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公主私會考生,光天化日之下被大師這個副考官抓了個正著。
蘊空抿了抿嘴, 站在車下抬頭看她, 午后柔軟的陽光在她眉眼間輾轉(zhuǎn)跳躍,她臉上未施粉黛,素面朝天, 看來不是為了‘幽會’而來。想到這兒, 他這才微微松口氣, 可心里還是有點不放心。
浮玉想起蘊空曾調(diào)侃她‘好漁色’, 不禁起了捉弄的念頭。她半掀著簾子,半向下看去,輕佻一笑, 道, “怎么就世風(fēng)日下了。這男子可以結(jié)交新進舉子,女子就不可以嗎?”
蘊空聽罷, 果然面色緊了緊,高風(fēng)亮節(jié)地一拂袖子, 昂著頭道, “臣來此地瞧瞧, 目的是想提前探究一下考生的真實情況, 也為的是篩選的時候, 可以有個底子。可公主又不是考官, 同那些考生有什么好說的?”
蘊空在這種事情上當(dāng)然不會被她輕易騙倒,更何況她一旦無賴起來,就有點蒙混過關(guān)的意思,他瞥了一眼她,淡聲道,“不要賣乖。”
她撅了下嘴,手在他的手心里握了又握,一會兒十指相扣,一會兒又玩起他修長的手指。蘊空見她欲言又止,不禁心里沉了一下,低低問道,“他方才對公主不敬了?”
浮玉啊了一聲,見蘊空以為寧九齡對她動手動腳了,連忙安撫道,“沒有沒有。是宮里的一點事情。”
“哦?宮里?”蘊空不解,“你且和臣說之。”
浮玉嘆了口氣,想說,可又怕說了之后,他斷然要拒絕以后的一切見面了;可不說,總又覺得心里沒底,問問蘊空也是好的。
沉吟片刻,她只好依偎過去,無奈地承認(rèn)了,“宮里有傳聞,說有人看見大慈恩寺那日,你同我在一起了。”
蘊空愣了愣,卻也沒有驚慌,沉聲問道,“可還有旁的?”
浮玉搖了搖頭,“你知道的,宮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是那些話,說你我,交往甚密……關(guān)鍵是,父親他也知道了。上次問起來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怕連累你,所以說,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
蘊空皺眉點點頭,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急。這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等機會成熟了,臣自己去坦白一切。”
她的確是在大慈恩寺遇到了佛子,或者說,是他來尋自己的……
“嗯?此事是真的?” 皇帝見公主不說話,又問了一句。
浮玉片刻間語塞,對于此,竟不知道怎么樣的回答才是萬無一失的。
父親先是君王,再是父親。好在這一點,她從未忘記。
浮玉到底是摸不準(zhǔn)這事情,更擔(dān)心拖累佛子,立即舒懷一笑,堂堂正正地解釋道,“這事情是不假。不過,兒是在大慈恩寺偶遇大師,而并非是一同去的。大師那日剛好也在大慈恩寺辦點事情,與兒也就碰上了,是個巧合罷了。事畢,大師又送兒歸宮,這之后,也就分道揚鑣了。”
浮玉沒把父親的那些話告訴他,繼續(xù)道,“我想了很久,究竟那日是誰將此事添油加醋地說出去的,推測來去,發(fā)現(xiàn)是寧九齡……所以這才來找他詢問,他也承認(rèn)了……”
蘊空大驚,面目變得錯愕而陰沉,如何也沒有想到是寧九齡背地里做的這些。他緊緊抿唇,憤然不已,狠狠了擊了下車板,怒道,“還未入仕,便鉆營起這些!我今年非得廢了他的卷子!”
浮玉一聽,是蘊空未知全情,連忙珠釵搖曳地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勸道,“你先不要急。這也不都怪他……”
蘊空哼了一聲,挑眉反問道,“你怎么還替他說話?官場最忌諱議論宮闈之事。風(fēng)氣難得由濁便清,應(yīng)該好好反省的人是他!此事臣是無所謂,可公主名譽,當(dāng)如何?”
浮玉知道蘊空氣得有些口不擇言了,什么廢卷子,官場大忌的話都說出來了。她只不過就說了一句,蘊空就誤會了不少,對結(jié)果搞得對她也有點沒好氣。
她微微松開來些,朝車外昂了昂下巴,道,“你去廢吧,去喊吧。最好鬧到考場上去,叫所有人都看出來,關(guān)于我和你交往甚密的傳言,你自己都此地?zé)o疑三百兩了。”
蘊空被她這么不輕不重地一說,聽得愣愣的,這才稍微冷靜下來。他真是氣糊涂了,一時間居然都沒控制好情緒,怎么像個毛頭小子似的。
他有些頹喪,無奈地靠在車板上沉沉閉目,“臣失禮了。”
“你有什么失禮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替我擔(dān)心。其實我也很替你擔(dān)心,所以,才沒有在父親那里說什么。”
浮玉在這種時候倒是很冷靜,她沉了片刻,等蘊空平靜幾分后,才緩緩繼續(xù)道,“其實,將此事傳進宮中的另有其人。寧九齡與我說,他當(dāng)日是和……和宋洵說起過的。我想,定是宋洵將此事又傳到了在國子監(jiān)做事的那些內(nèi)官耳中,然后有人又告訴了元公公,他又告訴了父親。”
蘊空皺眉,“宋洵?” 他見浮玉點點頭,沒有否認(rèn),不禁心里有些亂了起來,“宋洵為何要做這種事……”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就閉口不提了,隱隱約約有了幾分猜想,可有有些不想承認(rèn)。若是宋洵做的,理由只有一個,那便還是因為公主和他的事情……
其實,自從上次他和宋洵在府中吵了一架之后,宋洵就變得有些說出不來的奇怪……
蘊空有些想不通,宋洵這樣做,對他有什么好處?如果他真的喜歡越浮玉,也該知道,這樣的傳聞對她的名譽來說有多么的不好。
浮玉自己其實也是忐忑不定的,她見蘊空神色不大好,于是喃喃道,“眼下我們在暗處,他在明處。或許他,也是無心說的?”
她才不覺得宋洵是無心的,只是怕蘊空太重情義,不敢相信義子會如此。
大師想起宋洵,不由得嘆了口氣,道,“如若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他說著,五指握在一起將她的手包在掌中,按了按,“以后,我們還是……少見面的好。”
她一聽,果然如猜測的那般,當(dāng)即心里不大樂意了,皺眉道,“你要和我分手?”
大師道,“當(dāng)然不是。我只是說,要小心為上。若是以后事情越演越烈,說大師與公主有染,甚至,有更不堪的話傳出來,臣身為男子,自然無事,可公主呢?你可是貴主啊,怎能忍受那些齊東野語。”
浮玉聽罷,一聲發(fā)笑,說佛子這話就錯了,“那是齊東野語嗎?你我差不多該做的都做了,怎么還能說傳言是荒唐無根據(jù)的齊東野語呢。”
佛子嘖了一下唇,聽得直皺眉,嘆道,“公主這個時候還在說笑!”
他真是替她擔(dān)心,在看她這副任人評說,臉皮很厚的模樣,真是叫他更氣不打一處來。
蘊空很想訓(xùn)她幾句,可又有點不忍心,于是改口溫聲道,“臣也不是說不見,只是要謹(jǐn)慎的好。像上次,在中書省那次……”
說著,他想起旖旎無限的畫面和那日的繾綣,不由得心猛然一跳,悶悶道,“像那次的事情,未免太冒險。以后,斷斷不可了!也盡量少來中書省為好……”
浮玉臉不紅心不跳地笑了笑,道,“我倒是想了個好辦法。不如,我以后多找?guī)孜焕删阄页鋈ィ袚u過市,看那些人還怎么傳。”
蘊空唇角抬了抬,哂笑一聲,“聲東擊西、避實就虛,好一個圍魏救趙。不過那樣的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怕是傳言更不堪了!”
說著,他伸手將她往身前輕輕一攬,低聲垂眸道,“公主這是想救我還是想報復(fù)我?”
浮玉忽然貼近他的臉,視線在他近在眼前的唇上打轉(zhuǎn),低笑道,“當(dāng)然想是救你,可你要是不打算見我了,我也要報復(fù)報復(fù)。”
蘊空有些氣惱,“你可真是……不讓人省心!你要是這樣,以后我半個月也不會見你一次!”
浮玉沖他頷首,笑著反擊道,“那且試試,到底是誰先忍不住。”
蘊空一聽,他這一通嚇唬完了,可她也沒有再軟聲溫言地退讓,自己不由得先失了底氣,虛聲哼道,“差點就中了公主的計策。怕是公主正有此意,趁機漁絡(luò)一下年輕男色。這怎么行,臣可得看好點。”
浮玉聽得神色欣然,咯咯笑道,“那你可得看緊了,別叫人把我追了去。”
說著,她離他越來越近,總算湊上去在他唇角親了一下。
蘊空本來是肅著臉的,結(jié)果被她輕輕一吻,總算繃不住了,淡淡笑了一下,無奈道,“才說完的話,又忘了。”
“那有什么。這是車?yán)铮忸^看不見。”
她說著,腦袋往他肩頭依靠過去,抬手環(huán)上他的腰,好好地依偎一番。大概是有了上次那么親密的初次之后,兩人身體上的信任感有多了很多,也親近了很多,連擁抱都變得更叫人沉醉。
可還是要分開,此地也不宜久留。
蘊空當(dāng)然也舍不得說道別,可既然作為年長些的人,自然要成熟沉穩(wěn)些,不能和她一樣,是孩子脾氣。兩人溫存一會兒,所以他只好先開口了,“那,臣先走了,你好好保重。臣那些話,你可得記住了。”
浮玉點點頭,“我都知道。你放心,我會多加留意的。還有宋洵,你也要注意些。至于宋九齡…….”她故意頓了頓,然后輕笑道,“我以后和他少說話,總可以了吧。”
蘊空當(dāng)然早看出來了宋九齡對她的喜歡,可還不知道居然為了她連婚都推了。他神色總算釋然一些,淡淡道,“那就好。想來臣與公主再見之日,就是千秋節(jié)了。”
浮玉伸手算了算,“還有十幾日。”
蘊空說是,“那時候,今年的科舉也就出了結(jié)果了。以后,臣也不會太忙,得了時機,自然會陪你的。”
浮玉笑著說好。
“那臣真的走了?” 蘊空又試探道,然后忍不住抬手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頰,指尖是說不出的溫柔繾綣。
浮玉偏過頭,蹭了蹭他微微粗糙的手掌,道,“你去吧。”
蘊空見她沒有再挽留,心里稍稍有點落寞,可他也不能賴著,只得環(huán)袖拜了一下,從車?yán)锍鋈チ恕?br />
等到走到半路才想起來,離別前他應(yīng)該低頭也吻她一下的,可惜,就這么錯過了。他后知后覺,有些淺淺悔意,可隨后意識到自己這些胡思亂想之后,趕緊搖了搖頭,往大師府走去了。
——————————
到了秋天,長安城的天也變得格外通透高遠,楓葉荻花爛漫了御庭園,正是一個好時節(jié)。
九月十六。千秋節(jié)。皇帝于含元殿受群臣朝賀。
天子生辰,與民同樂。
大明宮內(nèi),各個司或局的百官和宮人都為這一天的到來做了十足十的準(zhǔn)備。
奉御備好了帳幕陳設(shè),幾席,案幾。而太樂令也都按照禮樂的規(guī)矩備好了宮懸,磬,以奏朝樂。
御座之下,先是皇子公主席,再往后,文官居?xùn)|,武將居西,以官位等級往下排之。異性親列坐四五品官位之后,居西;而其余皇室宗親者,列坐其東,遙遙相對。
今日群臣皆是著大典服制,比平日的朝服更為繁瑣精美,顯得大華漢官威儀英姿。
蘊空在中書省與其屬僚正衣冠后,總算準(zhǔn)備就緒,于是率中書省諸官前往含元殿準(zhǔn)備入席。
大師走在為首的位置,穿過回廊的時候,聽聞身后的人低聲贊嘆如今世道繁華昌盛,他欣慰地抬頭望去,見回廊上皆掛滿宮燈,四下里望去也是一片祥和融融。
他淡淡一笑,太平之世,總算不辜負(fù)陛下所托。
正自顧自地往前走,忽然身后傳來齊齊一聲,“公主萬安——”
他愣住,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似的,然后回頭,見身后的屬僚們皆側(cè)過身子朝對面的回廊躬身環(huán)袖。
蘊空順著目光望過去,見對面站著的盛裝女子居然是浮玉。
他不由得看得愣了,只見她在兩頰的酒窩出點了面靨,頭上盤起最雍容的發(fā)髻,上頭對稱地插滿了花鈿,珠釵,宛若一朵牡丹似的,在那里靜靜盛放著。
蘊空看得不由得眨了眨眼,見浮玉沖他抿唇一笑,他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躬身道,“臣蘊空拜見永陽公主,公主萬安。”
浮玉與大師隔廊相望,見他這么一本正經(jīng)地朝自己行禮的樣子,幾乎快要忍不住笑出來,可眼下群臣都在,不好說什么,她只得漾聲道,“今日千秋節(jié),諸公不必多禮。大華千秋鼎盛,全托諸公鞠躬盡瘁。”
眾臣道,“臣不敢當(dāng)——”
浮玉嗯了聲,抬袖輕輕揮道,“不耽誤諸公入席,諸公先請——”
眾臣謝過,那不長不短地隊伍卻磨磨蹭蹭地走不起來,后頭的人往前巴望,也不知怎回事。
原來,是大師站在那,兩腳像是定在地上了似的,走也走不開了。那站在大師身后的那人卻不敢說話,等了片刻,才低聲提醒道,“佛子,公主說讓咱們先走了……”
蘊空瞧她瞧得有些出神了,大概是真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眼下他們已經(jīng)十幾天沒見,她也真的沒來找自己。
萬萬沒想到,居然是自己才是為思念之情所煎熬的那一方。
蘊空這才聽見身后那人的提醒,‘啊——’了一聲,顯然是走神了,連忙抬手輕輕咳嗽起來,尷尬地看了眼浮玉,只見她死死繃著唇幾乎快要大笑出來。
蘊空拂袖正經(jīng)道,“諸君先請,某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隨后就到。”
眾臣一看,只得環(huán)袖拜過大師,稱是,然后又拜別公主,說,“微臣告退。”
蘊空站在回廊這頭,眼前的那些僚屬一個個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走過,光影被他們的身子不斷地切開,可他依舊在縫隙中望著那頭的浮玉——見到她如此裝扮,竟是頭一次。
婀娜嫵媚,實在是挪不開眼。
隊伍總算走在他前面了。蘊空負(fù)手看她,她也在對面瞧他。兩人在此見面,頗有些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的意思。
浮玉攬袖緩步繼續(xù)走了起來,蘊空一見,也拂袖在這邊的回廊與她平行地走著,邊走,還忍不住側(cè)頭望她。
公主見他如此,忍不住抬袖輕笑,道,“許久未見,佛子英姿依舊啊。”
蘊空步步跟著她的節(jié)奏走著,淡淡一笑,看她看得有些凝神了,目光繾綣,剛要看開口,忽然猛地撞在了回廊的紅柱上……
第62章
“嘶———”
蘊空和回廊的紅柱撞了個滿懷, ‘桄榔’一聲, 不由得直皺眉吸氣,趕緊抬手捂住額角。
“佛子!您沒事吧!”
“哎唷, 佛子……小心、小心吶!”
先前隊伍里末尾那幾位僚屬聞聲, 紛紛大呼小叫地圍了過來,又是給大師相扶,又是詢問不停的。
“喚太醫(yī)令吧!佛子的頭還好嗎!” 有人拔腿就要去叫人, 忽然被蘊空低聲喚住。
蘊空沉沉道,“不必驚動別人!只是……磕了一下。無妨, 無妨……”
大師好端端地走著走著路, 居然出了這等丟臉之事。蘊空恨不得趕緊找個地縫鉆進去。其實在這群屬僚面前丟了人倒不是最要緊的,關(guān)鍵是在越浮玉面前出了這么一場滑稽,而且還是因為看她看得入神了……
大師提醒似的抬了抬眉,叫她別在這種時候死命盯著他,浮玉在那頭看得一笑,朝他遞了個眼神,總算收斂一番。
她低頭,再抬頭,看蘊空在也偷瞧她,可等到她發(fā)現(xiàn)之后,他又趕緊避開眼神,漫向那一片飛舞的紅袖中,故意裝作沒看她。
這兩人也是真辛苦,相對而坐,頂風(fēng)作案,就這么悄悄地眉目傳情,好在沒人注意到什么。
幾番酒過,眾人也松懈下來,言笑晏晏,上前給皇帝慶賀千秋。
前腳九兄李睿剛退下,浮玉后腳就端著杯盞上前,笑意盈盈道,“父親,方才該說的話九兄和別的兄長們都說過了。兒就不再賣弄淺薄文辭,只得稍后獻上一曲箜篌,以恭賀父親千秋。”
皇帝一聽,偏頭看了一眼皇后,然后面上是驚嘆又寵溺的笑容,朝浮玉一指,道,“瞧瞧。朕一直慣壞了的鳶兒,也總算長大了,還練了箜篌。”
浮玉眸光爍爍,站在大殿中提衫笑道,“父親,一會兒可不許笑話我!不然,以后我再也不給你彈了!”
皇帝一聽,捋須而笑,而座下眾人也都知道永陽公主的性子,也都紛紛看著她,笑她純致可愛。
大師偏偏卻垂眸不語,不自知地淺淺勾唇,笑得比旁人都要溫柔繾綣些。
這一向嚴(yán)苛疏淡的大師,性情其實也是在悄然變化著。被感情滋潤過的心,到底變得不大一樣了,至少,通了點人情味——不過,對旁人是不是也如此就不知道了。
過了片刻,內(nèi)侍抱臥箜篌上來,公主席墊而坐,抬手撥弄幾個音,錚錚淙淙如空谷幽泉。
太樂令止樂,大殿安靜下來,只等著看公主獻上琴藝。
記憶里的舊府邸,母親常常在午后給父親奏臥箜篌,其中常彈《錦瑟》。母親走后,府中不曾有人再奏臥箜篌,浮玉這一手琴技,一半是跟著母親學(xué)過些底子,另一半是跟著宮里的樂伎又學(xué)了些。
她素手一撥一攏,樂句自指間緩緩流出,琴聲曖曖,雙指一勾弦,隨后停頓片刻,然后五指一并輪開,宛若一段織錦在眼前鋪開,一按一臺,皆是情意。
這曲子叫李睿聽得臉色微微變了一下,說不出是不快還是沉默。畢竟睿夫人當(dāng)年的存在頗有些威脅到身為正妻的母親,甚至這個鳶妹妹偶爾也將父親從他身邊‘不經(jīng)意’地奪走。
他抿了抿唇,然后抬頭悄悄看了下母親,只見她只是微微含笑,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國母風(fēng)范大概如此,李睿想,即便母親此時有再多苦澀,也是要這樣保持著端莊威嚴(yán)的。他垂了下眸,不再去想,視線重新拉回到浮玉身上。
滿庭賓客皆沉浸在這曲《錦瑟》中,雖其技巧并不是多么復(fù)雜,可其中飽含的一弦一柱思華年的思念之情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來。
浮玉垂眸間抬眼看了下父親,只見他滿目復(fù)雜和感動,神色溫然,想來一定是想起了母親。
公主很欣慰,低頭繼續(xù)認(rèn)真撫琴,大概沒有人比她更能體會這首曲子了。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不管是母親之于父親,還是蘊空之于她,其中相思之意,大抵都應(yīng)該是相通的。想到此,她淺淺一笑,更為投入地奏琴。
她不知道,在眾人欣賞沉浸的目光中,有一雙深邃的眼睛正看著她,眼底是綿綿沉沉化不開的情愫。
一曲終了,在一片稱贊道好中,浮玉向四下淺拜,轉(zhuǎn)到這邊來的時候,她偷偷和他對視,只見大師的目光已經(jīng)從方才的繾綣漸漸轉(zhuǎn)為平靜溫然。
她對他淺笑,他亦然。
皇帝贊不絕口,問公主想要什么賞賜。
公主答:“父親已經(jīng)將最好的一切賜給兒,兒別無他求,只希望盛世永昌,陛下千秋萬載。”
蘊空聽后微微一笑,她果然長大了很多,這種場面話也說得很好。
皇帝果然很感動,點點頭,當(dāng)著眾人的面道,“鳶兒,得了空,父親同你一起去五陵山上看一看你母親。”
在場了解的人都知道她的母親是令睿姬,如今陛下金口提出來,看來是對之前那些事情也看得通透了。
浮玉大喜,連連長拜謝過,然后緩緩?fù)肆讼氯ァ?br />
皇帝從舊日往事中回過神來,連忙揮手叫諸公盡興隨意,隨后親自舉杯,與眾人同飲后,又傳再上一席歌舞。
絲竹管弦又起,賓客重新閑散起來,推杯換盞,放松很多。
這時候,陛下低聲對元珞說了幾句什么,元珞點頭,扶著陛下悄然離去。蘊空看得一皺眉,又見元珞臨走前抬了抬拂塵,示意旁邊的內(nèi)侍趕緊過去。那內(nèi)侍果然從后頭端出那個小木盒,跟著一塊兒去后殿了。
蘊空無奈,大概當(dāng)權(quán)者的可悲之處都是如此,過于求取長生不老之術(shù),思及秦始皇如此,漢武帝亦如此。
陛下比他們都要仁慈寬厚很多,胸懷天下,海納百川,可不想,卻也陷入了這沉迷丹藥的癖好,仿佛是冥冥中給天下之主的怪異的詛咒似的。
可是,再三的勸諫,又有何用?
蘊空獨自坐在那獨酌,他自從上次迎接突厥使臣那次大典后,再也不曾醉過了。
想來也是可笑,上次居然為了越浮玉,他破天荒地放開喝了一次,結(jié)果搞得所有人都驚嘆原來大師是千杯不醉。
果然,有人蹭上來敬酒了,嘻嘻笑道,“佛子,您在此獨酌有什么意思,不如到六部那頭坐坐……”
蘊空抬眼往那頭一看,只見竇楦果然在那沖他招手,他苦笑一下,無奈地?fù)u了搖頭,起身舉杯一抬,示意一下,然后對那來邀請的官員道,“今日是千秋,莫要壞了陛下的好興致。等來日,某定相陪。”
那人一聽,不好意思再請,只得再三拜過,然后回去了。
蘊空淡淡地抬了下嘴角,然后重新坐了回去,一抬眼,卻見浮玉的位置還是空著的,他輕輕蹙眉,四下一看,不曾見到她。
奇怪,她又跑哪兒去了?
正猶豫著,忽然見一顆蘋果自那殿側(cè)擺放的供桌那頭滾了出來,咕嚕咕嚕地停在他的長衫旁邊。
蘊空盯著蘋果眨了眨眼,下意識地?fù)炱饋砜戳艘豢矗鋈灰惑@,只見那蘋果上頭赫然用指甲劃出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過來。
他小心翼翼地望那幔帳后頭的供桌看過去,可惜,那供桌前頭有個擋板,實在看不見什么。
大師很詫異,沒一會兒,又從那幔帳后頭滾出來一個蘋果,仿佛就是沖他而來似的,乖巧地停在他腳邊。他拾起來一看,只見上頭有有兩個字:六郎
蘊空瞬間明白過來怎么回事,他掃視了一下四周,見沒人注意到這邊,握著倆蘋果朝那頭巴望一下,也不知道公主到底在哪。
這可是含元殿里,她若是想干什么出格的事情,簡直能要了他的老命。可即使知道她會如此,蘊空還是忍不住誘惑,終于,他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朝那幔帳后頭尋去了。
“這邊——”
一聲低悶的細(xì)語喚道。
蘊空握著蘋果轉(zhuǎn)了一圈,也沒見到浮玉在哪,可也不好開口問,只得虛著眼睛四處找。
一聲輕笑,“笨。我在這兒呢!”
“公主不要鬧了……今日可是千秋節(jié)!快出來!” 蘊空不敢出實聲,只得用氣聲喊了一句。
還好供桌這邊沒人,不然他倆今日都別想跑掉了。
他知道她看得見他,可就是不出來。大師有點沒好氣了,急道,“臣走了!”
浮玉這時候才從供桌底下鉆了出來,探出個腦袋朝他笑道,“我在下面!”
蘊空愣愣地看過去,只見這個小公主居然藏到那里去了,他無奈,快步走過去問,“你要干什么!” 說著,還得小心觀望殿中的情況。
浮玉抬頭,沖他招了招手,蘊空無奈地唉了一聲,只得單膝蹲了下去,與她平視著,皺眉朝她頷首道,“公主瘋了!叫臣來這兒干什么?”
