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蘊空并不看他,冷冷道,“韓信攻齊國亦如是。錯失良機,恐再難得,還望陛下權衡孰輕孰重。” 他沉了一沉,提醒道,“陛下不可過于倚重外戚,以防干涉朝政。”
“孰輕孰重?” 長孫新亭嘲弄地重復了一句,狹促地看向大師,目光中似有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大師一向是公正淡泊之人,朝堂事與感□□,難道也分不清?”
國公說得莫名其妙,在場的人無一不聽得一塌糊涂,不禁面面相覷,卻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難道,大師就沒有攀附所謂的外戚以求固權么?”
蘊空垂眸一頓,拂袖淡淡道,“國公慎言。”
“大師有私情也罷了,若是為了感□□徇私枉法,里外不分,是否枉為人臣?”
長孫新亭負手走了過來,眸子里閃爍著奇襲者般得逞的光芒,看了一會兒大師,忽然甩袖一揮,轉身掃視著滿朝文武,揚聲道,“大師與永陽長公主有私情!已然不是一日兩日之事!不知大師甘做公主的‘幕僚’,是否從中得利?”
晴天霹靂。
一時間,滿朝一片嘩然,人人臉上都是驚駭不已的神情……
一向疏淡寡情的大師,居然是永陽長公主的……‘幕僚’?這個詞已經是委婉至極,然而已經叫人不禁浮想聯翩起來。
蘊空渾身一震,只覺得背如芒刺,不禁狠厲抬眼盯著長孫新亭,卻見他依舊是笑的。
他想脫身,卻被絆在這里!若不是聽聞和親之事重提,他斷然不會開口說什么,誰想到,這長孫新亭居然在這里等著他,仿佛早有準備似的,要在今日將他拉下馬。
大師眸中映著燃燒著的燭光,冷冷一哂,道,“國公此言差矣。無憑無據,何出此言?”
“憑據?大師若要憑據,自然可請他入殿。” 長孫新亭一拍手,高聲喚道,“請宋博士入殿!”
眾目睽睽之下,宋洵垂眸走了進來。這不該是他這個國子監博士該出現的地方,可卻以這種方式走了進來,更何況,他還是大師的義子。
宋洵不去看蘊空的表情,先拜過陛下與國公后,立在那等候詢問。
“宋博士,你義父與永陽長公主是何關系?” 長孫新亭傲然立在那,胸有成竹地問道。
果然,宋洵垂首答,“義父與永陽長公主有私。臣本不想說,可實在不敢隱瞞陛下。斗膽冒著不敬不孝之罪,大義滅親,上稟天聽。”
他說著,將公主在府邸私會大師,大師又是如何在宮道上威脅他之事盡數說出來,“就連新進門生寧九齡亦可作證,曾目睹過二人一同在大慈恩寺出現。如若調查,或可詢問寺中僧人。”
宋洵說完,卻只是一直不抬頭,幾乎不敢看向一旁的大師,只覺得一股極大的壓迫感自頭頂落了下來,叫他心中惶惶不已。
他到底還是怕義父的,哪怕是到了這一步,依舊為他所震懾著。
蘊空定在那一動不動,只覺得頓時天旋地轉起來,身后的議論之聲如潮水不絕,或驚訝或不屑,更多的則是不敢相信。
竇楦一把大師拉了過來,急得連尊稱都顧不上了,大呼,“房六!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和他們解釋清楚,你是冤枉的!”
蘊空看了眼宋洵,隨即輕蔑地收回視線,緩緩漫看向長孫新亭,不禁自嘲一笑。萬萬沒想到,上輩子是越浮玉擔了那些風月丑聞,如今他為她改變了太多,誰想命運卻將這避不得的災禍轉移到了他的軌跡上。
這是天要滅他。
所有人都以為大師要與長孫新亭舌戰一番,皆提起一口氣站在那,雙目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啪嗒——
象牙芴板落地。
大師望著陛下,抬手解開腰間的魚袋,一松手,便落在了地上。
蘊空步步走上前,忽然撩袍長身一跪,只見他慢慢抬袖停在上首,心痛地閉目,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決絕地長聲稟告,“臣蘊空對長公主心生愛慕已久,臣有罪!但,望陛下成全……”
“房卿…….你這是。” 李睿震驚不已,雖說他為大師大權在握之事有所憂慮,可不曾想過會出這種事情。
大師抬起頭,有視死如歸的神情,道,“臣請戰突厥,若勝,求陛下準臣尚公主,臣愿獻上相權,自請罷相!若敗……臣將獻上項上人頭,只求陛下不要勉強公主出降。臣昭昭之心,天地可鑒,求陛下,恩準……”
他說完,俯身拜了下去,雙手在袖中握緊,又握緊……
大師的話已經表明了這是一場很合算的交易。
至少對于皇帝來說, 很合算。
清剿突厥打算歸順的殘部, 若勝了, 大師什么都不要, 只要越浮玉;而若敗了,大師自裁,雖然事情會麻煩一些,但也是少了些后顧之憂。
更何況,大師當眾立下軍令狀,其后果該如何, 是滿朝文武都會作證的。
可國公卻完全沒有想到事態會往這個方向發展……他本想借此\'風月丑聞\',將大師及其黨羽一并鏟除個干凈, 不想,大師居然自請出征, 打算拿軍功補過,為了長公主,連命都不打算要了……
女色蒙心啊!
多年的同僚兼好友竇楦站在蘊空身邊, 瞪著兩只眼睛一個勁兒地搖頭, 顯然是嚇壞了, 口中喃喃道, “房六做了長公主的幕僚?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呢?!你不是一向……”
走到這一步,連蘊空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那么愛惜羽毛、潔身自好的一個人,風月二字幾乎和他沾不上關系。眼下就可以看出來,從前的名望有多高潔,如今跌落下來, 就會摔得有多慘。
蘊空跪拜不起,冠上垂下來的兩根帽帶上穿著的檀木珠子散在他身前,落盡塵埃的模樣。
他聽見四周有無邊無際的議論之聲一波接著一波地涌來,政敵在暗暗譏笑,屬僚們失望嘆氣。從斷斷續續的碎語中,他能聽見“丟臉”,“可惜”,“罪過”,之類的字眼……可是很奇怪,他居然一丁點所謂都沒有,更毫無羞愧或是恥辱之心。
本以為這種事情會很難,不想真的到了這一步,自己竟然可以對那些紛紛揚揚的議論無動于衷到這個地步。他覺得他沒有任何錯,浮玉更沒有。
他甚至很欣慰,因為從聽到的話語中,眾人更多的是對他的驚異和失望,并沒有牽連到公主太多。
蘊空想,大概他自己真的是沒救了。
“陛下……征戰絕非兒戲,更何況,佛子并非武將……此事蹊蹺,還望陛下重新著人調查。” 崔侍中這時候垂著袖子走上前來,替蘊空說了一句話,他以為大師是沖動了,這才說出那樣不管不顧的軍令狀來,因此想留個臺階,一切都好商量。他知道,比起那些不清不楚之事,這朝堂上更不可沒了大師。
蘊空卻依舊埋首于地,高聲道,“陛下,臣絕非戲言。臣一直以來研究關外水文地形,對于陰山之地很了解。懇請陛下恩準,臣定為陛下帶來大捷!”
大師說得義正嚴辭,大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勢,其決心溢于言表,不少人在場不禁垂首嘆息,不知道這其中到底是怎樣的因緣,才叫大師成了這樣。
晉國公立在大殿之上,威凜生怒,顯然是對這個即將逆轉的局面很不滿。他拂袖看上御座,嚴聲道,“陛下!且不說突厥之事。臣倒有個問題,想問問大師。”
他說著,轉身俯看向蘊空,腰間的麒麟扣環面目猙獰,“某倒想問問大師,有人曾聽到永陽長公主與你在一起時大放厥詞,直言欲取締整個御史臺,可有此事?”
蘊空凝眉不已,直起長身,卻有些聽不懂了。
李睿的手按著黑漆木案,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擊著,顯然有些忌諱起來,他不禁問道,“房卿,永陽可說過此話?”
若是稚妹年幼也就罷了,可如今浮玉已經成人,再加上她與大師關系過近,難免叫人多想。
長孫新亭道,“陛下,請準許傳御史。”
“準。”
御史臺一向是皇帝的眼線,其實百官中挨了小報告的,沒有不恨這幫人的。上到言語不敬思想不正,下到早上邊騎馬邊吃胡餅……只要是能說的,準得被這幫人捉住好生□□一番。
而御史這個官職本就不高,可背后是皇帝撐腰,自然個個都“正氣”的很,整天眼睛盯著別人看。
取締御史臺恐怕是不少人心中的暢想,可誰都不敢說,生怕上頭懷疑到自己的頭上。
御史入殿了,拜過后垂袖立在那,毫無波瀾地向皇帝匯報導,“稟圣人。確有此事。那日臣起的早,在一旁的攤子上用小食,忽見長公主的牛車停在附近,大師亦在。只聽長公主揚聲道……” 御史說道這里,卻停了下來,低頭惶恐,“陛下恕罪,臣不敢直言。”
“但說無妨。”
眾人更奇怪了,到底長公主說了什么話,叫御史不敢直言。
御史先拜了一下,隨后當著一眾,道,“長公主說,\'如果我做了皇帝,頭一件事就是取消御史臺這個地方。整日嚼舌根,實在無用。” 他說完,跪了下去道,“臣所言為真。斷斷不會有假。”
先帝在的時候,永陽長公主很是受寵,有的人也的確聽先帝說過,如果永陽是為男子身,那就更好了。長公主街頭的一句話,如此大膽,眾人聽了皆倒吸一口氣。
人一瞬間的想法很簡單。不知情的人,大概就會自以為是地猜測出來,長公主想做女皇帝,以色/誘惑當朝權大的大師,拉攏勢力。
“這……長公主做夠了,想當皇帝嗎……”
“到時候,那大師不就成了皇夫了?原來是這么回事!”
“今日是大師,明日是不是就輪到兵部尚書,還是哪位寺卿了?三省六部是不是都要……”
蘊空耳朵里灌入這些越發不堪的話,氣得雙手發抖,誰能想到他和她當日驅車回宮的路上,這樣一句戲言都能被御史臺拿走做文章去!
第82章
再聽聽那些人說的話,簡直妄為朝臣……長公主清白,就這么被他們潑了一碗又一碗的墨。他感到自己仿佛替代了她,站在了這些輿論的中心,四下里都是亂言亂語……上輩子她的遭遇,仿佛歷歷在目似的。
大師緊握著手,慢慢拂袖站起身來,冷笑一聲,瞇著眼詫異道,“奇怪。你身為御史,如何到現在才將此事說出來。看起來,國公比陛下還要更清楚,怎么,何時起,御史臺竟成了國公的部下了?”
這倒也是。皇帝知道的比國公還晚,可見這御史已經被國公收為己用了。
御史果然變了臉色,戰戰兢兢地看了眼國公,隨后低頭道,“陛下明鑒。微臣只是覺得事關緊要,更何況臣也聽聞長公主與大師行為過密,為了謹慎起見,不打草驚蛇,想著查明后,再上稟天聽。”
大師威嚴一視,哂笑道,“那御史可查到什么了?除了這么一句話,可有旁的證據?”
御史被問得有點懵了,他所知道的大部分,其實都是長公主多次私會大師這種事,于是直接就猜想到了那一步,可若說旁的實打實的證據……御史心虛地眨了眨眼,低聲道,“臣以為,那樣早的時間里,公主如何能與大師一同出現?由此可推測,定是徹夜秉燭夜談,到了清晨才結束。長公主在宮外,而大師又位極人臣,難免令人懷疑……”
“本相問你,可有旁的證據!” 蘊空高聲蓋了過去,橫眉冷眼地盯著他,問,“是兵馬?是信件?或是其他門客?光光收買一個臣,是不足夠\'做皇帝\'的吧?”
御史沉默一陣, “目前……還沒有其他……可是長公主的確說……”
“那是你大膽!”
佛子忽然厲聲打斷他的話,那余音在大殿之上回蕩著,一下子叫御史渾身一震,也叫垂簾后的英娘打了個激靈,更讓滿朝文武都嚇了一跳。
沒人見過一向喜怒不顯色的大師居然會有那么大的脾氣……
就連竇楦都頗為意外,目瞪口呆地立在那,一掃方才替好友焦急的心,只剩下了怔驚。
風自殿外涌了進來,仿佛是從護城河上刮來的似的,夾在著秋日那種入骨如心的涼,叫人忍不住在袖子下握了握手。
燭火明滅跳動,大師冷冷笑了一聲,挑了下眉,一只手負著站在御史旁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呵斥道,“你一小小言官,仗著陛下賦予你的權力,如此混淆是非、指鹿為馬。你既然毫無根據,憑什么在朝堂之上言辭鑿鑿的污衊長公主,又憑什么妄自推測長公主有稱帝之心?你身為御史,本應下監眾臣,上稟天聽,是誰更改了你的職責,叫你先將一切事務告之國公而先于陛下?又是誰給你的膽量,在這眾目睽睽之下,竟敢如此狂妄自大,不過一句街頭戲言,就可說出這等忤逆之事。如果一句戲言就可以當真的話,那本相也可以猜測,是你,成了國公的爪牙,監聽朝野上下甚至是陛下,將一切消息先告之于國公;也是你,有不臣之心,身為御史,卻罔顧國法,不分黑白,欲意謀反!”
御史被說得呆住了,差點當場暈過去,恍恍惚惚地回過神來,趕緊撲通一聲拜了下去,伏地顫聲喊冤叫屈,“陛下明鑒啊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
蘊空冷哼一聲,垂眸看著他,拂袖震怒,“此等平庸無能之輩,捕風捉影,擾亂朝綱,仗著圣人信任,為非作歹,黑言誑語。你冤枉?呵,不知多少無辜朝臣會被你一句胡亂推測所害,簡直恬不知恥,陰險至極!大華泱泱河山……若多是你這等言辭奸佞,心術不正之人,朝堂早就潰于蟻穴!”
御史臺的人一向習慣聞風奏事,說是監察彈劾,其實不過是偷聽后上奏,以獲取皇帝信任。有不少人在御史的嘴里遭了殃,都暗自恨的牙根癢癢,可只能敢怒不敢言,畢竟那是皇帝的耳目,若是得罪了,還不知道會被\'彈劾\'成什么樣。
今日大師在朝堂上痛斥一番,在場眾臣居然覺得解氣爽快了不少,皆不動聲色地聽著,心里偷偷叫好。
只見那御史滿頭大汗,面色頹然不堪地癱跪在那,連頭都不敢抬了,沒一會兒,竟痛哭流涕起來,嚎道,“陛下,微臣冤枉!微臣怎么膽敢謀反……是國公讓微臣監視大師的……讓微臣務必將看到的聽到的一一告之,微臣沒有辦法啊,陛下恕罪………”
“你!你這個混賬——” 國公氣急敗壞,萬萬沒想到這言官是個軟骨頭,被蘊空一通說,就這樣招了。
李睿臉色陰沉下來,變得很不好看。皇帝最厭惡權大之人,可更忌憚旁人窺視自己。雖然這言官只是盯著大師的,可難免會懷疑,是不是也有背叛者,那樣盯著自己。
蘊空嘲弄地凝視著長孫新亭的臉,不以為然道,“國公。本相本不想在這大殿之上說的,可你非要逼得本相走到這個地步,本相也不得不說了。”
長孫新亭勉強抬了抬嘴角,臉色有些虛色,還是強硬著立在那聽下去了。
大師轉身,一一掃視了一圈眾臣,冷聲道,“相信前陣子,諸公府上有不少人得了新妾,多是私下酒宴中相贈的女子,善舞,或善琴。君可知,這些女子從何而來?”
這倒是真的。可沒人好意思在朝堂上說出來,自己去平康坊溜跶,或是去了好友辦的酒席,酒過三盞,自然有女色迷眼。
蘊空轉身看向御座,道,“陛下。臣查明,長安坊中新起經營的樂坊中,多為侯將軍名下所有,而這些樂伎舞伎,又有不少通過介紹,成了朝中之人的姬妾。其中緣由,恐怕國公比臣更清楚。” 他頓了頓,又道,“或者,可請中書省的總給使高內侍,前來一問。”
那個高內侍,三番五次要給他府里塞人,他因為浮玉的緣故已經早早地婉言拒絕了,可不想,那高內侍依舊不舍不棄,像是要完成任務似的,總要給他說個女子。
這不禁讓蘊空有所懷疑,因此之前與竇楦說了此事,這才調查下去,發現那些所謂的女子,多是出自所屬于侯將軍的樂坊。
贈美人,換情報。大師不屑一笑,如此手法,未免太陳舊!可大多數的男人的弱點不就是女人嗎?侯將軍和國公倒也是會抓軟肋,通過這些女子做眼線,悄悄監聽著朝中要臣,以此謀取私利。
“舅父。”
李睿低沉喚了一聲,眉眼復雜地看向長孫新亭,道,“這些事情,你可有什么說的……”
“陛下!蘊空一面之詞您怎么可以……”
第83章
竇楦忽然上前一步,抬袖道,“陛下,臣近來也的確發現侯將軍與御史臺的人走的很近,多次設宴,請的多為言官。更有證據證明,那些樂坊的確是侯將軍所屬,其中女子又多為國公和侯將軍宴席上所請。聯想今日國公收買御史之事,未免令人多慮。”
“尚書言之有理!”
“陛下謹慎啊!”
一時間,風向又轉了回去,那些大師的擁簇紛紛也邁出一步,垂袖為大師和尚書進言,規勸陛下以正視聽。
李睿猶豫起來,他太想無所顧忌地親政了。左有國公,右有大師,不論那邊都令他頭疼和擔憂,可如今比起來,身為舅父的長孫新亭居然背地里收買言官,攬權之大令他更為忌憚。可他到底和自己是血親……
忽然,背后一聲低柔,道,“陛下,此事難解難分,如若為真斷然不可放過。不如先將國公暫閉于府上,也算留其尊嚴,日后再審。”
英娘見李睿有所遲疑,在垂簾后輕聲細語提醒了一句,她說完心跳如雷,那滿朝文武沒人看見這個女子在背后這樣說了一句話,只看到皇帝神色頓了頓,最終沉沉說了一句,“來人……暫且將國公送回府中,沒有朕的許可,不要有任何人打擾國公休養。”
“陛下!” 長孫新亭顯然是意料之外,話音一落,立即有金吾衛上前卡住他的雙臂,道,“國公自請,請不要讓屬下為難。”
堂堂國公,被這么架下去實在是難看。長孫新亭見如今勢頭不對,狠狠瞪了一眼蘊空,拂袖離去。
事情的轉機一下子變了,叫向著大師的那些人不由得松了口氣,仿佛那陰沉沉的天色都亮了起來,添了幾分秋日的透亮。
一通鬧劇,最終以大師之勢平息。那些國公的人此時紛紛攬袖不語,垂頭喪氣地站在一旁,落敗的模樣顯然是沒了靠山。
朝堂上,沒了國公,便只有大師一方了。
李睿看向蘊空,眼神沉了又沉,開口道,“房卿于突厥之事,可有把握?”
他自小在朝堂中耳濡目染,政治斗爭的事情看的太多了。暫時少了國公,這大師更不可任其獨大,方才那征戰之事,他有重新提起,顯然是記得蘊空說的那個軍令狀。
李睿最需要的是平衡,他希望國公也好,大師也罷,皆權力在他之下才是最好。一箭雙雕……他不想這么形容自己,可眼下的情形,叫他也想不到什么別的詞。
蘊空剛剛經歷一場驚心動魄的變故,他差點就要和浮玉一同困在那里了。此時走出來,仿佛什么困難都不再是困難了。
他重新一拜,“臣有把握。還望陛下準臣帶一千精騎晝夜與方將軍匯合。”
“一千?只要一千么?”
蘊空答,“此戰并非征戰,而是追擊。如今突厥殘部困于陰山,做歸順之勢,陛下也派了使者前去,想來已經有所松懈。如若出動太多人,恐引起變亂。”
“如此……” 李睿若有所思,手指敲了敲桌子,道,“那……朕準奏。即日起,朕暫封你為燕然大都督,明威將軍隨行,率一千精騎趕往陰山,活捉阿史那思力。”
蘊空肅穆而視,沉沉道,“望陛下不忘答應臣的事……”
話音未落,忽然門外一聲抽泣,一道明媚的身影突如其來地出現在這陰沉的朝堂之上,仿佛一抹光亮似的,從陰云中穿過來。
“我不答應!我不答應!——”
眾人紛紛回頭看過去,只見一緋色的人影逆光立在殿外的門口……卻看不清臉。
永陽公主不顧一切地自禁中跑了出來,什么規矩體統全都不管了,眼睛紅著,顯然是哭過,她站在門口看了看蘊空,等他微微愣住后,慢慢回過身子……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凝固住了。
她看見蘊空怔怔地看著自己,眼中閃過驚異,難過,和不舍。
公主再也忍不住,嗚——的一聲急步走入大殿,然后直沖沖地向他愈發快步走去,直至小跑,猛地扎進他的懷里,頭埋在他的脖頸處,眼淚潤濕了他紅色朝服,哭訴道,“他們忽然闖進來帶走了車夫和白櫻,我這才聽說了一切!我不許別人這么詆毀你!……更不讓你走!我去和親,我去就是了,你不要去陰山………”
大師先是踉蹌一步,隨后感到了懷里熟悉的溫暖,方才冷厲的目光瞬間柔軟了下來,心里一痛,難以克制地抬手攏上她的肩頭,安撫地喃喃道,“不會有事的……這之后,就再也分開了。臣要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要抬得起頭……”
這宣政殿,曾幾何時有過如此之事……
大師克己守禮,從來不會犯錯半分,可如今,他這樣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子與長公主相擁,旁若無人似的,緊緊抱著她,只是沉沉嘆氣。
眾人立在那,生生地在早朝的時候看了這樣苦澀的一幕,不由得紛紛哀凄地嘆息……大師與長公主的事情的的確確是不假了,一向疏淡的大師也有這樣的一面,足可見用情之深。
在場的一位御史見了,眉頭一皺,剛想抬袖說公主大師此舉不妥,誰想,一個字還沒說出來,忽然不知道被哪個朝臣狠狠踩了一腳,咬著牙關悶聲將話咽了回去,也不敢再多言什么。
垂簾后的英娘默默引袖落淚,喃喃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陛下,您成全了長公主和佛子吧。”
李睿目光定定地望著,看著眼前這對苦命人,不由得自言自語,“難道,朕錯了么……”
就算大師真的與長公主有私情, 又如何呢?他們又沒做什么大逆不道的壞事, 只是兩個相愛的人, 不得以的情況下, 悄悄在一起,也沒有干擾到旁人……如果是陛下不許,那便是真的害怕大師權大,可佛子一直以來鞠躬盡瘁,何曾又過不臣之心?
在場的朝臣搖頭嘆息,這些話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了, 看著大師和公主的眼神中,也帶了幾分感慨和同情。
如今是十一月, 整頓事宜一番,再出征就是寒冬伊始了。突厥人畏寒, 困在深山中定不會堅持太久,所以這一次追擊,蘊空把握很大。他知道那次大典上, 他與阿史那思力結下了梁子, 如今他親身上陣, 也算是做個了結。
皇帝在焚香中輕輕揉了揉額角, 擰著眉心,又重復了一句,道,“難不成朕真的錯了?”
英娘在他背后輕聲勸慰,“陛下, 既然佛子懇求,那便準許了他吧。您瞧,那兩人還抱著,若是不答應,恐怕都不好下臺。” 她停了停,又補充道,“滿朝文武都看著呢……”
皇帝半回過頭,“朕知道。咳……”他穩下氣息,低聲惆悵道,“朕從來沒想過要逼迫到這個地步……” 他轉過頭看向大殿之中,浮玉閉著眼淚流滿面,他知道她是個不愛哭聲的人,如今她哭的比誰都兇,叫他看了難免心里不是滋味。
原來,她也不是心大到無法無天,只不過她的感情,大概盡數都給了蘊空了。也會為了他笑,為了他哭,甚至為了他甘愿做和親之人……
本來覺得她就是那樣一個傲慢慣了的驕縱的妹妹,卻不知,她柔軟的一面也是這樣令人動容。
大師將公主安撫些后,見她終于止住了哭泣,將她扶起來,淡淡一笑,然后拉著她的手一同走上前,在大殿之上跪拜下來,懇懇切切道,“陛下。臣從來不曾求過什么賞賜。今日百官作證,臣懇求陛下,待到臣得勝歸來之日,準臣尚公主。臣擔保,從此之后,不封公侯,臣之子女更不與高門權貴有姻親……”
話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是絕境了。
大師勞苦功高,封侯封國公是早晚的事情,光宗耀祖,那是多大的榮寵啊,就這么拒絕了。再加上他那一句承諾,他未來的孩子,不與朝中高官之子或是其他高門貴姓聯姻,這就是連以后的可能性也砍斷了一半。大師之子若想再入朝,又要從頭再來,沒有任何背景。
蘊空這如同壯士斷腕似的決絕,沒有半分猶豫,拱手讓出一切權力帶來的那些可能性,盡數奉還天家,只為了換得和她的朝夕相伴。
人間煙火,煮酒烹茶,能同她在一個屋檐下看暮雨朝雪,何其之幸。
浮玉第一次在九兄面前跪拜下來,紅著眼仰看向他,道,“九兄,你恩準了罷!佛子已經退讓到這個地步……不會再有什么威脅了!求你答應了他罷!”
竇楦實在看不下去好友退居至此,立即上前一步,抬袖道,“陛下!大師之心,眾人都是知道的。如今他自請清剿突厥,也算是為與長公主之事將功補過。臣以為,戰機不可錯過!如若在兒女情長之事上耽擱了,恐前線的方、蘇二位將軍不好定奪。”
眾臣一聽,紛紛也跟著附議,“懇請陛下恩準……”
浩浩蕩蕩的聲音沉沉地響在朝堂之上,李睿震得一怔,慢慢垂眸見伏在地上那兩個人,一個是疏淡倨傲的朝中重臣,一個是嬌縱成性的長公主,這兩個人,如今都變了個人似的,就那么彼此執著手跪在大殿之上,不管不顧那些閑言碎語,只求他恩準……
如果他在拒絕,豈不是滿朝文武都要背后罵他無情了?
李睿沉默一陣,終于開口,道:“好。朕就答應房卿!等來年春日,你為朝野帶來大捷之時,朕……為你和長公主賜婚。”
剎那間,浮玉破涕為笑,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心,像是長久以來的奔跑終于可以停止了似的,她笑著笑著,卻又喜極而泣,轉過頭看向大師,而大師亦是淡笑著,認真地回看著她,滿目繾綣,溫柔至極……
皇帝親口賜婚,那是多么來之不易的兩個字!只有他們彼此才知道其中經歷了怎樣的艱辛和苦澀,才換來了今日在君臣面前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望著彼此。
大師在袖中輕輕捏了捏浮玉的手背,悄然地安慰著她一切陰霾即將過去了。然后他拉著她,一同跪拜御座,謝過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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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從來不曾想過,大師居然也可以去前線,明明他只是個文臣……雖說,蘊空會舞劍,一招一式之間英姿翩翩,讓人看了不禁心懷蕩漾,可戰場上絕對不是他那兩下子就足夠的……更聽聞突厥人善騎射,也很野蠻,這般情形,大師能行嗎?
南山的紫竹苑,公主躺在竹榻上和蘊空相擁,腦袋靠在他的懷里,平靜地一呼一吸,而眼睛卻映著窗外的星辰,閃亮不眠。
秋末的夜很靜,前陣子還有些蛐蛐叫,如今鳥蟲都散盡了,再過不久,估計都要有冷風呼嘯而過的聲音了。
屋子里的暖爐燒得很旺,劈劈啪啪的,將整個房間烘得很暖。那木炭燒得通紅,在黑暗中閃著唯一的紅色的光點,像是一只獸的眼睛似的,忽明忽暗。
浮玉睡不著,眨了眨眼,在茫茫夜色中,囈語般喃喃了一句,“你又不會打架……去那里做什么……”話里帶著點埋怨委屈,叫人聽了心里一軟,“太沖動了……”
蘊空也沒有困意,摟著她靠在枕頭上,一直睜著眼,他一下一下地撫著下她的青絲,哄睡似的,沉沉回應道,“不會打架,不代表不會打仗。打架是武力,可打仗是智力。” 他的下巴抵著她的腦袋,將她整個人都擁在懷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心,他輕笑起來,聲音磁磁的,“我倒是想去再見見那個阿史那思力,上次,臣踹他踹的不夠狠……”
第84章
浮玉一愣,想起曾經在回廊里微醺的時候,碰上了阿史那思力的咸豬手,多虧蘊空及時出現……她臉紅了紅,嘟囔了一句“胡來”,說著,忽然半起身,伏在他的前胸,認真地又說了一句,“你真是胡來!”
夜色濃重,又沒有點燈。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卻聽見他沉沉笑了幾聲,心里癢癢的。
蘊空輕輕嗤鼻一笑,從前總是由他來說\'亂來\',如今她這還沒成為他的夫人呢,便開始反過來,數落起他了。
“你放心。我一定沒事。過幾日走,等到明年……”蘊空頓了頓,繼續道,“等到明年杏花再開了的時候,我就會回來……”
他想起她那時候朝他丟杏子的時候,問他關于摽有梅的那種女孩子的問題,他當時覺得她在故意調侃他,因此沒有當回事。再后來,竇楦拿他和她開玩笑,說\'有人看上你了\',他雖然心里一動,可依舊是不以為然……
誰想,那些笑語竟都成真。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的一顰一笑都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了,無論是睡覺前,還是寫字時,宮里宮外,走到哪里都能想到她的身影……
這些曾經,對于他來說,是難耐的折磨,可如今總算了結,化作無盡的甜。
今夜無云無雨,只有無邊風月。兩個人躺在一起,就算不說話,靜靜地相擁著,也是那么美好。無論結果如何,至少這一天,他們真真正正地擁有彼此,而這段感情也終于公之于眾了。
浮玉耐不住寂寞些,見他也不睡覺,于是從他懷里蹭出腦袋,漫無目的地聊起話來,她垂眸思索道,“這一戰要到明年啊……太久了。” 她說得有些落寞,嘆了口氣,把臉埋在他胸前,不樂意道,“能不能再快點?”
這樣一算,如果等到明年杏花開的時候他才回來,那鐵定歲日那天,她見不著他了!想想那場景,滿朝文武都來的元日大朝會,那該有多熱鬧,可放眼望去,唯獨見不著大師……這又該是何其落寞。
蘊空感受到她的難過,耐心解釋道,“全軍急行至燕然道,少說也要一個月。我算過了,只需攜帶二十天的糧草,方將軍的隊伍做先鋒,一千精騎從左右協助,蘇將軍則從山后截后,便可速戰速決。這事情拖不得,可是,最快也只能是明年春日了。”
他理解她的苦悶,年關那樣的時候彼此要分離,恐怕其中苦澀,都要暗自忍耐了。
其實大師研究了很久,陰山地勢曲折,好在并不復雜,多是直山直道,并無什么過于隱蔽刁鉆的山路,因此必須盡快拿下。如若突厥隊伍北上,與殘余部族匯合,可就難說了。因此,啟程就在三日之后,對于他們來說,更是離別在即。
浮玉聽了他的分析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關心道,“那你呢,你在哪支隊伍里?方將軍在前頭作戰的時候,誰來保護你呢?”
她實在想像不出蘊空穿鎧甲的模樣,那么重的鎧甲,他穿上,能行嗎?
蘊空不禁彎唇笑了笑,道,“臣可不穿什么鎧甲。將軍在前方攻敵,臣則坐陣大營指揮。”
浮玉哦了一聲,心情松了下去,這樣還算安全些……她瞥了撇嘴,枕著他的胳膊翻來覆去,依舊有些煩躁,轉過身惆悵道,“我……我還是很擔心。既然你說不會太久,那不如,我跟著你一起去?”
“絕對不可!”
果然,得到的是蘊空果斷的的拒絕。
浮玉挨了一聲批,抬臂抱上他的腰身,好聲好氣地軟聲絮叨起來,“你不要擔心……你看,內侍我也扮過了,小兵也可以吧。反正你在大營,安全的很。我扮作給你端茶倒水的貼身護衛,怎么樣!”
她說完,嘿嘿一笑,低聲貼了過去,“到了晚上,還可以伺候你這個大都督被寢之事……” ,說著,她湊到他的耳邊,輕輕呵氣起來。
熱氣呼在他的脖子上,燒起一片**,他只覺得腦子一漲,沉悶喘息一聲,直接將她壓倒過去,沒好氣地沉沉道,“你這招對我不管用的!再怎么樣,我都不會讓你去!”
胡來!這么大的事情上,越浮玉她簡直改不了那任性的脾氣。
浮玉在暗夜中眨了眨眼,抬手摸上他的交領,手指不規矩地纏纏綿綿起來,一點點勾畫過他的鎖骨和前胸,低低蠱惑道,“那你不讓我去,不如就生個孩子吧。我聽說,那些出戰前的將士都會在前幾天和自己的夫人多待。人走了,總要留個后。”
蘊空一聽,怔忡片刻,眉頭不經意地擰了起來,卻也沒有什么動靜。過了一會兒,只見他身影一斜,又翻身躺了回去,不再和她繾綣。
剛剛撩撥起來的火熱頓時消散了,浮玉不知道自己說錯什么了,游過去抱住他的胳膊,晃了晃,“怎么了?你不想嗎?”
其實關于孩子,他的確還沒想太多。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心性的人,怎么能再生個孩子。更何況,眼下這個時候,根本不是做這種事情的好時機,為了生而生的孩子,又有什么意義?
再說了,生孩子的苦,他也是知道的,那可是千百倍的痛楚。如果他走了,她一個人要面臨這些,這怎么可以?也太不負責了……
蘊空沉默了一會兒,道,“今夜我們不做別的,只是抱在一起睡覺。”
說著,他長臂將她攬入懷中,一把按住她的腦袋,叫她安安靜靜地埋在他的肩頭,堅定道,“乖乖睡覺。”
浮玉掙扎了幾分,不由得有些不快,本來期待的一場纏綿就這么沒了,若是再見,可是來年春天了,難道他能忍得住嗎?
“你這是對我沒什么感覺了嗎?” 她攀著他的肩頭,悶聲問道,實在是心有不甘。
“不是。”
“那是什么?” 她說著,悄悄向下伸手,想要查看一下他到底如何,誰知,剛觸及到那已然堅硬的東西,忽然手腕一緊,就被蘊空拉了起來。
蘊空低沉警告,“不許亂摸。”
“為什么啊……”公主委屈得有些甜膩,叫人很難拒絕這樣的請求。
蘊空咽了一下喉頭,垂眸看了一會兒她純稚無辜的眼,支支吾吾起來,“萬一……萬一出事了。臣不在,你怎么辦?”
