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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念

    “先生?”

    裴尋芳將一個毛絨狼崽面具覆于臉上?, 用小裴尋芳的語氣對著手里的另一個銀狐面具說話:“到了帝城后,先生還會跟我在一處嗎?”

    裴尋芳換上?銀狐面具,學著蘇陌溫柔而嚴肅的語氣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我緣分已盡, 之后的路, 你得自己走。”

    “可我真的好喜歡先生。”裴尋芳又換上?毛絨狼崽面具,眼巴巴道, “先生還?會再來看我嗎?先生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 家住何方,等我長大后, 我要娶先生。”

    裴尋芳嘴角一撇, 將那毛絨狼崽面具擲于妝奩臺上?,道:“你可知你這位先生是誰?”

    他舒展四肢往椅背上?一仰,重新端起?那銀狐面具, 輕柔地撫摸著:“他可是我的枕邊人吶。”

    “蘇陌啊蘇陌,你可真是偏心?,你冒著被反噬的危險來這救人,卻將咱家趕出帝城,還?將咱家忘得一干二?凈, 真是讓人嫉妒啊, 你怎可如此偏心?……”

    “裴、公、公。”裴尋芳忽而轉頭看向銅鏡中的自己, 年輕的面容,狹長幽深的鳳眸, 還?有?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你應該感謝你只是留了一絲殘魂, 否則,我定將你碎尸萬段!”

    裴尋芳倏地站起?身, 撲到銅鏡前,挑釁地看著銅鏡里的自己笑:“你可真有?出息!毛都?沒長齊就對他生了心?思,可惜空有?一副假皮囊,有?賊心?沒賊膽,天天跟人眼前晃,卻碰都?不?敢多碰一下。咱家看不?起?你。”

    鏡中人漸漸斂了笑意,他不?再說話,神色卻越來越凝重。

    忽聞窗外一聲?鳥鳴,天水碧跟著一動,又一個影衛落入季清川臥房中,道:“稟掌印,黃鼠狼出洞了。”

    “我跟你不?一樣。”裴尋芳的眼神漸漸冷靜下去,他對著心?里的那個聲?音說道,“我會等他愛我。”

    他拿起?狼崽面具,轉身看向屋中跪著的影衛,冷聲?道:“很好,可算來了。”

    屋中分明只有?掌印一人,卻隱隱有?一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影衛大氣不?敢出,只安靜等著。

    裴尋芳在房中踱了幾步,漸漸平緩心?緒,面對身體里時而冒出來的另一個人,裴尋芳還?需要適應。他轉動著指上?的墨玉臣韘,一切皆如他所料,端掉公孫琢,束住春三娘的手腳,李長薄也逐漸失控,嘉延帝李畢終于坐不?住了。

    于裴尋芳而言,李長薄得收拾,李畢更得收拾,而在這兩者之前,蘇陌高?于一切。

    誰想動蘇陌,那就先收拾誰。

    而今天這弁釵禮上?,誰想害蘇陌,答案顯而易見。

    想到上?一次蘇陌在弁釵禮這一天被當眾羞辱、差點?毒發殞命的情形,裴尋芳心?中的惡魔騰的一下躍起?。

    殺了公孫琢也完全無法解氣呀。

    要將他們一并殺了才好。

    “既然?黃鼠狼都?出洞了,觀眾也已就位,今兒個咱家就請他們熱熱鬧鬧看一出好戲。”裴尋芳問那影衛,“這次的獻藝環節,不?夜宮為季公子?準備了什么節目?”

    “稟掌印,是綠腰舞。”

    “綠腰?”裴尋芳禁不?住笑起?來,要蘇大少?爺跳綠腰,還?不?如殺了他。

    裴尋芳用指尖撫過那一套套為弁釵禮特制的禮服,上?等的布料,柔軟絲滑的質感,精致繁復的刺繡,每一套都?美輪美奐,可惜蘇陌不?喜艷色,他只挑了套最素的。

    裴尋芳喜歡看蘇陌穿紅,他指了指那套大紅盛裝,道:“將這套送去瑤臺。”

    “是。”

    “等等。”裴尋芳走至書?案,提筆在一個箋子?上?寫了幾個字,塞入疊好的衣物中,這才道,“去吧。順便將凌舟放了,咱家有?話同他講。”

    影衛領了任務自去安排,而裴尋芳捏著一只方才從衣飾中順來的紅艷艷似血的耳墜子?,對著陽光瞇起?眼:“真想看看你戴耳墜子?的模樣。”

    爐煙裊瑤臺。

    蘇陌立于帷幔后,忽覺耳根一燙。他用手冰了冰那微燙的耳垂,仿若那里方才被人觸摸了一般。

    蘇陌有?些心?慌,他放下帷幔不?再看樓下那喧鬧的人群,而李長薄剛剛說了什么,他根本沒注意聽。

    蘇陌緩緩轉身,燈火與日光在他身后隱去,流珠墜子?滑過他修長細白的后頸,如流螢親吻著粉頸,那是李長薄再也捉不?住的光。

    蘇陌看向李長薄,眸光也漸漸變得冰冷,就如同看一堆沒有?感情的方塊字。

    蘇陌道:“殿下之前問我,在天寧寺那天吉空大師與我說了什么,殿下現?在還?想知道嗎?”

    李長薄被他眼中的冷漠刺痛,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故意轉移重心?,道:“那日清川讓孤去求長生泉,孤求到了,孤一直存著,等著給清川煮茶溫粥。”

    “殿下認為,清川還?會想與殿下月下聽風、圍爐煮茶么?”蘇陌問道。

    “清川想要什么,”李長薄急忙表態,小心?哄道,“孤都?可以滿足你。”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重來一遍的。”蘇陌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李、長、生。”

    “哐當”一聲?,瑤琴滑到地上?。

    “好!好好!”樓下不?知在表演什么,傳來一陣陣叫好聲?。

    李長薄僵在原地:“清川,你叫孤什么?”

    蘇陌眸光掃過他的手臂:“殿下的傷口在流血。”

    李長薄卻似乎完全沒感覺到痛,他整個人都?緊繃起?來,目光亦變得急迫,他僵硬地走向蘇陌,顫聲?道:“清川叫孤什么!你再叫一遍。”

    “李長生,你不?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很可笑嗎?”蘇陌道。

    李長薄哭了,眼淚如止不?住的珠子?,完全控制不?住,他抬手去擦,卻怎么也擦不?盡。

    自清川死后,他的每一次情緒崩潰都?靜悄悄的,他一個人舔舐著傷口,無人可訴,無人會懂,而這一次,他終于不?用再掩藏。

    他伸出手想摸摸蘇陌的臉,卻又停在半空不?敢碰,他眼角肌肉顫動著,嘴唇也在顫抖,他說道:“清川你都?記起?來了,是嗎?”

    蘇陌冷漠地看著他,李長薄你在妄想什么?

    “我的清川回來了。”李長薄似囈語般。

    “我的清川回來了……”李長薄自言自語道,他低著頭,看向自己的腳后跟,他轉了一圈,似在尋找著什么,忽而,他看到地上?那把瑤琴,琴頭上?刻著一簇君子?蘭,正是過去清川最愛的那把琴。

    “清川,你扔進井里的那把琴,孤替你找回來了,就放在別苑里,”李長薄立馬轉身,他想牽蘇陌的手,“孤帶你回家看看……”

    蘇陌后退一步。

    “不?對,那一把不?是,這一把才是……”李長薄似錯亂了一般,他看看琴,又看看蘇陌,像眼巴巴討好著主人的小狗,“走,清川,我們回家。”

    “殿下竟然?以為,清川會將那座牢籠一樣的別苑當做家嗎?”蘇陌說道。

    李長薄當即崩潰了:“我錯了,清川,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清川不?喜歡別苑,我們就換個地方。”李長薄全身都?在抖,他乞求般望著蘇陌,“去哪都?可以,清川說了算,讓我抱抱你,好嗎?”

    蘇陌靜靜看著這個他曾經一手寫下的原書?渣攻。

    “清川,別用這種眼神看孤……”李長薄五內俱焚,他痛苦極了,記憶摧枯拉朽般侵蝕著他,他好不?容易拼回來的心?,再一次被撕成碎片。

    清川、清川、清川……李長薄渴望著季清川,需要季清川,他忽而幾步并作一步,將蘇陌強行拉入懷中。

    “孤好想你,清川。”李長薄將掙扎的蘇陌緊緊按住,將臉埋進蘇陌的頸窩。

    “放手!”蘇陌厲聲?道。

    “好想你……”李長薄魔怔般吻著那裸露的脖頸,他將蘇陌一把抱起?,懟在墻上?,開始胡亂地解他腰帶,“清川,想要你……”

    忽聽“啪”的一聲?脆響,蘇陌狠狠一巴掌扇在了李長薄臉上?。

    樓下再次爆發一陣叫好聲?,看戲的人們為眼前的痛快歡呼著。

    蘇陌喘著氣,這一巴掌幾乎用光了蘇陌的力氣,他的手因太用力而顫抖起?來。

    “李長薄,清川說‘不?’的時候,就是他不?想要,不?想讓你靠近,明白嗎?”

    李長薄怔了一瞬,左臉火辣辣地疼,可李長薄卻仿若找到一絲希望,他抓住蘇陌的手摁在臉上?,他用臉蹭著蘇陌的手,吻他掌心?:“若是這樣能讓清川解氣,孤隨便清川打。”

    他抓起?蘇陌的手,再一次扇在自己臉上?:“清川打啊,打到你消氣為止。”

    “夠了。”蘇陌道,“殿下讓我覺得惡心?。”

    “孤不?會再強迫你了,請再給孤一次機會……”李長薄魔怔了一般,他僵硬地為蘇陌整理著方才弄亂的衣賞,又抱過蘇陌想要吻他,語無倫次道,“孤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清川,孤會替你拿回原本該屬于你的一切……”

    “沒用的,李長薄。”

    “清川……”李長薄哭了。

    “權利,身份,地位,那些都?是你所看重的,清川根本就看不?上?!李長薄,你活了兩輩子?,現?在還?不?明白嗎?清川和你根本不?是一類人!清川曾經那么愛你,是你毀了一切,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從頭來過的。”

    蘇陌按住刺疼的心?臟,屬于季清川的那顆心?臟再次抽疼起?來。

    這該死的角色反應。

    蘇陌狠下心?,說道:“今日,清川就是要同你做一個了結。”

    “李長薄,這個世界不?一樣了,清川已經同你解綁,季清川死在了過去,李長生也死在了過去,這個清川已經同你無關了,貪嗔癡愛,是非人我,一切放下,可以嗎?”

    “不?要再癡心?妄想了,清川永遠不?會再同你在一起?了。”

    “請你歸還?花簪,退出弁釵禮!”

    李長薄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什么解綁!

    季清川與李長薄是命中注定的,怎么可能解綁!

    李長薄面色非常可怕:“清川要去哪?你要同誰走?”

    他的眼神變得幽暗瘋狂起?來:“這就是吉空對清川說的話么,那和尚讓清川放下一切,離開孤?”

    吉空勸蘇陌放下妄念,莫糾纏于書?中世界。@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過去不?信。

    可當他看著另一個裴尋芳死在自己面前,看著那些破碎記憶里無法收拾的殘局,看到海邊的白T蘇陌,蘇陌動搖了。

    當初他剛穿進書?中時,只莽著一股勁想為季清川復仇改命,可如今他意識到,這些書?中人不?過都?是被命運支配著的可憐人罷了。

    而蘇陌的一意孤行,只會搗亂整個書?中世界,會讓秩序崩壞、世界亂套。

    穿進書?中以來,蘇陌的信念面臨著一次嚴重的崩塌。

    或許吉空是對的,或許另一個裴尋芳是對的,放下一切,離開帝城,離開這些是非、這些人,是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蘇陌不?是什么心?存悲憫的人,他自私得很,可如果最后誰也沒能贏,為什么不?及時叫停這場戰爭?

    趁這次弁釵禮的機會,跟安陽王遠走臨安,這樣是不?是也能給季清川另一種人生,這何嘗不?算是一種折中選擇?

    蘇陌遲早是要離開的。

    蘇陌對自己越來越不?能控制的、對裴尋芳的情感開始懼怕,他想抽身了。

    不?玩了,可以嗎?

    “李長薄你看好了。”蘇陌忽而抱起?地上?那把瑤琴,沖向瑤臺帷幔外的露臺。

    珠玉如流螢般飛過。

    李長薄臉色大變,他瘋狂追上?去:“清川!”他胸腔發出一聲?悲鳴,“別靠近那里!清川,回來,求你,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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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過來!”蘇陌拔出發髻上?的簪子?,橫在身前。

    瑤臺上?的動靜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突然?出現?的季清川引得眾人一陣驚呼。

    蘇陌回頭看了一眼底下密密麻麻的人。

    “天啦!”

    “他好美啊!”

    “他怎么了,他要做什么?”

    蘇陌喘著氣,他盯著李長薄,說道:“李長薄你看清楚了。”

    他舉著簪子?,狠狠劃過琴面,“嘣嘣嘣”一連串斷弦之音劃破不?夜宮的上?空,七根弦全部崩斷。

    斷弦崩在蘇陌手上?,甚至劃開了他的皮肉。

    鮮血直流,很疼。

    蘇陌如冷酷的儈子?手,道:“從今以后,清川與殿下,就如此琴。”

    “清川。”李長薄跪了下去,淚流滿面道,“別這樣對孤,求你回來……”

    蘇陌最后望了他一眼,轉過身看向底下那些仰頭看戲的人。

    “在下不?才,不?夜宮季清川。”蘇陌將琴高?高?舉起?,大聲?說道,“今日斷琴絕弦,今生不?再鼓琴,請大家做個見證。”

    話音未落,蘇陌將琴從瑤臺上?狠狠砸下。

    “哇——”伴隨著驚呼,人們四散逃去。

    瑤琴砸落在前堂正中央,生生斷成兩截。

    “還?等在門?外作甚!”蘇陌轉身走進瑤臺內,喝道,“進來換妝!”

    小蔻領著三人捧著一沓衣物挪進來,戰戰兢兢道:“奴、奴婢為公子?換妝。”

    太子?李長薄仍跪在露臺上?,他雙目腥紅,死死盯著樓下那斷裂的琴,魔怔般說道:“孤寧愿你恨我。”

    “……孤寧愿你恨我……”

    “哎呦,這是怎么了?”春三娘忽而揚著帕子?掀簾而入,解圍道,“好好的怎么生了這么大的氣,競禮還?未開始,清川可不?能惹惱了李公子?。”

    李長薄仍只顧死死盯著樓下那把斷琴。

    “李公子?,我扶你起?來吧。”春三娘假模假式說道。

    “滾!”李長薄吼道,他甩開春三娘,轉身沖出了瑤臺。

    聞訊而來的小九都?被他撞得跌到了墻上?:“太子?哥哥……”

    “這可如何是好?”春三娘道。

    “別管他。”蘇陌扔掉手中的簪子?,他的手背仍在流血。

    “呀,清川受傷了,母親為你看看。”那春三娘笑著握住蘇陌的手,拿著帕子?便要為他止血,可蘇陌卻很清楚聽到她的另一個聲?音,“公子?這是又在玩哪出呀?”

    蘇陌眼睫顫了顫,回望她一眼,媽的,玄衣人!

    玄衣人學著春三娘的語氣:“清川乖,母親為你更衣。”

    蘇陌抿著唇,他又來做什么?

    玄衣人扶著蘇陌的肩,讓他將雙臂展開,認真而又不?熟練地解著蘇陌身上?的衣物。

    他表面雖未說話,卻暗下傳音道:“公子?好大方,那么好的一把琴,說砸就砸了,我看著都?心?疼。”

    蘇陌瞪向他,關你屁事。

    “可公子?這個時候想退出,別說李長薄不?會答應,裴尋芳第一個不?會答應。抽刀斷水水更流,公子?恐怕沒那么容易抽身。”

    “母親話還?真多。”蘇陌恨恨看向他。

    一直安靜著未出聲?的玄衣人春三娘,笑得賤兮兮的:“清川說笑了。”

    他繼續傳音道:“可若是公子?真的想退出,在下愿意奉陪,管它鬧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呢,咱們玩個死遁如何?在下陪著公子?。”

    “吧嗒”一聲?,玄衣人終于解開了蘇陌腰帶上?的搭扣。

    玄衣人雙手撐起?蘇陌肩上?的衣物,珠白禮服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奴婢手里,玄衣人光明正大道:“瞧,不?難,往后母親日日伺候公子?。”

    “清川豈可讓母親如此辛勞。”

    “伺候清川,怎會辛苦?”玄衣人又捧起?那一套紅色禮服,正要為蘇陌穿,忽見那衣物中掉出一枚箋子?。

    蘇陌看到那箋子?上?有?字,像是裴尋芳的字跡,蘇陌想拿來看,卻被玄衣人一把搶了過去。

    “呦,暗度陳倉。”玄衣人彈了一下那箋子?,念道,“‘長相思兮長相憶,樂事與良辰。’這是何意呀,公子??”

    他又將那箋子?翻到另一面,只見那一頭只有?兩字:射藝。

    蘇陌品味著這幾個字,他忽而起?身掀開那疊衣物,果然?,裴尋芳曾送他的那把漆黑輕.弩正藏在底下。

    蘇陌一把拿起?那把輕.弩,對準玄衣人。

    “呦,弓箭無眼。”玄衣人嬉皮笑臉地舉起?雙手,道,“公子?當心?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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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夜宮的地下秘宮。

    一群死士如棲于洞穴里的暗夜蝙蝠,黑壓壓跪了一大片,他們頭朝著一個方向,虔誠地等待著指令。

    幽深的密道那頭,逐漸有?了一星點?光亮,緊接著越來越亮,待到火光照亮來人的模樣,眾人這才驚覺,不?同于往日只派一個信使傳送指令,這一次,一群全副武裝的近衛擁著一位臉戴半扇金色面具的男子?浩浩蕩蕩而來。

    那男子?只露出下半張臉,輪廓鋒利,下垂的嘴角如兩片抿緊的刀,強硬而偏執。他徑直走向那個從未有?人敢靠近的寶座,掀袍一坐。

    威壓瞬間籠罩整個地宮。

    眾死士迅速掉轉方向,虔誠拜下:“宮主。”

    男子?撫摸著寶座上?的獸頭,冷聲?道:“將春三娘給我帶來。”

    紅妝

    玄衣人被蘇陌轟了出來。

    他嬉皮笑臉倒退著出了瑤臺, 心里還在為不能親眼看蘇陌換妝而可惜。

    可心情卻是好的,就算蘇陌對他從來沒好臉色,怎么就越來越來沒脾氣呢?

