?情緒,冰冷而銳利,像個真正的殺手。

    那一瞬,蘇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若是有一天裴尋芳想殺他,他應該是必死無疑的吧。

    “殿下想逃去哪?”夢里裴尋芳那尖細病態的嗓音再次出現在蘇陌耳邊,他眸光破碎,聲音里噙著無邊瘋狂,“除非殿下親手殺了咱家,否則殿下永遠別想丟下我……”

    “殺了我,殿下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蘇陌的心仿若被人套上?了枷鎖,一邊殘忍地凌虐著,一邊溫柔地親吻著。

    蘇陌隔空望著裴尋芳,還是這雙眸子,還是這個人,可卻又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夢里的那個裴尋芳,究竟為何會與蘇陌糾纏至此?

    蘇陌絕不會允許自?己與裴尋芳的關?系走到那個境地。

    夢里的事情,蘇陌改變不了。

    可至少,蘇陌可以改變當下。

    穿進這本書里,蘇陌一次又一次將?自?己陷入困境。

    作?為“穿書人”,蘇陌要受到所?謂天道的威脅,作?為“季清川”,蘇陌要受到陰謀幕后人的瘋狂報復。

    蘇陌腹背受敵。

    既然如此,今日索性就用一場狩獵,讓這些幺蛾子一起碰碰面。

    或明?或暗,或敵或友,拉出來遛遛自?然見分曉。

    李長薄騎著馬沖過來了。

    他的侍衛也折而復返。

    裴尋芳的人迎了上?去,與他們殺成一片。

    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目光,也逐漸火熱起來,蠢蠢欲動。

    數不清的人影在四周跳動著,他們就像是狂歡夜里跳躍的篝火,蘇陌看不見他們,只緊緊盯著裴尋芳的眼,再次用唇語說道:“殺我!”

    裴尋芳立刻接收到了訊息。

    他幾乎毫無遲疑,揚起長刀,黑色長靴在塵土里踏出漩渦,裴尋芳如黑色獵豹一般,卷著疾風再次沖向蘇陌。

    十米,九米,八米,七米……

    蘇陌數著距離。

    忽然,蘇陌腹部被重重一撞,整個人被帶著往后沖出數米,只覺腰間一緊,腳登時離了地面,而后天旋地轉。

    蘇陌被人攔腰扛在了肩上?。

    這是一個光頭僧人,就像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一個,蘇陌看不見他的臉。他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扛著蘇陌,撒腿就跑。

    “清川!”

    混亂間,蘇陌看到李長薄慘白而驚恐的臉。

    可很快,他的臉被一群新出現的刺客遮擋住了。

    那是蘇陌在等?的另一波人,真正的刺客。

    數十名?黑衣刺客從暗處涌出來,再次攪動這濃黑的夜。這批新來的刺客目標更明?確,他們沒有同李長薄的侍衛糾纏,甚至不與裴尋芳的人戀戰,而是齊刷刷提刀向扛著蘇陌的僧人追去。

    一道閃電照亮天地間。

    獵物出現了,終于不用再束手束腳的裴尋芳發出命令:“給我殺!”

    蘇陌被那僧人扛在肩上?狂奔。

    這根本不是正常人的速度,他跑得?像一陣風,連最?快的烈馬都追不上?。

    “閣下終于現身了。”蘇陌有氣無力?道。

    “公子玩這么?大,不現身不行呀。”那僧人道。

    蘇陌心中哂笑,躲在暗處窺伺,隨時準備附著在任何一個工具人身上?出現,他可以是胡大夫、是賣許愿鈴的老婦人、是天寧寺的任何一個僧人,他也可以,是那個曾被斬了腦袋的玄衣人。

    殺不死的“玄衣人”,真正的刺客,很好,兩條蛇都引出洞了。

    蘇陌今晚的狩獵,收獲頗豐。

    讓李長薄再次感受到失去季清川的恐懼,讓他直面那些要殺季清川的刺客,逼他去認清這場陰謀背后的秘密,從而激起他的反抗。

    君臣?父子?

    呵。撕開那陰謀的遮羞布,讓他們去自?相殘殺吧。

    可蘇陌為什么?這么?難受?

    屬于季清川的這顆心臟再次抽疼起來。

    剛剛被撞的那一下,五臟六腑都快被震翻了,在急速的奔跑與顛簸中,蘇陌滿嘴血腥,幾欲嘔吐。

    這該死的病弱之軀。

    蘇陌強撐著抬起頭,想在那一群追上?來的人中尋找裴尋芳的身影。

    可不知怎的,他視線越來越模糊。

    忽的嘔出一口悶血,蘇陌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蘇陌躺在一堆凌亂的經書中。

    滿屋子都是整齊排列的書架,地上?扔滿了泛黃的書籍,空氣中都是陳年墨漬與書頁的味道。

    這里應該是藏經閣的某一個房間。

    蘇陌一個人在這房間里。

    “公子終于醒了。”這聲音清朗如山鐘,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蘇陌捂著發疼的心口強撐著坐起。

    落地燭臺里,十五支燭火閃爍著,蘇陌終于看清,他面前放著一疊紙,還有筆墨,身后的墻上?空蕩蕩的,一幅巨型卷軸從頂部懸掛下來,燭光將?他的身影投在那幅卷軸上?,清雋如竹。

    那幅卷軸是空的,空無一字,亦無點墨,只有蘇陌的影子。

    “閣下是誰?”蘇陌轉過頭,那影子也跟著轉過頭來,完美的側顏投在那卷軸上?,望之悅目。

    “這也是我要問公子的問題。”那聲音似乎挺愉悅,問道,“公子,是誰?”

    這聲音不像來自?于任何一個方向,他充盈于整個房間,就像存在于每一本書里,或者每一個文字里。

    蘇陌細細打量著那些從底到天的落地書架,說道:“閣下既然不知道我是誰,又為何要救我?”

    “季清川不該這樣?死去,公子亂了規矩。”那聲音認真道。

    “哦?”蘇陌心中的猜測漸漸明?了,道,“那季清川應該怎樣?死去,請閣下教教我。”

    “公子當真不知,還是明?知故問?”那聲音道,“公子今日舉動,分明?是在挑釁。”

    “我只是想見見閣下。”蘇陌說道。

    蘇陌說的是實話,弁釵禮臨近,他即將?踏進那場他親手編織的風暴中,可蘇陌還有許多的不確定,接二連三的變故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計劃,最?大的不確定便是那位玄衣人。

    蘇陌之前懷疑與吉空有關?,可明?顯不是,吉空只是一個參悟天道的筆下高僧罷了。

    蘇陌需要找到這個“不確定”,弄明?白它是怎么?回事。

    很明?顯,這次找對了。

    “見我?”那聲音不悅道,“初次見面時,公子就送了我一份大禮,公子出手狠絕,‘掉腦袋’這種事情,有一次就夠了。”

    蘇陌道:“那日在不夜宮,是我的不對,讓閣下受委屈了,在此向閣下道歉。”@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公子愿意割下頭顱,償還我嗎?”那聲音道。

    搖動的燭火突然齊刷刷向蘇陌傾斜,蘇陌感覺到了空氣中的怒意,他不動聲色道:“季清川不應當如此死去。”

    俄頃,那聲音笑了,而后又說道:“公子可知,自?你出現后,一切都亂套了,這可給我添了不少麻煩。”

    蘇陌問道:“閣下此話何意?”

    “這天地間,各人自?有各人的宿命,季清川也一樣?。季清川是這個世界的主線,牽一發而動全身,公子屢屢越界,當真以為可以逆天改命么??”那聲音說道,“小檻的事,還不足以提醒公子么??”

    蘇陌臉色一變。

    那聲音似乎很滿意蘇陌的反應,又道:“公子不來見我,我也是要去見公子的。”

    蘇陌道:“閣下難道不是一直都躲在暗中嗎?”

    那聲音笑了:“被公子發現了,公子聰慧。”

    “我可以看透這世間所?有人心中所?想,李長薄、裴尋芳,甚至那個賀知風,我看到了他們對公子的欲。”

    蘇陌攥緊手指,這個人居然有此等?技能?!

    “可我卻唯獨看不透公子的。”那聲音道,“公子對我來說就像一片空白。公子不是季清川,公子究竟是誰?”

    “閣下那么?好奇,就自?己來尋找答案啊。”蘇陌道。

    “請公子告訴我,公子為何要聯合裴尋芳對付李長薄?公子諸多行為,皆擾亂了世界主線,有違天道……”

    蘇陌打斷他的話:“請問閣下,何為天道?”

    那聲音停了一瞬,說道:“造物者創造這個世界時制定的規則,便是天道。”

    蘇陌的心“噗通”跳動了一下,他追問道:“那么?請問,造物者是誰?”

    那聲音似有不悅:“造物者豈是你我能?妄議的!”

    蘇陌笑了。

    他忽而起身,踢翻了地上?的筆墨,墨汁灑了一地,也沾上?他的衣擺,他沖進那滿屋子林立的書架中,數不清的書籍,數不清的文字,每一個都重新充滿著力?量。

    蘇陌腦中那封閉已久的金色字網再次張開,遮天蔽日,籠罩一切。

    天道?哈哈。

    蘇陌興奮地穿梭于那高高的書架間,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射在那巨幅卷軸上?。

    他就像,躍然于紙上?肆意潑灑的墨。

    蘇陌朝著那虛無的聲音張開手臂,說道:“來跟我做個交易吧,閣下最?想要什么??”-

    蘇陌被那僧人扛著進了這間藏經閣后,便如魚兒滑進了大海,消失得?無蹤無跡。@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尋芳心急如焚。

    一切如計劃的那樣?,李長薄被刺激到了,開始反抗了,蘇陌也成功引出了真正的刺客,現在外頭三波人正打得?不可開交。

    李長薄只要不傻,便很快能?發現,那些真正的刺客身上?都被種了蠱,正是嘉延帝陰養了十余年的死士。

    可是,蘇陌沒有將?計劃的另一部分告訴裴尋芳。

    那個突然出現的僧人是怎么?回事?

    他帶走蘇陌究竟想做什么??

    裴尋芳越找越心慌,他覺得?自?己被騙了。

    這座藏經閣太?大了,一共九層,每層有十來間房間,錯綜復雜,裴尋芳一層一層、一間一間地找過去,卻依然沒有找到蘇陌的影子。

    裴尋芳眼皮跳得?厲害。

    好端端的人,總不能?憑空消失吧?

    而蘇陌所?在的那間房間里,地上?的書本與紙張忽的被一陣風刮起,狂亂地翻動著。

    那聲音含著慍怒,在蘇陌面前現出人形,正是蘇陌最?初見過的玄衣人模樣?。

    巨幅卷軸上?,兩個人影重疊在一起。

    “其實我很好奇……”玄衣人用戴著烏金色手套的手,托起蘇陌的下巴,“那些人對公子的欲,究竟是什么??”

    “可公子若問我最?想要什么??”

    “我要你……消失。”

    賭徒

    這無疑讓蘇陌在書中世界里死亡。

    蘇陌是死過一次的人。

    他仍記得監護儀上所有生命體征緩緩歸零后, 搶救室里那種肅穆的安寧感?。

    護士取下了他的呼吸機,撤下了?他身上所有的儀器,刺目的大燈關掉了?,人們都出去了?, 沒有人的呼吸聲, 沒有儀器的提示音。

    蘇陌靜靜地躺在那。

    一切歸零了?。

    結束了?。

    直到門?再一次被打開,光亮照了?進來, 有人來到他身邊, 握住他的手,親吻他的指尖, 溫柔地喚他的名字。

    “蘇陌。”

    “蘇陌。”

    猶如冰封的湖面, 忽的裂開一條縫。

    緊接著?,所有平息的感?知被重新喚起,凝固的血液重新涌動, 冷卻的四?肢重新溫熱,停止的心?臟“砰的”一下重新搏動起來!

    所有游離出去的意識在那一刻全部回攏!

    蘇陌在不夜宮的臥房里醒來。

    他成了?季清川。

    蘇陌無法解釋這種過程,如何穿進了?書中世界,又能否再離開這里,蘇陌沒有答案。

    蘇陌從那種神魂抽離的感?覺中回轉過神來, 直視著?玄衣人, 冷靜問道:“季清川不能死, 世界主線不能變,閣下想要?我如何消失?”

    “公子說?得沒錯。”玄衣人以拇指輕撫著?蘇陌的唇, 笨拙地學著?他人調情的模樣,說?道, “不能殺,不能帶回去關起來, 甚至我連公子的心?思都讀不到……”

    “不得不說?,公子是我從未遇到過的難題。”

    “松手!”蘇陌蹙眉道。

    “怎么,我做得不對么?”玄衣人疑惑地松開蘇陌,又垂眸看著?那只剛剛碰過蘇陌的手,喃喃自語道,“奇怪,什么感?覺也沒有。”

    “如果連閣下都沒有答案,那這件事情無法辦到。”蘇陌說?道。

    “沒有答案,我很愿意同?公子一起尋找答案。公子的出現,仿若冥冥中有主宰,我一開始竟毫無察覺,直到愈來愈多的人與事受公子影響,圍繞著?公子紛紛脫離軌道……托公子的福,這個世界失衡了?。”

    “想必公子已經?察覺到了?,失衡的部分會?以另一種方式修補。小檻就是一個例子。”

    小檻。

    想到小檻那蒼白的臉,那冰冷的躺在地上的小小身軀,蘇陌的心?再次顫抖起來。

    “小檻未死于樂坊,卻死在了?天寧寺,以同?樣投井的方式,只不過時間延后了?,羞辱他的人換成了?李長?薄而已。”

    “公子,每個人的命運已經?寫就,改變不了?的。”

    蘇陌在衣袖中攥緊手指。

    沒錯,是自己一手寫就。這書中所有人、所有事,那些悲慘的故事與可?憐人,都是蘇陌一手寫就的。

    蘇陌將自己生病期間所有的灰色情緒都發泄到了?這本書里。

    蘇陌就是一切善與惡的源頭?。

    “可?閣下又怎么知道無法改變?”蘇陌直視著?玄衣人的眼。

    “公子在玩火。”

    玄衣人說?道:“逆風執炬,必有燒手之患。公子的所作所為?,會?讓失衡的部分越來越大,事情就會?如滾雪球一般,主線崩離,人物崩壞,一旦天道再也無法自行修補,到那時,恐怕公子想做事的尚未做成,天道的懲罰便要?來臨了?……”

    蘇陌咬著?唇道:“何為?天道的懲罰?”

    玄衣人望著?蘇陌咬出了?牙印的櫻紅的唇,道:“公子不會?想知道的。”

    而后,他又眨了?眨眼,道:“若是公子能配合我,我自然也可?以配合公子。我也不是墨守陳規之人,只要?公子別太過份,我可?以對公子一定范圍內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公子要?相信,我不是你的敵人。”

    “那我是不是得感?謝閣下手下留情?”蘇陌道,“閣下想要?如何做,不妨直說?。”

    “讓我呆在公子身邊。”玄衣人俯首挨近,七分輕佻三分認真說?道,“就像我上次說?的那樣,讓我留在不夜宮,伺候公子,做公子的相公,直到我解開公子身上的秘密,找到送公子離開的方法。”

    送蘇陌離開。

    或許是穿進這本書中久了?,蘇陌潛意識里時不時將自己當?作了?書中人,忽然聽到這一點,蘇陌整個人仿若一下子被拋到了?虛無中,漂浮著?,無了?著?陸點。

    蘇陌瞬間冷了?臉,轉身便走:“留在不夜宮可?以。后面這一條,不行!”

    “做公子的相公不行?還是送公子離開不行?”玄衣人伸手去抓他,五指從蘇陌揚起的發絲中掠過,他笑了?,“不親近公子,我又如何了?解公子?”

    蘇陌轉頭?冷眼瞥他:“既然要?交易,那必然是雙方獲利。然而閣下的要?求,句句于我不利,閣下沒有誠意,今日?的交談,就此作罷!”@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方才蘇陌提出要?與他交易,正是抱著?要?將他納為?已用的意圖,這個玄衣人身上的技能,是這本書中獨一無二的能力。

    與其被他暗中窺伺甚至搗亂,還不如將他拎到明面上來,就擺在眼皮子底下,漸漸為?蘇陌所用。

    這一點,蘇陌倒是同?玄衣人的想法異曲同?工了?。

    更遑論,蘇陌就是寫書人,就是他口中神圣到不可?妄議的造物者。

    即便穿進了?這本書里,即便成了?書中人,那又如何?

    寫書人就是寫書人!是創造這書中世界的主神,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天道的懲罰?

    呵,結局本就夠壞了?,蘇陌沒什么好失去的,不試試又怎知道呢?

    蘇陌就像一個賭徒,像墮入人間的主神,被折了?羽翼,失了?能力,孤獨地行走于這世間,與自己創造的這個世界對賭。

    但這并不代表,一個阿貓阿狗也有資格來覬覦他。

    玄衣人覺出惹惱他了?,便又換了?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道:“公子就當?教教我,好嗎?”