“出事了?” 她很懵懂。
蘊空抿唇,說起來孩子的問題,他居然有些難為情起來,悶聲道,“如果……臣回不來了,你有了孩子,不就成了孤兒寡母了?臣不想這么不負責,所以,今天,不打算做什么了。”
浮玉才明白過來怎么回事,他這樣細心,這么為她著想,叫她心里不由得暖暖的,她低笑一聲,重新撲了過去,死死抱著他,道,“還沒去呢,就說這些晦氣話……再說了,就算真那樣,我心甘情愿……我后半輩子就守著他了,至少有個念想。”
蘊空欣慰笑了笑,回摟住她,道,“我都知道……都知道……”
生擒了阿史那思力, 各突厥散部沒了主心骨, 想來也會歸順不少, 從此太平日子就要來了。
蘊空走得匆匆, 離開南山后,轉日與明威將軍碰了面,后日整頓一番后,于夜里率一千精騎出發,北上陰山,直往邊關去了。
此戰并非是什么大的兵革之禍, 而是乘勝追擊,頗有些以戰止戰的意味, 又因為是秘密突擊,不可過分張揚, 因此大師臨行前,沒有什么帝王相送、群臣祭酒之類的場面。
浮玉本來想站在城北上送送他的,可被蘊空拒絕了。
“山回路轉不見君, 雪上空留馬行處。” 他當時點了點她的鼻尖, 淡淡笑道, “這種離別的時候, 最不宜相送。讓你一個人空落落的回去,我不忍心吶。”
她滿腔落寞著,說也是,想了一會兒,轉手拿起一把小刀, 將一縷青絲割下,打成一束用紅線系好,將它裝在一個錦袋里,交給他,“那我不去了,這個,你貼身帶著它,長路漫漫……也好記得我時時都記掛你。”
他鄭重地接過來說好,放入懷中,“我夜宿不眠的時候,拿出來瞧瞧。”
城北,浩浩蕩蕩的快馬一路北去,火把的光點在茫茫黑夜中快速地移動著,自重玄門而出,往那更濃重之處行去。站在城墻之上望著,仿佛那黑暗將人吞噬了似的。
浮玉難得起的這么早,裹著毛氅在城墻頭探著半個身子巴望著,咕噥黑的天,連影子都瞧不見,眼見那隊伍一溜煙的沒了,只剩黯然嘆息。
白櫻挑著宮燈,喋喋不休地勸了又勸,“公主,咱們回吧,天寒地凍的,上次您那急癥的病根犯了可就不好了。而且佛子不是說了,此行能打勝仗。”
耳邊的馬蹄聲漸漸遠去了,天上星子寥落,百無聊賴地黏在上頭,浮玉抬著腦袋看,不禁皺了眉頭,一口白色的哈氣淡淡飄了出來,“邊關冷月啊……狼煙牧笛的地方,能不擔心嗎?” 她將那手中的玉香囊撫了又撫,失望地喃喃道,“若都是夢就好了,明日一早醒來,我還在弘文館能見到他……如果那般,我早起兩個時辰都愿意……”
轉眼就快冬至了。長安的冬天極冷,雪滿長街,日子也是漫長。城外的河上都結了厚厚的冰層,有人家已經開始趁著這個時候去開鑿冰塊,為來年入夏的時候做些準備。畢竟是年末了,大華的人一向灑脫又愛熱鬧,那些悲情的事情漸漸淡忘在腦后,一心盼望起元日的到來。
凡歲之常祀二十有二,冬至這天的祭祀是重中之重。皇帝即便才好不久,也堅持一定要親自前往長安南郊的圜丘祭天。
“聽說圣人特許賢妃娘娘跟著去了,皇后娘娘身子骨差,畏寒的緊,如今賢妃娘娘常伴圣人左右,會不會……” 白櫻一面戳著木炭,想把火弄得旺一些,一面和浮玉有的沒的說話。
浮玉正提著筆要寫九九消寒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九個字,每個字九個筆劃,一天一筆,八十一天寫完后,春天就來了,他也能回來了。
“這些話可別亂說。”浮玉捏著筆直皺眉,攬袖輕輕點墨,鄭重其事地填了一筆點,“皇帝想帶誰去,自是有圣意的,猜得過多,對你可沒好處。”
自從上次的事情之后,九兄愈來愈信賴英娘了,相反,與國公家多有關聯的皇后卻遭了漠視,仔細想想,皇帝也開始防范起國公了。如今英娘依舊常伴九兄,聽說她還是偶爾給他念奏牘,代他提筆寫批示,這般耳濡目染下去,往后會如何,還真的不好猜測。
冬至的前三天和后四天里,朝臣官吏皆不用早朝,也不必處理政務,都回去放假去了。整個大明宮里除了禁中還有人氣,中朝和外朝都是空蕩蕩的,忙了一整年,到了這個時候,官員也松懈下來,只想回家所縮在暖爐邊,和友人家人飲酒嘮嗑。
一年下來,事情發生的太多。
申帝登基,國公禁閉。其中被連坐的人抓的抓,貶的貶。浮玉過了幾日才聽說侯府被抄家了,上下親族百人,盡數被抓。那些在京中經營的樂坊也被關停,樂伎舞伎全部遣散。
崔侍中暫替了蘊空的位置,直接上呈圣意,下達百官。尚書省得了圣人的令,派人一同前去進行搜查,發現侯將軍果然有反意,更搜出他與相關官員的秘密信件數封——這只是還未來得及銷毀的。
侯將軍是隨先帝開朝的老臣了,也封了國公,錦衣玉食。如果先帝知道了這近臣今日此舉,又該是怎樣的失望?侯府中人最后還是沒熬的過年關,侯將軍被處死,其他人等,男為奴女為婢,紛紛流放至荒蠻之地。
一朝官宦人家,終究落敗。
“倒是干脆……” 浮玉靠在斜榻上看著白櫻和內侍給她烤栗子,聽了這些事之后,難得地贊許了一下皇帝,“這才有些帝王之氣。父親曾說過,九兄有時候太過文儒……”
“咱家聽說,是賢妃娘娘勸圣人果斷下令的呢……” 內侍垂首擺剝著栗子,閑話似的回了一句。
浮玉有些驚訝,若這是真的,那如今的英娘可真是變了太多。她現在對于朝中那些事情已經沒有什么心思打聽,最多有一搭沒一搭的偶爾聽著,權當解悶。
這宮里對于她來說已經像個是非之地,她已經無心再繼續留在這,看前朝后宮那些沒完沒了的角逐。大明宮有吃人的猛獸,這話的確不假,而權力就是擺在口前的誘餌,已經引了太多人不顧一切地撲擁而上,斷送了性命。
她不想和它沾染太多,只是一心一意地等著蘊空回來接她出宮,離開這里,去過朝朝暮暮的日子。又或者,她經歷了一切之后才發現自己有些疲憊,不爭氣地只想從此被他護在懷里。
這種軟弱是不常有的,更體現在她日漸減少的飯量上,過了幾天,就連月事都推遲了。白櫻下了一跳,壓著嗓子問公主,要不然先請尚醫局的老宮人悄悄看看。
浮玉有些心慌了,可仔細體會一下,倒也沒有想吐的感覺。本來之前的事情就驚動了朝野上下,如果這時候再出了這種意外,恐怕又要引起議論。
她揚了揚手,叫白櫻先去叫人,“一定要謹慎些。”
過了半柱香后,老宮人隨著白櫻進了宣徽殿,先是仔細問了公主些情況,隨后搭上了脈,歪著腦袋摸了又摸,片刻后,道,“公主無礙。只是進來睡得晚,起得早,血氣有些虧損,這才顯得有些精神不濟,月事推遲。”
浮玉一聽,這才松了口氣,又聽了會兒老宮人的囑咐后,揮手遣白櫻跟著老宮人去抓些補血氣的藥。
索性是沒什么事的,她自己也放心下來。想想也是好笑,蘊空走之前,她很有勇氣的說要留后才行,被他果斷阻止下來。如今這時候趕上一場“驚慌”,這才發現孩子這種事情真不是那么容易。眼下他不在身邊,叫她一個人面對,真的有些難。
還好,他比她更冷靜理智。
浮玉慵慵地倚在那,心里盤算著日子。這才過了十五日,已經這么難熬了,想想后面還有那么多日子需要她等待,真是快要望穿秋水了。
她一個人在宣徽殿里呆著,也不愿意出去和旁人玩。她和大師私下在一起這事叫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走在路上,都能感覺到背后有無數雙眼睛都看著她,其中有的是同情,有的是感慨,也有嗤之以鼻的。
城陽和晉康兩位姐姐偶爾回宮看看,她也不想去見。見了的話,免不了有要一番打探,她和蘊空的事情,她不太想和旁人說。理解的人自然會懂,不理解的人,怎樣說都是無用的。
所以這個冬天她是大明宮里最無聊的那個,在宣徽殿里獨自看書寫字,偶爾彈彈箜篌,偶爾坐在榻上發呆。
這一日浮玉正翻看一卷關于突厥圖志的書簡,看得直皺眉,外族蠻人的有些習俗真是叫她接受不得,也不知如此野蠻的人,在戰場上又該是怎樣的,蘊空又會遇到什么樣的麻煩。
“公主一個人總在屋子悶著,也不出去走走嗎?”
浮玉聞聲抬頭,見英娘徐徐走來,她淺笑地行禮,待到站起來的時候,輕輕托著后腰,浮玉目光看下去,見她肚子已經隆起不少,看來宮里要添新丁了。
“皇嫂身子不便,冬日天冷,來這里走動什么?” 浮玉起身扶上她,叫人拿軟墊過來給她靠在憑幾上,一面安頓她,一面道,“小心些。”
英娘謝過后望向浮玉,頗為驚訝,“你清瘦了不少……”
浮玉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臉,道,“沒有胃口,吃的少些了。”
英娘笑了笑,意味深長道,“估計看了這個,你就能多吃些了。” 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了過去,“兵部那邊送過來一封軍報,佛子說,隊伍一路急行,再有十日即將出關,與方將軍接應。”
浮玉啪——的一聲立即放下茶碗,接過那張紙一看,不由得眼睛里裹上了淚花,她摸了摸上頭的字跡,顫聲喃喃道,“的確是他的字……”
她看得仔細,巴不得能透過這一筆一畫看見他寫字時候的模樣,輕時提筆,重時果決,他是不是在皺眉,還是想到了她?
讀了一遍又一遍,浮玉把信貼在胸前停了一會兒,只覺得多日來沒了魂兒似的日子總算有點著落感和盼頭。
英娘看著她的模樣微微一笑,安慰道,“有情人離別最是難,你也別太傷心了。兵貴神速,何況佛子也說要速戰速決,這場戰事是了結,而不是開端,公主該高興才是!”
浮玉抿唇擦了擦眼角,點著頭說我知道,過了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心里一震,怔怔看向英娘,道,“兵部的軍報……你是如何拿過來的?”
英娘先是變了下臉色,隨后溫婉低頭,“你也知道的。自上次遇刺后,皇帝落下了病根,需要靜養很久,更是辛苦不得。我不想他太耗費心神,一些簡單的事情便替他去做了。這軍報我已經給他念完,你九兄也放了些心,喝了茶躺下歇息后,我趕緊拿過來給你看,想讓你也高興一下。”
浮玉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說多謝你,她沉默片刻,忽然道,“上次幼蓉的事情……雖說九兄受了傷,可我知道,多是他對不起你些。”
她不知道怎么勸英娘,雖說九兄是九五至尊,女人多也是早晚的事,可他和英娘到底是年少夫妻,那陣子因為幼蓉,估計對英娘冷落不少,叫她吃了些苦果子,也吞了不少委屈。
如今幼蓉死了,也算塵埃落定,九兄又開始信任英娘些,浮玉無奈地搖了搖頭,“九兄真是……”
英娘倒是比她想得開,笑道,“無妨的。其實我已經不在意那些了。”
浮玉很驚訝,問英娘怎么能做到對喜歡的人無動于衷呢?
英娘想了好一會兒,臉色忽然淡了下來,“從前,我只想在他身邊陪他一輩子,像平凡人家那般。可是后來入了宮,我才發現,我想的太簡單了……他是帝王,可帝王的寵愛,有時候根本一文不值……他昨日可以對你好,可明日又可以因為旁人冷落你……”
“直到那天,我坐在他的身后,在大殿上看著滿朝文武的時候,才發現,在宮里,唯有權力才是最安全的……” 英娘目光中有些沉沉之色,是浮玉從前不曾見過的模樣。
大概這就是作為宮里人的可悲之處了,生活的久了,總會身不由己地沾染上這些斗爭。就連曾經那么溫順懦弱的英娘,也可以變得像今日這般。
浮玉靜靜望著她的臉,沒有什么勸慰和阻止,只是牽了下嘴角,道,“我明白……只是,”她按了按英娘的手,囑咐似的低聲道,“你要保護好你自己才是。”
浮玉其實知道的更多,英娘的野心,并不會止于此步。或許,往后的日子里,她還要靠英娘更多些,而不是九兄。
英娘又想起來了一些事,輕輕皺眉看向浮玉,試探道,“公主可認識罪臣之女侯婉盧?”
浮玉哦了一聲,點點頭說認識,“故人了。” 她簡短回答了一句。
英娘說原來如此,“前些日子,父親托人給我帶來一封信,說是他曾經的一位舊友送來的。原來是那四娘子侯婉盧輾轉托人送過來的,說是,想請陛下開恩,饒了宋洵一命。”
浮玉想起從前的舊事,抬眸問道,“如今宋洵不是在牢中?怎么,九兄的意思是?”
“宋洵曾是罪臣府上的門客,按照律例,是要一并處死的。” 英娘說到這,頓了頓,嘆息道,“只是我聽聞,他如今在牢中變得有些神智不清起來,口中胡言亂語,怕是瘋癲了……”
浮玉眼里閃過一絲同情,隨后立即消散了,她心里一橫,說的話毫不含糊,“不必管他們!……自作孽,不可活。”
英娘說是,“其實我只是想來問問你,畢竟,宋洵是佛子當年全力留下的人。他是宋將軍唯一的后人了,如果佛子回來,宋洵已死,不知他會感受幾何……”
浮玉心里頓了頓,她倒是沒有想到這一點。一聽到大師,她便猶豫幾分。他在前頭作戰,她在后頭卻不能及時問問他的意思,若是宋洵真的死了,等到蘊空回來,會不會心有難過?
雖然他們父子二人已經鬧到僵持不下的地步,可畢竟宋洵是他好友的唯一香火,若是真的死了,他念著好友的情誼,大概會悔恨半生吧……
“這……” 浮玉遲疑起來,她不希望蘊空后半輩子心中有個結,可是放過宋洵,那是絕對不可以的,她探身問道,“那依你看……”
英娘想了想,“其實,那四娘子沒有求陛下放了他,只是說,也將他流放,保他一條性命。”她輕輕呵笑一聲,“這四娘子對他也是用情至深,就連流放,都想同他一起。”
“當真癡兒啊。”浮玉閉上眼搖了搖頭,只是心里道造孽,這場因為洛陽之變生起的所有禍事和殺戮,也該了結了。若是沒有宋將軍之死,若是沒有幼蓉將當年之事告訴了他又在旁鼓動,恐怕宋洵也會安穩的繼續他的生活。
“其實,宋洵那般瘋癲的活著,已經同死了沒什么分別了……” 英娘也有些同情,做女子的總會比男子重情一些,哪怕到了最后,也依然不想放棄。她其實最明白其中道理,可是到了今日,她卻想換個活法了。
浮玉不喜歡這些太過悲情的事情,皺眉揮了揮手,道,“罷了。他們想做一對苦命鴛鴦,那便成全他們。流放之地山高水遠,半路上是死是活都難說。這半載來,死的人實在太多了,血腥味重,于朝于帝都不好。”
英娘說好,“那我就將此事與陛下說之了,想來陛下仁慈,亦會應準。”
“好。”
第85章
英娘臨走前,忽然轉身問了一句,“那四娘子說與你認識,是你的舊友。他們走的那日,公主若是想去相送,我可以安排……”
浮玉聽罷,哧哧一笑,搖著頭說不了,抬目道,“其實,我和她并不相熟。”
她說完,低頭看向手中的茶碗,那花茶湯中有一紅色的牡丹殘屑,在碗中脆弱地飄著,她凝視許久,望著望著,眼前浮現出婉盧脖頸后的那顆紅痣,是同情,是解恨,還是唏噓?浮玉百感交集,自己也說不清。每一次塵埃落定的時候,她雖然從不后悔,可總是有一層淡淡的惆悵籠罩著,像是上輩子她死去的那日,秋雨連綿,重云輕煙…… 然后,她終于仰頭將茶飲下,一切傷痛的記憶全部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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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著熬著,就到了臘月中旬,長安城漫天飄雪,又是一年凜冬。
浮玉站在城墻上北望,白櫻撐著傘陪著,沒一會兒握著傘柄的手就僵了,哆哆嗦嗦地勸道,“公主,別看了……佛子要來年春天才回來呢……”
“萬一提前呢?” 她自言自語,眼睛卻依舊望著城外的遠山。也不知如今他怎樣了,算起來,也許已經開始準備突擊了。浮玉自我肯定了一下,一定是這樣,要不然,也不會一封信都不來的。
她輕輕嘆氣,滿目落寞的神色,與這白茫茫的一片天相映著,年關元日的那些喜慶絲毫都不沾染于她,仿佛那些人間樂事都與她隔絕了似的。
大概思念得太過深刻,這意念總會傳達過去。
蘊空正裹著毛氅坐在營中與兩位將軍商討要事,忽然打了個噴嚏,引得旁人立即詢問,“佛子還好吧!關外嚴寒,務必要保重身體。”
大師擺擺手說沒事,話音剛落,忽然心里突突跳了幾下,仿佛聽見有熟悉的聲音在外頭喊他。
蘊空愣了片刻,神思飄了出去,再仔細傾聽時,卻什么都沒有了。
方將軍見大師古怪,問道,“佛子可是累了?”
蘊空怔忪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唇角漾起一層淡笑,叫旁人看不懂了,他垂眸,脫口而出,“無妨。只是,有些想念長安了。”
他說著,起身走出營帳,望著滿天白雪,將毛氅緊了緊,不經意地往前胸探去,摸到了那裝著她青絲的錦袋。他頓了頓,拿出錦囊看了又看,然后靜靜地貼在唇邊,輕輕吻了吻,喃喃道,“我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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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斷斷續續地吹白了整個長安城,也帶來了新年伊始。
元日大朝會依舊是那么熱鬧,京師里大大小小的官員全部到場,就連地方官員和附屬國,也都派使者前來朝拜,若是近的,干脆自己親自到場。
這是申帝趕上的第一次元日大朝會,雖說大行皇帝才去不到半年,一切從簡,可依舊遮掩不住年節的喜慶。
唯獨大師缺席了。
“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官員互相道著吉利話,皆是喜笑顏開的模樣,走到長公主這邊的時候,卻是微微一頓,說尷尬也不是,說放松也不能,皆不好意思上前拜會。
對于傳的沸沸揚揚的長公主和大師私情的事情,已經無人不知了。陛下特赦,因此也沒有再反對什么。自家的頂頭上司自請罰去邊關,長公主還在這,這群屬僚見了她,都推推搡搡起來,不知道怎么勸慰那話。
禮節還是不能少的。朝臣們先拜過長公主后,猶豫片刻,終于有人很小心地上前道了一句,“公主且寬心。前線戰況大好,佛子定可早日歸來,與公主團聚。”
浮玉臉色微紅,垂眸笑了笑,說有心,她坐在那,一一接受著旁人的問候,可心早就不在了。大概朝野上下都覺得這次一定能打個勝仗回來,可是只有她,總是時時牽掛著大師能不能平安歸來。
仗是一定可以勝的,那人呢?
歌舞在她看來有些無趣,絲竹聽在耳邊也是繚亂。浮玉坐在這有些乏味,旁人的歡喜與她無關,蘊空不在,連年節都變得不像年節。
她胡亂推說自己不勝酒力,于是先行告退了。白櫻扶著她出了含元殿,浮玉總算松了口氣,外面冷月姣姣,一呼一吸之間都覺得暢快不少,也不知道這個時候,他在那邊做什么。
朝會還沒到高潮的時候,長公主就先離席了,白櫻與她一路沿著回廊慢慢走,一面道,“公主還沒吃湯中牢丸呢!元日不吃湯中牢丸,哪里還算年日呢。”
浮玉聞出她話里的意思,淺笑道,“那東西吃一口就夠,更何況,醋蒜的味道我一慣是不愛的。倒是看你有些急了,不必陪我,快去后頭熱鬧你們的吧。”
白櫻不肯離去,浮玉再三將她趕走,又說自己只想一個人呆會,四下又都是金吾衛,不妨事。如此,才叫白櫻猶猶豫豫地離去。
她的鞋印在雪里獨行成一串,走了又走,卻不想回宣徽殿,鬼使神差地出了禁中,往中朝去了。等再回過神來,人已經站在中書省前頭。
浮玉沒想太多,徑直走了進去。殿內帳幕飄飄,空無一人,只有規規整整的木案坐墊排列整齊地位于兩側。朝臣們都去含元殿熱鬧去了,自然不會有人還留在這里。偌大的中書省,靜得像與世隔絕似的。
往前走,浮玉見上首處獨橫一黑漆木案,與旁的都不同,她知道,那是蘊空曾經坐的位置。
她心頭一跳,然后又覺得空落落的,垂手走上去坐在他的位子上,小心翼翼地撫著案幾的邊緣,仿佛能看到他過去在這里伏案書寫的模樣似的。她覺得還不夠,干脆整個人趴在案幾上,腦袋一歪,長長地嘆了口氣,眼睛直盯盯地瞅著那一摞的白麻紙,熬得她沒由得的發呆起來,一不小心竟然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天色濛濛亮,她揉著眼睛才發現自己在這里困覺了一宿,趁著內侍還沒來打掃,她匆忙提衫旋走而出。長空之上,杏黃色的朝云中暈染著青藍,碰撞出一種波瀾壯闊的色彩。浮玉看得不禁欣慰一笑,但愿他在那邊一切順遂。
時辰還在,回了宣徽殿才發現白櫻那些宮人迷迷糊糊才起來,大概是昨夜偷飲了酒,不想睡到現在。
白櫻在院子里看見公主立在那,嚇一跳,道,“公主起得這樣早!”
浮玉頷首笑道,“睡不著,出去走走,剛回來而已。”
早上用過膳之后,正想著怎么打發這一天的無聊日子,忽然聽到總給使來報,說大家駕到。
浮玉有些奇怪,九兄竟過來看她,真是稀奇。
她簡單整理了下長衫,迎上去欠身行禮,起身時,虛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倒是平平淡淡,沒什么情緒。
浮玉跟了他進去,道,“九兄怎么來了?若有事,傳我過去就好。你身子才好,還是少走動些。”
李睿慢慢提衫入座,不急不緩地看向她,“你倒是比從前會體貼人了。今日難得被你這么關心一句,朕還是要多謝蘊空不是?”
浮玉聽他提起蘊空,不禁垂下眼簾,上次在宣政殿鬧得不可開交,想來的確給他添了不少麻煩,她那日和蘊空幾乎是逼迫著他同意此事的,那之后,她也沒有再和李睿單獨說過話。今日倒是頭一次。
“九兄不也是難得來看我?”她不動聲色地跪坐在他對面,將剛端上來的煎茶推到他面前。
李睿因為受了傷,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溫和許多,他輕輕笑了笑,“你們二人真是叫朕好生為難。若是那日不答應,恐怕朝野都要站出來勸朕了。”
浮玉想起一路走來的不容易,心里也不是滋味,低聲道,“大師固然權大,但他可曾拿這份權力做過半點對不起朝廷的事?父親和九兄忌憚他功高震主,我是理解;可如今他是我的郎君,你若動他,我定然不許。”
她紅著臉說著,手在案幾下死死攥住衣角。在皇權面前,她的力量其實是微不足道的,更何況長主屬于外命婦,即便她是皇帝的妹妹。可是浮玉還是鼓足勇氣,將她的決心和勇氣告之李睿。
皇帝怔了下,其實她的話也有理,父親臨終前曾囑托過他關于蘊空的事,叫他必要時削相權以固皇權。其實仔細想想,自從自己登基以來,他倒不是真的忌憚蘊空,而是覺得他的存在干擾了自己的新政的實施,更何況他是父親的舊臣,申帝總是想要培養一批屬于自己的擁簇的。
李睿見妹妹的臉瘦了不少,眼睛還有些腫,實在不是個過年的神情,他來,并不是想反悔的,寬慰道,“你不必多想。朕今日來,就是看看你。昨日元日大朝會上你走的早,朕瞧著有些擔心罷了。”
浮玉抬眼,“我聽聞前線戰事順遂,九兄可有什么消息?”
皇帝點著頭肯定道,“大破陰山!如今戰線拉長些許,正在突擊突厥殘部。聽聞其部本身就多有不和,有些部族不攻自破,倒是省得我軍出手了。”
浮玉立即從中聽出來意思,喜上眉梢,“這么說,可以早些時日回來了?!”
李睿看了一眼她,道,“應該是的。”
她多日來蒼白消瘦的臉上頓時生了光輝,盼頭又近了些,她心里再歡喜不過。
李睿見她變得如此之快,不禁失笑了一下,調侃道,“真是因緣。父親本想將你出降給宋洵,誰想,你竟一直傾心于他的義父。若陰差陽錯下去,
又會如何?”
會如何?她對此再清楚不過了。
浮玉只是牽唇淺笑,靜靜道,“還望九兄不要忘了答應妹妹的事。等到佛子凱旋之日,為我們賜婚。”
李睿想,到了這一步,怕是不賜婚也難了,抬手揉了揉額頭,道,“朕是不是很失敗?才剛登基不久,就鬧了這么大事,開朝的老臣也想著顛覆皇權,舅父居然合著御史也來算計朕,你說……還有誰,可以相信?”
這話一出,叫浮玉有些同情九兄了。真是無奈!信任的親族反叛于他,質疑的臣子卻在外頭幫他打仗。有時候坐在高位,真的很難完全分辨孰是孰非。
浮玉盯著茶碗里的葉子沉默許久,道,“九兄放心。我明白自古沒有大師尚公主的先例。等佛子回來,我也會勸他離開朝堂的……”
李睿噎了下聲,卻是沒有應聲,只是道,“此事再議……”
兄妹倆難得說了些話,臨別前,浮玉立在宣徽殿門口恭送皇上,晨光壽微中,她望著皇帝尚且虛弱的背影,開口道,“睿哥哥,還未祝你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她知道他沒有派人追責她私下處死幼蓉的事情,也沒有對她責問什么。對此,浮玉一直心懷些許歉意一一僅僅是對這個兄長,而非那件事。
她知道,如果再來一次,她依舊會這么做。
李睿果然生生愣住,半回過頭看向她,只見她難得對他溫溫一笑,然后屈身行禮,“陛下慢行。”
皇帝神情漸漸舒緩,有些心結似乎也慢慢解開了。這個嬌縱慣了的妹妹,一向不與他親近,如今二人這般閑談后,忽然生出些親情的意味。
他立即轉回頭,一路離去,只留下一聲囑咐,“湯中牢丸你不愛吃,我叫人留了些膠牙錫給你,一會兒叫尚食局送過來罷。”
浮玉立在那,抒懷笑了笑,總算一切塵埃落定了。
如果說先前的日子是小心翼翼地度過著,那這一個月來,可以說是小火煎熬。也不知是不是前線急戰,蘊空從來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有時候浮玉想,怕不是有人獻上胡姬給這位大都督,叫他樂不思蜀了吧?
宣徽殿的內侍聽后說公主多慮,“佛子一慣是清貴的人,怎么會被胡姬迷惑?只有長公主這般絕色才與佛子相配。”
浮玉聽罷,對著銅鏡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臉,耷拉著嘴角,落寞地喃喃道,“我瞧著我都枯瘦不少,哪里還有什么顏色?”
冬去春來的兩個月,終于生生地被浮玉這么熬了過去。白櫻將消息帶回來的時候,她正在一個鳥鳴的清晨里寫完九九消寒貼的最后一筆。
浮玉手中的毛筆歪了過去,那個‘風”字的提筆劃出去一大道。
“真的嗎!……他已經在歸途了?”她喜笑顏開,華光彌漫在她的臉上,她放下筆走了過去,和白櫻確認道,“消息是真的假的!是不是有誤?”
白櫻見公主總算笑了出來,也跟著激動道,“佛子和二位將軍連破突厥,又馬不停蹄地追到陰山以北,總算將各部族首領活捉。如今,突厥潰散,又活捉了阿史那思力。佛子他們已經班師回朝,五日內抵達長安!”
浮玉聽得連連點頭說好、好…“我就知道,他不是不寫信給我,而是戰情緊急。如今他攜軍功歸來,總算叫那些人沒話說了。”說著,她不禁喜極而泣,拿著他曾經給的那方青帕,點點拭淚。
長河雪水消融,京都春風又起。五日五日對她來說都太過漫長了。她急著想見到他,想看看邊關外的狼煙冷月有沒有將他的面容改變。
“我要去丹鳳門的城墻上親自迎他。”說著,浮玉一頭撲進柜中翻看衣衫,整個冬天她都懶得打扮,如今要重逢,她無不歡喜地想要為他盛裝。
白櫻見公主有了生氣,也終于松口氣,跟過去勸道,“公主莫急。佛子還要有幾天才道呢,您這幾日可以慢慢選.再不濟,叫尚衣局趕工做,也成事!”
浮玉眉眼笑開,道,“是。你看我急的。我實在太開心了….白櫻,我替他開心啊!”
突厥那是前朝和大行皇帝的心病,如今蘊空干凈利落地把這事辦了,那是何等榮耀?皇帝登基,最想建功立業,如今蘊空給他開了個好頭,想來皇帝也會欣慰。
他一輩子都在朝堂奔波,如今將功業建到外頭去了!此生也算不悔了。
第86章
五日后,天色熹微的時候,低沉的號角聲沉沉地吹響,皇帝立于宣政門肅穆長視,文武百官立于左右,尚書侍中為首,列下群臣。
浮玉起得格外早,長發挽起,著華裝站在丹鳳門城墻上,在拂曉中,目光漫向極遠的之處,目不轉睛地等待著歸來的大師。
她立在城墻上看過長街, 希望他從那邊過來的時候第一個就瞧見她。也不知怎么, 眼見著這就要見面了, 浮玉心里卻沒由得心慌起來, 突突地跳個不停。
浮玉不由得抓住白櫻的手,緊張道,“我怎么心里沒著落的厲害?該不會有什么事吧?”
白櫻勸慰道,“公主如此,和近鄉情怯是一個道理。您別急,佛子一切都好, 咱就在這安心的等。”
浮玉點頭說是是是,握著那枚玉香囊的手卻愈發的緊, 只是一心祈禱他能平安歸來,望眼欲穿地繼續耐心等他的身影出現在地平線之上。
日影漸上, 濛濛亮的天色被晨曦驅散,朝陽的光從云層里穿透下來,像是鍍金似的, 一點一點漫過街坊鼓樓, 給長安城帶來新一天的光明。
忽然, 鐘鼓響, 城門開。遠遠地,她看見從前頭跑來一騎兵,高舉著戰旗策馬沖了進來,高喊道,“燕然大都督為陛下獻上大捷——燕然大都督為陛下獻上大捷——”
一路馬蹄絕塵而去, 直直地進入宮城,穿過御橋,往宣政門通報去了。
浮玉只覺得心頭大跳,她攬袖往前緊走了幾步,呼吸幾乎停滯地盯著城門。就這樣提心吊膽地等了很久,終于聽見輕快的馬蹄聲如潮水般向這邊涌來,她忽然眼中一亮,只見自城門而入的第一個人果然是他!
大師穿著華貴的典儀朝服,穿毳冕,帶進賢冠,衣上繡著精致的五章紋,佩金飾劍,這樣如此隆重的裝束,甚是少見,他騎在馬上,依舊是那樣倨傲疏淡,從容不迫,邊關的風霜沒有讓他有絲毫改變。
浮玉站在那,看在眼里,還未揮手,便忍不住喜極而泣,急忙帕子點了點眼角,顫聲道,“總算讓我把人盼回來了……”
白櫻安慰道,“公主該高興才是!這妝容若是花了,一會兒怎得見佛子呀!”
浮玉破涕為笑,道,“是。我該高興。該高興!”
四個月來漫長的等待,總算隨著冰雪的消融一同融化了。浮玉抵在城墻上就那樣目送著他緩緩行來,本想著要朝他揮手,或是喊他的名字,可到了這一刻,一切卻全都哽咽在唇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只是扶著城磚那么垂視著他,滿眼皆是欣慰之色。
蘊空即將行入宮城之時,下意識地抬眼看了過去,只見丹鳳門的城墻上站著個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衣帶紛飛,他看不清臉,可憑著直覺也知道是誰。他頓時心神紛亂起來,雖說長久的分離所帶來的苦楚被戰事壓了下去,可不曾想,再見到她的一刻,他會如此動容感慨,只恨不得一路疾馳過去,將她擁在懷里。
他朝那個方向淺笑,似是在告訴她,她的辛苦他都知道的。
宣政門前,皇帝攜百官親自相迎,大師將突厥降書呈上,道,“臣與明威將軍為皇帝獻上大捷。突厥慘不忍睹已清,阿史那思力押入京都。邊關安定,請陛下放心。”
大師的聲音堅定有力,叫每一個人聽了都心生震撼,紛紛拍手稱快,道大好。突厥之地是多年來的心病了,如今乘勝突擊,用除后患,往后多年的太平也算有了著落了!
皇帝甚喜,先與大師和明威將軍與眾將士飲下洗塵酒,隨后又大贊將士作戰勇猛,要犒賞三軍。
大師提諸位謝過后,忽然抬袖道,“陛下,臣臨行前,陛下曾答應過臣一件事。陛下……可還記得?”
他這話說的唐突,可是他實在是迫不及待了,情感第一次壓過了理智,在朝堂上直接找皇帝問起來。他為這件事思前想后了很久,如果皇帝反悔怎么辦,如果出了其他問題又怎么辦?現在他終于攜大捷歸來,總算可以在朝堂上挺胸抬頭起來。
他也知道,這一戰,其實是為她而打,所以他顧不得那么多了,直白地當著眾人的面,提起皇帝的允諾。
皇帝淺笑,道,“卿也有如此心急的時候么?”