    他繞著手里的手帕子,學著春三娘一扭一扭地走路, 心嘆這女人還真是辛苦, 走路未免太費腰,走至那狹窄的旋轉木梯時, 前路被兩個黑衣人堵住了。

    好家伙。

    回頭一看, 身后也多了兩?人。

    玄衣人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那四人捂頭帶走了。

    再睜眼時, 玄衣人被押進了一個地宮, 數百名黑衣人拿死魚眼盯著她,堂中寶座上坐著一位看起?來不?太好惹的面具人。

    玄衣人被一腳踢中膝窩,跪倒在地上。

    玄衣人原本只想同蘇陌鬧鬧玩, 可如今被當作春三娘抓到了這里,便索性繼續扮下去。

    “見?了宮主還不?跪拜!”一人喝道。

    玄衣人軟著腰拜下去,拖長著音調道:“三娘拜見?宮主。”

    忽聽“嗡”的一聲,一柄長刀直直插在玄衣人面前,只差一寸便要扎穿他的腦門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玄衣人雙眼一瞇, 呵, 來真的。

    “春三娘, 你?長本事了,學會違抗命令了!”寶座上那位宮主冷聲道, “這不?夜宮你?若管不?了,那便換個人來管, 如何?”

    玄衣人無奈地將那黃金面具宮主的心理掃讀了一遍。

    起?初他還笑著,可越讀臉色越黑, 待讀到這死變態豈圖將季清川送入兵營充當營妓時,玄衣人趴著的臉冷笑了一聲。

    他以手撐地,極其主動地朝前跪行了幾步,委屈喊道:“三娘冤枉啊!”

    “三娘原本一步步執行著宮主的命令,絲毫不?敢怠慢,可不?知是誰惹來了姓裴的那只老狐貍,三娘不?是他的對手,不?敢輕易下手,這才躊躇不?前。如今宮主來了真是太好了!”玄衣人擺出又驚又喜的模樣,再次拜道,“不?夜宮經營十九年,等的正是這一刻,三娘懇請宮主親自坐鎮,為三娘執風掌舵!”

    而此刻,地宮的正上方,不?夜宮的前堂儼然炸開了鍋。

    一群群伶人圍在一起?,吵得?不?可開交。

    “我就直說吧,瑤臺上的那位爺,正是當今太子,我押一百兩?。”

    “不?用押了,就是太子。”

    “你?們說說,堂堂一國太子不?顧大庸律法?來參加弁釵禮,這放在過?去誰管想?可太子爺他不?僅來了,還花重金開了瑤臺,這簡直就是無上恩寵!無上殊榮!那季清川不?知感激,為何還要當眾怒砸瑤琴!簡直豈有?此理!”

    “沒錯,未免太囂張了,不?知好歹。”

    “不?對,我瞧著不?是太子爺,太子爺能讓一個伶人這樣欺負?”另一位又道,“我聽說瑤臺那位是季清川的舊情人。”

    “對對對,那季清川攀上了新貴就對舊人始亂終棄,這已不?是頭一回了,之前不?就有?個信國公家的傅二爺嗎?那傅二爺也是重情重義,幾次三番為季清川打得?頭破血流,最后還不?是說給?人拋棄就拋棄了。”

    “也只有?樓上那位才將季清川當作寶。”未央坊的萬九兒很快探過?頭來,陰陽怪氣道,“我曾多次撞見?季清川與人外出私會,舉止親密,甚至夜不?歸宿。”

    “不?夜宮的春三娘,很明顯就是包庇他,之前還假模假式地驗身,就是在演戲!”萬九兒氣憤道,“季清川品行不?檢人盡皆知,就這樣的怎么還有?臉辦弁釵禮啊,也不?知被多少?人上過?,早不?干凈了!”

    “瑤臺上發?生了何事誰也不?清楚,你?怎可血口噴人!”一個小?姑娘打抱不?平道。

    “我親眼見?著的還能有?假么?”萬九兒沖上去就抓住那小?姑娘的辮子,“你?又是哪來的狗腿子,抓著季清川的腿便舔唄!”

    這一有?人動了手,很快便打成一片。

    眼看鬧得?不?可開交,又聽一人站在人群外圍拱火道:“照我說,季清川這么喜歡勾引人,就應該送去兵營,讓那些兵痞子們拉去山頭挨個肏一遍,也就……”

    “就”字還未說完,這人的聲音便消失在喧鬧的人群外。

    就連他整個人也被悄無聲息地拖走了。

    很快,人們發?現,方才帶頭鬧事詆毀季清川的人,不?知何時,一個接一個都?悄無聲息消失了。

    但聽前堂戲臺上一聲吆喝:“咱們這有?位爺請大家聽戲吃茶,各位貴客,請就座吧。”

    人們很快被吸引過?去,方才的鬧劇仿佛已成過?去。

    戲上演的正是《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當臺上那扮演俞伯牙的伶人唱到“此曲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時,臺下眾人受情緒所染,竟有?人小?聲啜泣起?來。

    “俞伯牙尚且可以摔琴謝知音,咱們伶人為何卻如此命苦……”

    “我怎么覺得?,季公子方才那一摔,好像挺傷心的?”一個伶人說道。

    “今日斷琴絕弦,此生不?再鼓琴,這不?就是自喻俞伯牙么?伯牙因世間再無知己?而絕琴,季公子又是為何呢?”

    “說實話,我還挺佩服季公子的……”

    一個年紀小?的竟然當真嗚嗚嗚大哭起?來,眾人問他為何,他哭哭唧唧話也說不?清楚,只道他想小?檻哥哥了,又說小?檻哥哥的琴就是跟季公子學的,如今季公子不?再鼓琴,小?檻哥哥得?多傷心呀……

    眾人唏噓,便多分了些瓜子糖果與他吃,總算哄住了。

    而那些原本信誓旦旦提著錢袋子要挑戰太子的人,已然覺得?苗頭不?大對。

    這局怎么看都?像甕中捉鱉,前有?東廠肆意抓人,現有?季清川當眾怒砸瑤琴,越想越覺得?自個兒就會是下一個被宰的冤大頭。

    這美人再美也無福消受,小?命要緊,于是便攜了仆人借機跑了。

    訂金也不?退了,先跑為上。

    不?過?一出戲的功夫,剩下的一百來名客人,又跑了一大半。

    剩下的,都?是膽肥不?怕事的。

    外頭鬧哄哄,三樓雅閣內,兩?人穩坐對弈。

    許欽落下一枚白子,問對面的安陽王:“王爺,瑤臺鬧那么大動靜,不?去看看嗎?”

    “本王總覺得?不?對勁。”安陽王凝眉看著棋盤。

    “何處不?對勁?”許欽問道。

    “我見?過?清川未下完的棋局,他雖喜兵行險招,但有?攻有?守,進退有?度,頗具君子風骨,今日斷琴絕弦……他是要舍棄什么嗎?”安陽王遲疑不?定地落下一枚黑子。

    “許某倒是被季公子給?驚到了,都?說不?夜宮的頭牌十五歲一舞動帝城,琴藝更是帝城一絕,沒想到今日一見?,便是見?他怒斥太子、當眾砸琴……”許欽捏著顆白子,淺笑道,“嘖,當真是個妙人,不?虛此行了。”

    “清川平日不?是這樣的。”安陽王有?點糊涂了,他之前見?到的季清川分明溫順懂事,有?進有?退,不?像會有?此行為的人。

    “想必是今日王爺親自坐陣,給?了季公子底氣。”許欽道,“那太子何等胡攪蠻纏王爺是見?過?的,季公子應當是被惹惱了不?得?已而為之。”

    安陽王終是不?放心,派人喚來采薇,囑咐她去瑤臺守著。

    “王爺再不?好好下棋,就該輸了。”許欽道。

    “昨晚許兄去見?了那些清川過?去的恩客,可還順利?”安陽王心不?在焉問道。

    “還是王爺思慮周全?,派許某去將這些人一一拜訪了一遍,否則今日這弁釵禮上怕是又要多出一些幺蛾子。其它人倒好辦,不?過?是威逼利誘,倒是有?一人,是個難應付的。”

    “何人?”

    “皇商沈家的大公子,沈子承。”

    安陽王拿起?一枚黑子,抬眸望過?來:“此人早年隨他父親去臨安王府拜訪過?,他們沈家銅臭味太重,本王不?喜歡。”

    “原來王爺知道此人。”許欽以手支頤淺笑道,“這是個聰明人,很快便猜出了我是王爺的人。據我所知,這些年季公子的開銷十之七.八是由這位沈大公子負擔的,他也絲毫不?掩飾對季公子的喜愛,可他卻只同許某談江寧織造局的事。”

    “他想同臨安王府做生意?”安陽王來了興致。

    “沒錯。沈子承條理清晰,目標明確,明顯早有?準備。雖說商人逐利,可他卻完全?沒有?以季公子作為交換條件的意思,此人若不?是城府極深,便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無論?是哪一種,都?算是個不?錯的合作伙伴。”許欽說道。

    “這倒有?趣了,莫非他早知道本王會去找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安陽王道。

    “這個許某就不?得?而知了,”許欽笑道,“果然,季公子交往的人,都?非凡品。”

    “一個有?家室的皇商之子,算不?得?交往的人,”安陽王立馬否定道,“此等庸庸之輩,不?要將他與清川相同并論?。”

    許欽一怔,笑道:“是。王爺是真疼愛季公子。”

    “本王心中有?愧。”安陽王道,“清川這孩子是美玉更是瑰寶,不?是尋常人能覬覦的。可憐他從小?長在這種地方,難免遇見?些歪風邪氣,如今他好好的也就算了,若真有?人曾對他做過?什么,本王第一個打斷那人的腿。”

    許欽捏著棋子的手抖了一抖,不?巧的是,縱他閱美無數,方才遠遠瞧了那季公子一眼,也是動了些心思,他嘴角牽扯了一下,道:“王爺所言極是。”

    “本王再問你?一個人。”安陽王道,“你?來評判評判。”@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許欽也不?下棋了,雙手疊放身前,認真道:“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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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在不?夜宮抓人辦案的那一位,司禮監掌印裴尋芳。”安陽王道。

    “那個太監?”許欽嗤笑道,“太監能與季公子又有?何關系?”

    “此人表面看似與清川無直接接觸,卻幾次三番出現在與清川相關的事件中,湄水女巫事件,揭帖事件,拈花巷事件,甚至包括朝中對太子的彈劾以及這次的弁釵禮,處處都?有?他的身影,本王不?得?不?疑。”

    “或許他是在為主子辦事?”許欽想了想,“比如圣上?或者太后?”

    “不?可能是太后。”安陽王解釋道,“裴尋芳能穩居司禮監掌印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他不?屬于任何一方勢力。咱們那位圣上最是多疑,太后、太子、內閣、四皇子,甚至本王,沒有?一個是那位圣上所信任的!他挑在身邊的人,一定是最忠心且最有?能力的狗!只對他一人臣服,只為他一人賣命!”

    “可匪夷所思的是,這裴公公近日所做所為,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為圣上辦事……”

    “許欽對朝局并不?熟悉,但曾聽聞這位裴公公當年是救了先皇后的孩子,也就是當今太子才上位的,他與太子或者與先皇后是不?是有?關聯……”

    許欽尚未說完,安陽王忽的拍案而起?。

    安陽王焦躁地在房中踱來踱去,越想越不?對勁,又聯想到他入帝城以來收到的那幾封密信,以及逐漸引導他確定季清川身世的幾條線索,尤其是那份記載著小?檻與永昌郡主事宜的冊子……

    安陽王忽覺毛骨悚然。

    他似乎一直在被人暗中牽著鼻子走。

    而線的終點,都?是季清川。

    再細細想來,這抽絲剝繭般的引導,對帝城局勢及對安陽王境況的掌控,絕非尋常人能辦到。

    安陽王隱隱覺得?,這事與裴尋芳有?關。

    可他的動機是什么?-

    瑤臺上。

    小?蔻正與妝娘心驚膽戰地為蘇陌換妝。

    今日公子不?知為何竟然肯上女妝了,還指定要畫那被禁多年的“楓林晚妝”,這妝容傳聞是當年大齊第一美人長樂郡主在齊宮夜宴里一舞動天下時畫過?的妝容。

    此妝一出,便引得?天下美人爭相模仿,風靡一時。

    可自從長樂郡主成了大庸皇后,這妝便被明令禁止了。

    妝娘一頭微汗,那細如發?絲的筆尖在她手中也微微發?抖,她細細勾畫著蘇陌額間那枚楓葉,一筆都?不?敢有?誤,她說道:“公子莫嫌奴婢慢,這楓葉就是點睛之筆,急不?得?。”

    蘇陌閉眼道:“姐姐有?勞。”

    蘇陌手指間翻轉著那枚裴尋芳送來的箋子。

    玄衣人問他這箋子上的句子是何意?

    嘉延帝寢宮里的掛著一幅美人畫,畫上題的詞正是:長相思兮長相憶,樂事與良辰。

    這是一句藏頭詩。

    畫是大庸最好的畫師畫的,詞是嘉延帝親自題的,而畫中美人,正是嘉延帝多年前在齊宮夜宴上初次見?到的十五歲的長樂郡主。

    那一年大齊皇帝宴請諸雄,商討平息戰端、平衡利益之事,長樂郡主代表東道主在夜宴中獻舞,彼時養在深宮、未經世事的長樂哪里會知道,這一舞,自此便有?了“得?長樂者得?天下”的說法?。

    大齊第一美人長樂郡主,成了那些攻伐天下的野心家們,發?動戰爭的名號。

    長樂長樂,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否會拒絕在夜宴上獻舞?

    蘇陌思慮至此,不?覺蹙起?眉來,忽聽面前一個聲音:“別動。”

    蘇陌睫毛一顫,倏地睜開眼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細長上挑的鳳眸。

    畫楓葉花鈿的人,何時換成了裴尋芳!

    “說了別動,要畫花了。”裴尋芳若無其事地端起?蘇陌的下巴,繼續有?模有?樣地畫花鈿。

    “掌印為何來了?”蘇陌道。

    “來看看公子摔的是哪把?琴。”裴尋芳戲謔道。

    “若摔的是掌印送的月鳴滄海琴呢?”蘇陌道。

    “摔了便摔了,公子可別舍不?得?琴,公子若喜歡,咱家明日再整一堆琴給?你?摔著玩兒。”裴尋芳笑道,“今日這琴摔得?漂亮,咱家為公子拍手叫好。”

    “裴尋芳。”蘇陌叫他名字。

    “怎的了?”裴尋芳輕撫他的眉眼,如今一聽蘇陌叫他這個名字,裴尋芳便無端生出萬般柔情,連心都?變柔軟了。

    因為他終于知道,當年護送他從洛陽到大庸帝城的那位“先生”,正是蘇陌。

    因為那時的蘇陌笑著對他說,綺陌尋芳惜少?年,從此往后,你?便叫裴尋芳吧。

    綺陌尋芳惜少?年,裴尋芳喜歡這個名字。

    裴尋芳這一生記掛的人不?多,而心心念念的人正在身邊,便是上天對他最大的恩賜。

    “讓許欽贏。”蘇陌望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

    裴尋芳眸光變得?幽深,像深不?見?底的潭水。

    “可以。”他說道,“公子拿什么跟咱家交換?”

    “掌印想要什么?”蘇陌問道。

    裴尋芳停了一瞬,蘇陌以為他會提什么無理的要求,哪知他湊過?來,貼著蘇陌的耳廓,微微吐氣道:“為咱家戴一次耳墜子,可以嗎?”

    耳墜

    鮮紅欲滴的耳墜子。

    拖著細細的銀絲線兒?, 骨碌碌滾過印著吻痕的鎖骨,滾過脆弱的頸動脈,沾著黏膩的汗珠,滾入如墨揮就的烏發中。

    似一滴鮮血, 滴入濃墨中。

    那耀眼得如同白雪一般的人, 伏于凌亂的衾被間,輕薄的寢衣沾了汗水, 被推至腰上。

    明黃色的綢緞, 襯得他如同雪人一般,燭火煌煌, 微驚紅涌, 蘇陌回眸,眼睫上沾著淚珠,投來恨恨一瞥:“給我摘了!”

    “不摘。”裴尋芳掰過他的臉, 將蘇陌的喘息和命令全部吻進唇舌間,“戴著。”

    “咱家喜歡。”

    “裴尋芳,你放肆!”蘇陌狠狠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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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醫說了,這耳墜子得夜夜戴著,于陛下的病體有?益。”裴尋芳如冷酷的施刑者, “還有?方?才?為陛下用的那?些藥丸, 得日日用, 這次的藥來之不易,傾全國之力得來的……”

    “你……”蘇陌忽而劇烈咳嗽起來, 咳得身體蜷縮成一團,明黃色的綢緞漾起一團褶皺, 如金色夕陽下蕩漾的湖水。

    裴尋芳眼中閃過慌亂,他將人抱得更緊了, 手上的動作愈發溫柔,一邊吻他:“有?沒?有?弄疼?”

    蘇陌的唇幾?乎被咬出血,他眼尾染著紅,威脅道:“敢再將那?勞什子用在朕身上,朕殺了你!”

    蘇陌很少在裴尋芳面前自稱“朕”,可當他自稱“朕”時,那?便是真怒了。

    “陛下每病倒一次,便生?生?殺了咱家一次。”裴尋芳倔強地籠著懷中人,“只要?還有?一點希望,咱家也要?試試。”

    他衣冠楚楚,就連就寢時的衣袍都是齊整的三?層,他日沐三?次,夜夜與蘇陌同眠,卻從未在蘇陌面前裸.露過自己的身體。

    臟鄙,丑陋,殘缺之身,他不愿蘇陌看到?他最不堪的一面。

    可即便是他這樣的爛人,也還是貪婪地奢望著,可以擁有?這天?下最尊貴的人。

    裴尋芳喜歡與他在無人的深夜里肆無忌憚地做愛,喜歡看他病骨支離的身體因自己而充滿生?機,那?總會?給裴尋芳一種錯覺,仿佛蘇陌的身體還有?機會?養好一樣。

    “只要?對陛下有?益,咱家便要?一試。”他細致地觀察著蘇陌的每一點反應,只想讓他更舒服一點。

    “在前朝,咱家聽陛下的。但在這后宮,陛下得聽咱家的。”裴尋芳道,“安醫生?已經找到?了陛下的癥結所在,假以時日他一定可以找出方?法治好陛下,咱們來日方?長……”

    “沒?有?來日方?長了。”蘇陌的聲音決絕而悲涼,他不愿再給裴尋芳一絲希望。

    裴尋芳嘴唇顫抖著,他道:“荀兒?今日來請安,陛下昏睡著,他說他今日讀完了《商君書》,想讓陛下為他分解分解……”

    蘇陌揪住裴尋芳紋絲不亂的衣領,道:“別打荀兒?的主意。我警告你。”

    “只要?陛下在,咱家就絕不動李荀。”裴尋芳垂眸道,他一字一句強調道,“只要?陛下在。”

    “我要?陛下同我一起撫養他長大,將他培養成一代明君,還這天?下一個?太平盛世,可以嗎?”