    “教閣下什么?”蘇陌揮開衣袖。

    “我瞧著?那些人一個個為?公子神魂顛倒,我太好奇了?,這是季清川也未曾享受過的待遇。”

    “公子究竟有何魅力,能讓他們如此牽腸掛肚?”

    “我每日?聽著?那些赤裸.裸的心?聲,都快要?被煩透了?,公子可?不可?以教教我,愛欲之于人,究竟是什么?”

    “很遺憾,閣下找錯人了?,我也不懂。”蘇陌道。

    “不,我瞧公子懂得很……”玄衣人說?著?話,忽而耳朵動了?一動,他攬過公子的肩、以手捂住蘇陌的眼。

    “松手!”蘇陌斥道。

    蘇陌的眼被遮住的瞬間,玄衣人的身體忽而如幻影般換了?模樣,變回了?一個年輕僧人。他挨近蘇陌,說?道:“往后,公子就叫我阿烈吧。”

    “從今日?起,阿烈就跟著?公子了?。”那玄衣人歪著?頭?挨近蘇陌說?道,“公子可?要?保護阿烈啊。”

    蘇陌沒懂他意思,而就在這一瞬間,房間的門?被人從外頭?暴力破開,映入闖入者眼睛里的,是蘇陌正微仰著?臉,與一名僧人舉止親昵。

    那僧人睜著?眼,得逞的目光越過蘇陌的肩,望向闖進來的人,明晃晃地挑釁著?,仿若玩著?惡劣游戲的幼稚小孩。

    蘇陌聽到了?動靜,卻又被玄衣人捧著?臉無法回頭?,玄衣人在蘇陌耳邊說?道:“公子看看,愛欲之于人,是嫉妒欲。”

    “什么?”蘇陌莫明其妙,但聽“咻”的一聲,一支帶著?濃濃殺意的利箭從耳側呼嘯而過,玄衣人攏著?蘇陌的肩,迅速一躲,那支箭從飛揚的衣擺中穿過,“嗡”的一聲,扎入了?身后的書架上。

    冷風灌入房間,裹夾著?濃重的血腥味,還有一縷若有若無的檀香味。

    蘇陌聞著?這個味兒,便知道是姓裴的來找他算賬來了?。

    他一定發現蘇陌對他隱瞞了?玄衣人這一檔子事,大約是生氣了?吧?

    “公子記著?方才與我的約定。”玄衣人說?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想說?你等下,我的條件還沒說?呢,下一瞬,“砰”的一聲悶響,玄衣人被一記鐵拳生生掀翻,飛出數米遠。

    很多人沖了?進來。

    玄衣人重重摔在那懸掛著?的巨幅卷軸上,隨后嘩啦一聲,整幅卷軸滑落下來,將玄衣人埋在了?底下。

    蘇陌的心?臟呼的一下被提了?起來。

    他睜開眼,看到的便是崩落的卷軸,被一群黑衣“刺客”包圍的玄衣人,還有裴尋芳不太美妙的臉。

    裴尋芳拔出長?刀,冷著?臉走向那僧人模樣的玄衣人。

    “公子!公子可?要?救阿烈啊。”玄衣人裝作可?憐兮兮道。

    “掌印,”蘇陌拉住裴尋芳握刀的手,“他是自己人。”

    裴尋芳回眸看蘇陌:“自己人?”

    蘇陌被那眼神給刺了?一下,說?道:“方才是他救了?我。”

    裴尋芳就那樣看著?蘇陌,仿若不認識他一樣,冷聲道:“咱家找了?公子一個時辰,就差將這座藏經?閣夷為?平地。”

    蘇陌的心?再次被刺疼了?一下,而就在剛剛,他還在同?玄衣人討論是否有方法離開這個世界。

    蘇陌心?虛了?,頭?一回主動道歉:“對不起。”

    “對不起?公子要?道歉,就不妨拿出點實際行動。”裴尋芳直勾勾看著?蘇陌,漆黑的瞳仁里閃爍著?怒意、妒意還有毫不掩飾的欲望。

    似黑夜獵食的狼,惹惱了?他,是要?吃人的。

    蘇陌不自覺后退了?一步,卻忽而被裴尋芳一把拽走。

    裴尋芳的腳步很快,蘇陌被他拖得直釀蹌。蘇陌這才發現,自己是在一間巨大的地下室里,通往一樓的梯子陡而窄,蘇陌走了?不到一半便已氣喘吁吁。

    裴尋芳回轉身將蘇陌直接抱起。

    玄衣人躺在那滑落的卷軸里,抱著?卷軸一角,興奮得原地打滾。

    他側耳聽著?裴尋芳那幾?欲破腔而出的心?聲,滿足地伸展四?肢,望著?那些將他團團圍住的、站得筆直的黑衣刺客,喟嘆道:“知道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愛欲之于人,是克制不住的占有欲吶。”

    歸家

    暴雨初歇的春夜, 一鉤淡月,幾點?疏星。

    藏經閣里一片狼藉。

    蘇陌這才意識到,裴尋芳所說?的差點將藏經閣夷為平地是什么意思。

    夜色下,數不清的黑衣人正一個一個房間地翻找, 內院更是被掘地三尺, 連地基石都被挖出來了。

    而方才那間地下密室的入口,就藏在一個完全不起眼的柴門背后。

    眾人見裴尋芳抱著?一名年輕公子出來, 知道人找到了, 所有人都停止了手上動作,自動背過身去。

    喧鬧的藏經閣瞬間安靜下來。

    暴雨后的積水仍滴滴答答從廊檐漏下。

    裴尋芳抱著?蘇陌, 冷著?臉疾步從幽暗潮濕的曲廊中?穿過。

    夜風追著?他的身影, 掠過他的衣擺,將檐下鈴鐺刮得叮叮作響。

    這些銀鈴啊,纏繞著?太多世俗的欲望, 人們將它們掛在檐下,祈求寺院檐脊上的神獸能壓它一壓。

    蘇陌眸光掠過那些搖曳的銀鈴、背對而立的黑衣人,還有那滿院狼藉,將微燙的臉頰埋進了裴尋芳胸膛。

    蘇陌只不過是消失一小會而已。

    他完全沒料到裴尋芳會這般大張旗鼓地找他。

    裴尋芳身上有很?濃重的血腥味,像是剛從戰場廝殺回來的將領, 渾身充斥著?血性與男性荷爾蒙, 那是蘇陌這病弱之軀久未體?會過的。

    蘇陌窩在裴尋芳懷里, 仿若被抽干了力氣,他閉上眼, 將所有重量交給他。

    “掌印在藏經閣鬧這么?大動靜,要如?何收拾?”

    聲音悶悶的, 溫熱的呼吸透過衣料直接呼在裴尋芳心口。

    裴尋芳臂彎一緊,沉聲道:“公子倒不如?先關心一下自己。”

    他很?快行至天寧寺后門, 明黃色的院墻邊,系著?一匹黑鬃高?馬,通體?黑緞子一般,唯有四個馬蹄子白得賽雪。

    裴尋芳將蘇陌抱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了馬。

    他冷冷道:“抱緊我。”

    蘇陌已有些神思恍惚,雙眼迷離望他:“我們去哪?”

    裴尋芳沒有回答,一鞭下去:“駕!”

    黑鬃高?馬如?閃電般狂奔起來。

    蘇陌一頭栽進了裴尋芳懷里。

    那堅實的胸肌撞得蘇陌鼻子酸疼,眼淚都快飆出來了。

    裴尋芳是面對面抱著?蘇陌的姿勢,他手握韁繩,雙臂圈著?他,卻并未騰出手來抱蘇陌,那馬跑得飛快,若蘇陌不主動抱緊他,就隨時會掉下去。

    蘇陌恨恨地揪著?他的腰帶,說?道:“你慢點?!”

    裴尋芳垂眸看著?懷中?人,譏道:“公子被那假和尚帶走時,也嫌他太快了么??這人有名字嗎?阿烈?這是他真名么??”

    裴尋芳故意挑就近難走的山路,道路崎嶇,蘇陌被狠狠顛了幾下,鼻子不停磕在裴尋芳胸口,屁股亦被顛得生疼,蘇陌恨死?他了,卻仍只抓著?他的腰帶。

    蘇陌道:“我說?過,他是自己人。”

    “公子的自己人,可?不是咱家的。駕!”裴尋芳一鞭下去,黑鬃馬似感?覺到了主人的怒意,跑得更瘋了。

    蘇陌這一下徹底跌回了裴尋芳懷里。

    裴尋芳這才圈住蘇陌的肩背,將他摁在了自己心口。

    蘇陌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公子與那假和尚卿卿我我時,可?有一刻想過我……”裴尋芳咬了下舌,“想過我會為找不到公子而心焦?公子可?以?有自己的計劃,但是玩失蹤、戲弄我很?好玩嗎!”

    “沒有卿卿我我,沒有玩失蹤……”蘇陌無力地解釋道,而后又放棄似地直接道歉,“對不起。”

    可?這輕飄飄一句話?,毫無負擔的道歉,讓裴尋芳更加生氣了。

    若將藏經閣掘地三尺依然沒能找到人,裴尋芳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來。

    裴尋芳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失落。

    他意識到,在蘇陌的世界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將他排除在外的。

    那一部分的蘇陌,吉空知道,那假和尚知道,甚至李長薄都有可?能知道,可?裴尋芳不知道。

    燃燒的心火快要將裴尋芳燒盡了,他必須要做點?什么?。

    他忽而猛拽韁繩,黑鬃馬又往前沖了一段距離,馬蹄踏著?濺飛的夜花和葉尖的雨珠,停在一處開滿小花的草坡上。

    一彎殘月掛在西天,夜風掠過滿山坡的小花。

    陡然的停止,兩人皆傾倒下去,裴尋芳攏住蘇陌,蘇陌倒在馬背上,裴尋芳按住他的肩伏在他身上。

    蘇陌喘著?氣眨眨眼,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心莫明跳了一下。

    “獎勵和道歉,先來哪個?公子主動,還是讓我來取?”裴尋芳的鳳眸,在夜色下閃著?光,比他身后散落夜空的星子還要亮。他就像個來要債的債主,錙銖必較,分寸不讓。

    “你、你壓得我肩疼了……”蘇陌支支吾吾。

    或許是夜色太溫柔,掩去了蘇陌身上那種目下無塵的高?傲,此刻的他柔軟而脆弱。

    裴尋芳用指尖輕輕刮過他已染了紅暈的眼尾,氣極反笑道:“公子還真是身嬌體?弱……”

    他俯首輕碰了一下蘇陌的唇:“誘人而不自知。”

    蘇陌動了一下,可?嘗到甜頭的裴尋芳哪里還肯放開,他箍住蘇陌的肩背,握住他的腕子,將他整個人鎖進懷里。

    他輕含住蘇陌的唇,輕語道:“君非山谷……亦期回音……”

    蘇陌沉郁的胸口仿若被什么?輕輕叩了一下,又仿若玉石沉潭,“咚”的一聲,在潭底深處發出一聲回響。

    蘇陌被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愫纏繞,裴尋芳充滿魅惑的眉眼給他時空錯位的虛妄感?。

    仿若在某個時刻,某個地方,他也曾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

    凡所有相,皆為虛妄。

    可?如?果虛妄足夠誘人,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瞬,為什么?不擁抱虛妄呢?

    蘇陌眼里泛起漣漪,亦藏著?不顧一切的堅毅,他回咬了裴尋芳一口,說?道:“獎勵與道歉,一并拿走吧。”

    裴尋芳怔了一瞬,而后如?獲得主人許可?的獸,撲了上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是絕對強勢的吻,蘇陌幾乎招架不住。

    黑鬃馬靈性得很?,它穩穩地站在草坡上,只偶爾禁不住了噴個響鼻。

    微風拂山崗,殘月馬蕭蕭,四下極靜,響徹于這天地間的,是蘇陌與裴尋芳交疊的心跳聲。@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噗通。噗通。

    似這天地間最有力的搏動。

    蘇陌喘不過氣來了,他摟住裴尋芳的脖子,任由裴尋芳在他身上印下一個又一個吻,他顫聲道:“帶我回家吧。”

    裴尋芳眼中?閃著?危險的光,喘息道:“公子確定?”

    蘇陌又羞又惱:“要回就回,少啰嗦!”

    裴尋芳立即將蘇陌的衣襟合攏,又扯下身上的黑色披風,將蘇陌囫圇包裹住,

    他將蘇陌緊緊抱在懷里,似抱著?這世間最珍貴的寶貝,他抓住韁繩,興奮一喝:“駕!我們回家!”

    蘇陌伏在裴尋芳胸口。

    右耳是呼嘯而過的風,左耳是裴尋芳的心跳聲。

    蘇陌忽然不那么?在意裴尋芳帶他去哪了,去哪都可?以?,做什么?也無所謂,這樣被他抱著?在風里馳騁,蘇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

    風里似乎傳來裴尋芳的聲音,他說?道:“以?后不準再讓我找不到你,知道嗎?”

    蘇陌閉上眼,滿足應道:“嗯。”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陌在淺睡中?聽到一聲沉重的大門被打?開的聲音,以?及一個老仆的聲音,似乎挺驚訝:“四爺您回來了。”

    裴尋芳沒有在門前落馬,而是騎著?馬帶著?蘇陌以?最快的速度沖進了內院。

    主人半夜突然歸家,還帶了一位公子,眾仆們都嚇了一跳,慌忙起身掌燈,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來。

    黑鬃馬停在一株大樹下,樹葉上的水珠滴落在蘇陌臉上,蘇陌眼睫顫了顫,醒了過來,映入眼簾的是裴尋芳灼熱的目光。

    也不知他那樣看他看了多久。

    蘇陌嗓音帶著?剛睡醒時的慵懶與嘶啞,問他:“這是哪?”

    “我們到家了。”裴尋芳道。

    被顛簸了一路,蘇陌全身酸疼,裴尋芳將他抱得很?穩很?舒服,黑色披風將他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即便吹了一路的夜風,蘇陌身上也是暖的。

    裴尋芳抱著?蘇陌躍身下馬,他親吻著?蘇陌的臉,問道:“公子困了?”

    蘇陌將臉轉向他胸口:“嗯。”

    府里的管事夏伯見狀,忙吩咐下去,備水的備水,備餐的備餐,一應吃穿用的能備上先備上再說?。

    見裴尋芳直接抱著?蘇陌入了主人臥房,夏伯心里更有數了,吩咐底下人麻利點?。

    “四爺第一回帶公子回來,可?都警醒著?點?,千萬別出了差錯。”

    “欸。”

    裴尋芳將蘇陌放在自己的床榻上,可?這人就像有意賴賬了一般,自進了這座宅子,就只睜開過一次眼,說?過一句話?,然后就是沉沉睡著?。

    裴尋芳親吻著?他的睡顏,試圖弄醒他:“公子?”

    蘇陌哼唧了一聲,睡得更香了。

    而后,夏伯在簾外請示道:“四爺,水都備好了,是不是……”

    裴尋芳嘆了口氣:“都下去吧。”

    蘇陌這一覺睡得特別安心。

    他夢見了一處開滿紫色小花的山坡,他手里拿著?只紙鳶,快步走在風中?,他身后跟著?一個黑黑瘦瘦的小男孩。

    “公子,我們去哪呀?”小男孩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始終隔著?十?步的距離。

    蘇陌沒有回答,山坡上風很?大,蘇陌舉著?手中?的紙鳶,甚至不用助跑,手一松,那紙鳶便如?鳥兒一般乘著?風飛上了天空。

    紙鳶飛去的方向,是暮光下那座繁華而龐大的城池。

    蘇陌用手遮住刺目的陽光,說?道:“看那,大庸帝城。”

    小男孩走近,揪住他的衣袖,問道:“公子是不是要走了?”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送君千里,終需一別。”蘇陌說?著?,將那紙鳶的線交到小男孩手中?,說?道,“只要線握在你手中?,飛得再高?再遠,還是會歸家的。”

    小男孩急切地問道:“何時歸家?”