“陛下……”
“你回頭看看,那是誰?” 皇帝朝他身后輕輕頷首。
然后蘊空回頭看過去,只見一個小人遠遠地從御橋上跑過來,每一步幾乎邁得極大,直直地往這邊奔來。那妃色的衫裙飛舞在陽光中,像一只翩躚的蝴蝶,急切地想要落入他的懷中。
蘊空不禁眸中一緊,失神地喃喃道,“公主……” ,他萬萬沒想到她會出現在獻捷大典上,顧不得太多,快步朝她奔了過去。
兩個身影終于慢慢靠近了,在彼此觸及到的那一刻,立刻緊緊擁抱在一起,難舍難分。
浮玉跑得極快,所以幾乎是跌入他的懷中的,在抱上的那一刻,她全身都松懈下來,任憑他有力的臂膀給自己支撐著,腦袋埋在他的胸前,貪婪地呼吸著他的味道,“你再不回來……我就快撐不下去了……撐不下去了………”
蘊空的指腹撫摸過她的臉頰,不禁心痛道,“你清瘦了……” 說著,抬臂將她摟得更緊些,像是失而復得的寶物似的,久久不愿放開。
“陛下,良辰吉日,不如湊個雙喜臨門。” 竇楦邁出一步,在一旁提醒了皇帝一句。
皇帝道,“竇卿倒是熱衷此事啊。”
“臣不敢。”
皇帝看向不遠處在那里相擁的一對人,不禁嘆息一聲,隨后偏頭,喚道,“太史令——”
“陛下,臣算過了!今日吉星高照,的確是個好日子!大師與長公主八字相合,適于婚配。” 不等皇帝開口,太史令率先回了話,等說完,才知道自己心急了。
皇帝無奈一笑,但見滿朝文武皆感慨萬千地攬袖看著那一雙人,無不動容。事已至此,何必還要拆散?
李睿一揮手,道,“那便今日昏時,準永陽長公主出降,賜永昌坊宅院為公主府。至于蘊空……便以中書令的官位尚公主罷。”
是夜,大明宮燈火通明,環階鳳樂,群臣相賀,共慶萬春。
大捷之宴與公主出降禮撞在一起,雖然有些不成規矩,可國風開放,也顧不了那么多了,人人臉上唯有喜色,只想著今朝又能暢快地痛飲幾杯。
公主大婚,她的名分已定,因此不再需要\'問名\';而駙馬又是朝廷選出來的,所以連\'納彩\'也可以省去。
蘊空身穿緋紅色婚服,配金玉環帶,頭戴進賢長冠,更顯英姿,此時他正被群臣圍在一起,抬袖一一回敬著對方的慶賀。
“佛子大喜了!”
“佛子,您今日大婚,愚覺得好像大婚的是自己一樣激動!”
“房六…….你總算有著落了,我真沒想到能看著你大婚……” 竇楦比誰都要感慨些,說著說著,忍不住拽著蘊空的袖子嚎啕起來,一時間,眾臣見尚書令情不自禁,紛紛哄鬧著上前勸慰。
蘊空拍拍他的肩,笑道,“我離開的這陣子,有勞你了!關于侯將軍的事情,多虧你鼎力相助,讓我沒有后顧之憂。我房某感謝有你這個朋友……”
忽然不知道有誰喊了一聲,“該做催妝詩了!”
催妝詩是新郎到了新娘子家后,催促新娘快點化妝上車的詩。眼下要推舉一位有能力的朝臣為賓相,又要將永陽公主請出來,還不能叫人小看了佛子的才華。眾人推推搡搡一圈,終于將寧侍郎推了出來。
蘊空溫和道,“有勞。”
“愚惶恐!” 寧侍郎先是拜過蘊空后,思索片刻,邁著步子道,“永陽公主貴,出嫁五侯家。天母親調粉,日兄憐賜花。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借問妝成未?東方欲曉霞。”(見附注)
“好詩好詩!” 眾臣不禁拍手稱贊。
果然,屏風后一聲輕揚,“永陽長公主到——”
在眾人的參拜中,浮玉一身絳紅襦裙配青綠外衫,徐徐地被兩位宮人攙扶而出,她手中捏著一把精致的團扇遮擋在臉前,雖說看不見樣子,可光是觀其發飾和衣著,也可想到今日的公主該是如何絕色佳人的模樣。
皇帝微笑頷首,崔侍中領命,揚聲念著皇帝賜婚的圣旨,辭藻溫麗端莊,總算也是一份祝福。
念罷,皇帝命宮人端上賜給蘊空的銀質馬鞍,玉帶衣服,金銀以及彩色的羅布,又下令賜長公主下降儀仗——厭翟車,行障,坐障,傘,扇等,送公主出宮。
浮玉和蘊空站在一起,仔細聽完祝詞后,齊齊謝過帝后。
英娘扶過浮玉的手送她至含元殿外,拍了拍她的手,低聲道,“恭喜長公主苦盡甘來了。”
浮玉說不得話,只是輕輕在扇子后頭點了點頭,隨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放到一個寬大溫暖的掌中,然后被他穩穩握住,她心頭一跳,耳邊只聽他低聲提醒道,“小心腳下。”
她聞見他的身上還帶著些風雪的氣息,那是在自邊關外快馬加鞭地趕回長安,來不及融化的冰雪的味道。她所朝朝暮暮所期盼的時刻,總算近在眼前了。
外面昏色漸沉,流云漫天,頗有敦煌西域圖上那種極致綺麗的色彩,叫人看了不禁心生澎湃。厭翟車早早地在外頭等候了,四匹帶著銅質面具的赤紅色的馬威風凜凜地立在那,頭上插著漂亮的翟羽,脖帶鈴鐺,甚是漂亮。紅紫色的絲帛纏繞著車箱,預示著這段因緣終會美好。
蘊空扶浮玉上厭翟車后,迎著滿目斜陽,拜過立在高堂上的帝后,又鄭重地謝過諸位同僚,然后翻身上馬,隨著長鳴的號角聲緩緩離去。
天武軍一路灑掃開路,穿著紅色羅紗的宮女騎在馬上在前面引導著,遠遠看去,一行儀仗甚是華麗壯觀。
快要行至宅子門口的時候,忽然涌出來一幫人,鬧鬧哄哄地一擁而上,浮玉坐在車里不由得眉頭一皺,忍不住問道,“外面是何人?”
白櫻笑著在外頭答道,“是障車者來討要喜糖,喜酒了!”
這障車者是專門攔截新娘子隊伍的一幫人,為了討些錢財和酒食,有時候遇到貪心的人,甚是纏人,更有將新郎官綁架走的,威脅婚禮隊伍的人給錢帛之物。
“公主不用擔心,佛子會處理好的!”
第87章
話落,浮玉只聽蘊空揚聲道,“原是舊同僚。某早已備好酒食款待,諸位同喜。” 說著,下頭的宮人將裝著錢財或糖食的小囊袋灑了出去,引得外頭的人果然紛紛散去撿錢去了。
浮玉覺得車身一晃,這才順順利利地又動了起來。
城墻上,眾臣與皇帝站在那觀看障車禮,見蘊空用散錢的方式將那群\'安排好\'的障車者驅散了,眾臣不禁笑了笑,道,“佛子果然是有一套的。”
到了宅院,浮玉下車,腳踩提前鋪好的毛氈,一路走入院中提前設立好的青蘆帳中,準備一會兒的交拜禮。
蘊空在外騎在馬鞍,飲下三杯酒后,也算行過坐鞍禮,由禮教宮人引入青廬帳中,總算見到了浮玉,可眼下還不是互訴衷腸的時候。禮節雖然繁瑣,可是他到底希望周全一些,這場婚事本來就有些倉促,因此他更希望它完整,不給她留下什么遺憾。
二人對拜后,有撒帳者將金錢彩果撒在帳上,祝福新夫婦多子多福。
“駙馬請吟卻扇詩。”
蘊空藉著燭光看著那面遮蓋她面容的扇子,忽然心神恍惚起來,只覺得像是做夢一樣,他淡淡開口道,“莫將畫扇出帷來,遮掩春山滯上才。若道團圓似明月,此中須放桂花開。”
好一個\'團圓似明月\',浮玉在扇后輕輕咽了下喉嚨,然后捏緊扇柄,一點點地移開了團扇……
那一刻蘊空看得有些呆了,只是目光凝滯地望著她微微笑著,眸中有無限感慨和沉醉,又有幾分說不清的憂傷。
二人沃盥后,入了房中,隨后在司儀的引導下,共牢而食,合巹而飲,總算禮成。
人都走盡了,只剩下花燭高照。浮玉左看看右看看,起身往外探頭過去,見是真的沒人了,不禁咕噥道,“不觀花燭了嗎?”
蘊空看著她的背影笑了笑,道,“不觀了。臣的新娘子,怎么能讓別人看!”
浮玉回頭,見他招手叫她過去,她便輕快地跑了回去,坐在床榻上,笑了笑,道,“過來坐啊。”
蘊空淺笑著走了過去,坐在她的身旁,卻是拉過她的手腕,順勢叫她拉過來坐在他的腿上,這么環上她的腰,仔仔細細地仰看過她的眉眼,道,“你真的瘦了不少!” 說著,他笑著抬手撫上她的臉頰,輕輕捏了一下,又道,“不過,還是這樣的好看。”
浮玉聞見他口中合巹酒的清香,任憑他攬著,低頭羞澀地抱怨道,“才重逢,來來去去就這么一句話。”
蘊空笑了笑,他的確有很多話想說,可千言萬語凝固在嘴邊,卻一句都說不出來了。一切華麗的語言在這樣濃烈的情感面前都變得蒼白無力,他居然有些不屑的去說。
浮玉就著燭燈看過他的臉,不禁喃喃道,“你走之后,都沒給我寫信……我一天一天的熬著,有多難。”
蘊空側頭吻過她的手心,問道,“我不在的時候,有人欺負你了?是誰,告訴我。”
浮玉見他想多了,搖了搖頭,說沒有,她俯身將頭靠在他的懷里,慢慢閉眼,“我本以為你被胡姬迷住了,忘了我了。”
他嗤鼻一笑,擁住她纖瘦的身子,道,“臣的命脈都系在你的身上了,怎么還會去想別人?”
“邊關很冷嗎?”
蘊空道,“很冷。還好有你的這個陪我度過漫漫長夜。5②四久08一九2”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她給的那個香囊,打開后,從里面拿出來那束青絲。
浮玉卻發現上面多了一束不是自己的頭發,不禁詫異抬頭看他,只聽蘊空澀澀笑道,“那是臣的。我本想著,如果有什么意外,這東西被人帶了回去,交給你,也算個念想。”
她在宮里等的煎熬,他在那邊也過得艱難,如今總算在一處了,一路走來,總算圓滿。
浮玉蹭了過去,抬手環過他的脖子,“別提什么意外不意外的了……不吉利。” 她不忍心在這個時候聽他描述邊關之戰的兇險和殘忍,只想緊緊擁抱住他,用自己的身軀去溫暖他一路風雪歸來的心。
他說好,又摟住她,手掌撫著她的背脊,道,“以后臣每天都陪著你,守著你,不會再分開了。朝朝暮暮………”
她感到手掌擁住之處是真真切切他的體溫和堅實,不禁鼻子一酸,狠狠點頭,在他的耳邊噴吐著溫熱,低語繾綣道,“永遠都不分開了………六郎。”
他心頭忽然一悸,與她慢慢拉開些距離后,情不自禁地傾過身子,吻上她的唇,他仔仔細細地吻著,更是小心翼翼。那令他在邊關朝思暮想的柔軟,如今又近在咫尺,叫他可以好好感受她的存在。
她被他吻得越發深入,不禁嗚咽一聲,扶著他的肩頭慢慢向床榻倒了下去,沉沉地跌入一團錦花繡被中,與那千紅萬紫難舍難分起來。
許是在軍營中呆過了那么一段日子,蘊空變得有些直接起來,他忽然攬過她的腰身貼緊自己,然后嘴唇又輾轉地吻過她的下頜,引得她呼吸淺淺起來,繾綣一番后,衣衫盡褪。
他眸色深深,俯身貼上去將她緊緊抱住,鼻息間嗅著她特有的翠云香的味道,心中安定得叫他不禁長長嘆息一聲,道,“臣不在的時候,公主可想我?”
他說著,手掌劃過她的肌膚,那是再真實不過的溫度,問得問題又簡單又直白。
浮玉在他的薄繭下生出顫栗,她低笑,“我當然想你……每時每刻……”
他的手蔓延至她的肩頭,大拇指不斷地撫摸上那枚箭傷,心痛道,“洛陽之變,帶來了多少事情……這個疤痕是下不去了,這都怪臣……” 他說的自責又憐惜,滿眼皆是傷痛之色。
浮玉卻不以為然,抬手環過他的脖頸,急聲認真道,“如果沒有這個傷,我怎么會有機會和你在一起!”
他望了她片刻,隨后慢慢俯身,第一次灼熱地吻過她肩頭上那枚小小的梅花烙印般的疤痕,那滾燙的溫度叫她忍不住輕輕揚起脖頸低呼出聲。
她不斷地鼓勵著他,溫柔細語地將他的愧疚之情安撫下去,雖然不是第一次親近,可不知怎么,今日的這一次總覺得比平日那些更讓人緊張似的。
他很鄭重,并不莽撞,臂膀有力地撐在她的耳邊,生怕傷了她似的,只是輕輕地一點點行進著。他從她的變化中感受到她的思念,她的等待像是干澀的土壤,忽逢甘霖后,變得寬容而濕潤。
她迷離地看著他,抱著他的背脊,在他的耳邊呼喚他\'六郎\',這個名字,她很少這么叫他,多半是為了謹慎。今夜她這般叫著他,仿佛給了他很大的鼓舞似的,叫他情不自禁起來,呼吸沉沉地吐在她的臉上,暈開一片緋紅。
他忽然手臂箍緊她,入急行軍似的突進起來,她很快城池淹沒,在江河泛濫的沉沉浮浮中,死死抱著他宛如一塊浮木似的,勉強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一瞬間里,她和他都被那波濤洶涌所淹沒,彼此忽然急切地尋到對方的手,死死抓住,十指緊扣,讓一波接著一波的海浪撲打在身上,然后潮水退去,只剩下一片平靜。
四個月的分別叫人恍惚,需要反覆的繾綣才可以將人的七魂六魄喚回來,叫人知道,這不是夢。
花燭燃盡了,彼此在黑暗中顧不得太多,只是緊緊擁抱在一起,滿足地沉沉喘息,相擁而眠。
浮玉蹭了蹭他,長睫眨了又眨,只聽頭頂一聲悶悶沉沉道,“還不睡?”
“我舍不得睡。睡著了,和你相處的時間就少了。” 她嘟囔了一句,“又怕醒來是夢。”
蘊空低低笑了一聲,抬手撫過她的青絲,一下一下地安撫道,“這不是夢。此生不是夢。”
浮玉被他攬在懷中,忽然幸福得有些恍惚,她失神地喃喃道,“是嗎……此生不是夢啊。”
“那和從前比,你此生可如意了?” 蘊空問。
浮玉沒回過神來,點點頭,“如意了。” 過了片刻,她忽然掙扎地抬起頭,驚呼道,“你……你這是何意?”
蘊空頭一次笑得如此抒懷,憐惜地將她往懷里一攬,低語道,“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如今,臣也算報答你上一世的\'未展眉\'了……”
浮玉怔怔地愣在那,道,“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蘊空在黑夜里探索地拉過她的手,按在枕側,道,“起初總覺得不對勁,后來有所懷疑。等到那夜在南山,你說的一些話,讓我有了些肯定。我大膽假設一下,發現一切也都說的通了。”
浮玉又羞又怒,“你早知道了!還不告訴我!既然你和我一樣,那上一輩子不清不楚的帳,我要好好和你算清楚!”
蘊空寵溺地繾綣一笑,將她的頭按入自己的懷中,那是失而復得的珍寶,他不禁嘆息道,“好……臣陪著你。這一輩子,我們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好好算清楚………”
天心月正圓,正是一年好春時。
浮玉紅著臉靠在他的懷里,想,真巧,和他相逢的時候也是春天。大概,他們未來第一個孩子也要在春天出生了吧……
東方既白,鐘鼓齊響,各坊的門總算開了。
春晨早, 人也起得早, 坊門旁邊已經有幾家早食鋪子點火生爐, 準備起白日的生意了。
寧九齡立在胡餅店前頭, 迷迷瞪瞪地還泛著點困意,他揣手看著高鼻深目的師傅利索地在白面上刷上一層金燦燦的油, 揚手又撒了一把胡麻,然后將餅推入爐子里烤制, 暖煙慢慢升起,襯得晨光靄靄。
竇尚書愛吃胡食, 長安城大大小小的胡食店被他蹲了個遍, 這家新開的正是他前些日子給各位同僚推薦的一家。“餅脆生香!” 竇尚書說的時候不止豎了一次大拇指。
寧九齡聽得頗為心動,想起也愛吃胡食的父親,于是趁著這個非朝參日, 親自前來買一份帶回去孝敬父親。說起來,上次他退婚的事情著實叫寧侍郎生了不小的火氣。
少年人么,固執中總要帶著點決絕的意味,現在回想起來, 自己當時也有對不住的地方。
青黛色的晨光中, 人影陸陸續續地多了起來。
“店家, 兩張餅。”
那聲音沉穩堅實,聽著有點耳熟。寧九齡不經意地抬眼望過去,頓時困意全都沒了,眨了眨不敢置信的眼,脫口而出, “房……佛子?!”
站在那邊的郎君轉過頭,也微微一驚,顯然是有些意料之外,嘴唇半啟地“啊”了一聲,才點著頭慢慢應聲道,“君……也在此?”
寧九齡顯然是更吃驚的那個,眼睛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番,只見蘊空左手右手提著大大小小的油紙包,修長的手指勾著細細的麻繩,一看便知是買了不少東西。
他忍不住吞了下喉頭,怔怔道,“佛子這是……”
大師是那樣清風明月的一個人,誰能想到這大清早地在這胡餅鋪子前排隊買吃的,手上還提著一大堆,如此煙火氣,簡直是判若兩人。
蘊空也有些尷尬,面子上卻還是故作淡定的模樣,“聽聞尚書令說起這家鋪子,也來看看。”
寧九齡睜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佛子親自來么?這種事情交給家仆便可以了,何勞您跑一趟。”
蘊空心里吸了一口氣,心想這寧九齡話真是多。他親自來,還能因為什么,不就是昨夜臨睡前,家里的那位攬著他的胳膊晃了好久,說要吃遍長安城那些鋪子里的小食。
他被她軟言央求的時候,聽得不禁皺眉,有些不解,“公主出降的時候,陛下不是賜了幾位尚食局的宮人么?他們做得不比外面的好嗎?”
“吃多了總有膩的時候!” 公主咧著嘴笑道,“更何況,現在我已經不住在宮里了,我如今是于市井中,于煙火間,總要試一試那些尋常人家的味道吧!”
蘊空抱臂躺在枕頭上,默然點了點頭,還別說,她的話聽起來倒是有幾分禪意,于是痛快地應下來了。他想著,既然是她親口與他說的,總要由他親自去買才好。于是趁著天色熹微的時候,他悄然起身,獨自上街坊等著去了。
這種夫妻間的小事,他一貫是不喜歡拿出去說的。可今日碰上了寧九齡,蘊空心里總覺得有個芒刺似的,叫他有點過意不去。畢竟這位曾經是他夫人的狂熱愛慕者,情敵相見,雖然沒有分外眼紅,可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自在。
“是公主的意愿了。” 蘊空忽然補充了一句,笑了笑虛應道,“她昨日纏著說要吃這些。你知道的,公主的脾性一直是那樣,某沒辦法,只能縱著些了。”
寧九齡聽得臉色微紅,“纏著”那兩個字眼結結實實地聽進耳朵里,腦子里不禁勾勒出繾綣的畫面,茫然地喃喃道,“佛子與公主感情甚好啊………”
蘊空勸慰道,“君也過了弱冠之年,立業固然重要,可若是有了合適的姑娘,也莫要再耽擱了。” 他說完就有些后悔了,失策失策,他自己不也是而立之年才娶了親,怎么能拿這話又去勸別人。
好在寧九齡還是年輕些,聽完之后沒想那么多,“從前愚真心愛慕公主,覺得天地不可比之。如今看來,與佛子待公主相比,愚真是差的遠了。”
他早就聽聞了,佛子為了求尚公主,連辛辛苦苦得來的大師之位也不要了,更允諾此生不封侯,子嗣不繼業。這等拱手讓權的氣魄,幾乎無人能做到。
蘊空聽寧九齡口口聲聲還稱他“佛子”,不禁搖了搖頭,道,“君莫要再稱某那個稱呼了。如今相位虛設,某只是中書令,那些稱呼,都是過去的事了。”
“雖然如此,可諸位都習慣這么稱呼您了。再說,您在朝堂之上,仍舊是舉足輕重啊。”
是不是舉足輕重,蘊空其實不怎么在意了。如今的他和從前不一樣,有了她那樣一個軟肋,這比什么都重要得多。在朝野上,明哲保身和中庸之道他習得再清楚不過,只有自己先不卷入政治斗爭風暴的中心,他才能確保她的安全。
從前以為尚公主和做大師不可兼得,如今看來,兩方平衡其實也不錯,他比從前也多了很多光景,用來彌補那三十年來的缺失和遺憾——這些比天天看一幫朝臣斗嘴吵架要輕松多了。
蘊空一路回到公主府,進了宅苑,內侍迎上前來,恭敬道,“佛子,您回來了。”
“公主起床否?”
內侍答,“還未。”
蘊空嘆了口氣,他總算知道從前在弘文館的時候,她天天遲到的原因了。與她朝夕相伴以來,很多從前不知道的細節被無限放大,叫他對她又多了不少了解。
比如,她慣愛晚睡晚起;又比如,她很喜歡打香篆,那小金爐的香灰她一玩就是半個時辰;還比如,她近來喜歡模仿他的字體,說這樣以后就可以替他寫東西了。這些怪異的喜好,叫他實在哭笑不得,可這不妨礙他對她日益加深的迷戀……
他悄然推開房門進了屋子,金爐生煙,滿屋翠香。他一步步腳踩在氈毯上,不發出一點聲音,慢慢走了過去,果然見幔帳里的她還在酣睡。
靜靜地撩開簾子,坐在榻邊看她,一臉眉眼淺笑的模樣,桃腮上居然彎出兩個梨渦,蘊空無奈笑了笑,大概這又是做什么美夢了吧。
看著看著,他慢慢癡迷起來,情不自禁地緩緩俯身,唇便吻了下去,將今日的第一份愛意,深深印在她的額頭上。
忽然,身下一聲咯咯低笑,“好癢……” 倏忽地一睜眼,直愣愣地對上他的眸子,開懷得意道,“昨天就覺得你早上偷親我!還不承認!怎么樣,被我抓住了吧!”
蘊空又羞又惱,忍著澀意拂袖道,“公主居然假寐?實在非君子所為……”
浮玉猛地起身,白綢的中衣領輕輕展開著,宛如綻放的睡蓮,下巴往他肩頭一壓,腦袋晃悠悠道,“可惜啊,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一雙軟臂環過他的腰身,耳邊聽聞她嘻嘻道,“你方才是不是給我買吃食去了?”
她知道他的好就是如此,說得少,做得多。她不經意的小事,他都記在心上,并且都去辦好。那樣一個曾經奔波魏闕風云間的權臣,能放下所謂的自尊,親自去街坊里排隊擠著給她買吃食,這大概就是愛吧。
身上的溫熱隔著衣料貼緊他的寬廣的背,她又低笑一聲,執著道,“是不是啊。”
蘊空悶悶地點了一下頭,“是。”
忽然背后一個重心撲了過來,她快樂得如此簡單,抱住他蹭了蹭,“六郎真是對我太好了!”
蘊空偏過頭,看了看肩頭她的臉,無奈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他一向拿她沒有辦法,她其實很聰明,曾經教她的《六韜》上的那些東西全都用來對付他了,該緊迫時纏人得緊,該放松時又嘴里吃了糖似的,叫他實在招架不住,每次都認栽。
“其實……早上的時候,臣見著寧九齡了……” 蘊空抬指劃了劃臉頰,說得有些不是滋味。
浮玉倒是心大的很,長長地哦了一聲,“子彥啊。的確是好久不見,之前昏禮上,好像他也沒有來?”
蘊空酸澀地望了她一眼,道,“來了。八品九品中的朝臣都去做了障車者,他當時也在其中,臣正好瞧見他。”
“他如何了?”
“胡餅攤子前碰上的,說了幾句話……” 蘊空欲言又止,“臣總是覺得……他對你還念念不忘了……”
浮玉一聽,瞧出來他滿臉的不平意,忽然大聲道,“壞了壞了!”
她那么一聲大叫,倒是將蘊空嚇了一跳,急切拉過她的手問,“怎么了!”
公主直皺眉,一臉擔憂地看著中書令,惆悵道,“人家對我的這份情誼,實在是可貴。年紀輕輕的給人家耽誤了,我不忍心啊。可是那樣,你怎么辦呢?”
蘊空被繞來繞去,才聽明白她又在拿他玩笑,不由得沒好氣地哼聲道,“公主這是何意?寧九齡還有的是機會,耽誤這一年半載不礙事。臣可不年輕了!臣才是耽誤不起的那個!”
浮玉眼神飄向了幔帳,喃喃道,“不如……” 她話說了一半,那猶猶豫豫的語調已經將意思示意的很明顯了。
“這才新婚不久啊!”
中書令為自己在公主府的地位據理力爭起來。大概歷史上做駙馬的都這么不容易,公主性情散漫肆意,爛漫的同時也有些多情的風險,畢竟是帝王家的女兒,若真的養起來\'幕僚\',那可是攔也攔不住。
蘊空之前就和她說好此事了,怎的到了寧九齡這里,她又要變卦了不成?他的情感啟蒙有些晚,漂亮話不如那些小年輕會說,將之乎者也那一套般到她的面前來說教,更顯得自己像個“即將失寵”的“正室”。
閨房之中他才不管那套,直接將她壓在榻上,將她手腕捏住動彈不得,咬牙切齒道,“真是慣壞了你!………”
她被他突然撲來的氣息所震懾,渾身癱軟下來,腦袋抵著枕頭,吃吃笑出了聲。手卻胡亂摸向他的衣帶,匆匆要解開,“唔……慣壞了嗎?我怎么不覺得…….”
他感到熱氣上涌,春燥漸生,俯身以額頭抵著她的,眸子對著眸子,深沉道,“是還沒有。一會兒臣得好生彌補才是……”
低沉的話語帶著濕潤響在耳邊,讓本來就曖昧的話變得更加令人臉紅心跳,她的腰身被他的手掌摩梭起來,柔軟之處也接二連三地落陷。
他的吻深重而炙熱,頗有些占據的意味,心里的那點不安和醋意都化作繾綣和纏綿,非要在這個時候一次算清。她不反抗,努力承接回應著,在這種時候,她幾乎總是允許他這樣\'以下犯上\',做這些冒犯的事情。
有時候想想,其實彼此都沉浸在這種短暫的禮法顛倒的一夕歡愉之中,她心甘情愿地被他壓制,而他也莫名地沉淪此刻,享受這短暫的占據上風的時候。
他穿山越嶺,行至淙淙間,每一次前進都很是努力,幾乎有放火的意味,直到她方才的輕慢和調侃都被撞碎成悶悶的嗚咽,他才氣喘地停下腳步,緩聲問,“不好么……”
她搖搖頭,換臂抱緊他,低聲道,“不。我很好……很好的……”
他了然,急促地吻過她的眉心略作安撫,隨后咬牙繼續前行,亂花叢中很容易迷亂,他幾次沉淪于她的花苑中,好不容易才把持住,沒有亂了陣腳。
幔帳上的金鈴細細碎碎響個不停,叫人聽了更有催情的意味,繾綣難分,直到看到山間升起的日出,照亮彼此的眉眼,眼前是漸漸泛白的光芒,兩人才靜止下來,終于山水合一。
她累極,倚靠在他的身旁,任憑他擦拭她的薄汗,鼻尖嗅著那沁入心脾的翠云香,只覺得渾身說不出的自在。窗外的風拂了進來,夾雜暮春特有的那種花醉似的氣息,她想起一句話——風月攏人臣。
公主閉上眼淺笑,往身旁的人懷里拱了拱,想,大概不過如此吧……
三年后,公主府才傳出來有子的好消息。倒不是中書令“不大行”,他其實算過了,她尚且年輕著,歲淺性純,并不適合得子。這事情他其實找太醫令問過,女子太過年輕就有身孕,的確于身體不好。
他不是迂腐的人,一切以穩妥為先,所以也不急著這事。按照太醫令的指示,嚴格規避著每月里那幾天有風險的日子,絕對不做什么事。有時候她纏人的緊,鬧得他幾乎難眠,于是干脆去后院拿冷水拍在臉上,熱氣消散不少,才回去繼續睡覺。
得知這個喜事后,起先中書令高興得不得了,后來卻又發起愁來。
浮玉微微一笑,問,“六郎方才還喜上眉梢,怎么又垂頭喪氣了?”
他猶豫起來,終于還是將自己的擔憂盡數說了,“生子的風險太大了……到時候,我替不得你,你在那受著罪,我怕會自責死的。” 也是因為聽聞過生產之難,他也將子嗣一事盡量往后推。
如今,它這么突然來了,叫他喜歡又怨怪。
一雙手按在他的臉側,撫了又撫,她笑道,“難道你還盼著老來得子嗎?”
公主說話太傷人了!中書令當即不滿,嘴角沉了下來,肅聲道,“臣正當年,公主何出此言吶。” 眼下她有了身子,可不能像從前那般隨意了。雖然只有兩個月不到,可他不敢動她,只是嘴里教訓她,“沒有下一個了。只有這一個。所以,公主那個擔憂沒有必要。”
兩人靠在一起,她被他半擁著,心中很是安寧。
公主算得不錯。春,真的是他們有緣分的時節。現在是暮春,趕著尾巴尖的時候來了它,落英繽紛中的降臨,似乎更有詩情昂然之意。
關于這個孩子是男是女,兩人做過很多猜想。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浮玉望著滿苑花色,漫不經心道,“還要八個月多才能見著啊……” 她的耐心一向不怎么好,大概全部都給了等待他的事上了。一想到要很久之后才能知道答案,她很是心焦。
蘊空垂眸看著她的側顏,溫聲認真道,“小子頑劣。還是女孩好,長得像你,最好。”
“稟性呢?” 花影落在她的臉上,她笑著追問著,沉浸于這樣美好的猜想。
蘊空無比認真地思索了一陣,鄭重道,“稟性還是像臣吧,如此為佳……” 他說完就想,如果生了個女孩,脾氣和她一模一樣,那可沒得救了。往后她們二人怕是要天天騎在他的頭上,叫他難以兼顧了。
所以,若是個女兒,生得如她一般妍麗美好,性情像他一樣沉靜高潔,那該有多好。
第88章
抱著這個幻想,一直熬到了臘月中旬。
漫天飛雪,讓人有一種柳絮飄揚的錯覺,伸手承接著,落入掌中,卻是絲絲清涼的觸感。內侍打著油紙傘急匆匆地穿過御橋,往中書省跑去,一到門口,就直呼道,“佛子——佛子——”
中書令正和眾臣商議減少賦稅的事情,見家仆來了,不禁詫異的很,然后只聽對方小心翼翼道,“公主臨產了……”
一屋子的朝臣眨了眨眼,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只見眼前一個人影呼——地閃了過去,再看上首的位置已經空了。
“諸君今日散了吧……某有家事,告辭!” 蘊空的話飄了過來,人已經大步流星地走出殿外,毛氅都來不及帶走,丟在案幾旁邊,只身沖進鵝毛大雪之中。
內侍一路舉著傘相護,一路道,“佛子放心,該準備的都備好了!皇后娘娘提前就囑咐了,這是公主頭一次,萬事都要咱家小心。”
蘊空一路疾步,側頭緊著眉毛道,“公主在宅子做什么了嗎?怎么臨產的日子比預料的要早?”
“佛子莫急,這孩子哪有算得那么準的!差個十天半個月的,也是常情。”
他顧不得那么多了,在丹鳳門找金吾衛要了馬,翻身而上,丟下那內侍和傘,直接狠狠踢了下馬肚子,眼見人影慢慢消失在白茫茫之中。
回了宅院,見烏泱泱的人都聚集在那。他急著想進去看,卻被白櫻攔下了,“佛子,您身上寒氣重,進不得屋呀!”
他一聽,這才回過神來,連連說對,又急忙問道,“公主如何了?”
白櫻道,“孩子落地片刻的事兒,公主力氣足,您放心在偏室等……”
忽然,屋里傳出一聲痛呼,叫得他心肝都碎得盡了……他步子一個踉蹌,眼前恍恍惚惚起來,喃喃的自言自語起來,“豎子……等他出來我非要教訓他!”
話音剛落,那孩子的哭聲就跟了出來,洪亮得很,簡直要叫破天了。
很快,有宮人跑過來傳報,滿臉喜色,“恭喜佛子了,公主生了個小子!”
他就知道是個小子!叫她這樣難熬!“公主呢?公主安好否?”
這頭還沒回話,后頭又跟上來一個宮人,道,“佛子,公主傳您進去呢!”
他忙說好,匆匆忙忙換了一件干爽的衣服,衣帶胡亂系了幾下,直直地往屋子里去了。
他見她靠在軟墊上,發絲被汗漬打濕貼在額頭,叫他看得不忍心,三步并作兩步快走過去,一下子握住她伸出來的手,將它貼在唇邊,眼睛紅了起來,道,“我來遲了……來遲了。“
公主脾氣硬,性子傲,沒那么軟弱,她見自己的夫君如此,不禁莞爾一笑,反倒安撫起他來,“你哭還成什么樣子,叫下頭的人見了不笑話……”
他不理睬她,固執地握著她的手不放,他感到她的手軟弱無力,顯然是方才氣力用盡的結果,不由得心痛不已,于是將它攥得更緊,企圖把自己的力量傳給她似的。
“孩子呢,孩子看了沒?” 她晃了晃手腕。
蘊空道,“一會兒乳娘喂過就抱過來瞧,不急看他,你且歇息你的。”
“我聽見她們喊著是個小子,心想壞了,你的盼望落空了。” 她笑著調侃道,昏沉中更顯出一種柔弱之美,“下次吧。下次爭取生個女孩。”
他卻堅決反對,搖了搖頭說不了,“就小子吧!小子更好,以后我教訓起來他,更沒什么顧忌。”
她被他的話逗得虛虛一笑,這做阿耶的對小子還真是'狠心',還沒長成人呢,就先說起教訓來了。
奶娘將孩子抱了過來,給中書令和公主瞧,那么小小的一個團子,眼睛都沒睜開。
她一向是個風雅尚美之人,見了初生的孩子原來是這副樣子,不禁看得直皺眉,脫口而出道,“怎么這么丑啊!”