    蘇陌苦笑道:“我沒?有?時間了。”

    “城南的花都開好了。”裴尋芳一點一點吻著那?耳墜子滑過的地方?,聲音變得異常溫柔,“等?陛下好了,咱家帶陛下去騎馬。”

    蘇陌沒?有?說不好。

    他將臉埋進裴尋芳懷里,輕喘著:“我腿沒?有?力氣,你抱我上來。”

    裴尋芳將他抱起,蘇陌的墨色長發如黑瀑般傾瀉下來,遮住裴尋芳的視線。蘇陌捧住他的臉,給了他人生?中最熱烈的一次吻。

    鮮紅欲滴的耳墜子,帶著蘇陌的余溫,滑過裴尋芳的臉,他聽見蘇陌在耳邊同他說:“掌印入戲太深。你可知,黃粱一夢終須醒……”

    谷雨那?日,裴尋芳按照蘇陌的吩咐去找吉空,吉空卻只給了他一個?銀鈴。

    “陛下走后,掌印將這銀鈴與他葬在一處吧。”吉空大師敲著手中木魚說道。

    裴尋芳差點拔刀一刀砍了他。

    “掌印一生?殺戮過重,平生?癡妄集于一人,偏偏這唯一所求卻是水中月、鏡中花,注定不可善終。”吉空淡漠的垂著眸子,“只是可惜啊……他不肯聽我一勸,否則也不至于到?今日這般田地。”

    裴尋芳將冰冷的刀尖抵于吉空胸前,威脅道:“告訴咱家,他究竟是誰?來自何處,將去向何方??告訴我,否則咱家今日燒了你天?寧寺!”

    “施主,陛下在前方?求雨,施主卻在此威脅貧僧要?燒了天?寧寺,就不怕遭天?遣嗎?”吉空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淡定道,“施主即便燒了整個?帝城,也留不住他。天?意如此,你能翻了這天?嗎?”

    “神佛若要?帶他走,咱家便敢斬了神佛!”裴尋芳刀鋒一轉,長刀劈入神龕,揚長而去。

    長刀震顫。

    神龕應聲斷裂成兩截。

    吉空終于停下手中木魚,望著裴尋芳盛怒而去的背影,道:“蘇陌,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蘇陌用僅有?的力氣吻著裴尋芳。

    “掌印是一把好刀,我用著很趁手。”蘇陌喘息道,“可交易總有?結束的一天?,你我本就是一場游戲,何必入戲太深?”

    “掌印若覺得我還虧欠于你,想要?什么?便來拿吧。”

    窗外?簌簌下起了雪。

    細細碎碎敲打著窗。

    “下雪了。”蘇陌用額頭?抵著他的額頭?,“許是今夜天?神醉了,錯把白云揉碎成了雪。掌印,城南的花該謝了,求點別的吧。今夜無論掌印所求為何,我允你。”

    燭影晃,帳輕搖。

    裴尋芳翻身將蘇陌壓在衾被間,十指深深嵌入肌骨,他還有?千千萬萬句話要?問蘇陌,可充斥于胸腔的訴不盡的情感最后只凝成兩個?字:“別走。”

    別走。

    求你,別走。

    是交易也好,是游戲也好,別走,求你。

    那?一年,暮春時節,在夏天?來臨前,帝城飄起了雪。

    大雪足足下了七日。

    雪停那?一日,長樂元年四月三?十日,新帝薨-

    不夜宮前堂,人們正為新上演的戲目喝彩著。

    而瑤臺上,裴尋芳望著一身紅裝的蘇陌,枯紅了眼。

    那?些腦海中的畫面太過真實,真實地就像剛剛經歷過一遍一樣。

    裴尋芳心中緊繃的大山倒了。

    他以為時間已沖淡一切,可所有?的以為在此刻土崩瓦解。

    他想吻蘇陌。

    想撕掉他身上那?件繁復的華服,想抱緊他,讓他毫無保留地在自己懷里,就像過去一樣。@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念頭?一旦產生?便變得非常可怕。

    而眼前的蘇陌還如不知情的小羊羔,毫無防備地望著他。

    “耳墜子?”蘇陌尚未擦唇脂,蒼白的唇略顯病態,他眼睫顫了顫,道,“掌印喜歡看人環佩叮當的模樣,不妨去尋女子。”

    他甚至往后退了退:“我不喜歡戴耳墜子。”

    裴尋芳繃著臉,一把將他撈回來。

    “別走。”他說。

    “什么??”蘇陌問他。

    裴尋芳雙臂環住蘇陌的肩背,一點點將人摁進懷里,像一只受傷的狼小心翼翼地將羔羊圈入懷里。

    他垂下頭?,而后將臉埋進蘇陌頸間,嗅著他身上的香,壓低聲音道:“自古明月作耳珰,公子這般顏色,不戴耳墜子可惜了。”

    “在大庸,男子戴耳墜子代表什么?,掌印不會?不知道吧?”蘇陌蹙眉看著這個?莫明其妙抱他的人。

    在大庸,登記在冊的男伶人共計七千余人,他們無一例外?,從小便要?穿耳洞,服用阻礙性特征發育的秘湯,刺穿的耳洞既代表著他們的賤籍身份,又時刻提醒著他們,必須順從,必須卑微,必須臣服。

    而男伶人戴上耳墜子的那?一刻,便是將自己如供人取樂的寵物一般奉上去,是討好、是以色侍人的開端。

    在這本書里,蘇陌筆下的季清川僅僅戴過兩次耳墜子,一次是十五歲時初登臺,一次是十九歲那?天?的宮宴,第一次讓他成為了帝城第一伶人,而第二次,要?了他的性命。

    在那?些獵色的客人眼里,看一位絕色男伶換上女裝、戴上耳墜子侍奉身側,天?然就比看女伶獻媚更能勾起征服欲。

    看嬌郎含羞半推脫,看庭后春生?玉樹花,這是深宅后院里體會?不到?的快樂。

    可裴尋芳讓蘇陌為他戴耳墜子,是什么?意思!

    蘇陌并不反感戴耳墜子,在現實世界,誰還沒?有?個?耳釘自由。

    可放在眼下,未免不讓人惱火。

    他哪里又會?知道,耳墜子對裴尋芳意味著什么?。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今日這不夜宮歌舞升平,倒叫咱家迷了耳目,也生?出些虛無縹緲的奢望來。”裴尋芳深嗅著蘇陌的體香,呢喃道,“公子就當施恩于我,為咱家破例一次,好嗎?”

    這人到?底怎么?了?

    平日也沒?見他如此模樣。

    蘇陌心里古古怪怪的,雖然一百個?不愿意,但也說不出那?一句“不行”。

    蘇陌掰起裴尋芳的臉,竟見他素日嚴酷凌厲的鳳眸,此刻竟是濕漉漉的,像雨夜里渾身濕透無家可歸的孤狼。

    蘇陌心一驚:“掌印怎么?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尋芳眸光暗下來,他牽住蘇陌的手,說道:“公子可還記得,你來見咱家的第一天?曾說過,想讓那?些想害你的惡人下地獄?”

    蘇陌眼皮一跳:“沒?錯。”

    “今日,咱家就幫公子,將他們一起趕進地獄。”

    紅楓

    上巳至谷雨, 不過二十余日。

    可蘇陌竟生出了一夢數十載、草木一春秋的錯覺。

    當初他由小太監領著走?向那座白色營帳時?,湄水兩?岸歌舞百戲,鱗鱗相切,好不熱鬧, 如今, 樓下依舊戲臺聲高,妙舞笙歌, 而他要見的那個人, 已宿命般融進了他的眼里。

    蘇陌眼睫顫了顫:“掌印要如何做?”

    “這惡鬼讓咱家一個人當便夠了,咱家要公子這雙手干干凈凈的, 不染血腥, 只握著我一個人。”裴尋芳撫摸著蘇陌指上的君韘,啞聲道,“咱家將誓死護公子周全。”

    這話?裴尋芳不是第一次說了。

    過?去?蘇陌笑他一個筆下人不自量力癡心妄想, 而今,蘇陌再也無法置身事外。

    也更加無法無動于衷了。

    “掌印瞧我今日這楓林晚妝,顏色如何?”蘇陌問他。

    裴尋芳的目光炙熱而沉甸甸的:“自然是極好的。”

    “比我母親如何?”

    “公子像極了長樂郡主,又別有?一番風韻。”

    “與嘉延帝李畢寢宮里的那幅畫像相比呢?”蘇陌眉目流眄。

    裴尋芳被他看得心神一蕩:“不及公子。”

    “長相思兮長相憶,樂事與良辰……為著曾經的一眼萬年, 固執地守著心中癡妄, 得不到便毀滅, 掌印,這樣的人, 要如何逼他發瘋?”蘇陌靠近一步,繼而圈住裴尋芳的腰。

    他的腰勁瘦而有?力量, 給人莫明的安全感,蘇陌道:“于嘉延帝李畢而言, 誰是那支最鋒利的箭,掌印比我更清楚。掌印,我沒有?那么弱,我們的合作不是一方對一方的保護或恩賜,而是比肩而立交付后背的戰友。”

    裴尋芳道:“公子當真想好了?”

    “掌印不也想好了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蘇陌目光堅定道,“殺人誅心,這一次,換我來捕獵,請掌印為我布下大網,咱們打?一仗漂亮的,好嗎?”

    裴尋芳根本無法勸阻。因為他知道,這是最好的辦法,他的蘇陌向來如此孤勇,而裴尋芳能做的,便是做他身后最強大的后盾。

    “掌印可別像上次一樣,來太?晚了。”蘇陌輕笑道,“雖然我沒心沒肺,但也會害怕的。”

    裴尋芳狠狠抱了蘇陌一下。

    蘇陌仰起頭?:“唇脂還未擦,請掌印為我完成這楓林晚妝。”@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尋芳眉心一跳,因為他又看到了蘇陌眼中那似曾相識的、舍棄一切的狠意。

    一抹朱色上檀唇,遮去?所有?病氣。

    裴尋芳最后拿起妝奩臺上的面簾,細致地替蘇陌戴上。

    金色面簾如流星閃爍,遮去?他半邊容顏,只露出?一雙出?塵絕世的眸子,還有?額間那枚精巧奪目的紅楓。

    “公子甚美。”裴尋芳嗓音低啞。

    “等我回來。”蘇陌莞爾一笑,當即松開了裴尋芳。

    裴尋芳懷中落空,一股莫明的不安直襲心頭?。

    蘇陌走?了幾步,忽而停住,回眸望他:“雨生百谷,萬物重生,掌印,合作愉快。”-

    不夜宮前?堂一樓。

    兩?名執事領著一群小廝風塵仆仆沖進來清場。

    “諸位諸位,請速速移步二樓內席,不夜宮已經在二樓為諸位準備了休息區,此處不可再逗留了。”

    不明所以的眾人一頭?霧水被趕上了二樓,到達二樓再往下看時?,才發現?各處門窗已被封住,不透一絲日光,而他們方才所站的地方,已然是一汪碧水。

    原來那不夜宮的一樓前?堂本是一個圓形下沉式空間,戲臺子搭在正中央,四面八方排列著多?道供客人坐下看戲的曲型長凳,如今這空間里引滿了水,便宛如一個碧玉妝成的水鏡。

    百余盞芙蓉玉鳳燈掛于閣頂,如璀璨星河般映入水面。

    酉時?未到,樓外夕陽初斜,這里已是星河燦爛。

    “這就是傳說中的不夜宮水鏡嗎?”一人驚訝道。

    “春三娘這回是下血本了,據說這水鏡自建成后,還從未使用過?,今兒是來了什么貴客么?”

    “不愧是帝城第一伶人啊,這個排場……”

    這時?,一人嗅了下鼻子:“什么東西,竟如此香?”

    眾人這才察覺,果真異香撲鼻,再一看,那水鏡中不知何時?蒸騰起一片水霧,霧中緩緩駛出?一葉小舟,小舟上坐著一名白發琴師,抱琴而奏,看不清容貌。

    一時?水霧氤氳,仙樂裊裊,恍如到了瑤池天宮。

    眾人正驚嘆此景恍恍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聽?一個聲如洪鐘的聲音大聲宣布:“酉時?將到,競禮即將開始!請諸位肅靜,非競價不可喧嘩。現?在,請點燈師撤燈!”

    此話?一出?,立即引來反對。

    “為什么要撤燈?”三樓雅間的一名客人問道。

    “對呀,咱可是花了真金白銀點的燈,為何要撤?”五樓又一人大聲疑惑問道。

    “季公子今日選的是‘星落不夜宮’,最后能留下的燈才是獲勝者,那些已經離開的客人,已經放棄了競禮資格,燈自然不能留著。人走?燈撤,請各位爺諒解。”

    “撤得好!”四樓探出?一位鬢間簪花的男子,他左擁右抱,吃著懷中美人送入口中的葡萄,大笑道,“快撤!將那些膽小鬼的燈都給爺撤掉!別妨礙老子搶美人!”

    一盞又一盞芙蓉玉鳳燈被熄滅又撤下,堂內光線暗下去?一大半。

    伶人中發出?陣陣嘆息。

    那象征著第一伶人身份的芙蓉玉鳳燈,若是能有?一盞是為他們點的,該多?好啊。

    少頃,一百六十余盞燈撤得只剩三十余盞,其中李長薄獨占六盞。

    又見五樓雅間的扶欄上趴著一位俊俏的藍衣公子,他大聲說道:“可要看仔細了,可別撤了小爺的‘檀唇’燈。”

    那點燈師道:“爺莫急,錯不了您的。小的預祝爺今日蟾宮折桂抱得美人歸。”

    那藍衣公子哈哈大笑起來,甩手便扔給了點燈師一包金豆子,道:“賞你了!承你吉言!”

    “爺敞亮!”點燈師笑呵呵接了。

    而他對面的雅間里,九公主惱火地問推門而入的賀知風:“賀大人來得正好,那小子誰啊?

    賀知風早已將場內這些客人的來頭?摸了一遍,答道:“金陵世家吳府二公子。”

    九公主氣呼呼道:“給我送一把匕首一只梨過?去?,就說是瑤臺上的李公子送的,他要敢同?我太?子哥哥搶人,我叫他人首分離。”

    “稟九公主,吳家走?的是海路生意,慣于同?東洋海寇打?交道,都不是善茬,這種威脅怕是行不通。”賀知風道,“況且公主身份不可暴露,不可打?草驚蛇。”

    “你!”九公主冷哼一聲,“難怪他們都說魏國公家的賀僉事是個膽小怕事的。”

    “并非下官怕事,而是今日這不夜宮暗潮洶涌形勢復雜,下官至今還未摸透另外兩?方勢力是誰,須得謹慎才行。”賀知風認真道。

    九公主望著他那張憨厚的臉,著實也發不起脾氣來,又道:“太?子哥哥吩咐賀大人守住不夜宮的幾處關口,你到這來作甚?這里有?我就夠了。”

    “下官受義父所托,為太?子送銀兩?。”賀知風說著呈上一個漆盒,“這些年魏國公府甚為拮據,這些銀兩?算是盡綿薄之?力了。”

    九公主打?開一看,全是銀票!她甚是驚訝,太?子哥哥究竟同?魏國公做了什么交易,讓這犟老頭?又是貼人又是巴巴的送錢來。

    九公主倒也不缺這點銀兩?,但多?一點是一點,便毫不客氣收了:“多?謝。”

    賀知風仍沒有?走?的意思,又問道:“下官有?一事不解,請九公主賜教。”

    “何事?”九公主道。

    “太?子殿下若是贏下弁釵禮,打?算如何安置季公子?”賀知風問道。

    九公主頓了一下,砸吧著嘴道:“主子的事情,輪得到你打?聽?么?”

    “并非下官有?意打?聽?,而是擔心季公子……和太?子的前?程。”賀知風跪道,“我朝未有?男子為妻的先例,況且大庸律例嚴禁官員私購伶人,伶人終身不可轉良、不可為婚,季公子走?不出?不夜宮,也入不了東宮,既然如此,今日如此大費周章又是為何?”

    九公主狐疑地看著賀知風,忽而湊近問道:“賀大人可有?成親?”

    賀知風臉色微恙:“未有?。”

    “那賀大人自然不懂。”九公主神秘一笑。

    忽聞堂內鐘聲連響,韶樂乍起。

    “酉時?到了!”九公主興奮地撲過?去?,“開始了。”

    此時?水霧已彌漫整個前?堂,奇香陣陣,人們聞著那香,漸漸精神亢奮、口干舌燥,都伸長著脖子尋找著季清川的蹤影。

    “一重山,兩?重山……”舟中琴師開始吟唱起來,小舟漂行于水鏡中,他的歌聲悠遠而蒼涼,“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忽而,數不清的楓葉如飛雪般從閣頂飄灑下來。

    人們仰頭?伸手去?接,但聽?一陣驚喜尖叫,便見一個巨大的秋千從六層瑤臺如展翅的鳳凰乘風蕩下。

    “呼”的一下,在水霧中蕩出?一圈漣漪。

    賀知風的心跟著蕩到了嗓子眼,這才看清,那秋千上坐著一位紅衣妙人兒,一身紅衣勝似火,燦燦珠簾遮住半壁容顏,卻襯得那雙桃花眼更加勾魂攝魄。

    賀知風認得那雙眼,只消看一眼便忘不了。

    巨大的秋千卷起旋風,從上空繞著圈兒滑翔而下,如翱翔寰宇的火鳳凰。

    蘇陌許久沒有?如此興奮過?了。

    過?去?他喜歡冒險,尋常的生活根本無法滿足他,他喜歡從極限運動中尋找快感,當他第一次在教練的指導下打?開艙門從高空一躍而下時?,也是這樣驚奇而興奮。

    去?他媽的病骨支離,去?他媽的弁釵禮。

    都見鬼去?吧。

    蘇陌如神明般掃過?那些他親手創造的人和世界,掃過?環繞于前?堂的鱗次櫛比的雅間,他看到了一雙雙貪婪、震驚、渴望與愛慕的眼。

    許許多?多?的目光交融著,落在蘇陌身上。

    匯成一種叫做“欲望”的東西。

    于眾生萬象中,蘇陌忽而察覺到了一道如饑鷹般兇殘貪婪的目光,似要穿透他的肌骨將他吞噬將他咬碎,可待蘇陌回眸去?找,卻只撞見了賀知風那呆呆的目光。

    賀知風的心臟突的一下幾乎要從口中跳出?來。

    他偷偷攥緊袖中的那只季清川曾派人贈與他的香囊,忽聽?一名男執事大聲說道:“第一輪,花簪主人李公子,請起價!”