    蘇陌笑了。

    暮光中?,小男孩的臉逐漸模糊起來,夢里的山坡也變成了涌動的綢緞,光滑細膩的觸感?滑過蘇陌的肌膚。

    蘇陌覺得自己被人從背后抱住了。綿密的吻落在他的側臉、肩頸,有什么?滾燙而堅硬的什物在他兩腿之間磨蹭著?。

    蘇陌沉在睡夢里。

    翌日清晨,蘇陌在微熙晨光中?醒來。

    房間不是他熟悉的模樣,床褥間是淡淡的檀香味,蘇陌這才想起,昨晚他跟著?裴尋芳回家了。

    他慌忙坐起,掀開衾被一看,自己衣著?整齊,可?身上的衣物已經全部被換過了。

    裴尋芳也不是沒給蘇陌換過衣裳,甚至曾伺候過他沐浴。

    可?如?今,卻讓蘇陌有點?異樣的感?覺。

    蘇陌掀被下床,忽覺大腿內側火辣辣的刺疼,蘇陌卷起褲腿一看,磨破皮了。

    想必是昨兒騎馬弄的,不過磨破的地方有股淡淡的藥香,應該是裴尋芳為他上過藥了。

    想到自己睡著?時被人如?玩具般伺弄著?,蘇陌又羞又惱,他趿上鞋子就要去找姓裴的算賬,推門卻見,裴尋芳一身黑色勁服,身姿挺拔健碩,他手里拿著?一柄看似特別輕便的弩,正在院里試箭。

    他聽見動靜,轉身來看蘇陌。

    觸到蘇陌目光的瞬間,他眼神躲閃一瞬,似有心虛。

    而后,他如?往常那般,揚了揚手中?的弓.弩,說?道:“為公子特意訂制的,輕巧好用,公子來試試?”

    逢春

    晨光熹微。

    老宅屋檐下的螭紋瓦當, 覆滿了青苔。

    蘇陌一身月白色寢衣,趿著雙絲履,及腰的長發隨意挽在耳后,他站在那青檐下, 膚白如雪, 如仙似玉,仿若照進這深深宅院里的一抹光。

    滿院子的人, 灑掃的, 除草的,剪枝的, 都偷偷拿眼瞧他, 一時都看愣了。

    裴尋芳這才發覺今晨這院里的人格外多,莫不是都趕著來?看熱鬧的?

    他黑著臉命令道:“都退下。”

    眾仆這才心驚膽戰齊齊溜走。

    原來?……這就是昨夜咱們四爺帶回來?的那位公子啊。

    長得還真是,好看呀。

    裴尋芳心道這夏伯近日是不是管家管得過于寬松, 宅子里這批新進的仆人們一個比一個沒?規矩。

    他取過自己那件黑色披風,披在蘇陌身上:“這宅子年代?久了,清晨尤其寒涼,怎么不穿衣裳就跑出來??”

    蘇陌伸長著脖子任由裴尋芳為他系束帶,目光卻已完全被那把通身漆黑的新弩所吸引。

    待裴尋芳在他頸下系了個蝴蝶結, 蘇陌便?毫不客氣將那把弩拿了過去。

    “沉嗎?”裴尋芳端住蘇陌的手腕。

    “不沉。”蘇陌眼中閃著興奮的光。

    蘇陌早已不對這病弱之軀抱有什?么期待, 但是, 若能擁有一樣適合自己的武器,蘇陌也不是不堪一擊之人。

    上次射殺賀七, 玄衣人的那把大弩蘇陌根本就拿不動,唯有靠著支架支撐才能勉強操作, 而手中這把弩,小?巧輕便?, 甚至尺寸都像是為蘇陌量身定做的。

    蘇陌心中歡喜,眼里亦有了平日難得一見的純真可愛。

    裴尋芳疊著蘇陌的手,為他端著弩身,說道:“我來?教你。”

    “不必。”蘇陌道。

    蘇陌從箭囊里取出一支弩.箭,熟練地拉開望山,裝入箭槽,他忽而發現這每一支箭的箭尾上都刻著字,而蘇陌取的這支,上面?刻著一個“天”字。

    “為什?么刻字?”蘇陌問道。

    “我叫工匠用《千字文》為每一支箭標了序號,這樣我就能知道公子用了多少箭,用在何處。”裴尋芳說得理所當然。

    蘇陌蹙眉瞟他,所以?我沒?有用箭自由的是吧?

    用了幾支、用在何處你都要知道?

    雖然不大爽快,但這并不妨礙蘇陌此刻的愉悅。

    這把弩方才裴尋芳已經?調試過,機弩特別順滑,蘇陌幾乎不費力氣便?能操作。

    蘇陌左手端著弩,抬至齊肩,右手搭在懸刀上,微微瞇起一只眼,瞄準靶心。

    裴尋芳弓著身子貼在蘇陌身后,見他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便?知他箭術不俗。

    微風拂過蘇陌耳后的發,裴尋芳忽而瞧見,蘇陌那雪白修長的粉頸后,多了幾點紅色痕跡。

    那是他昨晚情動難抑時咬出來?的。

    裴尋芳一時心猿意馬,他移開目光重新看向箭頭的方向,心虛贊道:“瞄得很準。”

    蘇陌似察覺了一樣,斜眼回望他,眼里帶著點不明的意味。

    裴尋芳眼皮一跳,莫非是被他發現了?

    正當胡思亂想?時,但見蘇陌端著弩的手忽而調整方向,“咻”的一聲?,箭已脫弦,破風而出!

    那支箭擦著靶子邊緣飛了過去,直扎在一株大樹上。

    “唉呀……差點就射中了。”趴在屋脊上的唐飛一聲?嘆息。

    身側的唐迢嘴里叼著根狗尾草,翹著二郎腿閑適地望著天,道:“就說你眼神不好使吧,這是射中了。”

    唐飛好奇道:“射中啥了?”

    唐迢“切”了一聲?,換個了姿勢繼續躺。

    這邊,裴尋芳狐疑看向蘇陌:“弩不好用么?”

    蘇陌卻笑了:“四爺可否為我去取箭?”

    裴尋芳眼底眸光一動,他立即轉身,疾步向那支箭走去。

    拔箭一看,果然,那箭頭正好射中了一朵從樹上飄落的白色小?花。

    晨風掠過樹梢,更多的小?白花如雪飄落。

    裴尋芳仰頭望去,這才發現,這座他買下十年的老宅子,這株從未開過花的紅豆樹,昨晚竟然一夜之間,滿樹全開了。

    那直沖云霄的龐大樹冠上,已是滿樹繁花,冠蓋如雪。

    “多謝四爺送我的弩。”蘇陌在晨光下學著他的模樣揚揚手中的弩,隔空對他笑,“這花就當作謝禮了。”

    裴尋芳心頭一熱,將那小?白花攥于掌心,道:“公子好雅興。”

    院中地面?仍是潮的,蘇陌光腳趿著絲履,連羅襪也未穿,瑩白如玉的腳踝,就那樣露在外面?。

    裴尋芳不覺手心微燙,昨夜自己握著那雙玉足情難自禁的熱意突然涌上心頭。

    花瓣被悄悄碾碎,花汁染上掌心。

    裴尋芳繃著臉走向蘇陌。

    而蘇陌挑了第二支箭,正欲再來?一發。

    “今日不試了,”裴尋芳拿走蘇陌手中的弩,塞入仆人手中,隨即將蘇陌一把抱起,“咱們做點別的。”

    蘇陌嚇了一跳,他捏著那支刻著“地”字的弩.箭,抵在裴尋芳喉間:“掌印作甚?放我下來?。”

    裴尋芳眼底暗影浮動:“公子昨晚答應我的事,還作數么?”

    蘇陌磕巴了一下:“我、我答應你什?么了?”

    呵,果然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裴尋芳道:“一朵花可不夠,公子再賞我點別的。”

    “那、那就一樹吧,”蘇陌指指那一樹繁花,說道,“這一樹花都是我送你的。”

    裴尋芳克制的笑了:“公子大方。”

    他雖然在笑,可蘇陌卻覺得十分危險。

    他完全不顧蘇陌抵在他喉間的利箭,越壓越低,說道:“公子答應贈我的銀香囊呢?”

    “那個……那個弄丟了!”蘇陌聽不得這個,一聽就渾身發麻,他慌忙轉移話題,道,“時候不早了,我得盡快回不夜宮了。”

    裴尋芳卻不買賬:“公子又誆我呢。”

    “我沒?有!昨晚你給我換衣裳,有見到我身上帶著那個嗎?說丟了就是丟了。”

    裴尋芳卻啞聲?道:“公子記得我給你換衣裳?”

    蘇陌被他那漆黑的瞳仁望得有些發怵,過去蘇陌從不懼看裴尋芳的眼睛,可是最近,每當他以?那種眼神望著自己時,蘇陌都本能的有些緊張。

    真是該死啊。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明日就是弁釵禮了。”蘇陌轉而正色道,“昨夜天寧寺刺殺事件,李長薄第一次與刺客正面?沖突,藏經?閣遭洗劫,我又失蹤了一夜,現下外邊還不知亂成啥樣了。今日定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我不能再躲在這里,我得盡快回去。”

    “也不是非回去不可。”裴尋芳一腳跨進臥房門檻,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他的心也跟著沉了下來?,他說道,“我可以?帶公子離開。”

    這是他最后一次試圖阻止蘇陌。

    輕飄飄一句話,狀似無意,卻足以?讓蘇陌震驚。

    姓裴的居然提出帶他離開,瘋了吧。

    “掌印在開玩笑么?”蘇陌道。

    “帝城第一伶人的弁釵禮,早已不是不夜宮一家的事情,帝城樂坊十六座,明日將面?臨重新洗牌。不夜宮準備了月余,收了數萬定金,掌印想?讓我憑空消失?”

    “可公子就愿意自己像個物品一樣,被人賞玩、被人競價購買么?”裴尋芳的聲?音極冷,“那些人不配!”

    蘇陌道:“看看而已,他們碰不到我。”

    “公子究竟是真的不懂,還是在裝不懂?”裴尋芳凝眸看向蘇陌,“我不想?看到公子被競買。”

    蘇陌眼睫顫了一下,他在說什?么?

    蘇陌眨了下眼:“可我也不想?一輩子當個逃犯。伶人私自潛逃是誅九族的死罪,掌印比我清楚。”

    “最重要的是,要取我性命之人不會?放過我的,我就是他狩獵游戲里的最終獵物,他下這么大一盤棋,就等著收割。”

    蘇陌捏緊手里那支“地”字箭,說道:“掌印,我們身處這世間,就不得不陪這些人玩游戲,獵物已經?入陷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裴尋芳的臉色愈加陰沉。

    蘇陌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我躲不過的。”

    裴尋芳垂眸望他:“公子是躲不過,還是不想?躲?”

    是不想?躲。

    因為蘇陌還有他必須要做的事。

    可是這些不能同裴尋芳說,蘇陌忽而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雖然這本書里已經?有人隱約猜到了蘇陌的真實?身份,可那不是蘇陌在意的人。

    蘇陌比過去更寂寞了。

    “公子不愿說,那就不說。”裴尋芳負氣般一腳踹開內室的門。

    兩?扇門頁“哐當”打開又合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晨光闖入室內,又被倏地收回。

    裴尋芳將蘇陌抱至腰間,懟在墻上,兩?人沉在清晨的暗影里。@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公子究竟有多少事瞞著我?”裴尋芳恨恨說道。

    蘇陌被他箍得心口發緊,兩?腳懸空,偏偏蘇陌毫無反擊之力,這樣被人威脅著,蘇陌惱怒不已:“掌印在好奇什?么?掌印的影衛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監視著我,我不是早已被你看光了么?”

    躲在暗處的唐飛不自覺哽了一下。

    唐迢忙將兩?個布團塞進他耳中,拖著他悄悄撤離:“師傅說了多少遍了,掌印在的時候,不可私自窺聽……”

    裴尋芳氣極反笑:“公子不是早就學會?避開影衛了么?”

    蘇陌怒道:“放開我。”

    “公子昨晚讓我帶你回家時,可不是這樣的。”裴尋芳按揉著蘇陌的后頸,低頭尋找他的唇,“公子不能對咱家這樣,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你敢!”蘇陌咬著唇道,“我說過,未經?允許不準親近。”

    裴尋芳抵著他的鼻尖:“咱家有什?么不敢?”

    懸殊的力量差,讓蘇陌如被逮著的獵物一般無力反擊。

    裴尋芳僅用一只手便?輕松將蘇陌托起,他此刻想?做點什?么,蘇陌根本就跑不了。

    他嗅著蘇陌,低聲?問他:“公子允咱家抱你吻你,算什?么?”

    修長的手滑至兩?股之間,裴尋芳啞聲?道:“昨晚公子與咱家同床共枕,又算什?么?”

    兩?腿內側的擦傷倏地被碰到,蘇陌顫了一下。

    夢中自己被裴尋芳禁錮在圈椅里求歡的情形又浮出現來?,夢里的裴尋芳對蘇陌的執念,已近于癲狂。

    蘇陌不想?兩?人的關?系變成那樣。

    這次回去不夜宮,能否全身而退,蘇陌并沒?有十足把握。

    雖然他也察覺與裴尋芳的關?系有了微妙的變化,但交易就是交易,不必上升至個人情感,蘇陌無法?給裴尋芳任何承諾,便?也不想?給他任何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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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閉了眼,冷聲?道:“一次交易,一口甜頭,不是么?”

    “公子真是這么想?的?”裴尋芳嘴角帶著點似有似無的笑意,“可公子心跳得好快。公子緊張了。”

    溫熱的鼻息呼在蘇陌臉上,他撫著蘇陌腿內側的傷,問道:“還疼么?”

    無恥

    還、疼、么?

    細密的酥麻感從大腿內側傳來, 蘇陌以手中弩.箭抵著裴尋芳的喉結,威脅道:“掌印摸夠了么?松手!”

    “公子整個人都在咱家手里,公子想?讓咱家松開哪只手?”裴尋芳嘴上說著厚顏無恥的話,漆黑的瞳仁卻如濃墨一般, 藏著化不開的情意, “若公子說松手就松手,那咱家還有機會這樣觸碰公子、親公子、抱公子么?”

    他修長的手指在蘇陌腿間摩挲著, 熟練而理所當然。

    蘇陌氣得眼尾泛了紅, 虧他剛剛還拿姓裴的當正經人誠心感謝,原來在這等著討要甜頭呢。

    蘇陌咬著牙道:“你、你無恥。”

    “沒錯, 咱家就是個無恥之徒。咱家還有更多無恥的事沒有做, 公子想?不想?試試?”

    蘇陌頓覺毛骨悚然。

    他被裴尋芳整個抱在腰腹之間,懟在墻上,甚至連掙扎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手里握著的箭也如小貓撓人一般可?笑,根本嚇唬不到他。

    蘇陌討厭這種?被人禁錮卻無力反擊的感覺。

    不管這個人是誰。

    “篤篤篤。”

    屋外傳來敲門聲,夏伯問道:“四?爺,早點都準備好了,在哪用膳?”

    裴尋芳故意拉高?聲音道:“端進來。”

    “是。”夏伯應道。

    端著食盤的仆人們, 推門魚貫而入, 一字穿過外間, 向內室走去。

    剛走到內室門口時,忽而聽到里頭隱約傳來說話聲。

    “放、放……開……”是一個年輕公子的聲音, 虛弱又無力。

    “我?這樣?親公子一下,公子便舉了, 公子在想?什么?”正是他們四?爺的聲音。

    眾人只覺顱頂一聲驚雷,倏地停在門口,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求助地看向夏伯。

    “你……你混蛋……唔……”聲音還在隱隱約約傳來。

    又聽“咚”的一聲悶響,瓷器摔碎的聲響,以及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聲響。

    夏伯眼皮一顫,一時心驚肉跳,揮手讓大家停下。

    “再?碰我?殺了你!”還是那年輕公子的聲音。

    眾仆手中食盤一抖,差點沒端住。

    “方才在院里,不還好好的嗎?”一人低語道。

    “夏伯,這?”又一人低聲問道。

    “等著。”夏伯道。

    “欸。”

    于是一行人,手里端著食盤,垂著眼,候在內室門外,干愣愣地看著手中的食物冒熱氣。@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內室里,蘇陌被摁在書案上。

    衣著散亂,狼狽不堪,他這副模樣?,姓裴的卻叫仆人們進來,蘇陌又羞又惱道,眼里泛著水光,再?次威脅道:“放開我?。”

    裴尋芳卻抬起蘇陌的腿,脫掉他腳上的絲履,手指滑過腳踝,順著那細滑修長的腿,滑入褲管深處。

    裴尋芳伏身靠近,用近于命令的語氣:“腿纏上來。”

    “你……”蘇陌眸光微顫,握箭的那只手,亦開始泛白,發抖。

    裴尋芳垂首去吻蘇陌那只手,一根一根舔舐著,啞聲道:“此箭極鋒利……公子莫傷著自己……”

    可?箭鋒已劃破蘇陌細嫩的掌心,鮮血滲了出來。

    被裴尋芳舔舐的酥麻感,掌心劃傷的痛感,刺激著蘇陌的神經?。

    蘇陌全身緊繃著,微微顫抖,而裴尋芳的手仍在衣料底下探索著。

    蘇陌狠下心來,他忽而鉤住裴尋芳的脖子,借力起身,凝聚所有意識,望著他的眼,說道:“看著我?。”

    那雙鳳眸先是一怔,而后漸漸迷離起來。

    很好。

    蘇陌一字一字說道:“我?愿意給,你可?以拿。我?不愿意給,你不能搶。聽明白了么?”