其實他有點不好的預(yù)感,越浮玉天性活潑愛冒險,也不知是像了誰的性子,總是有使不完的情趣似的,倒不是討厭,只是每一次他都是招架不住的那一方……自己本來克己守禮的性子在她面前總是不堪一擊,這是在讓他很自責(zé)。
果然,她在陰影下朝他撅起了嘴,然后抬手指了指。
蘊空臉色煞白,喃喃道,“現(xiàn)在要?這大庭廣眾之下……”
浮玉道,“不會糾纏你太久的。咱們十幾天沒見了,你不想我嗎?你白日里都撞柱子上了,疼不疼?我給你吹吹。”
說著,她就要伸手攀著他的肩膀抬嘴去吹。
蘊空紅著臉一把將她按回去,道,“你是不想讓臣活過千秋節(jié)了!”
“怕什么。親一下而已。很快的。”浮玉輕佻一笑,自己揚起下巴發(fā)出最后的邀請。
蘊空心里已經(jīng)雷鼓震天響,那些絲竹管弦之聲全部都聽不見了。這可是在多少雙眼睛之下偷歡,這越浮玉真是……叫他欲罷不能。
他看著她柔軟的唇,說不想念那肯定是假的。自從嘗過親吻的滋味后,他夜半總會想起來那種溫?zé)岬挠|感,叫他心神蕩漾,忍俊不禁。
“這……” 他喃喃猶豫,見她依舊巋然不動,他實在無法拒絕,喉頭一甜,實在忍不住朝她親了過去。
唇對唇相接的片刻仿佛有電光火石炸開來,耳邊的聒噪之聲不,絕都是那些旁人的瑣碎凌亂之聲,他和她在供桌下隱蔽地親吻著,仿佛藏在了與世隔絕的別洞天似的,將一切外界全部湮沒在外。
浮玉笑了笑,“好了,我很知足。你快走吧。你走了,我再出去。”
他聽得咬牙切齒,這越浮玉,利用完他就將他踹走,當(dāng)真一點情面都不給。如果不是這場合太過驚險刺激,他真應(yīng)該再深深吻回去。
蘊空余氣未平,胸前一起一伏的,眼中染過幾分**的神色,他定了定神,深深看了看她一眼,立即不再和她糾纏,迅速起身走了出去。
雖是秋天,天也不熱了。可大師回到宴席中的時候,臉上彤色彌漫。這時候竇楦剛好過來敬酒,一見蘊空,驚詫不已。
大師已經(jīng)覺得自己臉上發(fā)燙,看見竇楦的神色,立即開口道,“我飲酒飲得急了,這才上臉。可別這么看我。”
竇楦連連說不是,然后朝他一指,快速問道,“你手里拿倆蘋果干什么?給我的?”
大師淡聲道,“口渴的很,想吃蘋果。莫要驚詫。” 他嫌棄地看了竇楦一眼,皺眉含糊道,“別這么沒進過世面似的,眾臣都在。”
竇楦說好好好,伸手就要拿他手里的另一個,“這蘋果還挺紅,給我來一個。”
蘊空忽然想起那另一只蘋果上正是劃著‘六郎’兩個字,更是不得了,于是趕緊手一躲開,又朝著另一只狠狠咬了一口。
竇楦看得直瞪眼,張著嘴‘啊’了半天也出不來聲。許久,他才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句話,“房六你,你可還好?我聽說你上午把腦袋撞了一下…….不會是,撞得腦子出了問題吧!”
作者有話要說:文中涉及朝賀細(xì)節(jié)全部借用唐,不過都是粗寫,其中布局,座次,甚至是宮人的排序?qū)嶋H上要更復(fù)雜。
甚至在宮中也有宮街,四五品,六七品,等都會分開做。異性親族一起,皇室宗親一起。六部各局其位,甚至儀仗,侍衛(wèi)拿各種東西的等等都有自己的位置。喜歡考究的可以讀《通典》 大概107卷開始,包括朝賀,會上都會有皇帝皇后賞賜之類的舉動,這里就不寫了,不然太占據(jù)篇幅。
主要就是想寫漢官和皇帝朝賀的威嚴(yán)儀仗,禮法嚴(yán)謹(jǐn)又大氣壯觀。坐席表搜一搜也有。
里頭寫的秦始皇和漢武帝吃丹藥把自己吃死了,也是歷史有的,并非秦漢黑,只是引用一下,秦漢粉不要生氣。畢竟煉丹這事情是廣大帝王的副業(yè),甚至延續(xù)到明朝依舊發(fā)光發(fā)熱,為我國化學(xué)成就做出貢獻……
第63章
蘊空一聽, 狠狠咽下一口蘋果, 皺眉道,“你哪里聽來的無稽之談……我不過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此時身后突然一聲輕細(xì), 如魅影潛伏似的鉆入耳朵。
“我也聽說了, 佛子似乎撞得不輕,不會真的有事吧?” 說罷,又發(fā)出幾聲咯咯的輕笑。
蘊空脊背上瞬間生了一層薄汗, 聽得猛地咳嗽起來,差點嗆了自己。
浮玉被他說得愣愣的,目送著他慢慢前行的背影心里沒好氣, 探出身子沖他嘀咕道, “你今天怎么跟個婦人似的……”
佛子也不回頭,始終和她保持著半馬身的距離,叫她怎么巴望也看不見他的全身。公主趕緊叫人加快牛車的速度,終于勉強又趕上他,這次她趴在車窗上歪著頭, 揚起臉輕輕一笑,問道,“你不會是吃味了吧?見我同子彥關(guān)系好,你受不了了。”
佛子高聲壓下她,說笑話,“誰吃他的味了?別說一個寧九齡了,就是崔家二郎,陳舍人之三子,公主要結(jié)交,臣都不說二話。公主喜漁色,善交友,臣一概管不著。”
她琢磨了一陣,忽然大叫好,“漁色!大師的\'漁色\'這個詞用得好啊!《禮記》有云,\'漁色,謂漁人取魚,中網(wǎng)者皆取之,譬如取美色,中意者皆取之,若漁人求魚,故而謂漁色。\' 我一直以來想要抓的大魚,不就是大師你嗎?”
佛子聽得額角一跳,幾欲從馬上昏厥下來,她讀書的那點心思全都用來記這些閑玩之事了……所以她這是自己都承認(rèn)自己在撒網(wǎng)捕魚了嗎?就連子彥,都被她當(dāng)作獵物兜走了。
佛子心里涼了半截,他若是首個,子彥算是第二,那日后還有多少人要被她用這樣的方式對待。公主心思甚廣,今日和你掏心掏肺的傾訴衷腸,說只喜歡你一個,明日她也可能對旁人這么說去。喜好全憑興起,哪有什么長情可期待。
他不年輕了,已經(jīng)過了那個年紀(jì),如果真的要找一人度過余生,他當(dāng)然希望彼此都專情一點的。公主還是個年輕不穩(wěn)定的性情,憑著容姿大可把別人玩弄鼓掌之中,要想做她的唯一,那該有多難。
佛子輕輕皺眉,環(huán)顧四周起來,生怕別人聽見她這些胡言亂語,牽著馬繩不緊不慢道,“話又說回來了,公主這攏朝臣,通人脈的手段從哪里學(xué)來的。子彥考進士科,公祖居然還想著叫臣給他開捷徑。公主疼愛朋友……” 他說到這兩個字眼,不由得垂下眼,有點不是滋味,“公主結(jié)交朋友,臣說不得什么,可事關(guān)科舉和前朝選拔,臣就不得不口冷提醒了,公主還需謹(jǐn)言慎行才是。”
怎么個謹(jǐn)言慎行?浮玉白了一眼,不當(dāng)回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朝臣的那些小心思嗎?你同竇楦與晉國公長孫新亭勢頭鼎立,私下不也是在拉幫結(jié)派,我不過是想叫子彥依附于你,日后對你也多一個相助之力,不好嗎?”
佛子沒想到她懂得如此之多,倒成了為他著想似的,他皺眉低聲道,“晉國公怎么說也是公主的舅舅。公主怎么能直呼其名?”
浮玉嗨了一聲,“皇后又不是我的親生母親,長孫新亭怎么能算我的舅舅呢。出了事,他們只會顧及九兄,才不會管我。我這么叫他一聲晉國公,也不算失了禮節(jié)吧。”
佛子聽后沉默下來,覺得公主倒是心思清明,看得很透徹。大典之前,群臣在陛下的內(nèi)書房議會的時候,長孫新亭一派主和,誰想到長孫新亭那時候居然向陛下提議,將越浮玉選做和親人選,以平息未知的戰(zhàn)戈。后來,他和竇楦據(jù)理力爭,反對此舉,這才將這事情暫放下來。
也難怪當(dāng)時聽她說起,長孫新亭出了殿后問她年歲幾何的問題了……
浮玉眼巴巴地看他,見佛子面色冷寒,也不知在思索什么,“怎么,晉國公在父親那說我壞話了么?”
“那倒沒有……”他的思緒被她的聲音拉扯回來,抬眼見丹鳳門就在前頭了,淡聲道,“大明宮就快到了,臣就不相送了吧。”
陽光下,巍峨偉麗的門頭映入她的眼,像塊大石似的將她今日雀躍的心情壓了下去,浮玉的好興致被澆滅,咬著唇不情愿道,“你一會兒在中書省就沒有事情可做了么,不如送到中庭吧,還可以一起多走一段路呢。”
他聽后有些猶豫,宮里耳目眾多,如若有不好的傳言遍布宮闈就不好了。浮玉卻誤會了他的意思,瞇著眼側(cè)視他,像是看破了心思,道,“是不是怕我光天化日之下……對你……”
佛子啟唇一動,吐出兩個字,“住口。”
中庭就中庭吧。他其實無事可做,為了送她一路安好的回去,他就算沒事也得假裝找點事做。大概荒唐二字說的就是他自己了。
佛子心虛地輕輕摸了下額角,無奈道,“不過也好。送完公主,臣剛好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順路可以去中書省……”
穿過丹鳳門的時候,佛子和公主腳前腳后地一同入宮,金吾衛(wèi)還是好奇地多問了幾句。
浮玉在車?yán)锫犇侨吮P問起佛子,心里不快,一把撩起簾子道,“本宮出宮一趟,不小心腳崴了,多虧大師碰巧遇到,這才送本宮回來。怎么,有功之臣,也要被你一個小小闔者質(zhì)疑嗎?”
闔者其實就是看門的意思。公主已經(jīng)很客氣,沒有直接叫他“看門的”,金吾衛(wèi)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和永照公主再說什么,趕緊放行了。
御橋前,公主被攙扶下牛車,改坐玉輦回去。內(nèi)侍小心翼翼地將她扶上輦,又謹(jǐn)慎地抬起來,往內(nèi)廷去了。佛子跟在她的下頭,抿了抿嘴,低聲道,“其實公主不必如此。金吾衛(wèi)只是例行詢問,臣如實回答就好,沒有什么可心虛的。”
這話有點此地?zé)o銀三百兩了。浮玉幽幽瞥了一眼他,正色道,“我就看不慣旁人多嘴的樣子。你知道嗎,我最討厭街坊的無端傳言了,滿足了自己的口舌之快,卻害了別人。如果不教訓(xùn)他們幾句,誰知道明天又會說什么?”
佛子聽得一皺眉,抬頭看向她,“公主好像很在意別人的看法?” 金吾衛(wèi)也是,方才的寧九齡也是,她似乎對這些人過于敏感了一些。
浮玉輕呵一聲,不冷不熱道,“從前不懂事,什么傳言都不在意。如今卻看得多了,覺得還是在意點比較好。”她說完,自輦上丟下來個溫溫的笑,道,“大師覺得呢?”
佛子沉默地隨行著,似乎若有所思起來。
——————————————
大明宮的宮道再長,也有走到盡頭的時候。一路穿過宮門行至中庭,還是到了要分別的境地。
隔著一道宮墻,里頭有仕女打秋千的嬉笑之聲傳出來,內(nèi)禁與中庭和外朝像是兩個人間似的。
玉輦停在延英門外,公主爬在輦欄上,目光依依不舍地朝下望去,嘆氣道,“那我進去了……大師去忙吧。來日……來日不知何時再見了。”
其實,她若是想溜出來看他,也不是不可以,從前她不是也這樣多番做過了。方才被她這么一說,可憐兮兮的,仿佛兩人真的要從此永別了似的。
佛子垂下眼睫,抬袖拱手,端方道,“公主好生修養(yǎng)。”
他起身,微微抬起視線看向她,卻見她還不走。兩人這樣沉默著目不轉(zhuǎn)睛地對視了片刻,他終于率先心虛地調(diào)開視線,抬袖道,“公主有話要對臣說么?”
“大師……”
“公主請講……”
“唉……大師呀……”
“……”
浮玉賴著不動,道別是如此的艱難。如果她先走了,他會一直目送自己嗎?如果她走到一半回過頭,見他卻早早地離開了,那該多難過啊。
她輕輕嘆口氣,與其那樣,還不如她做最后離開的人……抿了下唇,情深意重地氣吐如蘭,道,“還是大師先走吧。我看著你走……”
佛子心里鈍了一下,腳底下的步子有些挪不開似的。許久,他才慎重一拜,淡淡道,“那臣先告退了。”然后他起身,旋走,一步步地遠去。
甬道不長不短,中書省殿就在前頭,在這個地方不止一次和他相遇了。公主坐在玉輦上側(cè)望著那個背影,衣袖飄飄,步履瀟瀟……看不得了,再看,她怕是又要一連好幾晚都做夢夢見他了。
“走了——” 她淡淡地沖抬玉輦的內(nèi)侍令道,然后就往內(nèi)禁去了。
佛子走了一陣,總覺得背后那道柔柔的目光一直追隨而來,他忍了一陣,終于下定決心,慢慢回頭看一眼,卻發(fā)現(xiàn)她早就不在那里了。
暑夏的蟬響刺啦刺啦地響著,宮道空空的,他無奈地?fù)P了下嘴角,像是自嘲一笑——只為自己那個無趣愚蠢的想法。
正要進中書省,身后有一聲尖細(xì),“大師。”
佛子回頭,見是元珞立在那,也不知站了多久了。佛子哦了一聲,從容點頭,“元內(nèi)侍?可是有事?”
元珞微微一笑,道,“大師,陛下請您去思政殿一趟……”
————————
天太熱,若是一路從蓬萊殿穿行過去,沒有什么蔭涼,大概要曬蔫。浮玉叫人繞個路,自清輝閣那頭走個遠路,擇榕樹影子下頭走,雖然遠,但涼快點。
矮木林后頭有隱隱約約的嬉笑聲,見樹下時不時有秋千飛起來,大概方才聽見的笑語聲就是從這里傳來的。浮玉起了好奇,叫人抬過去看看,見是自己的幾位姐姐和幾個女眷正在那嬉戲。
她微微一笑,不想打擾,剛要走,卻見幾個柔柔的背影中,晃出來個人,那人脖頸后頭露出一點猩紅,那樣刺目鮮艷……
浮玉愣住,起先猶豫片刻,隨即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什么胭脂點畫上去的“落梅妝”,因此那個顏色才更加自然顯眼。她順著那個背影慢慢抬眼望過去,這時候附近的內(nèi)侍瞧見了公主,紛紛垂身朝她行禮,引得那幾個人也回過頭來瞧她。
公主嘴角的笑意凝固住,眸子里一瞬間閃過錯愕與復(fù)雜,只見一張熟悉的臉慢慢回頭過來,同樣地驚訝,然后浮上來一層笑意,“公主。臣女拜見公主。”
浮玉緩緩抬了抬手,內(nèi)侍將玉輦放下,她一咬牙,忍著痛意站了起來,輕輕扯了下唇角,茫然道,“婉盧?你為何進宮了?”
婉盧道,“皇后娘娘召臣女入宮,臣女就來了。”
侯婉盧,將門之女啊。她怎么就忘了?
浮玉眼中涌起疑波陣陣,慢慢走向她,盯著她的臉半晌,然后輕笑著抬手將她鬢角的發(fā)絲攏到耳后,道,“你出了很多汗,又愛敷粉,和我去宣徽殿梳洗一下吧。”
婉盧有些遲疑,隨后淡淡一笑,“多謝公主盛情。”
時間流逝的很慢,兩人一路沉默地到了宣徽殿,似乎都沒什么話可說,或者是各懷心思。
宣徽殿布置得很精致端雅,千鶴穿云的屏風(fēng),通透碧白的玉枕,還有層層帷帳,交疊地掩蓋住公主的臥房,這里處處體現(xiàn)著公主別致的風(fēng)雅。
幼蓉帶婉盧梳洗完畢后,從屏風(fēng)后頭轉(zhuǎn)出來,幼蓉垂首退下后,諾大的前堂只剩婉盧和公主兩個人了。
啪啦——
一直沒有箭簇的木箭倏地飛了出去,可惜沒有投中壺里,而是掉在了地上。公主無動于衷,繼續(xù)取來一支箭,輕輕昂首瞄準(zhǔn),又扔了出去,依舊未中。
婉盧怔了一怔,見地上已經(jīng)有七八只箭,看來公主今日有投壺的興致,一個人在這里玩了起來。
“公主。” 她喚了一句,走上前來,“臣女梳洗好了。”
“是嗎?過來陪我玩會。” 公主聲音有些寒冷,叫婉盧心里一緊,然后見公主半回過頭來,卻是一臉的溫然笑意。
婉盧遵從,從浮玉手里接下一支箭,只見嗖——的一聲,竹箭干凈利落地投中在壺里。
“好準(zhǔn)!” 公主贊嘆道,轉(zhuǎn)頭看向她笑道,“果然是侯將軍的女兒啊!” 她拉起她的手心,手指輕輕在上頭探索著,抬頭幽幽道,“將軍家的女兒都要練箭的嗎?你的手上,居然有淺淺的繭子。太可惜了。”
婉盧抽回手,低頭道,“叫公主笑話了。”
浮玉冷笑一下,一步步走近她,鼻尖探了過去,在她的臉頰旁輕輕嗅了嗅,慢慢點頭道,“茉莉花粉參雜著珍珠粉,再加三勺鉛粉,一勺西域進貢的迎蝶粉……好香啊,這不是我許久不用的白妝粉嗎?”
婉盧臉上漸漸浮起窘色,垂下頭去,一言不發(fā)。
“你是有多離不開敷粉呢?” 她起身,繞著她自上而下地打量起來,“我認(rèn)識你開始,你每次都是白妝敷面。有時候我在想,我好像從來沒認(rèn)識過你一樣……”
婉盧淡淡回覆道,“公主恕罪,這是臣女的習(xí)慣而已。”
“習(xí)慣?” 浮玉反問一句,然后停在她身后半晌,忽然抬指在她的后頸上輕輕一抹,那粒尋覓已久的紅痣宛如白沙中的胭脂粒似的浮現(xiàn)出來,一下一下地叫浮玉看著眼痛,“習(xí)慣隱藏這個嗎?”
婉盧大驚,倒吸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子,急道,“你要干什么!”
說完,發(fā)現(xiàn)自己行為不妥,強行穩(wěn)了穩(wěn)心神,緩了口氣虛笑道,“公主突然這樣,嚇著臣女了。公主一向愛開玩笑的,臣女總是反應(yīng)不過來。”
“嚇著你?” 浮玉呵笑一聲,漠然地盯著她,“花宴那日,你可讓本宮大開眼界了!”
婉盧猛地抬起頭,半退一步,強笑一笑道,“公主什么意思。臣女聽不懂。”
浮玉低頭笑了起來,笑得婉盧背后冒冷汗,然后她抬起頭,不可置信地?fù)u了搖,“我不敢相信啊……你為了宋洵,居然能做出這種事?”
第一次是在杏崗,那個紅痣的背影與宋洵同時出現(xiàn),之所以紅痣露了出來,恐怕是杏林枝葉繁茂,不小心蹭掉一些粉;第二次是花宴上,她終于引了這個人出來,可差點自己受重傷;第三次,就是方才,怕是她怎么都沒想到,暑熱天氣里,汗珠自脖頸慢慢滑下,粉被沖散,那顆紅痣這才顯露出來。
她見到婉盧的機會并不是特別多,可每一次她都是精細(xì)地敷粉而來,半點都未叫自己知道這個紅痣的存在。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上輩子宋洵的外室女,居然就是婉盧。
一提到宋洵,浮玉看見婉盧眸子里一瞬間匯聚了驚濤駭浪,然后手中的竹箭啪啦一聲跌落在地,她神色恍惚一陣,隨即恢復(fù)如常,冷冷問道,“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公主定定地看她,在重重紗帳的陰影下慢慢走出來,“我只想問你為什么……我以為你和我是朋友。”
“朋友?” 婉盧呵笑起來,笑中帶著苦澀,“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
竇楦立即環(huán)袖施禮, “公主金安。”
浮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供桌下頭鉆出來, 在幔帳后整理好衣衫后,悄悄地溜到了蘊空的身后,冷不定的一聲調(diào)侃,叫大師嚇一跳。
她站在蘊空身旁,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隨后又看向竇楦, 道, “竇尚書,本宮聽聞你方才說起佛子,怎么,沒有大礙吧。”
竇楦吸了口氣, 抬袖看了看蘊空,慢慢皺眉道,“微臣也正納罕這事情呢……”
蘊空見這兩人一唱一和, 各懷\'鬼胎\',實在是懶得和他們爭論,抬手碰了碰額角,然后一拂袖道,“是公主和尚書過于擔(dān)憂了,臣清醒得很,也能正常說話,更分得清人。還請二位,勿要疑慮。”
竇楦長長地哦——了一聲,連連點頭,“你這樣子還算是正常,方才你真是嚇著我了!” 說著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拿胳膊肘擠了一下。
蘊空看得直皺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愛惜羽毛似的收了袖子,揚聲道,“公主面前,不要造次。”
浮玉笑了笑,左右朝他們二人望了一眼,道,“我就不耽誤兩位,先回去坐了,今朝難得,二位還請盡興。”
大師與尚書聽罷,環(huán)手躬身道,“多謝公主。”
浮玉不遠不近地依著蘊空身邊走過,故意輕輕擦碰了一下他的肩頭,然后以極低的聲音提醒了一句,“佛子喝些涼茶吧,你的臉,很紅。”
說著,她雙眸長睫柔波地和他對視一眼,那是只有他們倆才知道的秘密,蘊空看得心頭一跳,連忙避開她的視線,垂眸低頭。
總算送走了公主后,二人直起身子并肩而立,目送公主裊裊的背影遠去。
蘊空看了一陣,然后抿了下唇,挪開視線淡聲道,“私下你隨意些也就算了,怎可在公主面前拉拉扯扯的。還有,你方才說的那是什么話。什么腦子撞壞了……”
他想,這竇楦仗著他們二人關(guān)系好,嘴里不著調(diào)慣了,可方才在公主面前居然也嘴不留德,搞得自己在她面前略略失了平日的威嚴(yán),更失了面子。
大概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就是這么復(fù)雜,總是擔(dān)心自己在對方眼里不完美了,失去了魅力。更何況越浮玉那樣多變的人,心思更是難定性。萬一他自己哪里有一天沒有了她所喜歡的\'特質(zhì)\',到時候被她拋棄,也未可知。
想到這,大師倨傲地拂袖,又把腰身挺得很直,偏過頭,神色疏疏淡淡的,又恢復(fù)了一臉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樣子。
竇楦一抬頭,見御座是空的,不由得歪過腦袋湊在蘊空旁邊問道,“陛下這么久去哪了?”
“后殿。”
竇楦詫異,“所為何事啊?”
蘊空冷哂一下,負(fù)手淡淡道,“丹藥。”
大師惜字如金,言簡意賅,話雖然不多,可意思已經(jīng)傳達過去了。
竇楦當(dāng)即明白,臉色也沉了下來,無奈搖頭嘆氣,“這誰敢說?誰敢勸?阻止陛下食用丹藥,那就是有阻止陛下長生不老之意圖,更何況現(xiàn)在管著那天竺土和尚的,正是長孫新亭的侄子。就此事,他們有一百個理由等著扣在你腦袋呢!”
說著,他掌心接著手背拍了幾下,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蘊空眼中映著眼前的舞動的長袖和一位位暢快痛飲的賓客,那些繁華盛景在他眼中入走馬燈似的,一幕幕變化著,可絲毫不感染他的情緒半分。
他的眸色漸漸變得冷淡深沉,仿佛心中在籌謀什么,過了許久,他仿佛自言自語,才低聲說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就留不得了。”
竇楦以為聽錯了,大為所驚,可畢竟是沉浸官場多年,他還是壓抑下來那震撼,左右小心翼翼地巡查一番,才悄聲道,“你要除掉長孫老賊?那可是皇后的哥哥,是晉國公啊。他坐的位置都比咱們靠前,你這太冒險!”