蘊空卻不認同,揚聲說怎么呢,“臣瞧著很好啊!臣和公主的孩子怎么能說丑呢?”
浮玉看著那小娃娃,嘴角一個勁兒地耷拉下來,沮喪道,“可是就是很丑啊!紅紅的,看不出來個樣子,我聽我阿耶說,我剛出生的時候就很漂亮呢!像我阿母。”
蘊空心里一笑,那都是哄孩子的話,也還真信,當年臣見你在豫王府玩九連環的時候,明明像個瘦猴。 他這些話卻不說了,只是一個勁兒地軟言勸慰起來,“不急,孩子還小。等以后長開了,就好看了!”
中書令想要女孩的期盼落了空,好在名字早就備好了,男孩的話單名一個盈,乳名就叫 不虧。 月盈不虧,人聚不散,是個長相守的好兆頭。
日復一日地過去,孩子漸漸長出了形,也會咿咿呀呀地出聲了。蘊空越看這個孩子越像他自己,不禁有點擔心起來,總覺得有點不好的預感。可當公主抱著他,聽他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阿耶的時候,那些不安又都消散了。
直到該開蒙了,這個學識淵博的阿耶親自教他《千字文》的時候,他才發現大事不妙。這孩子簡直是和他所期盼的樣子完全相反——模樣像他,性情肖母。
前者也就罷了,可后頭那事兒可真是叫他難辦。不虧這個孩子整天頂著他那張臉,在宅子里亂跑亂鬧,人是聰明的,可貪玩調皮得緊。
公主卻是很喜歡這個孩子,越看越是歡喜,總是一玩就是大半天,她摟著他的小腦袋對蘊空笑道,“我瞧見他,跟瞧見你一樣!真叫我疼愛不及。”
可是當時你還說過他丑的…… 蘊空憂郁地望了那二人一眼,搖了搖頭在那收拾起筆墨,今日的課業也提前結束了,很顯然,他是被孤立的那個。公主本就性情肆意隨性,不虧也隨了她,更是愛玩,這兩人整天看花斗草,抓骰瞧蟲的,叫中書令捧著那些啟蒙的學本連連嘆氣。
糟糕糟糕,那不安的預感果然是應驗了!蘊空仔細想了想,這樣下去不行,?不虧在這一天,幾乎就占了她一天的時間,叫他自己都沒什么和她相處的機會了。
要不然,干脆把他送進宮里呆幾天吧!反正如今的皇后娘娘姓周,想當初她登后位的時候,公主也暗地里給了不少支持,想來這個忙,她一定會幫的!
蘊空這樣計劃了一下,發現的確不錯,不如就后天送走吧!正好給皇后娘娘的嫡女找個玩伴,也算說得通。這樣想著,他不禁輕松一笑,邁步出了房門……
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 大概就是東市與西市了。
從前公主在大明宮的時候,混出來的機會不多,因此對于東市和西市的暢想, 大多來源于宮人繪聲繪色的描述。
出降后, 住在了皇城外的公主府, 離東市也不遠, 總算得了個機會,叫她好好看個夠。
秋日, 午憩之后的光景很長,風不冷不熱, 催發出人心中愜意至極的感覺,叫人總想出去走走。
這日恰逢中書令下朝后難得清閑些, 公主便纏著嚷說要去東市逛逛, 嘴里一面說著,自己已經把斗笠系在下巴上了。
赤色和玄色交疊的裙,對襟窄袖小團花, 半臂千鳥錦繡衫,她已經一一穿好在身上,蘊空手臂搭在膝頭瞧著她忙碌的模樣,不由得笑了笑。竇楦本約了他今日午后在清風樓相見, 在如此佳人面前, 看來不得不推脫了。
【重色輕友!】大概竇楦會瞪著眼睛在背后這么說他, 蘊空不必見也知道如此,可誰叫他偏偏就重“色”呢。難得偷得的半日閑,她雖然沒有強硬要求,可這樣急著將他拉出去走走,想來也是留了點小心思的。
他看破, 卻不說破,索性叫家仆推辭了竇楦的約,陪著公主去東市。
午后的兩市其實比早上的時候要更繁華些,因為來東西市趕集的人,有近有遠。近的姑且不說,那遠的走了很久的路,約莫下午的時候才會趕上。
浮玉與蘊空坐在茶坊里,瞧著外頭熙熙攘攘的人,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不絕于耳,二人歇于檐下向外望去,頗有一種隱居而窺世的錯覺。
蘊空謝過茶博士端來的煎茶和點心,將盤子推給浮玉,抬眼打趣道,“透花糍。如何,宮里有吃過這個嗎?”
半透明的糕點看著軟糯可人,透過面皮可見里面紅橘色的餡料,整個點心做成了五瓣花的形狀,被叫做“透花糍”,再合適不過了。
浮玉拿起一個咬下半口,慢慢恍然大悟起來,捂著嘴邊嚼邊道,“是糯米做的糍糕,豆沙填入的餡子。尚食局里頭,這個叫“靈沙臛”!”
蘊空噯了聲,“原來是這樣。同樣的吃食,宮里宮外的名字如此不同。倒是有趣。”
浮玉嘴里細細品著,眉頭卻皺了起來,“也不大相同。這點心餡的豆皮沒有去掉,吃著有點扎嘴。如果是宮里的靈沙臛,那豆皮是一定要去掉后,再磨成豆沙的。”
蘊空聽得溫溫笑了笑,無奈道,“你是真的金貴。舌頭都比旁人的尖銳些。”
他說的時候凝目瞧她,那仔細品嘗食物的側臉上,多了幾分專注神色。公主是天生的貴主,習慣了精細的生活,固然在這上頭要格外挑剔些。他并不厭煩,反而把它當做她可愛的習慣,她直白的喜惡更顯得她純良的性格,叫他很是欣賞。
大概愛屋及烏就是這般道理。
二人正沉浸在這對坐的靜好光景里,忽然,路上有一聲牛哞——
浮玉隔著小窗尋聲望出去,見一人牽著一頭黃牛正不急不緩地穿過市集,看來是要打算帶到前頭做牲畜買賣的地方去。
那牛健壯的很,一足一步之間,帶動著脊梁上壯美的肌肉線條,看上去比羊要結實百倍。
公主的眼神粘在牛身上,一直望了很久,直到看不見了,才坐了回來,發出一聲輕嘆。
蘊空輕聲問,“怎么了?”
浮玉垂下眼睫,眉目間有些不得志之意,手里的筷子一下一下地敲著碟子,道,“很久都沒吃牛肉了……瞧見了活牛,竟然又想那個味了。”
中書令聞言大驚,臉色立刻不好起來,湊近些壓低聲音再次確認道,“公主從前竟吃牛?”
按照大華的律法,【諸盜官私馬牛而殺者,徒三年;主自殺馬牛者徒二年】。為了發展農業,王朝命令禁止宰殺牛馬,更不許吃牛肉和馬肉。一口牛肉,兩年牢飯,給誰看,都知道不劃算。
中書令對公主吃了牛肉的事情顯然很是目瞪口呆,難道這事情,皇帝不知道嗎?
浮玉眼睛看著天點了點頭,回憶起那次食宴來,嘴角彌漫起一層淺笑,“那是一次外藩使節來朝,父親在后頭親自設宴款待。那使節來自一個嗜吃牛羊地方,到了中原,許是水土不服,從來不吃豬肉雞肉,偏生要吃牛羊的味道。羊肉是有的,可牛肉哪里弄?”
她說著,沖著呆呆蘊空笑了笑,道,“水煉犢。” 她說著,拿筷子沾了下茶水,在木案上提腕游走起來,一面書寫著那幾個字,一面解釋道,“炙盡火力,做乳牛湯羹。那些王公貴族的饕餮之口那里阻擋的住,暗地里偷吃牛肉的不止一人。到時候,他們便說,牛犢非牛。”
蘊空聽得沉了臉,眉心微蹙,若有所思道,“牛犢非牛……倒是很會避開律法規定。” 那倒也是,王公貴族想吃牛肉,誰敢攔住?規避風險的辦法有的是,這些律法從來都只是限制良民,而不是那些人。
他沉默不語,浮玉誒了一聲,努嘴辯解道,“我也就吃了那一次!往后可再也沒吃過了。”
蘊空倒是沒有生氣,手指沿著茶杯壁劃了一圈,襯得那只手修長分明,他淡淡道,“我知道。只不過我想著,像臣這樣的,大概一輩子都不知道牛肉是什么味道了。”
浮玉起了興致,悄聲道,“你要是想吃水煉犢,我悄悄托人找尚食局的……”
“不必了。” 蘊空抬手阻止,再□□對道,“身為朝臣,怎么能率先犯法?臣做不來那事情。”
浮玉切了聲,卻是笑著的。中書令一向如此刻板嚴苛,不怒自威,叫她從前還有點怕。如今二人是夫妻了,這人冷面之下的溫柔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所以面對他的反對的時候,她只是笑了笑,反而愈加愛他的正直。
“其實論起來鮮度,牛肉比羊肉差一些。我吃那湯羹的時候,牛肉熬得稀爛,倒是別有滋味。和蘿卜一起燉煮,蘇膏椒橘蔥姜酒,再來一勺豆豉,啊!” 浮玉在這個時候總是言辭華美,自己把自己說得饞了,吞了下嗓子,可惜道,“跟了你,我往后也吃不著牛肉了。”
第89章
蘊空被她的描述勾引得有了幾分好奇,似笑非笑地瞧她,道,“味道有那么好?”
浮玉認真地點了點頭,“嚼勁香濃,汁濃味厚……”說著,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地叫了一聲。
蘊空聽罷不禁頷首笑了笑,語氣中帶著幾分寵溺,道,“才吃過午飯,竟又餓了。”
雖然已經不是新婚,可浮玉依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揉著肚子道,“這幾日吃得清淡些了,嘴里想吃點葷味。”
蘊空沒有遲疑,痛快道,“牛肉臣是弄不來的。羊肉豬肉還是可以的,上個月發的羊豬還有些,不如晚上就吃了。”
羊皮花絲,冷味生盤,羊肉索餅,這些做法還只是最簡單的。蘊空問她想吃哪種。
浮玉不假思索道,“炙羊肉吧。秋夜冷,吃炙肉,配青梅飲,再好不過了!”
“炙肉煙火大,不如去臣的舊府邸烤。人少,也安靜些。” 蘊空權衡片刻,這般提議道。
浮玉一聽,倒是很久沒有去他的舊宅子看過了。當年她偷溜出去出現在他家門前,叫他大吃一驚,順便還吃了一次酥山。如今再去,又是另一番滋味。
二人商議一番,于是親自逛到街市那頭采買食材,再回去的時候,已經臨近夜禁的鐘鼓了。
浮玉同蘊空進了宅子后,舊仆過來相迎,見二位主人自己買回來了吃食,不禁嘆道,“有什么需要的叫奴去就可以了。佛子和貴主怎能親自去?”
蘊空笑道,“無妨。陪公主出去走走。今日我們宿在這兒,晚上,我親自為公主炙肉于院中,下去準備吧。”
“是。”
浮玉站在院中繞了一圈,依舊是修竹叢叢,蓮池回廊,只不過看著比從前小了一些,道,“怎么沒有以前瞧著大了?”
蘊空俯身查看了一下牡丹花的葉子,回頭淡笑道,“公主忘了?我如今不是大師了。按照勛官規制,住的房子不得過五間九架,兩頭門屋,不得過五間五架。” 他說著,起身負手望向回廊,道,“這宅子是先帝當年賜的,也不算臣自己賣的。如今做中書令而已,自然依照本品,要改小些。”
浮玉為此感到抱歉,上前環上他的腰身,輕聲道,“我知道你放棄了很多,我們才在一起……”
蘊空很快截住她的話,抬手碰了碰她的鼻尖,道,“千萬不要這么說。舍棄,得到,從來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值得與否不在旁人,而在,本心。” 說著,他拉過她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按了按。
中宵明月當空,院落里尚有幾株還未凋謝的花,零落地搭在彼此的花枝上,斜斜的疏影倒顯得別致。
院中一縷青煙慢慢升著,浮玉坐在旁邊看著蘊空慢慢煽著鐵奩下的火,火光明明滅滅照亮兩個人的臉,彼此都是閑適的神色。
“真香啊……”浮玉在一旁搗起了杏子醬,聽見肥瘦相間的羊肉烤得滋滋冒油,深深吸了口一口氣,是木炭和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還沒好。再等等。” 蘊空虛著眼探身瞧了瞧,又坐了回去,不急不緩地用小刀翻轉著肉片,道,“文火烤出油脂才行,外酥里嫩是為最佳。”
公主仔細欣賞起中書令的臉,慢慢悠悠道,“想不到,佛子做炊米之事也如此英姿。”
他聽得斯文一笑,撣了下袖子,道,“上一次炙肉,已是十年前。豫王府中議事,王設宴,門客數人對坐于室。” 蘊空抬頭看了看漫天星子,鹽花似的撒了下來,感嘆道,“如今該得的,該看的,都已經過眼云煙。回頭想想,倒也不覺得有什么惋惜的。”
拿得起,放得下,這是做官的最高境界。處于高位時寵辱不驚,罷相了也自得其樂。說起來,這種樂觀的天性,他還是被她多少感染些。
浮玉抹了一筷子杏醬,喂到他的嘴邊,頷首道,“嘗嘗。”
蘊空啟唇品了一口,不禁直皺眉,道,“真酸!” 他搖了搖頭,“還是韭菜醬好些。”
浮玉如數家珍似的回答道,“吃魚用桂皮,豬肉配蒜醬,炙鴨用椒鹽;羊肉的話,要用杏子醬才是。”
中書令誒了聲,半信半疑起來,“宮里的吃法還真是不一樣啊。”
“啊,那個。” 浮玉想起來什么似的,手指點了點案幾,道,“從前我吃胡餅和炙肉那事情……”
蘊空眨了眨眼哦了一聲,“銀刀擦餅,臣在陛下那告了一狀。”
浮玉顯然不大樂意,道,“是。你那時候,可真是愛多管閑事。”
“臣是不想看你走歪路,以后叫御史寫上幾筆,流傳百世,那可就不好了。” 蘊空見炙肉差不多了,挑起一片放入她的盤中,道,“其實那時候,也是為了你好。”
浮玉不以為然,拿起銀刀從那一大塊炙肉上削下來幾片,習慣性地抬手拿起一張胡餅擦了擦銀刀,沒幾下油脂和肉末被抹得一干二凈。
“等一下。” 蘊空抬手按住她的手,寬大的手掌蓋住她的,道,“其實……那件事臣一直很好奇。不知道為什么公主喜歡這么做,所以臣也試了一下。”
“哦?那你有何見解?”
蘊空學著她的樣子切肉,拿餅,擦刀,只見餅上蹭滿了肉汁和碎肉,蘊空比劃了一下,“其實臣沒發現這個舉動有什么樂趣,但是,” 他將餅撕成兩半,然后卷成一個卷,道,“臣倒是發覺,用餅抹著肉脂和碎肉卷著吃,似乎更好。”
浮玉瞧之失笑,嗤鼻道,“此舉不雅。我才不要呢。”
“可以一試。” 中書令以身試法,嘗了一口,再次確認道。
浮玉斜睇著他的模樣,見他吃得有滋有味,不禁有些懷疑,“當真?”
“當真。”
她遲疑著學著他的樣子拿起方才的餅撕成兩半,卷成一卷,艱難地看了一眼,終于咬了下去。
一瞬間,烤餅的胡麻香,肉香,還有油脂的濃郁夾雜在一起涌了過來,唇齒四溢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滋味。
大概這就是人間煙火的滋味。
“如何?” 蘊空看著她怔怔的神色,會心一笑。
浮玉悄悄抬眼看了他一下,心虛地垂眸,終于慢慢點頭承認這獨特的味道。
“原來,從前將餅扔掉,真的挺可惜的……” 她在他溫柔的注視下,小聲說了一句。
星瀚漫漫下,一爐圍坐前,歲月安好大概就是如此了。
對于自己未來的子嗣,從前的蘊空對此沒有過任何猜想。
滿朝都知道自己獨身一人習慣了,不拖家帶口,一身輕松,也算不錯。
中書省里,屬僚們雖然對此不說什么,可背地里常常嘆一聲可惜。他們的大師英年不婚,大概這輩子都要如此了。
后來蘊空罷相,退居中書令之位,尚永陽公主。朝野中又是一片嘩然——這以后,佛子便是半個皇親國戚了!那其子當如何優秀啊!
蘊空偶爾聽過這些閑言碎語,雖然當時沒太當回事,可聽多了,難免也會自己遐想起來。他以后的孩子,該是什么樣的?
一切美好的暢想終于在孩子出生的那天結束了——不虧是個長得十足十像他的男孩,性情卻是和公主一樣,調皮可人。
孩子的啟蒙很是重要,蘊空打算親自教導他。可誰知,這孩子不僅貪玩的很,甚至還總愛纏著他阿娘一起。
這下可好了。不僅授業困難,就連他和她單獨相處的時間,也變得少了一些。
晚上的時候,蘊空忍著幾分酸意戳了戳了浮玉的肩膀,試探問道,“今天就叫乳娘把不虧帶到偏屋睡吧。他若是半夜鬧,你也睡得不好。”
浮玉憐愛地摟著不虧不放手,頭也不回地應付道,“無妨。我晚上守著他也好安心些。你若是嫌吵,不如去偏房睡。”
蘊空尷尬地眨了眨眼,只好默默收回手,一個人坐在榻上長長地嘆氣。他安慰自己再等等,熬過今夜,明日這孩子就去宮里玩了。到時候,能有個四五日的空閑時光和她相處。
起初,公主還不大樂意,可他好言相哄,溫柔相勸,總算將不虧送到皇后娘娘那去小住幾日,也是學些禮節規矩,好好管束一下。那四五日,他難得找回了自己在公主府的“地位”,度過了幾天愉悅的光景。
此時,蘊空穿過回廊,正往中書省走,卻是一臉的悶悶不樂。沒什么別的原因,只是今日到了時候,要將不虧接回來了。
真是糟糕,自己竟然和兒子置氣,這成什么樣子。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負手直身朝前頭走去。
還沒進中書省,只聽屋里言語鼎沸,亂糟糟的很。他一皺眉,不禁疑心起來,近來朝堂上不曾有什么爭議之事,為何群臣不做事,倒是搞得中書省如鬧市似的。
蘊空一拂袖,邁步走了進去,正想好好看一看這群人在做什么。誰知,忽聞里頭一聲高喊,“喲,哪兒來的孩子?”
“咱也不知道啊!張兄下午剛一過來,就瞧見了!” 那人言語里打著趣,顯然也是很意外。
有人吸著氣慢慢道,“這孩子……怎么看著很眼熟?”
“你叫什么啊?怎么到這來了?”
“我來找我阿耶。”
蘊空愣了片刻,也不知怎么,心里突突跳個不停,耳根也紅了大半,仿佛有什么滅頂之災要來似的。
他猶豫地邁步走入中書省,眼睛漫看向堂內眾人,忽然,目光定睛在書閣之下——只見一個孩子正趴在他整理好的書簡上胡亂扒拉著。
“不虧!——” 蘊空氣得脫口而出,一聲震了過去,將滿屋子熱鬧壓了下去。
那孩子也愣住了,抬頭望了過來,卻是咧嘴笑了笑,喊了一聲,“阿耶。”
…….
中書省的眾人瞪著干澀的眼,瞧了瞧那孩子的臉,再回頭悄悄看了下中書令的臉,不禁恍然大悟。難怪如此眼熟!原來,這孩子是佛子的……
蘊空疾步穿堂走了過去,袖子被風帶的起飛,他一路低聲訓斥道,“不虧!你怎么跑這里來了?乳娘去哪了?” 說著,他俯身將這個團子抱起來,皺眉道,“胡鬧!”
這孩子乳名居然叫不虧。在場的人已經有人快要忍不住笑意了,可心里有對佛子有些敬畏,只得艱難地忍著笑意裝淡定。
“乳娘睡著了——我過來找阿耶回家——” 稚子年幼,聲音響亮又帶著幾分奶氣,當著一屋子朝臣的面,說得氣定神閑。
想來是乳娘帶她在園子里玩完之后,自己不小心困覺了,可這孩子卻沒睡著,偷著從榻上爬下來跑了出去,也不知怎么,竟能耐如此之大,從內禁跑到中朝來。
居然還知道到中書省來找他——此情此景,簡直和公主當年如出一轍,都叫他驚嚇的不輕。
蘊空唉了一聲,喃喃道,“你真是你阿娘被慣壞了……”說完,這才發現滿屋子都靜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瞅著他和不虧二人。
回過神來,他只覺得尷尬不已,面對平日的僚屬,他虛應地干笑兩聲,道,“諸君見諒……是某管教不嚴,令稚子亂跑到此。”
諸君自然沒有怪什么,但是震驚倒是很震驚。能親眼見到佛子管教自家的兒子,這場面實在是百年一遇,說是獵奇也不為過。畢竟平日見慣了他嚴苛的一面,這般姿態,還很是少見的。
“無妨!無妨!” 屬僚們紛紛抬袖回應,巴不得再多看會兒。
蘊空不好帶著孩子去內禁找乳娘去,可又放心將他交給內侍帶走,遲疑片刻,只得將他留在身邊,想著等忙完之后親自帶他回去。
再次和眾人致歉幾句后,蘊空坐在案幾前翻看起沒處理完的政務,不虧就在他旁邊的青墊上坐著玩。
孩子還小,貪玩的年紀。這中書省是辦公的地方,哪有什么玩具可玩。蘊空找了半天,也沒找出來有什么可以叫他打發時間的玩意。只得從書閣底下拿出一疊廢棄的白麻紙給他玩。
不虧倒也自得其樂,很是像浮玉一樣,心態很好。一個人拿著一疊紙,玩得很是投入,撕撕扯扯,疊疊團團,也能安靜地坐一會兒。
蘊空在這邊寫幾筆字,忍不住側頭看看他,確認他安好,這才繼續埋頭寫起來。
可下頭的人就有些坐不住了,紛紛抬眼瞧著佛子的兒子,像是沒見過孩子似的,將不虧的舉動看個十足十,只要他有什么稚子可愛小動作,便引得眾人一會兒交頭接耳,一會兒忍俊不禁,弄得今日的中書省氣氛格外歡快些。
有侍郎拿著文書到佛子那過目,蘊空接過來后快速看了一遍,點點頭道,“甚好。只是修堤壩之事……”
還沒說完,蘊空忽然覺得袖角被扯了扯,下意識地低頭看去,只見不虧一手拽著他的袖子,一手揚了揚那破紙條,笑道,“阿耶,這個送你……”
蘊空看了一眼,沒作答,繼續伸出手指點了點那文書上的提議,道,“……堤壩之事工部那邊從前提過,最好提前進行……”
“阿耶……這個送你。” 不虧很執著,又揚聲說了一句,伸個小胳膊,努力地想把那紙條放到蘊空的案幾上。
蘊空快要難以顧及,頷首溫聲沖下頭回應了一句,“好。好。不虧先去那邊玩啊……” 隨后立即回頭看回文書,嚴肅道,“這里的內容,君還要再改一改……”
說完,只聽那頭沒回應。蘊空一皺眉,抬眼看向侍郎,只見他正瞧著不虧笑著,而不虧也沖他孩子氣地咧嘴。
蘊空很是尷尬,不輕不重地咳嗽了兩聲提醒,那侍郎聽見后一個激靈,一下子回過神來,連忙抬袖躬身,小聲道,“佛子!屬下知錯……”
中書令很無奈,擺了擺手,又將方才的提議重復了一遍,再三確認后,才叫侍郎拿下去改正。
他斜眼看了下不虧,不禁嘆氣。這孩子簡直是他的克星,在家中搶了他的公主,在朝堂上又叫他的屬僚走神的聽不進去話。
日影漸移,好不容易熬到了結束,蘊空先是叫內侍去內禁轉告乳娘一聲,然后自己則直接帶著不虧出宮回家去了。
孩子還小,走不了太遠的路。蘊空叫他一路走出中朝和外朝后,出了宮門才將他抱起來。
這感覺真的很奇妙。軟軟的稚子,抱在懷里還有些不安分,他掂了掂,好像比從前沉了些。
孩子雖然調皮,可其實還算懂事知禮。即便是在剛才中書省里,也沒有亂鬧亂跑,這一點,蘊空還是頗為欣慰的。
“宮里好玩嗎?”蘊空瞧著不虧的眉眼,不由得失笑,對著這么一張如此像自己的臉,若想生氣發火,真的有些難。
不虧伸手指了指遠處,笑道,“好玩一一有花,小泥車一一”
蘊空聽后,不禁嘴角淺揚,卻道,“貪玩。和你阿娘一樣。”
不虧很聰明,雖然話還說不利索,可都聽得懂,攬著蘊空的脖子認真道,“不虧,是要聽阿耶話的。”
蘊空心里微動,眼睫垂了一下,逗他道,“誰教你的。”
“阿娘說,要不虧聽阿耶話的。”稚子稚言,卻很是純致,“阿娘說,沒有阿耶就沒有阿娘,所以,要不虧以后多多聽阿耶的話。”
蘊空聽后忽然心里一暖,眼中映著的斜陽仿佛也變得燦爛起來。多么奇妙的感覺,她,孩子,一個家。從前總覺得這些事情離自己很遠,甚至沒什么好在意的,可如今真的擁有了,才發現現在的自己是如此喜悅滿足,仿佛此時此刻,他才真正的圓滿了。
蘊空拍了拍孩子的頭,喃喃道,“以后阿耶老了,不虧也要保護阿娘,知道嗎?”
不虧握著手點點頭,努力道,“不虧知道。”
蘊空笑了笑,帶著他朝公主府走去了。
能在禁中的回廊處碰上大師, 是公主完全沒有意料到的事情。
大華雖然國風開放,可對于男女之間需要避諱之處,還是有規定的。大明宮的內禁屬于后宮, 外男未經允許不得私自入內。
大師此時出現在這里, 想來定是受了陛下召見, 得以入禁中議政。不然, 若想在此地和大師偶遇,是一件極其難得的事。
“公主, 佛子在前頭呢。奴要扶您從旁邊繞過去嗎?”伴駕的宮人小心翼翼地輕聲試探了一句。
永陽公主是陛下最珍視的女兒,因此, 在身邊侍奉的內侍和宮人,無不仔細謹慎, 生怕惹起了這位妍麗卻驕縱的貴主的脾氣。
公主立在曲折的回廊這頭, 卻遲遲沒有邁開步子,一向清傲的目光漫看向不遠處大師的背影,居然多了幾分難得的柔和。
“今日朝中有什么要事么?大師為何入內禁了?” 公主清冷地問了一句, 語氣依舊是毫無溫度的。
宮人答,“回公主,聽聞圣人召佛子與中書侍郎入禁中是為了商量修訂律法的事情,具體旁的, 奴也不清楚了。”
公主和大師的關系似乎不太好, 公主也不太喜歡這位大師——這些是浮玉身邊的人大概猜出來的事。如若不然, 為何每次公主與佛子碰上的時候,這兩人總是冷冷淡淡的,也不多說什么話,擦肩而過,然后就此別過。
宮人自以為體會到了公主的意思, 殷切地低聲垂首道,“這條路遠,公主若是累了,奴可以扶公主從那頭的小路回宣徽殿。”
“不必了……” 公主漫不經心地喃喃了一句,話語的尾音有些落寞的意味,細細地飄散在風中,然后不聞其聲。
她只是依舊站在那里,眼睛望著大師紅色朝服的寬廣的背,和那個觸及不到的蕭蕭身影,然后,一如夢境中那樣,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回過頭來看她的人。
浮玉有一絲竊喜,她心底的秘密隱藏得很好,就連近身陪伴的宮人都看不出來什么,甚至誤以為她很討厭大師——然而恰恰相反,她對他的愛戀深深埋在矜傲的外表之下,大概世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對此,公主感到心酸,又覺得松了口氣——這是如此安全又隱蔽的地方,至少,她不會為這份對大師的暗戀心情而丟了臉面。
公主端莊地站在那,宛如一朵靜靜盛放的牡丹,不曾想過愛戀的人將它采摘走,現在,只要她遠遠地見了他一眼,便覺得心中生出歡喜。
她曾經想,大概自己這樣是沒救了。簡直太丟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已經對大師生出這般難解的心思,對他的眷戀之情更是日益加重,又想見到他,又怕見到他;希望他知道自己的心事,又害怕他的拒絕。
所以,為了保全臉面,她還是強打起精神,收斂了那份愛意,然后在每一次和他碰面的時候,她都會故意微微昂起下頜,面對他的旋身行禮,她選擇輕描淡寫地輕輕應聲而過。
或許,在大師的眼里,她是個驕縱輕禮的人吧。
浮玉有些遺憾,其實她也想停下腳步,像旁人那般很自然地問候他一句,“佛子安好?”。可是,每一次話到嘴邊上了,當她鼓起勇氣抬起眼睛的時候,總是會碰撞上他深沉探究的眼眸,那一刻,她呼吸困難,像是離開了水面的錦鯉似的,只想轉身逃回池中——最終,所有準備好的言語又都化為沉默,結為冰霜。
所以,與其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還不如這樣在他的身后,肆無忌憚又隨心所欲地瞧他。
大師今日帶著梁冠,比平日的幞頭顯得更加挺拔英氣,尤其是那腰身間的一條束帶,恰如其分地將他的身子劃分出美好的比例,看了不禁引人遐想,如果環手抱住大師的腰,會是怎樣的感覺?
或許,他會很生氣吧?又或者,他會嚇一跳,然后嚴著臉,指責她作為公主而犯下的罪行。
浮玉想著想著,嘴角不自知地輕輕翹起。但見大師依舊專注地和中書侍郎低聲商討著什么,全然不知身后有那樣一到溫然的視線落在他的背上,看了那樣久。
“那就有勞佛子了!愚這就回去將剩下的寫好!” 中書侍郎后退一步,朝蘊空抬了抬袖,恭敬道,“明日定擬好上交。”
蘊空沉沉嗯了一聲,囑咐道,“如此甚好。切記將陛下所提的那幾點斟酌后再落筆。”
“多謝佛子提醒。”
二人說完后,對著長路謙讓一番,然后紛紛離去。
中書侍郎匆匆回中朝去了,蘊空并不著急,從容地走在后頭。
然而,他行進了幾步,不由得輕輕皺眉,慢慢停下腳步,遲疑片刻,終于回轉身子向后望去……見身后只有朱紅色的回廊蜿蜒遠去,花叢依傍著寂靜生長,宮闕飛檐,碧空如洗——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蘊空的視線謹慎地看了一圈,再三確認沒有人之后,不禁搖了搖頭,輕嘲一笑,仿佛是在笑自己想多了似的。然后,他輕輕拂袖,一路沿著長廊走遠,直到走下宮階,那身影再也看不見了……
花叢后,一個婉約翩躚的身影這才轉了出來,不知是因為方才躲得太急還是什么別的原因,她的臉色彌漫起一層緋紅,給那張一慣高高在上的臉添了幾分平易近人的可愛之色。
浮玉覺得在宮人面前有些下不來臺,側臉沒好氣道,“本宮現在心煩的很,你們都回去!叫我一個人呆一會!”
隨侍的下人聽了先是愣住,暗地里面面相覷,皆搞不懂為何公主性情忽然大變,可面對公主的脾氣,又誰都不敢忤逆,只得紛紛噤聲,垂著腦袋退下了。
浮玉一個人站在回廊上,終于只剩下她一個人了,那緊繃的面容忽然松懈下來,怨怪地抬手狠狠打了一下牡丹花,對著那搖曳的花枝悶悶道,“討厭!”
真是可惡!差一點就要被他發現她在偷看他。
公主盯著那落了一地的牡丹花瓣,連連嘆氣。世間的珍玩寶物,她也見了不少,凡是想要的,只要求一求父親,便得來了。到手之后,卻發現也不過如此。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迫切地想要得到大師,起初,她以為是自己只是對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好奇,想知道他除了淡漠,還有沒有別的神情;直到后來,她才明白,原來這就是喜歡。
浮玉提衫沿著他走過的回廊慢慢邁著步子,忽然腳下一咯,像是踩到了什么小石子,她別扭得直皺眉,咧著嘴低頭一看,只見地上有一粒黑底黃斑的珠子。
這是………
公主俯身撿起來,捏著珠子對著夕陽看了又看。原來是玳瑁做的珠子,算不上最好的質地,可也是中上品了。她很奇怪,這個地方怎么會有一顆玳瑁珠子。
浮玉拿著珠子端詳起來,只見中間有一小孔,看來是打磨處理過的,應該是什么人掉在這里的吧……是項鏈?耳墜子?還是香囊上的珠串?
對于公主來說,的確算不得什么稀罕玩意,她努了努嘴,正想放回原處,等著失主自己回來尋,忽然,聽聞前頭有隱隱約約的腳步聲走過來……
“公主?” 一聲低沉,夾雜著幾分詫異。顯然,蘊空很意外在這里看到永陽公主。
浮玉順著那青色皂靴往上看去,紅色朝服的下擺,白玉束帶,系得極其規整的圓領扣,還有那露出來的白色中衣的領子——大師的臉就這么明晃晃地出現在她面前。
公主嚇了一跳,輕輕倒吸一口氣退了半步,睜著眼睛支支吾吾道,“房……佛子?” 萬萬沒想到走掉的人又走了回來,這種重逢真不知道是應該驚喜還是驚嚇。
大師到底沉穩些,恭恭敬敬地抬袖垂眸,先是拜過公主,然后才抬頭,平淡道,“公主……一直在這里么?”
浮玉沒有準備好與他這般近距離地單獨說話,穩了兩口氣,散漫道,“隨處走走罷了。” 她說的心虛,快速看了一眼大師,然后故意問道,“佛子怎么來禁中了?”
她說完就有些后悔。若是他方才看見了自己,這時候故意回過頭來找她,那可如何是好。這話一說出去,反倒叫她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
誰知,蘊空卻說的簡單,道,“陛下召臣議事。唐突了。” 他說完,下意識地往地面尋去,喃喃道,“方才公主可有瞧見一顆玳瑁珠子……?”
“什么玳瑁珠子?” 浮玉說著,悄悄將手里那刻塞在袖子里,清傲道,“一顆珠子而已,能叫大師好找?”