    裴尋芳喉結一動,手上停止了動作?。

    這是蘇陌第一次對裴尋芳用精神力控制術。

    他過去一直覺得,馴服這只老?狐貍要一步一步來,這種?短暫的控制沒有意義。

    可?今日,他實在是被逼急了。

    但顯然,這不是個好時機。

    從昨日到現在,蘇陌耗費了大量精力,此刻虛弱不堪,卻用了最大力度的精神力來控制裴尋芳。

    奇怪的是,裴尋芳明明只是書中一個配角,為什么控制起他來,卻比李長薄還要費勁呢?

    裴尋芳只覺顱中一熱,意識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干預了,他幾乎就要乖乖聽話放開蘇陌了,可?這力量太弱了,很快消失不見?,當裴尋芳清醒過來時,他看到是蘇陌蒼白的臉,還有滲著血的掌心。

    裴尋芳瞬間急了:“公子怎么了?”

    “叮——”箭從手中脫落,掉在地上。

    蘇陌身子一軟,趴在裴尋芳肩上,昏厥了過去。

    呵,這果然不是個好時機呀。

    宅子里亂成一片。

    請大夫的請大夫,煎藥的煎藥,這座宅子被買下這許多年,今日倒是頭一回如此熱鬧。

    天色已大亮,院里的紅豆樹在陽光下恣意地怒放著。

    夏伯心驚膽戰地安排著一切。

    今日是四?爺頭一回帶公子回來,本想?著留個好印象,沒想?到會鬧成這樣?。

    他忙里忙外,等到終于靜下來,這才進到房中去瞧四?爺和公子。

    四?爺不在房內,許是有事出去了,那公子一人臥在床榻上,隱隱露出小半張側臉,夏伯忽而想?到了自己曾在話本里聽過的一句詞,叫做“睡去巫山一片云”。

    夏伯瞧他睡得安穩,便不敢打擾,正準備悄悄退下,卻聽那公子忽然喚了他一聲。

    “夏伯,請留步。”-

    裴尋芳親自去廚房催煎藥的人,端著藥正踏入房門,卻見?夏伯挺直著腰背,跪在外間的房中央。

    夏伯見?著裴尋芳回來了,便“噗通”伏地道:“四?爺!”

    裴尋芳心一驚:“夏伯這是作?甚?”

    那夏伯顫抖著哽咽說道:“老?身……老?身有話要說。”

    浮光掠過屋檐。

    庭院里的紅豆樹在風中沙沙搖曳著。

    螭紋瓦當里刻著的舊朝遺夢,在這暮春的清晨,被悄然喚醒。

    夏伯原是洛陽顧家人。

    洛陽顧家,曾經?聲名顯赫的大齊定?國侯府,三代以護衛大齊皇室為使命。

    定?國侯府里有一根御賜的“定?國神柱”,通體墨色,螭龍纏繞,足足兩丈高?,那是皇帝賜給顧家的無上尊榮,同時也是對顧家的警策。

    顧家是大齊皇帝手中的刀,亦是跪于寶座前鞠躬盡瘁的臣。

    君是無上君,臣是不二臣,君臣有別。

    忠君之心,是所有顧家人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后來,顧家軍全軍覆滅,大齊亡了,夏伯亦被賣到大庸,成了奴。

    好在幾年前,四?爺找到了他,為他贖了身。

    夏伯老?了,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好好伺候四?爺,希望四?爺可?以早日成家,為顧家留個后。

    那些關于大齊舊朝的回憶,夏伯也久未再?提起。

    直到……直到方才公子叫住了他!

    前朝舊事如潮水般涌來,夏伯布滿皺紋的雙眼中已是淚水盈眶,他跪地道:“四?爺、四?爺……萬萬不可?呀!”

    “什么不可??”裴尋芳瞧著夏伯那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他說道,“夏伯起來說話。”

    “不、不可?!”夏伯激動得按著雙膝,說道,“老?身必須跪著說。”

    裴尋芳變得焦躁,過去的猜測仿若突然要被印證,裴尋芳將藥碗放在茶案上,掀袍往那交椅上一坐,沉著臉道:“那就好好跪著說!”

    夏伯伏身跪拜道:“四?爺曾說過,到大庸是遵從老?夫人之命前來找人,可?是找誰,四?爺并未提起,老?身也從未過問,我?老?了,不中用了,也幫不了四?爺了,只盼著四?爺平平安安的,早日成婚,為顧家添個一兒半女。”

    裴尋芳皺皺眉。

    “前些日子,四?爺開始吩咐府里置辦新衣、新物,甚至還添了一批新仆,老?身就想?著,或許是四?爺一直在找的人找著了,快要接回家來了,大家心里都很歡喜,一直等著四?爺帶人回來。”

    “昨兒四?爺頭一回帶公子回來,大家便都高?興得緊,雖說公子是男兒身,但老?身也不是迂腐之人,劫后余生?,活著已屬不易,難得四?爺有了心上人,是男是女無所謂,四?爺喜歡就行。”

    裴尋芳瞧他說了這一長串,卻依然在避重就輕,便直接問道:“既然如此,夏伯跪在這里,又是為何?”

    夏伯伏地道:“若公子只是尋常人家的孩子,那自然圓滿。可?若是……”

    裴尋芳握緊交椅扶手,問道:“可?若是什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可?若是……若是公子是大齊唯一的皇脈……是咱們顧家必須用生?命去護衛的大齊君主,那就萬萬不可?啊!”

    “君是君,臣是臣,不可?僭越啊,四?爺!”

    裴尋芳只覺腦中一嗡。

    雖然早有猜測,可?頭一回被人如此明晃晃說出來,裴尋芳還是震驚不已。

    “夏伯在說什么!你可?有證據?”裴尋芳道。

    夏伯伏身扣地道:“老?身從未想?過,長樂郡主腹中的孩子竟然還活著!”

    裴尋芳緊張了,他扣著指上的墨玉螭紋韘,說道:“夏伯知道些什么?”

    “四?爺,這位季公子,應該就是長樂郡主與大齊太子的孩子,是大齊最后的皇脈!”

    裴尋芳站起身來,再?次問道:“夏伯有何證據?”

    “季公子這個人便是證據。天底下不可?能有第二個人長得如此像長樂郡主與咱們的太子殿下了。”

    “可?我?從未聽過太子殿下與長樂郡主有過婚約。”

    “在大齊,鮮少有人知道太子殿下與長樂郡主的事情,知道的人,也都被封口了。”

    “為何?”裴尋芳追問道。

    “長樂郡主盛名在外,世人皆說,得長樂者得天下,當年李氏奸賊就曾提出,要大齊送長樂郡主前往大庸偽朝和親,方肯歇戰。”

    “太子殿下當然極力反對!”

    “殿下說,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一個國家的安危,當由?君王來承擔,豈可?用一名女子的犧牲去換取?可?惜那時陛下已聽不進去。”

    “主戰方被打壓,主和方被提拔,最后,整個大齊因為消極備戰被打得只剩一座陪都洛陽,縱然顧家軍再?神勇,也已經?難再?扭轉局面。”

    “太子殿下自刎殉國后,長樂郡主曾來找過顧夫人,她自知難逃厄運,只想?保住肚子里孩子,夫人給了她一枚墨玉螭紋韘,正是四?爺手上那一枚。”

    裴尋芳扣緊指上的螭紋韘,說道:“夏伯既然早已看到,為何不說?”

    夏伯道:“四?爺鮮少回府,回來后也是獨自一人呆著,老?身不敢打擾。而且,四?爺戴著這枚韘,卻未解開這枚韘中的機關,老?身便誤以為,四?爺只是找回了這枚韘,長樂郡主的孩子早亡了。”

    “這枚韘有何機關?”裴尋芳問道。

    “這是一枚君臣韘,相傳由?開國國師親手鍛造,整個大齊僅此一枚,此韘看似只有一枚,實則由?君韘與臣韘兩枚組成,這其?中機關,只大齊君主方可?解開。”

    “君臣韘是洛陽顧家對大齊皇室最忠貞的承諾。持此韘的二人,一君一臣,君為無上君,臣為不二臣,此生?不可?毀。”@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夏伯最后跪地道:“四?爺若想?驗證季公子是否是大齊皇脈,就拿這枚韘去讓公子試一試吧。”

    裴尋芳整個人僵住了。

    而內室里,臥在衾被中的蘇陌,放心地闔上眼。

    笑了。

    咬痕

    裴尋芳未再踏入這間臥房。

    仆人?們端著新煎的藥, 伺候著蘇陌服下,又奉上茶水及盤匜為他漱口、凈手,收拾妥當后?,這才放下帷帳, 一一退下。

    這宅子太靜了, 光影透過回?紋窗棱,靜靜投射在氍毹上。

    或許是剛剛借夏伯之手警告了裴尋芳, 或許是剛服完藥, 蘇陌一身?輕松,很快便覺神思倦懶、昏昏欲睡。

    他便想著, 就小睡一會會。

    小睡一會會便回?不夜宮。

    角落里的滴漏在嘀嘀嗒嗒計算著時間, 斑駁的樹影將靜謐的空間搖碎了。

    蘇陌很快睡著了。

    最先發?生改變的是床榻上的寢具。

    蓋在身?上的衾被變成了檀色,床帳變成了霽青色,床頭多?了個銀色鈴鐺, 鈴鐺下掛著一張小小的箋子,箋子上隱約寫著兩個字。

    繼而?是書架上的古玩,墻上的字畫,矮榻后?的屏風……整個房間在悄無聲息改變著,仿若無形之中, 有一支神奇的畫筆, 在悄悄涂改著房中的一切。

    而?蘇陌沉睡其中, 毫無察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日頭漸漸上移。

    當正午陽光照射至樹頂的那一刻,滴漏倏地停住了。

    即將落入受水壺的水滴, 停在了半空。

    蘇陌在淺寐中皺起眉,不安地翻了個身?。

    他本就睡在床邊緣, 這一翻身?,差點從床上掉下去。

    一雙大手托住了蘇陌的臉。

    那雙手溫暖而?寬大, 他無聲地托著蘇陌的臉,輕撫著蘇陌的眼、蘇陌的唇,像在用手鑒定一件珍貴的藝術品。

    睡夢中的蘇陌輕哼一聲,又?翻轉了個身?,轉向床內側睡去了。

    那人?雙手落了空,彎曲的手指顫抖著。

    房間里靜得很。

    滴漏停住了,窗棱上的樹影亦被定格,東窗紅日灼灼,西窗一輪明月,一半正午,一半午夜。

    唯一相同的是,那滿樹盛放的紅豆樹。

    那人?上了床榻,挨著蘇陌躺下了。

    他用手臨摹著蘇陌身?體的輪廓,始終隔著一指的距離,仿若怕他是那水中月,一碰就會碎了。

    蘇陌的呼吸輕而?平穩,那人?將手指伸到蘇陌鼻前,似在感受他的氣息。

    而?蘇陌卻迷迷糊糊地抓住那只手,將它貼在了自己心口。

    那人?幾乎全身?一僵。

    不可觸,不可思,不可念,可一但碰了,便一發?不可收拾。

    那人?喟嘆一聲,伸出長臂,合著衾被將蘇陌整個拖入了懷中。

    蘇陌夢見自己墜入深海,有人?在水底纏住了他,蘇陌當即從夢中驚醒。

    睜開眼便發?現?,他雙手被緊錮著,身?體被人?整個纏住,胸口亦悶得慌,一雙蒼白修長的手擁著他,指上戴著一枚墨玉螭紋韘。

    裴尋芳?

    蘇陌先是驚,而?后?是惱。

    這人?竟然沒有被君臣韘唬到么?

    怎么還是如?此放肆。

    蘇陌喚道:“掌印?”

    那人?沒有回?答,而?是將蘇陌抱得更緊了。

    蘇陌被箍得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他心生狐疑,想要?回?頭去看看他,卻被那人?捂住了眼。

    “不許看。”聲音微顫,低啞得不成樣子。

    蘇陌心尖一顫:“你是誰?”

    “陛下好狠的心。”

    尖細的嗓音在耳后?響起,他握住蘇陌的手指,摁在小腹最柔軟的地方:“陛下用一座衣冠冢便將咱家打發?了,君去無歸期,生死兩茫茫,陛下好狠的心。”

    蘇陌胸口如?被重石壓住,難受得弓起身?子。這個人?……

    “自陛下走后?,院里的紅豆樹便未再開過花了。”那人?貼著蘇陌蜷曲的雙腿,將他更緊地擁進懷里,他輕嗅著蘇陌頸間的味道,說道,“咱家知道陛下沒有死,陛下只是棄我而?去了。”

    “你怎會如?此狠心?”那人?說著,忽而?張開嘴,咬住了蘇陌細白的脖頸。

    蘇陌疼得渾身?一顫。

    曾經他也這么咬過裴尋芳,可裴尋芳未吱一聲。

    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忽的一下涌進蘇陌心口。

    蘇陌抓住那人?遮他雙目的手,顫聲道:“松開!”

    “生死相隔?時空相阻?”那人?低笑著,舔舐蘇陌頸間跳動的動脈,“我守著陛下的一句‘未有歸期’,等了十?年了。”

    “你終于肯來見我了,蘇陌。”

    蘇陌。

    蘇陌在他掌心倏地睜大了眼。

    這是怎么回?事!這個人?在說什么!

    蘇陌開始用力去掰那人?的手,可那手卻如?鐵鉗一般,蘇陌用盡了全部力氣,卻根本掰不動。

    “你給我松手!”蘇陌急得要?哭了。

    房間交融的地方開始崩裂。

    “請再滿足我一次……”那人?說著,仿若訣別的愛人?乞求著最后?的溫存,“讓我在你身?上,留下我的痕跡。”

    “就像過去一樣。”

    “裴尋芳”捧住蘇陌的側臉,用盡所有的癡狂與愛戀,如?撕咬獵物?的獸一般,狠狠咬了下去。

    牙齒刺入細嫩的皮膚。

    蘇陌聞到了鮮血的味道。

    忽聞“嘀嗒”一聲,懸于半空的那滴水珠,落入了蓮葉狀的受水壺中。

    所有禁錮著蘇陌的力量,瞬間消失。

    那個咬著蘇陌脖頸的人?,那雙蘇陌掰不開的手,還有那人?留在蘇陌耳邊的氣息,都如?同空氣一般,瞬間被抽走了。

    臥房瞬間恢復了原來的模樣,窗外紅日高懸,室內落針可聞。

    蘇陌淚眼婆娑僵在原處。

    現?在沒有人?再箍著他了,可蘇陌卻不敢往后?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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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

    方才發?生的一切,如?同幻影一般消失了。

    可蘇陌頸間的刺痛,還有那滲著血的傷口,都在提醒著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過去做過的那些夢,是真的。

    夢中的裴尋芳是真的。

    夢見的那座陌生宮殿,那座古怪院子,以及在夢中發?生過的事,都是真的。

    它們存在于另一個世界,曾經真真切切的發?生過。

    青蓮滴漏下的浮尺,往上升了些許。

    刻度顯示著:午時一刻。

    正午剛過,是一天中陽光最耀眼的時刻。

    蘇陌用衾被將自己蒙頭捂進黑暗中。

    他需要?見到裴尋芳。

    現?在就要?見。

    這念頭愈發?強烈,蘇陌迅速換回?了自己昨晚的舊衣裳,又?在枕邊找到了發?帶,胡亂束了束發?,便飛奔著往門口跑去,他腳有些軟,心臟狂跳著,正要?推門時,兩名仆人?從外頭將門拉開了。

    裴尋芳站在門口。

    這陽光太刺目了,瞬間將蘇陌拉回?現?實。

    蘇陌一時竟分不清,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妄。

    裴尋芳似乎剛剛沐浴過,已換了一套墨色織金蟒袍,發?髻高束,戴著烏紗帽,黑色帽檐下的鳳眸冰冷而?凌厲,他換回?了最初相見時那冷酷的模樣。

    “公?子去哪?”裴尋芳問道。

    蘇陌望著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終究還是未學會束發?,手一放下來,墨發?便如?瀑布般散落了。

    裴尋芳見著蘇陌眼中點點淚光,微微一怔,向前一步道:“公?子哭了?”

    “沒有,睡迷了眼。”蘇陌想到自己頸后?仍在滲血的咬痕,不自覺又?后?退了一步。

    裴尋芳察覺到他的拒絕,沒有再靠近。

    日影如?籠蓋的大傘,在院中那棵紅豆樹下遮出一片清涼,樹枝上隱隱有了蟬鳴。

    “來人?,伺候公?子更衣束發?。”裴尋芳說道,轉身?便要?離開。

    “明日、明日掌印會來嗎?”蘇陌忽然問道。

    裴尋芳微微側過臉:“公?子可以不回?去嗎?”

    蘇陌攥緊衣袖,沒有回?答。

    裴尋芳眼中沒什么情緒:“既如?此,咱家祝公?子心想事成,得償所愿。”

    蘇陌這才注意到,他指上空空,他竟然取下了那枚墨玉螭紋韘!