蘊空冷冷一笑,挑了下眉,道,“哦?我何時說這話了?”
竇楦緊了緊眉頭,吸著氣問道,“那你指的誰?”
蘊空抿唇,眼中波瀾漸定,仿佛下了決心似的,只說了半句話:“非我族類……”
“雖遠必………誅?” 竇楦下意識接了過來,然后恍然大悟,舉著手指在空氣中點了點,道,“你說的是,那個天竺土和尚?”
蘊空沒有直接回答,彎身拿起兩盞酒杯,自己舉著一盞,又將另一只塞進竇楦手里,仿佛在佯裝兩人對飲,他碰了碰竇楦的杯子,沉聲道,“既然不能勸服陛下停服丹藥,那不如,叫煉制丹藥的人不存在。”
“那長孫叔侄二人如何?”
大師答:“不動。他們只是想獻媚討好,這個法子沒了,自然又旁的。眼下最要緊的是叫陛下不再食用。我瞧著近來陛下臉色很不好,似乎食用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我找專門負(fù)責(zé)陛下的太醫(yī)令問過了,雖然日日的調(diào)理和參湯還在繼續(xù),可依舊不能治本。”
竇楦問:“那你想怎么做?何時做?”
大師斬釘截鐵,沒有半點情感拖沓,答曰,“不可再等。一過千秋節(jié),我立即安排。”
他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竇楦,道,“此事還需你找人配合。兵部侍郎是長孫新亭的侄子,兵部不行,我們就從吏部找人。還有大理寺,他們有很多理由可以秘密檢查那個方士。”
竇楦想出一計,“或者,干脆以毒攻毒。找欽天監(jiān)那幫人,隨便看幾個星宿,就能搬出來一大堆理由。還愁名不正言不順嗎?”
蘊空點點頭,“不失為妙計一條。”
說著,他輕輕嘆出一口氣。
“不可拖延了……” 大師眉間凝聚了一團憂慮,如秋風(fēng)蕭瑟,他自言自語道,“不知怎么,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不了解的人都覺得大師雖然疏淡嚴(yán)苛,看著不可親近,可內(nèi)心是寬容大度,也很仁慈的。可是,他們不知道,大師也有殺伐決斷的一面,雖然不輕易出手,可一旦決定,必定手起刀落,絕對不留后患。
只要是威脅了帝國穩(wěn)固的人,大師是一定不會輕易放過的。
竇楦知道,蘊空打算秘密解決掉這個天竺方士,他頷首,表示支持,道,“我明白了。房六,找人的事情我來做。你那邊,也要萬事小心。”
“嗯。” 大師和尚書是多年的搭檔了,不必言明太多,也能配合的很好,他道,“切記,不要驚動不必要的人。我們這一次,只需要解決的是煉丹之人。旁的,萬萬不可動。”
“我明白。”竇楦哼哼地笑了兩聲,道,“我沒那么沉不住氣,那個老不死的,我還能忍他好幾年呢!”
蘊空淺淺一笑,不再說話。
眼前是萬國來朝的盛世,今朝景致,千秋難載。誰能想到,就在這片刻之間,大師的大計已經(jīng)悄然籌備好,只等著一過千秋節(jié),當(dāng)即除掉奸佞。
陛下已經(jīng)歸升御座,臉色似乎比方才好一些。蘊空看了一眼,知道這是那丹藥的藥效。雖然吃下去會叫人看起來面色紅潤,渾身有力,可過一陣子,總會變得漸漸頹然。由此才生了藥癮,只要停食,便會很沒有精神。
可是再怎樣,都要戒掉此物。太醫(yī)令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此路會艱難一些,他想,陛下那邊總會好起來的。
忽然殿外驚雷四起,眾人慌亂地驚呼一聲,紛紛擁到門口往外看。
只見夜空中綻放出火樹銀花,青煙藍霧,將秋夜點亮,一聲聲長嘯竄入空中,隨即炸開,一朵朵牡丹盛放在眾人眼前。
含涼殿地勢頗高,而外頭的露臺也足夠廣闊,站在御臺上,可俯瞰整個長安城,只見長街燈火通明,紅籠盞盞,百姓夜游于市,好不熱鬧。
蘊空立在人群后負(fù)手望著夜空,聽身后忽然有細(xì)聲笑道,“父親,兒和您一同去看吧!”
說著,只見公主攙扶著陛下慢慢走了過來,眾人依次左右如潮水般退開,紛紛俯首長拜,呼“圣躬安”。
皇帝溫慈笑了笑,道,“眾卿平身,不必多禮。如此盛世,仰仗諸公竭力相助,今日沒有君臣,只有與民同樂。”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浪接著一浪的山呼聲從殿中傳到整個大明宮,一直波及到長安城外。此起彼伏,振奮人心。
皇帝點點頭,眸中欣慰不已,多少帝王祈求企盼的盛世,他終于做到了。
“來人!” 他喚道,元珞立即端著木案前來,上頭是一杯酒,“今日,朕這一杯酒,敬我王朝百官,敬我大華將士,敬天下百姓,敬千年皓月。諸君,大華萬歲——”
皇帝一席話叫在場的人聽了無不動容感慨,有的老臣甚至難掩激動的淚水,用袖角擦了擦眼,盛世明君,大概就是如此了。
皇帝抬袖飲酒。
在場諸位紛紛舉杯同飲。
皇子,親王,蘊空,竇楦,崔侍中等,皆一一仰頭,將這烈酒飲盡。
皇帝看著眼前的眾人,緩緩點頭笑了笑。
隨后,他的笑容慢慢凝固,收斂,變得有些怪異。旁人還沉浸在今朝的繁華盛景中,并沒有注意到什么。
公主陪在父親身邊,沒有喝這烈酒,她注視著他的臉,慢慢從古怪轉(zhuǎn)為驚詫。
她一把扶上皇帝的手臂,低聲問:“父親?父親,您還好嗎?”
公主的聲音湮沒在煙花聲中,幾乎細(xì)不可聞
在那一瞬間,皇帝雙目一閉,直接倒了下去。
公主力氣太小,壓根承受不住這重量,跟著一塊倒了下去。
“父親!父親!”
皇帝的內(nèi)侍紛紛為了上來,還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席地而坐,費力地將皇帝的上身搬起來,她的瞳孔漸漸放大,變得驚慌失措,她望著沒有了反應(yīng)的父親啞聲片刻,立即揚聲道,“太醫(yī)令!快傳太醫(yī)令——!”
大師一下子就聽見了她的聲音,立即撥開人群擠來過來,見浮玉和陛下在地上,他大驚,幾乎撲了過去,問道,“公主沒事吧?怎么回事!”
浮玉抬起朦朧的雙眸無助地看向他,喃喃道,“佛子……父親他……忽然倒下了……你快去叫人!快去叫人啊!”
眾人聞聲呆滯,仿佛大夢還沒有醒過來似的,皆不知道這突發(fā)的變故怎么回事。
天上的煙花還在放著,城外的百姓依舊歡騰,可大明宮卻突發(fā)驚變。
蘊空強硬定了定神,認(rèn)真看著她道,“公主放心。有臣在,不會有事。”
浮玉點點頭。
這時候,一直在后頭的幾位皇子圍了上來,紛紛蹲下來驚慌失措,道,“父親!父親!”
皇后和女眷一直在旁邊的一處賞煙花,大概是得了通報,立即趕過來,見到陛下昏厥,她倒抽幾口氣,幾乎也要暈過去。
蘊空當(dāng)即起身,揚聲道,“速速將陛下扶到內(nèi)朝!請所有太醫(yī)令前往內(nèi)朝為陛下診斷!眾臣散開!如有亂言者,當(dāng)即逮捕!”
大師這一言下去,誰都不敢多說話了。
他轉(zhuǎn)頭看了看元珞,謹(jǐn)慎低沉道,“方才的酒,是元內(nèi)侍送來的?”
浮玉眸中愣了一下,心底忽然抽痛起來,然后彎唇一笑,淡淡道,“哦,是嗎?真巧,我也不喜歡你。”
婉盧柳葉似的眼睛一瞬間涌起一陣恨意,她猛地扭過頭,回盯著浮玉暗暗咬牙道,“你知道嗎,我厭極了你,從小就是!你以為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么……呵,你是公主啊,你想要什么,別人只有依從的份,哪里能拒絕!就連我喜歡的人,你都要和我搶嗎?”
浮玉立在那,聽得胸口氣血上涌,她強行按壓下去,沉沉道,“你怎么覺得我喜歡宋洵?”
婉盧冷笑一聲,“你要是不喜歡他,為什么在杏崗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他就知道他的名字?你要是不喜歡他,為什么要接下他送你的皮影!你想要什么人得不到,為什么一定要是他!是我喜歡的人!”
上輩子悲涼的回憶和凄慘的結(jié)局一瞬間涌進浮玉的腦海,她被誣陷做了那樣的事情,叫全長安城的人都笑話本朝公主居然與道士茍且。這一切全托宋洵和婉盧所為。
浮玉嗓音寒透了,平靜得像冬日結(jié)冰的湖面似的,有化不開的冷意,“我喜歡不喜歡他,你不用管;可是宋洵要是喜歡我,我能有什么辦法?你真是瘋了。”
“所以,你消失就好了。”她咬唇恨道,“你從來沒有存在過就好了!”
浮玉抬起眼,漫不經(jīng)心道,“可惜,我命大的很……偏不能隨你的愿……”
婉盧剎那間新仇舊恨涌上心頭,長期以來的積累終于在一瞬間爆發(fā),她指著浮玉笑道,“是,你的確命大!大概你還不知道吧,皇后娘娘當(dāng)年鴆酒一杯賜死你母親的時候,本應(yīng)該也賜死你的!若不是陛下憐憫,你豈會活到今日!你母親本就該死——”
啪——
公主犀利的目光燃燒起來,三步并兩步走到她面前,揚手狠狠就是一個巴掌。清脆的響聲回蕩在無人的殿內(nèi),婉盧的臉立即就紅透了。
元珞聽后腿一軟,撲通跪下來,道,“奴冤枉!大師明察!”
蘊空一皺眉,眼下不好斷定,只得沉聲道,“怕是要委屈一下元內(nèi)侍了。有疑者不可放過,來人,將元珞暫押往偏殿!本相稍后親自審問!”
安排完一切,蘊空當(dāng)即一轉(zhuǎn)身,朝皇后抬袖道,“皇后娘娘,眼下還要您來主持大局。陛下那邊,不可亂。前朝,更不可。”
皇后悲傷地點點頭,低聲道,“佛子言之有理,” 然后好不容易壓下了情緒,忍著憂心道,“諸公,陛下今日龍體不適,千秋大典就此為止。”
話一下去,在場之人不禁神色驚慌,低聲議論紛紛起來。
蘊空一皺眉,抬聲道,“諸公,陛下需要休息,過幾日便會大好。今日城外夜禁依舊不上,千秋節(jié)照舊,煩請諸君稍安勿躁。只不過陛下需要靜養(yǎng),稍后,還請諸位盡早退席。”
這么一說,眾人的臉色總算好些,推搡著互相打了圓場,然后依次轉(zhuǎn)身離去。
竇楦臨走前,忽然被一聲喊住,只見蘊空走過來,低聲道,“今夜我會守在宮中,你那邊要提防生異。” 他沉了沉,道,“陛下情況不明,幾位皇子都在,我擔(dān)心……”
竇楦道,“明白了。我今夜會安排,以防兵變。”
說完,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點點頭,就此告別。
蘊空立在那,看著一位位賓客的背影遠去,不禁憂心忡忡,看來,他的擔(dān)憂還是終于發(fā)生了,恐怕,一切都太遲了!
朝臣漸漸退散而去,皇后同幾位皇子公主也都跟著往內(nèi)朝趕去。
遠處,只見一行行宮燈快速往內(nèi)朝移動過去,大概是得了急召的太醫(yī)令,太醫(yī)工都趕往內(nèi)禁去了。
含涼殿空蕩蕩的,只剩下永陽公主依舊癱坐在地上驚措,仿佛還沒有從方才的驚變中回過神來。
蘊空垂眸片刻,轉(zhuǎn)身在她身后立了一會兒,然后抬手脫下外衫從后頭給她輕輕披上,在她面前蹲下來,柔和地看著她,低聲道,“夜風(fēng)涼,公主回去等消息吧。”
浮玉再也忍不住,直接撲進他的懷里尋求一絲慰藉,他心里一震,遲疑片刻,抬手一下一下地?fù)嶂拈L發(fā),低聲道,“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大師感到她的身子在顫抖,大概是強忍著心中的難過之情,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來。他想起曾經(jīng)的她也是這樣,越是受傷的時候,越是痛苦的時候,反而她越堅韌。想到這,他不由得心里痛了一下,緊緊皺眉深呼一口氣,手掌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安撫了片刻,隨后抬起臂輕輕攬過她的肩,在她耳邊道,“回去吧。一切有我。”
“我害怕……” 她大概是真的驚嚇壞了,反而將他抱得更近些,將臉深深埋進他的胸懷中,久久不語。
他也沒有推開她,任憑她這么依靠著,也陪她一同沉默。
然后,蘊空抬頭,一束萬古的柔光自上而下,照著大明宮中的他們二人,投下一團抱在一起的影子,曖昧不清。
長空依舊,只是,冷月如霜……
第64章
宮城外歡聲笑語, 可內(nèi)朝卻是人心惶惶。
滿回廊上掛著的紅色宮燈在夜風(fēng)中慢慢晃動著, 與這壓抑的氣氛碰撞出一種詭異的氛圍。
喜氣未散,又逢兇事。
宮中人個個都緊張不已, 都不知道今日之后, 皇帝的將來如何,自己的將來又如何。
“總給使,這些綢帶、宮燈、和百花, 眼下,是撤還是不撤……?” 有宮人小聲上前詢問了一句。
這千秋之喜, 陛下突然暈厥, 再張燈結(jié)彩,似乎有些不妥,可是眼下千秋未過,若是都撤了,素面朝天的,又總覺得不大好。
總給使拿不出主意, 元珞又被大師關(guān)進偏殿了, 一時半會兒還真是很難決定。
這時候,有宮人遠遠的走來,四下?lián)]手安排著什么,那聲音漸漸傳了過來, “皇后娘娘有令,一切照舊,不許撤掉。”
“皇后娘娘口諭, 一切照舊!” 一聲接著一聲地往這邊傳了過來,引得這頭正躊躇的幾人紛紛抬頭瞧。
那總給使仔細(xì)一看,原來是皇后娘娘的貼身宮女,于是揣著手上前多問了一句,“吟姑娘,這事情可確定?”
吟慧看了一眼總給使,認(rèn)出來他是含涼殿的人,于是點點頭確認(rèn)道,“皇后娘娘說了,一切都不要動。眼下圣人情況未明,留著,也算是沖喜,趕走些晦氣!”
浮玉聽后咧了下嘴,朝她抬了抬手臂,說輕松的很,“沒什么。就是不小心摔在石階上。如今已經(jīng)都好了。” 她其實也不想騙人,只是佛子替她隱瞞了這件事,她也要和他統(tǒng)一口徑。畢竟除了當(dāng)日在場的人,沒人知道真相。
婉盧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隨后立即消散在一片溫麗的笑意中,曼聲道,“那就好。我今日來就是想看看公主,公主若無事,我也放心了。”
浮玉拉過她的手,望天回想起從前,“記得嗎?從前在洛陽府邸的時候,你第一次來玩,咱們誰都不愛說話,誰想最后卻玩到一起了。” 她想,大概她們的童年是很像的吧,彼此都默默無聞,總是有點孤獨。
婉盧說是,“我記得,小時候公主總是把我?guī)У牡男⊥嬉獠恍⌒呐獊G,我哭了,可是下一次公主又給了我一個更好的玩意。”
浮玉被說的有點慚愧,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著她的手一轉(zhuǎn)身直往內(nèi)室走,道,“不提了不提了。” 說著,一揮手叫內(nèi)侍上茶湯,然后二人坐在案幾前,一言一語地說起話來。
上輩子,她與婉盧自幼年別后,幾乎很少見到了。她比婉盧先了嫁人,那之后,更是沒有了她的消息。
浮玉歪頭拖著下巴,眼睛溜溜地仔細(xì)瞧她,直到將她瞧的低頭了,才調(diào)戲似地侃道,“你瞧你,總是喜歡敷粉,從額到頸子,好一個——肌膚賽雪。”她說完,探身低聲道,“也不知未來誰家的郎君會有福分。”
婉盧柔柔一笑,卻也沒說話。
敷粉的習(xí)慣是自幼母親給她養(yǎng)成的,這并不是為了什么肌膚賽雪。婉盧回想起什么,不經(jīng)意地苦笑起來。母親出身低微,常被嫡母暗暗欺負(fù)。她出生的時候,脖頸后頭天生帶了一顆紅豆似的胭脂痣,嫡母便借此說此女不祥,乃妖冶之像。父親很不喜歡,母親只好用粉給她遮蓋上。
直到現(xiàn)在,她依然習(xí)慣于這樣隱藏著……
說來也是諷刺,誰想這陣子,長安城又時興起壽陽公主的“落梅妝”,梅落于頸而非額,別有一番風(fēng)情,一夜之間引發(fā)人人都想效仿。她天生帶此紅痣,卻從來未露出來。別人的喜歡的,偏是令她從小就最難過的回憶。
“所以公主打算選誰呢?”她接過浮玉推給她的茶湯,道謝后藉機轉(zhuǎn)開話題,反問起浮玉來,“當(dāng)日郎君眾多,我遠遠見著有不少人上前。公主可有心儀的?”
浮玉長長地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其實很多人我才見過一面,也不太了解。說喜歡倒是談不上,畢竟這種事情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的。”
婉盧扶著著杯子含笑,“是啊。我理解。”
她當(dāng)然理解。如果越浮玉不喜歡宋洵,宋洵也不喜歡越浮玉,自己或許還愿意和她交好。越浮玉為公主,自然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可是她不一樣,留住喜歡的東西或人是這樣不易。小時候,公主習(xí)慣弄丟她的物件,就算越浮玉給她一個更好的,可總是有細(xì)密的牙齒咬在心頭,滋生出隱隱約約的恨和不快。
“沖喜?” 總給使和旁邊那人對視一眼,詫異道,“圣人可安好?”
“陛下在內(nèi)朝還未蘇醒,怕是今天也……”
“住口!”話音還未說下去,只聽身后一聲幽幽低斥,隱著薄薄怒意似的。
總給使和吟慧都嚇了一跳,循聲左右望去,卻不見人,只聽那頭繼續(xù)低沉道,“圣人龍體,豈能爾等妄言?方才某說的話,爾等沒有聽見?”
這時候,只見長廊的陰影中慢慢走出來一人,藉著月色一看,原來是蘊空,而他的身旁還跟著永陽公主。
幾人一見,立即垂首退開,驚驚慌慌地齊聲道,“奴不敢……”
蘊空負(fù)手慢慢邁步,走到月下,面色沉冷,道,“即日起,宮中人不可再妄自非議,若有故意亂言亂心者,本相一律當(dāng)作奸細(xì)處置。”
“是……”
大師威嚴(yán),無人敢不敬不服。如今佛子發(fā)話了,他們相信他言出必行,說處置就一定會處置,于是幾人皆抿嘴不語,生怕再說錯什么話。
只聽永陽公主又細(xì)聲道,“你們都退下吧。各歸其位,各司其職,勿要再添亂。”
幾人道,“謹(jǐn)遵公主令。” 說完,紛紛朝大師和公主一拜首,趕緊離去了。
月色下,秋葉瑟瑟,滿地如霜,這才剛九月,仿佛已經(jīng)是暮商了。明明是舉國歡慶的千秋節(jié),天子生辰,不設(shè)夜禁,誰想會發(fā)生這等突變……
蘊空同浮玉并肩在朱紅的游廊上行走,兩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長,在這冷光下,頗有些彼此依偎取暖的意思。
大師還穿著大典的服制,寬肩細(xì)腰,方冠垂珠,比平日顯得更加挺拔俊朗。浮玉跟在他旁邊,不由得緊了幾步,貼在他身旁,胳膊碰著胳膊,也算是悄悄地聊以慰藉。
蘊空心里知道,眼下她很難過,正是最是需要安慰的時候,如果這是在宮外,他一定會緊緊擁抱住她,陪她呆上一整晚。可是眼下不行,宮中處處都是耳目,更何況,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感到她微微溫?zé)岬母觳膊吝^他的,一壓一抬,隔著衣料也能感到她的柔軟,他步子不由得慢了下去,淡淡道,“公主不要過于悲傷。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還不知情。”
他的聲音沉沉磁磁的,將她一顆心包裹起來,叫她聽得安穩(wěn)不少。
“我明白。” 浮玉聲音平靜,叫蘊空著實有些驚訝,他聽她低聲繼續(xù)道,“該來的總會來。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是……我沒有想到,這一日會來得這樣快。”
話說的極其隱晦了,蘊空聽得很明白。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陛下也是人,因此,也不例外。
哪有什么長生不老,萬世長存。只要生而為人,于這亙古的歲月來說,便是夏蟲語冰一般,花開花落,皆是須臾之間。
公主比他想像中的要更堅強些,他緩緩沉了一下,然后偏頭垂眸看她,道,“公主很通透。臣真心佩服。”
浮玉苦澀一笑,“佛子這話可是笑話我了。這種事,有什么佩服不佩服的呢。”
其實她不是通透,只不過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父親離世之后,便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生命短暫,朝夕片刻罷了。所以重活的這一世,她才這樣努力地去爭取自己喜歡的人。
“那你呢?接下來要去哪里?” 浮玉抬頭望他,目光依戀。她在月下注視著他,仿佛天地間只有他們彼此了似的,這諾大的宮城里,除了眼前之人,其他都變得虛無起來。
大師答,“臣得先去一趟偏殿,審一審那元珞,或許,他那里能有什么線索。”
浮玉\'嗯\'了一聲,然后沉思道,“元公公是父親身邊跟了多年的老人了,沒有理由去做不利父親之事的。”
蘊空背過手點點頭,然后抬目望著明月,道,“臣也是這么想的。只是當(dāng)時事發(fā)緊急,沒有辦法,只得先拿他震懾一下旁人,也算是提個醒。”
浮玉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父親服食丹藥已久,我雖不懂這些藥理,可是總覺得父親的身體日漸衰退。只好悄悄命太醫(yī)令及時準(zhǔn)備參湯,在父親吃完藥后送過去。也算是,緩解一下那丹藥的藥性。”
大師恍然大悟,贊許地淺笑,“原來是公主命人準(zhǔn)備的參湯。”
“怎么了?”
蘊空欣慰一笑,看來,他的公主很是聰慧,也很懂得迂回推進。也多虧了她的參湯,總算是稍稍將那丹藥的烈性減退一些。
浮玉見大師望著她,目光繾綣溫和,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淡淡道,“你這么看我做什么……”
蘊空不語,只是微微揚唇,繼續(xù)向前走了起來。
夜色微涼,宮殿的輪廓起伏如山巒如巨獸,叫人一眼望去有些窒息,或是因為敬畏,或是因為恐懼,可是,只要身邊有她相伴,若是這樣沿著游廊一直走下去,哪怕永遠困在這里,似乎也不錯。
殿前有侍衛(wèi)執(zhí)刀把守,見了公主和大師,紛紛抱拳行禮。
直到走到了偏殿,蘊空才緩緩轉(zhuǎn)身,迎著點點火光,道,“公主回去吧。臣要進去了。” 說著,朝她輕輕一點頭,仿佛在告訴她要聽話。
浮玉撇了下嘴不說話了,猶豫片刻,才抬頭小心問道,“我和你一起進去吧。我不說話,在旁邊聽著就好。”
大師皺了皺眉,公主看起來似乎并不想回內(nèi)禁,難道是害怕什么?