    “三萬兩?!”九公主整個人幾乎趴出?欄桿之?外,大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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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萬兩?!不是開玩笑吧!上一位第一伶人最后的成交價就是三萬兩?啊!”

    “這叫人怎么玩!”

    “這擺明了就是要一輪結束競禮呀!”

    眾人正瞠目結舌看看誰會第一個追價時?,便聽?得四樓的簪花男子迫不及待應道:“三萬一千兩?!”

    那人如焦急的猴子,直勾勾看著秋千上的蘇陌,葡萄也不吃了,身邊的美人也不抱了,只涎著口水道:“我的個小乖乖,世上竟還有?這等顏色。”

    然而他話?音還未落,五樓那位藍衣公子又緊追道:“三萬兩?千兩?!”

    緊接著追價聲此起彼伏。

    “三萬三千兩?!”

    “三萬四千兩?!”

    “三萬五千兩?!”

    “四萬兩?!”三樓特不起眼的一個小雅間內,許欽搖著扇子,悠哉悠哉應道,朝樓上各位拱手,“承讓了!”

    九公主急紅了眼,直接跳上身側的桌子,大聲喚道:“五萬兩?!”

    “呦!”許欽笑瞇瞇看向九公主的方向,“女中豪杰。”

    九公主舉著五個手指,再次重復道:“五萬兩?!”

    那男執事當即大聲宣布:“花簪主人第一次加價,五萬兩?!”

    那聲音聲如洪鐘,將那些蠢蠢欲試正欲追價的客人都給震了回去?。

    許欽轉身看向安陽王,問道:“這太?子李長薄是不是另有?小金庫?”

    安陽王淡定道:“讓他加,加到他不堪負重。”

    五萬兩?!

    賀知風背上沁出?冷汗來,都督府的士兵一年軍餉不過?十五兩?每人,這五萬兩?便是三千三百余名士兵一年的軍餉,九公主這小祖宗隨便一出?手,便端掉了一個營的兵,真是不拿銀子當錢花啊。

    又聽?那男執事宣布道:“第一輪競禮結束,所有?未參與第一輪追價者,撤燈!”

    那些仍在猶豫觀望的客人立馬急了:“怎么可以就這樣撤燈!我們還未來得及報價!”

    “規則寫得明明白白,請爺再仔細看看。”男執事應道。

    那客人拿起競禮冊一看,還真有?這么一條:在花簪主人追價之?前?,未參與當輪追價者,視為自動棄權。

    這下完犢子了。

    千里迢迢跑一趟,還未出?場,便出?局了。

    九公主這一追價,將競爭者立馬篩到了只剩七人,她拍拍手,朝賀知風一揚下巴,道:“怎么樣?”

    賀知風垂下眼皮:“公主英武。”

    堂間還有?人不服,叫囂著不夜宮店大欺客,揚言要重來一次,否則砸了不夜宮。

    “還不快去?!誰敢搗亂給我抓誰!”九公主傲慢吩咐道。

    “是。”賀知風從雅間退出?,心還在突突直跳,季清川望他的那一眼讓他久久無法平靜,他快步走?著,隨即在走?廊間奔跑起來。

    忽聽?堂間又是一陣驚叫聲,賀知風沖進最近的一間雅間,驚得那雅間的客人直退。

    賀知風哪里管得了那些,掏出?腰牌一亮:“京軍奉旨查案。”

    只見一名輕功極好的錦衣少年踏著芙蓉玉鳳燈從閣頂一躍而下,他攀住那巨大秋千的吊索,迅速俯沖向季清川。

    眾人在驚叫,這這這這人莫不是刺客來劫人的!

    便見那少年翻身至季清川身后,一把攬住他,幾乎沒有?任何停頓,抱著季清川從那秋千上一躍而下。

    “救、救人啊!”眼見著美人突然被劫,人群中爆發出?尖叫。

    賀知風躍上欄桿,幾乎就要沖下去?將人搶回來,可他很快認出?,劫人的少年是常跟在季清川身邊的近衛凌舟,而這場劫持,不過?是一場牽引人們情緒的戲碼。

    人們沉于情境中,忘乎所以,更忘了這本是一場戲。

    “仙樂高處墜青云,驚破長安紅楓舞。”數不清的紅楓簌簌落下,水霧散開一圈,水鏡中的戲臺上,一群舞姬揮舞著水袖,翩躚起舞。

    又聽?那舟中琴師唱道:“一朝劫于君王側,從此君王不早朝,三千寵愛于一身,六宮粉黛無顏色……”

    賀知風喘息著,曼歌妙舞中,他聽?見那男執事大聲宣布道:“蝤蠐燈,落!”

    只聽?“咻”的一聲,有?什么東西在空氣中嘣出?極輕的一聲。

    賀知風定睛一看,便見一支漆黑的離弦之?箭以雷霆之?速穿過?叫囂歡呼的人聲、破開水霧朝那懸掛著的芙蓉玉鳳燈射去?。

    轉瞬間,飛箭精準地射斷了其中一盞燈的繩索。

    那燈瞬間如墜落的星子一般,掉了下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人群中又是一陣驚呼。

    水鏡中央,舞姬踏著琴音飛速旋轉著,紅楓飄揚,蓬草飛轉。

    琴弦一撥,舞姬齊齊一跺,如百槌擊鼓,“咚”的一聲,被射落的芙蓉玉鳳燈沉入水鏡,很快又浮出?水面,竟未熄滅,而是如水芙蓉漂在了水面。

    “楚腰燈,落!”

    男執事再一次大聲喚道,如宣判出?局名單的無情判官。

    “別!別射我的燈!”賀知風身邊的那位少年客人忽而跳起來沖出?去?,大聲喝道,“誰敢!”

    然而根本無人理他,“咻”的一聲,飛箭精準射落了那盞名為“楚腰”的芙蓉玉鳳燈。

    “誰射落了我的燈,我宰了他!”那少年客人暴跳起來,卻見那旋轉的舞姬中,一名少年手執一把漆黑輕弩,紅衣似火,他循著聲音,冷冷望了過?來。

    正是不夜宮的頭?牌,是他此行心心念念要見的人,季清川。

    曼妙的舞姬環繞著他,季清川立于水鏡中央,奪目而冷漠。

    那少年客人一怔,一把抓住身側的老者,氣急敗壞哭鬧起來:“都怪你!嗚嗚嗚都怪你攔著我!現?在好了,我的燈都落了……嗚嗚嗚我拿什么競爭!”

    老者按著少年的肩,安撫道:“小少爺息怒,息怒呀!她們舞的是禁曲,是二十多?年前?齊宮夜宴上長樂郡主曾舞過?的紅楓舞,此舞曾掀起過?一場腥風血雨,非你我能承受,公子萬萬不可參與其中!”

    賀知風聽?出?其中玄機,轉身問道:“這位老先生,你見過?這舞?”

    那老者慘然一笑,溝壑縱橫的面龐略顯蒼白,他道:“當年見過?此舞的人,都死光了。”

    而此時?。

    由地宮通往一樓的機關被層層打?開,不夜宮的宮主如久未見光的惡鬼從地獄里走?出?來,他雙目赤紅,下垂的薄唇緊抿著。

    最后一道機關打?開的瞬間,一片紅楓從縫隙中鉆進來,掉落在他足尖。

    熟悉的異香撲面而來,他看見了水鏡中央的季清川。

    那個他即便屠遍大齊,即便弒兄奪權,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后位鳳冠捧至她面前?,卻依然未能乞得她一眼青睞的女子,的孽種。

    離歌

    瑤臺上。

    裴尋芳支著一柄望遠鏡, 細細觀察著場中各人的一舉一動,可他每看一眼其它人,便忍不住又將鏡頭對準蘇陌。

    所有的擔憂都?沒有發生?,蘇陌毫發無損地落到了水鏡中央, 可裴尋芳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饒是做了足夠的防備措施, 饒是蘇陌笑著說沒問題的,裴尋芳仍是隨時準備著親自沖下去?。

    蘇陌喘得厲害, 可眼中卻沒有一絲慌亂, 他的蘇陌總是比他想像的更有力量。

    裴尋芳看著他煞白的小臉,微喘的唇, 看他沁著細微汗珠的喉結, 還有卯足力.氣.射.出.弩.箭.時臉部的微表情,裴尋芳看著看著,竟將自己看硬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 裴尋芳倏地松開?了望遠鏡。

    正在這時,一名影衛落在裴尋芳身后,低聲道:“稟掌印,黃鼠狼上鉤了。”

    裴尋芳這才將鏡頭重新對準一樓陰暗處的那?一位。

    “咱們這位陛下看起來?心情不大好,難得出來?一趟, 得讓他愉悅起來?。這些?年花了這么多心力為他制香熏香, 這下總算派上用場了。”裴尋芳道, “上百媚香。”

    “是。”影衛應道。

    “等等,季公子對其中的龍涎香過敏, 去?掉這一味。”裴尋芳道。

    過敏?影衛心中疑問,什么是過敏?

    影衛答道:“是。”

    裴尋芳眉頭緊鎖, “香”通過水霧彌散到空中,吸入肺腑, 這前堂的每一個人都?逃不過。

    前頭用的“香”,是大齊的后宮秘香,聞之?可讓人如癡如醉,精神亢奮。

    而這“百媚香”,是裴尋芳經過無數次調試為嘉延帝李畢專門調.制的迷魂香。

    這些?年,李畢沉迷修仙問道以及床上那?點事,幾乎已被裴尋芳送去?的美人們掏空了。

    而由方士煉制出來?的一味又一味丹藥與香熏,已神不知鬼不覺中讓李畢中毒頗深。

    這其中,百媚香可謂功勞最大。

    更特別的一點,這百媚香用得巧妙,可致幻。

    準備了這許多年,如今要收拾這嘉延帝李畢,就缺一劑猛藥。

    嘉延帝一生?籌謀算計,注定要敗在他自己的貪得無厭上。

    蘇陌說過,殺人誅心。

    李畢必須殺,可在這之?前,得逼他發瘋,逼得他將畢生?的丑陋全吐出來?。

    那?樣,才痛快啊。

    忽聽人來?報:“掌印,又來?了一個春三?娘!”

    裴尋芳倒是一點也?不意外,只道:“請進來?。”

    少頃,果?真見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春三?娘”扭著水蛇腰移了進來?。

    還未等“春三?娘”開?口?,裴尋芳便道:“閣下別來?無恙。”

    那?“春三?娘”玄衣人陪笑的臉僵了僵,也?不裝了,垮著個臉說道:“你認得我?”

    裴尋芳好整以暇地往椅子上一坐,掏出塊手帕子,優雅地擦起了手指,他道:“真正的春三?娘在我手里,你是誰就很好猜了。我不僅認得你,還知道你名叫阿烈,詭計多端,死皮賴臉,是纏著季公子的……一條狗。”

    裴尋芳挑起眼皮子,居高臨下乜向他,望過去?的眼神逐漸森冷而凌厲,甚至閃過一絲殺機。

    玄衣人敷滿脂粉的臉色更難看了,可他眼中的好奇更甚了,他扭著水蛇腰挨近,伸長著脖子盯著裴尋芳的臉狠狠看了個夠,這才道:“你不屬于這里,我讀不到你的心,準確地說,我讀不到你此刻的心。”

    “滾遠點。”裴尋芳殺意頓起。

    “有趣,有趣。”玄衣人掩嘴而笑,“先是有了一個我完全讀不到心的季清川,這會子,又來?了半個我讀不到心的裴尋芳,越來?越有趣了……”

    還未說完,一柄冰涼的刀抵在他頸側。

    玄衣人臉色不驚,用手指輕輕滑過那?鋒利的刀刃,笑道:“既認得我,你就該知道,你殺不了我,又何必如此呢?”

    “閣下來?找我,所為何事?”裴尋芳道。

    玄衣人饒有興趣地盯著裴尋芳,心生?疑惑,這個人為什么對他有如此重的殺意?莫非他曾殺他父母?奪他妻兒?

    可眼下這些?并不重要,玄衣人笑瞇瞇道:“一樓那?位想?殺季清川,可季清川不該如此死去?,我是來?同掌印合作的。”-

    一片紅楓蕩悠悠落至安陽王身前的黑檀茶案上。@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安陽王拾起那?片紅楓,封存了數十年的記憶倏地涌進腦海。

    當年于齊宮夜宴上初見長樂郡主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安陽王再也?按耐不住了,他將手中茶盞重重一放,倏地起身。

    許欽聞聲回頭:“王爺?”

    安陽王踏著弦樂大步走至露臺上,一眼便看到了水鏡中央一身紅衣、化著楓林晚妝的季清川。

    安陽王呼吸一緊。

    先前聽到那?熟悉的樂曲時,安陽王便覺出不對勁了,但他想?著演奏禁曲或許在民間樂坊里是一項公開?的秘密,可繼而聽到“驚破長安紅楓舞”“一朝劫于君王側”等吟詞時,安陽王的神經就繃緊了。

    清川在做什么!不要命了嗎?

    如此吟詞,擺明了就是在臆指當年嘉延帝對長樂郡主一舞鐘情,而后不惜血洗長安將她擄入大庸后宮逼迫其為皇后的故事!

    安陽王原本一心想?著先將季清川平平安安帶出不夜宮這坐牢籠,可眼下,事情好像脫離了他的預料。

    清川,你究竟是想?借這弁釵禮做什么?

    安陽王后知后覺。

    清川似乎在進行一項他并不知道的計劃。

    “增派一隊精銳之?兵喬裝混進來?,務必確保季公子安危。”安陽王命令道。

    “是。”身側侍從?自去?安排。

    “王爺在擔心什么?”許欽問道。

    安陽王重新走回棋盤,拿起其中一枚棋子,捻在指尖用力摩挲著,與季清川見面后的所有畫面在他腦中反復回放著,忽而,那?枚棋子滑入棋盤中,砸亂了那?盤死棋。

    安陽王恍然大悟道:“許兄,本王小看他了。”

    “哪個他?”許欽問道。

    “他仗著本王對他的喜愛,竟然輕輕松松將本王玩弄于股掌之?上,本王被當作棋子使了。”安陽王激動地轉過頭,道,“都?說棋如其人,我未看錯他的棋,卻看錯了他的人,他的棋風是真的,可他的表象卻是假的,清川絕非他表面那?樣孱弱天真。”

    安陽王在房中焦急地踱著步:“從?一開?始,他便在利用本王為他查出身世,他知道本王一定會上鉤,從?不夜宮到皇陵、天寧寺、小檻及永昌郡主、拈花巷攔截直至今日的弁釵禮,他在一步步告訴本王,他是誰。”

    “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心智,是本王小看他了!”安陽王越說越激動,“李氏皇族有此后輩,是大庸的福氣啊!”

    許欽越聽眼睛睜得越大,他這下好像明白安陽王在說什么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可他現在用這支舞……”安陽王變得焦急而迫切,他走至欄桿前,直直盯著水鏡中央的人,喃喃自語道,“又是想?告訴本王什么秘密呢?”

    正在此時,洪亮的嗓音再次在不夜宮上空響起:“第二輪競禮開?始!起價五萬兩!”

    九公主緊張地捏著欄桿,她招呼隨叢趕緊為她倒一杯茶來?,自己則全神貫注地盯著場內。

    身后有人靠近,九公主伸手去?接茶,卻沒料到,一雙寬大而有力的手帶著浸了藥的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

    九公主只掙扎了兩下,便暈過去?了。

    一切進行得靜悄悄的,完全無人發現這間雅間里的變故。

    “放手去?做吧。”安陽王看了許欽一眼。

    許欽微笑點頭,迅速甩手報了第一個價:“十萬兩!”

    滿場皆驚,然而很快五樓的藍衣公子追價道:“二十萬兩。”

    “三?十萬兩!”四?樓角落的雅間里,一名侍童代替主人追價道。

    而他隔壁的戴花男子癟了癟嘴,他很想?追一個“四?十萬兩”,卻又有點舍不得,就因為猶豫了這一下,他就此失去?了機會。

    因為三?樓的另一名客人很快報價道:“五十萬兩。”

    “五十萬兩!追價達到本輪起價十倍,第二輪競禮自動結束!”男執事宣布道,“花簪主人李公子未追價,出局!”

    一時滿座嘩然,花簪主人就這樣,出局了?

    眾人皆將目光移向五樓雅間,而那?里靜悄悄的,之?前那?位囂張的小公子并未出現。

    “燕京胡公子未追價,出局!”

    “揚州陳公子未追價,出局!”

    “以上客人,撤燈!”

    四?樓的戴花男子氣呼呼往椅子上一躺,道:“出局就出局,都?他娘的是一群瘋子,老子是及時止損,不陪玩了!”

    “九公主竟未追價?太子李長薄沒錢了?不應該呀,這才哪到哪。”許欽嘲笑道。

    安陽王心生?狐疑,吩咐道:“派人去?五樓看下,莫讓人察覺。”

    “是。”

    “李長薄這一走本就蹊蹺,他怎會放心將對他如此重要的事交給莽莽撞撞的小九去?辦?”安陽王思?索道。

    “他不會留有后手吧?”許欽聳聳肩,“可是他的燈都?被撤了。”

    安陽王不置可否,只問道:“最后一輪你有幾成把握?”