    他什么意思!

    他是在向蘇陌宣告,他不玩了是么?

    風吹起蘇陌的發?,他從未如?此形單影只過。蘇陌說道:“我可以請掌印最后?幫我一個忙嗎?”

    “公?子請說。”裴尋芳沒有回?頭。

    “請掌印替我安葬好小檻,事后?我會答謝掌印的。”蘇陌道。

    “小檻是公?子什么人??”裴尋芳問道。

    這件事,蘇陌今日沒有辦法同裴尋芳解釋,便道:“小檻是我的親人?。”

    裴尋芳回?眸看他:“咱家竟不知道,公?子還有親人?。”

    “小檻是因?為我而?死的。”蘇陌說到。

    蘇陌想到了書中種種,想到了天道自衡,想到那些無法釋懷的夢,想到了突然出現?又?消失的“裴尋芳”。

    “掌印,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這世道不會因?為我逃離就會變好,我也逃不了,與我有關的人?也逃不了,唯有回?去面對?。”@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尋芳細細看著蘇陌:“咱家不喜歡賒賬,公?子拿什么與我交換?”

    蘇陌怔怔望他:“掌印想要?什么?”

    裴尋芳凝著蘇陌,漆黑的瞳仁里似有火光在跳躍,他忽而?靠近,濃郁的檀香味壓過來,蘇陌屏住呼吸,很快被裴尋芳攬腰提起,低頭索要?了一個兀長的吻。

    門外的仆人?驚得轉過身?去。

    候在院中的夏伯遠遠看到,更是直跺腳。

    而?院子的角落里,被兩名影衛押著的玄衣人?阿烈,卻疑惑地皺起了眉。

    他聽著裴尋芳那瘋狂叫囂的心聲,卻沒能如?愿看到裴尋芳將蘇陌衣裳撕碎、扔回?床榻上。

    他疑惑極了。

    為什么明明心里的野獸已在咆哮,行為上卻還要?如?此克制?

    人?之愛欲,究竟是什么?

    裴尋芳吻著蘇陌,長指勾住蘇陌的發?帶,輕輕一扯,那條發?帶便落了他掌中。

    “公?子明日就要?戴冠了,這條發?帶,就送給咱家吧。”

    裴尋芳松開蘇陌,轉身?走了,只留下一句:“送季公?子回?去。”

    蘇陌拒絕了所有的護衛、馬車甚至馬匹。

    他只讓阿烈牽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小驢車,自己則戴了一個破舊的幕籬,坐在驢車上。

    “公?子!”夏伯帶著幾人?快步跟了上來,“府里備了些吃食,公?子帶在路上吃吧。”

    一名仆人?上前來,打開食盒,皆是些細軟好消化的小點心。

    “不必了,我現?在是逃了一夜命的小乞丐,沒資格吃這些。”蘇陌道。

    “至少拿一塊,公?子從昨晚到現?在還顆粒未進呢。”夏伯擔憂道。

    “那多?謝了。”蘇陌隨意挑了顆糖,放進嘴里,又?抬頭去看滿樹繁花,問道,“這樹多?少年了?”

    “公?子也喜歡這株紅豆樹么?”夏伯仰頭望向那龐大的樹冠,說道,“這樹約摸有七百年了,聽說四爺當時在帝城看了上百座宅子都不滿意,可一走進這宅子里,一看到這株樹,就走不動了。”

    “這樹不愛開花,據說百年也未能開一回?,開了也未必能結果,老身?住了這許多?年,也是頭一回?見它開花。”

    蘇陌沉默地點點頭。

    “紅豆生南國,這株在帝城是獨一份的,長得也好,公?子若是喜歡,就常常回?來看看。”

    蘇陌頸后?的咬痕微微一痛,蘇陌轉身?對?阿烈說道:“走吧。”

    阿烈牽著只驢,拿著個鈴鐺,叮叮當當走在前面,問道:“公?子,人?是不是總愛口是心非?”

    蘇陌問道:“誰口是心非?”

    阿烈答道:“某些人?。”

    如?蘇陌所料,驢車進了鬧市后?,才走了不到一里路,便被一隊官兵團團圍住。

    裴尋芳坐在水云軒最高一層的雅閣中,看著那川流不息的街道被官兵從中截斷。

    蘇陌被包圍其中,他淡定地坐在驢車上,沒有一絲懼色。

    他總是那么淡定呢,仿若生死榮辱與他來說都無所謂一般。

    很快,一個紅衣侍衛領著一隊人?從另一條街策馬狂奔過來,正是李長薄身?邊的侍衛長。

    圍截的官兵自動讓開一條道,紅衣侍衛翻身?下馬,躬身?對?驢車上的蘇陌說著話。

    蘇陌將頭扭向另一邊不理他。

    那紅衣侍衛抱劍跪下了。

    同行的侍衛將那假和?尚阿烈綁了,假和?尚撒潑罵著人?,紅衣侍衛仍舊跪著,官兵們忙著驅散著圍觀的人?群。

    突然,蘇陌轉頭向裴尋芳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風吹開那幕籬的輕紗,裴尋芳看到蘇陌的臉。

    裴尋芳的心跟著停跳了一瞬。蘇陌不可能知道裴尋芳在這,他在看什么?

    正當裴尋芳胡思亂想時,蘇陌已經轉過去,下了驢車。

    紅衣侍衛立馬起身?,恭恭敬敬地隨在蘇陌身?側,為他開路。

    蘇陌走得很慢,他身?體太弱了,總是走得那么慢,需要?人?抱起來才能快點。走到一個街頭拐角時,蘇陌突然又?回?頭望向了裴尋芳的方向。

    這一次,他看得久了點。

    紅衣侍衛躬身?催著他。

    終于,蘇陌不再停留,跟著紅衣侍衛轉進了一條悠長的小巷。

    小巷里空蕩蕩的,只有一輛馬車,街兩頭已被官兵死死圍住。

    蘇陌走向那輛馬車。

    裴尋芳的影衛在街兩側的屋頂上如?鬼魅般移動著,只要?蘇陌改變主意,只要?蘇陌向裴尋芳發?出求助的信號,影衛會第?一時間射殺那些侍衛,將蘇陌帶走。

    可蘇陌什么也沒有做。

    他毅然決然走向那輛馬車,無視那些焦急等待指令的影衛。

    就在蘇陌走到馬車邊的一瞬間,忽的從車簾內伸出一條手臂,攬住蘇陌的腰,將他一把拽進了馬車。

    車簾揚起又?落下,裴尋芳看到了李長薄的臉。

    “咔嚓。”手里的杯子被捏得粉碎,裴尋芳眼中涌起了殺意。

    “掌印。”戰戰兢兢的影衛跪地請示,“搶人?不?”

    岌岌

    世人?皆道, 這天下事,一物有一物的受主,一人有一人的相知。

    在遇到蘇陌之前,裴尋芳從未想過, 自己會有被人如此左右的一天。

    上一回來水云軒, 蘇陌就坐在裴尋芳對面的位置,鼓著腮幫吃芋圓, 扮演著人?畜無害的小綿羊。

    而現在, 裴尋芳眼睜睜看著蘇陌像個賭徒一樣,走上“獻祭”的道路, 卻無法阻止。

    燕子樓空, 佳人?離去?。

    獨留裴尋芳一人?,任心?火灼燒。

    如果裴尋芳不愿意,蘇陌走不出那所宅子。

    裴尋芳甚至可以悄無聲息將?蘇陌送出帝城, 送離大庸國土,送到李長薄今生都找不到的地方?。

    可那樣蘇陌會開心?嗎?

    他那性子,你若逼迫他,兩人?的關系將?走到無法修復的境地。

    裴尋芳不想那樣。

    更遑論,大齊皇子的身份擺在那兒, 那是裴尋芳無法逾越的鴻溝。

    君臣韘就像一道枷鎖, 牢牢地套在裴尋芳身上。

    君是無上君, 臣是不二臣,蘇陌在警告他, 你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就是大逆不道!就是罪該萬死!

    他那些伸向蘇陌的觸須, 被?一刀砍得明明白白。

    那點還未宣之于口的情?感,也被?無情?地摁回了肚子里。

    昨晚的溫柔與情?不自禁, 仿若一場夢。

    那無人?知曉的凌晨,裴尋芳擁著蘇陌,吻著蘇陌,渴望著蘇陌給予他回應,渴望著彼此靈肉共顫。

    可終究,那只是裴尋芳一個人?的狂歡。

    君臣韘成了蘇陌壓制裴尋芳的最強砝碼。

    可裴尋芳不甘心?吶。

    從十?歲起,裴尋芳就在為一個他不能理解的遺命而拼命,來大庸,混進宮,保護長樂郡主的孩子,裴尋芳的半生軌跡都被?一種力量支配著,可沒人?告訴他為什么。

    現在他懂了,可他卻不想去?驗證了。

    正如夏伯所說,解開君臣韘就可以水落石出。

    如若放在十?八年前,裴尋芳一定會像所有顧家人?一樣,虔誠地跪拜下去?,俯首稱臣。

    可現在不一樣了。

    裴尋芳既不是愚忠愚孝之人?,也不是什么高風亮節之人?,他如今身居司禮監掌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有自己?的手段與私心?。

    他想擁有那個人?,不管他是什么人?,是大庸皇子也好,是大齊皇子也好,誰也不是也好,裴尋芳想擁有他。

    這念頭與日俱增。

    裴尋芳不勉強他,絕不是因為君臣韘,而是因為,裴尋芳不想違背他的意愿,讓他不開心?。

    裴尋芳會等到他對自己?坦誠以待的那一天。

    有那么一瞬,裴尋芳甚至想,如若這個人?同他最初懷疑的那樣,根本就不是季清川,那事情?會怎樣?

    那樣裴尋芳是不是可以毫無顧忌地闖進他的領地,擁抱他、愛他,讓他不再做那寂寞的獨行者。

    可如若他不是季清川,又會是誰呢?

    如若他不是季清川,這世上還會有這個人?存在嗎?

    不知何時,天已變色。

    黑云壓城。

    裴尋芳的臉色較那黑云還要?陰沉。

    數不清的暗箭對準巷子里的馬車,只等裴尋芳一聲令下。

    裴尋芳恨得牙癢癢,可他不能搶人?。

    不阻止與暗中保護,是裴尋芳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他手里攥著塊帕子,一點一點擦拭著五指,仿若那里有什么擦不盡的污漬一般。

    底下人?看得心?驚,每當掌印這樣把玩手指,那便是動了殺念了。

    裴尋芳問道:“太子黨那幫老迂腐到了嗎?”

    雅閣內氣壓極低,唐迢根本不敢看他,答道:“稟掌印,消息放出后,已陸陸續續尋來了。”

    “很好。”裴尋芳習慣性去?摸食指,可那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個明顯的圈痕,裴尋芳心?情?更不好了,又問,“那個廢物李明煥呢?”

    “昭王殿下收到掌印的密信后,一路快馬加鞭出了神武門,約摸再有一刻鐘便到了。”

    “一刻鐘?”裴尋芳抬起眼?皮子,漆黑瞳仁藏著肅殺冷意,“你讓咱家再等一刻鐘?”

    “掌印恕罪……”唐迢話未說完,裴尋芳已一把奪過他手里那把重型弓.弩,端至齊肩,對準巷子里的馬車。

    這是掌印新改進的重.弩,一箭下去?,可將?猛獸頭骨擊碎。

    掌印不會真要?殺太子吧?

    唐迢不敢想。

    裴尋芳的手素來很穩,可此刻,箭尖卻在抖。

    自蘇陌上了那輛馬車,便再無動靜。

    潛伏在馬車附近的唐飛仍未發出信號,那便代表著馬車里的人?暫且無恙。

    可想到此刻蘇陌與李長薄共處一處,裴尋芳等不了了,手指扣在扳機上,忽聽一聲急報:“掌印,安陽王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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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內。

    李長薄將?蘇陌面對面抱坐在腿上,下巴枕在蘇陌肩窩,似是睡著了。

    這是原書?中李長薄最喜歡的抱季清川的姿勢。

    季清川瘦瘦一只,這樣抱在懷里,像一只需要?人?保護的小動物。

    每當季清川情?緒崩潰時,李長薄就是這樣抱著他,輕揉他后頸,用親吻安撫他。

    蘇陌心?里默數著時間。

    蘇陌了解筆下人?李長薄,季清川消失一夜,他不刨根究底此事不會輕易翻過,他此刻愈平靜,稍后便會愈暴烈。

    蘇陌肩都酸了,他試圖動動肩膀,可李長薄立即環緊雙臂,更加用力地將?蘇陌圈緊。

    仿若害怕他突然?消失了一般。

    蘇陌樂得配合他。

    外頭已經亂成一團,李長薄此刻耗得越久,對蘇陌越有利,蘇陌耐心?等他醒來。

    侍衛長焦急地守在巷口,他快要?招架不住了。

    那些聞訊趕來的官員一個比一個激動,叫囂著要?見?太子殿下。

    這都是些金尊玉貴的朝廷命官,是太子黨的核心?成員,更是李長薄在大庸的根基,碰不得,傷不得。

    “讓開,我要?見?太子殿下!”

    “伶人?誤國啊,殿下……”

    “懇請殿下回東宮主持大局!”

    侍衛長眉心?直跳,安撫了這個,跑了那個,看來這次真是要?鬧出大事了!

    先?前已有人?來報,說昨夜太子一夜未歸,太后動了怒,直接派人?去?不夜宮找人?,鬧得雞犬不寧。

    而天寧寺的事,也不知為何走漏了風聲。

    今晨天未亮,宮里便傳來消息:李長薄被?參了。

    那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言官,不知哪來的膽,冒出來做出頭鳥,他連夜擬了份奏折,也不管真假證據,狠狠參了李長薄一本。

    那位言官雖然?品級低,言辭卻極其犀利,他將?李長薄批得一無是處,痛斥太子失德,目無王法,先?是于天寧寺欺辱樂僧,致其投井身亡,又公然?違反大庸律法,于佛門圣地狎玩伶人?,云云。

    又道李長薄身世存疑,德不配位,直言太子之位關乎國運,大庸想要?國祚長久,儲君之選必須慎之又慎。

    否則,恐步秦隋二朝之后塵,二世而亡啊!

    這紙奏折,直接將?久未早朝的嘉延帝給震了出來。

    嘉延帝命那位言官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公開念出他所參奏的文書?。

    一字一句,都如鞭子一般打在太子黨們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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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幾日前,太子黨們還聯手寫了一本提議“太子監國”奏折,稱“太子恭謹嚴明,德才兼備,可代理朝政,為君分憂。”

    那本奏折現在還擺在龍案上,卻出了這等事。

    太子黨們臉都黑了。

    不妙的是,太子確實連著兩日未回東宮,今日早朝又未現身,正好坐實了言官彈劾之事。

    朝中關于太子好男色、與樂坊伶人?有染的傳聞早已有之,一國太子癡迷男色也就罷了,偏偏還是嘉延帝平生最厭惡的伶人?。

    李長薄公然?與伶人?混在一起,就是公然?在向皇權挑釁。

    朝臣們都明白,此事既然?驚動了嘉延帝,那么現在,事情?的始末、太子的德行都是其次的了,太子試圖破壞嘉延帝親手定下的律法,試圖挑戰父權與皇權,才是嘉延帝不可饒恕的。

    此事一出,太子黨們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完全?沒有防備。

    唯有一名老臣上前反擊。

    他痛罵言官無憑無據空口造謠,他聲稱昨晚他就在天寧寺參加法布施,因山體滑崩阻斷山路,他被?困寺中,同時被?困的還有不少民眾,以及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不僅沒有做那些事,反而還連夜指揮賀僉事修橋、修路,安撫民心?,避免了一場騷亂。

    他現身說法,此等安民之事,李長薄過去?確實做過不少,民間對這位太子評價一向高。

    而賀知風也在這時躬身出列。

    他身上帶著傷,虎口纏著厚厚的紗布,他聲稱昨夜有人?趁亂盜走了藏經閣的十?二卷絕世經書?,那是天寧寺花費多年時間為圣上整理的,太子殿下追蹤了盜賊一整夜,故而未能及時趕回,此等孝心?、忠君之心?,不應當受此污蔑啊。

    此話雖有紕漏,但賀知風的傷及他的作風,讓風向有了改變。

    朝上一時議論紛紛。

    可嘉延帝早已厭煩了那些對太子歌功頌德的話,他沒耐心?聽他們吵,當即封了四皇子李明煥為昭王,命昭王速速將?太子帶回來見?他。

    臨下朝時,嘉延帝又下詔讓李明煥徙居文宣殿。

    文宣殿就在南熏殿一側,幾乎與圣上同吃同住。

    此話一出,朝中一片嘩然?。

    圣上此舉,莫不是動了易儲之心??