蘊空并不生氣,道,“那珠子是臣梁冠帽帶上的,一左一右,如今少了一個,總歸看著不妥。”
浮玉恍然大悟,原來那是大師頭冠上的玳瑁繩珠,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果然,那有棱角的下頜底下系著的兩根繩子上,只剩下一顆玳瑁珠子了。
公主心里突突跳個不停,第一次在大師面前扯謊叫她更加緊張,她故作淡定地回答道,“可惜,本宮沒見過什么珠子。怕是叫什么人撿走了吧。”
大師皺著眉頭起身,卻也不得不認同這話,“官服乃陛下親賜,雖說只是一顆珠子,可缺失了,仍舊是不妥之事。”
“很重要嗎?” 浮玉說完這話的時候,自己也嚇了自己一跳,她很少與他多言,方才那般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關心了一句,已經是破天荒了。
她暗暗咬牙,又鼓足勇氣說了一句,“只是一顆珠子,不要緊吧。隨便拿什么代替上就好了。玳瑁……這東西有很多啊……”
說著說著,見大師的臉沉了一下,她立即聲音低了下去,不再說什么。
蘊空并不生氣,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難得溫和道,“玳瑁,對于公主來說不是什么寶物;可對臣這種普通人來說,很難得到。”
浮玉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又在他面前說錯話了!這下好了,他心里大概給她寫了個大大的“不通”,徹底覺得她是那種喜好奢靡的人了。
“罷了。丟了也沒有辦法。” 蘊空左右看了看,確認真的沒有了之后,淡淡道,“臣告退了。” 說著,他后退幾步,便要轉身離去。
公主眼見他就要走了,忽然心里一著急,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揚聲喊道,“你站住!”
蘊空微微愣住,抬起眼眸看向她,只見公主抿了下唇,抬手從身上解下香囊,將那上頭鑲嵌的一顆黑珠子狠狠拽了下來,她臉色泛紅,遲疑片刻,伸手遞了過來。
“你拿走這個用吧。犀角磨成珠子,直接穿上去就可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硬著頭皮冷聲道,“總好過沒有。叫旁人看了笑話……”
蘊空的表情變的前所未有的認真,眼眸中閃過幾分復雜難解的情愫,叫公主感到迷惑。她被他瞧的心跳加速,胸中一下一下不規則的跳動著……
風過回廊,叫大師回過神來,他遲疑片刻,難得沒有拒絕她,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從她手心里取走那顆泛著黑澤的珠子,沉沉道,“那……臣多謝公主了。”
浮玉感到手心上觸及到來自他指尖的粗糙,只覺得心臟快要驟停……“反正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我留著也沒用……” 嘴里又開始不爭氣地說著違心的話了。她怨怪自己,可是卻又止不住,依舊習慣性地用不客氣的語言,保護著自己的心事。
蘊空鄭重地再次謝過后,順手將珠子穿在帽帶繩上,雖然比玳瑁的那個小了一些,可總算看著好多了。
“……臣日后得了賞賜再還給公主…….”
“不必。你自己留著好了。”
話就到此為止了,兩人之間涌起無邊的沉默,浮玉感到心里空蕩蕩的,晚風呼嘯地穿過袖籠,將她后背的薄汗吹拂干了,只剩下一片涼意。
她的耳中嗡鳴,不敢看他直視過來的眼神,只是依舊微微昂著下巴,倨傲地別過臉,將目光漫向不遠處開得爛漫的花叢。
但凡公主回過頭來,她就可以知道,大師也在看她,雖然眼中只是淡漠的神色,可目光卻是溫和綿長的……
可惜,她并沒有。
夕陽下,大師收回了視線,他與她再次拜別,然后轉身,拂袖離去——如他方才離開時候那般,也并沒有再回頭。
公主聽見腳步遠了,終于松了口氣,慢慢轉過臉,再一次以溫和而落寞地望著他的背影,目送著大師走遠。金色的余暉照在她的側臉,勾勒出美好的弧度。
她從袖中取出大師“丟失”的那顆玳瑁珠子,迎在夕陽下久久端詳著,黑黃相間的珠子,曾經垂在他的臉頰旁,或是隨著他的跪拜垂首落入他的懷中,想來,上頭一定也有他的溫度吧。
也不知道,大師的懷中,是冷的,還是熱的?
公主垂眸,小心翼翼地將珠子放在唇邊吻了吻,然后提衫離去,繼續著她對于心中愛戀的無限遐想……
不虧今年五歲了,能爬能喊,很是健康。
孩子鬧了三年,也著實叫蘊空頭疼了三年。
“前些日子,臣問了阿娘,說臣小時候沒那么淘氣啊……”夜里,蘊空一下一下拍著浮玉的肩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起來。
浮玉依偎在他懷里聽得一笑,喃喃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不虧這孩子雖然長得像你,可性子多半是像我了……”
蘊空誒了一聲,嘆道,“可惜了,臣的這張臉。”
浮玉拉過他的手一把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偏頭問道,“那你猜,這是男孩還是女孩呢?”
蘊空俯身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裝模作樣地聽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沒什么動靜,應該是個安靜的性子吧!求老天給臣一個女孩吧!”
浮玉見蘊空被不虧搞得身心疲憊,眨了眨眼故意道,“萬一又是個男孩呢?”
蘊空故作嫌棄道,“那我就叫他去學武,從軍算了。”
也不知是孩子真的怕了自家阿耶的“冷漠”,還是上天實在是體恤中書令的不容易,終于,在立秋那日,永陽長公主生了個女孩。
蘊空坐在榻邊親自抱了抱孩子,又給浮玉瞧,眼角幾乎有淚,感嘆道,“老天開眼啊!這孩子的模樣多像你!安安靜靜的,比不虧那孩子乖多了!”
浮玉伸出手逗弄起孩子來,笑道,“看你這歡喜的。白櫻!去抱不虧來,叫他看看妹妹吧!”
蘊空道,“名字臣也想好了,就叫月照吧。小字阿滿,如何?”
浮玉細細一想,點頭稱號,“盈者,不虧;月照,為滿。不愧是我的郎君,兄妹倆的名字都是這么好!”
蘊空聽罷一笑,道,“人生但求一平安圓滿。如今我有了你,還有兩個孩子,已經算圓滿中的圓滿了。除了我們平安,旁的別無所求。”
多謝老天,沒有再給他一個不虧,為此,蘊空特意去大慈恩寺拜謝神佛一番。
“喜得貴女啊!”中書令為月照的到來很是高興,這般對同朝的老友竇檀說道,“阿滿這孩子長得很像公主,性格沉穩安靜,將來定是個奇女子。”
竇檀道,“你家不虧出生的時候都不見你這么高興,旁人都是喜得貴子,偏你相反。”
蘊空只是淺笑不說話,回想當初,不虧那孩子出生的時候,叫浮玉受了不小的罪,吃了不小的苦頭,就沖這一點,他能高興嗎?不過仔細想想,往后不虧也長大了,多多少少也該照顧妹妹些,也算是個幫手。
難得的休息日里,中書令在屋里親自教導兒子算學,浮玉則抱著阿滿坐在一旁跟著一同看。
“九九八十ー,八九七十二……七九六十三……六九……五十四……二九十八, 一九如九。”
蘊空正聽著不虧背口訣,總算將九的算學背完了,沒出什么錯,就是有些磕絆。蘊空猶豫片刻,見不虧的手在案幾下緊張地握在一起,這才放下戒尺,點評道,“嗯。比前些日子有進步了。不過……”
蘊空吸了口氣偏頭看著不虧,納罕道,“怎么你這孩子倒著背,被比正著背要熟練呢?真是奇了怪了。”
浮玉一面拿小木雕逗阿滿玩,一面插嘴道,“有什么奇怪的。我那時候不也喜歡倒著背嗎?天天從一如開始,還挨過你的說呢。你忘啦?”
蘊空說那倒也是,看向浮玉,道,“可是你那時候,正著背也沒太困難啊。”
不虧一聽這話,也跟著偏過頭看向阿娘,無辜的眼神仿佛在尋求幫助似的。浮玉一見兒子找她求情,這才想起來蘊空叫她盯著不虧背好算學的那日,她把這事給忘了,光顧著陪不虧在后院的池子里看青蛙了。到了蘊空昏時快要回來的時候,浮玉一拍腦袋才想起來這事,連忙拉著不虧進屋,教了他幾句好應付蘊空的檢查。
“你要是告訴阿耶今天的事情,以后阿娘都不能陪你看青蛙了。”浮玉伸出手點了點不虧的鼻尖,溫柔地威脅道。
不虧一聽,立刻搗住嘴,笑著搖了搖頭。
這下好了,從前是蘊空檢查她的課業,如今連著她兒子的也要一并檢查。真是苦了一遭又又一遭。
浮玉見蘊空眼中有質疑的神色,笑著虛應道,“我算學其實不太好,兒子像我些,也是沒辦法啊!”
蘊空無奈地嘆口氣,看向浮玉懷里的月照,道,“阿滿肯定比不虧聰明多了!”
浮玉一聽,立即臉色不快,“你這是什么意思,說我不如你聰明呢?”
蘊空趕緊走過去寬慰起來,道,“臣哪敢說公主不聰明呢?頂多是比臣差了點了而已。”
浮玉一聽,叫乳母先將月照抱走,然后轉身直接追著蘊空進屋去了。過了許久也沒出來,只剩下不虧一個人坐在案幾那玩筆山,他抬頭看向乳娘,糯糯問道,“阿耶和阿娘去哪了?”
乳娘一聽,不禁和白櫻對視一笑,不虧看得懵懂起來,只聽白櫻道,“小郎與我去院子里玩吧,你阿耶和阿娘在屋里有重要的事情,咱們別去打擾,啊。”
“課業怎么辦呢?”
白櫻一見,低頭摸了摸他的頭,道,“今日的課業估計就到這了,走,咱們陪妹妹玩去。”
在床榻上,蘊空最終還是投降地承認了“公主比臣要聰明些”這話,她滿意一笑,這才松開手,翻過身子允許他欺身而上,與他共度這片刻的歡愉。
第90章
可日子久了,這句玩笑話絲毫得不到任何實證,反倒是月照的機敏和沉穩叫公主越發覺得感慨,捧著她的臉,贊道,“或許你阿耶真是更聰明些。”
月照學東西很快,人也坐得住,等到了會說話的年紀,也知道督促兄長要好好念書了。
蘊空與浮玉在院子里納涼,望著無邊月色,他不由得感嘆,“阿滿如若可以入朝為官,定是個能人。”
浮玉打著玉柄白梨扇笑道,“她還沒出生的時候,你期望她是個女孩,如今倒又希望她是個男孩了。”
蘊空卻說不是,壓低聲音道,“你許久不回宮中,卻也不知如今的情況。如今皇后勢頭正盛,陛下又繁事多與皇后商量,朝中已經有人并稱二圣,這可是前所未有。”
浮玉聽得不可思議,“自從上次遇刺之事,陛下休養期間便多多仰仗皇后,不想如今依舊如此么。”
蘊空點點頭,“皇后的野心,不可小覷,她已經通過一些事情證明了她做為女子在處理政務上的能力,可接下來,她又要往何方而去呢?”
浮玉按著他的手安撫道,“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蘊空反手握住,在月光下吻了吻她的手背,道,“我不是那種不變通的人。只要江山還是我大華的江山,誰來當執掌人,倒是無所謂。更何況,”他將她的手攥進些,仿佛再也不要松開似的,“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對于我來說,沒有什么你和孩子更重要了。”
浮玉聽得頗為感動,依偎過去,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倒是想著,以后你告老還鄉了,我們就搬出長安城,去洛陽住住。我想那里的牡丹花了……”
蘊空說我答應你,“等有了機會,我帶你回去看看。”
這時候,不虧領著阿滿走過來,要同阿耶阿娘一起納涼。蘊空和浮玉笑了笑,各自騰出一些地方,叫他們爬上席子來。
不虧和阿滿擠在他們二人中間,一家人一同在藤蔓架下賞起月來。
月華如練,叫人看得心馳神往。
浮玉摟著不虧,道,“不虧,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不虧想了想,堅定道,“我想做大將軍,騎馬打仗,上陣殺敵!”
浮玉和蘊空聽得一笑,搖著頭道,“當將軍好,你這性子不做將軍真是可惜了。到時候我們不虧一馬當先,定是英勇。”
不虧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拉過妹妹的手,問道,“妹妹呢?妹妹以后想嫁給什么樣的男子呢?”
月照望了望兄長,又左右看了看阿娘和阿耶,雙眸望著靜謐的星海中那一輪清傲溫潤的月,認認真真地點了下頭,
“我想做女官。”
剎那間,蘊空與浮玉臉上的笑意皆凝固了,他們二人面面相覷,紛紛為這孩子的話感到震撼。黑暗中,他們二人握緊對方的手,仿佛要在下一場巨變到來之前做好準備似的。
或許,正如蘊空所預料的那般,王朝,即將迎來一個嶄新的巨變的時代………
宣徽殿的院落里有一小片花圃,一到了四五月的時候,牡丹盛開,搖曳在花架上,更顯得嬌艷無雙。
永陽公主正俯著身托起一朵象牙白的牡丹花,低頭凝神嗅品著,忽然聽見身后有人急切地喚她。
“公主!公主!——”
公主寧靜的思緒被打破,眉頭一簇,詫異地慢慢回過頭,見著來的人后才舒緩了臉色,“你怎么了?急成這樣。”
白櫻自外朝的庫房一路小跑過來,自然是累得氣喘吁吁,撫著胸口急著給公主報喜,“奴打西庫房過來,聽見總給使念叨幾句閑話,您猜如何?”
公主不由得吃吃笑了起來,松了手里的牡丹花,重新拾起石桌上的小團扇搖了起來,一面淺笑一面上下打量起白櫻,慢條斯理道,“一定是你在他那得了什么好處,才叫你如此歡喜……”
“今日佛子入禁中伴駕了!奴一聽,急著回來告訴公主,正巧遠遠地瞧見佛子穿過御橋,自中朝往內禁去呢!怕來不及,趕緊抄了小路回來。”
手中的團扇瞬間跌落,公主的眸中華光閃爍,壓抑著幾分激動,鎮定地顫聲道,“你確定沒有看錯?佛子已經離京三載,如今拜相歸來,按路程少說也要還有半個月……”
“總給使說,是圣人叫佛子早早歸朝,許是如此才提前了這么多日。”
白櫻心思簡單,對于公主的異樣并沒有想太多。更何況很久之前,公主便叫她多多留意佛子歸來的日子,一有消息馬上告訴她。今日才得了信,她立刻跑回來到公主面前稟告這個喜訊,難免也是有些邀功的期許。
果然,永陽公主很滿意,疾步拉她進入殿中,衣裙在她的腳下愉快地旋舞,“我現在就要去見父親,你來幫我梳妝。”
白櫻說是,對著銅鏡瞧上公主的臉龐,眨眼道,“聽說圣人在清輝閣親自設宴款待佛子呢,圣人說過,最喜歡公主垂髻的模樣。既然如此,奴就給公主梳個垂掛髻吧。”
公主垂眸一想,卻說不,“小孩子才梳垂髻。你便給我梳個雙環望仙髻吧,也算新鮮一次。”
白櫻說好,一面開始打發絲,一面笑道,“等公主出降了,到時候能梳的發髻樣式也多了起來。到時候,奴一天給公主換一個。”
浮玉聽罷淺淺一笑,拿起一個玲瓏寶珠臂環擺弄起來,喃喃道,“出降?這話對我來說還早呢……”
“怎么說早呢。公主快要十七了,奴還記得城陽公主十五歲便嫁人了呢。到時候,圣人為公主選個英姿清貴的駙馬……”
白櫻的話總是多一些,平日里嘰嘰喳喳的,像個喜鵲似的,給偌大的宣徽殿添了幾分熱鬧。永陽公主不喜歡伺候的人太多,貼身的宮人除了白櫻,
還有一個叫幼蓉的。那是尚儀局特意選出來的人,留在她身邊作伴。
比起白櫻來,幼蓉的話就少了很多,平日埋頭做事,性子也沉穩些,規規矩矩,恪守體統一一的確是尚儀局教出來的人。
“幼蓉去哪兒了?”浮玉一直沒瞧見幼蓉,扶著鬢角的碎發側頭望了望,“她去領開春的宮服,還沒回來么?”
白櫻為公主插簪,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公主。最近佛子歸朝以來,朝中官員也跟著變動起來。提拔的提拔,調職的調職,官服的修改和制作多到不行。這幾日尚衣局缺人,幼蓉應該是被留在那幫忙了。”
公主的脾氣有時候的確不小,宮里人也是領教過的。尚衣局沒有事先來通告公主就暫時借了人,這事情怕是要惹得公主不快。
浮玉聽后卻只是哦了聲,“那就作罷。她一向手巧又穩重,去就去吧。”
公主今日難得心情甚佳,對著銅鏡左右照了照花顏,決定還是要在唇角的兩邊點上笑靨。她瞧了瞧,不禁為自己的忐忑莞爾一笑。
她生怕這妝容太過正式,引得父親的疑心;又擔憂其不夠妍麗,不能引得大師的驚艷一睹。
畢竟,上一次見他已經是三年前。她在國子監的學業因為蘊空的調職也暫停了,她記得,關于他最后的記憶,便是在長安城連綿的秋雨中,那一抹撐著傘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大明宮之外。
拖著綺麗的大袖衫,一路穿過花叢,顧不上追逐翩躚的蝶,那繡鞋一路不停地邁出去,公主來不及等候儀仗的準備,自己直直地往清輝閣行去。
不遠不近地走了過去,駐守在外的宮人和內侍忍不住抬起頭往她那邊瞧去,不由得想多看幾眼今日公主如此美麗而可愛的模樣。
“永陽公主安。”元內侍聞聲出來,連忙躬身拜過,恭敬道,“大家在內設宴招待佛子。公主若是想找大家,恐怕要等一等了。”
公主仔細準備了一番,正是為了進去,又豈會再等。
“設宴?今日設的什么宴?”永陽公主滿不在乎,嘻嘻一笑。
元內侍答,“回公主,是全羊宴。”
“除了佛子,里頭可還有旁人?”
元內侍答,“回公主,沒有旁人了。今日佛子拜相歸朝,大家單單請了佛子,過幾日才會……”
“那不就好了。蘊空本來就是舊府邸的門客,今日既然沒有旁人,那便是家宴。若是家宴,我又有什么不能去的呢?”公主性情驕縱,道理也是蠻橫得叫人哭笑不得。
“你且去告訴父親吧。他一定會讓我進去的。”
元內侍解釋不通,只得依照公主的命令進去稟告,果然沒一會兒笑著出來了,彎身將公主引了進去。
清輝閣內,博山爐上煙霧繚繞,沉香自那銅制雕刻的飛禽走獸的鏤空圖案中飛出,化作海上仙山的模樣,交疊在一起,聞著叫人心思也沉淀了幾分。
永陽公主的心隨著腳步一起一伏地厲害,沉香的味道壓不住心底的雀躍,她繞過梨色的帷幔走了進去,但見一熟悉的背影坐在案前,緋衣烏帶,沉默得像一座山。
她見父親抬起手叫她,于是展顏笑著一路走過去,站在座下,做手禮,道,“兒拜見父親——”
皇帝無奈一笑,“就知道你愛搗亂。從哪里聽說朕做全羊宴,這么跑過來了?”說著,揚手朝下頭一指,道,“去見過佛子。他從前在國子監教過你幾個月,可還記得?”
浮玉這才若無其事地順著指尖回過頭望去,只見案前的那人緩緩起身,長袖對著迎在面前,沉聲道,“臣蘊空,見過永陽公主。”
公主抿了抿唇,微微抬手,淡聲道,“佛子不必多禮。”
聽見她的話后,蘊空再拜了一下,終于慢慢放下袖子,一點點露出那張臉來。
公主這才看清了大師的臉,她呼吸凝滯,望眼欲穿,比起三年前,他的眉宇見多了幾分沉穩成熟,目光也更顯沉淀。
大概是這幾年在外歷練,看遍了世間的繁華冷暖,所以他的眸中帶著幾分淡然從容一一這是那些年輕貴族所不具備的氣質。
蘊空見到公主的模樣,也是微微一愣,隨后立即垂下眼眸,下意識地避開她如今已經綻放的花顏,那波瀾不經的臉上稍顯倉皇,然后立刻化為平靜,仿佛心如止水。
片刻的對視,叫兩人都有些心虛,空氣中彌漫著幾分說不出來的曖昧和警扭。
公主的紅靨在嘴角邊掛著,像是兩顆紅豆,鎖住她尚且懵懂的相思之情,在這略顯沉默的重逢的時刻,她仔細探究著大師臉上的神色。
“少師一路奔波,辛苦。”
她不再梳垂髻,精心地裝扮,此時又故作溫婉地與他講話,做得一切只是想讓他明白,她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那個無知的小公主了。
十七,正是情竇初開,桃天年華。
大師略略抬袖,垂眸道,“多謝公主關心。臣不辛苦。”
“對了,如今你已經是大師了。我不該再叫你少師,應該改口叫佛子了。”公主絞盡腦汁地與他攀談,多多少少想要引起蘊空的興趣。
蘊空聽罷,唇邊淺彎,客氣道,“無妨。只是一個稱呼而已。”
皇帝揮手,叫內侍多備一張案幾和膳食,叫公主一同坐下吃,不禁笑著對蘊空感嘆道,“你不再這三年,朕是慣壞了永陽。現在想想,那時候真該叫卿繼續留在國子監,至少教完永陽的課業,也不至于她如此不懂事。”
皇帝說的時候,倒也不是生氣的神色。他說永陽不懂事,多半也只是閑話自家孩子的語氣,并沒有真的嫌棄。仔細一品,這個“不懂事”中,倒還有幾分縱容的意味,畢竟,是皇帝也樂得偏愛永陽這個女兒。
這些事情,蘊空都明白,所以他也沒有說什么,只是撩袍重新跪坐回案幾前,淡笑道,“公主性情純致,與從前一樣,不曾有變。”
皇帝笑道,“還是個孩子心性,不過,這幾年比從前倒是長高了不少,如今,也是個大姑娘了。”
大師的視線漫向公主的臉,輕輕點頭應和道,“的確如此。”回想從前,她在洛陽之變中生還,那雙膽怯而無助的眼睛,他還依稀記得。直到在國子監教她的時候,她也總是躲在書卷后頭偷看他,就是一個孩童。
可今日再見,總覺得她的眉梢中多了幾分嫵媚之色,叫他一眼看了居然有些心神恍惚,仿佛從來不認識她似的。這種異樣的情感叫他有些恐慌,難道這三年中,他從前認識的那個小公主已經換了個人?還是,她的成長已經超乎他的預料,在他離開的這幾年中,宮中奢華的生活讓她快速地生長著,仿佛未經修建的桃枝似的,盛放得如此肆意盎然。
與大師對坐的公主的臉龐,叫他瞧得有些不安,連忙舉起一杯杏釀飲下,稍稍穩了穩迷亂的心神。
內侍端來剛出爐的胡餅和炙肉,一一為三位奉上。全羊宴里,這算是一道主菜,撒了胡麻的胡餅香脆,剛剛烤好的羊肉肥瘦相間,配著吃再好過。
公主恰好沒怎么吃東西,聞見這香味肚子餓得更厲害了。她耳邊聽著父親與佛子絮絮叨叨一些宮外官場上的瑣事,自己率先動手,拿起一張胡餅按住炙肉,另一只手執小銀刀,左挑右挑,對準一塊兒烤得多汁的部位切了下去,一瞬間鮮香四溢。
“……回陛下,東都洛陽如今算是穩定了,臣以為還是用舊部駐守,不宜替換……”蘊空抬臉朝座上看過去,向皇帝提議,“至于北上的幽州城…….
大師話音零散了起來,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對坐的公主,后頭的話也沒說出來了。
只見永陽公主拿著胡餅,正認認真真地擦著切完肉的小銀刀,仿佛拿著的是塊破布似的,直至刀刃干凈了,才滿意放下,然后左看右看,竟然將那擦過刀的胡餅丟棄到那些準備扔掉的骨頭架子堆里。
“幽州城如何了?”皇帝放下筷子,探身疑惑。
蘊空忙回過神來,速速稟告,“幽州城偏遠,那守城的將領臣也特意拜會過,算是個忠厚之人,陛下如若提拔,此人可用。”說罷,他又轉過頭看向浮玉,不禁皺起眉頭問了一句,“公主食炙肉的方式,臣是頭一次見。”
浮玉揚聲嗯了一句,剛咽下去半口,抬眼見蘊空正一臉嚴肅地直視著自己,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
第91章
公主被他瞧得立刻臉紅了,畢竟是自己的暗戀之人,這般在父親面前,毫無遮掩地看她,實在叫她難為情。
浮玉沒看出大師的意思,點頭道,“怎么?此法很奇怪?”
蘊空臉色沉了下來,緩緩道,“回長安城之后,臣聽聞城中貴族中風靡起一種奇怪的嗜好,那便是吃炙肉的時候以餅做布,擦拭銀刀銀筷,用完后,直接將餅當抹布扔掉,以此作樂……”
公主不明所以,聽到此話居然笑了起來,搖了搖頭道,“真沒想到,上次宴席我這么做了,竟傳了出去。今日引得旁人效仿,也是無心之舉。”她抬起手背輕掩嘴唇,笑得毫無顧忌,仿佛只是個樂子似的。
皇帝擺了擺手,道,“永陽這么做慣了,房卿不必管她。”
蘊空英氣的眉毛輕輕一皺,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公主,沉聲道,“公主為大華的貴主,一言一行都是旁人效仿的對象。公主可曾有過半點覺悟?”
浮玉感到他陰沉的氣息涌來過來,不由得心里跳個不停,嘴里嚼著的炙肉也不是滋味起來,她慢慢昂起下巴,問道,“佛子這是何意?”
蘊空抬袖,冷冽地看她,肅聲道,“公主此舉奢靡,已經引得其他仕族子弟爭相效仿,搞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雖然公主深居宮中,可也應該知道農耕之艱,如此,又怎能故意而為之?”
大師進諫一向直白,現在能這般款款地講道理,已經是他壓下幾分平日的嚴肅的結果。蘊空在朝中治政嚴苛,小事游刃有余,大事上卻是黑白分明,叫那些屬僚們又敬又怕。
他這算是第一次以勸諫的方式同公主講話,用詞和語氣自認為已經是溫和許多,不想,公主卻聽得臉色愈發窘迫起來。
“只是一張餅而已,吃或不吃,怎么吃,怎么用,你也要管嗎?”公主顯然被說得有些丟了臉面,她按下筷子抬起頭迎上大師的目光,眼中多了幾分不快。
掃興。真是掃興!她臨行前多么認真地準備了一切,期待了已久的重逢就是這樣平淡如水,誰能想到,蘊空不僅沒說什么好話,反而直接教訓起她來,就連相對而坐的吃頓飯,也叫他挑剔著。
浮玉在宮里隨性慣了,頭一次被人這么當眾說,一時間有些下不來臺,漲紅著臉嘴里喃喃道,“多管間事!”
蘊空眉頭卻更緊了,繼續道,“餅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擦刀的。公主應該成為王朝的表率,不該引起奢靡之風……”
沒有什么比被暗戀的人指責更加丟面子和堵心的事情了,更何況,他們三年不見,一上來便是這些話。
公主火冒三丈起來,唇邊忍不住蕩漾起一絲譏笑,冷聲道,“佛子貴為大師,連內禁的事情也要管嗎?再說了,父親還沒說什么呢,佛子又哪里來的權力?”
大師被擠兌的啞口無言,盯著她的花顏默不作聲,慢慢按下酒盞握緊,卻也不再說什么。
皇帝見這場宴席上,公主和大師差點鬧僵了,不由得笑了笑,寬慰道,“永陽她嬌縱慣了,朕會好好管束的。”說完,又轉頭看向疏遠,故意嚴肅
道,“鳶兒,方才你怎么同佛子說話的?還不賠禮。”
公主望著大師那張清貴英氣的臉,一口話悶在心里出不來,匆匆拿布擦了擦手,對皇帝道,“父親,我吃不下來,想出去走走。兒告退了。”說完,紅著眼圈側頭瞪了一眼大師,然后狠狠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蘊空被她那道怨懟的目光瞧得一震,還沒緩過神來,那道身影已經決絕地跑進五月的春光中消失不見,鼻尖獨留下一段翠云香的余味,隱隱約約地撩撥著他的神思。
“朕這個女兒啊……”皇帝無奈搖了搖頭,對蘊空道,“房卿,你多見諒。與朕多說說幽州城的事情吧。”
蘊空的目光從殿外抽了回來,臉色轉為淡然,抬袖垂頭,沉沉回應道,“是。”
公主自然是不會改的,長久以來,嬌生慣養所培育出來的脆弱的自尊心告訴她,哪怕是錯的,也要昂起頭,若無其事地繼續走下去。
她自然是不知道,朝外關于內禁風氣奢靡的議論愈發多了起來,更有御史臺的人已經注意到公主行為的不妥。
皇家的人最怕兩件事,史官的筆,御史的嘴。無論是哪一個,都叫人容易陷入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一個可以叫你遺臭萬年,另一個可以叫你被群起而攻之。
“聽聞城中那件事就是從永陽公主那引來的,實在是浪費啊!”
“宣徽殿的吃穿用度一向是最好的,聽說每年都要比旁的宮里多出好些開銷了!戶部的人已經看過了,的確如此!”
大師聽罷這些議論也沒有說什么,在中午的時候獨自往六部去了,托好友竇尚書要來了賬本檢查,越看臉色越不好,手指劃過一列列記錄,最終停在一個“兩”上,喃喃道,“宣徽殿的開銷真的這么多么……”
寶尚書從前任職戶部侍郎,提拔做尚書后,形同副相,掌管尚書省大小事宜,他將茶碗往蘊空那頭推了推,道,“沒辦法。陛下寵愛公主,自然是縱容的。你也知道,公主從前在洛陽之變吃了很多苦頭,自從歸宮后,陛下也很是內疚那事情……”
“吃食也就罷了,單單是絹布每個季度就比旁人多出來這些,實在是……”大師面色沉沉,啪的一聲合上賬本,道,“朝中對宣徽殿議論紛紛,若不勸誡,恐引起大事。”
竇尚書抱袖瞇眼瞧他,嘖嘴吸氣道,“能有什么大事呢。永陽公主的事到底也是禁的,咱們管好外朝就可以了。說起來,你怎么這么關心她?”
大師臉色一緊,拂然不悅,“我這不是關心,只是不喜歡朝中的人成天如街頭婦人似的,亂言亂語……”
竇尚書為好友的操心感到多余,拍了拍他的肩頭,安撫道,“你別太在意這些。要管,也是陛下管。就算諫言,咱們也諫不到公主那去……你才回來,穩定前朝才是要事。”
“向陛下諫言么.你倒是提醒我了。”蘊空若有所思起來。告別了竇植后,獨自回了中書省,在案幾上展開一張白麻紙,提筆點墨想了又想,終于落筆成書。
半個月后,永陽公主在禁中辦點心局,請來諸位貴女相陪。請柬是五月初發出去的,原本高高興興準備入宮的娘子們都等著這一天的熱鬧,哪里知道,真的臨了這天入宮,卻發現全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瞧著心情不悅的很,精美的糕點也無法叫她展現半分笑意,更不必說吃茶后,眾人圍在一起瞧皮影戲的時候,她一直懶洋洋地倚靠在小小的斜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扇子,心思全然不在這似的。
屏風上映著燭光,皮影人在上頭賣力地表演著,唱詞也很是有意思,是女孩子們喜歡的情情愛愛的故事。按理說公主最喜歡看皮影戲了,可也不知怎么,她居然連眼都不眨一下,只是直愣愣地盯著那燭光,百無聊賴的模樣。
“公主怎么了?”
“不知道啊。”
“我倒是聽我阿耶說起,前些日子佛子在陛下那兒彈劾公主了……”
“怎么會這樣!因為什么啊。”
“還不是因為她平日太過……”
忽然身后啪的一聲,那把玉柄白梨扇碎在地上,只剩一個圓圓的扇圈,公主撐著頭抬起眼掃了過去,低聲道,“如果不想看了,就出去!竊竊私語,擾了旁人興致!”
一陣話風過去,誰也不敢再議論,只是坐在那老老實實地看皮影。
“不好意思,讓我過去一下……”身后有怯懦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傳過來,還不等浮玉回過頭,只聽一聲狠狠的玉碎聲,啪啦一一地打斷了皮影人的詞話,引得眾人都倒吸一口氣,紛紛回過頭看。
周英娘頓時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捧著那少了一角的枕頭,顫聲道,“對不起公主……臣女不是故意的……”
浮玉提衫走過去看了一眼,沒好氣道,“這是我父親送我最珍貴的禮物!你怎敢如此不小心!”她本就因為被蘊空彈劾的事情苦悶不已,如今又來一樁煩心事,更叫她怒不可遏,“你叫什么名字!回答我!”
英娘垂頭,眼含淚光,道,“臣女叫周英娘,宗正寺卿之女……”
公主不屑一笑,提衫垂眸看她,冷聲喃喃道,“就是你,要做我的九皇嫂嗎?毛毛躁躁,唯唯諾諾,小戶人家就是這么教規矩的?”