    “王爺放心,前兩輪我不過在養精蓄銳,確保順利進入最后一輪罷了。”

    “方才報出五十萬的客人,是帝城甄府,他是我們的人,五樓那?位藍衣公子是金陵吳府,他是誰的人目前來?還不明確,而四?樓那?位……一直未露面……”

    許欽望向那?陰暗的角落,道:“我覺得是個危險的。”

    “不過也?無妨,這競禮規則太合我心意了,以銀子論勝負,許某就從?未輸過。”

    忽而雅間門被推開?,一名執事領著兩名小廝恭恭敬敬走進來?,說道:“第三?輪競禮為匿名報價,請爺將出價寫于箋子上,再由您親自將箋子裝入燈中,此燈將一直懸掛于堂上,稍后四?燈齊開?,便知最后贏家。”

    執事說著,小廝已經呈上了燈、筆以及箋子。

    “匿名?”方才還在夸贊規則合心意的許欽登時黑了臉。

    這下不好辦了。

    許欽給甄府的最高限價是一百萬兩,許欽只要高于一百萬兩就可以贏他,可是另外兩位呢,要怎么才能確保穩贏?

    “鐺——”但聞鐘聲乍起。

    沉郁的鐘聲回蕩于不夜宮上空。

    許欽手一抖,忽的將筆一擱,笑道:“不急,先賞舞,今日季公子這舞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求一見而不可得,咱賞完舞咱再報價,可否?”

    執事恭敬道:“當然可以。”

    許欽拂著衣袖走向露臺,只見三?樓甄家、五樓吳家也?都?早早出現,獨獨四?樓那?位,始終未露面。

    “鐺——”又是一記鐘聲。

    霎時間,韶樂起,鳳鳴舞。

    但聽那?舟中琴師吟唱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那?支巨大的火鳳秋千再次出現,紅衣舞姬齊齊將蘇陌高高托起,將他重新送上秋千,而正當秋千要蕩起時,一名穿著金色戲袍、戴著金色面具的男子拖住了蘇陌的腳。

    他如信徒一般,匍匐于蘇陌腳下,死死拽著不肯放。

    “終是雁飛花落盡,可憐飛絮太飄零。”琴師吟唱的聲調逐漸悲涼。

    舞姬如綻放的花朵一般散開?,秋千蕩開?,金色面具男子飛身躍上秋千,攬住蘇陌的腰將他一把揚起。

    裙裾飛揚,面具下的男子聲音在發顫,他顯然很緊張,說道:“公子,得罪了。”

    蘇陌聽出是凌舟的聲音。

    轉瞬間,大風起,紅楓舞,蘇陌的腰帶被一把扯開?,紅色華服瞬間被風吹開?,如脫桅的風帆,飄散開?來?。

    秋千載著紅色華服蕩向半空。

    而蘇陌,如同被粗暴奪去?了飛天羽衣的仙子,墜向凡間。

    人群中再次爆發一聲驚叫聲。

    蘇陌在往下墜落,他并不害怕,他知道自己不會受傷,可他望著那?遠去?的秋千,心中悵然若失。

    蘇陌被金袍男子托住,掉落在水鏡中央。

    水鏡中的舞姬云袖一揮,齊齊將身上紅衣一脫。

    但見水霧中紅云浮起,待到紅霞落盡,只剩下一群通體素白的女子,神情哀傷。

    她們圍繞著蘇陌起舞,她們向蘇陌伸出長長的手臂,爭相匍匐著爬向蘇陌。

    但聽那?琴師唱道:“三?月初三?芳魂祭,耿耿星河落黃泉……”

    水霧越來?越濃,空氣中的異香亦越來?越明顯。

    那?群舞姬越爬越慢,似中了邪的白尸一般,伴隨著越來?越詭異的曲調,一點點攀住蘇陌的腳,攀住蘇陌的手,攀著他的身體往上爬。

    眾人中有人不敢再看,更有年紀小的嚇得嚶嚶哭了起來?。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怎么了?”一名小伶人撲進身側姐姐的懷里,“他是不是要死了?”

    “別怕,是假的。”年長的姐姐溫柔地捂住了他的眼。

    忽聽“錚”的一聲,澀啞琴音直沖鼓膜。

    一只詭異的手臂從?蘇陌身后伸出,如索命的鬼手在他肩頭游離著,隨后“嘣”的一聲,琴弦繃斷,那?只手狠銀掐住了蘇陌的脖子。

    “嗚嗚嗚,別殺他。”人群中不斷有人哭了起來?。

    “長相思?兮長相憶……”琴師忽而從?舟中站起,他棄舟入水,踏過水流,步履蹣跚地登上水鏡臺,“長相思?兮長相憶……”

    他如醉漢一般,反復吟詠著這一句詞。

    他走到蘇陌面前,緩緩抬手,虔誠地高高舉手,揭掉了蘇陌臉上的面簾。

    面簾叮叮當當掉落在了地上。

    眾人一時看傻了眼。

    那?是一張雌雄難辨、美極近妖的臉。

    濃艷的楓林晚妝之?下,極凈又極邪,姝麗不可方物,偏偏如此美的一張臉,卻慘白如鬼,毫無生?氣,只有額間那?一枚紅楓,火紅奪目,如塵封多年的美人古畫上,新描繪出來?的一點紅。

    那?琴師轉身走了幾步,忽而跪拜下去?:“我愿長醉不復醒,我愿長醉不復醒啊。”

    他張開?雙臂,悲吟道:“娘娘啊,湄水那?么冷,請讓我化身卑賤的蒹葭,長眠于此,伴您千秋萬代。”

    囚籠

    落日似血染。

    “依老先生?所言, 當年齊宮夜宴上?的那支紅楓舞曾掀起一場長達三年的混戰?”賀知風問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正是如此。”老者嘆氣道,“得長樂者得天下?,這句話就像一道咒語,引來了各路豺狼虎豹, 他們哪里是要搶美人, 分明就是要想搶天下?,可憐長樂這孩子, 成了那些野心家攻伐天下的幌子, 身在亂世,一切皆是身不由已……”

    “老先生是前朝舊人?”賀知風問道。

    老者臉色微恙:“不過亂世茍活的亡命之?徒罷了。”

    賀知風懷疑此人不簡單, 他之?前?看過這家?的名帖, 洛陽夏氏,一方富商,沒什?么名氣, 這次不知為何也會被春三娘邀請來參加季清川的弁釵禮。

    而這位老者,看衣著不過是一名家?奴,可言行談吐卻又透著不同常人的氣質。

    賀知風又問道:“老先生?急于離開,可是有不想見的人?”

    老者苦笑道:“紅楓舞一出,必有血光之?災, 今日不夜宮公然作紅楓舞, 吟詞字字句句皆在影射長樂郡主, 居心叵測啊。那位手眼通天,必然不會輕易放過。這是一場鴻門?宴, 每一個受邀者都是被精心挑選過的,老身不得不逃命啊。”

    “今日官爺救我主仆一命, 他日老身定結草銜環,以報恩德。”

    “舉手之?勞。”賀知風在一扇小門?前?停下?, 掃了他的同行之?人一眼,道,“不夜宮各處均已被東廠把守,這扇小門?相?對隱蔽應當是安全的,老先生?出了此門?,快馬直奔東大門?,出了城門?就安全了。”

    “那就多謝官爺了。”老者拱手道,“官爺今日當差別往前?頭沖,您自?個兒保重。”

    老者轉身去牽那仍在哭啼啼的小公子,道:“小少爺,咱們該走了。”

    “我不走!嗚嗚嗚我不走!”那小公子卻耍賴般箍著一棵樹,死?也不肯松手。

    “小少爺,聽老身一句勸,”老者抱著少年主子的腰直往外拽,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賀知風心中悵然,看了一會,便?離開了。

    他前?腳剛走,那小門?便?被人從外向?內一腳踹開,一群身穿褐衫的番子奪門?而入。

    “郇國公?”領頭的役長直接了當問道。

    老者嚇得一瑟縮,他不過當了幾天的“郇國公”而已,已經很久未有人這么叫過他了,他哆嗦答道:“我、我不是。”

    他確實不是什?么郇國公。

    他曾經是大齊養尊處優的靜王,后來大齊國滅,他成了俘虜。

    沒多久,宮里傳來消息,長樂郡主成了大庸皇后,嘉延帝李畢遵照承諾,為前?朝大齊皇室封了“二王三恪”,并承諾會給?予大齊皇室后世榮光。@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可這封號下?來沒幾天,廢黜令也就跟著下?來了。

    都說是長樂惹惱了皇帝,連帶著“二王三恪”也跟著遭殃。

    在外人眼里,他們不是一群放下?老臉、仰人鼻息、茍活于世的亡國之?徒罷了。

    “掌印請郇國公留下?看戲吃茶,帶走。”役長命令道。

    老者忙往役長袖中塞金葉子,央求道:“官爺行行好,您真的認錯人了,我家?小少爺突發?疾病,老身得盡快帶他回家?,您行行好。”

    役長提刀朝他肘部重重一擊,老者哎呦一聲倒在地上?,金葉子嘩嘩掉了一地。

    “掌印有令,從現在起,任何人不得離開不夜宮。違者,就地誅殺!”-

    水霧彌漫,燈影幢幢。

    眾人沉迷于奇香與情境中,心神俱震,不知何物是吾身。

    琴師吟唱的曲調仍在不夜宮上?宮回蕩,一道天水碧長幔從不夜宮閣頂垂落下?來,洋洋灑灑,似懸掛于天地間的巨幅畫卷。

    一江秋色,水天盡染,都說這天水碧的色彩,是用亡國人的淚染成的。

    琴師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他爬向?水邊,伸手去撈水中的燈。

    “最?狠襁褓換乾坤,可憐嬌兒墮泥沼,一身病骨,將男作女,賣笑追歡……”琴師撈起一盞芙蓉玉鳳燈,金色的光照亮他淚流滿面的臉,他釀蹌著環顧一圈,用手指著那些?看客,“你看這癡男怨女,都入了風流債。”

    隨后,他掀了那燈罩子,揚起那盞燈,狠狠砸向?長幔。

    燈油灑在長幔上?,“騰”的一下?,火便?燒起來了!

    “今將那國仇家?恨、恩怨孽債一并清算,”琴師仰天狂笑起來,那笑聲震蕩于整個不夜宮,“娘娘快看,不夜宮燒起來了……”

    忽而,那笑聲戛然而止。

    一支兇狠的黑羽箭帶著熊熊怒意,穿透琴師的身體,卷著飛濺的血珠子射向?蘇陌!

    蘇陌瞳孔驟縮,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凌舟抱起蘇陌側身一閃,那支箭削去凌舟半臂皮.肉,“咚”的一聲扎入后方的大皮鼓中。

    琴師直直倒入水中,火光與血光映入他睜圓的眼。

    他仿若又看見了舊朝長明宮殿里大齊太子放的那一把火,熊熊火光中,映照著太子殿下?的不甘,與落敗臣子的無能,躲躲藏藏,蹉跎半生?,此刻,終于痛快了。

    死?也心甘了。

    黑羽箭如雨點般射向?水鏡中央,白衣舞姬尖叫著逃竄。

    一切發?生?得太快,當人們發?現這不是演出而是真殺人時,水鏡臺上?已經血流成河。

    蘇陌臉上?染了血,也不知是誰的血,凌舟身手敏捷,將他保護得很好,可越來越密的箭也讓他漸漸有些?不支。

    遠在三樓雅間的安陽王早已急得紅了眼,他已顧不得身份與體面,大聲命令道:“保護季公子!”

    隱藏于人群中的士兵紛紛拔刀涌向?水鏡臺,可是,太遠了,混在舞姬中的一名女刺客已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刀,她身手極快,躲過分身乏術的凌舟,軟刀便?抹上?了蘇陌的脖子。

    蘇陌只來得及聽到凌舟一句撕心裂肺的“公子”,女刺客便?已打開水鏡臺的機關,拖住蘇陌跳入了那漆黑的窟隆里。

    隨后便?是無盡的黑暗。

    蘇陌在往下?墜。

    耳邊只剩風聲,脖子上?好疼,不會就這樣死?掉吧,蘇陌忽而有些?后悔,離開瑤臺時,應該讓裴尋芳吻他的。

    穿書一場,至少應該好好道個別。

    等到蘇陌的意識重新回攏,他發?現自?己被鎖在了一張籠子里,籠子吊在半空中,他赤著足,雙足皆被鐵鏈鎖住,沉重的鏈條如寒冰箍著他的腳脖子,拖得蘇陌動一動腳趾的力氣也沒有。

    目之?所及皆是灰褐色的石壁,這里靜得很,只有燭火嗶嗶啵啵的燃燒聲,以及吊著籠子的鐵鏈吱呀吱呀的聲音。

    蘇陌料到嘉延帝再瘋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對他怎樣,可是蘇陌沒料到自?己會被綁來這里。

    蘇陌冷得直抖,看著自?己那凍得發?紫的腳,心想可惜了,千養萬養,都白養了,可惜費了裴尋芳那么多心。

    “你醒了。”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蘇陌循聲看去,就見幽暗處坐著一個戴著半扇金色面具的男人,籠子晃蕩著,晃得蘇陌頭暈,蘇陌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那雙眼如惡鬼般凝視著自?己,看得蘇陌全身發?麻。

    可蘇陌又隱隱興奮起來。

    這是他一手寫就的、原書中極其扭曲的施暴者,是書中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

    蘇陌望著他,就仿若站在萬仞懸崖之?巔,凝望著自?己內心深處的深淵。

    “這個籠子是專門?為你鍛造的,喜歡嗎?”嘉延帝的聲音低沉而暗啞,語調卻像是與闊別多年的老友的噓寒問暖。

    “陛下?還是如此熱衷囚.禁,”蘇陌暗暗攥緊五指,答道,“陛下?高估我了,對付我,根本用不著這些?。”

    “對付你用不上?,可對付你的掌印,就不一樣了。”嘉延帝李畢舉起手中的鑰匙,平靜道,“這籠子和鎖鏈是西域玄鐵鍛造的,非一般兵器可破,如果沒有這把鑰匙,裴尋芳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沒有辦法打開籠子將你放出來。”

    蘇陌眼皮一跳:“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你太不聽話了。”嘉延帝似乎在笑,他的聲音甚至稱得上?溫柔,“你若乖乖呆在長薄身邊當個佞幸,朕也不是容不下?你。那孩子對你心實,你吃不了虧。可你偏偏要攪得滿城風云,害長薄與我父子離心,還拐走了朕身邊最?得力的一條狗,真是讓人生?氣啊。”

    “從你出生?那一刻起,你的命運就攥在朕手里,懂嗎?你在鬧騰什?么!”他的語氣帶著毋庸置疑的威嚴,雙手支于膝上?,探著身子前?傾關切問道,“感?覺到冷了嗎?或者疼痛?”

    蘇陌的腳腕被拉向?兩個不同方向?的鏈條束縛著,腳銬太重了,根本動不了,可刺骨的冰冷卻是實質的。

    “這玄鐵冷若寒冰,重如千鈞,冰冷會麻痹你的痛感?,腳銬是根據你的尺寸定做的,你可太瘦了,腳銬需要恰到好處才能刺破你的皮.肉,壓斷你的筋脈和骨骼,這可廢了我不少功夫。”

    蘇陌背脊一寒,這才發?覺腳銬內環全是尖刺,他隨便?動一動便?會血肉模糊。

    “別亂動,如果你不想那雙漂亮的腳很快變成一堆死?肉的話就乖乖呆著別動。曾經顛倒眾生?的帝城第一伶人再也跳不了舞,而是像斷了腳的野狗一樣爬行,那就太可惜了。”

    蘇陌泛起了惡心,面色慘白。

    嘉延帝很滿意蘇陌的反應,他舉起那串鑰匙站起來,說道:“你最?好祈求,你的掌印不要強行破壞籠子,否則……”

    鑰匙被扔進燃燒的火爐中,火爐噼啪炸響了一下?,竄起一串火星子。

    “這個籠子會失去平衡而垮塌,而連著籠子的鎖鏈向?不同方向?同時發?力,你就會被瞬間撕成碎片。”

    “李畢!”蘇陌叫住他,“痛快點殺了我吧,就像你殺我母親一樣。”

    嘉延帝停住腳步,他的聲音變得非常可怕:“我沒殺她。”

    蘇陌俯視著底下?的人,故意激他,道:“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連看我一眼都不敢,李畢,你這個孬種!看見我讓你想起你跪在我母親面前?請求她不要丟下?你的可憐模樣了是嗎?李畢你真可憐!就算你站在權力的最?高處,也不曾有人愛過你。”

    “你閉嘴!”嘉延帝忽而暴怒起來,他抽出墻壁上?的那條長鞭,瘋狂抽向?半空中的囚籠。

    “鐺”的一聲震天響,一時火星四濺,籠子失衡,蘇陌砰的一下?撞向?籠子的柵欄,刺骨的疼痛瞬間從腳踝傳來。

    蘇陌倒吸一口涼氣,疼得扒緊柵欄,素白的袍角下?,雙腳已經在流血。

    “疼嗎?”李畢面具下?的唇角在顫抖,“廢了好,廢了就跑不了了。”

    蘇陌疼得許久說不出話來,他趴在鐵柵上?,緩緩朝李畢伸出一只手。

    籠子吊在半空中晃動著,蘇陌像被囚住的神,朝他的黑暗信徒伸出手。@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李畢。”蘇陌喚著他的名字。

    疼痛讓蘇陌的精神變得異常興奮,很久前?他便?發?現,當他變得興奮或暴戾時,他的精神力控制術將變得異常霸道且可怕。

    蘇陌朝李畢伸出手,凝聚所有意識,鎖住李畢的眼,喚他:“李畢。”

    李畢他先是退后了一步,而后他不受控制地走向?蘇陌。

    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就像當年,他在齊宮夜宴初次見到長樂一樣。

    那一日,長安城的月亮特別圓。

    他背著大哥從宴席上?偷偷撤離,帶著弟弟李珩,從夜宴場的后臺繞過去,他橫沖直撞,興奮得像一條脫韁的野馬,終于在一條灑滿月光的長廊上?攔住了長樂郡主。

    長樂顯然被突然闖來的少年嚇到了。

    李畢肆意笑著,他惡作劇般,一把奪過長樂發?髻中的紅楓簪,隨后在大齊宮人兵荒馬亂的“抓刺客”叫喊聲中飛檐走壁而去。

    李畢將那支紅楓簪視為信物。

    “總有一天,我會娶她。”

    李畢總是毫不掩飾地將這句話掛在嘴邊。

    可要娶這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就必須變成天底下?最?強的男人,大哥的目標是至高無上?的君王權力,而李畢的目標是長樂。

    李氏三兄弟是天生?的征討者。

    那三年,他們雄心勃勃,先是篡奪了主君代王的勢力,于燕京自?立為王,建國號為“庸”,隨后以破竹之?勢先后吞并了魏、周、陳。

    越來越多的勢力歸附大庸,大哥改燕京為帝城,將矛頭對準大齊天子。

    隨著權力的膨脹,大哥的專橫獨斷與暴戾也越來越明顯,可李畢不關心,他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近了,只要渡過渭水,攻取長安,他便?可以帶著長樂回家?了。

    可大哥成為武元帝的那一天,李畢意識到,得長樂者得天下?,不是一句戲言。

    清點大齊皇室俘虜的大殿上?,武元帝當眾抱走了長樂,滿殿的人中,長樂認出了李畢,她默默朝李畢伸出手,含淚無聲說著:“救我。”

    李畢全身都燒起來了。

    他聽聞長樂誓死?不從,被武元帝打入冷宮關了幽禁。

    他聽聞武元帝正在著力削減三軍,第一個下?手的便?是李畢。

    賀忠勸李畢先下?手為強,李畢連夜潛入后宮,只為了確認一件事,他在幽暗的冷宮牽住長樂的手,問她:“如果我做了皇帝,你愿意嫁我嗎?”