    有老臣勸阻,稱“不可愛之逾嫡,嫡庶不分”,嘉延帝二話不說罰了他半年俸祿,讓他致仕歸田了。

    太子黨們一身虛汗,意識到此次事態嚴重。

    嘉延帝尋仙問道、久不早朝,可雷霆手段卻從未變過。

    這些官員既選擇了支持太子,就是早已將?身家性命與前程賭在了太子身上,他日太子即位,便是他們加官進爵之日。

    可若是這位祖宗出了岔子,那他們的仕途玩完了不說,連命都搞不好會搭進去?。

    說到底,這些危機,都是太子殿下認識那位伶人?后導致的。

    斷了那伶人?與太子的關系,危機便可迎刃而解。

    此刻,那些官員被?堵在巷口,一個個義憤填膺,聲稱不見?到太子殿下誓不離開。

    其中有幾位年事已高,是東宮的老輔臣,最是頑固不化?很難搞。

    侍衛長就快招架不住了。

    他擔憂地看向馬車的方?向,卻也不敢上前打擾。

    從昨晚起,太子就未合過眼?,他從未見?過殿下那般失態過,好在季公子找到了,可眼?下惹了這么一大攤子麻煩事,在這里耗下去?可不是個事啊。

    長風卷著落葉從巷頭掃到巷尾,印著酒字的旌旗在風中呼呼作響。

    李長薄終于動了動。

    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安心?地睡過一覺了,他抱著清川,即便在這狹窄的馬車里,即便就是這樣單純地擁坐著,也可以安心?落意地睡去?。

    他知道,朝堂上定是一片混亂,太子黨定是慌了手腳,太后的人?也一定在火急火燎地尋他,而這小巷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定有無數支利箭對準著他和季清川。

    可此時,他只想抱著清川,在這狹窄的只有他兩人?的世界里,安靜地呆一會。

    “清川去?哪了?”李長薄仍在半夢半醒中,“孤找得你好苦。”

    蘇陌呼出一口氣,緩聲道:“讓殿下擔心?了,是清川的錯。”

    “回來就好。”李長薄用鼻尖蹭著蘇陌柔軟的發,“別?再丟下孤,別?再消失,清川,孤快要?瘋了,孤再也受不了這個了。”

    蘇陌音色涼涼道:“以后不會了,殿下。”

    李長薄低聲喟嘆:“真想這樣一直抱著你啊,清川。”

    “弁釵禮后,孤帶你南下去?尋醫,清川不愛騎馬,咱們就乘船一路南下,東南四十?三州地,清川想去?哪咱們就去?哪。”

    “孤陪清川去?尋《廣陵散》,去?訪海天佛國,去?看寒山寺、西湖月,孤陪你青梅煮酒,陪你收集金石,陪你將?《大庸輿圖》一點點畫滿,清川可以為喜歡的每一樣事物填上詞、作成曲……清川那么聰明那么有才華,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李長薄喃喃說著話,輕拍著蘇陌的背,就像過去?一般,一邊安撫著季清川,一邊說些漫無邊際的話哄他。

    仿若他真的會做到一樣。

    “清川想要?閑云野鶴、游歷山水,孤便放下一切陪你去?,清川想要?至尊權力、滔天富貴,孤便為清川去?搶。只要?清川在孤身邊,只要?清川開開心?心?的……”

    蘇陌心?口悶得難受,屬于季清川的心?臟再次有了反應。

    原來他都知道啊,那些季清川曾藏在心?中默默憧憬過的未來。

    可李長薄現在說這些又有什么意思?

    就算清川在這里,也不會再稀罕他的承諾了。

    蘇陌不想再聽他說這些廢話,便道:“清川該回去?了。”

    “再抱一會,孤親自送清川回不夜宮。”

    “清川記住,昨晚一整晚你都與孤在一起,不管誰問,就算是太后,也這么回答,知道了嗎?”

    李長薄留戀著蘇陌發間的馨香,不肯松開:“剩下的孤會為清川解決。”

    太后?

    蘇陌皺皺眉,“嗯”了一聲。

    “回去?后什么都不要?管,吃點東西,安心?洗浴睡覺,”李長薄說著情?動起來,在蘇陌頸間吻了一下,“明天一醒來,孤便帶著聘禮來接你……”

    聲音停在“你”字。

    抱著蘇陌的手臂驟然?收緊。

    灼熱的目光落在了蘇陌脖頸上,火辣辣的如有實質。

    蘇陌感覺到不對勁:“時候不早了,清川該回了。”

    可李長薄將?他抱得死死的,并沒有松手的意思。

    蘇陌推了推李長薄:“殿下?”

    李長薄這才抬起頭。

    蘇陌終于看清了他的模樣,他眼?中皆是紅血絲,眼?下一片烏青,下巴上也長出了些胡渣子,發髻松散了些,幾縷發絲垂落眉眼?間,相比平日的衣冠楚楚,是從未有過的狼狽。

    蘇陌移開目光,又道:“清川該回了。”

    李長薄卻按住蘇陌的手腕子:“清川衣裳弄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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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隱隱覺得不妙:“不礙事。”

    “清川與孤在一起,怎么可以穿著弄臟的舊衣裳回去??”李長薄說著,冰涼的手指已經伸入蘇陌的衣領中,“孤為清川換身衣裳。”

    蘇陌擋住他的手:“清川自己?來。”

    李長薄溫聲哄道:“清川聽話。”

    蘇陌還要?說話,李長薄卻突然?暴怒吼道,“孤說了想為你換!”

    “撲棱——”

    停在轎頂上的鳥雀,驚得飛走了。

    蘇陌眼?睫顫了顫:“殿下嚇到清川了。”

    李長薄的表情?肉眼?可見?地扭曲起來,之前的克制與冷靜統統土崩瓦解。

    車身劇烈搖晃了一下,蘇陌被?按倒在馬車里。

    李長薄一把撕開那礙事的三層交領。

    “刺啦”一下,細白的脖頸完全?地暴露出來。

    刺目的紅色吻痕一覽無余。

    李長薄雙手顫得厲害,他掰住蘇陌的肩,將?他整個翻轉過去?,如剝筍一般褪去?了他的所有上衣。

    瑩潤如玉的肩背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李長薄面前,那是李長薄曾熟悉無比的風景。

    蘇陌都不知道自己?后背的那些痕跡有多可怕。

    大大小小的紅痕,從后頸一直蔓延到右肩那個梅花狀的箭疤。

    側頸甚至有一個很深的咬痕,觸目驚心?。

    血凝固了,結著痂。

    李長薄顫聲道:“誰碰你了?”

    蘇陌暗罵,李長薄又在發什么瘋?

    裴尋芳這個狗東西,究竟對他的后背做了什么?

    李長薄捏著蘇陌的下巴,將?他的臉強扭過來,逼迫著問他:“告訴孤,誰碰你了?”

    蘇陌身上有很重的檀香味。

    李長薄一開始便察覺到了。

    他將?這歸咎于蘇陌在寺廟呆久了,染了檀香,可當他看到蘇陌身上這些痕跡時,他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了。

    李長薄全?身都在顫抖:“告訴孤,那個人?是誰?否則孤會將?昨晚見?過清川的人?全?都殺了。”

    蘇陌身上冷得厲害,額間卻沁出了薄汗,他嘴角扯出一個奚落的譏笑:“殿下殺得凈么?”

    李長薄雙目通紅:“清川在說什么?”

    “殿下不會還以為,季清川是殿下的私人?物品吧?只可以由?殿下欺負、玩弄,他人?碰了就必須死,是嗎?”

    蘇陌生了作惡欲,故意道:“如果清川喜歡上別?人?了,殿下當如何?”

    李長薄斜著眼?看蘇陌,眼?中帶著不敢置信:“不可能!”

    蘇陌又道:“如果清川同他人?睡了,殿下又當如何?”

    李長薄臉都綠了。

    “明天的弁釵禮,交了訂金已近百人?,如果最終贏得弁釵禮的不是殿下,殿下是不是要?一把火將?不夜宮與清川一起燒了?”

    “季清川!你是想讓孤死嗎?”

    蘇陌在笑。

    李長薄卻要?哭了。

    “為什么?”他哭得像個失去?最重要?東西的小孩,他甚至開始語無倫次,“不可以……沒有人?可以搶走清川……”

    他忽而瘋了一樣,抽掉蘇陌的腰帶,扯掉蘇陌的褲子,將?他脫得幾乎一.絲.不.掛。

    “咻——”

    一支利箭穿透馬車車頂,整個車頂隨之傾斜。

    李長薄抄起大氅將?蘇陌一裹,跳下了馬車。

    蘇陌幾乎赤裸著,和著被?撕壞的衣物被?包裹在大氅里,只有一雙雪白修長的小腿露在外邊,觸目驚心?。

    落在他人?眼?里,就是一副事中被?擾的模樣。

    又是“咻”的一聲,夾雜著一疊聲“保護太子”的驚叫聲,以及皮肉被?刺穿的聲音。

    蘇陌身上不痛,受傷的是李長薄。

    緊接著又是“咻”“咻”兩聲。

    更多的馬蹄聲奔涌過來,蘇陌聽到有人?在喊:“都給我住手!”

    攔截

    “噠噠噠……”

    馬蹄聲如潮水般涌來, 將蘇陌的聽覺淹沒。

    蘇陌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直到?再一次聽到那熟悉的聲音。

    “青天白日的,竟敢在天子腳下?刺殺太子,還有沒有王法?”裴尋芳那身居高位慣用的慵懶語調愈來愈近。

    “殿下受驚了, 咱家來遲了。”

    這話表面?是在對李長?薄說, 實則是在說給蘇陌聽的。

    蘇陌的心噗通噗通地跳著?。

    裴尋芳?

    蘇陌被蒙頭裹在大氅里,大口喘著?氣。

    裴尋芳的聲?音如?一劑定心丸, 讓蘇陌幾乎要跳出心口的心臟慢慢平復下?來。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 蘇陌被脫得一.絲.不.掛,卷在一片黑暗里, 動彈不得, 狼狽不堪。

    而就在不久前,蘇陌還自信地以為,李長?薄不敢對他怎樣。

    原書中, 李長?薄最看重的便是太子之位與?聲?譽,在此等處境下?,他藏著?季清川還來不及,又怎敢如?此不管不顧地行事?

    正當蘇陌緩了一口氣時,李長?薄突然往他嘴里塞了顆藥丸。

    修長?的手指捏著?那?顆藥丸, 蠻橫地直接送進了蘇陌的喉管。

    蘇陌被抵得狠狠嗆了一下?, 吞下?了那?顆藥丸。

    “清川, 乖。”李長?薄在蘇陌臉上狠狠揉了一把,復又將他捂進了黑暗中。

    蘇陌嗆得淚眼婆娑。

    這個王八蛋李長?薄, 竟然隨身帶著?藥,他給他吃了什么?

    裴尋芳的聲?音已然近在身前:“將刺客給咱家通通揪出來,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一個也別放過。”

    整齊劃一的應答聲?震響整個小巷:“是。”

    “這下?有趣了。”耳邊忽然響起玄衣人阿烈的聲?音, 他用看好戲的語氣道,“公子,咱們來打個賭如?何?猜猜你的舊情人與?新相好誰更勝一籌。”

    該死的玄衣人,看著?他被欺負,不幫忙也就算了,看熱鬧排第一。

    蘇陌想要說話,卻發覺自己已發不出聲?音,很快又覺全身酸軟,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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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風卷著?寒意從裸露的腳心侵入,蘇陌感覺到?了冷。

    自上次在水云軒后,裴尋芳便再未與?李長?薄公開對壘過,蘇陌不允他阻止,卻沒想到?他會直接以這種方式出現。

    “裴、公、公?”李長?薄緩緩吐出三個字。

    裴尋芳騎在黑鬃俊馬上,并?沒有下?馬的意思,他乜眼看過來,假模假式道:“方才東廠急報太子在拈花巷遇襲,咱家可是一刻也不敢耽誤,匆匆便趕來了。”

    黑鬃俊馬有靈性,它立馬就嗅出了李長?薄懷中的人,伸長?著?脖子便想要來拱人。

    裴尋芳拉開了它的臉。

    裴尋芳的眸光掠過那?雙裸露在外的瑩白小腿,里面?的人是何情形可想而知。裴尋芳暗暗攥緊了韁繩,壓下?眼底幾欲噴薄而出的怒火。

    那?粉白的腳踝上,用紅繩拴著?顆渾圓的白玉珠。

    就在昨晚,裴尋芳曾吻過那?里。

    裴尋芳不動聲?色道:“殿下?受傷了,張德全,護送殿下?回?宮醫治。”

    侯在后頭的張德全立即駕著?一輛馬車過來,停在李長?薄面?前,恭敬道:“殿下?上車吧。”

    小巷兩?側的房間里、屋頂上,東廠的人正在大肆地抓著?人。

    負責伏擊的影衛早已撤離,而那?些空置的房間里,藏著?不少李長?薄的私兵。

    廝殺聲?、慘叫聲?不絕于耳。

    李長?薄冷笑一聲?,并?不動作:“裴公公有心了。”

    “殿下?!”侍衛長?連滾帶爬飛撲過來,他扶住李長?薄差點跪了下?去,“殿下?,你受傷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警惕地看著?裴尋芳。

    “廢物!”李長?薄低斥道。他穿著?護心甲,那?些箭并?未真正傷到?他,只?有右臂被射中了一箭,削去了一大塊皮肉。

    那?些刺殺的弓箭手如?鬼魂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李長?薄的私兵還未反應過來,太子便被攻擊了。

    若不是李長?薄身手敏捷,怕是要命喪于這拈花巷了。

    如?此便算了,這殺千刀的裴尋芳帶著?東廠的番子來得如?此之快,打著?抓刺客的名?義,竟將未來得及撤離的私兵當作刺客給抓了。

    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李長?薄有苦說不出。

    “殿下?的傷口在流血。”裴尋芳瞄了一眼李長?薄那?血淋淋的右臂,“一會昭王來了,奉圣上之命將殿下?帶回?去,可就沒這待遇了。”

    裴尋芳揪住愈加躁動的黑鬃俊馬,擺出一個請的手勢:“殿下?此刻去慈寧宮請罪,太后會為殿下?說情的,情況不至于太糟。殿下?,請吧。”

    李長?薄此刻回?宮請罪,就必然要放下?季清川。

    李長?薄將懷中人抱得更緊了,熟悉的感覺浮上心頭,就在李長?薄重生后回?來尋季清川的第一天,就在湄水邊,也是裴尋芳,他朝李長?薄伸出手臂,企圖從李長?薄手中接走季清川。

    隔著?兩?三人的距離,李長?薄隱隱聞到?了他身上的檀香味。

    原來一直就是他么?

    一條閹狗,甚至不能算是一個男人。

    季清川圖他什么?

    兩?人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李長?薄想到?了水云軒那?名?與?裴尋芳親昵的女子,還有那?支被折斷的玉竹哨,李長?薄眼中的憎惡與?怒火毫不遮掩。

    李長?薄全身都痛,貼著?季清川的心口尤其發疼。

    李長?薄咬著?牙道:“既然裴公公在此,那?就請公公替孤向?太后與?父皇告個長?假,孤近日連番遭遇刺殺,受了重傷,也受了驚嚇,決定留在不夜宮靜養一段時日。”

    “抱歉。”裴尋芳漫不經心地用帕子擦拭著?五指,“這種口信,咱家帶不了。”

    李長?薄一眼便看出來了,裴尋芳那?塊帕子一角繡著?朵掐金線的白梨花,那?是不夜宮為季清川特?制的帕子。

    李長?薄登時血脈噴張。

    居然真的是他。

    裴尋芳的眸光再次掠過蘇陌那?裸露的小腿。

    李長?薄將蘇陌抱緊了些,堂而皇之地握住了那?冰冷的腳踝。

    手指與?肌膚接觸的瞬間,蘇陌本能地一抖,卻無法發出聲?音來。

    怎會……如?此敏感?

    “那?便不勞掌印了。”李長?薄嘴角扯出一絲笑意,“這些時日,孤不準備回?東宮了。那?些鼠雀之輩、蠅營狗茍,誰愛理誰理。”

    “今日孤才算知道,這軟玉在懷、溫香盈齒是何等滋味。”李長?薄說著?,手已沿著?小腿摸入大氅中,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美人在側,又豈可辜負?對吧,掌印?”

    裴尋芳嘴角抽動了一下?。

    “鏗”的一聲?,他身后跟著?的那?些人,手整齊劃一地摸向?了刀柄。

    可李長?薄懷中那?個人,卻始終未吭一聲?。

    李長?薄揚了揚眉:“這輛馬車,孤便笑納了。”

    他抱著?蘇陌,躬身上了那?輛新馬車,又故意掀起一點簾子:“多謝掌印美意。”

    一段雪白的腕子從大氅中露出半截來,綿軟無力地垂在一側,那?白得透明?的指尖,帶著?點不正常的粉。

    而蘇陌的臉,始終被捂得嚴嚴實實的,看不到?半分。

    裴尋芳的眼睛被那?抹白刺得生疼。

    他的心里有一百只?野獸在叫囂,它們瘋了一般,叫囂著?讓裴尋芳去將李長?薄的腦袋擰下?來。

    可裴尋芳也知道,蘇陌的目的達到?了。

    他要的結果?,正是讓李長?薄不顧一切的,走進他編織的陷阱中。

    李長?薄握住那?段雪白腕子,重新裹進大氅中。

    簾子重新被放下?,裴尋芳什么也看不見了,只?聽李長?薄大喝一聲?:“回?不夜宮!”