“臣女………”英娘不敢說什么,也不知道說什么,只聽道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圍繞著她,叫她窘迫地難以抬起頭。
公主徹底沒了興致,也沒再說什么,遣人將玉枕拿去修補,自己則揮了揮手,叫旁人散去,獨自往偏殿休息去了。
夕陽中,蘊空正往宮外走,忽然見御橋上有個女子正垂頭走著,瞧著也是出宮。看背影并不知道是誰,他不免多了幾分疑惑,朝她走了過去,卻聽聞了幾聲哭聲。
“這位娘子,沒事吧?”他淡淡問了一句。
英娘回過頭,見是大師,不由得大驚,抹了一把眼角,道,“佛子……沒事。多謝您。”
“你是……九大王的周良娣?”蘊空也有些驚訝,這是發生何事了,才叫這位良娣一路哭著回去。
英娘見大師詢問,也沒有隱瞞,只是簡單將今日公主設宴,她不小心碰碎了玉枕之事說了出來,隨后抿唇道,“也是我不好。公主說的是,我的確是……小戶之女,配不上九大王……”
大師了然,他沉默了一會兒,負手勸慰起來,“永陽公主想來不是有意刁難的。她性情雖然嬌縱,但我還算了解她,并不是那種不講理之人。”
英娘點了點頭,“我知道。只是沒想到,公主脾氣這么大……明明從前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我……”
“你不要怪她。公主性情單純,恐怕是遇到了什么煩心事,才會這樣的。”他說著,又補充了一句,“周宗正某也拜會過,是個君子,我相信周良娣也是心胸寬闊之人……”
英娘果然說知道,“我自然不會怨怪公主的……多謝佛子寬慰。”
大師說完,其實是有些心虛的。他猜的出來,永陽公主今日的火氣恐怕全是因為他那份彈劾書引起的。那日在清輝閣就算結了個梁子,后來他的文書遞上去,也算是徹底不對付了。
想來想去,也許她說的對,這件事情的確是他自己“多管閑事”了。可是也不知怎么,總是不想看到她被旁人那么指點議論,與其這樣無休止下去,不如他來做這個“惡人”,上書彈劾她一次,叫她長些記性,有所畏懼,也不至于最后無可挽回。
說到底,他也是為她好。可到底為什么,他也說不清。思前想后,他還是將這種感情歸結為從前那場短暫的“師生”情誼,如此想來,也算說得通了。
蘊空總算默默地替公主開解了英娘,可他卻不知道,公主的心結還在那死死系著,比他想像中的更加頑固。
他本以為她會像從前那般,有所反省和改進,可誰知,事情并不是如他預料那般發展。他在官場上所有的收放自如和謀略預測,盡數在永陽公主那一敗涂地。
從來沒有想過,公主竟會因此厭惡起來他。沒有什么比自己曾經教過的學生討厭起來自己更叫人感到失敗的了。
在連接中朝與禁中的朱紅色的回廊上,他偶然遇見了她,依舊是如那日見的那般綺麗明艷。他不得不承認,她的美一如長安城中所傳言的那般,沒有絲毫的減少一若說他心里不為所動,恐怕太過虛偽。
大師剛剛下朝,一身緋色的朝服已經是改為配玉帶束腰,也算是正式拜相了。蘊空沒想到公主會出現在這,也有些不知所措,強行忍下心中的跳動,默默退到一旁,躬身抬袖,道,“公主安。”
他垂眸盯著地面,等了許久,都沒聽見她說什么,無邊的沉默蔓延在他們二之間,千言萬語都化作風聲,穿過花叢,卷著淡淡清香,叫人生出一種因為愛戀而心悸的錯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見她的繡鞋一步步邁出裙擺,這樣交錯著走到他面前,然后并未停止,也沒有說話,只是一路走過他,仿佛全然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蘊空心中一沉,緩緩起身望了過去,只見公主獨自攬袖向前走著,也沒有回頭,就那么將他忽略在這孤獨的長廊上,與靜默的時間一同鎖在一起,仿佛要叫他永世不得超升似的。
他的手在袖下慢慢握緊,然后又松開,不知不覺中,手心里已經滲出一點薄汗,蘊空沒有再喊住她,只好獨自轉身離去。
本以為這只是結束,可蘊空沒有想到,這居然是他們二之間隔閡的開始,更不曾想,原以為自己毫不在意這個小公主難解的脾氣,到最后,她的冷漠竟然成了他難忍的煎熬。
第92章
也不知怎么,遇見她的次數也多了起來,比如,剛剛下朝的時候,或者是偶爾去內禁伴駕的時候,總是在不經意見撞見她。說是巧合似乎有些太過巧了,可若說她故意的……蘊空仔細想了想,這應該是不可能,她恐怕煩他還來不及呢。
有時候隨著群臣一起朝她拜會,她偶爾還會和他客套幾句,勉強地笑一笑。沒辦法,誰讓他是百官之首,屬僚們都跟在他的身后,他只能率領他們拜見公主,就算不說話,也不能冷臉。
“佛子與諸君有勞了。”
“多謝永陽公主。”
這還算好的,最最難熬的恐怕是他們獨自碰上的時候,那過程簡直叫大師進退兩難。
他在一次次在躬身的時候,用余光瞧見了她的下頜優美的弧度,像是夏日池中的荷葉的邊緣似的,圓中帶著一點尖,叫人很想抬起頭看上去。
誰知,公主每次只是微微昂著下巴,在他身邊擦肩而過,披著滿身的傲慢和不屑,將他作為大師的尊嚴踩在腳底。
終于,蘊空下定決心,既然如此,他也不必這般屈辱自己了。既然她要與他恩斷義絕,那他也熟視無睹好了。這件事情他問心無愧,若是叫他助長奢靡之風,縱容著她胡來,那才叫枉為人臣。
又在回廊處碰上了她,這一次,大師沒有向往常那般恭敬地行禮,只是目光直視前方地拂袖迎著她走了過去,步子也沒停。他微微側身垂眸致意,也沒有開口說話,仿佛要用淡漠來回應她的冷漠似的。
然而,還是在回過身子的時候卻不小心擦過她柔軟的肩頭,那異樣的觸感叫他忍不住心頭一顫,只覺得一種說不出異樣自心底蔓延出來,他強忍著回頭看她的沖動,從容地離去。
“嗯……?”浮玉看見了什么,提衫轉過身子,“這是……?”
一枚青色的香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做工質樸,卻很仔細,兩條墨蘭色的帶子松松垮垮地耷拉著,顯然是被它匆忙的主人不小心遺落了。
公主彎身撿起來,貼在鼻子前聞了聞,“是松香。”她似笑非笑,喃喃道,“連用香都這么冷咧,真不愧是那個人……”
到了夜晚,宣徽殿燭光安然,公主躺在榻上從被窩里拿出來那枚藏了一天的香囊,迎著月光舉起來看了又看。大師的香囊會是誰做的呢?他一直以來
并未娶親,也沒有什么訂婚的娘子。難不成,是在外頭的三年里留了情?
浮玉不滿地撅嘴,想到此,便巴不得把香囊絞碎,不再還給他了。可又想,這到底是大師的東西,如果真的弄壞了,恐怕她心里也有所不安吧。
不管怎么樣,今夜姑且叫這香囊陪她一夜好了,也算是叫大師擔心一下他所丟失的私物,這樣一想,也算是平衡。
浮玉看著那香囊,不由得臉紅了,腦中閃過和他對視時候的畫面,又想起大師挺拔英姿的身影,還有回過頭時,疏淡又溫和的目光。真是可惡,即便如此,還是這樣喜歡他。
公主覺得自己很不爭氣,干脆將香囊壓在枕頭下,一蒙被子強迫自己睡過去了。
暮春短暫,夏季炎熱。公主再見到蘊空的時候,已經是盛夏的末尾。
大師驚訝地接過來香囊,目光怔怔地看向公主,道,“臣還以為丟了,竟被公主撿走了么。”
浮玉斜睇著他,漫不經心道,“是我宮里人撿的,四處問也不知道是誰的。忽然想起來佛子,又今日剛好碰上,我就隨口問問,倒是歪打正著了。”
大師鄭重接過來,重新系在腰間,環手道,“臣多謝公主。”
這恐怕是這段日子來他們兩人說過最多的一次談話了。夏季的熱烈正在一點一點減退,他這陣子在前朝忙得不可開交,黃河修堤壩,甘隴道的邊防,還有黨項人的示好……如今也算不怎么忙了,總算松了半口氣。
公主許久沒見他,今日碰上將香囊還給他,卻還是不想離去。
“佛子有情人了?”浮玉漫不經心地輕嘲一問,心中卻在打鼓。
大師聽了公主直白的話語,當即錯愕,詫異道,“公主……何出此言?”
浮玉朝他腰間的香囊一揚領,隨口道,“香囊是誰做的呢?”
蘊空這才明白過來,低頭一看,回應道,“這個么……是家中長姐送給臣的。”
浮玉恍然大悟,臉上也多了幾分愉悅,這叫蘊空有些看不明白了,只聽公主道,“原來是佛子的姐姐送的。”
“正是。”
“佛子在外三年之久,難道沒有一位女子給你做這些東西?”公主話里有話,可依舊是帶著幾分散漫的態度,仿佛所問之事不過是隨口閑言。
蘊空感覺很奇怪,今日公主的話格外多些,他聽了有些尷尬,低聲道,“臣暫時對兒女情長之事沒有興趣。”
公主心頭雀躍,嘴上只是哦了一聲。然后她留給他一個難以理解卻令著迷的笑靨,輕聲道,“那就好。”
不等大師明白過來,公主已經輕快地提衫跑走了。
然而更叫大師意外的是另一件事。
廊下食的時辰里,百官在廊下吃陛下賜的食物,而他作為大師,與尚書令和門下侍中在議政堂單獨吃飯。剛出門口,便有一個眼生的內侍提著食盒過來,低聲道,“佛子留步,公主有話叫臣帶給佛子。”
“公主?哪位公主?”
“回佛子,永陽公主。”
大師很是意外,挑了下眉看向內侍,道,“公主有何事?”
公主居然找大師有事,這話雖然沒什么不妥之處,可聽在耳朵里實在是有些前所未有。廊下有官員聽見了,不禁好事地交頭接耳起來,帶著幾分看好戲地笑意瞧上蘊空。
內侍將食盒遞給佛子,低聲道,“公主說,叫奴隨佛子去議政堂再打開看。”
蘊空更加不解,只得在一片議論聲中拂袖走入議事堂,兩位同僚已經等在那。
“打開吧。到底什么事?”蘊空撩袍坐下,臉色不豫起來。
內侍稱是,這才將食盒蓋子挪開,只見里頭擺著各式各樣精致的吃食,巨勝奴,婆羅門輕高面,貴妃紅,漢宮棋,長生粥,單籠金乳酥(附注:蜜制馓子,蒸面,紅酥皮點心,印花圓面片,蒸酥點),都是尚食局的手藝,這些盡是他們參加宮中宴席的時候才吃到的種類。
如今永陽公主一口氣全都送過來了,很難讓人理解其中是何意。
內侍道,“永陽公主說了,這些都是她平日愛吃的幾種,特意送過來給佛子嘗嘗。尤其是這長生粥,秋天喝這個對身子最好。”
竇尚書湊了過來,摸著下巴探究起來,“房六,這是怎么回事?公主不會在賄賂你吧?”
一向溫雅的崔侍中也有些不明所以,道,“永陽公主從來沒給議政堂送過吃食……今日倒是罕見了。”
蘊空看了一眼食盒,卻也不碰,淡淡道,“拿回去吧。替我多謝公主美意。某吃不得這些東西。”
內侍躊躇片刻,攬袖殷切道,“佛子多少吃一些吧。奴也好回去交差,公主交代過了,務必見著佛子吃些……”
大師頓時不悅,皺著眉頭看向內侍,道,“這里是前朝,如此成何體統?叫百官見了,如何做想?公主不懂事也就罷了,你們這些做宮人的,難道也不知道勸誡公主?”
內侍嚇得退后幾步,連連說知錯。
蘊空沉了口氣,隨手拿起一支筆在白麻紙上重重寫下四個字后,丟進食盒中,拂袖道,“拿回去吧!”
內侍但見大師威嚴,也不敢多言,趕緊將食盒蓋好,灰溜溜地趕回禁去了。
宣徽殿里,公主從那分毫未動的食盒里拿出那張紙,小心翼翼地展開一看:【公主不妥】。
那四個字幾乎力透紙背,揮毫落筆,筆畫見隱約都有了飛白,可見大師十分窘迫,又十分生氣。
公主無奈一笑,將白麻紙疊好,放進自己枕頭底下,也算是他給自己的第一封信了,雖然,這不是什么溫柔的情話,不過,也可留作紀念。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轉眼入了冬,飛雪吹白了大明宮,將宮階厚厚實實地蓋了一層。
浮玉披著毛氅在御橋上走著,今日不是朝參日,沒有官員入宮,她在宣徽殿悶得厲害,趁著外頭人少,悄悄溜到前朝散步。
下了御橋,有一段白玉石鋪成的小路,一到了雨雪天氣就會變得濕滑。浮玉被大雪迷了眼,白茫茫地一片瞧著有些暈頭,一時間也分不清哪里是白玉石階,哪里是平地了,干脆胡亂一腳伸出去,誰知偏巧就踩了個玉階邊緣,猛地滑倒在地.
“嘶一一好疼啊!”她算是后悔沒把幼蓉白櫻帶出來了,這個時候,連個扶的人都沒有。平日里那些礙眼的內侍和宮人,此時恐怕都守在暖爐邊吃煎茶呢!
一雙皂青色的官靴忽然停在她的身邊,“公主?”
浮玉抬起頭,頓時狼狽不已,但見大師正詫異地低頭看她,一身的清貴整潔,哪里像她,渾身雪簌簌的……
“怎么了?”蘊空俯身隔著斗篷伸手將她扶起來,聲音里有不自知地關切,“摔哪里了?”
公主紅著臉就著他的手勉強站住,囁懦道,“沒摔哪。不用你扶我。”
蘊空無奈,只好慢慢松開手,誰知公主還沒走幾步,又一腳踩偏,身子歪歪扭扭地朝他倒來。
他連忙抬起胳膊叫她扶住,總算沒搞出更加曖昧的姿勢,“公主還能走么。”
浮玉悄悄看他一眼,只見他目光中多了幾分溫和的擔憂,這是從前不曾有過的。她心里在竊喜,面子上卻依舊淡然著,昂首道,“我當然能走。”
大師見狀搖了搖頭,阻止道,“這里是玉階,公主的宮鞋容易打滑,還是扶著臣的手臂走這段吧。”說著,他將半臂遞了過去,叫她扶住再走。
浮玉故作勉為其難,卻還是抬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垂著眸,隱去嘴角的一絲笑意,一深一淺地跟著他走了過去。
“公主身邊的人呢?”
“我自己出來走走,沒叫她們跟著來。”
蘊空余光看著她小心跟在身邊,下意識地咽了下嗓子,道,“公主這樣做,很危險。”
“大明宮是我家,有什么危險的。”
“如果臣沒有進宮看見公主,公主如何自己站起來走回去?”蘊空輕輕皺眉,為她的任性有些擔憂起來。
浮玉停住腳步,轉過身子認真看他,“所以,佛子這是關心我嗎?”
大師愣住,滿目的飛雪穿過他的心間,不覺得冷,只是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胸膛中熱烈地跳動著,叫他難以壓抑這種未知的情感。他并不承認那是愛,因為對于這個小公主來說,他只是她父親的家臣,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為王朝和陛下的考慮。
他也偏過頭看她,那雙純致的眼眸在等待著他的答案……
“姑且….算是吧。”大師啟唇一動,聲音低沉,雖然不大,卻讓人聽著很有份量。他見公主頭頂上落滿了白雪,細細蓉蓉的雪花,給她添了一種落寞的美。他看著她滿頭白雪有些出神,望了很久,終于忍不住,抬手解下自己的斗篷要給她蓋上。
他的溫度頓時涌了過來,籠罩在她的周身,夾雜著一陣陣冷咧的松香。
第93章
這樣偏僻的山林中,寂靜無人,方才彼此一番繾綣之后,他被撩撥的幾度欲罷不能,若說不想和她親近,未免也太偽君子。可是,每每一想到她的未出降之身,總是覺得不忍心。
他看著她期待的眼神,不由得皺了下眉頭,緩緩俯身,嘴唇吻了吻她的眼睫,囁道,“等到臣尚公主那日,再說吧……”
她一聽尚公主三個字,便來了幾分歡喜,一咕嚕從他懷里竄出來,席榻坐起,道,“尚公主?真的有那一天嗎?”
他淡淡笑了笑,“覺得不可期么?”
她嘆了口氣,朝他爬了過去,一下子向后靠在他的懷里,他順勢圈住她,垂頭抵了抵她的發,浮玉抬頭道,“與其說是不可期,不如說是不想你為難。”
佛子聽罷,心頭有幾分溫熱涌來,“公主一向很任性,想不到對臣,還有如此體貼的一面。”
浮玉忍不住笑了起來,在他懷里動了動,道,“若是沒有謹慎步棋,何來日后你所說的‘朝朝暮暮’。” 眼神慢慢看向窗外,有些感慨,“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這話倒是叫兩人都沉默了下來。佛子想,現在去貿然提及,是肯定不可的,公主和佛子一同求陛下賜婚,那就成了逼迫,大概陛下也會不太高興的。
即便是同意了,還要經受御史臺諸位言官的審查,探究一番已經握有相權的他,為何還要尚公主。
況且,佛子尚公主,大概是要載入史冊了,自古以來親上加親可不是這么加的。公主多為出降給朝臣之子,以示陛下恩德,可從未有過直接將公主許配給當朝權臣的。
“六郎,” 浮玉悄悄摸上他的手,攬過來放在懷里抱住,他回過神來,聽她道,“要是咱們永遠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怎么辦。”
他聞言笑了笑,忍不住憐惜地低頭吻了吻她的發,卻道,“怎么會,你又說傻話了。”
浮玉沉吟片刻,其實在這種事情上她很清醒,不會存有那種無知的期望,真要是到了逼到盡頭的那一刻,反而是平靜的接受一切,她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會娶別人嗎?”
他震了一震,心狠狠地痛了一下,答,“臣終身不娶,反正,獨自也慣了。”
“那,我要是嫁給別人了呢?” 她忽然問道,佛子一驚,垂眸看她,卻見她是笑意盈盈的樣子,原來是句戲言。
他很生氣,將她攔腰使勁往懷里一攬,忿忿道,“若是那樣,臣就自請罷相,告老還鄉去。誰愿意做這個佛子,就做吧!臣可是沒法看公主出降,更沒法做你的宣旨官!”
浮玉被他勒得喘息幾口氣,半回過頭貼著他的頸間,笑道,“罷相?那你可就對不起王朝,更對不起父親了。”
他認真想了想,難得也不正經起來,老老實實地承認道,“其實,現在臣這樣,也是對不起陛下了。”
堂堂佛子,穿著件中衣在公主別苑與公主如此親昵,簡直是大逆不道。他沉沉嘆息,一路走到這步,真是愧對陛下的賞識和信任!
浮玉的指尖沿著他的臉頰勾勒一圈,低聲曼語道,“其實,你最狡猾了!根本沒有看上去的那么正經!”
“臣冤枉!”他揚眉辯解了一句,然后低頭親了親她的嘴角,“只因公主青睞于臣,臣不敢不從。”
她被他弄得很癢,咯咯地笑了起來,扭動中,忽然覺得背后有東西頂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前一挪,回頭看了看,只見那位‘中書君’,又要東山再起了。
佛子被她看得很羞澀,抬手捂住她的眼,道,“公主不要看了。骯臟之物,怎能侮了公主的眼。”
她卻對著他的手掌左躲右閃,說那有什么,“方才我也摸過了,如今也算是對這位中書君熟悉些。其實,我還真想看一看他的廬山真面目呢。”
說著,手又慢慢撫了上去,感受其形狀和質地,她不禁吸了口氣,道“中書君堅如磐石,真是奇妙。”
他低沉地悶哼一聲,眼見又要被她撩撥地難以自控起來,趕緊捉住她的一雙手,扣在寬大的掌中,道,“恐并非公主所盼。”
“哦?此君當如何?”
佛子眼中陰沉下去,挑了挑眉,低頭貼在她的耳邊說了幾句。
浮玉越聽臉越紅,佛子言罷,正色起身跪坐,道,“此為正道。大概是那教習宮人對公主有所誤導。”
待他說完,她怔怔地看著他,再次確認道,“大師所言可為真?”
“絕非誑語。” 佛子點點頭,肅聲道,“所以,臣總說,時機不對。”如此重要的事情,在她懵懵懂懂的時候,就這么隨隨便便的就發生了,那怎么行?
總要有人先告訴她吧。
浮玉在驚訝中平復了一下心情,摸了摸胸口的心跳,只覺得依舊突突突地往外冒似的,喃喃道,“若是那般,豈不是萬分……疼痛?” 她抬目慌亂地看向他,仿佛依舊不敢置信似的,可等了許久,佛子仍然垂眸不語。
所以這話是真的。
那其狀不可小覷的中書君,遲早要在她的宣徽殿,登門而入的。
浮玉癱坐下來,才知道這晉江之事是如此如此的。原來,那晉婆婆手中的《避火圖》已經把那緊要之處盡數刪光,難怪她看著總覺得不大對勁,這也實在是叫她方才鬧了好大的笑話。
“所以……”
她怔然看向佛子,佛子再次確認地點了點頭,有些同情地安慰道,“所以臣的清白還在。公主不通人事,倒也沒什么……只是方才,公主實在是,辛苦了。”
浮玉長長地啊——了一聲,兩眼一閉,直接朝他的懷里躺了過去,佛子伸手一接,一把抱住了她,垂眸見她在自己的懷里頹喪地歪頭沉默,有些哭笑不得。
“大師,方才那些,你忘了它,好么?” 公主雙眼呆滯地望著窗外涌動的林濤,靜靜地囑咐道。
佛子忍俊不禁,說,“公主放心。勇猛之姿,臣一定,忘不了……”他說罷,感到懷中有幾分掙扎,于是發力按了回去,笑著用下巴抵著她的頭頂,道,“臣盡力而為。”
公主略微感到寬懷,終于松了口氣,悻悻道,“很久以前,我總愛在你面前端著,生怕做錯了什么,被你看出來,對我冷嘲指責。那時候我謹言慎行,對你不怎么搭理,其實,就怕在你面前丟臉。”
她一想到剛才的種種,更覺得丟人了,轉身勾住他的脖子,一頭栽在他懷里,悶悶道,“怎么辦!現在我沒臉見你了!”
他的手掌撫摸上她起伏的后背,來回的滑動著,安撫道,“其實臣倒是覺的,公主甚是可人。只是想起來,臣大概……會忍不住笑……”
說罷,他淺笑起來,然而還沒笑幾聲,只覺得肩頭不輕不重地刺痛一下,他抽了口氣,驚著別過臉瞧她。
公主一臉不快,露出尖銳的虎牙警告道,“你再笑,我還咬!下一次,就咬你的脖子,叫你過幾日上朝的時候,百官都要指著問問你怎么回事!”
他一聽,連忙抬手護住自己,帶著點求饒的語氣道,“臣不敢了。公主恕罪。公主寬宏大量,饒了臣吧!”
浮玉得意幾分,對那事情也不再繼續追著要,大概是被佛子所描繪的幾個細節驚著了不少,所以也不敢再對他亂來。
兩人依偎著說了一會兒話,生了些潮汗。
她脫身而去,自顧自地旋身一下子坐在竹榻上,偏頭對著一旁的銅鏡理起頭發來。
方才那一通折騰,叫她早上叫宮人精心盤起的螺髻全都散了,這種發式不好弄,她一個人實在梳不起來,干脆想著拿兩只玉簪簡單地盤成一個簡單的宮人髻。
她嘴里叼著玉簪梳頭,對著銅鏡左右看看,手起手落間,從鏡子看見佛子正坐在身后直直地望著她。
她沖鏡子里的他笑了笑,一面朝佛子瞥了一眼,一面手中往上打著發綹,含糊道,“好了。六郎還在那坐著干什么,也不知道過來幫我一下。”
佛子連忙起身,殷切地走到身后跪直身子,溫聲道,“臣來了。”
佛子對著她的烏發看得眨了眨眼,卻不知該怎么做,只聽公主道,“你會梳宮人髻嗎?”
他把控朝堂的手,握過筆,舞過劍,卻不曾為女子梳過頭發。
佛子從她手里接過一大綹頭發,羞愧答道,“臣無能。臣哪里會梳女子的發髻?”
大概“臣無能”這三個字,他也就會甘心對她說了。
她的發在他的手中柔順烏黑,散發著淡淡的芳香,一見就是平日仔細保養的。佛子也幫不了她什么,只好又繼續問道,“要不然,臣給公主梳個男子的?”
浮玉立即皺眉,半回過頭道,“穿胡服才要配男子發髻呢,我今日只是普通的衫裙,梳男子發髻會很丑的!”
佛子聽得淡淡一笑,隨后手里被塞了一把梳子,只聽公主道,“你幫我梳梳頭吧,方才都弄得亂了,若是不通開,就算梳起來也不妥帖。”
第94章
蘊空一手托起她的長發,一手慢慢用梳齒慢慢自上而下地梳起來。他動作很輕柔,生怕有發絲卡在齒中扯疼了她,所以梳的很仔細。
一般來說,這種活在宮里都是宮人或內侍做的,她倒是不曾受過佛子的親手侍奉,今日一見,竟覺得有幾分意思。
浮玉在銅鏡里看了一會兒他聚精會神的樣子,笑道,“你在中書省看書看文書的時候,也是這樣認真嗎?”
他目不轉睛地繼續手里的動作,淡淡揚了下嘴角,“怕是現在要更認真些。”
“這么說來,你忙公務也有走神的時候?” 她聞聲嗤笑一聲。
他卻不再說什么,只是隨她笑了笑,可心里卻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當然會走神,那個時候還不是怕她突然不顧體統的突然闖進來!
浮玉披著長發轉過身子來,兩手托著臉,胳膊肘壓在膝蓋上,仰頭試探道,“以后有空的時候,我去中書省陪你忙公務,可好?”
他拿著梳子訝然,垂視著她渴望的眼神卻只能支支吾吾說不好,“中書省臣的僚屬都在……進進出出,很不自在。”
他說完,自己想像了一下那旖旎的場面。中書省的上首案幾坐著中書令,低頭批閱著下頭呈上來的文書,而一旁是本朝永照公主,一面勾著他的脖子,一面淺笑著打扇。
不說那些僚屬了,就是他自己,恐怕也有點看不得眼。
浮玉抿了抿唇,忽然道,“或者,等你晚上在的時候,我去找你。你總有幾天要值夜的吧!”
他摸了摸鼻子,“可是,三更半夜的,公主從內禁出來,空有不妥。”
其實晚上紅袖添香的夜讀,他從未體會過,被她這么一說,倒是也有點期待。說到底,他還是很想多多見到她的。
“而且……太晚了,你也不好回去。”他貼心地補充了一句。
浮玉答得很直接,“那我就不走了,而且,你不是有內室嗎?”
他一驚,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可還是故意裝不懂地問了一句,“那可是臣的休息之處……不曾有其他房間,而且第二日早上官員……”
她說沒關系,涂了淺淺丹蔻的手覆上他的,安撫似的拍了幾下,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啊。”
佛子第一次對自己沒了幾分底,她這意思,是要和他一起在中書省過夜了?他忍不住抬手掩了掩嘴,窘迫道,“那可是公務之地……公主還是忍忍吧。其實這里也不錯,得了機會,臣還可以陪你過來坐坐。”
他真是怕了她。這里呆過了,她就要把戰地轉移到辦公之地,實在是……
她追問了半天,佛子嘴上虛應著‘再考慮’,勉強將她應付過去了。
兩人相處,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他默默穿好外衫,束緊烏帶,又成了方才一本正經的“大師”了,轉頭見她,也已經披上了外衫,只不過發髻變成了俏麗些的雙髻。
這意味不明的細節,恐怕別人若是注意到了,只會覺得是公主頭發散了,誰能知道是發生了更多不可說之事呢。
“公主。”
他走過去,臨窗而立,叫了一聲她。
浮玉回過頭,問怎么了,佛子有些不好意思,遲疑片刻,自袖中掏出那個被他擦了又擦的玉香囊,遞給她,垂眸道,“不算什么很貴重的東西,可是這是臣挑出來最好的物件了。”
她喜上眉梢,慎重地接過來反覆看了看,問道,“你買來送我的?好精致!”
他點點頭,說是,卻不提上次因吃醋宋洵而曾將之扔進池底之事,“公主見過不少奇珍異物,臣看來看去,此物還算入得上眼……”
佛子講話總是不太直白,這一點浮玉剛好和他相反,索性給他下了定義,道,“這算你送我的定情之物嗎?”
他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說,“那就算是吧……”
她開心地環上他抱了抱,“你如此用心,我很感動。放心,我會好生貼身帶著它的,最好再把夜明珠磨成細細碎碎的小圓粒,從囊口灌進去,到了夜里,從這些孔中就可以散出瑩綠的光,多好!”
佛子一聽,道,“此舉太過奢靡了。” 那夜明珠是朝貢之物,被她磨成個細碎,似乎太過暴殄天物,他建議道,“里頭其實有了上等的香料,不加夜明珠,也已是珍貴。”
她難得乖巧下來,說好,“我聽你的。以后,這些不妥之舉,我也不會再繼續了。今日見人間勞苦,我卻坐享其成,若再奢靡,未免太過不是。”
佛子聽后大為所動,攬住她,俯身,與她綿長地吻了一陣,然后他抵了抵她的額頭,道,“今日之后,萬事小心。記住,有什么事情,不要再自己胡來。”
她說好,然后想起來什么,問了一句,“對了,宋洵他?”
佛子沒好氣地哼了聲,道,“你還真是惦記他!”
浮玉戳了戳他的肩頭,笑道,“你這醋缸!我就是問問他現在做什么去了,至于這般嗎?”
佛子道,“他最近不回來,去了國子監那頭,與考生同吃同睡,準備明書科去了。”
浮玉點點頭,想,原來是這樣,按照上輩子的走勢來看,宋洵會考上明書科,做個閑散的文官,只是不知道她和佛子的未來究竟會如何了。
她忽然感覺自己往前一跌,只見他又將她攬了過來,道,“你在想他?”
她故意一笑,挑釁道,“怎么,你真的連你義子的醋都吃?”
他噎了聲,最怕她將這事情明說,父子吃味爭奪女人,在他那簡直是不齒!可眼下,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只好澀聲承認,“有一點點。”
她笑了聲,重新靠回他回懷里,閉著眼享受起分別前最后的時光,道,“我就知道!你這個小心眼!就這還佛子呢……”
他在她的耳邊輕輕嘆息,沉沉道,“沒辦法。這種事情,臣還是想爭取一下的……”
————————————
那頭在大明宮,黃昏時候,李睿偏巧路過宣徽殿,他站在門口看了看,也不知是找人還是在想事情,正猶豫著,見白櫻剛好出來,于是叫住她,問道,“浮玉在不在?”
白櫻行了禮,依照公主的吩咐,答道,“公主出宮去大慈恩寺了。”
李睿抬了抬眉,自言自語道,“又出宮了?”
李睿沉了沉嘴角, 這個鳶妹妹的性子, 他自己心里很是清楚。她任性恣情,又不愛受管束,就連父親也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 近日來她似乎跑出宮玩的次數也太頻繁了些,上次聽聞她去大慈恩寺祭拜睿夫人,沒多久又聽說她去了街坊里玩, 今日碰巧, 她居然又出宮了。
李睿負手立在宣徽殿前, 思索片刻, 對白櫻問道, “她何時出去的?”
白櫻躬了下身, 依照公主事先吩咐的答道,“回九大王, 公主是巳時出去的。” 她說完,心虛地飛快看了一眼九王,見他沒有多想,也就稍稍松了口氣。
若說出公主其實是卯時就溜出去了, 恐怕他就更該起疑心了。
“她去哪了?身邊跟著誰?” 李睿又問了一句。
白櫻答, “公主前些日子生了夢魘,所以今日去了大慈恩寺,誦經祈福。身邊跟著的是宣徽殿的懷公公。”
又去大慈恩寺了?李睿淡淡嗯了一聲,抬眼不經意地望向宣徽殿內,仿佛是在尋人。
其實他方才在殿內閑的發慌, 英娘又去陪皇后娘娘談經去了,他自己一個人在麟德殿無事,索性出來散散步,結果,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里。
按說平常,他幾乎很少親自登門宣徽殿,可今日,卻還是被什么牽引著似的,一步步地走了過來。
白櫻見九大王不說話,于是細聲問道,“九大王找公主有事?要不然里頭坐著等吧。奴給九大王備一杯涼茶。”
李睿說不必,掃視了一圈四周,又輕輕皺眉看向她,遲疑道,“本王記得,鳶妹妹身邊的貼身宮人,除了你,似乎還有一位……怎么,她沒跟著公主出去嗎?”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柔柔的身影自深幽的宣徽殿內踏門而出,“九大王。” 幼蓉喚了一聲,搖搖沖他一拜。而李睿一眼就瞧見了她,眼神早已飄了過去。
白櫻聞聲回頭,見是幼蓉出來了,連忙對李睿道,“九大王,這是幼蓉,從前的宴席上,您應該見過。”
李睿點了點頭,目光漫向了幼蓉,只見幼蓉抱著一把臥箜篌自宮階步步走下來,身姿搖曳,面帶羞澀。
她在他面前止步,“九大王。”,屈膝一禮,然后淡聲問道,“九大王找奴有事?”
見到了她,李睿方才渾渾噩噩的腦子忽然清醒過來,他朝著那琴一指,問道,“你這是要去做什么?”
幼蓉答,“公主的臥箜篌壞了,奴正要送到尚宮局請尚宮修補。”
李睿不禁嘲了一聲,這倒是奇怪了,可從來沒聽說,他這個鳶妹妹還有如此雅興,竟喜歡撫箜篌。
“怎么,公主如今,好琴律?”
幼蓉將始末一一回了他,道,“公主近來喜聽《錦瑟》,閑時常撫琴以解憂。”
“解憂?” 李睿挑了挑眉。
幼蓉剛要說什么,白櫻突然走上前來,接了話,道,“回九大王,是這樣的,千秋節在即,公主想著為陛下獻曲一首,這才平日里隨意練練。”
說完,白櫻趁著九大王垂眸思索的時候,轉頭看了一眼幼蓉,一個勁兒地向她遞眼神,仿佛在怪責她話多。
“如此……”
李睿正迷惑不解,忽然聽聞不遠不近處有人喚他。
“九兄——”
李睿尋聲一望,只見夕輝之下,公主的玉輦自宮道那頭緩緩行了過來,浮玉正坐在幔帳中正朝他擺手,顯然是剛玩回來的樣子。
宣徽殿的宮人立即在唱名聲中出門躬身相迎,玉輦緩緩近了,待停穩后,浮玉從上頭跳下來,理了理衫裙走了過來,四下一看,白櫻幼蓉皆站在李睿身后,仿佛方才幾人在聊天似的。
“九兄?稀客呀!” 浮玉臉上浮起一層暖意,親切地歪頭問了一句,“你找我?”
李睿看著浮玉眨來眨去的眼,只覺得心虛,輕輕抬手咳了一聲,負手道,“閑來無事,路過而已。”
浮玉朝他身后一努嘴,故意孩子氣道,“只是路過而已?為何在此盤問我的宮人呀?”
說著,看了一眼幼蓉和白櫻,揮手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忙吧!”
“是。”
人群散了,李睿與浮玉立在黃昏的長空之下,相顧無語。
第95章
“誰盤問你宮人了?”李睿沉了沉臉,拂袖負手辯解了一句。
浮玉不甘示弱,揚了揚下巴道,“方才我大老遠就瞧見你們三個了。你那副姿態,一看就是在打探什么事情。怎么,你想知道什么,直接來問我不就好了。”
李睿呵了一聲,上下打量她一番,故意問道,“你跑去哪玩了?”
浮玉不假思索地答道,“大慈恩寺。”
李睿揚了揚嘴角,卻是不可置信,“看你這活蹦亂跳又喜上眉梢的樣子,可不像是幾日來噩夢纏身,倒像是人逢喜事……”
浮玉一聽急了,道,“你不相信?”