他很驚訝,垂眸道,“雖然陛下還未醒來,可是,他一向疼愛你,如果睜開眼第一個就可以見到你,想來陛下定會欣慰。”
浮玉悵然點頭說我知道,“可是眼下,內(nèi)禁里頭恐怕聚集了很多人……恐怕,排都排不上我呢。”
蘊空聽出她的意思。估計陛下的病榻前已經(jīng)擠滿了焦急的皇子和公主,或許是真的擔(dān)心,又或者各懷心思,誰都說不準(zhǔn)。天家的親情,總要減少幾分,才算真實。
此時,如果叫她一個人回內(nèi)禁,恐怕更覺得孤零零的,有些無依無靠。
大師沉吟片刻,思忖幾分,終于心一軟,道,“那好。請公主隨臣進來。到時候,臣來問,公主在旁聽即可,也算是個證人。”
浮玉抒懷一笑,立即提衫跟了上去。
偏殿不大,已經(jīng)燃起宮燈燭火,澄光點點,將元珞的影子投在墻壁上,他盯著燭光長嘆口氣,無奈地?fù)u搖頭,很是頹然的樣子。
門一開,他抬頭,見大師與公主進來了,趕緊上前兩步跪下,顫聲道,“佛子,公主,奴冤枉,奴怎敢謀害大家。”
浮玉看得心一緊,正想雙手扶起這老內(nèi)侍,卻被蘊空輕輕一瞥,只好乖乖滴收了手,去旁邊的墊子上坐下了。
蘊空抬袖,單手虛扶了一把元珞,道,“內(nèi)侍不必如此。本相無奈之舉才行此下策。更何況,我也沒有說是你謀害陛下的。”
元珞擦了擦額角的汗,慢慢點頭起身,見蘊空入座后,自己也在案幾前跪坐下來,“只要能洗清奴的冤屈,奴一定知無不言。”
大師嗯了一聲,雙手搭在膝上,頷首道,“還請內(nèi)侍將當(dāng)時情景說與本相。”
元珞說是,然后仔細(xì)回想起來,緩緩道,“大家與天同慶千秋,奴知道,一會兒大家定會同眾臣同飲,于是親自叫人將尚食局備好的火迫酒端來。”
“你是說,給陛下喝的是燒春酒?”大師很驚訝。
元珞卻非常肯定,確認(rèn)道,“是。諸位朝臣飲的是火迫酒,大家飲的是燒春。”
大師心中了然,難怪那時候他覺得那杯酒入口之后如此之烈,原來是火迫酒。而陛下的燒春酒要比火迫再烈一些,可是,若是僅僅一杯酒便暈倒了,也太奇怪了些,更何況,陛下的酒量甚好,不至于如此。
他想起來什么,望了一眼元珞,道,“這之前,你是不是給陛下服食丹藥了?”
元珞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說,可又見大師目光犀利只好承認(rèn)道,“不瞞佛子。近來大家依靠這丹藥愈發(fā)的重了。雖然有公主叫奴準(zhǔn)備的參湯……”說著,他恭敬的對浮玉微微一垂眸,然后低聲道,“可是今日,大家為了千秋節(jié)盡興,一口氣服用了五粒。”
案幾桄榔一聲——
引得門外的侍衛(wèi)面面相覷起來,紛紛不知道里頭發(fā)生了何事。
“陛下居然……服用了如此之多?” 蘊空忍不住拍案而起,怒目而視道,“你身為他身邊的貼身內(nèi)侍,為何不規(guī)勸?”
“佛子明鑒啊!奴盡力勸說大家了,可實在是……” 說著他猛地長拜下去,再也不起。
大師緩緩坐了回去,燭光映在他的進賢冠上的明珠上,發(fā)出刺目的光芒,他神色一滯,忽然覺得心間涌起陣陣冰濤似的,叫他仿佛陷入萬丈深淵。
烈酒與丹藥,怕是二者相沖才導(dǎo)致如此。陛下服用丹藥已經(jīng)不是一日兩日了,今日這一下,恐怕如重拳打在枯木中,只怕是再難逢春。
他眸色一緊,忽然想起重生前,陛下是在公主出降后御龍歸西的,比起現(xiàn)在還有一大段時間,可是為何提前了?他怔怔地一愣,這才慢慢明白過來,原來他重生后所做出的種種的不同選擇,已經(jīng)將原有的命運改變了很多,可與此同時,其他人的命運也在隨之變化。
看來,魚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他選擇了越浮玉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他無法再同時去留住其他人。
或許,當(dāng)他剛剛回來的那一日,在杏崗與她重逢的時候,倘若當(dāng)時他替宋洵應(yīng)下了那門陛下欲賜的婚事,一切又都不一樣了……
想到這,大師沉痛地閉了下眼,在寂靜中沉思不已。
亥時六刻,宮人來報,陛下咳嗽不止。
子時正始,宮人來報,陛下陷入夢魘昏迷不行,發(fā)汗嚴(yán)重。
一道道急報像是大師的催命符似的,叫他聽了心驚膽顫。難道,他走到如今的選擇都是錯的嗎?難道,他想和她在一起,這是與天道為逆嗎?
浮玉一聽,立即起身欲往內(nèi)禁跑去。剛打開門,只見一位內(nèi)侍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他一見蘊空在里面,立即道,“佛子,佛子。徐太醫(yī)施針逼血后陛下有所好轉(zhuǎn)!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口說話了!”
蘊空馬上走出來,終于面色由憂轉(zhuǎn)喜道,“真的嗎?太好了………” 他心里松了口氣仿佛上天寬恕了他和她似的,點點頭道,“那就叫陛下好生休息……勞煩太醫(yī)令轉(zhuǎn)告陛下,臣就在中朝等候隨時傳召,請他安心……”
浮玉和他對視一眼,喜上眉梢,歡喜道,“父親他沒事了!我就說,今天是千秋節(jié),神明一定會保佑他的!”
這時候,另一個內(nèi)侍匆匆跑來,抬頭一見大師同公主站在一起,神色有些古怪,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然后才垂眸道,“陛下有旨,即刻傳佛子與永陽公主入內(nèi)朝覲見。”
“現(xiàn)在嗎?” 浮玉有些詫異,喃喃問了一句,“父親,他現(xiàn)在要見我……和佛子?”
內(nèi)侍低聲道,“回公主,正是……”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支持。
古人把春天釀的酒,都喜歡帶個春字。蘇軾曾經(jīng)研究過古人,認(rèn)為唐朝人最愛給酒名字取帶春字的。
比如梨花春,曲米春,金陵春。
文中提的燒春正是'劍南燒春':唐代年間,劍南燒春是釀造的名酒。李肇曾在《唐國史補》中介紹說,“酒則有郢州之富水,烏程之若下,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
也就是其實劍南燒春才排在第五。據(jù)說,那時候劍南道每年都要向唐宮進貢十斛劍南燒春酒。
說起烈性,關(guān)于唐朝是否有蒸餾酒還有些爭議,有的說這個燒春其實就是蒸餾,可有的說,這個燒字還沒有達到蒸餾的那個水平。
另外的火迫酒,火迫其實是我架空來的,是宋朝釀的酒,火迫似乎也是一種手法。很多人覺得這個也是蒸餾酒,似乎也不是。
燒,和火迫,都是一種加熱催發(fā)酒醇度香度的手法,至于是不是真的很烈,只有古人才知道了~。
這里就半架空一下,不要被誤導(dǎo)~ 感謝支持
第65章
大明宮的夜總是這樣漫長而漆黑。
在一片暗色中, 浮玉步步踏過玉階, 穿過重重宮門,耳邊仿佛還能聽到遠古金戈鐵馬在這里爭權(quán)奪勢的廝殺聲。
大概, 這也是大明宮給那些手握至高權(quán)力的皇帝的一種詛咒。
路過前朝, 只見先前花天錦地的含元殿里,只剩下幾個內(nèi)侍,正小心翼翼地收拾著殘羹冷炙, 方才還擠滿了賓客的座位,如今已經(jīng)盡數(shù)空落。
前殿已經(jīng)燈火晦暗, 黑暗中可以見到有金吾衛(wèi)的輪廓, 在一片迷茫中來來回回地行走守夜。可愈往內(nèi)禁走,反而愈明亮起來。
這樣反常的對比,更顯出了今夕的不平之夜。
紫宸殿外重重把守,森嚴(yán)緊密,兵刃的冷光在秋風(fēng)中閃爍著光礫,金吾衛(wèi)首領(lǐng)見公主與大師步步走上來, 抱拳迎上道, “公主,佛子。”
大師負(fù)手點頭,開口客套一句,“事發(fā)突然, 將軍值夜辛苦。陛下,可安好?”
“方才,末將聽聞陛下醒過來了, 具體情形,還尚且不知。”
佛子嗯了聲,然后站在高大的殿門外,環(huán)袖躬身,高聲道,“陛下,臣蘊空,前來覲見——”
內(nèi)侍立即跑去同傳,等了片刻,浮玉四下環(huán)顧一圈,卻很是詫異,悄悄拉了一下大師的衣擺,喃喃道,“為何此處沒有旁人?難道,九兄和岱哥哥已經(jīng)走了?”
來不及說什么,只見雕龍刻云的宮門開了一條小縫,內(nèi)侍從里頭鉆了出來,施禮道,“圣人準(zhǔn)奏。”
大師提衫上前,浮玉也跟了過去,誰知,剛等蘊空邁進宮門,只見內(nèi)侍抬手一攔截,抱歉道,“公主留步。”
浮玉愣住,蹙眉反問,“大膽,你可知父親也召我前來?”
內(nèi)侍垂首,答,“陛下有言,先請佛子入內(nèi),公主請再等片刻。”
浮玉怔忪地抬頭看向蘊空,有些擔(dān)心之意,大師只是微微點頭,仿佛在安慰她似的,道,“臣先去了。”
殿門有合上了,將蘊空的身影關(guān)了進去。
公主孤零零地立在殿外等著,抬起頭仰望,天上冷色月光,人間滿地落霜。此時,雖未及深秋,她卻不由得輕輕打了個寒顫,小心翼翼地將外衫緊了緊。
身邊沒有旁人,她也不再是小孩子,不喜歡一堆人跟著,所以老早就將貼身宮人打發(fā)回去了。
內(nèi)侍此時呈上披風(fēng),道,“夜涼,公主披上外衣吧。五②四九零八①九②
浮玉看了一眼,只覺得這衣服穿上略熱,可不穿又涼,實在是雞肋,如此兩難的心情叫她生出莫名的焦躁,一時間竟有些惴惴不安,總覺得有種心慌之感。
她搖了搖頭拒絕掉,然后不經(jīng)意地隨口一問,“皇后娘娘何時回去的?其他人呢?岱哥哥和九兄也走了嗎?”
恍恍惚惚地回了中書省,剛一踏進門,就見寧侍郎趕緊迎步走了上來,恭聲道,“大師,愚等您很久了……”佛子卻有些六神無主,蒙然嗯了一聲,徑直往內(nèi)室走。
寧侍郎凝眉,一路跟了過去,探聲問,“大師?您臉色很不好呀。是否替您叫太醫(yī)令呀?”
佛子坐在案幾前的時候,忽然穿堂風(fēng)拂進深遠的殿內(nèi),迎面是涼涼的觸覺,終于醒了神思,佛子側(cè)看向?qū)幨汤桑艈柕溃鞍 趺磥砹耍拷袢詹⒎浅瘏⑷眨踹特意跑一趟?”
寧侍郎長吁短嘆起來,說起自家郎君的不懂事,“他不懂規(guī)矩,給大師添亂了。多虧大師當(dāng)日控制了局面,不然依照大理寺的規(guī)矩,愚子他就……”
佛子哦了一句,擺擺手顯然有點累了,“無妨。子彥他本就沒有什么大錯,某知道他與此事無關(guān)。”
寧侍郎皺著眉頭有些為難,猶豫半天,才道,“公主是何等人物?愚子他承蒙大師您賞識,在國子監(jiān)那邊某了個不錯的差事,能力也就還算過得去,可是……” 他揣著手,欲言又止,“可是他實在配不上公主。愚想著,叫他來年考個進士科,也算走正途。”
佛子當(dāng)然聽的明白了,淡笑著說理解,“古話說,娶婦得公主,平地生公府。君這是擔(dān)心要把官府娶回家了。”
寧侍郎說豈敢豈敢,“永照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多少高門貴仕想求得,愚家祖上寒門得名而已,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高門娶公主,算是親上加親,有了公主的名號,家族的聲望也就愈發(fā)鼎盛。可那些打算走科舉之路的人卻不這么覺得,做了駙馬都尉,雖是三品,卻只是個三品員外官的虛名。除非有天大的功勞,至多再加封個銀青光祿大夫,若說實權(quán),那是極少的。
寧侍郎是科舉出身,極看重進士門第,因此他更想讓子彥做官,而非娶公主做皇親國戚。
“所以君是來說這件事的?” 他揚眉看過去,做媒是做不成了,人家爹不愿意,可是或許害苦了子彥那個孩子,他才見了公主短短一面,就算第二日挨了揍,也不忘托人往宮里送人參。他有些慚愧地看了看寧侍郎,忽然覺得有點對不住。
“不是不是,” 寧侍郎連忙從懷里掏出一沓文書遞了過去,扯過其他話題,道,“大典的諸項事宜已都安排妥當(dāng),竇尚書前些日子同禮部的人一并過目了各項,交由鴻臚寺那頭依照著下去辦了。”
佛子問,“這次來的突厥使臣可是朱邪茲?”
“是。除了朱邪茲,還有阿史那仁表的第三子,阿史那思力。”
佛子抬眉,有些意外,“他也來了?我很多年前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
寧侍郎道,“所以,鴻臚卿那邊在商議,是否建議陛下也選一位大王……”
陛下如今尚未確立太子之位,此次選定的人,必定是一種預(yù)兆啊……“告訴鴻臚卿,此事只向陛下建議即可,至于人選,莫要提,請陛下定奪。” 說完,他細(xì)細(xì)算了算日子,然后道,“使臣的人馬還有十日就到了吧??”
“那倒不是。聽人來報,還有約莫半個多月。”
佛子皺眉,警惕起來,“哦?還有這么久?路上耽擱了么?”
寧侍郎卻困惑的說不是,“說來也奇怪,從來突厥來中原都走的是隴右道,從涼州東行路好走也快些。也不知為何,這次卻繞了個遠路,走關(guān)內(nèi)道,自汾州南下而來。”
佛子聽后,思索片刻,然后卻笑了起來,寧侍郎不解,見佛子嘴唇碰了下茶湯,抬頭道,“看來西邊的黨項人給突厥可汗添了些煩惱,此行應(yīng)是求和而來,你我皆可松口氣了。”
內(nèi)侍如實回答,“回公主,圣人醒來后就請皇后娘娘回清寧殿歇息了。四大王和九大王本想陪著,可圣人也叫他們二人先回了。”
宮燈搖曳,紅彤彤的光也地上跟著擺來擺去,公主垂眸,“那,父親醒來后,可和母親與幾位兄長說什么了嗎?”
她自己知道,打探天子之言乃是大忌,可是為了想驗證自己的猜測,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果然,內(nèi)侍答道,“回公主。四大王走了之后,九大王在里頭呆了一陣子,不過,奴也不清楚。”
浮玉心中了然,面上卻對他說的話沒有任何驚訝,只是平靜地哦了一聲,亦不再多言。
看來,九兄繼位之事,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榱恕o論她在重生多少回,做出什么樣的改變,歷史的滾滾車輪的方向,卻永遠不會改變。
她直起身子攬袖在廊廡前踱步,思忖著日后的打算。她想,到目前為止,她和九兄也不曾生過什么太大的過節(jié),英娘那頭的不快也已經(jīng)解開了。還有什么,能阻止她和蘊空的呢?
父親賞識他,也仰仗他,將最心愛的女兒賜給大師,這似乎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即便是從前沒有過這個先例,可規(guī)矩也是人定的,破除規(guī)矩,也不是不可以。
更何況蘊空身攬諸多奇功,從來也沒有求過什么,倘若他日后開口求尚公主,那有什么好拒絕推辭的呢?再來,她也不是善弄權(quán)勢的那種人,倚傍一個大師,她也不會做什么事情的。
這時候,殿內(nèi)有云云走動聲,她抬頭,只聽殿門哐——的一聲緩緩打開,沉重,喑啞,浸透了今夜的蕭瑟與沉悶。
大師自內(nèi)而出,行邁靡靡,袖角輕垂,仿佛受了什么打擊似的。
內(nèi)侍出來宣永陽公主進殿。
可公主卻不進去,只身迎上蘊空,在他身側(cè)低聲道,“怎么了,父親和你說什么了?”
蘊空眸色沉沉如夜,抿唇不語,這叫浮玉看得心有余悸——從未見過大師這般模樣,看來是情況不妙。
公主有些擔(dān)憂,復(fù)問了一句,“為何不說話?發(fā)生什么事了?”
此時蘊空才慢慢轉(zhuǎn)過身子,視線飄落到她的身上,眼神中有些傷痛的意味,他輕輕揚了一下唇角,卻不是笑著的模樣,低聲道,“陛下傳召公主。公主進去好生陪一陪陛下吧。臣……先回中書省了。”
浮玉不知何故,本想再多說幾句,可身后的內(nèi)侍又重復(fù)了一遍:“公主,陛下傳召。您快進去吧……”
蘊空對她輕輕頷首,用口型說了一個“去吧”。
浮玉不明所以,可眼下不能太過糾纏,只得望著他后退幾步,然后轉(zhuǎn)身回去。
“有事我會找你的……”
他聽見她臨去前,這樣對他最后說道。然后,他目送著她走進去后,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進了紫宸殿,并沒有她想像中的輕快的氛圍,濃重的御前香繚繞在眼前,如夢如境。梁上的宮燈昏昏暗暗,垂下來的穗子顯得略有疲態(tài),一切都叫人看得心里發(fā)顫。
內(nèi)侍引路至帳前后,徐徐退下,步子沒發(fā)出半點聲響。
此時,皇帝臥在榻上沉沉閉目。大概是方才與大師說了太多的話,因此,此刻他有些疲累。
浮玉隔著帳子看到了父親,他平靜地躺在榻上,沒有什么精神,像個病人,而非帝王,又或者,更像個父親。
她呼吸一窒,啟唇輕聲喚道,“阿耶——”
自從她十三歲歸宮后,再也沒有像從前在舊府邸那時候叫過他‘阿耶’了。
宮中有宮中的規(guī)矩,人前要稱呼皇帝為“父親”,這樣才顯得莊重嚴(yán)肅。
她記得管教宮人教她的話,這一叫,便是三年。如今想來,竟是很久都沒有這般孩子氣地叫過他了。
“阿耶……阿耶……”她又叫了一聲,氣息輕柔,生怕驚攪了父親的休息。
這一聲終于將皇帝漸漸喚醒,他隔著紗帳看到公主,欣慰一笑,勉強抬手叫她過去。
浮玉打起紗簾,湊僅一看,不由得后背升起一陣?yán)湟狻?br />
只見父親面色沉沉如土灰,嘴唇干涸,雙眼像是困覺睜不開似的,硬撐著望著她。
浮玉撲坐在榻邊,握起父親的手,道,“父親,他們說你醒來了。我很開心,可是……你為何成了……這般模樣。”
話說著,淚滴就不由自主地自眼角流下,她沒有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只是靜靜地流著眼淚。
皇帝看得皺眉,吃力的抬起手替她擦去些淚滴,聲音透著疲憊,安慰道,“鳶兒,你不必難過。我現(xiàn)在才明白,人固有一死。”
公主自己抬手抹掉眼淚,搖著頭道,“今日是千秋節(jié),阿耶勿要說這些話。你好好休息,過幾天就會好的。”
她觸摸到了自己的眼淚,滾燙的,真摯的。
她本以為自己的淚水已經(jīng)在上輩子流盡了,重活一世,任何悲歡離合在她眼中都變得不足為道,可是,在這一刻,她還是哭了。
知道父親會離去,可沒有想到這一次會來得這樣快。
突如其來,一如前世給她的打擊那般。
皇帝的發(fā)冠已經(jīng)被拆卸下來,頭發(fā)披在枕頭上,露出里頭蒼白的痕跡,他沉沉道,“我知道,是你叫太醫(yī)令送的那些參湯……”
公主抽泣,“阿耶不該服散……更不該聽信那天竺方士……”
皇帝聽到這句,閉目笑了笑,聲音仿佛萬年的古木吱吱呀呀地移動著,“你還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事情你還不懂。鳶兒,人一旦坐到了我這個位子上,如同身處高山云霧中,不知再去期盼什么好。站無人的山巔之上,見日月千古,星辰萬載,你會開始奢望與它們一樣……”
“風(fēng)雨或塵煙,前朝或后世,我們都是一粒砂礫罷了……”
“可是,我多希望長長久久的留在這大華人間,親眼目睹它萬代萬世的繁華更迭。” 皇帝說完,自己無奈地?fù)u了搖頭,道,“大概,是我想錯了。”
公主俯身跪坐在榻前,直起身子握住父親的手,將他的手背貼在自己的臉上,企圖傳遞一些溫暖,喃喃道,“不會的。你會好起來的,阿耶。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杏崗上,看滿山紅葉。”
“紅葉?”皇帝眼神漫起了一層迷霧,仿佛望到了極遠的地方,道,“你母親很喜歡看洛陽的紅葉……”
浮玉怔怔地聽著,依稀回想起從前幼時,母親常常抱著她去登高,然后看遍晚秋紅葉如火,再映著晚霞而歸。
穿堂風(fēng)細(xì)細(xì)慢慢地刮了進來,將燭火晃了一晃,公主外衫輕輕飄起又落下,紛紛揚揚,顯得落寞。
“阿耶,你恨阿娘嗎?”公主的聲音低微極了,細(xì)碎如白瓷小鈴,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皇帝聽罷,眼睛愣愣地望著腦頂繁瑣華麗的幔帳許久,然后,仿佛心中積壓多年的苦悶終于可以說出來似的,沉沉地嘆出一口氣。
“你恨我嗎?鳶兒,你會討厭阿耶嗎?” 九五之尊問著她,像個急著等待答案的孩子似的。
浮玉不解,“我如何會恨您,您是對我最好的阿耶啊。”
皇帝眉頭堆砌而起,滿目苦楚,他緊緊抿唇,似是有口難言。他睜開眼看著眼前乖巧美麗的女兒,難過地沉沉道,“當(dāng)初……我讓蘊空在弘文館教你念書,念得不是《女誡》,而是《六爻》,你,你不知道為何么……”
浮玉不知所措起來,這事情當(dāng)初蘊空在剛剛教她的時候還奇怪過,為何陛下要他交給公主這些晦澀難懂的書籍,可圣意難測,他也未在多言。后來,她還和蘊空抱怨過自己看不通順,學(xué)著無趣。
“兒不知為何。”
大殿沉寂了片刻,皇帝才慢慢道,“突厥之事突發(fā)緊急,朝中主和之聲此起彼伏,百姓才休養(yǎng)生息,我無奈之下,本想忍痛……送你去和親。”
這話叫公主聽得渾身一震,身子頹然地向后坐了下去,皇帝看出來她的驚訝,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后來此事不了了之,再加上蘊空三番進言,也就算了過去了。還好,我還可以將你留在身邊。”
公主恍惚之際,忽然感到一只手蓋在了她的臉頰上,道,“所以,你會恨阿耶嗎?鳶兒,告訴我。”
浮玉已經(jīng)不哭了,視線望著皇帝,苦澀道,“那,將我送去,阿耶,舍得嗎?”
皇帝一愣,然后笑了,仿佛從現(xiàn)實中回到了很久以前,在牡丹花叢前,也有一個人曾經(jīng)這么問過他——‘送我去太子那,你會舍得嗎?’
公主見皇帝神情微變,不由得有些擔(dān)憂,于是輕聲喚了一句他,“阿耶,你若是累了,兒今日先回去了。”
說著,她緩緩提衫欲起身拜退,忽然,只聽一聲沉沉。
“你母親……也這樣問過我……”
皇帝說完,偏過頭來看她,只見公主出落得愈發(fā)淑麗,也越來越像她母親了。他換換抬手,示意她坐回來,坐在他的身邊。
浮玉聽到方才那些話自然是震驚的,她從未想過父親曾經(jīng)打算送她去突厥和親,這對她來說既是打擊也是難過。
可是這種情況下,她只是一臉平靜,淡淡地望著他,仿佛只是看一個年邁病弱的老者似的,目光柔和,輕聲道,“阿耶,和我再說說母親好嗎?”