    長樂眼中閃爍著光,不知是淚還是什?么,她只答了一個字:“好。”

    李畢仿若得了圣旨一般,他再次變得所向?披靡。

    他弒兄奪權,一時震驚天下?,隨后以雷霆手段鏟除異已,掀起朝野巨變,太后罵他色令智昏,重傷國祚,可他頂著壓力,將一頂后位鳳冠捧至長樂面前?。

    他滿身血腥,站在了權力的最?巔峰,所有的榮耀與欲望,都是為了得到年少時認定的心上?人。

    可長樂親手擊碎了李畢的夢。

    封后大典的前?一晚,長樂反悔了。

    她砸了那價值連城的鳳冠,拒絕沐浴更衣,將所有宮人趕出寢宮。

    李畢趕到時,長樂捧著一把長劍哭得像個淚人:“李畢,你這傻瓜,我利用了你。你想娶我嗎?那就到閻王地府來娶吧。”

    李畢如遭雷擊。

    他已經是皇帝,是這天下?之?主,沒道理連一個女人都得不到。

    他用皇帝的權力強迫她就范,用大齊皇室余孽的性?命威脅她,那群皇室蛀蟲未免太好操控,給?一點點甜頭便?成了他的棋子。

    李畢滿足了,他摘下?了長安城的明月,將她占為已有。

    可明月碎在了李畢懷里。

    長樂日漸郁郁寡歡,李畢百愁莫展,直到他聽太醫診斷出,皇后娘娘有孕了,可日子似乎不大對。

    李畢一怒之?下?殺了那名太醫。

    他抱緊長樂,溫柔哄道:“拿掉這個孩子,就當這孽種沒來過,我們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孩子,我要你為我生?很多很多孩子……”

    長樂卻收起了所有芒刺,她變得敏感?又小心,像護崽的母貓一樣護著肚里的孩子。

    李畢更加惱了,他是皇帝,沒有人可以反抗他的命令。

    他將長樂禁足,不再允許她見外人,他更加頻繁地向?長樂求歡,明知她是孕期也不放過。

    去子留母。

    是十?八年前?李畢為上?巳節湄水邊那場刺殺行動下?的命令。

    可他不知道,生?下?孩子的長樂,已經沒有了活下?去的意念。

    招魂

    “朕明明那么愛她。”

    “朕恨不得將整個大庸都捧到她面前, 朕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她,她為什么?還是不滿足?”李畢滿眼痛苦和茫然,他的潛意?識在試圖掙脫蘇陌的精神力控制。

    “朕明明那么愛她……”他喃喃說著,忽而兇狠看向蘇陌, “是你!”

    長鞭“噼啪”一下抽在身后的火爐上, 火爐應聲裂成兩半,滾燙的鐵水淌了出來。

    那鞭梢著了火, 如烈火纏繞的的蟒, 嗞著火星子。

    “是你這個孽種搶走了長樂!”

    李畢暴怒起來,長鞭卷著疾風與烈火, 狠狠抽向籠子中的蘇陌。

    手起刀落。

    血水飛濺到燃燒的火把上, 火焰刺啦跳了一下。

    裴尋芳收回長刀,心臟卻倏地的一痛。

    “掌印,地宮內迷障與密道?眾多, 黃鼠狼的死士熟悉地形,這樣?太耗費時間了,季公子恐怕兇多吉少!”

    裴尋芳鼻翼翕張著,他一把揪住一側的玄衣人,狠狠懟在石壁上, 威脅道?:“你說過他不能這么?死去, 你帶路!”

    玄衣人“哎呦”一聲, 直喊疼,他笑道?:“那么?……掌印可是答應了在下的條件?”

    長刀“鏗”的一下扎入玄衣人脖頸一側的石壁中。

    那架式恨不得直接剁了他的腦袋。

    “帶路!”裴尋芳的鳳眸讓人不寒而栗。

    玄衣人不禁一顫。

    他感受著裴尋芳的滔天?怒意?, 那不僅僅是憤怒,更多是害怕, 是無法言喻的、害怕失去那個人的恐懼,原來兇神惡煞的司禮監掌印也會有如此害怕的時候, 真是讓人亢奮啊。

    “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玄衣人扯出一抹笑意?,道?,“答應了我的事,可就?不能反悔了。”

    而此時,密閉的九層石室中,籠子在長鞭的抽打下在空中劇烈搖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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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雙手死死扒著籠子,盡量讓自己保持平衡,而不是像只無助的獵物在籠子里撞來撞去。

    他的手已?經?挨了幾鞭子,腳銬上的尖刺在沖撞下反復扎入他的皮.肉,那雙腳已?經?血肉模糊。

    蘇陌疼得幾乎暈厥。

    “朕要殺的人是你,你為什么?不去死!”李畢已?經?近于失去理智,他一把拽住籠子,掐著蘇陌的脖子往下一拽,吼道?,“你為什么?不去死!”

    蘇陌劇烈咳嗽起來,眼淚便不自覺出來了。

    艷麗奪目的紅楓花鈿,呈現出一種極致的妖艷。

    李畢望著那張與長樂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還有那雙含淚的美目,手上的勁一松。

    “長樂……”李畢捧住蘇陌的臉,慌亂地擦著他臉上的淚,“別哭,你別哭。”

    “李畢。”蘇陌緩緩抬頭,他忍著厭惡,任那雙手撫摸著他的臉。

    “你該醒醒了,十?八年前在湄水邊,長樂的死不是刺殺失誤。她一心求死,寧愿拋下初生的孩子,也不愿再讓你多碰她一下,再多看你一眼……”

    蘇陌笑起來:“李畢,你這個可憐蟲,你還在奢望長樂愛你。”

    “你逼死了她最愛的人,害她國破家亡,拿大齊皇室的性?命逼她就?范,囚.禁她,對?她施暴,竟然還在自以為深情,編造帝后恩愛的假象,十?幾年活在自己的假想中!”

    “‘長相思兮長相憶,樂事與良辰,’李畢,在長樂心中,她與你之間從來就?沒有樂事,沒有良辰,有的只有惡心的強.暴與屈辱!”

    蘇陌一口氣說了許多話,劇烈咳嗽起來。

    “為什么?要狠心拋下我,長樂,我那么?愛你。我攻伐大齊,我弒兄奪權,我背下千古罵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長樂,我不搶的話,你就?屬于別人了。”

    “我必須搶啊,長樂。”

    李畢面目猙獰起來,他眼里閃著詭譎的光。

    “都是那個孽種,是他害死了你!我們原本可以很幸福的。”

    “都是他,我要讓他付出代?價!”

    “既然你要他活著,好,朕是皇帝,朕答應你!”

    “朕要好好養著他,將他養在臟鄙的爛泥里,養成人人可肏的娼伶,朕要讓他趴在大庸的帝城下,永世不得翻身!”

    “長樂,看看你與那個人的孽種吧,他弱得像一只螻蟻,朕一掐便能讓他死,可朕要留著他的賤命,讓他嘗嘗什么?叫命賤人更賤,朕要那些?大齊余孽好好睜眼看著,看著他們最高貴的皇子,撅起屁股伺候他們的下賤模樣?……”

    李畢狂笑起來。

    蘇陌望著眼前已?然瘋狂的人,他知道?時候差不多了。

    前有裴尋芳為李畢準備的百媚香,后有蘇陌利用長樂反復對?他進行的刺激,李畢的精神狀態已?經?處于極度亢奮的狀態。

    而蘇陌的精神力控制術,在對?方情緒最激烈的時候最能有效果。

    嘉延帝李畢是書?中季清川一生悲劇的始作?俑者,蘇陌來這書?中世界一趟,第一個要除掉的人便是他。

    清川,你看好了。

    蘇陌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蘇陌一直懷疑他的精神力控制術凝聚到一定程度,再在強烈情緒的刺激下,可以強悍到摧人心智的程度。

    這是屬于寫書?人的強大能力。

    可蘇陌身體太弱,使用精神力控制術自損太大,不到迫不得已?,蘇陌絕不會輕易嘗試。

    這一次,就?拿這個瘋子試一試吧。

    李畢,我可以創造你,那么?,我同樣?也可以毀掉你。

    蘇陌緩緩抬眸,密密實實的睫毛下,那雙眼美得像月光下的大海。

    暗流翻涌著,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力量。

    “李畢。”蘇陌喚他的名?字,“你看著我。”

    李畢倏地停住大笑。

    曾經?,他將長樂禁錮在床幃間,抱著她,吻著她,百般央求她,可長樂從來不肯睜開眼看他哪怕一眼。

    李畢恨啊。

    他將自己灌得爛醉,從那些?長得與長樂相似的女子身上去尋找快感,他讓她們如牲畜一般伺候他,誰敢不跪著看著他的眼睛便下令剜了她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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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現在,長樂在喚他,喚他看著她的眼睛。

    李畢砰的一下趴在籠子上,他興奮地捧著蘇陌的臉。

    蘇陌捏緊指間君韘,鮮紅的血絲絲滲入君韘中,古老的螭紋中流淌著微光。

    蘇陌凝聚所有意?識,鎖住李畢的眼,緩聲道?:“李畢,你原本有機會的。”

    李畢眼中的瘋狂逐漸淡去,他的雙眼變得迷茫而渾濁。

    “封后大典的前一晚,你原本是有機會的。”蘇陌一字一句道?,“長樂對?你抱有愧疚之心,你若遵從她的心意?,不強迫她,假以時日,你是有機會的。”

    “是你被帝王的權力侵蝕了內心,選擇了錯誤的方式!”

    “你將她拉入深淵,也將你自己拉入深淵!”

    “李畢,你從來沒有得到過她。就?算你霸占著她,她的心也從未有一刻是屬于你的。她看不起你,厭惡你,李畢,你殺了她,也殺了你自己!”

    李畢在顫抖。

    “李畢,夢該結束了。”

    蘇陌緩緩揭開李畢臉上的半扇黃金面具,面具下他已?面色慘白如鬼。

    “該到你贖罪的時候了。”

    蘇陌如神明一般,俯視著他一手創造的惡魔,他用戴著君韘的手,按在了李畢頭頂。

    霎那間,一股強大的精神力如洶涌的海浪轟的一下沖進李畢的腦中,猶如毀天?滅地的力量。

    李畢整個人往下一沉,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你……”李畢被震得五官扭曲,他呆滯地望著蘇陌,已?經?沒有辦法說出完整地話,“你……誰……”

    蘇陌趴在籠子里,只憐憫地俯視著他:“聽著,我是……”

    “轟”的一聲,最后一道?石門被沖破。

    火光搖晃著。

    裴尋芳帶著一群人沖了進來。

    天?旋地轉。

    在看到裴尋芳的那一瞬,蘇陌仿若耗盡了所有力氣,軟在籠子里。

    強撐的勇氣頃刻瓦解,蘇陌的手在流血,腳在流血,蘇陌全身都疼。

    蘇陌聽見裴尋芳在喚他。

    蘇陌嘴角噙著微笑,裴尋芳,我替你解決掉李畢了,從此以后,他只是一個傀儡白癡,他將日日活在悔恨與恐懼中。

    他沒有能力再威脅你了。

    這樣?,就?算我走了,內疚是不是也會少一點點?

    可是,蘇陌好疼。

    混亂的光影中,有人打開了籠子。

    蘇陌被人抱入懷中。

    好溫暖啊。

    是熟悉的檀香,蘇陌舒服地闔上眼。

    “怎么?會這樣?!”玄衣人的手在顫抖。

    那把燒得通紅的鑰匙在他的烏金色手套里仿若尋常之物,可他的手在抖,因為腳銬下蘇陌腳腕已?經?血肉模糊。

    那腳腕上原本用紅繩系著顆渾圓的白玉珠,可現在,那白玉珠都碎了。

    “該死的,早知道?……”玄衣人第一次切身感覺到了心疼,這感覺可不好受,他捧起蘇陌的腳,小心翼翼地扭動著鑰匙,“會很疼,你忍一忍。”

    裴尋芳抓緊蘇陌的腳。

    “吧嗒”一下,腳銬被解開。

    扎入皮.肉中的尖刺齊齊被拔出,蘇陌疼得魂飛魄散,暈了過去-

    安陽王趕來時,通往石室的密道?里橫七豎八全是死尸。

    幾乎全是嘉延帝陰養多年的死士。

    這里曾經?歷過一場慘烈的廝殺。

    當他闖入石室時,一眼便見到嘉延帝斜倚在椅子里,眼斜嘴歪,滿臉驚懼,他全身都在抽搐,口里吐著白沫,口齒不清地一會喊著“長樂”,一會罵著“孽種”。

    春三娘帶著不夜宮的人跪在嘉延帝面前,哭哭啼啼。

    東廠的番役則押著一排人跪在一旁,那些?人看著眼熟,竟然都是來參加弁釵禮的客人。

    而不遠處,裴尋芳抱著渾身是血的清川從一個漆黑的籠子里走出來。

    安陽王的腦子嗡嗡直響。

    這、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皇帝為何會在這里?方才劫走季清川的人是皇帝安排的嗎?他變成這幅模樣?又?是怎么?了?

    不夜宮的這幫人在哭著什么??東廠抓這些?人又?是為了什么??

    還有……清川為何會受那么?重的傷?裴尋芳為何會抱著清川?

    數不清的問題涌來,安陽王一時分不清虛實。

    裴尋芳抱著清川走近,安陽王迎上去。

    那位閻羅的臉色非常可怕,只聽他啟唇道?:“這些?人都交給王爺了,關于先?皇后遇刺案及嫡皇子被掉包之事,就?交給王爺處理了。”

    裴尋芳抱著蘇陌直接越過安陽王:“季公子咱家先?帶走了。”

    “站住!”

    安陽王感受到了一種可怕的威懾力,那是一種凌駕于天?子威嚴之上的魄力,安陽王回頭說道?:“清川必須留下!他的安全該由本王負責!”

    “恐怕不能如王爺所愿。”

    裴尋芳聲音未落,數不清的影衛便將安陽王的人團團圍住,這些?人身上染著濃重的血腥味,密道?里的那些?尸體就?是他們實力的證明。

    “帝城要變天?了。”裴尋芳沒有回頭,他繼續向前走,“皇帝病危,太后年事已?高,司禮監連同內閣,懇請安陽王回朝主持大局。”

    “你!”安陽王大聲道?,“你將皇帝怎么?了?”

    裴尋芳沒有回答,他抱著蘇陌大步跨出了石室。

    安陽王是個可信賴的人選。

    上一次,若不是安陽王被嘉延帝設計殺害,蘇陌也不用臨危領命,被迫走上皇帝的位置。

    裴尋芳再也不想讓蘇陌去當那該死的皇帝。

    那是一個黃金囚籠,將蘇陌困在其中,殫精竭慮,油盡燈枯。

    滔天?權勢,潑天?富貴,都見鬼去吧,這些?裴尋芳若想要又?豈在話下,他只想要蘇陌,開開心心地活著。

    裴尋芳帶著蘇陌回了顧府私宅。

    夏伯見到滿身是血的蘇陌,嚇得不輕,好在秦老回城了,夏伯叫人快馬加鞭將秦老接了來。

    秦老滿面愁云地診斷了許久,又?親自熬了藥膏為蘇陌處理腳上的傷口。

    “摧枯拉朽啊,摧枯拉朽啊。”秦老直搖頭,“怎會消耗至此!”

    “請四?爺在隔壁為我騰出一間廂房來,老朽得在府上住些?時日了。”

    裴尋芳掀袍單膝跪下,道?:“拜托秦老了。”

    闔府的人都嚇了一跳,跟著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四?爺!”秦老急忙來扶,嘆息道?,“四?爺不可如此!四?爺對?我有救命之恩,就?算四?爺不說,老朽也會傾盡畢生所學來救小公子的。”

    裴尋芳再三謝過,一應事情皆由秦老作?主,即便再名?貴的藥材,也不動聲色尋了來。

    而當秦老為蘇陌換藥時,他便遠遠站著,明明很想靠近,卻又?怕打擾到秦老。

    秦老只得將裴尋芳叫了過來,手把手地教他,叫他親自來照顧蘇陌。

    裴尋芳恨不得長在蘇陌身上,秦老看在眼里,也不忍心瞞他,便直言道?:“若是肌骨壞死,季公子這雙腳恐怕就?保不住了,四?爺得有心理準備。”

    裴尋芳將高燒不醒的蘇陌抱在懷里,咬著牙道?:“那咱家便做公子的腳。”

    裴尋芳知道?蘇陌有多討厭輪椅,過去蘇陌恨透了自己不能走路的樣?子,每每當他因行動不便而發脾氣時,裴尋芳都會將他背在背上,任蘇陌驅使,哄他開心。

    到了后來,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完全的默契,只要蘇陌輕輕捏裴尋芳的肩,裴尋芳便能知道?蘇陌要往哪去。

    蘇陌開心了,裴尋芳便也開心了。

    可眼下蘇陌已?經?昏迷好幾天?了,他高燒不退,怎么?叫也叫不醒,一碗又?一碗藥喂下去,只喝下去少量,大部分都吐出來了。

    正當裴尋芳舉足無措時,天?寧寺的吉空大師主動登門拜訪了。

    吉空將一枚系著紅繩的銀鈴掛在了蘇陌床頭,道?:“季公子神魂極為不穩,大有魂首分離之癥。”

    “大師可有良策?”裴尋芳心存戒備問道?。

    “掌印不是不信這個邪么??”吉空微笑道?,那雪白的長眉下,一雙眼高深莫測。

    裴尋芳心中一緊,這個和尚怎會知道?他說過這句話,莫非他……

    “公子妄念纏身,業障過重,若癡纏世間恐對?眾生都不利。讓公子隨貧僧出家修行吧,貧僧可保公子一世平安。否則,就?算僥幸過了這道?檻,后面還有更難的關口在等著公子。”

    “大師若是來渡我的愛人出家,就?請帶上你的銀鈴,離開我的家門!”裴尋芳怒言道?。

    “掌印的愛人?”吉空頗有深意?地望過來,“掌印知道?他是誰嗎?”