    裴尋芳拽著?韁繩的手心被割出了血,他忽而扭轉馬頭,黑著?臉擋在馬車前,高聲?問道:“殿下?可想好了?”

    這話像是在問李長?薄,又像是在問另一個人。

    馬車內,只?有李長?薄回?答他:“要罰便罰,要治罪便治罪,孤在不夜宮隨時恭候。”

    城與?天的邊緣,陰云翻滾,風雨颼飀。

    暴風雨即將來臨。

    那?翻涌著?的、逐漸濃稠的黑云,幾欲要將裴尋芳吞沒。

    蘇陌聽見那?黑鬃俊馬在風中低吼著?發出嘶鳴,蘇陌想到?了那?個暴雨初歇后的黎明?,裴尋芳在馬背上吻著?他。

    蘇陌口干舌燥,睜開眼,看見的卻是李長?薄。

    “是孤對你太克制了嗎?清川竟然跟一個閹人混在了一起。”李長?薄輕撫著?蘇陌的臉,“待清川嘗過了真正的情.愛的滋味,便不會再惦記那?個閹人了。”

    李長?薄不想再克制了。

    他已經豁出去了,去他娘的太子之位,去他娘的聲?譽,若失去了季清川,李長?薄要這些有何用?

    李長?薄心里清楚得很,光伶人這一件事,嘉延帝廢不了太子,嘉延再專橫,也需找個更靠譜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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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這個局面?,恐怕也有嘉延帝的一份功勞。

    那?個參李長?薄的言官,指不定是誰的人呢。

    上一世,季清川走后,嘉延帝很快便開始著?手清理李長?薄。

    李長?薄這個表面?太子,不過是嘉延帝用來對付季清川的棋子罷了。

    嘉延帝真正想立的太子,一直是那?個對他唯命是從的四皇子,李明?煥。

    很小的時候,李長?薄便感覺到?了嘉延帝并?不喜歡他。

    即便立他為太子,即便會當著?眾臣的面?夸贊他,但嘉延帝看他的眼神,根本就沒有一個父親看孩子的那?種疼愛。

    李長?薄聰慧又敏感,他暗暗立誓要做一個優秀的太子、一名?合格的儲君,將來繼承大統,給大庸一個朗朗盛世。

    可自從李長?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察覺到?了嘉延帝那?暗黑骯臟的心思,他知道那?條路不會有結果?了。

    他放棄了討嘉延帝歡心。

    這一次,他自己的命運,季清川的命運,李長?薄要自己來搏。

    就算……就算清川的心里,已經不再只?有他一個人,李長?薄也要將他完完整整地搶回?來。

    馬車不過行了幾步,又被迫停止。

    一群臣子突然涌上來,攔截了去路。

    “太子殿下?,萬萬不可啊!”那?些臣子們攔在馬車前,跪求道,“請殿下?回?東宮主持大局。”

    李長?薄冷冷看著?簾外那?些匍匐著?的身影。

    “殿下?,我的太子殿下?啊!”一名?老臣更是聲?淚俱下?,此人是李長?薄的啟蒙老師,老太傅俞懷瑾,他懇求道,“伶人誤國?啊,殿下?。”

    “殿下?是老臣一點一點教出來的,是老臣一生的驕傲。老臣知道殿下?的心性,斷不是貪玩貪色之人。”

    “殿下?跟老臣回?東宮吧,身為一國?儲君,當有所為有所不為啊殿下?……”

    “殿下?切不可自毀前程……”

    李長?薄撩開半扇車簾,垂眼看向?俞懷瑾:“太傅,長?薄不過是看上了一個伶人,何罪之有?”

    俞太傅布滿皺紋的眼,滿是驚訝與?不解。

    李長?薄又問:“孤的心上人,是這大庸最無辜之人,他不幸淪為伶人,請太傅告訴我,他又何罪之有?”

    俞太傅張著?嘴,怔了怔。

    “太傅請回?吧,長?薄就是這么沒出息,流連樂坊,與?伶人廝混,成不了大事,讓太傅失望了。”

    “殿下?……”老太傅年事已高,聽得此話,差點一口氣沒接上來。

    “太傅。”李長?薄低聲?喚著?他,垂眸凝著?他的眼,暗暗道,“思州土司,太傅還記得嗎?”

    俞太傅看著?李長?薄堅毅的眼神,蒼老的喉結滾了滾。

    去歲冬季,思州土司內亂,西南地區戰亂不斷,民不聊生。

    李長?薄提議趁機派軍入黔,設置郡縣,改土歸流,一絕土司爭礦之患。

    朝中附議者眾,均贊太子有勇有謀。

    而奏折送到?了嘉延帝的南熏殿,卻直接以“蠻不出境、漢不入峒”給駁回?了。

    李長?薄跪在殿外,求見皇帝。

    嘉延帝避而不見。

    司禮監掌印裴尋芳將奏折原封不動送出來:“圣上雷霆正怒,不會見殿下?的,殿下?請回?吧。”

    李長?薄跪著?不肯走,他很不解,這明?明?是最佳解決方案,嘉延帝為何不肯采納。

    裴尋芳招來一架八人轎,命令將太子直接抬走。

    李長?薄斥他閹黨亂政,不得好死。

    而那?裴尋芳卻完全不生氣,他乜眼瞧著?李長?薄,笑得如?妖孽一般:“圣上為何如?此生氣,殿下?真不明?白?”

    “殿下?還是太年輕了。”那?位把持批紅蓋印大權、堪稱大庸“內相”的掌印大人,微笑著?挨近,輕聲?道,“就算是真龍鳳,在圣上面?前,也要學會藏慧吶。”

    “殿下?,你鋒芒太露了。”

    那?天之后,附議此事的臣子,以及為太子執筆的文官,先后以不同的名?頭被懲罰或罷黜。

    李長?薄去問俞太傅,是不是自己做錯了?

    老太傅告訴他,那?閹人雖然不安好心,說的話卻是對的。

    羽翼未豐之前,要藏慧啊。

    如?今,李長?薄被逼到?了這等境地,正是他過早暴露了自己的野心。

    老太傅望著?李長?薄的眼,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配合得很,哀嚎一聲?:“豎子……豎子不可教也……”

    隨即兩?眼一翻,表演了一場被氣暈過去的戲碼。

    “俞太傅!”

    “俞太傅!”

    人群再次陷入一團混亂。

    蘇陌什么也看不見,混亂的聲?響讓他隱約知道發生了什么。@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下?不好辦了,”玄衣人的聲?音再次在蘇陌耳邊響起,“公子你危險了。”

    “李長?薄演起了紈绔太子,他洗不清了,便索性不洗了。大庸律法,太子聲?譽,此刻已經約束不了他了。”

    玄衣人沉默了一會,似在辨認李長?薄的心思,又繼續道:“一國?太子流連樂坊、與?伶人廝混算不得什么罪大惡極的事,李長?薄在朝廷的根基仍在,短時間內,嘉延帝廢不了他。”

    “扮演一個沉迷風月的紈绔太子,反而會讓那?些人放松對他的警惕,過去東宮風頭太盛、李長?薄聲?譽太好,反而會讓他成為眾矢之的,如?今他趁機收起羽翼,正好韜光養晦,為兵變留下?籌備時間。”

    “而最重要的是,”玄衣人詭異笑了一聲?,“背了這罪名?,他便可以毫無顧忌地……對公子為所欲為了。”

    “李長?薄這一招釜底抽薪,狠吶。”

    玄衣人話音未落,李長?薄已放下?車簾,重新回?到?蘇陌身邊。

    “公子可要當心了。”玄衣人仍在叨叨,“李長?薄現在腦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睡了公子你。”

    媽的。

    永遠不要跟一個瘋子比誰更瘋,蘇陌這回?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蘇陌創造了李長?薄,卻已經完全判斷不了李長?薄的行為,這些筆下?人早已有了自己的獨立人格,真TM印了那?句,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事情的發展完全超出了意料,無盡的荒謬感侵蝕著?蘇陌。

    馬車重新開動起來,車轱轆碾過沙石地面?,吱呀吱呀晃動著?。

    李長?薄倚在車壁上,將蘇陌抱坐在腿上。

    “放輕松,孤教你啊。”

    外頭仍是一片混亂。

    忽聽“吁”的一聲?,馬車再次被攔截下?來。

    車外人驚慌喚道:“安……安陽王!”

    反噬

    “清川, 你不要怨孤。”

    “孤出此下策,就是要讓整個帝城的人知道,清川已經是孤的人了。”

    李長薄低聲哄道:“伶人在弁釵禮前予身與人是大忌,孤會讓春三娘取消明日的弁釵禮, 不夜宮的損失孤會一力承擔。”

    “孤本想給清川一個轟轟烈烈的儀式, 可?現在孤害怕了,孤不想冒這個?風險了, ”李長薄輕撫著蘇陌眼角蘊含的憤怒, “孤今晚就要帶你走。”

    蘇陌沒想到李長薄會做到這個?地?步。

    該死的。都?是那些吻痕刺激到他了。

    也不知?李長薄給蘇陌吃了什么藥,蘇陌喉間腫脹得厲害, 根本?發不出聲音, 就連視線亦逐漸模糊。

    完了,蘇陌想,他無?法使用精神力控制術了。

    “清川不要怕, 孤會待你好?的。”李長薄撫過?蘇陌頸側那個?咬痕,手指輕輕一撥,包裹著蘇陌的大氅便滑了下去。

    季清川身體的每一寸,李長薄都?曾熟悉無?比。人的身體是有記憶的,過?去的每一個?擁抱、每一次歡愛, 都?如刻在李長薄骨子里的印跡, 雖間隔兩世, 經歷生?死,卻只讓這渴望變得愈加強烈。

    李長薄的手在抖, 愛極惜極,他甚至不敢輕易擁抱這失而復的至寶。

    “前塵不論, 過?往不咎。”李長薄眼里的光華似癲又似狂,“清川, 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那些關于季清川與李長薄的所有悲傷與歡喜,如被囚禁已久的雀鳥,破籠而出。

    所有的文字都?變得鮮活而有溫度。

    蘇陌感受到了穿書進來后,最強烈的一次角色反噬。

    季清川的感情?是那么單純而熱烈。

    他也曾交付全部身心地?喜歡著李長薄啊。

    可?憐一樹梨花落,清川難再尋。

    蘇陌說不出話來,可?眼淚卻如潰堤一般,止不住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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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川啊,不哭了。

    李長薄他不值得。

    這一刻,蘇陌任由原書角色將本?能釋放。

    可?蘇陌不是季清川。

    李長薄輾轉兩世的癡妄與瘋狂,終究,無?人會再給予他回應。@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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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聽“吁”的一聲,馬車倏地?向前傾去。

    李長薄本?能地?護住蘇陌,撲倒在馬車里。

    “安、安陽王!”

    “安……”

    一道凌厲刀鋒穿簾而入。

    “鐺——”那刀尖直直扎進車壁,刀身嗡鳴直顫。

    疾風刮進來,隨之而入的是一名身穿鴉青色華服、頭束金冠的男子。

    “混賬東西!”男子目眥欲裂。

    李長薄迅速將蘇陌身上的大氅包裹好?,還未站起,便被那名男子揪著臂膀提起來,一腳踹下了馬車。

    蘇陌的視線已經模糊。

    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很狼狽,很快,一件厚重的披風蓋在蘇陌身上。

    一位面容陌生?的女子跪坐在他身邊,焦急地?問他哪里不舒服。

    蘇陌說不出話,他頭暈得厲害,他努力睜開一點眼,混亂的光影中,他看見那名男子手持一把長刀,氣勢洶洶逼向李長薄。

    李長薄捂著仍在流血的右肩,摔在地?上,一臉錯愕。

    男子身姿挺拔,龍章鳳姿,衣袍上繡著張揚的五爪巨蟒,寬大的錦袍在風雨中獵獵生?風。

    在這大庸,能穿五爪巨蟒的人,唯有安陽王一人。

    雨點落下來了。

    斜斜地?飄了幾點在蘇陌臉上。

    車外是滿街身穿黑色甲胄、裝備齊全的輕騎兵,連著天邊翻滾的烏云,如黑云壓城,甲光粼粼。

    “好?個?大庸太子,竟長成了個?淫.蟲上腦的強盜!東宮十二輔臣,都?是這么教你的嗎!”

    “皇、皇叔?”

    “身為一國儲君,善則率土沾其恩,惡則海內罹其禍,”安陽王提著刀靠近李長薄,“本?王有沒有警告過?你,你若兢兢業業當個?好?太子那便好?,若有一天你橫行作惡,忘了小時候的承諾,本?王第一個?修理你!”

    風呼呼刮過?耳際,蘇陌將臉埋進披風里,果然,在這大庸,敢暴揍李長薄而李長薄不敢還手的人,也只有安陽王。

    當年,四皇子李明煥出生?后,大庸便上演了長達數年的“太子之爭”,是安陽王以“遵循宗法制,太子當立嫡立長”為由,力保李長薄登上太子之位。

    安陽王對長樂郡主的那點癡念,都?寄托在了李長薄身上。

    可?一個?王爺對皇子太過?親厚,難免引起嘉延帝的猜忌。

    更何況,安陽王手握重兵及江南糧倉,在朝中威望極高,是嘉延帝頭一個?要清理的功臣。

    嘉延帝為爭皇位手刃兄長的行為,已讓安陽王心寒。

    隨著嘉延帝對他的疑心漸重,安陽王自愿削減江浙十八府四分?之三的兵力,從此安居于臨安,不問政事,無?詔絕不回京,成了個?真正的閑散富貴王爺。

    安陽王的以退為進,既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他要庇護的人。

    這些年,他偏安于臨安,是信守承諾,更是出于對皇權的基本?尊重。

    也正因?此,李長薄十分?敬重這位皇叔。

    可?以說,太子黨那幫人之所以站隊李長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認為太子背后有安陽王的這座靠山。

    李長薄大概怎么也想不通,一向支持他、且數年未回帝城的安陽王,怎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還手提長刀,兇狠得就像要將他就地?斬殺一般。

    他不知?道,安陽王要庇護的不是他李長薄,而是長樂郡主的孩子。

    蘇陌想,如果當年,帶走長樂郡主的是安陽王李珩,如果季清川在臨安府順利出生?,那么,他將擁有怎樣的人生??

    他一定會在母親的疼愛與安陽王的庇護下,快樂無?憂地?長大,成為臨安第一富貴小公子。

    終究,將這本?書寫這樣的是蘇陌。

    親身經歷過?季清川的人生?之后,蘇陌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作為伶人活在這世間的那十九年,季清川是多么的艱難與無?助。

    如果……如果再給蘇陌一次機會,蘇陌會徹底重寫季清川的人生?。

    抱歉。季清川。

    抱歉。

    嘈雜的一切如潮水般退去。

    蘇陌終于支撐不住,迷迷糊糊地?闔上眼。

    他聽到那名女子低聲喚了句“掌印”,隨后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熟悉的檀香味將蘇陌包裹,隔著堆疊的大氅及披風,裴尋芳將已然昏迷、軟綿綿的蘇陌擁進懷里,手指搭在他的脈搏上。

    “到門口守著。”

    “是。”

    蘇陌那僅剩的意識仍在思索著,這名女子是誰,她怎會跟在安陽王身邊,卻又聽命于裴尋芳?

    還有安陽王,他為何,突然如此大張旗鼓地?回帝城了?

    馬車內靜得很,裴尋芳將蘇陌冰涼的雙足揣進了懷里。

    “以身涉險,很好?玩嗎?”裴尋芳低聲問道。

    不好?玩。

    蘇陌睜不開眼,只眼睫顫了顫。

    裴尋芳輕撫著蘇陌昏迷中微皺的眉頭:“刺激咱家,很愉悅嗎?”

    不愉悅。

    一點也不愉悅。

    裴尋芳將蘇陌抱至心口,攬著蘇陌的雙臂也愈發用勁。他拉起披風,將那點露在風中的鎖骨也密密實?實?遮住,低喃道:“公子……當真一點也不介意么?”

    最后一絲意識被抽走,蘇陌徹底昏迷過?去。

    介意。

    我開始介意了。

    解藥

    蘇陌做了一個很羞恥的夢。

    他像一條剛剛幻化出雙腿的人魚, 不著寸縷,無法站立,軟綿綿纏在裴尋芳身上,在一片雷電聲中, 要求裴尋芳吻他。

    裴尋芳拽住他不安分的手, 只問?了?一句,公子?你認真的嗎?