李睿輕輕嘲了一聲,忽然伸手繞過她的腦后,慢慢從那里拿了個什么東西,攤開手掌在她面前一看,浮玉立即心虛了。
“我怎么不知道,大慈恩寺里還種了南山才有的樹?” 他說罷,忽然握拳一躲,浮玉的手立即撲空,他淡淡笑了一下,“南山是你的別苑,你不曾去過,怎么今日想著去那了?”
浮玉理不直氣也壯地往前一站,叉著腰和自己的兄長擠兌起來,“好不容易出趟宮,我想多去幾個地方,你也要管嗎?你不回自己的府邸,整天住在宮里蹭吃蹭喝不說,還要處處盤問我,我要告訴父親去!”
李睿哭笑不得。
從小時候起,他就記得這個鳶妹妹只要一哭鬧,父親一定會丟下他,走進睿夫人的房中去看望。
同樣的不小心摔壞了物件,父親總會多番批評他,可換做是浮玉,不等父親說什么,她幾滴眼淚一下來,父親立刻心軟,反倒是安慰起她來,甚至給她更好的玩意。
說是嫉妒,未免太小氣。他是皇子,她是公主,按理說,兩人的未來并不沖突。可是每每想起兒時的經歷,他對她的感情總要復雜幾分。
想起來有一次母親正輔導他功課,父親忙完公務后抽出時間來陪陪他們,他很久沒有見到父親了,心中自然歡喜,孩子心性的年紀總想著趁機在父親面前表現一番。
誰想,他還沒開口背幾句文章,那頭令睿姬的房里就傳來了小浮玉的哭鬧聲,攪得他根本集中不了精神,背了幾句,結果支支吾吾地磕巴了起來。
父親也很無奈,可心思早就被浮玉母女牽引走了。于是囑咐了幾句,便直接離開。他那時候心中沮喪不已,耳邊也傳來母親的輕輕嘆息。
大概,從那一刻起起,他對這個妹妹總是不想去喜歡,可又沒法厭惡得徹底。
他眼里沉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調侃道,“聽你宮人說起,你近來開始學臥箜篌了?撫的曲子還是《錦瑟》?” 他說完,毫無溫度地笑了笑,“《錦瑟》,這可是思念情人的曲子。怎么,這是有心上人了?”
浮玉被他點了一句,也不緊張,壯著氣胸回應道,“要是按你這么算,我想念的人可多了去了。說起來,很久沒有見到玳哥哥了!我也很想他呀!”
李玳是四大王,曾備受陛下喜愛,在宮中留了一陣,也不得不放出宮去,一直在封地留守了。說起來,曾經李玳倒是對浮玉很關照。
李睿聽罷,心里不快。她一向叫自己是九兄,可叫他們的四兄卻是“玳哥哥”,親疏未免太過顯眼。李玳也是他的同母兄弟,比他和浮玉都大些。大概四兄成家早,自然不和這個嬌蠻的小妹妹計較。
可是他自己卻有時候咽不下這口氣,總覺得浮玉故意和他對著來似的。
他哼笑一哂,“你不給四兄添亂就不錯了。說起來,千秋節遷徙大慈恩寺陵墓一事,你知道了?”
那事情多多少少牽連了她母親,他倒是有點好奇她會怎么想。
浮玉揚唇輕笑,淡淡道,“父親的安排而已,我這個做女兒的,只有謝過恩典。”
那大慈恩寺里埋著的都是當初不得入皇陵的特殊身份的人。父親是必然不會主動想到這一事的,畢竟,隱太子就在那里,那是父親的逆鱗,誰敢提!
豈不是浮玉她自己又和父親撒嬌央求了?呵,她可沒有那個能力左右圣斷,不論怎么說,她的身份都是外戚,父親對此一向重視,不可能因為她的三言兩語就決定此事的。
李睿抬眼看了看她,忽然欲說還休似的頓了一下,然后低聲道,“你可知,佛子,竟然為了你的事進言?”
浮玉心里一跳,隨后回望過去,若無其事道,“大師?或許他有他的想法吧。我不清楚。”
李睿站直身子擺了擺袖,慢慢道,“佛子可是一朝佛子,這等小事,他居然也會關注?更何況,大慈恩寺的隱太子之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的心思。這一次,竟然以身犯險。縱觀朝野上下,只有他,居然敢直接提出來。”
皇帝喜愛九皇子,并非無緣無故。或許是在他兒時甚是憨厚可人,叫陛下對這個小皇子多了幾分憐愛,可隨著他日漸羽翼豐滿,其敏銳度和表面上的恭順內斂,叫陛下很是放心。
浮玉知道,父親夸九兄耳聰目明并非虛言,怕是佛子替她進言之事叫九兄察覺了什么,她不以為然地付之一笑,悠悠道,“九兄總是這樣,明察秋毫……卻又不見輿薪。”
“你…….”
浮玉攬了攬袖子,欲轉身回殿,臨走前,還不忘挪于了他幾句,“看得到小節,可看不到大處,這可是大忌啊!大師雖然主動提起此事,可是于大了說,那是為父親的千古之名考慮。九兄別忘了,御史們的筆可都記著呢,此事乃善舉,有何不妥?”
這話倒是有道理。李睿沉默不語,夕陽下,他站在宮階下抬頭看她,“你何時與佛子關系近的?”
浮玉挑了挑下巴,“我一直和他關系那樣。你覺得親就是親,你覺得遠,便是遠。”
李睿聞之一笑,負手道,“看來大慈恩寺你沒有白去,也學會‘風動幡動,仁者心動’的那一套了。”
他揮了揮手,嘆了口氣,說這就走了,“不過,你要小心,不要心動錯了人。畢竟,他可是佛子。牽扯魏闕深淵,可不是好脫身的。”
浮玉聽罷,微微怔住,隨后只是淺笑著對李睿欠了下身,拂袖轉身進了宣徽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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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宮局在中庭西邊,幼蓉抱琴緩步于宮道上,那臥箜篌是依照著公主適合的尺寸做的,不算大,也不算小。
她一個人抱著這么一個琴,遠遠看過去似乎還是有些費力。
入宮為奴者或是罪人之后罰沒于禁庭中,或是民間招收的中人、白丁之女討個差事。
無論是什么樣的身份,入宮便是開始,也是結束。她自入宮后,奔走于大明宮中已有三載,見過風暴驟雨中碎珠投窗,也見過晚霞流云下的長空漫漫。
幼蓉將手中的臥箜篌往上抱了抱,來不及抹去額頭的汗珠繼續快步走向尚宮局。
忽然,身后有人叫她。
“站住。”
聲音溫潤沉穩,她一愣,抱琴轉身一見,卻不驚訝,依著規矩退靠宮墻,垂眸屈膝,喚了一聲,“九大王。”
“不必多禮了。” 李睿快步走過來,伸手就就著她的胳膊輕輕一扶,道,“你還抱著這么沉的琴,不必對本王行禮了。”
“謝九大王。”
話畢,兩人之間生出幾分尷尬的沉默,幼蓉很懂規矩,垂眸不直視李睿,只是微微低頭等著他吩咐什么。
這倒是李睿唐突了。
他握拳遲疑片刻,終于問道,“本王見你一個人抱琴去尚宮局,為何不叫著方才那個白櫻陪你一起?”
幼蓉答,“宮人各自有各自的差事。奴不敢勞煩他人。”
“上次麟德殿一別,倒是沒再宮中見到你了。” 李睿長身立在斜陽中,是英姿勃發的年輕皇子的模樣。
幼蓉想起上次在麟德殿門口之事,垂了下眼,低聲道,“上次……奴似乎見到周良娣,怕是她有什么誤會……”
她上次偶然路過麟德殿的門口,正逢李睿走出來,他一見,連忙走過來同自己攀談起來,誰想她一抬眼,見到不遠處正要回殿的周良娣,只見周英娘遠遠一望,后退幾步,轉身就消失在灌木之中。
而她自己也沒再與九大王多說什么,應答他幾句后,也就趕忙去冰室給公主取冰了。
李睿一聽,以為她是擔心英娘的誤會,于是舒懷笑了一下,“英娘是個賢良的女子,她沒有什么誤會,也不曾與本王抱怨過什么,你多慮了。更何況,你我二人之間,一直是光明磊落,旁人也無可置喙。”
她聽后只得沉默,過了一會兒,只聽李睿又繼續低聲問道,“上次你還沒有回答我,你何時入宮,從前又是在哪里當值的?”
九王李睿,似乎對幼蓉很感興趣,說話的時候,眼角眉梢帶著一種不自知的溫和。
幼蓉凝了下聲。
耳邊響起宮街穿行而過的晚風,每一陣都夾雜著曾經的回憶涌入腦中。
想起自己十四歲有幸入宮,起初因姿態頗佳,又識得幾個字,所以入了尚儀局,從此與宮人一同受訓。而后她的天資聰慧,很快便得到了司籍與尚儀的賞識,因此得奉于剛剛歸宮的永照公主。那時候,洛陽之變剛剛結束了不到六個月。
可這些說來倒是話長了。
她簡短答道,“奴是元貞初年入宮,從前在尚儀局做事。”
李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三年了……可曾去過洛陽?”
幼蓉垂眸,“回九大王,奴是長安人氏。”
李睿聞言淡淡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她,道,“如此么。可是,本王總覺得……你很眼熟。我們是不是從前見過?”
幼蓉微微欠身,“大華高祖開元最盛之時,宮人數曾達近萬之眾。如今只多不少,大概是宮人長得樣子差不多,大王才會覺得,奴這張臉看著眼熟。”
李睿猶豫起來,仔細了她的眉眼許久,道,“你抬起頭來。”
幼蓉遲疑片刻,微微昂起下巴,眸子輕垂,將一副白凈不施粉黛的素面呈現給九王李睿。
濃眉杏目,是不是美麗的女子長得都差不多。
李睿看得心弦微顫,一些經年已久的回憶就著這大明宮細細碎碎的夏風吹進腦海。
他嘆了口氣,揮揮手叫她不必再抬頭,然后喃喃,“好了。大概,是本王看錯了。本王要找的人,大概不在這里了。”
幼蓉緩緩抬起眼,向他投去安慰的目光,平靜道,“有難以忘懷之人,本該成為最好的回憶,若是成了心結,那就不好了。不知九大王所念之人是誰,但是,還望大王寬心。”
一語淡淡的話,像是涓涓小溪似的流入李睿的心中,叫他神思清明。
李睿聽后有些感動,負手點點頭,“你說得很好。” 言罷,他低頭想了片刻,緩緩道,“不如這樣,本王去和公主講,叫你日后不必在宣徽殿伺候了,隨本王出宮吧。以后你就是本王的貼身侍女。”
幼蓉微微欠身,卻是開口拒絕,隨后婉轉妥帖地答道,“宮中奴籍森嚴,奴已經是宣徽殿的人,就要忠于主上。而且,公主待奴不差,奴要陪著公主。”
李睿一聽,只好點點頭作罷,道,“那好,你不想,本王也不勉強你。”
幼蓉抬眼看了下天色,與李睿說必須要趕往尚宮局了,李睿抿唇應了聲,一通禮節后,就此道別。
幼蓉抱琴轉身繼續在宮道上走,眸中波瀾平靜,既無喜色,也無恐慌。倒是比那些見到皇子,或者與皇子攀談上幾句話的小宮人要穩重妥帖的多。
從前尚儀就稱贊過她,哪怕叫她端著滾燙的茶碗都會面不改色地放在桌子上,她都可以做到穩穩當當,毫無驚懼。
那時候,尚儀說過,“但凡入宮,人都有所求。可往往不求者,才能平平安安地笑到最后。”
當時她聽了這話,不悲不喜。所求?大概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要求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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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入了仲商,夏天的潮濕總算消退幾分,然而暑氣卻未減。
長安的秋總是來得遲些,起初,定要再拿夏末的日頭曬個通透,仿佛要把人間烤透了似的。好在這種天氣只是干熱,而非悶濕,已經叫忙碌的佛子舒坦不少。
中書省內,各個官員正翻閱書籍,奮筆疾書地寫著千秋節的諸項事宜,大概是寫的太快,沒一會兒就有人朝內侍喊“添墨!” “換管!”。
坐在上首的佛子更是繁忙,連水都來不及喝上一口,沒一會兒案幾上又送來堆砌的文書。
中書省除了掌管最高機密,處理緊急事務,還要提陛下草擬詔令,必要時,甚至可以直接發出詔令,下達六部,叫相關官員及時執行。
雖說尚書令竇楦,與門下省的崔侍中,也被賜予‘知政事’的封號,可其實百官都明白,那兩位只是副佛子,而真正的掌舵人只有中書令佛子。
這廂佛子才落筆寫下一捺,總算又處理完一件。手頭還沒放下筆,忽聽下頭有著急的官員大喊“毛筆!毛筆!——毛筆禿了!速速換一支!”
佛子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這毛筆的隱喻,大概這輩子他都忘不了了,座下諸君嚷嚷著換毛筆,可他滿腦子卻想起的是前些時日與公主在南山紫竹苑里的繾綣之事。
在那,關于‘毛筆’,或者說‘中書君’的事情,他給她講了不少。現在想想,竟覺得有些荒唐。他本身就很忙,平日里為陛下鞠躬盡瘁,可到了那頭,還有繼續教導公主人事……
佛子想想就要受不了,忍不住捂了下嘴巴,心中又覺得愧對陛下,又覺得心中涌起幾分歡愉。
大概身體的親密接觸總叫人會心猿意馬,他坐在中書省里,卻愈發心神飄蕩起來,懷中雖然是空著的,可是仔細回想,仿佛還能回憶起當時用她入懷的那種柔軟的觸感。
一旦知道了女子的美好,誰都會食髓知味,總是叫人心緒難抽地沉浸其中。他是男人,更是光棍了三十年的男人,一朝得幸,與公主一親芳澤,自然也不例外。
佛子頗有疲累地向身后的憑幾靠去,一旁有僚屬夾著一份文書向前探聲道,“大師,方才這份擬的千秋節儀制……”
“依照高祖皇帝的盡數規制,只不過稍稍遞減一些,以表敬祖,怎么,君有什么異議?” 佛子大概是太累了,草草看了一眼后,揉著太陽穴微微閉目著說道。
下頭的主簿連忙說并非異議,然后小心翼翼地攤開文書一指,窘迫道,“大師,這里有個別字……”
“嗯?別字?”佛子抬手接過來一看,不禁嚇了自己一跳。果然,那千秋節的‘千’字,被他寫成了一個‘干’字,簡直是奇恥大辱!
佛子面不改色,強行壓抑住心中的窘迫,趕緊抽筆點墨,速速謄寫了一份,然后交給主簿,道,“多謝。”
這廂還沒來得及放筆,后頭又有兩位主簿捧著文書排隊前來,依舊是同樣的問題。
佛子一向言辭謹慎,幾乎無錯,今日竟然接連筆誤三次,實在叫人想不通。主簿不敢多問,只能想,大概是大師太過辛勞,‘千’‘干’不分了。
佛子一言不發地沉著臉揮筆重新寫好后,一一交還回去,等了片刻,總算沒人再來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濁氣,抬手按了按眉心,才覺得緩解幾分。幾日都未見她了,也不知她近來如何了,不過,一想到來月的千秋節,大華舉國通宵達旦,不設夜禁,想來還可以看見她。
不管怎么說,也算有個盼頭。想到此,佛子微微一笑,仿佛渾身又充滿了勁頭,稍微活動了一下脖子,他又拿起一卷文書審查起來。
這般和她辛苦的相愛著,雖然有些見不得光,可多多少少也算他心里的一點慰藉,叫他在疲憊之時,只要想起來她,便覺得心滿意足了。
他伸開手掌托著那報告細細讀著,時而思索皺眉,時而沉吟,終于決定好之后,提筆點墨,欲寫下批注。
誰想,還沒落筆,身旁傳來一聲低低的“且慢!”
他微微偏過頭,原是身側站著的小內侍,只聽他尖細地提點到,“大師小心,萬萬不可擬詔的時候也寫別字了……”
佛子聞言低怒,沉聲斥道,“大膽內侍,竟窺視天家未頒的旨意!”
說著,只聽那人嗤嗤一笑,他順勢抬眼一看,瞬間驚怔了─一只見那寬大的內侍冠之下的細皮白膚,不是別人,正是浮玉……
第96章
世上有兩種人, 最叫當權者厭惡憎恨, 恨不得悄悄誅之!
一個是刀筆吏,一個是新朝的列公新貴。
刀筆吏,其實就是史官, 舞文弄法,字句如刀,恨不得以春秋筆法將過往一一寫盡;而列公新貴, 自然不必多說, 流血流汗的拚殺一場, 坐了太久侯位, 也就容易徒生點不對付的心。
所以皇帝將器重佛子, 并不是沒有原因的。
對列公新貴, 陛下還算念舊情,大勝之日, 諸公皆封賞,賜地賜名,攬收部分兵馬,安撫加攬權, 也算是平衡得當。
可那群史官, 就大大不好對付了,不好說話,又個頂個的脖子硬,堂而皇之地一口拒絕了皇帝想要稍微“暈染”幾分筆觸的要求。大概,對于當今圣人來說, 那場洛陽之變是他畢生最大的心病了。
陛下曾在朝堂上問,“隱太子乃朕之同母兄長,關于洛陽之變,市井流言四起,百姓不知內情,又情有可原。可朕很是為難,諸公,此事當如何?”
其實這就是試探幾分史官的意思了。若翻覆歷史看遍,當權者是不可以過問史書如何記錄的。陛下在弘文館吃了癟,只能拿在面上不經意地問幾句。
史官們面面相覷,洛陽之變那事情,這圣人的意思,便是要粉墨真相了?
大殿上無人敢言,縱觀六部以及諸位老臣,皆怕說錯了話,可又不想違心奉承,只好都揣著袖子,眼觀鼻子鼻觀口,期待圣人萬萬別點了自己的名。
那時候,只有一人站了出來,無所畏懼,英姿翩翩。
佛子獨自環袖上前一拜,答曰,“臣自請入弘文館修史。”
陛下大喜,當即加封佛子一個文散官的封號,令他協助兩位史官速速修編好這一段的記錄。
于是,洛陽之變便成了,【隱太子多番加害于豫王,忍之,未止,終起兵洛陽,撲殺之圣人看后,自然是心悅不已,大贊佛子妙筆驚世。
隱太子當年加害于圣人,這事情的確是有的;而圣人容忍多番后,隱太子依舊不改,這才怒而殺之。一切順理成章,其實,事情沒有變多少,只是擇有利于陛下統治的部分,舍去那些該隱沒于歷史長河的碎片,這才是陛下想要的結果。
佛子的思緒徐徐牽扯回來,眸色映著終于暗淡下去的火光怔了怔,喃喃道,“忍之……未止……撲殺之。”
這段為人所不大細聞的過往,還是被他兩三筆地改了,保全了陛下的登基的名正言順,也壓住了此起彼伏的質疑。
他閉目長長嘆了一口氣,抬頭看向座下忙忙碌碌的朝臣的身影,映著外頭的日落平西,是一派江山穩固的模樣。
所以,帝王之路的平坦,必須有人要以身為磚,殘忍鋪就。若是無人,那只能是他。
愧疚嗎?他自嘲一笑,似乎這個詞從未在他作為佛子的為政生涯里未出現過。若真的一筆一賬的算起來,那他對不起的人太多了!總要有人犧牲,包括他自己。
永照公主的母親令睿姬的事情,他隱隱約約的聽說過一些,大概還是方才那文書上所寫那般——前朝藩王之女,入侍豫王燕寢。可具體的他并不清楚,陛下也不曾對旁人說過。
因此,唯有燒之,以絕后患。
這時候,有主簿趨步上前,微微揖禮,悄悄看了一眼火盆里的殘渣,然后恭敬地探身詢問道,“大師,愚手底下扣了幾分御史臺上呈的諫言,關于大慈恩寺遷陵一事,對于其中永照公主的生母睿夫人,似乎頗有微詞。更有者提及,若是遷陵,隱太子更應當率先歸祖。”
佛子神色淡淡的,聲音里沒有什么溫度,“放在這吧,我一并處理。”
“這……” 主簿遲疑片刻,看了一眼那被燃燒成灰的文書,道,“御史臺的奏牘,若不上呈,恐有不妥,或,對大師不利。”
佛子視線移到他的臉上,不冷不熱地問道,“某問君一句,御史臺共多少人?”
主簿不解,答曰,“算上有官階及散官者,大大小小,約百人。”
佛子瞥了一眼主簿遲鈍的臉,冷冷笑了一聲,“還不懂么?約百人……你覺得陛下會舍不得用那幾個人的命,換來一份平靜嗎?”
主簿大驚,連連低頭道,“屬下明白。”
佛子淡聲道,“御史臺,多是聞風奏事,不求其實,但求邀功。御史大夫與御史丞若是管不過來這風氣,那就派管得了的人去管。若是都管不了,本相親自去。”
主簿不敢再反駁,低聲諾諾道,“還請大師請教,下屬如何回覆御史?”
佛子立即皺了眉頭,拂袖道,“回覆?君竟不懂其中利害?” 說著,他揚手將那幾卷文書扔進火盆,當著主簿的面將他們全數燒毀。
主簿目瞪口呆,佛子卻不以為然,挑了挑眉,道,“君不必驚訝。但請君細想,文書中提及遷陵隱太子之事,雖是幾句嘲諷,但圣人看來,斷斷不是妄言。倘若陛下瞧見那幾位聯名提及為逆臣隱太子遷陵的筆跡,那敢問君,諫言的那幾位御史,還能活過千秋節嗎?”
雖是毀盡御史諫言,可實際也是在保護他們,佛子真不愧是佛子。
主簿心服口服,連連再拜,道,“屬下明白。屬下受教。”
也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這話一下去,中書省里處理政務文書的節奏似乎快了起來,還不到酉時,事務已經幾乎全數處理完畢。
內侍們自案幾上抱起大大小小的文件四下散去,送往六部,門下等地,而中書省里總算輕松下來。
離散殿的時間還差點,眾人也少了幾分做事的心思,干脆活動活動脖頸,收拾收拾東西,準備一會兒準點回家。
方才還忙得抬不起頭的眾臣總算得了閑,慢慢地從自己的位置上起身,游到好友幫派身邊,一邊啜起煎茶,一邊長吁短嘆起家長里短來。
“張兄可知,我家隔壁的人家,又添新子。兄可知那主人家多大了?” 說著,那人伸出五指晃了晃,眉飛色舞道,“五十五還要有余啊!”
“年近花甲?奇事啊!”
“你不知道,他這小兒子是同新娶的小妻生的!小妻約莫雙十年華!也不知是福,還是禍啊。” 說著,引得旁邊幾個湊熱鬧的文臣低聲笑了笑。
大概是快到下個月的千秋節了,大華上下最熱鬧的日子就要來臨,叫這些朝臣也有點飄飄然,嘴里也開始插科打諢起來。
只聽人嘆道,“好福氣,好福氣呀!小妻好,若是我升官,我也想娶個小妻,不過,怕了家里的母老虎了。”
佛子坐在上首,一面垂眸看著書,一面不經意地瞥了一眼下頭,無奈地嘆了口氣,耳朵聽得一清二楚,卻也懶得管他們。
這話題瞬間在中書省傳開,只聽一會兒低語,一會兒大笑,還有人連連稱\'妙哉!\'。佛子不必再細聽也知道,定是這幫人偷著說起葷話來。
他抬眼看了一下其中笑聲最大的那位,正是那個愛躲在帳幔后頭偷睡覺的老主簿,每次做事他必偷懶些,可但逢這種事情,他總是一馬當先。
佛子忍不住搖頭翻了下眼,若無其事地繼續看起書來。
忽然有人笑道,“年紀太大,果然配小妻是不好的!也虧他心大,竟真覺得\'寶刀不老\'。”
一位侍郎忍不住要掉書袋,搖頭晃腦地接話道,“這叫,金屋藏嬌,一樹梨花壓海棠!”
“胡扯!分明是\'廉頗老矣,一支紅杏出墻來\'!”
頓時中書省內眾人哄然大笑起來,沉浸在這些小情趣里不能自拔,居然把上首的佛子給忘了。
佛子是個很清高的人,但凡入耳的話,總要先看看是不是說他自己的。哪怕不是,只要沾點邊,他也能自我反省起來。
再看他的神色,早就紅一陣白一陣,仿佛他們笑的花甲老翁是他,而那位紅杏小妻,是屋里的越浮玉似的。
他握著書的手不禁顫抖起來,簡直羞惱不已,可又不好發作,忍了又忍,只得狠狠地嘩啦——一聲合上書簡,往桌上一放。
“諸君好興致啊!”
佛子忽然拂袖起身,臉上是半嘲諷半無奈。
眾人一望,皆不敢放開笑了,趕緊收斂神色,正衣冠攬廣袖,環手齊聲道,“大師——”
佛子立在那,身后的內室還藏著當朝公主,那心情簡直不敢細品,他負手頷首,一本正經道,“今日辛勞,本想早早忙完,早早地叫諸公放還歸家,可見諸公,言笑嚶嚶,沸語不止,某無法插話,也不知,你們在說什么?”
眾人趕緊做自慚形穢狀,垂頭愧疚道,“屬下知錯。”
佛子沉了下嘴角,又不輕不重地訓斥幾句,側頭見已經酉時過一些了。想起自己答應了屋里那位酉時就會結束,于是趕緊一揮手,叫眾人回去。
三番禮節過后,這中書省總算散了個清靜。
佛子收拾好自己的案幾,趕緊繞過屏風,穿過長廊往內室走去,左右看看無人跟來,輕輕敲了兩下門,這才推門而入。
“公主?”
無人應答,打開門進去的時候,見吃得只剩下殘渣的盤子扔在案幾上,酥酪茶也喝得只剩下一半了。
他忍不住淡淡一笑,盡是縱容的神色,然后往里再走兩步一看,瞬間呆滯。
只見他的床榻上,躺著個只穿了抹/胸的婀娜女子,露著圓潤的雙肩和脖頸,正靠在枕頭上夾著被子呼呼大睡。
佛子頓時覺得眼前火辣辣地一片灼燒,眨了眨眼,才看清她的臉,只見的確是越浮玉,頓時覺得臉上更燙了。
非禮勿視啊。他們還不是夫妻,她就如此放縱,叫他真是無奈。
佛子站在榻前,眼睛看向屋頂,然后探手扒拉了兩下她的肩頭,不聞動靜。他一皺眉,干脆伸手要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誰想,那被子被她夾的頗緊,他往外拽一下,那頭卻拉著不放,雙腿一勾,將被子擰纏在腿間,大有絕不松手之勢。
佛子無奈的很,只得脫下自己的外衫給她隨手蓋上,這才微微看著好些。
他嘆了口氣,拉過凳子,正要撩袍坐在榻前陪著她,忽然那頭卻醒了。
浮玉揉著迷瞪的眼半起身,朦朦朧朧中見佛子坐在那,道,“你何時來的?怎么不叫醒我?”
還不等佛子回答,只見公主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忽然大叫,“哇,你脫衣服干什么!難道……”
佛子無語,立即反駁道,“那你為什么脫衣服躺在臣的榻上!”
浮玉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太困了,天又太熱……所以……”
他在外頭已經被那幫說葷話的僚屬搞得焦頭爛額,這一回來她又在這里若無其事的撩撥他,佛子忽然覺得,大概大華上下沒有比他更辛苦的人了。
佛子也沒再斥責她,按膝頷首道,“吃飽了,也睡夠了,公主該回去了吧。”
第97章
佛子端起她喝剩下的酥酪茶喝了一口,皺了下眉,果然這加了酥酪的東西太膩了,于是嫌棄地放在一旁,平平淡淡道,“你不走,難不成還想住在這?”
浮玉答,“不和你在這一起同夜而眠,那我還來找你干什么?”
佛子一聽,頓生悲涼,怔聲道,“難道你來這,就是為了找臣陪你困覺的?”他本來還以為,至少應該多些精神上的成分。
浮玉跳下床來,身上還松松垮垮地披著他的外衫,勾住他的脖子坐在懷里,神神秘秘道,“其實,我還想看看中書君……”
“住手。” 佛子臉紅幾分,趕緊拍掉了她的手,道,“此處不可。萬一有人返回中書省找臣,當如何?”
浮玉笑得一臉禍國,“那就叫他在外頭等著……什么時候完事,再什么時候出去見他。”
佛子聽得差點沒把她扔出去,他別過臉道,“出了事,腰斬的可是臣吶!”
浮玉抬手扳過他的臉對著自己,雙手捧住他的臉頰往里一夾,頓時佛子變得有些可人,她忍不住笑了出來,看著他撅出來的嘴,道,“我怎么覺得,你變得如此怕死?”
佛子被迫嘟著嘴,低聲含糊道,“無愛無怖,臣這是由愛生憂,由愛生怖。” 他晃開她的手,將她往腿上一攬,叫她側坐在懷里,佛子半抬頭仔細看起她,停了一陣,忽然沉沉道,“說起來……今日臣燒了幾分御史臺的奏章……”
浮玉大驚,“你連御史的奏章都敢燒?”
佛子苦笑,目光望向直欞窗外的晚霞,道,“無奈之舉。”
“為了我嗎?”
他頓了頓,卻不想叫她有太多負擔,于是道,“姑且算一半一半吧。”
浮玉默默坐正,低頭理了理裙擺,悶聲道,“但愿此事過后,再無波瀾。”
佛子淡淡彎唇,這魏闕之中,何時有真正風平浪靜的時候?他輕輕摟住她的腰身,將頭靠在她的身前,有些疲憊道,“有時候,倒真希望在南山做個農人,或許更簡單。”
浮玉像安撫個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頭,然后將他往胸口上按,道,“那你舍得嗎?拋棄相位,離開朝堂。”
佛子掙扎了幾下,無果,只好被迫埋在柔軟的起伏中,悶聲道,“不是不舍,而是不能。臣突然走了,六部當如何?中書省跟著我的臣僚又如何?這朝堂盤根錯節,如今身居要位的人,每一個都是制約那些新貴公侯的棋子。但凡走一個,被不正之徒穿插了自己的勢力,可就岌岌可危了。”
浮玉道,“這么復雜么?你就不能放松個一兩年?”
佛子無語,心想,這不還都是為了你們一家子嗎!他道,“臣年輕時追隨陛下,從不起眼的幕僚做到如今的位置將近十多年,臣被封為中書令知政事的那天,雙手奉起圣旨,答應過陛下,必定不辜負他的所托。你說的一兩年,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了……”浮玉聽得悵然,情緒有些低落下去,“也許,我放棄這個位置,更好。”
他面色立刻緊了起來,連忙阻止她,“你不要犯傻!公主乃天生貴胄,何來放棄之說?”
他有些緊張,生怕她知道了市井中,那些質疑她到底是不是陛下親生的風言風語,于是攬緊她些,嘆氣道,“怪臣,不該和你說那些朝堂的事。”
浮玉抿了抿嘴說那你親我一下吧,“這樣我會心情好很多。”
佛子愣了片刻,然后抬手托住她的后腦,朝她湊了過去,止住呼吸,然后輕輕吻了吻她。
夕陽照在她的臉上,金澤勾勒一番,顯得顧盼生輝,這叫他想起來上次她跑來看望生病的他的那個午后,那時候,他還不敢太過親近,只是藉著影子碰了下她。
浮玉得了個吻,果然微微笑了下,然后低頭也親了他一下。
佛子怦然心動,忍不住又回吻了她。
就這樣,一來二去,你一下,我一下,兩人游戲似的互相親了起來。
親著親著,就不似玩鬧了。
兩人越來越近,唇與唇接觸后又離開,然后馬上再繾綣地貼在一起,含住又松開,纏綿不已。
漸漸的,鼻息也都亂了起來,他伸手箍緊她的腰往懷里按去,而她也很配合地傾身相對。
起初他還不敢深吻,只是停留在她的朱唇邊緣,可禁不住她三番五次地以舌/撩撥他的唇角,忽然心中惱火,扣住她的后腦直接吻了回去。
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主動驚到,隨后從唇邊漾出幾聲低笑,來不及說話,又被吞沒了聲音。
兩人正難舍難分的吻著,忽然直欞窗外頭有聲音傳過來!
“張兄,你找著沒有?總不會再后院吧?”
“我記得上次香囊就是在這附近丟的呢……”
佛子聞聲倒吸一口氣,眼見那兩個影子就映著直欞窗走了過來,他不假思索,一把攬過來她的腰身,直接往榻上跌去。
公主差點嚇得叫出來,他連忙捂住她的嘴,摟著她盡量躲在幔帳后頭,噓聲示意她萬萬不要說話。
浮玉眨了眨眼,趕緊點點頭,連大氣都不敢出。
那兩人果然路過這邊了,自細細的窗縫看過去,其中一人的背影就站在窗前,負著手似是等得不耐煩,喃喃道,“唉,今日我夫人特意給我弄來了點冰飲,我還等著回去喝呢,這倒好……”
說著,他忍不住回頭,順著窗縫往里巴望起來,走看右看,道,“也不知大師是不是還在……”
“找到了,找到了!”
只見那窗邊的影子又湊過來一個, 好奇道, “我說趙仲,你看什么吶!”
趙仲指了指窗,道, 這不是中書省的那件內室嗎?沒想到這頭竟連著后院, 本想著, 看看大師是不是還在。”
那張兄嘲弄地笑出了聲, “你這哪里是瞧,明明是偷窺!走了走了。大師估計也已經回去了。”
趙仲怪聲道,“可我明明看見那邊好像放著大師的外衫……”
帳幔里的浮玉一聽, 大驚失色, 只見自己身上披著佛子的那件衣服,不知什么時候拖拖拉拉地耷拉在床角。
佛子看了一眼, 不禁眉目蹙成一團,對著不爭氣的公主用嘴巴做了一個“你啊……”的口型。
這一下叫浮玉連動都不敢動了。
也不知窗口那倆人嘀嘀咕咕多久, 總算聽見一聲“走吧!”, 她這廂才送松下來一口氣。
忽然外頭又有熟悉的細語聲。
“兩位主書尚未歸宅?” 夕陽西下, 說話的是中書省的高內侍。
那倆人兩忙笑著回應, 道就走就走, “這不是來找我上次丟的香囊么, 誰想,他居然還想看看大師是不是在!”說著,張兄朝身旁那人睇了一眼。
“我這不也是想親自同大師道個別么。”
一片虛應聲中, 只聽高內侍疑惑道,“怎么,大師不在嗎?”
床角的佛子和公主一聽當即緊張起來,悄悄地往里頭擠了又擠,生怕暴露了自己。
“剛才窺了一下,的確沒人吶!”