    裴尋芳眉心突突的跳,他差點就?又?問出了那句,“他是誰?”

    可裴尋芳曾經?軟硬皆施逼問過多次,這個禿驢就?是不肯說。

    吉空雙手合十?道?:“總有一天?,掌印會重新來找貧僧的。阿彌佗佛。”

    說完揚長而去,一邊還念道?:“凡所有相,皆為虛妄,貧僧奉勸施主,莫癡莫妄,方可平安長樂。”

    日光掠過老宅庭院里的紅豆樹,滿樹繁花,風移影動。

    如永恒的見證者。

    蘇陌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他被困在一個混沌的空間里,無法脫身,無法動彈,怎么?也醒不了。

    而縈繞于蘇陌腦中的,是那種鉆心蝕骨的疼。

    蘇陌仿若又?回到了那個海島療養院,回到了那間病房。

    永無止境的治療、疼痛與昏迷,耗盡了蘇陌的生命力,那三年,蘇陌一點點看著自己的身體被那該死病的吞噬殆盡。

    死亡是他與時間唯一的博弈。

    這條路漫長、艱難而無望,他孤軍一人,無力極了,而只有打開文檔進入書?中世界,蘇陌才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

    在書?中世界,蘇陌是主神,是造物者。

    書?中世界無條件包容了他所有無處發泄的痛苦與不甘、瘋狂與執著,還有那么?一點點他仍在期待著的愛與希望。

    蘇陌沉溺于書?中世界,沉溺于主宰書?中人生死的快感中,這是他的秘密領地,無人可染指。

    而隨著病情急速惡化?,蘇陌昏迷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

    蘇陌開始重復夢見一個人。

    夢中,清川一身寒衣坐在梨樹下,枝椏上掛著晶瑩的冰凌,銀鈴風鐸輕響著,清川望著無星的夜空,哭著說他撐不下去了。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請你救救我吧。”

    蘇陌無聲地望著自己一手寫下的筆下人,他已?經?很久沒能寫出一個字了。

    就?算……就?算蘇陌想修文重寫,如此龐大的工作?量,他也已?經?有心無力了。

    所有的苦難,都勢在必行。

    所有的鋪陳都是為了十?九歲生辰宮宴上的那向死而生的驚魂一跳。

    設定不能變,既有的主線不能變。

    熬過最苦的苦難,終將迎來曙光,清川,請再堅持一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是蘇陌沒能等到那一天?。

    病情來得太兇險,一切結束得太突然。

    可惜啊,蘇陌沒能為清川寫到翻盤重生。

    被遺棄的金色字網瘋狂地旋轉著,數不清的方塊字混亂跳動著。世界分崩離析,角色開始暴走,無人再來為它導引,為它續寫。

    而清川跳下去的那堵紅色宮墻,如卡在時空里的永恒畫面。

    花瓣永不停歇的飄落。

    那一樹梨花似乎永遠也落不盡。

    清川滿身是血躺在落花中,他望著天?空,瞳孔渙散,執念不散,不得解脫。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請你救救我吧。”

    天?空劃過一道?流星。

    高高在上的神,于云端俯下身,用手指輕觸了清川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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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瞬,星河倒轉,夢境消散。

    金色字網如深淵里的巨獸尖叫著,天?羅地網籠罩下來,蘇陌被卷入其中,他被拉下神壇,拉進書?中世界,成了書?中人。

    蘇陌曾問自己,他來這書?中世界一趟,是為了什么??

    是來完成書?中未寫完的故事,是來為季清川改寫命運,是來救贖筆下人,還是來收拾這一盤亂局的破碎山河?

    蘇陌沒有答案。

    蘇陌不知道?自己已?經?是第幾次穿進這本書?中了,他一遍又?一遍來到這里,究竟是為了什么??

    是因為,這里有他未盡之事,還是有他放不下的人?

    混沌不清的夢境里,蘇陌又?聽到了那熟悉的銀鈴聲響。

    叮叮當。叮叮當。

    是穿透時間與空間的招魂鈴。

    鈴下吊著一個箋子,箋子上寫著一個完整的名?字:蘇陌。

    “蘇陌。”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該回家了,蘇陌。”溫熱的吻落在蘇陌額頭。

    “唉,回來嘍。”夏伯提著燈籠,站在門口應著。

    老人們都說,走散的魂魄,沒了依靠,會困在混沌里,出不來,死不了,而只有他喜歡的人呼喚他名?字,才可將他招回。

    “回來吧,蘇陌。”裴尋芳抱著蘇陌輕輕搖,“天?黑了,別找不到回家的路,回來吧,寶貝。”

    “唉,回來嘍。”夏伯望著黝黑的庭院,抹了一把眼淚。

    蘇陌于混沌中一瑟縮。

    全身的痛感如電流倏地回歸,蘇陌在夢里說著疼。

    “不疼了。”裴尋芳又?驚又?喜,他心疼地抱緊蘇陌,輕輕吻他受傷的手,吻他擰緊的眉眼,安撫道?,“親親就?不疼了,不疼了,再也不疼了,回家吧,蘇陌,回來吧,寶貝。”

    離散的意?識倏地回攏。

    腦中閃過太多太多的畫面,這一次,所有的畫面都與裴尋芳有關。

    蘇陌心口猛的呼出一口濁氣,“啪”的一下睜開了眼。

    懲罰

    蘇陌離開這具軀體已經很久了。

    他?仿若獨自一人在混沌里走了很遠的路, 那里一片荒蕪,地面浮著薄霧,他?光腳戴著鐐銬,一雙腳走得鮮血淋淋。

    混沌無?盡, 黑夜孤寂, 他悲傷又無力,沒有方向, 沒有盡頭。

    “一旦世界失衡的部分越來越大, 天道?無?法?自行修補,那么, 天道?的懲罰就會到來。”玄衣人的聲音仿佛又出現在耳邊。

    蘇陌倉皇四顧:“什么是天道?的懲罰?”

    “公子……不就身在其中嗎?”玄衣人回答道?。

    蘇陌背脊一寒, 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襲上心頭。

    他?抬頭望去,天地間清濁不分,如鴻蒙初劈前的一團混沌元氣。

    而他?被困其中。

    蘇陌感覺到窒息, 更可?怕的是,他?好像曾經來過這里。

    “你將永遠被困在這里,你的一切痕跡都將被泯去,沒有人會記得你,你將如一粒塵埃, 泯滅于此, 回歸初始。”

    蘇陌的聲音在抖:“我的初始……是什么?”

    “那得問公子自己。”玄衣人忽而如鬼魅般出現在蘇陌面前。

    他?身后“騰”的振出一雙巨大的玄色翅膀, 那雙大翅在天地間興奮地扇動著,波云詭譎, 閃著烏金色的光芒。

    “一生?萬物,萬物歸一。”玄衣人微微俯身, 大翅倏地一下合攏,將蘇陌包裹其中, “公子要逆天而行,這懲罰,是公子所?能承受的嗎?”

    “天道?無?情,混沌無?境,”玄衣人扶住蘇陌的肩,目光落在了蘇陌的眼睫上,“阿烈掌管這世間秩序,阿烈可?以保護公子。”

    “道?不同,不相?為謀。”蘇陌道?。

    “公子的道?是什么?”玄衣人問。

    蘇陌渾身冰寒,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腳,血淋淋的,這條道?,真?是糟糕啊。

    可?是他?為什么義無?反顧呢?

    “公子的道?與那個人就相?同嗎?”玄衣人眼中生?出嫉妒欲,他?又問,“人之愛欲,究竟是什么?”

    “閣下不會想知道?的。”蘇陌拂開他?的手,轉身離去。

    玄衣人的大翅不甘心一般將蘇陌再次撈回,他?問道?:“公子不是說,你也不懂嗎?”

    蘇陌確實不懂。

    寫書人豈會對筆下人生?出愛欲來?就算生?出來又怎樣?蘇陌連自己都把控不了,他?走不出這混沌了,他?再也見不到他?了。

    蘇陌的心好疼啊。

    他?好想問一問另一個蘇陌,你是怎么做的,終點在哪,你可?曾像我一樣,如此失敗又無?力。

    蘇陌的感知在被消除,混沌吞噬著他?。

    蘇陌看?到,金色字網中他?的名字在一個一個被消除,那些他?曾經歷過的、屬于他?的篇章,整段整段的,如螢火一般消散。

    蘇陌恐懼極了,他?終于意識到,玄衣人所?說的“泯滅”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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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他?就此消失,是不是不會有人再記得他?。

    恍惚間,遠方響起銀鈴的召喚,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蘇陌。

    蘇陌。

    回家吧,蘇陌。

    那聲音就像一雙溫暖而有力的大手,撥開連接于天地間的混沌,捧起蘇陌傷痕累累的腳,將他?一把擁入懷里。

    剎那間,天光如利劍刺破混沌,光芒乍現又迅速收回。

    蘇陌隨之消失不見。

    只留玄衣人一人驚在原地:“蘇陌?”

    他?愣愣看?著空空如也的雙臂,念著那個讓他?震驚的名字:“他?是……蘇陌!”-

    蘇陌“啪”的一下睜開眼,回到這久違的身體里。

    魂首分離的感覺太不好受了。

    蘇陌全身都疼,被擁抱之后這疼感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蘇陌就像一個迷路的小?孩,勇敢而倔強地獨自走了一路,卻在被找到的那一瞬間委屈得哭起來。

    蘇陌眼中含著淚,所?見皆蒙著水霧,他?久睡乍醒,全身感官皆在蘇醒,一時竟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樣,他?輕喚了一聲:“裴尋芳?”

    燭光輕搖,熟悉的氣息籠罩過來,一只大手捧住他?的臉,裴尋芳低沉而磁性的聲音分外溫柔:“是我。”

    他?克制著語調,努力使自己看?起來輕松點:“公子好睡,叫咱家擔心了幾日。”

    聽到這個聲音,蘇陌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他?撲進裴尋芳懷里,帶著哭腔道?:“你怎么才來。”

    裴尋芳被撲得往后仰了仰,嘴角不自覺漾起淺笑。

    他?不知道?蘇陌說的“才來”是哪個“才來”,一顆心卻被懷中人哭得砰砰直跳。

    裴尋芳又喜又心疼,心口被淚水濡濕的地方,有什么東西在鼓躁著,那是一股無?法?言喻的被依賴、被需要的幸福感。

    他?抱緊懷中人,道?:“是咱家來遲了,咱家罪該萬死。”

    蘇陌哭著又往他?懷里鉆了鉆,蘇陌從未覺得自己這么沒用過,他?哭得像個哄不好的小?孩,他?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裴尋芳了。

    他?箍著裴尋芳,用自己那纏滿紗布的手勾住了裴尋芳的手指,冰涼的指尖摩挲著他?指上的臣韘。

    裴尋芳指尖一燙。

    這或許是蘇陌一個無?意識的動作,可?裴尋芳太熟悉不過了,在過去那些相?須為命的日子里,蘇陌每每夜里如此,便是在暗示他?,他?很?難受、需要裴尋芳的撫慰。

    裴尋芳強壓于身體里的火“騰”的一下便燒起來了。

    懷里的蘇陌柔軟又乖巧,身上散發著誘人的香甜,像極了初夏雨后的蜜桃,細茸毛上沾著雨珠,浮著熟透了的紅暈。

    他?那么弱,毫無?反擊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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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尋芳心中大躁。

    他?太久沒有擁有過蘇陌了。

    偏偏此時,夏伯歡天喜沖進來,安排道?:“醒了醒了醒了!快快快,快去請秦老!”

    一屋子人驚得懵圈的人跟著動起來,卻聽四爺一聲喝道?:“都到門外候著!”

    眾人怔怔看?向四爺,又看?向夏伯。

    “四爺,季公子他?……”夏伯提著燈籠上前,暖黃的光照在裴尋芳臉上,平日衣冠楚楚、喜怒不形于色的四爺,此時已是熬得雙目通紅。

    他?已經幾天未合過眼了。

    夏伯心疼不已,心中縱有萬般勸導也吞了回去,他?復又問:“那秦老?”

    “也等?等?。”裴尋芳用大掌遮住蘇陌的臉,又道?,“去買一份水云軒的酥酪。”

    “欸。”夏伯不敢再往床榻的方向窺去,忙領著眾人退至門外,吩咐燒水的燒水,熬藥的熬藥,買酥酪的買酥酪,一應忙開了去。

    門被輕輕帶上。

    床頭銀鈴“叮當”一響,裴尋芳攬住蘇陌的腰,擁著他?陷入松軟的羅衾里。

    床幔微動,燭光照著兩個交疊的人影。

    蘇陌還在昏昏沉沉中,身體陷入衾被間的包裹感,裴尋芳的手握在他?腰間的觸感,還有裴尋芳給予他?的攔截一切的安全感。

    一切都是這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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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在混沌里走了一遭,這世間諸事?,萬般欲念,皆不及裴尋芳擁抱他?的萬分之一。

    “很?疼嗎?”裴尋芳撫著蘇陌眼角的淚痕,“很?難受嗎?”

    蘇陌用臉蹭蹭他?的掌心,濕漉漉望著裴尋芳不說話。

    “下回還敢不敢如此冒險行事??”裴尋芳問。

    蘇陌搖搖頭。

    “這會子這么聽話?”裴尋芳輕笑,眸光卻愈發漆黑不見底,“在地宮的時候為什么要冒著性命危險去對付李畢,為什么不等?我來?你說過你不會讓自己受傷的,你這個小?騙子。”

    蘇陌淚眼朦朧望著他?。

    “公子做事?如此不管不顧,當真?是孤勇無?比。殺人誅心,公子誅的是咱家的心嗎?”裴尋芳忽的用力提起蘇陌的后腰,手指在那溝谷間游離著。

    他?的手妙極了,所?過之處,如烈火燎原。

    蘇陌隨之顫抖起來,嗚咽道?:“對不起。”

    “公子差點要了咱家的命。”裴尋芳低頭尋找著蘇陌的唇,欲親卻未親,“要怎么罰你才好呢?”

    “掌印想要怎樣懲罰都可?以。”蘇陌揚起下巴想要迎接他?的吻。

    裴尋芳卻避開了。

    他?故意不肯滿足蘇陌,五指卻蠻橫地扯斷了蘇陌腰間的系帶。

    素紗長衫沒了束縛,如層層疊疊的白菊倏地綻放。

    裴尋芳剝出蘇陌的右肩,貼唇吻在那梅花狀的箭痕上。

    蘇陌周身一顫。

    “公子如此行事?不是一兩次了。”裴尋芳道?,“公子記性不好,咱家想法?子讓公子記著。”

    “掌印要做甚……”蘇陌回眸望去,雙眼卻倏地被蒙住,抱著他?的人也倏然?離去。

    “裴尋芳?”蘇陌心中一驚,隔著微透的綢布,滿室燭火如濃霧間跳動的光,蘇陌伸手去撈,卻撈了個空,蘇陌怕極了這虛無?縹緲的感覺。

    忽覺唇角一甜,一支細軟的筆沾著蜂蜜涂在蘇陌唇上。

    裴尋芳高大的身影復又籠罩過來,他?的聲音低沉又迷人:“南洋新貢的海欖花蜜,給公子嘗嘗。”

    “你不要走。”蘇陌貼進他?懷里。

    “咱家不走。”裴尋芳垂首吻住他?,連著唇上的花蜜一并?喂給他?,“咱家伺候公子。”

    閹人

    今夜無星, 一輪殘月。

    滿庭清輝照歸人。

    夏伯望著那燈火煌煌的正房,還是不放心,便去見了秦老。

    秦老正在挑燈翻閱醫書,聽夏伯一一詳述, 倒是松了口氣?。

    “看來, 這招魂的法子是用對了。”他用書卷敲著掌心,若有所思道, “老朽之前為季公?子?診脈時, 便覺出他身體異與常人,恐怕非尋常藥石能醫。”

    “天寧寺的?吉空大師是得道高僧, 他能主動上門來訪, 說明季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渡過此劫。”

    “欸。”夏伯應著,似有難言之隱。

    秦老放下書看過來, 道:“夏伯有何話,但?說無妨。”

    “秦老是否有法子?,去勸勸四?爺……”夏伯斟酌著用詞,有點為難,道, “季公?子?大病初醒, 四?爺也幾日未合眼了, 兩人都應休養幾日,好好將息才行啊。”

    秦老自然不知夏伯有“大齊皇子?不可冒犯”的?事在心里膈應著, 便笑道:“相信四?爺自有分?寸。”

    正說著話,聽家仆來報, 說門外有位許爺求見,還遞了名?帖。

    夏伯便向秦老求了一副降火去燥的?方?子?, 辭了他匆匆迎了出去。

    這座老宅是裴尋芳的?秘密私宅,幾乎無人知道。

    四?爺之前就吩咐過,關?門閉戶一應來訪皆不應,除了一位叫“許欽”的?人。

    夏伯走得急,家仆追著問他:“夏伯,這方?子?可是要現在去熬。”

    “熬什么?熬!”夏伯怒道,“這方?子?是給我自己求的?,一個個都不省心。還不快快隨我去接人。”-

    正房內。

    裴尋房用衾被將蘇陌裹了個嚴嚴實實,不知所措地坐在床側。

    十年生死相隔,一朝舊夢入懷。

    裴尋芳差點沒能控制住自己。

    蘇陌從未對他如此主動過。

    裴尋芳只是輕輕吻了他一下,便被蘇陌拉入了一個深沉而綿長的?吻中。

    裴尋芳這具身體與他原本的?不一樣,他甚至還沒有機會?來得及試驗,便要面臨如此要命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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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尋芳對蘇陌毫無抵抗力。