    蘇陌沒有回答。

    燁燁震電, 天地似在發怒, 蘇陌引著他的手,伸進?了?大氅里。

    夢境總會讓人變得很大膽, 夢中人也一樣。

    外?界很喧鬧, 雷雨聲淹沒了?一切。

    裴尋芳的手妙極了?,他的指尖似天然藏著一段旖旎,隱晦卻洶涌, 壓抑卻熱烈,就如其人一樣,一半陰鷙酷烈,一半妖孽無邊。

    他無需指引,輕車熟路, 仿若他曾這樣做過無數次一樣。

    蘇陌被撫弄得一團糟。

    滿目皆蒙著霧氣, 不知?身在何處, 唯一能?依偎著的,唯有裴尋芳。

    蘇陌咬著唇, 想喚他名字,卻說不出話來, 他迷失于這檀香與雷雨聲包裹的夜里,忘了?自己是誰、來自何處。

    而?裴尋芳卻始終冰著臉, 他衣冠楚楚,比初見時更傲慢冷漠。只有那黑色紗帽邊緣下露出的雙耳,染了?緋色。

    蘇陌想抓住點什么?,他摸著他衣袍上的蟒紋,摸到了?他的腰間玉帶。

    裴尋芳卻一把按住他的手,眸底似含著惱怒,而?后將蘇陌重新塞回了?大氅。

    蘇陌被包裹得只剩一雙濕漉漉的眼。

    他像個被秋千蕩到半空中的人,欲求而?不得,他淚眼汪汪、可憐兮兮地望著裴尋芳,艱難地發著音:“不、不許走……”

    裴尋芳的臉色卻更冰了?,聲音里沒什么?情緒,說道:“公子?現在不清醒。公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別走。蘇陌用眼神央求著。

    “公子?看清我是誰了?嗎?”裴尋芳輕撫著蘇陌的眼,“方才?在李長薄面前,公子?也是這副模樣嗎?”

    “你混蛋……”

    “是,咱家混蛋。”裴尋芳只消看著蘇陌的唇語,便能?知?道他在說什么?,“公子?都推開我了?,就不該再招惹。咱家可不是柳下惠。”

    裴尋芳松開蘇陌:“公子?中毒了?,咱家去為公子?配解藥。”

    “不要……不要解藥……”蘇陌身上如萬蟻啃噬,明明這么?大一份活的解藥在此,他為何還要去尋求別的解藥。

    大氅里已是大汗淋漓,蘇陌眼巴巴望著裴尋芳,一會說著“不要解藥”,一會說著“對不起”。

    裴尋芳的眸色更深了?,問?道:“為何道歉?”

    蘇陌也不知?為何要說對不起,他滿心?里都是不知?緣何而?起的、涌至胸腔的悲傷和歉意。

    為何會如此難過?他是不是曾做過很過分的事情?

    蘇陌難受極了?,如同?一條擱淺的魚,被狠心?撂在了?滾燙的沙漠里。

    而?裴尋芳拒絕救他。

    裴尋芳再次問?道:“公子?不要解藥,想要什么??”

    蘇陌喉嚨腫脹著,話都說不清楚,眼淚卻流出來了?。他迷迷糊糊地,根本不知?自己在說什么?:“那么?多……那么?多事情都變了?……你為何……還沒變……”

    “咱家什么?沒變?”裴尋芳逼近,問?道。

    “你……你為何還是個太監?”

    燭光浮過裴尋芳眼底。

    他沉默地看著蘇陌,看著看著,從大氅的細絨衣領里捧出蘇陌的臉,很輕的吻了?一下,引誘他:“公子?何出此言?”

    可蘇陌哪里還肯說話,他終于掙脫束縛,攬住他的脖頸,主動吻了?上去。

    “我要這個。”

    ……

    當蘇陌在不夜宮的臥房醒來時,大雨還同?夢境中一樣,沖刷這暮春的夜。

    夢中情形蘇陌已忘了?個干凈,只剩一抹散不去的旖旎,纏繞心?間。

    喉間的腫脹消去了?不少,呼吸也變得順暢,身上卻黏糊糊的,很疲倦,也很乏力?。

    “公子?,你醒了?!”凌舟慌忙將他半扶坐起,端來一碗溫著的藥湯,“來,快喝藥。”

    清苦的藥味沖進?蘇陌鼻尖,蘇陌皺了?皺眉,別開臉:“什么?藥?”

    “公子?中毒了?,這是解毒湯,”凌舟將湯匙遞到他嘴邊,“大夫說了?,公子?一醒就要讓公子?立馬喝了?這藥。”

    大夫?哪來的大夫?

    蘇陌環視了?一圈,房中除了?凌舟與他,沒有第三人。

    裴尋芳不在。

    隨后又覺得好笑,自己在期待什么?,裴尋芳當然不會在。

    蘇陌對不夜宮的湯藥一向謹慎,便問?道:“誰開的藥方?”

    “是安陽王從臨安帶來的一位擅毒理的醫女。”凌舟說道,“公子?這次運氣真好,雖然中了?毒但好在劑量小,那位醫女姐姐說公子?身體無大礙,將這湯藥喝上三副便能?好了?。”

    蘇陌聽得迷糊,他何時中的毒?中的什么?毒?

    他想到了?李長薄喂他吃的那顆藥丸。

    蘇陌壓下心?中疑慮,又問?道:“誰送我回來的?”

    凌舟舀上一勺送到蘇陌唇邊,道:“是安陽王。”

    “還有其它?人嗎?”蘇陌問?道。

    “太子?殿下也在呢。”凌舟見蘇陌臉色不大好,便忙剎住嘴,道,“公子?不舒服嗎?”

    “無妨。”蘇陌想到了?馬車上李長薄的行徑,有些后怕。

    “太后的人在不夜宮守了?一日,就是前幾日來砸場子?的那位紅衣小公子?,這會還坐在大堂那,說要帶太子?回宮。”

    九公主?

    蘇陌正要問?那個僧人阿烈去哪了?,卻聽門?外?眾人齊聲跪地喚道:“王爺。”

    雨聲伴隨著檐角的風鐸聲涌入房間,安陽王裹著一身水汽跨了?進?來。

    而?透過門?框,蘇陌看到在那暴雨如注的庭院里,李長薄正筆直站在雨中,他渾身濕透了?,右臂流著血,一雙腥紅的眼透過層層雨幕與眾人,直直地望著床上的蘇陌。

    蘇陌不覺心?驚,安陽王已擋住了?他的視線,從凌舟手中接過藥碗,說道:“退下。”

    “是。”

    凌舟暗暗驚嘆,沒想到這位黃老爺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安陽王,公子?這回總算是遇到靠譜的恩主了?。

    只是……凌舟望了?眼庭院,只是那位太子?……他這樣站在雨里,真的沒關系嗎?

    “頭還暈嗎?”安陽王又用手指探了?探蘇陌的額頭,問?道,“能?說話嗎?”

    蘇陌道:“好多了?。”

    安陽王點點頭,在床榻邊的杌凳上坐下,問?道:“清川為何不用本王贈你的玉牌?亮出那塊玉牌,李長薄便不敢動你。”

    蘇陌覺得他話中有話,便沒喝那藥,只答道:“忘帶了?。”

    安陽王凝著他:“是忘了?,還是不想用?”

    蘇陌抬眸望他,一時猜不準他的心?思,便掀開被子?,欲下床行禮。

    “別動。”安陽王按住蘇陌的肩,“本王在認真問?你,你認真答便是。”

    “清川不知?王爺身份尊貴,但猜測那玉牌絕非凡品,王爺既贈與清川,清川便不敢不接,權當為王爺代管。但清川一介伶人,那枚玉牌清川不敢用,也不能?用。”

    “與李長薄無關?”安陽王問?道。

    “無關。”

    “本王再問?你,”安陽王神情認真,“李長薄說他與清川兩情相悅,此生非清川不可,他請求本王允許他帶清川走。清川,這是真的嗎?你愿意跟他走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只覺背脊一涼,他沒想到李長薄會同?安陽王如此坦白,他瞥了?一眼屋外?的大雨,寒聲道:“不愿意。”

    “清川想清楚了?,清川是否中意李長薄這件事很重要,本王只希望清川遵從本心?,不要受委屈。”

    “你再認真答我一次,你是不是心?悅李長薄?”

    蘇陌道:“不是。”

    “很好。”安陽王似乎松了?口氣,又道,“本王雖不是迂腐之人,但是龍陽之好本王是不認同?的,尤其關系到清川。”

    “清川從小在不夜宮這種地方長大,難免見了?些歪風邪氣,不要緊,本王以后會讓清川慢慢走上正軌,別怕,一切會好起來的。本王現在就去打發走李長薄。”

    蘇陌奇怪安陽王為何如此篤定地站在他這邊,反而?將李長薄當作了?外?人,這期間發生了?什么??他查清季清川的身份了??

    蘇陌不便直接問?,便只能?邊走邊看。

    安陽王出了?屋子?,隔著大雨同?李長薄說了?幾句話,蘇陌垂著眸子?數手指。

    李長薄卻瘋了?般,沖開侍衛,嚷著要見季清川。

    安陽王命人將他叉出去。

    蘇陌扯過一角衾被,捂住了?耳朵。

    他鬧由他鬧,蘇陌根本不想理。

    可忽的房門?被推開,蘇陌被人抓住手腕一把拉起。

    蘇陌被拽得猛然回頭。

    李長薄渾身濕透了?,面色慘白,水珠順著他高挺的鼻梁與清晰的下額角往下滴,他緊緊抓著蘇陌的手腕,開口便問?:“清川何時與皇叔結識的?”

    守在門?外?的侍衛跟著沖了?進?來。

    安陽王威脅道:“在本王打斷你的腿之前,趕緊滾!”

    “回答我,清川……”李長薄的聲音在抖,他看著蘇陌,喚著這個名字,臉上掛著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回答我,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瘋狂的事來。”

    “王爺。”蘇陌平緩著呼吸道,“讓我和他聊聊。”

    安陽王猶豫片刻,而?后揮退眾人,警告道:“本王就在門?外?。”

    待到室內只剩兩人,李長薄想要來抱蘇陌,問?道:“清川與安陽王是什么?關系?”

    “沒你想的那種關系。”蘇陌厭煩地躲開,“事到如今,殿下還想著掌控季清川的一切么??”

    “清川,安陽王不是好惹的……”李長薄道。

    “殿下!”蘇陌打斷他的話,“我要與殿下聊的不是這個。”

    蘇陌問?道:“我想問?問?殿下,殿下給清川吃的是什么?藥?”

    天際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李長薄的臉,他原本生得十分俊美,可此刻卻如同?可憐的落水鬼。

    “請殿下如實告訴我!”

    “清川,對不起……”李長薄摸到床榻邊,想牽蘇陌的手。

    “別碰我!”蘇陌道,“那藥丸,會讓清川主動與殿下燕好,對嗎?”

    原書中,李長薄曾為季清川特制了?一種溫和的安神丸,每當季清川情緒低落或徹夜難眠時,李長薄便會喂他一顆。

    日子?久了?,季清川對床笫之歡愈發冷淡,李長薄便悄悄在里頭加了?催.情助興的藥劑。

    而?這個藥,是會上癮的。

    蘇陌繼續道:“殿下想借那藥丸,讓清川成癮,讓清川從此再離不開殿下?對嗎?”

    “清川,”李長薄顯然慌了?,“不是的,清川你聽我解釋……”

    “殿下是不是認為,睡了?清川,他就會死心?塌地跟著你了??”

    “殿下是不是認為,清川就該是你的私人玩物?,他的一切都該屬于你?”

    “殿下是否想過,你自認為的深情萬種,于清川而?言,是地獄。”蘇陌看向李長薄的眼,一字一句道,“季清川不會跟一個給他喂藥、意圖強.暴他的人走的。”

    “抱歉,殿下讓我覺得惡心?。”蘇陌轉過身去,不再看李長薄,他感?覺到了?冷,如嚴寒的冬季赤足站在雪地里,“殿下,請回吧。”

    李長薄怔在原地,他不敢相信這是季清川同?他說的話。

    穿進?這本書里,蘇陌唯一一次對原書CP說了?句勸阻的話:“及時止損,殿下還有生路。”

    李長薄深邃烏青的雙眸魔怔了?一般,他啞聲道:“清川在勸孤放手?”

    李長薄笑了?,他忽而?仰天哈哈大笑起來,手臂上的傷口又裂開了?,鮮紅的血沿著五指滴下來。

    “孤來此一趟,不為求生,”李長薄用沾血的手指摸了?摸蘇陌的臉,道,“只為求你。”

    鮮紅的血沾在蘇陌雪白的臉頰上,紅艷艷的刺目。

    九公主被安陽王的人擋在前堂,正等得心?焦,忽見太子?殿下失魂落魄地從昏暗的曲廊內走出。

    “太子?哥哥。”九公主忙迎了?上去。

    可李長薄沒看到她?一般,直接越過她?,往大門?走去。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九公主忙追上去,“你怎么?了??”

    李長薄木然地看了?小九一眼,啞聲道:“我的花簪還在嗎?”

    “什么?花簪?”九公主扶住李長薄,他的情況糟糕極了?,她?從未見過李長薄這副模樣。

    李長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發髻,那金冠中簪著的,是一支白玉花簪,簪柄上刻著的,是那個人的名字。

    季清川。

    李長薄回頭望了?眼不夜宮的大門?,如玉山崩塌般,倒在了?地上-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安陽王亦被召進?了?宮。

    蘇陌這才?得知?,是嘉延帝特召安陽王入京。

    眾人皆知?,當今太后尤愛樓船百戲。

    眼下太后六十大壽臨近,嘉延帝為顯孝子?之心?,便欲在壽宴之日重開皇家水戲盛宴,彰顯大庸天子?之國的繁盛。他下令召集沿海水師中善水戲者提前回京演習,被召回的不僅有安陽王,還有傅家鎮守的臨海、東粵及相對較弱的南粵水師。

    正如安陽王所說,水戲只是借口,山雨欲來,擋也擋不住。好在,清川過了?弁釵禮這個坎,便是大人了?。

    蘇陌無所畏懼。

    凌舟又熬了?第二碗藥送來,這藥太苦了?,蘇陌將碗推到一邊:“替我拿些糖來。”

    “欸。”只要公子?肯喝藥,讓凌舟去拿什么?都可以。

    守在門?口的女子?攔住了?他,冷聲道:“喝了??”

    此女子?正是安陽王吩咐暫時守在蘇陌身邊的醫女采薇,凌舟不敢怠慢,便道:“還沒喝。公子?怕苦,叫我去拿些糖來,姐姐有糖么??”

    采薇聽凌舟喚他姐姐,似怔了?一瞬,而?后她?將門?一把關嚴實了?,冷冷往門?口一擋,道:“糖會解藥性,這藥不能?跟普通的糖一起吃,你去買些清甜爽口的新鮮點心?。”

    凌舟撓撓頭,將信將疑:“欸。”

    蘇陌身上又開始發汗了?,這藥得喝三副,這才?第二副,凌舟去取糖遲遲不來,蘇陌只得捏著鼻子?將那藥一口悶了?。

    這次中毒與上次教禮日中毒后幾乎一模一樣的癥狀,蘇陌不僅僅是中毒了?,應該還過敏了?。

    蘇陌很清楚,自己從未寫過季清川有過敏的毛病。

    季清川被李長薄喂了?那么?多藥丸,也未曾過敏過。

    既如此,蘇陌為何會過敏?

    蘇陌想起自己十八歲成年派對那一回,因?朋友的惡作劇,蘇陌誤食了?一種帶興.奮.劑的泡騰片,當即便導致急性過敏,繼而?引起急性哮喘送進?了?急診室。

    從那以后,蘇陌便留下了?對這類藥劑過敏的后遺癥。

    自穿進?這本書里,這具身體已出現過兩次過敏反應。

    這究竟是何原因??

    瞧著那漸弱的燭火,蘇陌拿起一把銅剪,想要剪去那多余的燭芯,左右比劃了?下,卻無從下手,正想叫人來,忽地被人從身后往嘴里喂了?一顆糖豆。

    “還苦嗎?”裴尋芳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舌尖舔過指尖,糖豆被卷入口中。@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手里拿著把銅剪,假裝鎮靜道:“這個要怎么?剪?”

    “公子?是不是什么?都不會?”裴尋芳握住蘇陌的手,以及那把銅剪,“我教你。”

    蘇陌手一顫,這感?覺,怎會如此熟悉?

    “帝鄉煙雨鎖春愁……”裴尋芳撥弄著那點搖曳的燭火,問?道,“公子?,是否想念故國山川?”

    “我對故鄉毫無記憶。”蘇陌問?道,“掌印呢?”

    裴尋芳道:“公子?便是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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