洛陽舊府邸,母親的死一直是她心中的一個結(jié)。她當(dāng)時還很小,沒有人和她說過這事情,只是問起來的時候,都會低頭說一句,“睿夫人是突發(fā)急癥去的。”
從此,令睿姬似乎就成了眾人緘口不提的所在。
關(guān)于母親,她聽過了很多種形容,好的,或是不好的。有的說她美麗非凡,有的卻說她是禍國之色;有人說,她出身高門,有的人卻說,她是前朝欲孽。
其他的,有人說她很愛父親,可是也有人說過,她在父親和太子這兩兄弟之間挑撥離間,引起不和,最后逼得父親發(fā)起洛陽之變……
浮玉輕輕顫聲,將多年來心底的疑問說了出來,“阿耶,母親她,是你下令賜鴆酒的么……”
說完,殿外忽然潮氣四升,烏云遮玉,星光黯淡,晚風(fēng)驟起,然后只聽直欞窗外遠雷隆隆,仿佛戰(zhàn)馬嘶鳴。緊接著,淅淅瀝瀝,愈來愈緊,愈來愈急,一場秋雨,就這么悄然而至。
長安城內(nèi)的千秋盛典在突如其來的急雨中就這么散了,街上沒來得及收起來的彩燈瞬間被澆得熄滅,升起一陣直直的青煙,然后在夜色中暈開。
方才還在歡聲笑語夜游于街的百姓,這時候紛紛頂著斗笠跑回坊中去了,有的來不及走,只得躲在酒坊的檐下,眼睜睜地看著那盛京之景,一點點湮沒在連綿的秋雨中。
第66章
大概盛極而衰, 得失榮枯本就是常事。
浮玉從前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可是與上輩子不同的是,她親眼見到了父親自鼎盛尊容轉(zhuǎn)而纏綿病榻的模樣, 心里感到的不僅僅是那份因為親情帶來的傷感。
她的問題教皇帝沉默了很久。外頭的雨滴打在玉階上,冷冷生寒,更顯得殿內(nèi)幾盞幽幽燭火, 在風(fēng)中搖擺不定。
公主想知道當(dāng)年的真相, 更想知道那些流言蜚語的源頭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對于皇帝來說,這無非是將心底埋葬依舊的傷口重新掀開來瞧。
大殿幽深, 公主坐在榻前俯身守著皇帝,一言不發(fā)地等著他說些什么。
只聽在一片寂靜空落中, 一聲嘆氣,“或許,朕走到如今,也是一種天道輪回。朕,不是個好君王。”
皇帝在眾人前從來都是氣吞山河的帝王之舉,不曾有如此頹敗的感嘆。浮玉聽后,輕輕皺眉,安慰道,“只有明君才會這么說。父親是明君, 自然時時刻刻心系家國,三省吾身,覺得做得還不夠多。由此可見,阿耶說的并不對。”
“你這巧言, 與那些人一樣了。” 皇帝聽罷,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生氣。
浮玉淡淡凝視著,道,“父親坐上皇位,不論如何,終究是天命所歸。”
皇帝緩緩睜開眼,卻不再回答她方才說的話,緩緩支起頭,握住浮玉的手,道,“你的事,一直是阿耶的心結(jié),在我走之前,沒有親自為你欽點婚事,為父,實在放心不下你。”
浮玉手中一頓,強硬笑了笑,道,“阿耶,等你好了,我們再說此事。”
“我欲將你出降給蘊空的義子宋洵,你看如何?” 皇帝說完,看到公主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以為她是擔(dān)憂宋洵的家世,于是安撫道,“他已過了明書科的試,不日封官,入仕書博士。從此你平安一生,阿耶也可安心。”
“光耀門楣?”她說完輕聲一呵笑,帶著點輕嘲,“父親若是想拉攏蘊空,為何不將我直接出降給他,反倒出降給他的義子宋洵?”
浮玉說這些話的時候輕描淡寫,反覆只是在聊詩看花似的閑言片語。
皇帝聽罷,不由得訝然。正如公主所說,他想將她出降給宋洵,本意正是想以此鞏固大師的忠心,天家賜婚其子,何其榮幸?想來大師定會感激圣恩,鞠躬盡瘁。
可是皇帝沒想到,公主竟然這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柫顺鰜恚鲇X得有些慚愧,可隨后立即沉沉道,“如今相權(quán)頗大,蘊空權(quán)重望崇,怎可再賜婚貴女?豈不是……”
“可賜婚他的義子,就不是權(quán)上加權(quán)了么?”
皇帝感到了公主的忤逆和不滿,他沉了口氣,對著他最愛的女兒道,“前朝的事情,你不懂。賜婚蘊空,會讓房家權(quán)名過大,引發(fā)百官忌憚;可若是賜婚他的義子宋洵,那畢竟不是姓房,即可叫他心懷感恩,又可避免他自矜功伐……”
原來父親并不是那么信任蘊空,是不是坐在這高位上的人對誰都這樣保留幾分?
浮玉聽到這些話,替蘊空難過,也替自己難過,她不禁蹙眉痛心道,“蘊空對父親和王朝是全心全意的……”
“我知道,鳶兒。可是朕是一國之君,朕永遠不可能太過偏袒任何人。平衡……才是要事。”說完,皇帝咳嗽了幾聲。
浮玉頹然松懈下來,喃喃道,“難道要用我去平衡么。”
皇帝一面握拳忍住幾分咳嗽,一面斷斷續(xù)續(xù)道,“宋洵你見過的。他……咳咳,他父親雖然是隱太子的家將,可他性情溫良,又在蘊空身邊長大,自然不差……”
浮玉不再握住他的手,緩緩搖頭抿唇,淡聲道,“我不嫁。”
“為何?” 皇帝大概知道了她會拒絕,也并未驚訝,只是隨口問了一句。
浮玉沉了口氣,燭光在眸子里跳躍,叫她看得幾乎出神了。她感到神思恍惚,仿佛腳底升起一層涼氣似的,叫她失了魂魄。
“因為我喜歡別人。我喜歡蘊空——”
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沉默了。
宮燈的蠟燭慢慢燃燒著,滴蠟緩緩流了下來,凝結(jié)在銅盤上,成了一顆顆化不開的淚。
皇帝沉沉閉目,仿佛睡著了似的。可是他沒有,因為他的呼吸淺淺,眼睛在眼皮下滾動著。
浮玉聽見父親低沉地問她,“什么時候的事。”
“很久了。”
她呼吸漸漸緊張起來,雙膝跪在榻前,流淚道,“阿耶,我不想嫁給宋洵,求你別下旨……我不想嫁給他。”
皇帝終于睜開眼,看著她的眼淚,眉心攏起一道川,“那你只想嫁給蘊空?”
浮玉收斂起神色,點點頭,“是。”
“不可。” 皇帝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如今相權(quán)雖三分,可實際上仍是蘊空為首。我從未打算過將你再出降給他。倘若日后他真的有不軌之心,你也會被連坐。”
浮玉道,“那我寧愿不做這永陽公主了……”
“你越發(fā)任性了。” 皇帝聽了這話很生氣,可如今身體病著,說出來的時候,也只是帶著幾分埋怨。
浮玉沉默片刻,道,“旁人說……我不是,您的女兒。是真的么。”
這話如一粒石子驚起千層浪。果然,皇帝驚怒,幾乎要起身,道,“何人胡言亂語。”
燭光被他的動作呼起來的風(fēng)振得狠狠跳動起來,浮玉連忙扶住他重新躺好,又替他整理好枕頭,坐了回來,靜靜道,“阿耶,求您告訴我真相。”
今日她的話于君臣來說已經(jīng)是唐突,雖然她是眾人口中皇帝最愛的女兒,可是浮玉心里知道,父親的這一切縱容般的寵愛大概都起源于洛陽之變。所以,即便是唐突,她也忍不住一問到底。
那到底是真的父親對她的愛,還是僅僅因為對母親的愧疚?
皇帝看著這張與令睿姬酷似的臉,不由得怔了怔。隨后,他不再去看,只是平躺著仰望著天頂,從那繁瑣的紋路中,他仿佛看到了過去與未來。
“我認(rèn)識你母親的時候,她是前朝藩王的女兒。朝代更跌,高門敗落,起初高祖并不同意,可后來我堅持要娶她,這才勉強同意。”
皇帝頓了頓,“那時候我知道,隱太子,也就是我的兄長,你的叔叔,也喜歡她。你知道,你的母親很美。”
浮玉說我知道,“我還記得她的模樣。”
“身為皇家的子孫,權(quán)勢,永遠是彼此間解不開的結(jié)。這就像一個漩渦,把所有人都卷了進去……” 皇帝說著,神思漸漸縹緲起來,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懺悔。
“我那時候知道,如果我不爭,日后你叔叔登基之后,定不會放過我。所以,從那時候起,我便開始籌備一切……”
大殿安靜極了,門外的內(nèi)侍大概早就打起了瞌睡。秋夜微涼,就連風(fēng)都變得清澈起來,仿佛能聽見護國天王寺高高的佛塔上傳來的銅風(fēng)鈴聲。
“我那時候還未娶令睿姬,而隱太子也沒有放棄她。我知道,你母親愛的是我,所以,我對此充滿自信……” 皇帝淡淡說著這些不曾對任何人說過的話,“迫切的想要扳倒隱太子的念頭在我心中生根發(fā)芽,大概這是在我們李家人血液中的一種詛咒,為了權(quán)勢,我們要無休止地爭奪下去。”
“所以我,我就讓你母親故意親近隱太子,以套取最機密的情報……”
皇帝說著,閉上了眼,不敢看公主的神色,他知道,她一定很難過,那個表情一定就像當(dāng)時他告訴令睿姬這個打算的時候一樣。
“后來,我娶了她。可是,隱太子為此暴怒不已,在高祖面前三番五次陷害于我,我打算就此反擊。再后來,我與眾心腹門客商議很久,終于等到那日,在洛陽截殺隱太子……一舉成功。”
浮玉看著皇帝,像看個年邁蒼蒼的老人,不悲不喜,只是垂視著他追憶往事,“那母親,是怎么死的。”
“她的身份遭到了高祖的質(zhì)疑,高祖認(rèn)定她是依靠女色挑撥我和隱太子兄弟之間的感情,所以最后,她趁著我離開府邸之時,自請鴆酒一杯,生怕連累了我。” 皇帝說著,眼角慢慢濕潤了幾分。
所以,在他聽見公主問他“舍得嗎”的時候,忽然想起了曾經(jīng)令睿姬聽說了他的計劃后,也這樣問了他一句,“舍得嗎?”
浮玉抬起眼,只覺得有一種想要嚎啕大哭卻又哭不出來的生澀感,仿佛經(jīng)歷過太多事,連哭都變成了一種奢侈。
“那,我……” 她想起那些流言蜚語,關(guān)于她身份的,關(guān)于她母親的。
皇帝滿目激動,一把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當(dāng)然是我的女兒,鳶兒,我知道的,你是我的女兒。”
浮玉苦澀笑了笑,雁足燈的彤彤燭火將她的臉龐照亮,她的眼圈像是紅了似的,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哭不出來。
“所以,鳶兒,你說,你母親會恨我嗎?” 皇帝像個等待答案的孩子似的,揚聲問著公主。
浮玉過了半晌,垂首喃喃道,“阿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母親的過往總算真相大白,可是這樣的真相,是否自己從來不知道,要更好些。
她心亂如麻,守在皇帝身邊,想說些安慰的話,卻也不知道說什么,只聽皇帝又問,“那你呢。你恨阿耶嗎?”
公主坐在那靜靜看著他,他是她的父親,也是這個王朝的帝王,他做的一切,她是否應(yīng)該用父親的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呢……或者,她從來不該奢望從一個帝王那獲得純粹的父愛。
她微微一笑,替他掖去了眼淚,道,“父親,你累了,早些睡吧。我明日早些時候來看你。”
秋雨下得更密了,隔著窗,能聽見外頭嘩啦嘩啦地瓢潑之聲,將這場千秋盛宴澆得冷透。
皇帝聽出了公主的離去之意,等了片刻,喃喃道,“你若是不想嫁宋洵,我不會勉強你的。可是,你若是要嫁蘊空……”
他說完,沉沉呼出一口氣,無奈地妥協(xié)道,“你可以和他在一起,但是,你不能嫁給他……”
浮玉俯身,親了親皇帝的手背,道,“父親,你早些休息吧。你說了太多的話了。”
“記住要聽你九兄的話。他是未來的君王,我已經(jīng)告訴過蘊空了,請他輔佐他。你,你和睿兒小時候總是吵架,以后,你不可隨意任性了。” 皇帝拉住她的袖子,用最后的力氣囑咐著公主。
燭燈下,皇帝褪去一切帝王之氣,仿佛就是個凡人。
“鳶兒。”皇帝叫住了公主,掙扎著問道,“你,你說我是一個好父親嗎?”
浮玉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腳步,緩緩轉(zhuǎn)身,長長的裙擺拖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再飄逸,她道,“父親是天下子民的君王,更是天下人的父親。您當(dāng)然……是一個好君王。”
皇帝于天下人來說,或許是個好父親,可是對于她來說…….并不是。
她沒有將這話再說下去,只是替皇帝蓋好被子后,一步步退了出去。
————————
她走出殿外,廊廡上垂下細(xì)密的雨簾,將紫宸殿與外界隔離開來。一旁有內(nèi)侍撐開油紙傘替她打上,就著雨聲問,“公主,您要去哪?”
浮玉不回答,步步蹉蹉地走入雨中,這讓她想起上輩子自己飲下鴆酒的那一天。
長安城也是這樣,下了很大很大的秋雨,仿佛要將這里的一切洗刷得干干凈凈似的。
內(nèi)侍不知所措,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后面,看不見公主的神色,也無法猜測她的想法。
她走得很慢,漫無目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去了哪些地方,雨不知道何時停了,終于在天濛濛亮的時候,她又走回了紫宸殿。
忽然,一聲悲涼,“圣人鼎湖龍去——圣人鼎湖龍去——”
一瞬間,金吾衛(wèi)紛紛丟下刀劍長跪于殿前,內(nèi)侍,宮人無一不抬袖掩面。
公主雙膝一軟,忽然癱坐在地上,她喃喃道,“阿耶,母親不恨你,我也不恨你……”
朱紅色的朝陽越過丹鳳門照在宮階上,一如往昔。她怔怔地在紫宸殿前望著一切,這空落落的大明宮,終歸又要翻開新的篇章了。
第67章
雨后新空, 日月一如往昔地交替著, 世間萬物不曾因為這個繁盛帝國的皇帝的駕崩,而有任何絲毫改變的痕跡。
禮制自古言‘視死如生’, 因此這場葬禮格外繁縟隆重。
為皇帝招魂復(fù)魄的儀式就在宣政殿舉行。朝堂中品階地位最高的五位朝臣持先帝的袞冕服立于御座之上,長呼三聲“陛下”,而后再將袞冕服投下, 座下有人用筐籃接住, 而后,又先帝的幾位貼身內(nèi)侍再將此服覆蓋于其遺體之上。
大殿中在靈前設(shè)了大行皇帝的奠位, 于東西二側(cè)又安置了‘哭位’,谷桿墊子排成若干排, 皇親國戚跪拜于上,準(zhǔn)備一會兒進行哭奠。
滿宮上下只有她自己偏愛這種熏香,旁人不會用的。可是她昨日一夜未歸,匆匆換上了哀裳后,那香也不再用了,所以更不會是自己身上的。
那可能只有一個,就是幼蓉被叫去伺候嗣皇帝了。至于伺候,倒不至于是那種事,眼下正是服喪期,九兄稱帝在即,他斷然不敢這時候做什么。
可是他這樣背著她叫走她的宮人,實在是不顧及她了。
眼下父親才去,這些宮人的事情她也無心再管束,既然留在身邊不頂用,何必強求,她冷冷道,“你去帶個話,告訴她,日后不必再回宣徽殿了。”
次日,在日出中,皇帝加元服,即位于宣政殿東序,而西側(cè),則是大行皇帝的停靈。東有吉帷,吉駕,而西置兇帷,兇駕。
陰陽相隔,東升西落——帝位更迭,一如東生西亡,生命輪回。
這樣奇異的景致盡數(shù)落在浮玉的眼底,她在一片朝日中獨自立在杏崗上俯瞰宣政殿的典禮,見昨日還對先帝山呼萬歲的眾臣,今日便長跪于申帝面前,喊著同樣的話。
有時候她真想知道,這些人到底是忠于皇帝,還是忠于自己手中的權(quán)勢和地位。
后頭的那些祭奠的流程她都沒有再出現(xiàn)過了。成服那天,皇親國戚和滿朝文衛(wèi)皆按照與皇帝的親疏換上相應(yīng)的喪服,再次進行哭祭。
而小祥,大祥,譚祭,則是傷痛漸漸緩解的一個過程。喪服逐漸減輕,由粗麻換成了細(xì)綢。一個月后,大行皇帝啟殯,午夜時刻,百官匯集于大明宮正門廊下,徹夜燃燭唱挽,哭踴之聲不絕于耳。
轉(zhuǎn)日,送帝陵。參加最后葬禮的群臣皇親一路相送,三拜之后,大行皇帝的玄宮永永遠遠地封閉了。
回來的路上,大師策馬而歸,他在群山之中放眼望去,只見營幕軍兵,陳列五里,浩浩蕩蕩,車馬相隨。
可是萬人之中,始終不見一個身影。他仔細(xì)一想,竟有約三十日未見她了。
起初以為她是身體不適,回宮歇息幾日,可如此看來,她倒是像有意避開這大行皇帝的葬禮似的。
“佛子,怎么了?” 忽然,身后的崔侍中策馬驅(qū)前,跟在蘊空身邊問了一句。
大師的憂慮之色立即散開,淡淡揚唇,瞇著眼看向這五陵山脈,道,“無事。只是看這群山蒼茫,忽感人之渺茫。也不知百年之后,你我又葬在何處。”
崔侍中聽罷,道,“一直覺得佛子云淡風(fēng)輕,看淡生死,不想,卻也會徒生這樣的感慨。”
他想,他的確是變了很多,或許是有了她的存在,自己也更變得有所畏懼,有了軟肋。
“侍中的名單中,可有永陽公主?”
崔侍中道,“有的啊。怎么,公主沒來么?”
蘊空一聽,開口道,“或許她先回去了。這里人多,某不曾注意過,隨口問問罷了。”
說完,他隨意轉(zhuǎn)移了話題,閉口不再談?wù)摴鞯氖虑椤?br />
——————————
十月楓紅,浮玉下杏崗,穿過御庭園,游走于廊廡上,一路閑步欣賞秋色,仿佛人間悲喜并不和她相關(guān)似的。
忽聞不遠處有輕聲笑語,她揚頭望過去,見是幾個眼生的年輕女子在踢毽子,她看了一會兒,猜到她們那些人定是申帝的后妃。
幾張面若桃李的面孔轉(zhuǎn)了過來,齊齊拜下,“長公主金安。”
她聽得愣住,一時半會兒沒意識到那‘長公主’正是她自己。
想來大前些日子,皇兄已經(jīng)封她為永陽長公主了,再過些日子,大概她已經(jīng)快要做別的孩子口中的‘姑姑’了。
浮玉欲言又止,眼前的這些女子全都和她無關(guān),可她們是九兄的女人,這樣搬進大明宮中,倒顯得自己像個外人。
她不再說話,只是朝她們一點頭,然后繼續(xù)微微昂著下顎,沿回廊走了下去。
大明宮又恢復(fù)了往常,只是多了幾分平淡,大概是喪期未過,即便是有喜色,也在處處壓抑著。
她比從前顯得更淡薄些,獨自攬著一些回憶,漫步在這秋景之中,暫時將一切拋在腦后了。
回廊上忽然閃出來個人影,在她背后橫跨出來,用言語擋住了她的前進的腳步。
“公主這幾日在躲著臣么?”
那聲音沙沙沉沉,教她聽得打了個驚顫。
浮玉回頭,見了來的人,烏色朝服白玉束帶,果然如是自己猜測的。
她沒有回答大師,只是又轉(zhuǎn)回了頭,背對著他,強行壓住幾分緊張和跳脫的心情,淡答道,“你怎么進來了?”
顯然,公主的反應(yīng)并沒有從前熱情了。蘊空覺察出她的不對勁,今日好不容易見到她,總算是說上一句話。
他在背后看了一會兒,然后負(fù)手慢慢上前,站在她身邊,垂眸看她,邀請道,“一起走走吧。”
秋風(fēng)夾雜著午后的陽光,連空氣中都閃耀著金色似的,她頭上未帶任何金銀釵飾,只是一把玉簪盤起圓盤髻,鬢后別了一朵白色的木芙蓉。
公主聞言,偏過頭卻是有些拒絕大師的好意,猶豫道,“這里還有旁人……恐怕……”
“臣曾經(jīng)是先帝派給公主的少師,如今先帝去了,少師和學(xué)生一起走走,旁人也沒有什么置喙的。”他打斷了她的話,很是果斷地反駁著。
浮玉聽得淡笑一下,見蘊空很是堅持,只好不再說什么,雖然沒有同意,但是也不再推辭,于是自顧自地走了起來。
他見狀,心里微微舒緩些,提衫跟了上去。
兩人并肩走著,風(fēng)穿回廊,掛起衣袖偏偏,遠遠看去,真是相配。
這大明宮換了人間似的,可是只有他們兩人,仿佛還留在過去。
大師仍舊未除哀服,這身烏色倒更顯得他深沉很多,給人多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壓迫感。
浮玉瞥了幾眼,調(diào)侃道,“佛子穿紅穿黑,都很不錯……”
“為何躲著我。”
蘊空沒搭理她的話,只是在風(fēng)中問了一句。官靴踩斷了光影,然后又邁向前方。那回廊的倒影在他一步一步踢碎后,又在他的腳步后接上。
他等她的回答很是耐,也沒有生氣,佯裝看向風(fēng)景,可余光卻在瞥著她的臉。
浮玉看著前方,淡淡道,“我沒有躲著你。”她說完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你想多了。”
當(dāng)她平靜說話的時候,語氣中有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可怕,讓大師聽了不由得倒抽幾口氣。
他吞咽了一下嗓子,心中翻騰不已,可面上還是淡定的,“后來的幾日你都未出現(xiàn),我……臣在這幾場祭典上尋了公主很久。你都不在。”
“我很好。正如你所見。”她輕輕朝他頷首,“佛子過于擔(dān)心了。申帝即位,想來你會很忙。還請佛子多多注意身體,勿要操勞。”
蘊空慪了幾口氣,強壓住一種要攬過她的沖動,道,“你當(dāng)臣來找你就是為了聽這幾句話的嗎?”
浮玉停下腳步,站在古舊的宮墻壁下看他,斜陽將他的影子影在她的影子上,交疊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她面無表情,卻仍然抬眸,“那你想聽什么?”
“你在怪我嗎?”他為她捉摸不透的冷漠而感到痛楚。
“怪你什么?”浮玉神色不解。
蘊空立在她身前,低低道,“你怪臣沒有同陛下坦白出降之事。”
浮玉一聽‘出降”二字,不由得想起來父親最后的那些話,只覺得心亂,她轉(zhuǎn)身避開他,皺眉喃喃道,“我沒有怪你。出降之事,太過倉促,是我也沒有考慮清楚……”
她說話的時候有幾許煩心的模樣,大師看得心涼了半截,他以為她要轉(zhuǎn)身走,趕緊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拉了回來,將她圍在墻角,低頭挑眉問道,“公主這是何意?……”
浮玉被這突如其來的“唐突’弄得嚇了一跳,她四下望去,還好沒有人,于是皺眉道,“這里是內(nèi)禁,還請佛子慎行。”
曾幾何時,她對他這樣無情無義過?
這話聽在大師耳畔,聲音雖然依舊是溫和平淡的,可他心胸中仿佛凝結(jié)了萬年冰刃似的,扎得他又冷又疼。
大師咽下一口氣,忽然捏起她的手腕從眼前拽了過來,叫她猛地貼近自己的身體,他低怒道,“臣本來想對先帝如實說的。可是那日先帝叫臣進去后,開口托付臣,日后要輔佐九大王登基,并囑咐了很多朝堂之事。那之后,臣還來不及說,先帝便叫臣退下,喚公主進去了。臣本想著,等第二日再去和陛下說這事,誰知……如果臣知道先帝轉(zhuǎn)日就去了,定不會拖延!”
大師一口氣說下來,急著為自辯白,生怕她冤枉和誤解了他的心思,他說完,壓下所有情緒,垂眸問道,“如此,你可滿意了?”
浮玉被他抵在墻角弄得心煩意亂,他身上的冷冽的香氣瞬間籠罩住她,叫她無處回避。身后的宮墻上爬的紅葛蹭在她的小臂上,惹得皮膚有些發(fā)癢。
大師這一個月都沒有她的消息,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可是公主卻有些置身事外似的,顯得有些孤絕。
她掙扎了幾下,卻始終從他的掌中掙脫不開,索性不動了,任他握著自己的手腕,抬唇笑了笑,揚起下巴道,“我說了,我沒有考慮好。出降的事情,是我想得太簡單了。你說得對,我們這樣,是在冒險。”
蘊空一聽,只覺得氣涌如山,眼神瞬間變得黯然,他忍著幾分苦楚,問,“你這是何意?是覺得不需要臣了?想鳥盡弓藏?臣是人,不是你的玩物!你怎么能玩弄臣的感情!”
大師越說聲音越高,大概那“云淡風(fēng)輕波瀾不驚”的脾氣全部到此為止了。
浮玉聽得直皺眉,警告般地怪罪道,“蘊空,你小點聲,就不怕別人聽見?”
蘊空自嘲一笑,“呵,公主居然還有怕的一天嗎?以前的你去哪了?”