高內侍遲疑地思索片刻,然后點頭慢慢道,“這樣……大概大師歇息去了。” 說完,他環袖送了又送,“咱家就不耽誤二位回去了,二位主書慢走。”
斜影慢移,倦鳥拍翅歸巢,那窗外總算人走凈了。
等到外頭徹底沒有什么動靜了,屋里的兩人才皆松了口氣,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后背浮了一層薄汗。
浮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從懷里掏出青帕提佛子擦了擦額角,道,“看你驚的!至于如此擔憂嗎?”
佛子回瞪了她一眼,任憑她給自己擦汗,喃喃道,“不發現就罷了。若是發現,傳了出去,這可是佛子與公主公然在中書省廝混。不止是得了罪名,更是名聲都沒了!”
浮玉聽罷,輕快一笑,身子貼了過去,在他耳邊低聲道,“那,你可真不要臉。”
佛子羞怒不已,側頭回望著她,滿臉好大的火氣。他哼了一聲躲開她殷切擦汗的手,脖子一挺,道,“自始至終,受害的都是臣!是公主三番五次的欺辱,臣這幾次,不過是禮節性的反擊!休要當臣是軟柿子。”
浮玉哈哈大笑起來,最愛看佛子這樣又難為情又氣惱的神色,有說不出來的可愛。這可是在朝堂上威震百官的佛子啊,誰能想到背地里對她,卻是另一番模樣呢。
為了這只有她才看得到的佛子的一面,浮玉心里很是歡喜。
她咬著唇仔細將他英朗的眉眼看遍,只覺得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想欺負他,沉默片刻,忽然傾身纏上,張牙舞爪地要撲倒他,激動道,“大師簡直深得我心!我等不及了,趁現在,你快點再反擊我啊!”
佛子神色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承受不住她的重量,于是半摟著她,直接向榻里倒去。
她簡直是猴急的性子,一個女孩子,怎么對這種事情如此興致高漲!
公主的手在他胸前亂摸,他只好一個勁兒地那手撥開,像是阻擋蜜蜂圍攻似的艱難澀聲道,“如今并非天時地利!住手!快住手!”
浮玉笑了笑,道,“沒有天時地利,可是咱們有人和啊!只要人和,其他都不重要了。”
說著她嬉笑著伸手摸上他的交領過,手指不經意地滑過那交領下的皮膚,她感到微涼。
佛子很畏熱,雖然如此,可他身上卻是這么清爽,摸著還涼涼的。大概正是因為畏熱,所以才更少活動,更愛挨著冰坐,所以才會這樣。
她也貪涼,俯身干脆趴伏在他的胸前,腦袋蹭著蹭著,一會兒就埋進了他的頸窩處,好好地將臉貼了過去,感嘆道,“好一個大冰塊!”
大冰塊?這是一語雙關了。
佛子聽得出來,哭笑不得地摟上她的肩,眼睛怔怔地望著腦頂的帳幔,回道,“難道,你覺得臣對你很冷淡?”
她默默點點了頭,咬著大拇指,不甘心道,“你一開始是不是很討厭我?見到我,總是躲著走。我和你說話,你還不理我。”
佛子愣了片刻,偏過頭以下巴壓著她的額頭,反問道,“臣哪有這樣過?” 他說完,又仔細反省了一下,上輩子他的確這么做過,可是這輩子……他真不記得哪里怠慢過她。
其實,上輩子也是有很多誤會的。他那時候不搭理她,還不是因為她在他背后罵他\'老頑固\'!
自己本來是一片好心地對她,這才在陛下那彈劾了她幾句,誰想沒得了好臉,還挨了這個稱呼。他能高興嗎?
\'頑固\' 也就罷了,她還加個\'老\'字,簡直太傷人!
只聽她在懷里幽幽嘆口氣,道,“從我和你在一起之后,你好像從來沒有對我主動說,\'我心悅你\'這句話……”
說著,她的腦袋慢悠悠地抬起來,和他臉對著臉,鼻子對著鼻子地對視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是不是我強迫你太多,所以,你其實沒有多喜歡我啊?”
他半支起頭來看她,嘴角忍不住浮起淡淡笑意,也不知道為什么,她每次總是在這種事情上孜孜不倦,問個不停。
“你……你!”佛子被她唬得差點失聲喚一句“公主殿下”,伸手在沖她指了又指,“你為何在此?”
說罷,趕緊向下頭看了一眼,見那些僚臣都在各自忙碌,沒人看過來。
浮玉垂著頭,寬大的冠耳剛好遮住她的側臉,她沖他調皮一笑,在他身邊跪坐下來,假意給他添茶,低聲道,“我說過了,我回來找你的。”
第98章
一片人聲嘈雜里, 她殷切地素手提壺, 在茶碗中扯出一道長長的水線,佛子看得眼都直了,她抬眼瞥了一眼, 低聲提醒道,“瞧我做什么,小心一會兒下頭的人, 以為你有什么怪癖。這堂堂佛子, 光天化日之下盯著一個白臉小內侍看, 有傷風化啊……”
說著, 她伸腕慢慢將茶碗推給他。
佛子定定坐在那眨了眨眼, 趕緊收回目光, 重新拿起一卷文書翻看,可手底下翻來翻去, 心思早就不在字上頭了。
“你什么時候進來的?怎么進來的?”他余光漫向她,皺了皺眉,然后很是緊張地掃了一眼下頭忙前忙后的僚屬,還好沒人注意, “這身打扮……哪來的?”
佛子的問題總是很多, 浮玉隱了下笑意,道,“那些重要嗎?眼下我混進來了,也沒人發現,那不就完了?”
佛子也不敢面對面同她攀談, 佯裝提管在紙上批注,嘴唇一開一翕,“現在眾臣都在,你想做什么?萬萬不可胡來……”
說著,他按膝而起,隨手理了理外衫,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前面,正打算轉身離去,果然座下有人問了。
“大師!您這是要去哪?” 僚屬愛戴佛子,就算在中書省加班加點,只要佛子這個楷模在,眾人也都干勁十足的,因此,自然不希望他走。
佛子輕輕推了一把浮玉的腰,叫她去幔帳后頭,然后拂袖轉身一一回禮,朗聲道,“諸公見諒,某忽覺目視頗有疲累,去后頭稍作歇息,片刻就來。”
眾臣一聽,皆環袖與佛子對拜,“大師多多保重貴體。”
“諸公亦然。”
一通推讓官腔,總算應付完了,佛子趕緊走到幔帳后頭,拉起浮玉就繞道隱蔽的長廊里,終于忍不住說了她幾句,“下不為例!”
浮玉被他一路拉著,小步子跟上他,咯咯笑道,“這算是你生平頭一次吧!”
佛子帶著她繞到拐角處的內室,推門而入,然后立即將門關上,閉目長長吐了一口氣,感嘆道,“臣早晚得為了你聲敗名裂!”
沒有旁人,多日的思念總算可以抒發出來,浮玉看著他過于緊張之后微微放松的臉色,不由得偷偷一笑,立即跳過去撲進他懷里,摟著他的腰身,笑成了花,道,“可把你嚇得胡言亂語!怎么,后悔啦?”
佛子抬臂虛環上懷里的人,垂眸無奈道,“唉,后悔也晚了!你可真是磨人!”
浮玉咬著牙盯上他,窗外午后的日頭照在他臉上,眉眼英朗,她道,“我方才見你批閱的文書中,還有千秋節前的遷徙陵墓之事,我偷看了幾眼,竟有人反對!是誰?簡直不可放過!”
佛子揚聲哦了一下,輕輕歪著頭看她,“公主覺得當如何?”
浮玉咬了唇,目光決絕,“反對者,當庭撲殺!”
佛子聞之失笑,連忙抬手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公主為女子,卻心狠至此!臣真是怕了你!如此,臣斷不可出賣同僚!”
浮玉移開他的手微微一笑,“當然是說著玩的。我只是有些不高興,為我母親遷徙陵墓,又礙著他們什么事!難道,他們覺得,我母親不該入五陵山嗎!”
佛子垂眸,臉色有些低沉,然后他輕輕嘆氣,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朝中風云一向如此,有人提出來一件事,必然會有一些人反對,意見相左是在所難免之事。臣已經壓下一切異議,力保睿夫人遷入皇陵。”
浮玉眸色沉了沉,有些難過地看著他,“看來此事真的很多人反對……為什么?是不是因為母親的身份……”
佛子朝她噓了聲,示意她不要在此多言,“一切,等到了時機再說吧。”
她都明白,乖巧地點點頭,然后聽他道,“好了,臣該出去了。再不出去,怕是外頭就亂套了。”
浮玉戀戀不舍,“不多陪我一會兒嗎?”
佛子朝外頭虛看了一眼,回過頭道,“等到人散了,臣再來陪你。”
“可是……” 浮玉難為情地按了按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為了偷偷來見你,一時激動,午膳的那份點心沒吃,現在餓了……你這中書省里有什么吃的嗎?”
佛子一臉黑線,這公務之地又不是內禁宮殿,哪有什么小廚房或者吃食,他皺了皺眉,“很餓嗎?”
她不言,肚子里咕嚕嚕一聲已經足矣。
佛子無奈地望了望房梁,然后搖搖頭,拂袖重新看向她,問道,“那公主想吃什么?” 說完,他忽然抬手止住她異想天開的打算,道,“什么炙羊肉,蟹畢羅的就算了!臣弄不來那些……”
“我想吃槐葉冷淘。”
佛子答,“不行。”
“我還想吃魚膾……”
佛子氣得哼聲,“魚膾?你是故意的……”
浮玉靈光一閃,立即纏上他,道,“我想吃金乳酥!這個可以吧?”
佛子點點頭,“還算合理!”
說罷,他出了內室,走到廊中,揚聲喚了一句“高內侍”,那高內侍立即從前殿跑過來,垂身道,“大師有吩咐?”
佛子清了清嗓子,頷首道,“去尚食局取兩盤金乳酥來,再送一碗酥酪茶。”
高內侍以為聽錯了,啊了一聲,正要開口再問,忽然對上佛子陰沉的眼神,立即嚇了回去,只好探身又問了一次,“兩份金乳酥……和一碗酥酪茶?”
佛子從來不怎么吃甜食,更不會喝加了酥酪的茶。怕是大師忙得太過疲憊了,喜好也變得如此女里女氣的。若是按照平日的習慣,不應該最多也只是鹽漬杏干,棗煎新茶之類的嗎……
可他的確沒聽錯,只聞佛子沉沉嗯了聲,道,“速速送過來。勞煩了。”
高內侍摸不著頭腦,只好依照著辦了。過了一陣子,他提著食盒送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內室的門,只見佛子打開一個門縫,將食物接了進去,匆匆道了一聲“多謝”,然后一把把門關上了。
“真是怪哉……” 高內侍對著閉門眨了眨眼,撓著頭只得離去。
浮玉打開食盒一看,不禁笑靨如花,立即拉過佛子的手,將它們一邊一個地環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整個人往前抱了過去,道,“你對我真好!”
佛子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鼻尖,低聲道,“作為佛子,這點權利還是有的……”
以權謀利,以權謀私,以權謀點心……想起剛才他叫甜點的時候,那內侍居然還偷偷笑了他一下,真是無言以對!他為她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真是越來越多了,也不知道以后,他還會變得怎樣。
浮玉聽見佛子一聲嘆息,臉上是無可奈何的神色,于是抬手捧起他的臉,晃了晃,道,“怎么了,這么沮喪的樣子。”
佛子說沒什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幽幽感慨道,“臣今朝所為之事雖然都是為了公主,可也都是臣自愿為之!只愿待到臣大勢已去之年,公主不會嫌棄臣無能……”
褪去了佛子這一身光輝,他不過也就是個普通人,相權這東西說龐大也龐大,說虛空也虛空,到底也是陛下一句話的事情。未來如果改政,剝奪相權的地位,那他可就不像如今這般能在朝堂上進退自如地為她進言了。
浮玉被他這怨婦一般的話逗得差點樂出聲,好在這內室隔音很好,她掩了下唇,低聲道,“放心,大師今朝為臣,我如此;來日罷相,我亦如此。”
說著,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在他嘴唇上輕輕啄了一下,道,“這般,可放心了?”
佛子臉色微紅,欣慰地點點頭,雙目感動地答道,“總算好一些……”
他陪她呆了一會兒,不得不出去應付朝臣了,于是囑咐了她幾句,轉身離去,又把門仔細地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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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穿過長廊,繞過屏風,在幔帳后頭正了正冠,又抻了下衣衫,佛子這才板著臉自后頭走出來。
眾臣一看,紛紛起身又是一番客套,佛子一本正經地回了幾句之后,抬手請諸公繼續忙,不必擔憂。
他撩袍而坐,重新打開文書開始看,可心里卻砰砰跳得更加厲害。
方才那一吻,如今回想起來真是緊張又說不出的刺激,還帶著點禁忌的意味。
他循規蹈矩慣了,公主忽然來這么一下,真是叫他一時不得安寧!說到底,這可是背著眾臣的面,還是在中書省………
那個詞明明是\'偷情\',可他品了半天,總覺得實在和他這楷模身份不合適……可想了許久,也找不出一個詞可以替代。
他淡淡一笑,垂眸繼續看,見文書上有人提及睿夫人乃前朝藩王之女,再入李家皇陵,實在是不大妥當。
他臉色緊了起來,又繼續讀了下去,見除此之外,那上頭又引出當年質疑永照公主身份之事,寫,“素聞令睿姬搖擺于隱太子與陛下為豫王之時,引兄弟不睦……更有市井曾言,永照公主或非陛下親生……”
佛子眸中一驚,憤然不已,差點要當眾撕了這張紙!他好不容易穩了下心神,沉著臉提筆,不假思索地狠狠寫下一行字。
他寫完后,只覺得胸悶氣短,垂眸看了片刻,又從右到左地又讀了一遍這位御史的提議,忽然冷冷揚唇一笑。
他無奈地又躺了回去,過了好久,才啟唇道,“這些情話有那么重要嗎?”
她說當然!“你就從來沒對我說過,所以我才不安心。你看看那些文人墨客的,哪個不給自己心愛之人寫點什么,說點什么啊。”
這倒是佛子擅長的部分了,他微微一笑,側身將她翻下來,與她面對面地側臥在一起,開始講了起來,道,“你光知道文人墨客的風花雪月,可不知,西漢有司馬大師,驚絕妙筆寫了《鳳求凰》,引新寡卓文君夜奔相赴。就算如此,最后,還不是絕情地負了她?再觀北魏有曹丕,洛神再美又如何,不也是丟在一旁,寵/信郭后了?自不必說去母留子的武帝,殺妻脫嫌的吳起了。”
浮玉不寒而栗,眨著秀美的眼睛問道,“所以,你這是要給自己的被動找詞開脫了?”她知道說不過他,畢竟佛子有舌戰群雄之才,論積累論邏輯,她都是比不過的。
佛子挑了下眉,揚聲誒——了一句,一五一十道,“怎能說是臣找開脫?臣這是在告誡公主啊……”
“告誡我什么?”
佛子笑了笑,伸手點了下她小巧的鼻尖,道,“情話一張嘴,勝過天下鬼吶!難道,公主喜歡聽虛妄之言?”
浮玉被佛子這般引經據典的說教弄的哭笑不得起來,她道,“本來是我在質問你的,結果,反倒被你上了課業似的。”
兩人依偎在不大不小的榻上,臨窗相視而笑,低聲細語,繾綣得很。
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開始的話題。
浮玉往他懷里蹭了一蹭,撅嘴道,“你熱不熱,把外衣脫了吧。” 說著,伸手摸上了他的束腰玉帶,再熟悉不過地扶上按扣。
他熟悉她的套路,如今已經是習以為常。于是直接格擋住她不安分的手,道,“臣不熱。”
可誰想這次,她卻更不安分,被他攔去后,居然直接往下溜去,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中書君\'被她按了一按,然后一聲驚嘆,“為何起來了?”
佛子很是尷尬,又無法和她細細解釋。大概他同她只要共榻而臥,這個\'中書君\'總是要辛苦忍耐一下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的手很是迷戀中書君,總是忍不住要摸一摸,覺得很是好玩。
佛子推了兩把,沒有推開她,正要起身離去,忽然覺得她將中書君挾持為人質,叫他動彈不得了。
公主很聰明,發現了這東西的好處,不由得笑的春光滿面。平時怎么都拿不住這個佛子,如今,總算叫她把握住他的軟肋了!
她手上一緊,朝枕頭努了努嘴,然后滿意地看著佛子老老實實地躺了回來。
“公主輕些!輕些……切勿傷了……額,切勿傷了它。” 佛子說得窘迫又勉強,對自己的欲/望有些無法直視,更是難為情,一時間,只覺得細汗像密密的牙齒似的,沿著他的脊梁嚙咬起來。
浮玉溫柔地說你放心,“我不會弄壞的。我就是有點好奇,想看看。”
佛子沉沉閉目,再三勸言,“中書君貌陋不堪,公主饒了他,行不行?”
浮玉卻說,“你的東西,我從來不會嫌丑不丑的。上次你三番五次的阻止我,叫我更心里難耐了,今日不看個究竟,我怕是要睡不著覺。”
佛子很無奈,越和她處的久,就越了解她的性情,頗有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著勁頭。他忍著喘息,抬手撫上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只覺得眼里的她多了幾分嫵媚之色。
不可。再如此縱容她,日后哪里還有他做主的時候?
他心一橫,忽然手掌發力,按著她翻身一壓,將她壓了下去。
浮玉低呼一聲,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一跳,沖他緊張地直眨眼睛,吸氣道,“你要做什么?”
佛子垂視著她,低沉道,“臣想和公主做個交易。”
她聽得有些不解,疑惑道,“什么交易。換什么?”
佛子認真道,“換你松手,放了臣的……中書君。”
浮玉在他的身下挪動了一下,仰著下巴回望道,“那你拿什么來和我做交易呢。”
佛子講究原則,有時候不會變通,就連情場上也要一板一眼,必要時也可犧牲色相,保全大局。他想,大概沒人比他更懂了。
他垂眼看了看囂張的公主,一咬牙,直接低頭吻了上去。
是纏綿而熱烈的吻,仿佛風乍起,一樹梨花紛紛揚揚地散落下來,天旋地轉,日月交替。
他這次毫不客氣了,也沒了禮節。以一個男人親吻女人的樣子,仔細地吻著她的唇。
這事情大概是真的無師自通。起初還有些生硬,可后來愈發嫻熟,為了引她快點放手,他只好靠這個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其實他不是第一次吻她了,前幾次只是淺嘗輒止,可今天卻是纏綿悱惻。
佛子為他自己的欲/望而驚訝,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這樣的一面。
他是個細心的人,吻的時候會照顧到她的唇齒,讓它們絕對不會感到被冷落。
過了片刻,他隱約感到她生澀地回應起來,甚至妄想以舌/勾住他的,好占據主導地位。
佛子嘴角淡淡揚起,反手握住她的腰側,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
她果然張嘴叫出了聲,他心里笑她的無知和單純,可有不忍再捉弄,于是低頭深入,教她更為復雜的接吻方式。
他想自己真是個\'禽獸\'。答應了陛下教導公主,于弘文館學習《六韜》,可自己沒把公主教好,如今,竟教些給她這些了。
浮玉大概是被他吻的透不過氣,雙頰通紅,細喘微微,雙手推了兩把他的肩膀,終于,佛子的唇離去了。
她連忙大口喘氣起來,還沒來得及平復,忽然他又吻了上來。她斷斷續續的話,從唇角艱難地溢了出來,“不行,我……要……背過氣……啦!”
佛子心里笑了一下,臉上卻是淡淡的樣子,狠狠地吻了她最后一下,然后起身,沉沉道,“以此交換,還不夠嗎?”
他發覺他的中書君總算不知不覺中離開了她的魔爪,佛子也不再欺負她了,理了理交領,“現在,是公主沒有資格威脅我了。”
浮玉方才還被他吻的透不過氣,臉上是余韻未散的紅,這一聽此話,立即明白過來,怒而起身,推搡起來佛子,“好啊!你居然利用我!”
利用一下又如何,小情趣罷了,總比他的中書君折在她手里好!
佛子得意笑了一下,抬手搭放在膝蓋上,頷首道,“臣說了,不要威脅臣。不然,臣也會反擊的!”
浮玉大大的不甘心,仿佛被欺騙了似的,氣沖沖地怒視起佛子,咬牙切齒道,“你太可惡啦!簡直就是欺負人吶!”
“一開始要欺負臣的,不是公主你嗎!” 佛子輕嘲了一句,發現有時候和她這個小公主吵吵嘴,也倒是挺有意思,總比滿朝堂叫人心煩的同僚要好。
公主道,“我欺負你可以,你欺負我不行。”
“你可太霸道了!再說了,你不是總讓臣偷襲你嗎?難道,這不算?”
浮玉冷笑一聲,輕聲重復道,“我說你是老頑固!”
“你怎么可以說臣老?!” 佛子大為不滿,大概是今日在前殿聽了那些僚屬\'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葷笑話,有點受刺激了,忍不住揚聲道,“論年歲,臣也不過而立之年,何來老一說?”
一句勸言警告不足以止住這些荒唐之言,他拿起那文書,毫不猶豫地扔進一旁的火盆里,目光凝滯地見它連帶上頭不堪的字句,一點一點地被火舌燃盡。
浮玉凝神不語,原來,你也不是不在意我的………她心中困頓而迷茫,不懂他的心意,卻也不敢多問半句,生怕被拒絕的悲哀。
“不必了……”公主微微偏過頭躲開大師的好意,淡淡地放眼望去遠處的宮闕,道,“就這樣送本宮到中朝吧。”
蘊空見她拒絕,也只好收回來,稱是。
然后大師就這樣和公主并肩走大雪紛飛的寂寂宮道上,彼此一言不發。
她在心里默默祈禱著….不要拂掉,就這樣走下去吧。久一點,再久一點……這一生,或是下一世也好,輪回中只要有一次能和他一起,也算是滿足了。
公主側頭悄然看了疏淡的大師一眼,然后回過頭,低頭淺笑,往他的身邊悄悄靠了靠,仰頭看向天空,想,如此一來,暮雪落滿頭,也算到白首。
第99章
日頭漸上,佛子握著竹竿一下一下地在水下攪動,時不時觸及到什么阻礙,挑起來一瞧,只是普通的水草,于是抖落在一旁,繼續耐心地重新將竹竿伸下去,重復著一樣的動作。
家仆看得臉都驚呆了,沒一會兒,見佛子額頭上冒了點細汗。忍不住想奉上一方汗巾,然而見佛子面色嚴肅專注,叫人看了也不敢上前打擾。
也不知過了多久,佛子神色一喜,站在池邊彎身去撈什么,再起身時,只見他手上握著個玉琢的香囊,很是別致。
佛子看著玉香囊舒心一笑,轉身直往書房走,腳下帶風,一路不忘吩咐道,“去取些清水,還有干凈的布,速速送過來。”
家仆不敢怠慢,急忙按著佛子的要求做了,一一送進去之后,退出門前悄悄往里頭睇了一眼。
只見佛子坐在案前,探著脖子,聚精地擦拭著那個玉香囊。一面擦,還一面時不時還左右看看,然后用嘴吹了幾下。
真是要變天了!家仆知道佛子的脾氣,也不敢多問什么,無聲地趕緊退出去了。
玉沉入塘底,可謂‘沉壁’。好一個‘沉壁’,如今玉失而復得,沉壁重新回到他手上,不正是個好兆頭嗎?
佛子很滿意,攤開手掌呈著玉香囊左看右看,正想著日后如何送過去給她。
忽然門外有人急沖沖地闖了進來,一個身影直接跳入書房,朝他揮揮手,“房六,你可算回家了。”
佛子握住玉香囊抬頭看,只見竇楦一身常服地走了過來,他一皺眉,“你怎么進來的?”
家丞和管家這才跟了過來,連連道歉,“主人,竇尚書來得急,等不得通報就進來了。奴跟不上,主人恕罪。”
竇尚書揮了揮手叫他們下去吧,然后轉頭撩袍在他案幾對面坐下,笑呵呵道,“這幾日我都在找你,你家仆人說你一直在中書省未歸,我一想,再等等。這不,今天聽說你回來了,我趕緊就過來了,怎么樣,是不是很想我!”
佛子冷不丁地抬起眼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想。甚至有點煩你。堂堂尚書令二話不說的闖入別人家中,真希望御史臺的人好好管管。”
竇尚書神色很受傷,黯然探口氣,忽然見佛子往袖子里塞東西,伸手一指,“你在干什么?”
佛子眼神慌亂了一下,不冷不熱著說沒什么,“倒是你,有何事一定要來我府說?”
佛子似乎不大好客,若不是竇楦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恐怕這次真是更要被他嫌棄了。
竇楦咽了下嗓子,眉目低沉地悄聲道,“還記得上次我在白鶴樓同你說的么?”
“突厥王阿史那?怎么,他生了場病,現在又要對之前答應的事情反悔了?”
竇楦沉沉嘆了口氣,“非也。他,死了。”
佛子忍不住驚訝,“死了?何處的消息?”
竇楦道,“隴右將軍前天剛傳過來的,兵部直接交給我,我有呈給了陛下。年紀大了,終歸是沒有熬住。”
“這么說,現在的突厥王已經不是他了么。那是誰?”佛子沉吟片刻,道,“是阿史那思力。”
“正是。” 竇楦知道這位新任的年輕突厥王不太好對付,于是眨了眨眼,摸上了佛子的杯子,嘆息道,“眼下還一切可控。突厥正忙著國喪,這阿史那思力倒沒什么別的動靜。”
佛子卻覺得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有些動靜倒好,窺其舉動,便可察其心思。眼下他們沒動靜,倒是叫人心里不安。
佛子抬手按下竇楦打算順手牽羊喝一杯的手,沉沉道,“陛下如何說?”
竇楦不樂意地臉一拉,悻悻縮回了腕子,道,“現在天下太平,陛下見那位大角觀的道士的次數,比見我的還多!”
又是他。那個煉什么長生不老丹藥的天竺方士,這可不妙啊……
佛子見竇楦仍然要偷喝他的冰飲,忍不住揚聲道,“你干什么?一來我這里就要蹭吃蹭喝,說出去不怕被人笑話!”
竇楦努著嘴直皺眉,“至于嗎。喝你一口涼飲,這么小氣。”
佛子冷著臉不看他,淡淡道,“長安冰雪涼,夏日貴如金。我現在這些還是冬日好不容易叫人去河上鑿的,自己還不夠用了。你要想喝,回家自己去喝。”
今日倒是不大對勁了。佛子從一開始就沒好氣,動不動就要趕他回家,仿佛他的到來耽誤了佛子什么大事似的。
竇楦也不是吃素的,察言觀色不輸任何人,他很是疑惑,探聲問道,“怎么,你前日在中書省歇著歇著,性情怎么都變了?以前你脾氣可沒這么差啊。”
佛子一揮手,叫人給竇尚書上杯甘蔗汁,可竇尚書沒那么好應付,抬眼瞅了瞅佛子,繼續道,“不會是遇見什么人,吵架了吧?我瞧你方才拿了個不是男人用的玩意,怎么,難道你有女人了?”
佛子一下子被說中了,當即神色一變,耳根發熱,沒好氣的怒聲斥道,“汝獠當趕走!一大清早就在此胡言亂語!我和你說過多次了,你這張嘴,遲早給你惹禍事!或許,大可不必再等到那一天,我現在就想叫人把你扔冰窖里去。”
竇楦聽后,諱莫如深地笑了笑,一臉“我明白了”的表情,他不緊不慢地端起甘蔗汁啜飲一口,然后悠悠道,“就憑你這句話,你不必說了,我都了然。”
“呵,你了然什么了?” 佛子慢慢往后靠在憑幾上,胳膊搭在膝頭,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頷首道,“你這就叫,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過幾日進士科一開,教你這個主考官好好忙一忙,也省得整天猜我的私事。”
竇楦放下杯子笑了笑,“瞧你這得意樣子,看來是好事將近了?是誰家的姑娘,居然能讓你這老樹開花。幸好幸好,還不算太遲,不然,等四十、五十了,你這一脈恐怕就……”
佛子心里暗暗罵他為老不尊,可一想到越浮玉,不由得低頭輕輕揚了下嘴角。她本身就是個孩子,他有一個她就夠了,還想那么多別的做什么?
其實接下來他還有很事情要做,陛下的千秋節,大赦天下和遷徙大慈恩寺陵墓,今年的科舉選拔,還要多多觀察一下新任突厥王阿史那思力的動靜……可是,一想到身邊有她陪著,忽然覺得這些重擔倒都不算什么了。
感情真是奇妙的事情。明明他和她已經認識很多年,如今一朝一夕之間關系發生了改變,她在他心里的位置重了又重。他這樣一個兩袖自在的人,居然也有沉醉于兒女情長的一天,而且還是和那個當年在府邸玩九連環的小女孩。
不過,他和她的未來都是不可知的。在那之前,還是要步步謹慎才是。
想到此,佛子垂眸片刻,不經意地轉移開話題,“說起來,你近來與陳國公有沒有交集?”
竇楦不解,“陳國公?侯將軍么,許久不見了,他偏居一方,倒是很少再涉及朝中事。你忘了,他早年追隨高祖攻打突厥的時候,肩部受了傷,如今是拉不動弓,舉不了劍了,我猜,大概是有隱退之勢”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佛子慢條斯理喃喃一句,然后自言自語道,“那倒也未必。”
他說著,看向一臉不解的竇楦,頓了片刻,淡淡道,“中書殿的那位姓高的總給使……三番五次地與我提起要給我說個姑娘……”
竇楦一愣,然后幾乎笑出了淚花,“原來如此,我說你怎么今日不大對勁,連太監都看不下去你夜里寂寥了。”
佛子沒理會竇楦的嘲諷,食指沿著杯口緩緩滑了一圈,然后抬目道,“他說,他有些‘人脈’,都是清白的姑娘,我一開始倒沒有在意,可他時不時的總和我提起,我便起了點興趣。”
竇楦品了口甜飲,揚頭道,“內侍要巴結你這個佛子,倒是也正常。人家的好意,你真舍得拒絕嗎?”
佛子瞪了他一眼,然后繼續道,“我托人去查探了一番,發現這些被送給官吏的女子們都出自一個教坊,而這個教坊的背后,居然就是…….”
“陳國公?” 竇楦滿臉不可思議。
佛子戒備地點點頭,“若是說他打算巴結當朝官吏,給他隱退之后的平安日子多個保障,倒也不是不可能;怕就怕他另有所圖。”
竇楦若有所思,“我明白的你意思。不過侯將軍已經位及國公,他還能圖個什么?”
圖什么?永遠不要小覷一個人對權利的渴望,再不濟,這東宮尚且無人入主,陛下除了九大王還有很多兒子,他是想提前賭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佛子卻沒再把這些話說出來,垂眼道,“總之,身邊多個女人,就是麻煩,我已經好言拒絕了。也想提醒提醒你那頭,手底下的六部尚書侍郎,都要謹慎。”
竇楦說知道了,“倒是你,說來說去,你相好的那位姑娘,竟不是她,那還能是誰?”
佛子彎了彎唇,拂袖起身,“那你就不必管了。”
他喜歡的人,是世間誰都比不上的,怎能輕易啟唇與人說之?怕是提一提,他都有點不舍得。
宣徽殿里安靜極了,只有嘩啦嘩啦地翻動麻紙的聲響。
浮玉坐在案幾前認真看了許久,終于緩緩抬起頭,蹙眉喃喃道,“奇怪了,宗正卿的譜牒上居然只從母親生我時候記錄起,那之前的空白,發生什么了呢?”
說著,她手指撫摸過每一個字,若有所思起來。就連譜牒上都寫的是母親重病離去,對先前發生了什么只字不提。
看來,是有人故意要抹去母親曾經的經歷了……會是皇后娘娘嗎?
她猜不出來。皇后娘娘母儀天下,克己守禮,是女子的表率,當年在舊府邸的時候,她為父親主持家業,或許會知道的更多。
可是她與皇后并不親近,若是貿然問起此事,恐怕很不妥當。
“公主。”
門外有人進來,浮玉聞聲,立即將這份謄抄的譜牒記錄藏于袖中,端莊地坐好,道,“何事?”
內侍進來同傳,“公主,圣人請您去清輝閣相陪。”
“哦?父親有何事嗎?”
“倒是沒說,只是請您過去敘話。”
浮玉說我知道了,然后喚人為自己梳妝換衣,妥當后才徐徐出了殿。
一路穿行回廊園林,不遠不近地又聽見大角觀里傳出來的怪聲,公主有些惱火,低低道,“這天竺的方士居然還在宮里蠱惑圣心,竟無人進言么。”
陪行的白櫻道,“這其中的關系可有名堂呢。現在晉國公的侄子正是兵部侍郎,他全權監管這位方士煉丹之事,陛下給的特權,旁人誰敢過問呢。”
浮玉撇了下嘴角,“皇后娘娘呢,也不過問嗎?”
白櫻小心道,“咱的皇后娘娘是個菩薩,對誰都好。不過菩薩也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忤逆了圣意,菩薩也難過河呀。”
浮玉無奈地搖了搖頭,沒再過問,拂袖走進清輝閣,挑起幔帳,一面走過去一面笑道,“父親,您找我么。”
“公主萬福——”
閣內傳來了佛子的聲音,浮玉微微愣了一下,扭頭一看,不禁眸中華光一閃,只見佛子立在她身后一側,正環袖沖她施禮,垂眸道,“許久未見公主,一切可好?”
上次一別,大概有十日未見到了,因著怕走動太頻繁被人瞧出來,她也就安安靜靜地在內禁悶了多日。若說思念是肯定有的,可是她記得他的話,不在朝朝暮暮。
眼下他們危險的相愛著,所以要比旁人更加謹慎才是。
浮玉按耐住幾分激動,平靜道,“本宮一切都好……大師今日怎么…入內禁了?可是為了科舉一事?”
佛子溫聲道,“正是。陛下召臣商討殿試題目,順便,叫臣陪著下下棋。”
浮玉說這樣,她望著他,問道,“佛子何?身體可好?”
浮玉看著他,眉目間比上次病中的時候多了不少精神,應該是已經大好了,聲音也不再沙啞,她多想撲過去抱一下,可惜現在不能。
佛子沖她微微一點頭,淡淡笑道,“臣也很好。公主安心……”
她往前錯了半步,抿唇道,“為了王朝基業,大師辛苦。”
佛子抬眼深深看了她一下,沉沉道,“都是臣的分內事,臣心甘情愿。”
浮玉聽得心里一震,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這樣的感覺真是又緊張又刺激,難得見一面,卻要小心翼翼地用彼此才明白的語言互訴衷腸。
她點點頭,垂眸片刻,臉一紅,用唇語對他說了一句“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