    他不該吻他的?,一吻便入了魔,失了魄。

    蘇陌被裹在衾被里,又好氣?又好笑。他心想自已方?才是不是太熱情了,嚇到了這位母胎單身。

    他只當裴尋芳介意他自己的?太監身份,便去拉他的?手指,道:“沒關?系的?。”

    裴尋芳卻像個未經人事的?莽撞少年,憋得一身大汗。

    身體里的?巨獸在瘋狂叫囂著。

    他此刻根本就不敢碰蘇陌。

    蘇陌身上有傷,他那么?脆弱,像一個破碎的?娃娃,裴尋芳怕自己一時情難自抑便會?將他碰碎了。

    撲棱一聲。

    一只蛾子?撲進跳動的?燈燭中,耀起的?火焰灼著裴尋芳的?眼。

    裴尋芳曾近于變態地對待過蘇陌。

    他們之間原本就是一場交易。

    他一個骯臟閹人,為了利益與蘇陌捆綁在一起,可他卻癡心妄想要占著蘇陌。

    他恨自己卑鄙無恥,恨自己殘缺的?身體,恨自己將蘇陌拉下深淵卻永遠無法滿足他。

    裴尋芳自十歲起就再未感受過快樂,他行走于這世?間,鋒利又冰冷,他像一柄被主人封存在兵器庫里的?殺人機器,不需要感情,不知自己為何而生。

    直到蘇陌找到他,讓他覺出了活著的?趣味。

    他一廂情愿的?,將所有的?對于情感的?需求與想像都交給了蘇陌。

    他瘋狂又卑微,從他第一次不顧蘇陌的?意愿將他抱進無人的?夜船里,便是錯了。

    蘇陌那么?驕傲的?一個人,縱然往后數年兩人戮力同心、并肩朝堂,那件事開始的?方?式,始終是他們之間無法修補的?裂痕。

    來到這里后,他每一秒都在嫉妒這個世?界的?裴尋芳。

    嫉妒當年蘇陌不顧反噬穿來這里救了小裴尋芳,嫉妒他是一個完整的?男人,嫉妒他與蘇陌的?相處方?式,嫉妒蘇陌看他的?眼神,那是過去他從未得到過的?溫柔。

    他嫉妒得發瘋。

    他回?頭望向妝奩臺上的?銅鏡,鏡中的?他還是二十幾歲的?模樣,他曾嘲笑這個裴尋芳有賊心沒賊膽,可如今事到臨頭,他忽然明白?了。

    克制與尊重,是這個世?界里,裴尋芳愛蘇陌的?方?式。

    “我跟你不一樣,我會?等他愛我。”心里那個聲音說道,那聲音干干凈凈的?,光明又磊落。

    裴尋芳望著銅鏡里的?年輕面容,竟覺得自己上一輩子?都白?活了。

    角落里的?滴漏,如沉默的?時光見證者。

    同樣的?房間,同樣的?兩個人,在不同的?時空,它?曾經見過他們相愛的?不同模樣。

    長久的?沉默讓蘇陌察覺到不對勁。

    他被蒙著眼,什么?都看不清,便伸手去抱他:“裴尋芳?”

    裴尋芳按住蘇陌的?手腕,威脅道:“別亂動。”

    他余光瞥見一側的?羊毫筆,花蜜都快灑了,心想自己真是昏了頭了。

    “十八年前,公?子?剛出生,第一次在咱家懷里中箭受傷,那箭毒伴隨公?子?一生,致公?子?受盡病痛折磨……”裴尋芳的?聲音很低,冰冰涼涼的?,“咱家沒有保護好公?子?,是咱家的?錯。”

    蘇陌不知他為何說起這個,道:“那時你才十歲,不怪你。”

    “咱家說過,公?子?的?身體,就是咱家的?事。”裴尋芳似乎在宣示主權,“公?子?若不愛惜自己,那也是咱家的?事。”

    他說著,執起那支羊毫筆,負氣?一般將筆尖懟進海欖花蜜罐子?里,道:“咱家與公?子?一筆一筆清算。”

    蘇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下一瞬,細軟的?筆尖,沾著冰涼滑膩的?花蜜,點畫在蘇陌右肩。

    蘇陌身上一顫。

    那粉白?的?梅花狀箭痕,被涂上了蜜色,晶晶亮的?。

    “這是公?子?出生時的?那一箭。”裴尋芳音色迷離,覆唇上去,“這里歸咱家了。”

    舌尖掠過花蜜,忘情吻著那個將他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的?箭痕。

    蘇陌右肩如有電流涌過,他顫聲道:“掌印做甚?”

    裴尋芳不回?答,他扶著蘇陌的?肩,將他翻轉過來。

    蘇陌所見皆是朦朧一片,可裴尋芳的?目光如有實質,燙得他面染緋色。

    他被禁錮著,任由裴尋芳擺布。

    此情此景,為何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冰涼的?筆尖沾著花蜜,又落在了蘇陌心口。

    裴尋芳打圈點畫著,道:“三月初三,公?子?帶著螭紋韘來見我。這是湄水邊,讓公?子?受驚的?那一刀。”

    “這里也歸咱家了。”裴尋芳沒有抱他,自顧自地吻了下去。

    那瑩白?肌膚上,很快出現一道紅色吻痕。

    蘇陌快要瘋了。

    可裴尋芳像小狗一樣,一點點在他身上做著記號的?模樣,卻又讓他好氣?又好笑。

    “這是水云軒玉竹哨惹的?禍,咱家考慮不周,讓公?子?受委屈了。”裴尋芳說著,一筆點在蘇陌后腰上。

    那處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之一。

    蘇陌何曾受過這個,他用纏著紗布的?手去推他:“你、你住手……”

    下一瞬,吻落了上去:“這里也歸咱家了。”

    裴尋芳一筆一筆細數著,像一個錙銖必較的?賬房先?生。

    這個世?界的?裴尋芳曾與蘇陌所經歷過的?一切,都如閃光的?寶石一般,耀眼而刺目,灼著他的?心。

    那么?多那么?多的?蘇陌,是裴尋芳所沒見過的?。

    蘇陌坐在書案上,用沾著墨汁的?手,挑釁他的?可愛模樣。

    蘇陌趴在浴桶邊仰頭吻他,對他說“一任東君弄搖”的?模樣。

    蘇陌躺在黑駿馬背上,雙頰緋紅著對他說“帶我回?家吧”的?模樣。

    裴尋芳嫉妒得發瘋。

    他一筆一筆清算著,一寸一寸吻著蘇陌,心中的?巨獸幾乎就要抑制不住。

    他想將全部的?蘇陌都占為已有。

    他忽而扔了筆,擒住蘇陌的?手腕,咬著牙,宿命一般說道:“往后,公?子?這雙手,只能屬于我一人,只許握著咱家這一把?刀。”

    蘇陌被摁在衾被間,朱唇微張,微微顫抖著。

    他在害怕。

    裴尋芳心中一驚,他忽而察覺到,這個世?界的?裴尋芳也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那種命運交織、時空交錯的?荒謬感,再次侵襲他的?心。

    裴尋芳忽而害怕起來,他抱緊蘇陌,仿若他眼前所擁有的?,隨時都有可能再次失去一樣。

    滴答一聲。@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水滴墜入蓮花受水壺中。

    蘇陌心頭一跳。

    他忽而想起,那日午睡,他在這間屋子?里,曾短暫地見過另一個裴尋芳的?情景。

    蘇陌去撫摸眼前人的?臉,問他:“你怎么?了?”

    裴尋芳將他的?手摁在臉上,問道:“公?子?在這里答應過咱家的?事,可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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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陌疑惑道:“答應什么??”

    “你這個小騙子?。”裴尋芳喟嘆一聲,他不再客氣?,俯身狠狠吻了下去-

    “許爺請。”夏伯提著燈籠走在前頭。

    許欽打量著這座宅子?,他搖著手中折扇,問道:“老伯,這座宅子?是掌印何時買的??”

    夏伯答道:“有十年了。”

    許欽一路四?下打量,直至經過那個栽著紅豆樹的?庭院,他才興奮的?合上手中折扇。

    “就是它?了。”許欽望向那株繁花盛開的?紅豆樹。

    夏伯驚訝道:“許爺認得它?。”

    許欽不可思議道:“不瞞您說,十八年前,許某隨父親來帝城行商,準備在帝城買座宅子?當落腳地,就曾經來過這里。”

    許欽回?憶道:“當時這株紅豆樹枝葉枯萎,都快死了。”

    “十八年前?”夏伯更驚訝了。

    十八年前夏伯被賣到帝城為奴,日日受著折磨,而四?爺那時才十歲,歷經千辛萬苦初到帝城,如流浪乞兒般,在這虎狼之地茍求生存。

    “那真是巧。”夏伯道,“不知許爺為何沒有相中這座宅子??”

    “不是許某未相中,而是人家不肯賣我。”許欽回?憶道,“我記得這宅子?的?主人是一位很年輕的?公?子?,相貌生得極好,我只遠遠瞧了一眼……”

    許欽臉上漾著笑,道:“許某生平閱美無數,卻沒見過那樣的?。據說,這宅子?是他家祖宅,輕易不肯出手,只賣有緣人。那位公?子?很少在家,一般人也入不得這宅院來。許某那日運氣?好,正巧碰見主人回?家了,便有幸進來參觀了一圈。”

    “那一日天氣?極好,白?日當頭,庭院里晾滿了書與字畫,那字寫得真是好……很可惜,牙人告訴我,主人不賣。”許欽遺憾道,“臨走前,牙人給我送來了一副字畫,說是抱歉讓我白?跑一趟,那字畫是主人贈我的?,以示歉意……”

    許欽說著戛然而止,臉色一變,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

    夏伯瞧他神色,便喚他:“許爺?”-

    夜風中,紅豆樹沙沙作響。

    那聲音很是動聽,如溫柔的?海浪撫過松軟的?沙灘。

    蘇陌被卷入裴尋芳給予的?洪流中。

    口舌間完全被占領,呼吸亦被攫取。

    蘇陌被吻得全身都軟了。

    黑暗中,裴尋芳身上有一種極其危險的?氣?息在凝聚,被蒙住的?雙眼,加重了禁錮感,蘇陌嗅出了那幾欲噴薄而出的?危險。

    蘇陌忽而有些怕:“我、我想沐浴。”

    “公?子?昏睡這些日子?,咱家每日為公?子?擦洗換藥,公?子?身上干干凈凈的?。”裴尋芳道,“不臟。”

    “我、我餓了。”蘇陌往旁邊挪了挪,又找了個借口。

    “公?子?身上有傷,躺著別亂動。”裴尋芳往下移,道,“咱家伺候公?子?。”

    “我、我真的?餓了。”蘇陌往上縮,可他已被裴尋芳抓住,蘇陌推他,求饒般喚他,“裴尋芳,你放開我!”

    裴尋芳沒有打算放過他。

    這種事蘇陌一定曾經歷過。

    在焰火齊鳴的?元宵夜船中,在百官朝拜的?金鑾寶座后,在無人的?深宮寢殿里,這個人也曾這樣炙熱而瘋狂地吻過他。

    他虔誠地喚他陛下,跪在他腳下,發誓會?做他的?不二臣,會?生生世?世?守護著他。

    蘇陌心中大慟。

    那個裴尋芳在他面前被一箭斃命的?情形又浮現出來。

    “蘇陌,你這個騙子?,你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我。”那人的?聲音如討債一般,縈繞在蘇陌耳邊。

    蘇陌全身都在抖,他的?手在痛,腳在痛,心口也在痛。

    可涌遍全身的?顫栗很快沖淡了他的?痛感,蘇陌身上的?傷不那么?疼了,身體甚至愉悅起來。

    蘇陌別過臉去,閉上眼咬住自己的?胳膊,再次喚他:“裴尋芳。”

    “嗯。”裴尋芳含糊應著他。

    “我……”蘇陌的?聲音抖得厲害,“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秘密

    蘇陌曾經認為裴尋芳是幻光, 是?虛妄。

    蘇陌來到這個世界,招惹了這?個筆下人,蘇陌明明動了心,卻不肯承認, 不肯負責, 蘇陌自認為不會被這書中任何牽絆。

    可誰將幻光看作幻光,誰便沉入了無盡的海底。

    現在蘇陌食到了后果。

    蘇陌被蒙著眼, 所見皆霧白?一片, 視覺的空白?,讓其它感觀變得異常敏感。

    裴尋芳說要伺候他, 便是?真的在伺候他。

    他小心翼翼捧著蘇陌, 手是?溫柔的,可口舌間?卻是?兇狠的。

    蘇陌曾嘗過他口舌的厲害,他就像一條貪婪腹黑的蛇, 一旦被他纏上,直到他滿意之前,都休想逃脫。

    可蛇是?冷的,裴尋芳是?熱的。

    他嫻熟而有技巧,他纏著蘇陌, 擅自用口舌挑起蘇陌的渴望, 不顧蘇陌死活。

    穿進這?本書里, 蘇陌一直提醒著自己,這?是?他的筆下世界, 這?世間?一切,皆如夢幻泡影。

    凡所有相, 皆為虛妄,裴尋芳也是?。

    可裴尋芳在用行動向蘇陌證明, 他的真實有多可怕。

    蘇陌受不了了,顫聲喚他:“裴尋芳。”

    “嗯。”裴尋芳悶聲應到。

    蘇陌想按住裴尋芳,想叫他松口,卻因雙手受傷根本沒法伸展,他無助地揉著裴尋芳的發頂,像狂風巨浪中?隨風而蕩的浮萍。

    床頭?銀鈴叮叮當當作響。

    蘇陌望著模糊的光影中?,窗外的紅豆樹影,嗚咽道:“裴尋芳你聽著,我不是?季清川。”

    裴尋芳的動作沒有停。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也不是?你要用生命守護的大齊皇子,我在利用你對付李長薄與嘉延帝。”蘇陌狠狠咬住自己的胳膊,“我騙了你。”

    裴尋芳卻只是?從喉間?低低回應了一聲:“嗯。”

    蘇陌止不住的抖,他說了許多話,可裴尋芳就是?不肯放過他。

    到了最后,蘇陌沒出?息的哭了,渾身黏膩膩的,全身的力氣都被耗盡了一般。

    裴尋芳從背后抱住他,掰過他的臉與他接吻。

    “公子好甜。”裴尋芳嘴里都是?蘇陌的味道。

    他曲著腰腹,離蘇陌遠遠的,不觸碰到他。

    他身體?里的巨獸在叫囂著,幾乎要發狂。

    他一遍遍提醒著自己,不行,不可以,蘇陌身上有傷,蘇陌還沒準備好。

    裴尋芳用吻撫慰著懷中?受驚的人,聲音低啞道:“傷還疼嗎?”

    蘇陌早就忘記了疼。

    他腦子抖成了一團漿糊糊,淚水浸透了白?綢,只會在裴尋芳懷里哭。

    什么筆下人,什么太監,什么母胎單身!

    都TM騙人。

    嗚嗚嗚。

    在裴尋芳面?前,蘇陌就像一個初生的赤子,對情欲之事一無所知,毫無防備地就被他玩弄于口舌之間?。

    “對不起。”裴尋芳吻著他的眼淚,“是?咱家錯了,不哭了。”

    蘇陌恨極了他波瀾不驚的模樣。

    蘇陌都告訴他他不是?季清川了,為什么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蘇陌哭著道:“我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我不是?季清川,我不是?你的無上君,你也不是?我的不二臣,君臣韘的約定作廢。”

    蘇陌哭得更傷心了:“從今天起,掌印不必再?與我綁在一起了。”

    裴尋芳吻著仍在顫抖的人,道:“公子是?在提醒咱家,沒了君臣韘的束縛,咱家便可以對公子為所欲為了嗎?”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或者說,公子想與咱家劃清界限?”裴尋芳摘掉覆在他眼上的白?綢。

    那雙眼如江南的煙雨般,霧蒙蒙的,欲說還休。

    美得不可方物。

    “公子看著我。”裴尋芳道。

    “咱家說過,君韘與臣韘一旦戴上,便生死不可毀,公子休想反悔。咱家認的不是?一個名字,不是?一個身份,而是?公子這?個人。”

    “不論公子姓什名誰,來自哪里,都是?咱家會用性命去守護的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陌望著裴尋芳的眼。

    可如果,蘇陌是?寫就他閹人身份、寫就他一生悲苦的罪魁禍首呢?

    “公子累了,休息一會。”裴尋芳吻著他,“咱家為公子擦洗。”

    蘇陌閉上眼,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將一切都告訴他-

    廊道下,一身僧服的玄衣人站在暗影里。

    他聽著房中?動靜,臉色非常難看。

    而庭院里那株紅豆樹,在這?漆黑的夜里,花開得更烈了。

    “阿烈小師傅,季公子今日?恐怕沒法見你,你先去廂房休息,改日?再?過來吧。”一名家仆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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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已經醒了,就必須見我。”玄衣人道。

    忽聽“吱呀”一聲,門開了。

    裴尋芳的聲音從里頭?透出?來,只有兩個字:“熱水。”

    “欸。”眾人忙活起來,常在屋里伺候的幾個靈泛小仆匆匆將熱水、湯藥一應往屋里送。

    玄衣人跟到門口,那家仆用手一擋,再?次道:“小師傅明日?再?來吧。”

    玄衣人哪肯死心,大聲道:“阿烈求見公子。”

    里頭?未有任何回應。

    又過了許久,負責買酥酪的小仆回來了,他將酥酪捧在懷里暖著,喜滋滋地來交差,道:“打烊前的最后一份,差點沒買到。”

    玄衣人忽的從他懷中?奪了那酥酪,推門闖了進去。

    “小師傅……”眾人來不及阻止。

    玄衣人進門便看到蘇陌面?朝里側睡在床榻上,而裴尋芳正在為他換腳上的藥膏。

    玄衣人看不到蘇陌的臉,可想到方才在外頭?聽到的動靜,心卻砰砰跳得慌。

    “誰讓他進來的。”裴尋芳沒有抬頭?,厲聲道,“轟出?去!”

    “我可以治公子的腳傷。”玄衣人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子,道,“這?世上沒有第二人能比我更有辦法治好公子的腳傷。”

    裴尋芳五指一緊。

    心中?那股無名燥火已熊熊燃起。

    玄衣人舉著瓶子指向裴尋芳:“你出?去。我來為公子用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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