她曾經(jīng)是肆無忌憚的,可是自從聽了父親給她的最后的囑托,她遲疑了。
不被祝福的感情,不被允許的感情,讓她有些望而卻步了。
更何況,她很擔(dān)心他們繼續(xù)這樣在一起下去,會給蘊空惹禍上身。畢竟,如今是申帝李睿大權(quán)在握,他的心思,她很難猜。
浮玉看了一眼蘊空泛著紅的眼,不由得安慰似的笑了笑,好言虛應(yīng)道,“你先回去。等我有空找你了,自然會聯(lián)系你。”
大師失笑,“公主這是讓臣和那些后宮的女人一樣?想見你,還要等候你的傳召嗎?”
公主聽后卻是不屑地彎了下唇,仿佛在笑話他這難得的沖動。她抽離了自己的手腕,稍微活動了一下,隨手整理著紛亂的衣衫,道,“如今改朝換代,有些事情自然不一樣了。”
“可是臣,并沒有變。”
大師對著她要離去的背影說了一句,語氣中夾雜著幾分悲涼。
浮玉聽后,心中一震,只是輕輕嘆氣,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又噎了回去,道,
“你,多保重。”
從前纏著他的時候,什么話都敢說。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自己卻更難開口了。大概是真的到了愛的地步,所以才變得謹(jǐn)慎起來吧。
她說完,轉(zhuǎn)身離去,可大師卻拉住了她的袖角。
公主被拽了一下,她慢慢回頭看了一眼他的手,散漫道,“佛子還有事?”
蘊空抓著她的袖角不松手,僵持一陣,看得浮玉心里發(fā)麻。
浮玉被他深邃的目光注視得有些緊張,她輕輕喘了幾口氣,別過眼神,冷聲道,“沒有別的事,我就走了。”
話音剛落,忽然,蘊空一咬牙,恨恨的低沉道,“好!那臣就等著你。等你傳召臣,等你想見了,臣再出現(xiàn)!”
說話間,他手腕一用力,將她猛然拉扯進懷里,伸開長臂箍緊她的腰身,一步步向墻角靠去。
浮玉眸子一凝滯,剛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抬手就去拍打他的肩,奈何他力氣太大,如何都推不開。
他抬手托在她的腦后,不叫她磕在那冰冷的宮墻上,然后垂首抵住她的額頭,閉目沉沉道,“為了你,臣什么都做了!你還想怎樣!”
“我現(xiàn)在不想怎樣了。”浮玉抵住他的身子,縮在一角抬眸怒道,“蘊空,你再這樣我可就喊人了!你別怪我不客氣!”
“你不覺得這樣太無情了么!”他一聽這話,簡直氣壞了,覺得自己就像被她拋棄了一樣,這幾乎叫他心碎,“臣何時被人如此愚弄過?你真沒良心!你這小小女子……”
浮玉一聽,也不由得火冒三丈,挑釁地直起身子,和他幾乎貼上,“我就是沒良心了!那也是和你當(dāng)初學(xué)的!”
她說完,感到下巴一緊,只覺得被一只大掌捏住動彈不得,然后感到下頜被強迫地一把抬起。
緊接著,呼吸交疊,唇齒相依,這吻來得熱烈而纏綿,不容分說,不容拒絕。那吻帶著幾分哀怨,又像是報復(fù),時而輾轉(zhuǎn)如蝶落,時而深入如發(fā)泄。
他控制不住地吻著她,幾乎要喪失理智,伸手將她的腰身按在懷里,和她躲在這角落里,這紅葛蔓延的宮墻下。
山葉的陰影交融在偷吻的大師和公主身上,給這場景添了幾分曖昧和禁忌的意味。
這可是在內(nèi)禁!
蘊空簡直,不要命了!
浮玉急了,顧不得太多張口就朝他的唇邊狠狠咬去。
那頭嘶了一聲,舌尖迅速滑過傷口,可依舊沒有離去。甚至,他吻得更加肆無忌憚起來,在這清冷的角落,將她逼得步步后退,終于抵押在墻上,將他多日來隱忍壓抑的情緒都釋放于這個纏綿的吻上。
她被他吻得呼吸艱難,幾乎站得不穩(wěn),在他偶爾好心離去的片刻,連喘息聲都變得嫵媚起來。
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隨后感到雙手被他十指相扣地握起,直接按在墻上,像被俘獲的獵物似的,失去了所有堅持和高傲。
他雖然是個文臣,可是位及大師,總要比別人多了幾分幕天席地的氣勢。他的吻也是如此,流連在她柔軟飽滿的唇上,卻不止步于此。
情難自禁大概就是如此,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的更多,就在此刻,就在此處。
他的吻自上慢慢移下,落在她的脖頸間,那白皙的一片肌膚叫他更加沉醉,只想將唇埋在其上深深嘆息,以緩解多日來的折磨和思念。
樹葉沙沙作響,夾雜著細(xì)碎的曖昧之音,分不清是風(fēng)聲還是喘息。
那吻映著身后的紅葛葉,熱烈得如燎原之火,他吻得眷戀,而她雖然別扭地逃避著,可漸漸也沉淪其中。
他見她有些室息,于是微微松開些力氣,只聽她才被釋放,漸漸又開始有了力氣,紅著臉口不擇言的罵他,“小人!禽獸!不對,你禽獸不如!”
他聽得一笑,這些稱呼倒是新鮮得很,活了兩輩子,還沒人這么指著他罵過。
他垂頭重新靠近她的唇,點吻了幾下,然后抬起,反覆幾次,終于引得她下意識地昂首回吻。
他更壞,往后一退,叫她不自知的主動的吻落了個空。
果然,那頭又漲著臉沒好氣起來,這次說得更過分了,干干脆脆狠聲罵道,“蘊空!你這奸相!我要撲殺你!”
第68章
“賢妃娘娘駕到——”
浮玉猛地抬眼, 見不遠不近處有儀仗慢慢地朝這邊游了過來, 不由得倒吸一口氣,趕緊從蘊空懷里掙扎出來, 站在一旁緊了緊交領(lǐng)。
大師雙手一空,卻也不再上前,只是負(fù)手像看小動物似的看了她一陣, 見她面色彤彤, 有些氣惱,他淡淡淺笑, 意味深長道,“公主的臉色很紅, 一會兒可不要露餡了。”
公主聽見他這么調(diào)侃了一句,抬眉往他的腰間一瞥,隨后也清傲地嘲笑道,“佛子的玉帶也歪了,一會兒也不要被旁人察覺什么。”
他嗤鼻一笑,抬手端端正正地將玉帶移正,視線卻仍然落在她的臉上,片刻都不移開,低聲道, “多謝。”
“賢妃娘娘駕到——”
那內(nèi)侍的唱名聲繞過來了,公主和大師對視一眼,像是心虛似的,等了片刻, 最后終于齊齊走上前去。
公主講話一向不留情面,總是隨心所欲的,雖然已經(jīng)收斂很多,可是在熟悉的人面前還是說了幾句嘲諷的話,“若是按照哭不哭來評判一個人孝與不孝,那這人也是愚蠢十足了。”
說來也奇怪,這一次聽到父親離世的消息之后,她并沒有上一世來得那么悲痛。父親的死,依舊是突如其來的,叫她措手不及,可是比起上一輩子,這次她反而更平靜地接受了一切。
一朵花開,自也有敗落的時候;一棵樹繁盛,也終有面臨寒冬烈風(fēng)的一天。父親是天子,依舊有走到盡頭的時刻。
那她呢?從前她總是擔(dān)心,若是有一天失去了父親的庇佑,她就變得孤苦伶仃了。可是,如今才發(fā)現(xiàn),原來桎梏自己的始終都是這份恐懼。
她這一世,因為生怕再次重演上輩子的結(jié)局,所以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又因為生怕沒有了依靠,所以她想急著嫁給蘊空,不顧一切地追隨在他的身后,也放下所有去熱烈地表白。甚至生怕他生氣,怕他離開。
大概頓悟就是如此,此時此刻,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累了。不知是不是因為父親的突然離世,還是因為這秋風(fēng)太涼,吹得人心中清透,總之,她忽然覺得這一刻自己才變得成為自己了。
說是看淡生死,似乎有點太大,不如說,是活得更通透些了。
既然通透,也就更不在乎那些束縛,她想,從今日起,她想在風(fēng)中飲酒,那便在風(fēng)中飲酒;她想夜不歸宿,那便夜不歸宿。打馬看遍長安花,如此,也不算白活一次。
她忽然想起一事,偏頭問道,“對了,你在皇兄身邊,有沒有見到幼蓉?”
英娘臉色微微一變,忽然有些黯然,她嘆了口氣,喃道,“自然是見過的。幼蓉她……如今做了陛下的御前宮人,從前陛下總喜歡讓我陪他寫字看書,可是現(xiàn)在……”
她沒說下去,可后頭的事情也叫浮玉猜了個大概。看來,幼蓉很叫九兄喜歡,怪不得那時候在宣徽殿前見到他們兩個說話,總覺得有點不大對勁似的。
原來,早在那時候,九兄就已經(jīng)看上她了,只不過礙于父親還在,不好討要。
浮玉冷哂一笑,安慰似的拍了拍英娘的肩頭,“皇嫂如今被封為賢妃,便要拿出做妃的氣勢來。皇后娘娘身體不好,太后自從先帝走后,也悲傷過度,移居舊宮苑吃齋念佛去了。以后,這后宮人多起來,還要皇嫂你,主持大局啊。”
英娘的眼神里已經(jīng)比從前多了幾分堅強,可依舊帶著幾分柔弱,她蹙眉,“淑妃她是將門之女,處處爭強好勝,又比我會說話。”
“你和皇兄是少年夫妻,這份情誼,有誰比得過呢?”她笑了笑,眼角有恣睢不羈的嫵媚之色,“以后,皇嫂的日子還很長,不在這一時的寵愛。”
英娘似懂非懂,她遲疑地望著公主的眉眼,怔怔道,“從前覺得公主清傲不可親近,后來才知道公主不過是口冷心熱,可是如今,竟又覺得公主不一樣了。”
浮玉抬袖掩唇,又換做平日嬌嬌的面孔,道,“皇嫂多慮了。” 說著,她微微欠身,獨自扶花離去。
回了宣徽殿,宮人正在將直欞窗上的輕紗換成高麗紙,這種紙既透光又可擋風(fēng),公主畏寒些,于是趁著秋早,提前準(zhǔn)備出來。
浮玉坐在案幾前飲茶,風(fēng)吹過袖籠,絲絲微涼,可指尖觸擊的茶杯卻是燙的,暖到心里。
她抬眉,朝那頭選紙的白櫻問了一句,“聽說翰林院今日審查科舉的名次了?”
白櫻正拿起紙迎著陽光照,一聽公主問話,回過頭答,“正是。聽說進士科及第者才三十日,這甲第者,是四十多歲的孟郎君呢!聽說,他都考了好幾次了!一朝進第,可把他高興壞了,聽說前些日子,在清風(fēng)樓宴請了好大一幫人。”
“哦?這甲第者,可是全通,怎么,不是一個叫寧九齡的人嗎?” 浮玉放下茶杯,倒很是意外。論才學(xué),這寧九齡可不輸給別人,她忽然想起上次蘊空撂下的狠話,該不會他真的把寧九齡的卷子給廢了吧?
正詫異著,只聽白櫻道,“寧郎君差了一點,得的是乙第。不過,寧郎君還年輕,若是不滿意,來年還可以再考。”
浮玉笑了笑,“名次只是名次,吏部那頭的關(guān)試還未出正式結(jié)果呢。過了關(guān)試,才會分配官職,到時候,比拚的便是家世背景了。”
白櫻說是,手里這頭忙著,嘴上也話多起來,“大家都在可惜,佛子的義子宋公子居然沒有參加這次的進士科。”
“我倒是聽說,他考的是簡單些的明書科呀。”
白櫻道,“公主說的是。宋公子倒是過了明書科,可旁人也猜測著,大概佛子因為自己是這次進士科的副考官,為了避嫌,所以故意不叫宋公子參加今年的進士科的。”
公主聽后嗤笑一聲,卻搖頭不語。什么避嫌,分明是宋洵自己不考。想來這蘊空也是嘗了一次流言的滋味,叫人誤會他太過嚴(yán)苛無情了。
說起來,還不曾對他親口說一句“恭喜”,雖然這明書科的喜,并不算什么大喜吧。
浮玉抿唇一笑,抬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又輕輕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摺疊進信封中,隨后揚聲道,“去尚食局要一份箸頭春,給佛子送過去,便說……是本宮恭賀他家的宋公子登科之喜。”
白櫻一歪頭,“恭賀宋公子,但是,給佛子送箸頭春?”
浮玉彎唇,“正是。”
————————
南山秋景瀲滟,浮玉從前不怎么來這里走動,這輩子得了機會,重新游覽于宮外別苑,也才算明白什么叫“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前些日子在宮里呆著無聊,于是擇了這樣一個好天氣,叫車夫驅(qū)車出宮。她下車走到南山下,掀開帷帽上的面紗抬頭瞧,見漫山遍野都是朱橙金赤,映著澄澈的碧空,顯得高遠而豁然。
她囑咐了車夫幾句,叫她去附近的攤子等候,啞巴車夫只是點點頭,依舊拉著牛車到大柳樹下那頭坐著等,只不過那柳樹如今已經(jīng)只剩下枯條,在風(fēng)中掛起一道道淺淡的線條,更增添了幾分野趣。
浮玉提衫一路上山,見風(fēng)景與夏天時候已經(jīng)大有不同。自從上次和蘊空來過一次,她也沒有再來了,今日索性無事,皇兄又不似父親,基本上從來不找她,所以就算溜出宮,旁人也不會察覺什么。
白櫻勸了又勸,終歸是沒將公主留下來,只好提她打點好一切,守在宮門口巴望著她又跑出去了。
浮玉想,下次倒是可以帶白櫻一起來,那個丫頭或許比她還要貪玩些。
她抿唇一笑,繡鞋邁過小洼坑,繞過溪流,順著石階到了紫竹別苑。
誰想,苑門卻是半掩著,顯然有人來過了?
浮玉心里頓了頓,躡手躡腳地靠近過去,聽不見里頭半點聲音。她等了片刻,干脆推門而入,剛一進去,只見一個蕭然的背影坐在案幾前,旁邊還摞著好幾卷奏牘。
原來是故人。
公主蓮步輕邁,不聲不響地停在他身后片刻,然后低笑道,“想不到,你還真的來了。”
那人手中的筆一停,愣了愣,隨后又繼續(xù)從容寫著,答,“公主邀請,臣敢不來嗎?”
聲音沉沉落下去,他回頭,竟然是大師。
公主垂眸一笑,并未坐下來,只是繞到案幾的前頭,在他的眼前來回踱步,漫不經(jīng)心地用手指觸過竹屏風(fēng),道,“你就不怕,我寫的紙條是玩笑話,叫你白來一趟?”
蘊空沒有看她,只是繼續(xù)處理著手下的事務(wù),一面寫,一面淡淡道,“字條,臣留下了;那箸頭春,臣送人了。”
浮玉哦了一聲,“那可是我特意叫尚食局做的。你也忍心?”
大師不緊不慢地寫完最后一字,終于抬起頭,盯著她道,“那烤鵪鶉的味道太大,才送到中書省,下頭的人聞著味就湊了過來。臣攔不住他們,只好拿下去叫他們分食了。”
浮玉忍俊不禁,搖頭,“可惜。”
“不可惜。一只鵪鶉,換得見公主一面,臣覺得很值得……”
蘊空說著,起身拂袖,慢慢踱步到她面前,鼻間已經(jīng)聞見了她身上那陣叫他思念已久的香氣,迎著窗外的斜光,他垂眸低聲問了一句,“怎么,想臣了?”
他聲音帶著一種磁力,染了幾分情/郁的味道。他說的簡短,可是直擊要害,很意外地,居然沒有像從前那般顧左言他。
浮玉聽出幾分壓迫感,她猜出來他還因為上次自己的冷淡而置氣。可她也不退縮,抬睫柔柔地迎上他的審視,笑道,“佛子對自己難得的自信。”
他其實一直都在等她,那日見她的字條送來,心中萬分欣喜,于是按照上頭的時間,早早地在這紫竹苑等著她。他當(dāng)時想,如果她不來,他就會繼續(xù)等,一直等到朝中沒了大師,她也就會出現(xiàn)了。
大師感到她的手悄然蔓向他的喉結(jié),細(xì)細(xì)的指尖在那上頭上下滑動著,撓得他心神不寧,他平靜幾分氣息,輕輕攏住她的五指移開,道,“對于公主的小把戲,臣一向自信的很。”
說著,他低頭輕輕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后沉沉嘆了口氣,偏過頭問,“這樣偷著見面,你很喜歡?”
浮玉伸著手,任憑他握著,淡然回答,“只要能在一起不就可以了。佛子也在乎那些虛無之物嗎?你教過我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約她出來,那是不可能的。現(xiàn)在夏夜已深,一天星斗,不是見面的時候,更何況她聽了自己的話,多日留在禁庭內(nèi),倒是很少見到了。
可是若是見了面,他又有些擔(dān)心,倘若她一個激動的撲了過來,又該怎么辦?
回想上輩子,她對他是多么的避而不見,就算兩人在回廊擦肩而過,她也故意躲著他的問候倨傲地匆匆應(yīng)一聲就走。一直以為,她是對他的嚴(yán)苛執(zhí)政有幾分害怕才這樣,畢竟他曾經(jīng)那樣的彈劾她的靡費。
蘊空聽罷皺了下眉,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一些,有些動情道,“可是,臣很想你,自從先帝去后,總是覺得心里不踏實。事情不能再推遲了,臣在先帝那已經(jīng)錯過了一次機會,這一次,不能再拖延了。” 說到底,這件事他還是有點自責(zé)的。
浮玉仔細(xì)看向他,見他眉眼有些暗淡,大概是這段時間沒有睡好的緣故,從前那雙疏淡凌然的眼眸,如今充滿了一種哀怨的情愫,叫她看得心里一跳。
她遲疑片刻,心里一軟,慢慢仰頭,一點點向他的唇靠近,學(xué)著他曾經(jīng)親吻的方式,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吻過他的唇間,綿長而溫柔。
蘊空微微愣住,被動地接受她略顯生澀的侵略,耳邊聽見她漸漸浮起來的喘息聲,不由得氣息緩緩翻騰起來。伸手?jǐn)堖^她的頭,將她往自己懷里按下去。
她感到前胸貼在他的身上,隔著衣物感到一陣炙熱,她被他吻的呼吸淺淺,身子一起一伏,雙眼迷離起來,她抬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朝他慢慢仰起自己的頸間,像是故意勾引似的,引他將唇貼上來。
沒有得到她的確切答案,卻只得到了這個。
他被那片奪目的白刺得心頭震顫,只覺得一股熱氣蒸騰起來,他忽然悲哀的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一步步的成了她的裙下之臣,甚至是他曾經(jīng)最不齒的\'門客\',或者是\'艷臣\',只要能看見她,怎樣都好。
她不知道,那些帶來的奏牘都是這幾日他沒處理完的。之所以沒看完,只因為這些天他都無心政務(wù),坐在那總是不知不覺地走神了,滿腦子都在想著她。
他一想她的漫不經(jīng)心,就很生氣,俯身留戀地啄吻著她的脖子,她的耳垂,和她的肩頭,直到滿意地感受到她的顫栗,他才道,“是不是這幾日你又看上旁人了。”
她渾身感到輕飄飄的,一面配合他,一面隨口喃喃道,“我只想你一個人……”
她說著,低頭挑開他的腰間的束帶,伸手從前胸敞開的衣衫中伸了進去,一點點沿著他的腰身撫摸而上,隔著那層中衣,她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在胸膛中震蕩著。她輕輕將手貼在他的心臟上頭,感受到那里一下一下沖擊的搏動,正在燃燒著她腦中肆意的想法。
彼此間升騰起一陣氤氳曖昧的濕氣,大概是她的樣子太過嫵媚,叫他看得不禁意亂情迷,尤其是渾身愈發(fā)滾燙的皮膚,他幾乎要焚燒殆盡。
他知道她是故意這樣做的,故意想挑撥他最后的理智。他不清楚為什么她變得如此復(fù)雜,叫他有些捉摸不透。
忽然,她一根手指勾住他腰間松松垮垮的束帶,引著他慢慢向床榻退去,他微微喘息地看著她,感到后背被汗水浸濕了不少。他干燥的喉嚨想開口拒絕,可不知怎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雙腳卻像是被她催眠了似的,一步一步地隨她而去。
只見她慢慢躺了進去,抬手解開胸前的束帶,一瞬間,那外衫脫/落,露出她雙肩潔白無瑕的肌膚,只剩一件緋色的小衣,若有若無地撩撥著他幾欲崩塌的神經(jīng)。
他看過去,那里,秋風(fēng)撩起輕紗幔帳,重重疊疊,她平臥在那,抬起玉足,輕輕對他開口道,
“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箸頭春:就是烤鵪鶉。
另外唐朝的進士科考完之后,必須去吏部再次考一個叫 關(guān)試的東西,才能夠被分配官職。考之前,這些人會自己找一些“同類”,也就是“走后門”,為了日后官場上有自己的幫派。唐朝的進士科和清朝的不一樣,難度很高,一年也就20~30人考上,若是考上了,非常受重視,被認(rèn)為是真才學(xué)。
到了清朝,科舉變得古板,成了“秀才遍地走”,也就不怎么值錢了,可唐朝相反,唐朝的“秀才”考起來也是相當(dāng)有難度的。
第69章
她的身姿隱在重重紗帳后, 隔著那一層令人迷濛的色彩, 可看見她起伏婀娜的曲線。
公主的身子埋在紗帳里,上身解開了織錦闊帶后, 那半胸的襦裙也除去了,只剩下一件訶衣,四根帶子系在身后, 只蓋住了最要緊的地方。在往下看去, 是蠶絲織就的長褲,輕透的很, 若隱若無地可看到她雙腿的肌膚之色。
她輕昂下顎,見對面站著的人似是在做最后的掙扎, 于是不經(jīng)意地笑了一下。
然后,她像個醉生夢死的末代王姬似的,慢慢往后朝那幾個軟枕頭上一靠,彎唇淺笑,歪過頭朝站在榻邊的大師看了一眼,玉/臂抬起,伸出一根手指勾了一勾。
“過來。”
那聲音縹緲虛無,宛若從幽幽的山谷中傳來似的,在蘊空的耳邊無限回蕩著。這樣的語言和情形, 已經(jīng)算是直白的公然勾引當(dāng)朝大師了。
她的眼中柔波瀲滟,正直勾勾地朝外望著他,多情,卻總似無情。
浮玉聽他不說話,又笑道,“你這樣暖著我,真好。以后到了冬天,你一直這樣給我取暖,好不好?不如就叫,人爐。”
大師的手?jǐn)n在她的肩頭,指尖卻無意識地?fù)崦?jīng)留下的那道疤痕,他的指腹在上頭游走著,聽了這話,不由得一停,道,“這又是從何處學(xué)來的?”
人爐?這聽了叫人浮想聯(lián)翩的設(shè)想,也虧她想得出來。
浮玉擰過身子抬起頭,攀著他的肩,在他的唇上輾轉(zhuǎn)幾番,道,“我很好學(xué),世上不止《避火圖》一書。” 說著,她將他一把推倒,然后整個人撐在他的頭上,青絲瞬間散落在他的身上,她眼中瀲瀲,望著他一笑,然后俯身向下吻去。
她想要彌補上次因為無知鬧出來的笑話。
公主的嘴唇柔軟,上頭是薄紅色的口脂,自他的唇向下親去,停頓在他的喉結(jié)處,流連忘返。他感到有點點星火,自胸膛和腹部蔓延開來。
他想要起身逃離,可卻覺得動彈不得,僵持著成了一張被鎮(zhèn)紙壓住了四肢的白麻紙,而她的唇便是那沾滿墨汁的毛筆,一點點在紙上書寫著。
而他縱然有千般思緒,可也無法抗拒,只能被動地被暈染著浸透著。
全身有燎原之勢,即便是秋天,大師發(fā)現(xiàn)自己卻更容易冒汗了,甚至希望此時能有一口冰塊端在他唇邊,好讓他可以汲取些涼意以平息這有些失控的火勢。
倘若說,之前公主三番五次的挑逗都帶著一種玩鬧輕佻的意味,那這一次,她如此肆意縱情地親吻,叫蘊空略有一種侵略之感;甚至,他從她過于投入的舉動和眼中泛起的點點情郁中,看出了一種祭獻的意味。
鼻間的呼吸有些凌亂了,有些事情,并不是依靠理智可以控制的很好的。
她感到了突兀,緩緩抬頭看著他的眼,然后將手放了上去,在一陣風(fēng)中啟唇低聲道,“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她說著,發(fā)絲被風(fēng)拂起,沾在了她的唇上,更添一種欲//望之美。
那位“君”,是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暗語,他一聽就懂了。
他望著她略顯迷離的神色,心跳驟然間大震不已,猶如承天門外的六架冬鼓同時猛烈敲響,一下一下,猶如戰(zhàn)歌大起,有一種催發(fā)的力量。
他感到害怕,握住她的手腕翻身將她控制住,他壓下她,感到胸前那一陣陣起伏的綿軟以一種曖昧的姿態(tài)正抵著。
“臣說了——尚公主之前,先不要這個禮物……”
大師的聲音中已經(jīng)染了幾分不自知的情愫,低沉磁性,唇微微張著,有熱氣一點點噴了出來。他神色認(rèn)真而堅忍,可以看出,這是最后關(guān)頭的一絲理智。
這理智其實更叫他絕望難耐。
她聽得粲然一笑,唇邊蕩漾起好看的渦。大師看得一個晃神,忽然就失去了重心似的倒了下去。
視線天旋地轉(zhuǎn)地顛倒起來,只見公主猛地翻身再將他重新壓了回去,以一種奪勢的姿態(tài),半趴半俯地低頭道,“好,我收回。那不如,換做你把自己當(dāng)成禮物,送給我吧。”
公主清越地說著,語氣中有一種不由分說的氣勢,她垂眸睥睨著大師,仿佛是個勝利者,彎唇道,“如果是你送的禮物,我也是欣然接受的。”
“越浮玉——!”
大師薄怒不已,一時間氣惱,忘記了什么尊卑禮法,脫口而出叫了她的名字,雙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卡了上去。
他的腿壓在她的膝蓋上,叫她不能再反擊,這場竹榻上暗斗的一番較量,總算以大師憑著男人所擁有的力量而險勝。
大師壓著她,一震手掌的力度,將公主交叉的雙腕按了又按,低怒道,“你當(dāng)真?——” 他說的時候,有恐嚇,可也有幾分試探。
公主秀眉輕抬,雖然身居劣勢,可依舊輸人不輸陣,她朝他一挑下巴,嘲笑道,“你不敢?”
他和她對峙般注視著,拿出群臣之首的氣魄企圖將她鎮(zhèn)壓住,他身子向下沉了沉,狠聲道,“臣怕你后悔——”
公主聽罷卻忍不住笑了出來,肆意盎然,臉龐映著窗外那大片大片燦爛的紅葉,呼吸中帶著難掩的燥熱,然后緩緩將唇貼在他的脖頸間低語,語氣潮膩,字字道:
“錯過這次,我怕你后悔……”
她說完,靜靜地躺了回去,彼此在沉默中注視,而注視又讓時間變得凝固。
漫長而焦躁,耳邊有嗡——的鳴鳴之聲————在那一瞬間掩蓋住了南山的溪流和風(fēng)聲,只剩下彼此間愈來愈沉的喘息……
一瞬間,有什么東西斷掉了,像是箜篌上緊緊繃著的一根弦驟然間彈跳而起,又像是批閱奏牘的筆桿瞬間從中斷裂。
一切君臣之禮,尊卑之法,甚至是上一輩子那些倫常身份的顧忌,全部都隨著那一聲錚然,消散如煙。
他的吻如南山落梅,點點片片,隨風(fēng)而去,毫無章法,卻又帶著一種醉人的氣息。他不由分說地將她卷入這個漩渦,她也沒有掙扎,微微昂著脖頸,迎接著那紛紛揚揚落下的熱烈。
神智變得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不斷地從對方那里索取自己想要的。彼此都是第一次,然,她“閱覽群書”也抵不過他作為男人的本能,幾乎是輕車熟路地登山而上。
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又修長,經(jīng)年歲月累積的執(zhí)筆習(xí)慣,將他的關(guān)節(jié)處磨出了一層薄薄的繭子,粗糙卻并不疼。
大師雖然是文臣,可做事卻有大將風(fēng)骨,在游走過的每一寸領(lǐng)土上,輕而易舉地點燃了她的烽火臺,秋風(fēng)中有燃燒的旌旗,迎風(fēng)烈烈,她卻不是為了迎戰(zhàn),反而是甘之如飴地敞開都城的大門,毫不拒絕這個初上戰(zhàn)場的敵軍在她的國攻城略地。
她站在那都城之上,望著四處硝煙四起,眼下殘兵敗將,已經(jīng)是一片狼藉。她雙目迷濛起來,為他的到來而感到歡喜,又覺得恐慌。
“你可知道,我是誰,你又是誰,現(xiàn)在在做什么……”
他感到了她關(guān)卡前下意識的抵擋,于是好不容易沉下幾口氣,抬手扳起她汗?jié)竦南掳停仁顾龑χ约海h首問了一句:
“回答臣——在做什么——嗯?” 他手掌輕輕一捏,那尾音簡短果決,是一種懲戒,也是一他最后的警告。
公主低笑一聲,挑足勾上他,像他曾經(jīng)在弘文館向自己提問的時候那般,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你是當(dāng)朝中書令兼知事蘊空,大華的大師,朝廷的權(quán)臣;而我是先帝的十二女,陛下的皇妹,如今的永陽長公主……” 她說的一本正經(jīng),他聽在耳畔,誰知這些錯綜復(fù)雜的頭銜反而叫他更加火上澆油,一種禁忌的滋味攀升上來,叫他喘息不已。
“我們在……” 她眼波流轉(zhuǎn),華光閃爍,然后故意抖出來兩個字,“偷情。”
他一聽,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低頭堵住了她的唇,過了好一會兒,才離去,沉沉道,“你回答的不對。”
她笑了笑,拉過他的脖子與他重新糾纏,動情道,“你是六郎。你,在愛我。”
他眸中忽然繾綣,渾身不由得一震,心底生出絲絲憐惜之意,他望著她的眼底,希望得到她不悔的確認(rèn),“此生不變?”
“此生不變。不悔。” 她鄭重。
入了秋,天色昏暗的快了些,窗外有寒鴉就著夕陽緩緩滑過天邊,楓葉正紅。樹木的葉子落了下來,只剩下光潔的樹身,顯露出它最原始的姿態(tài),枝干交叉,向天空中無限伸展著自己的生命。
山上到了這個時候,空氣中開始蔓延著一種涼意,不似夏天那般粘膩,反而多了一種令人舒暢的干爽。
出了的汗,立刻被細(xì)風(fēng)拂干,皮膚上有顫栗的感覺,可因為懷中的人如此溫?zé)幔愿涌是笾H密無間的擁抱。滾燙貼著滾燙,彼此做對方的護心爐。
她已經(jīng)投降,將一切主導(dǎo)權(quán)交給大師,只剩下被他牽引著,一步步走在河岸的邊緣。
她被他籠罩著,想起上輩子他教她寫字時候的一幕。
那個字很復(fù)雜,是秦國的小篆,已經(jīng)不再流傳,她當(dāng)時故意說不會寫,于是她騙他,讓他帶著自己寫。也就那么一次,她被他圍在懷里,握著筆,然后教他的手握著她的,令他領(lǐng)著她寫。
這讓她產(chǎn)生了奇妙的幻境。
他的手很有力量,一把包圍住她的,幾乎掌握了全部控制權(quán)。她感受到了他手中的某種天生的權(quán)力,是她作為公主都無法左右和控制的。墨汁濃郁飽滿,而他的筆蘸墨很重,筆落有力,力透紙背,讓她震撼于大師的書法技巧。
他寫的并不著急,一筆一畫,沒有絲毫的沖動。他每一次示范,都想確保她接受得明明白白,并且叫她用心去感受。
她很緊張,呼吸短促,生怕寫錯,他貼在她耳邊說不用擔(dān)心,如果想停止,那便停止。
她不是輕易認(rèn)輸?shù)娜耍灰а溃溃安槐亍!?br />
他環(huán)住她的腰身,眼底有青墨染透的顏色,那里映著她的倒影,倒影中開出一朵紅蓮。
“十三與君初相識,王侯宅里弄絲竹……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她埋在他的胸前,口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念著不成節(jié)奏的句子,一切句讀全部由他來把控。
“再見君時……妾十五,且……為君作霓……裳舞。”天旋地轉(zhuǎn)的異樣瞬間襲來,日月同天的光輝在她的眸中閃耀著,叫她有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愉悅,“可,可,嘆年……華如朝露,何時……銜泥……巢君屋?”
她后頭沒有再念下去,最后末尾的幾個字變成了曖昧撩/人的喘息聲,她抬手向空中抓著什么,手中的空空如也叫她難耐,于是干脆一把拽著紗帳,狠狠握緊,指尖發(fā)白,幾乎快要扯了下來。
大師一皺眉,揚手將她的手?jǐn)n了下來,繞到自己的背后,任由她狠狠抓出幾道紅印。她手下毫不留情,一如她個性中孤絕的一面,他只覺得吃痛,火辣辣地燃燒而過,可隨后,痛感立即被另一番鋪天蓋地的快意掩蓋過去,瞬間由更加歡愉的縱情所替代。
上一次在中書省,他表現(xiàn)的不是很好,他自己也覺得有些難為情。如今這里只有他們二人,很多束縛也都解除了,他和她糾纏不已,直到她的眼中有了一種故國在望的虛無神色……他也沉沉閉目,握緊她的手腕同她一起跌入最后的懸崖。
————
當(dāng)大師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案幾上燃著兩盞小燈,燭火幾乎搖曳交疊,像男子和女子的身體。
他的全心全力換來的是疲憊不堪,緊接著毫無意識地沉沉睡了一覺,卻不想已經(jīng)到了這個時辰。他沉沉翻了個身,習(xí)慣性地再次將身旁的人攬入懷里,可誰知一摸,旁邊竟是空的!
蘊空瞬間困意消散,驚慌而起,四下里喊了兩聲,“公主——”
可無人回應(yīng)。
那黃昏時候的溫柔繾綣的余溫盡數(shù)褪去了,他只感到被一種孤冷所包圍,這空落落的紫竹苑,難道只有他自己了?
難不成,事后她一個人走了?
字條……對了,還有字條……
他旋身披衣而起,快步檢查了一下屋子里所有能放信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
蘊空剎那間心灰意冷,沉沉嘆了口氣,卻也無可奈何。他無心再睡下去,只好獨自穿好衣服走出院子,往那山頭走去。
忽然,他眸中華光一閃,只見山月下,浮玉正坐在崖邊,舉頭獨自賞月。
大師失而復(fù)得似的淺笑一下,仿佛在嘲笑自己方才的模樣,他悄然走過去,站在她背后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天地間,她仿佛孑然獨行的仙人似的,在泠泠月下,如此出塵不染。
只見輕紗攏身,雙肩半露,一字形的外衫裹在外頭,青絲盤升而起,露出一段修長的脖頸……他迎著萬古的月光,深深望著她,只覺得心頭重新跳了起來……
第70章
他曾數(shù)次夢見過類似的情形。
天高地瀚, 星月涌動, 山木石徑,暗影浮香。
最重要的是還有她在身邊。
方才的縱情肆意像是虛夢一場似的, 仿佛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只有后背留下的陣陣余痛,讓蘊空意識到那件事是真實的。
他為自己黃昏時候的失控而感到有幾分抱歉,想起她當(dāng)時有些承受不住似的, 抬手就將指甲不深不淺地嵌入他的肌膚上, 然后狠狠劃過,好像需要這般才可以緩解什么似的。
他呼吸渾濁幾分,不禁抬手滑過她腰間的闊帶,沉沉道,“臣要在朝堂上彈劾長公主薄情寡義,欺辱朝臣……臣得找陛下討個說法。”
浮玉看出他眼神中的幾分不對勁,只覺得情愫即將再起,她這時候有點怕了他了,后頭那半句話也不再問了,推了幾把,道,“你不累嗎?才完事……怎么又……”
話音一飄,她忽然身子輕了起來,下意識地勾住他的脖子,等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將自己打橫抱起來。
她雙足踢了幾下,問道,“你要帶我去哪?”
更深露重,月色正好,南山秋夜,總是暗藏幾分野趣。
蘊空不說話,走了幾步,然后將她穩(wěn)穩(wěn)地平放在柔軟的草地上。她的后背一濕,感到那茸茸軟軟之上有寒露氤氳了過來。
他的影子籠罩住她的全身,擋住了幾縷星光,叫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暗夜中,臉上感到頭頂上那人噴出來的熱氣,一陣一陣,仿佛潛伏的獸躲在陰暗之處,下一刻便要迸發(fā)出來似的。
她不敢看他,垂眸急道,“方才那會子我還沒適應(yīng),你再來,我真的不行了。”
蘊空緩緩低頭,在黑暗中以唇摸索上她的眉眼,一點點吻過,彼此間立刻升起一陣潮/濕的氣息,他似是帶著幾分央求,有些哀怨道,“臣方才表現(xiàn)的不好,讓公主略有失望。公主再給臣一次機會吧……”
她一聽,可真是無語凝噎了,這下自己可真是沒地方躲了,巴不得自己趕緊變成一只兔子,一翻身直接在地上刨個坑跑走。她感到他的手蔓延而上,溫柔地流連忘返于她的腰間,卻并不急著做下一步動作,只是耐心地等著她的許可。
浮玉干澀地一笑,嘴上虛應(yīng)道,“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種事情需要經(jīng)驗,你不要那么心灰意冷……”
蘊空詫異地?fù)P了聲,道,“可是不多試試,臣哪里得來的經(jīng)驗。剛才你不也說了,一回生二回熟……”
大師這時候有些無賴,纏她纏得更緊了。他發(fā)現(xiàn)這種事情讓人有些欲罷不能,初食但覺生澀,可而后回味起來,總是還像一嘗再嘗。
其實倒不是他要沉湎于她的聲色之中,只是發(fā)現(xiàn),通過這種事情,他對她產(chǎn)生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是凌駕,還是掌控,又或者是一種獨占之心的隱隱作祟,總之,這種感覺,叫他很是沉醉。也只有通過這事,他才能一次次確認(rèn)這一切并非夢境。
黑暗中,浮玉從腰間幾次扒拉開他的手掌,他卻有些委屈,空空的手沒地方放,只好順勢而上撫上她圓潤的肩頭,然后愛憐地用拇指畫著圈摩梭。
她抿了抿唇,夜色中白了他一眼,低語悶哼道,“禽獸。”
他很知趣,老老實實地承認(rèn)道,“臣禽獸不如。”
她緘口認(rèn)輸,比起臉皮,她大概要輸他幾分了。
浮玉感到落梅紛紛揚揚再次飄了下來,落在她的胸前,鎖骨,和耳畔,她鼻間有陣陣?yán)湎銛n了過來,讓她心神蕩漾開來,一如風(fēng)拂湖水清波,帶起了陣陣漣漪。
身上的沉重并不讓她覺得壓迫,反而是一種甜蜜的負(fù)擔(dān),她承擔(dān)著這樣的負(fù)重,只覺得多了一種歸屬感,仿佛下一刻就要與他融為一體。
他在某些時候的確是禽獸不如的,浮玉趁著好不容易脫離的時候,偏過頭張著嘴深呼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喘勻,他又追逐上來,一定要與她重回舊夢,十指相扣。
呼吸越來越淺,她忽然睜眼,有些害怕,顫聲道,“我們回屋吧……”
他箭在弦上,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將她抱回去,更何況,這里天為被地為榻,多了一種肆意放縱的意味。他聲音也低沉下來,氣息凌亂地?fù)湓谒纳砩希兴矶及c軟了下來,他安慰道,“不怕。我會小心些的。”
她渾身緊繃起來,大抵還是有些緊張,畢竟方才他的力透紙背叫她好生領(lǐng)教了一番,實在是承受不了太多了。
他很耐心地依舊吻著她,繾綣如涓涓細(xì)流似的,緩緩滑過她的心間。比起方才的熾熱的燎原之勢,現(xiàn)在更像是一汪清柔的碧波,將她整個人帶入波池的中心,躺在一大片荷葉上,起起伏伏,失了重心。
想不到大師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除了平日下筆斷事,也可以這般小心翼翼地懸腕作畫。起初只是輕點墨汁,在宣紙上憐惜地點畫幾筆春草,疏疏密密,交錯隨意。等到過了片刻,清水將整個宣紙浸透,他才有了靈感,也多了幾分放心,重新蘸墨,仔仔細(xì)細(xì)地暈染開來。
他畫的是一副千山圖,筆落之處,又連綿不斷的群山,氣勢恢宏。一切事物都隨著他的筆,起起伏伏,無休無止。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那宣紙有什么破損,所以運著筆桿的時候他格外溫柔,沒一會兒,只覺得一種麻麻的觸感自下而上地升起。
浮玉在迷茫中睜開眼,見蒼穹顛倒,明月落入懷中。她被桎梏在他的廣寒香中,沉倫不已,只是抬臂將他抱緊,曖噯地貼在他的耳邊,故意讓他聽見她的聲音。
蟲鳴這個時候已經(jīng)聽不到了,偶爾有跑過的野兔,在黑暗處半立著,窺視那頭糾纏的兩個身影,然后片刻間又跳著離開。風(fēng)過山林,沙沙漫漫地充盈著整個身心,不留一絲縫隙;仔細(xì)聽去,又可聞有依稀的溪水拍石之聲,隱隱約約,不絕于耳。
她比黃昏時候更加嫵媚多情,他沉重地呼吸著,藉著月色的光攏去她貼在額角的汗發(fā),仔仔細(xì)細(xì)看了她的眉眼,心中只希望永夜無休無盡,不要結(jié)束。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陪伴~
長安南山夜間登山旅行團:請排好隊~不要驚擾主角,偷窺小心防蚊蟲叮咬,夜間上山,請務(wù)必攜帶風(fēng)油精花露水!
禁止抓兔子吃野味!特別警告:風(fēng)過山林之象,溪水拍石之聲,請勿拍照或錄音。否則大師勒令大理寺派發(fā)律師函警告!
第71章
南山與龍首原那頭的山脈依傍一體, 只不過到了這邊地勢就沒有那么高了。
龍首原有溫泉水, 大明宮附近有一座溫泉行宮,下頭筑有水道,也就引流過去了。而南山這頭也占了點便宜,山后頭地勢最高之處尚有溫泉水流過來,于是當(dāng)年在紫竹別苑的后頭修了一座小小的夭桃亭, 正是公主別苑的湯池所在,雖然不大, 但也算個好去處。
夜風(fēng)在周身蔓延開來,彼此間粘膩的汗水漸漸風(fēng)干, 雖然此時并不悶熱, 可仍覺得不太爽利。再加上渾身乏累, 每一處都有些酸痛, 她這才想起來那后山的溫泉亭。
他們兩人齊聲道,“多謝長公主。”
“好了,沒什么事我便回去了,二位去忙吧。” 浮玉說完,轉(zhuǎn)身在宮人的簇?fù)硐峦ピ旱姆较蛉チ恕V灰娔菍m扇漸遠,儀仗慢慢遠了。
蘊空暗暗松了口氣,起身后目光有些癡纏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不禁有些不舍,若是他們兩人能在南山一直住下,或許不失為一件美事。
他欲繼續(xù)走,卻見竇楦仍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公主的背影,不禁眉頭一皺,當(dāng)即冷聲道,“你看什么?還沒看夠?”
蘊空有些沒好氣的,竇楦那眼神瞧得也太認(rèn)真了,好像從未見過她似的,他不快地拂袖催促,“你不走,我獨自先去了。”
“你不覺得長公主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樣了嗎?”竇楦瞇著眼瞧了又瞧,終于在蘊空的催促聲中跟了上去。
蘊空不咸不淡地應(yīng)付道,“怎么不一樣了。我看著沒什么不同。”
竇楦眨了眨眼,說,“你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人能看出來才奇怪了!”
蘊空倒是不解,偏過頭看他,只聽竇楦低聲道,“我瞧著公主走路時候的儀態(tài),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儀態(tài)?”
竇楦說是,神神秘秘道,“從前公主像個孩子似的,跳脫可人,可是我今日瞧她,總覺得多了幾分嫵色……步間燁燁生姿……不似從前了。”
蘊空聽得差點嗆了聲,趕緊抬手假裝咳嗽起來,凝眉道,“你莫要胡亂猜度。那種事能看出來什么?” 他說的時候不禁微微臉紅,想不到這竇楦連這方面都有所涉獵。
尚書令還不知道大師好友和公主的秘事,依舊望著天侃侃而談,“你當(dāng)然不懂,這女子行事前后確實會不一樣……無論是走路還是神色或是體態(tài)。我覺得,她是不是……養(yǎng)面首了?”
蘊空有些聽不下去了,趕緊打住他,道,“這些不過是民間謬論罷了,一個人怎么可能改變那么多?更何況公主早就不是孩子了,有所變化,也是正常。”
竇楦想來想去,覺得也有些道理,不再猜測,跟著大師一同去政事堂談事吃早飯去了。
——————
蘊空沒想到才隔了一夜就積累了這樣多的文件,對于申帝的政策,百官眾說紛紜,他從中打算篩選一些提交給陛下來看。可就算事情再多,他在百忙之中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閃過那些不可說的回憶,她的影子在腦海中飄來飄去,一顰一笑都成了蠱惑他的毒藥似的,叫他看不見又心里想,只恨不得再去南山和她共度一夜。
午后,蘊空正在中書省忙政務(wù),忽聞侍郎上前低聲問道,“佛子,上次愚寫的那份文書,佛子可看了?請問有何批示?”
如今好了,使臣的隊伍改道而行,一路避開黨項人的地盤,顯然是出了矛盾。黨項人與劍南道接壤,他們擔(dān)心的就是大華與黨項聯(lián)手。所以,和親的事情,是不會有了。
佛子如釋重負(fù),想著要將此事告訴給她,叫她寬心,可是卻不知怎么開口。
蘊空在群書之中抬頭,怔怔地眨了幾下眼,突然想起來什么,不禁唉呀一聲嘆了一句。
這才想起來,那一夜他一手握著她的手,另一只手讀的那份文書,竟沒有帶回來!仔細(xì)想想,大概就放在旁邊的案幾上了。
蘊空心里無奈搖搖頭,嘴上敷衍道,“某是看了的,可惜,沒帶過來,大概是落在家中了……”
侍郎道,“原來如此,不如今日結(jié)束后我去佛子宅取回來,順帶也可同佛子談?wù)撘欢康綍r候我還可以買上好酒…….”
“不不不。” 侍郎想登門拜訪的心情太過熱烈,蘊空連連否認(rèn),有些支支吾吾起來,皺著眉道,“近來…恐怕不行。若是得了空,一定應(yīng)邀……”
他說著隨手抽出來奏牘,假意要開始忙了,客氣道,“等某到時候拿過來,再與君細(xì)談。”
見那侍郎總算走了,蘊空才松了口氣,盯著奏牘上的字卻也看不進去,心中不覺感嘆,果然美色誤人啊。
作者有話要說:
1. 小食。唐朝叫早飯為小食。
唐朝早飯有胡餅,胡麻粥(芝麻粥),馎饦(面片湯,也叫湯餅),煎餅(不是煎餅果子,是雜菜和面和在一起炸成的大丸子,稍微有一點點類似洛陽'不翻湯'里的那個面丸子。),還有蒸餅,饅頭之類的吃的。
2. 溫泉和澡堂子
唐朝就有了公共澡堂子了。孟浩然曾經(jīng)去朋友開的中檔澡堂泡澡,寫道:“吾道昧所適,驅(qū)車還向東。主人開舊館,留客醉新豐。樹繞溫泉綠,塵遮晚日紅。拂衣從此去,高步躡華嵩。”可見洗完澡有多么舒服。
古人愛洗澡,秦的驪山溫泉有強大的排水系統(tǒng),高山地勢被研究的很透,可以引導(dǎo)泉水流出又流入新的。漢靈帝更是見了裸泳館(晉人記載不知真假),而唐玄宗曾經(jīng)去了溫泉宮36次,更有和楊貴妃共浴愛河專用的海棠池。
古代溫泉周邊的建筑物一般為亭榭廊閣軒樓臺堂。亭子最多,一般位于溫泉池子上頭,或者旁邊地勢較高的地方。亭有停留之意,建的小巧玲瓏,用來浴后乘涼喝酒、休息或者眺望看景。或者嘿嘿嘿。
宋朝開始到元朝的就更愛沐浴了。公共澡堂標(biāo)出了價錢,泡澡修腳梳頭按摩搓背等,全套服務(wù)都有。另備瓜果梨桃飲料消費品,簡直是天上人間。
3.關(guān)于沐浴洗澡
其實我們常說洗澡洗澡,和古人的洗澡時不同的。在古代,沐浴洗澡,其實是4件不同的事情!
《說文解字》寫了,沐,濯發(fā)也。浴,灑身也。洗,灑足也。澡,灑手也。
也就是洗頭,洗身子,泡腳,洗手。古裝劇常見說“美女出浴”,但是頭發(fā)確實干的,其實是浴只是洗身子,而沒有洗頭。唐朝專門給浴假,讓你回家好好洗澡。
第72章
李睿拂袖進了書房, 面色頗為不悅, 見帳后有人立在那,開口便喚了一聲“幼蓉”,“朕口渴的很,去拿些青飲。”
只聽那頭柔柔怯怯地回應(yīng)道,“陛下火氣正盛, 再喝這么涼的對龍體不好……” 身影繞了過來,卻不是幼蓉, “妾給陛下備了溫?zé)岬纳彿匡嫞菹掠靡恍┌伞?br />
李睿一看, 唇微動道, “英娘?你怎么來了?” 說著他撩袍入座, 端起那杯蓮房飲喝了幾口, 放在一旁卻也不說話, 顯然是還有幾分堵心。
聽聞朝堂上大師蘊空與國公長孫新亭公然對峙起來, 對于皇帝想要推行的新政各執(zhí)一詞。雖說從前以這二人為首的兩方派別一直就不大和睦, 可畢竟是一同跟著先帝走過來的, 因此也并未真的有過什么激烈的沖突。
可如今先帝一去,仿佛沒了桎梏似的,那些不同的政見仿佛水火相沖似的, 形成了劍拔弩張的情況。
英娘都聽說一二, 可是卻沒有直接提出來,只是把話頭引向了旁處,她溫和道, “如今不比在舊府邸……陛下許久不去妾那邊了,妾思念陛下,只好來這里,希望能碰上陛下一面就好。”
李睿沒有生氣,淺聲嗯了一下,“是朕的疏忽,這幾日朕實在太忙了。你不知道……唉!” 他雙手按在膝頭沉沉嘆了口氣,眉間愁云不散。
英娘微笑寬慰起來,“臣略有所聞。晉國公是陛下的舅父,而佛子又是朝廷重臣,可想而之,其中最辛苦的是陛下。”
李睿面色果然多了幾分緩解,他拉過英娘的手,長嘆道,“知我者英娘。自朕登基以來,多少雙眼睛都盯著朕。先帝是明君,若是朕做的不好,便會遭人恥笑。可如今,朕想施行新政,誰知那蘊空竟很是反對!”
英娘道,“佛子是大師,他于魏闕浸染多年,定是為了陛下好。”
“呵,也不知他是不是為了與舅父作對,這才全數(shù)反駁的!叫朕那日丟了好大的臉面!這不,方才遞過來的奏牘上頭,連六部的人都說反對了!” 說著,他從懷里拿出奏牘往案幾上拍去。
英娘就著那散落的書簡看了幾眼,垂眸道,“陛下息怒。新政并非一日之談,或許,佛子也是謹(jǐn)慎起見。”
“那是朕不謹(jǐn)慎嗎?” 李睿皺眉看了一眼英娘,帶著薄怒道,“朕欲增封千戶,本意是想拉攏那些國公和藩鎮(zhèn)節(jié)度使,難道這一點,蘊空看不明白?” 他冷笑一聲,又道,“還是擔(dān)心自己手里的相權(quán)不牢固?”
英娘聽出來幾分意思,不由得心里起了幾分擔(dān)憂。眼下皇帝竟有些忌憚起大師來,這不是個好兆頭。連她都能看出來幾分,若是沒了蘊空,整個朝堂恐為長孫新亭的勢力覆蓋。到時候,便是長孫家的天下了。
陛下如今口口聲聲喚他舅父,想來只顧著依仗長孫新亭收回相權(quán),而忽略了長孫家的野心了……
可這些話,她說不得,沉了片刻,只好旁敲側(cè)擊道,“或許……陛下可以再分相權(quán)?”
“再分?” 李睿不以為然,“如何再分。那竇尚書和崔侍中都是他的同僚!恐怕今日這些反對的奏牘,也是經(jīng)過他示意地上來的。”
英娘道,“先帝信任佛子,陛下或許多慮了……”
“可如今先帝去了!” 李睿多了幾分不耐煩,轉(zhuǎn)過臉看向英娘,道,“從前朕最喜歡你溫婉柔順,如今為何成了這樣?難不成,蘊空連你都賄賂了?”
英娘聽得心里一沉,低頭道,“陛下誤會妾了……”
“好了。朕要忙了。你先回去。” 李睿不再看她,獨自起身往里頭走去。
英娘默默屈身說妾身告退,千言萬語哽在心頭,卻也說不出來一句話。陛下心急,眼下是什么話都聽不進去的,只得輕輕嘆了口氣,退了出去。
門口忽然碰上了幼蓉,她愣住,問道,“是你。”
幼蓉如今不聲不響成了御前的宮人,隨侍御書房,雖說地位依舊還是個宮人,可已經(jīng)不是那些尋常的奴婢了。
“娘娘。” 幼蓉垂眸,仍然是謙卑知禮。
英娘看了看她的臉,心中不是滋味,收回視線輕聲道,“你是皇帝身前的宮人。有些話該說不該說要心里知道,若是陛下問起你什么,也要再三考慮。不懂的,不要亂說。”
幼蓉答:“奴謹(jǐn)記娘娘教誨。”
英娘道,“你可回去看過長公主?”
幼蓉垂著臉,叫人看不清神色,答道,“并未。奴如今不再宣徽殿擔(dān)職了,也不好回去。”
可若是真的有心,總會回去看看的。英娘淡淡看了一眼幼蓉,沒有再說什么,獨自邁出宮門離去了。
李睿正在屋子里看書,見幼蓉來了,神色緩和些,叫她過去侍奉筆墨。
幼蓉低頭稱是,跪坐下來,抬腕磨墨,一圈一圈很是有耐心,也很安靜,不多言多語。
李睿耳邊聽著那沙沙之聲,只覺得心里微微一動,看了幾頁書,便偏過頭,問了一句,“上次朕同你說過的那些想法,朝堂里各執(zhí)一詞。大師反對,而國公贊許,你覺得,朕該聽誰的?”
幼蓉手下沒有停,只是道,“奴不敢妄議朝政。”
“只是聊聊天。朕恕你無罪。”
幼蓉遲疑一會兒,答道,“大師雖為朝中重臣,可畢竟是外人。而國公到底是陛下的舅父,親疏自然不同。佛子顧慮旁人更多些,而國公更多是為陛下考慮……”
李睿聽后抒懷地笑了笑,不再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翻了一頁書,繼續(xù)看了下去。
————————————
蘊空到底還是沒找到那份丟失了的文書。他在紫竹苑的案幾下和柜子里都找遍了,也不見蹤影。
他彎腰望榻底下看了看,四根竹腳撐著的平坦榻床下空空如也,一眼望到墻根。
怪哉,明明記得他那一夜吹熄燭火后,就放在燈臺旁了的……蘊空皺著眉起身四下尋望,不禁抬起雙手橫叉上腰身,那架勢與平日多了幾分不同。
關(guān)于那文書,蘊空尤記得其中對于新政之事寫了長篇大論,可其實多為不實之策,沒什么用處,他當(dāng)時勉強看了幾眼,也實在看不進去。本想將這事情推脫過去的,可誰知那侍郎追問得緊,非得請大師指點一二,他這才不得已早些過來找一找。
“你在這里干什么?”
身后忽然一聲輕笑,悠悠然然,撞入耳畔。
大師聞聲猛地回頭,見公主提著食盒站在門口的光影下正笑著看他的狼狽之態(tài),一副瞧好戲的樣子,也不知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他方才正找著東西,東走西顧,與往常那個穩(wěn)如泰山的大師截然相反。浮玉倚靠在門廊旁,笑道,“怎么來得這么早,不是說,過了午膳再見面嗎?”
蘊空嘆口氣,抬步走到門這邊,高大的身影蓋住了她的,頷首垂眸道,“你不是也來的如此之早?所為何?”
浮玉被他堵在門廊處,仰頭看著他英朗的眉眼,道,“我?guī)Я诵┣锢孀樱胍幻鏌幻娴饶恪!?說著,抬手晃了晃那食盒,道,“那你呢?”
蘊空呼出長氣,拂袖轉(zhuǎn)身進屋,又開始翻找起來,喃喃道,“臣有個東西落在這了,明明記得就放在榻旁,可怎么都找不到了。”
浮玉抿唇一笑,跟著走了進來,好心問道,“是什么東西,如此重要?”
“也不是什么貴重物,只是一份文書。那侍郎一直叫臣給他看看,不過都是關(guān)于新政之事的策論,空中樓閣罷了…”
他口中念叨地又找了找?guī)滋帲詈鬅o奈放棄,視線最后掃了一圈,然后神色釋然一緩,嘆,“也罷。”,說著,回過身將她攔腰攬了過來,和她保持著一些距離端詳起來,認(rèn)真道,“眼下對于臣來說,什么都沒有你重要………”
大師難得如此動情,說的話也這么順耳。浮玉不禁粲然一笑,扶著他的胳膊歪頭道,“你在找的是這個嗎?” 她說完,自袖中取出一卷白麻紙。
蘊空一看那上頭的字,一下子認(rèn)出來正是自己找的那文書,千想萬想沒猜到居然是被她藏了去!
“你!” 他抬手就去拿,浮玉手腕一躲開,揚起臉故意調(diào)皮道,“誒,急什么。再說兩句好聽話給我聽聽。”
蘊空哭笑不得,明明心里想訓(xùn)斥她幾句,可到了嘴邊又舍不得生氣,他道,“公主怎可如此胡鬧?這份文書不重要也就罷了,若是旁的要緊事,耽擱了怎成。”
說著,他就要去搶,浮玉忽然從他懷里跳出來,退了幾步,笑道,“我當(dāng)然知道它不重要。要緊的那些你早就處理完了,這一張是你睡前看的,肯定是最無聊的事情。” 她見他追了上來,于是左躲右閃,拿著那文書釣魚似的逗弄起來。
蘊空見她這驕縱脾性又犯了,不由得心里悶氣幾分,可如今關(guān)系不同,除了忍讓他也不想說什么重話。
一番你爭我奪,他怎么都搶不到她手里那張紙,干脆轉(zhuǎn)移目標(biāo),一下子捉住她的腰身攬了過來,貼在身前低聲道,“臣不要那個了。要這個。”
她臉紅紅的,因為方才的跑動而嬌喘微微,仰著臉望著他,道,“我是怕你太忙忘了我,這才藏起來的。你不要生氣。”
第73章
蘊空淡淡一笑,說,“生氣倒不會。懲罰是要有的。”
浮玉不解,胸前一起一伏地眨眼歪頭問道,“什么意思?” ,說著,只覺得額頭落下的青絲被他抬手?jǐn)n去,指腹微微刮過她的臉頰,上頭有些意味不明的炙熱。
她從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那些事情想也不想地就去做了。可等到認(rèn)真起來的時候,卻是這么純致無知。
“你覺得是什么?” 他問。
“我真的不知道啊……” 她啊了一聲,真的沒有聽懂那話里的暗示。
大師聽罷沉默片刻,忽然一把將她抱上案幾,環(huán)腰俯身靠近,然后低頭熱烈地吻了上來。
浮玉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只覺得被一股不容分說的力道抵著差點倒了過去,她趕緊抬手胡亂向后一撐,不小心將案幾上那些筆紙書簡嘩啦啦地劃拉了一地,一時間屋子里狼藉一片。
大師很生氣,可沒辦法對她發(fā)火,只好用這種方式發(fā)出幾分警告。他抬手護住她的后腦,生怕她摔過去,卻又在她想要逃離的時候,溫柔地發(fā)力,將她按了回來,他吻得深入淺出,繾綣纏綿,又多了幾分懲戒的意味。
本來他只是簡單地教訓(xùn)她一下就可以了,可有些事情并不能自己控制的很好。她的唇柔軟飽滿,像春櫻桃似的,引得他想反覆品嘗,于是親著親著,那吻就換了味道,仿佛多了一些迷亂的氣息。
彼此間喘息漸漸交錯紛亂起來,不過是幾日不見,可似是分離很久,壓抑克制的某種情愫瞬間爆發(fā)出來,將一切吞沒。
大師急切地想通過某種方式來緩解這種隱秘關(guān)系帶來的煎熬,也想通過那樣的方式來確定自己的位置是否一如當(dāng)初。他分不清那擂鼓似的心跳是她的還是自己的,只覺得燃燒起一片火海,叫他有些失控。
他抬手摟緊她,另一只手順勢向下勾去,一瞬間,彼此的束腰玉帶和襦裙闊帶紛紛揚揚地落在一地書簡紙張上,給屋子里增添了幾分曖昧春色。
她半推半就,抵不過他的堅持己見。更何況他并非魯莽粗暴,反而很是溫柔地滴水穿石地將她的阻攔一點點攻破。
他見她不再推脫,時不時也回應(yīng)起來,于是放松幾分,將她的腰身摟近一些,緊緊貼著他的,然后慢慢吻了下來,落在她的肩頸和胸前。
神秘的結(jié)合,多說卻無益。大師不曾想過這件事會給他帶來如此之大的影響,在每一次激烈中,仿佛失去了神志和自己似的,只想將她擁入懷中。
那案幾搖搖晃晃起來,她恐那做得不牢固,心里不禁更加提了起來,一只手在案幾上向后撐著,另一只手胡亂地伸出去,想扶住什么別的東西以做支撐。
不小心摸到了食盒的提手,她趕緊抓住,誰想那頭風(fēng)浪又起,將她猛地撞在河岸一下,手一抖,那食盒歪倒,里頭那些飽滿多汁的生梨子一下子撒落出來,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滾在桌子上。
她半回過頭一看,嗔道,“都怪你!有兩個摔壞了!” 語氣里卻不是真的發(fā)怒,還帶著些曖昧的埋怨。
他低沉地貼在她額頭前說,“不打緊。一會兒那兩個臣一定都吃了。”
她聽進耳朵里,有些不好意思,這荒唐事來的突然,她臉紅不已,喃喃卻道,五②④9081⑨②“不必……”
話還是晚了一步,他抬手捧起半掩的梨子輕輕咬了咬,卻也舍不得吃,換做啄吻起來。這梨子是比青州水梨,常州真定梨都要好的品種,他從前是不怎么見過的,所以一時半會不忍心吃下去。
這樣的梨,不說旁人,就是他這等位高權(quán)重的大師也是沒有什么機會可以得到的,無論是賞賜或是其他別的方式。可是如今,他有幸品嘗這一雙珍品的梨子,心里很是緊張也很小心,生怕弄壞了。
它不似旁的,梨子皮薄發(fā)白,又很飽滿圓潤,可見汁多味美。大華國風(fēng)開放,最常見的水果便是梨子,且多由婦人家在外販?zhǔn)郏虼瞬⒎鞘裁聪『蔽铩?墒枪魉洳氐倪@個品種,卻不是人人都能見到的。想來想去,他雖然有幸得到她的賞賜,可不過也是有偷的成分在,外人并不知道。
公主很不好意思,明明已經(jīng)彼此都坦誠相見過,可今日這樣的吃梨之事,卻不曾有過,更何況現(xiàn)在是光天化日,又不在榻上,而是這平日寫字的案幾前。
大師長睫微顫,情難自已,熱氣緩緩在她的下頜處流動起來,仿佛灼日熱烈燃燒似的。她仿佛快要融化,快要墜落下去,不得已,只得攀住他的脖頸,生怕掉入無邊的漩渦之中,迷失自我。
水果的汁液粘膩地滴落在案幾上,他感到了她的吝嗇和狹隘,一時間只覺得多了幾分難耐。大概是他方才教訓(xùn)的實在太過分,因此叫她性情突然變得如立錐之地般狹小不已,他再也忍不住,只得堅持一陣,最后盡數(shù)放棄無謂的說教。
——————
爐子里噼啪噼啪地聲音安靜地響著,空氣中四溢著一種甜香的味道。
蘊空披著外衫坐在爐子前,拿木條撥弄了一下小爐子,偏頭問道,“困了?”
浮玉渾身放松地斜靠在他肩頭,雙手?jǐn)堉氖直酆苁且蕾嚕瑩u了搖頭,道,“不困。就是有點餓了,等著吃呢。”
他意味深長地淺笑,“是累餓的。”
浮玉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埋怨道,“一共四個梨子,摔壞了兩個,若不是你……”
“壞的臣吃,好的給你。” 他拿木條查看了一下碗里的梨子,已經(jīng)烤得變了焦色,正是味美的時候,于是熄了火,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盞放到案幾上,道,“你吃這個。”
浮玉舉著勺子戳了戳,思索一會兒,又拉他過來,親密道,“你別弄那些了,我們一起吃這個梨!” 說著,她拿勺子從中間切開,一半一半,道,“你也拿個勺子,和我一塊兒的。”
蘊空卻拒絕說不可,抬眉納罕道,“怎么,難道公主不知其中之意?”
浮玉問,“一個梨子而已,還有什么深意不深意的。”
“兩人不可同吃一梨。不然分梨,就成了分離了。此舉不美……” 蘊空皺眉說著,接下來她遞過來的勺子,然后挖了一塊送到她嘴邊,頷首道,“所以,還是你吃這個吧。小心燙……”
浮玉毫不客氣地含笑一口吞掉他喂過來的梨肉,含含糊糊道,“你何時變得如此迷信了?”
蘊空彎了彎唇,繼續(xù)查看其他梨子的呈色,口中道,“心中有了情感,人也就有了畏懼。”
浮玉瞥著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調(diào)侃地補充了一句,“還變得虎狼。”
只見蘊空偏頭看了她一眼,眸中有些暗沉隱晦之意,浮玉趕緊擺了擺手,一副認(rèn)輸?shù)哪樱肭蟮溃拔抑幌氤岳妗銊e再來了。”
方才太過刺激,他已經(jīng)盡力,若真的想,也的確暫時不可了。他只是警告地輕輕瞪了她一眼,隨后轉(zhuǎn)身自己接著弄起梨子來。
浮玉看著他寬大的背影,歪頭想了一會兒,忽然從后頭撲抱過去,道,“要不然,我搬出宮住吧。這樣,我可以隨時在這里等著你。”
蘊空垂眸一會兒,道,“這樣太冒險。于你不好。”
他想要的是長長久久,而不是和她在這一方天地里困頓著。即使有暫時的歡愉,可又能到幾時?可惜她眼下還不理解他,只是想著和他在這紫竹苑假裝天長地久。
浮玉看出他臉色的沉悶,劃拉劃拉他的肩頭,道,“怎么了,不高興了?要不然,我偷偷搬到你家去?” 她開玩笑似的逗他。
蘊空卻當(dāng)真了,不禁震驚幾分,“宋洵還在府里住著……”
她抿唇一笑,故意幽聲調(diào)侃道,“那……你想父子共侍?”
蘊空聽罷立即惱火了,扔下木條,差點拂袖起身,卻被她一把抱住不肯撒手,他低沉道,“公主說這些話又是傷了誰的心呢!”
她趕緊好言相勸,“我是看你不開心,想讓你笑笑。”
蘊空沉悶嘆口氣,重新坐正起來,任憑她歪歪扭扭地靠在他身上,道,“陛下要施行新政,臣看了那些措施,都并非長久之計。晉國公卻鼎力支持,與臣叫板,教陛下以為,臣是公然挑釁似的。”
浮玉似懂非懂,點點頭,“我聽說一些了。所以那日我去找你。”
蘊空寬慰幾分,又道,“建功立業(yè)不在一時,可陛下年輕氣盛……心太急了。臣生怕出什么岔子,引起朝堂動蕩,可就不好了。”
蘊空垂眸看了看那勺子里的梨塊,淡淡揚唇,“天下郎君才俊無不仰慕公主,如今臣能近身,又得公主親手喂梨,值了。” 他說著,輕輕張嘴吃了下去,口中漾開別樣的甜。
紫竹苑的日升月落漸漸成了他們兩人眼中常見之景,即便這份甜是暫時偷來的,可是誰都無法克制,在一次次相約中見面,更對這隱秘的相處甘之如飴。
有時候蘊空想,是不是這輩子都要將畢生的歡愉寄托于南山之上了,每每想到此,他總會獨自在夕陽西下地中書殿內(nèi)輕輕嘆氣,長影在案幾前獨自靜止,滿目奏牘沒有一個字看得進去。
這日他沒有回去,留在中書省處理這幾日耽擱下來的文書,燭燈搖晃,他皺著眉細(xì)細(xì)看著,只見手中這份文書的字有些眼熟,可又說不出來。他讀了一遍之后,見上頭字字句句都是支持陛下新政的論據(jù),雖個別邏輯之處仍然忽略了弊端,可總體來說,角度新穎,倒是眼前一亮。可惜,在一些細(xì)節(jié)地方考慮欠周全,野心有余,卻謹(jǐn)慎不足。
他很好奇,這究竟是何人寫的,往后一翻看,不禁雙眸一震,終于在末尾出看到了那個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唐朝的梨子都是烤著吃,蒸著吃的。沒有人生吃梨,會被認(rèn)為是野人之舉。這個前面有說過~
所謂“田家老翁無可作,晝甑蒸梨香漠漠。”,農(nóng)人沒什么吃的時候,弄個梨子蒸著吃,就覺得很幸福了。梨子在唐朝很普通,品種也多,鄭州鵝梨,青州水梨,常州真定梨都是常見品種,所以人人都吃得起。
李亨(唐肅宗),也就是唐玄宗他兒子,《大唐榮耀》里男主廣平王他爹,歷史上李亨很愛烤梨子,在宮里弄了個小爐子,給兒子和大臣們親自烤梨吃。
又好玩,又好吃。
佛子臉紅點點頭:嗯。果然是好吃的。
第74章
宋洵的明書科考下來了, 蘊空去翰林院瞧過了卷子, 答得尚可。前不久吏部最后的關(guān)試也通過,順理成章的做了書學(xué)博士,主要管理國子監(jiān)書學(xué)之事。
按理說,國子監(jiān)是大華獨立的部門,以三德教國子, 至德,敏德, 孝德,從此以知逆惡。也就是說, 其并不在那些議政部門之內(nèi)。
可是, 宋洵的這份文書, 又是如何遞進來的呢。
蘊空就著那搖擺的燭光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文書的落款, 不錯, 是寫的宋洵二字, 而且他也識得他的字, 不曾有假。
也就是說, 這份文書上為了支持新政之策所寫的一條條的分析,都是出自宋洵之手了。怎么,他如何也摻和到這里來了?
蘊空凝眉不展, 久久不得其中意, 思前想后,只覺得其中定有什么誤會。他迅速地處理好其他剩余的奏牘,只將這一份踹在懷中另拿走。
入夜, 他獨自躺在中書省的內(nèi)室的榻上,幾乎無眠,眼睛里映著窗外的星子,可以看見空中變化莫測的云圖,正緩緩移動著。
他想起南山的風(fēng)景,似乎比這里的更自在狂野一些,明明都是同一片天,可總覺得到了那里,自己就像是脫了枷鎖似的,改頭換面成另一個人。
蘊空睡不著,除了宋洵那事情,他想起來浮玉。那種交頸之事想不到如此纏人,在腦中揮之不去,回映的一個個臉紅心跳的畫面,叫他輾轉(zhuǎn)不已,昏聵迷亂。
他閉目,進入似夢非夢的狀態(tài),依稀中感到她的足尖似乎緩緩滑過他的腿,在皮膚上引起細(xì)細(xì)微微的癢,叫人心中如蟻嚙似的在啃咬。
眼前一閃而過她向后仰去的脖頸,那樣潔白美好,讓他忍不住埋首在頸窩處,落吻于上。她環(huán)住他的肩身,沒有任何反抗,任憑他一路翻山越嶺,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她擁有。
她身體柔軟,一直沉默著,像是山海經(jīng)中描述的妖似的,讓他不能自拔。最后,他在她的林間迷了路,他感到腰身發(fā)緊,鬢發(fā)中生出一層汗意,可他無法自控,只得將她抱緊后急馳奔走,愈來愈快。
直到耳邊不斷地放大著她灼熱的呼吸和喘息,然后在她變得越發(fā)撩人的聲音中,他才漸漸停下腳步來,呼吸緩緩,任憑彼此的汗水交融成一起,他聽見她一聲滿足的嘆息。
這夢來得太不清不楚,混沌中他醒來,猛地驚坐而起,徒然一望,四壁黑洞洞的,這里不是南山,也沒有她。這才發(fā)現(xiàn)額上和身下都是薄汗,他在一片困頓中才意識到這不過是對她思念之久的一場春酲。
蘊空長長呼出一口氣,披衣起身走出內(nèi)室,沿著空蕩蕩地長廊走入后院,趕緊從水缸里撩起些涼水往臉上撲去。
秋夜微寒,水缸里的水也比平日更涼一些,他的臉濕漉漉的,方才那眼角眉梢泛起的某種不可說的□□慢慢被暈染開來,總算好一些。可糟糕的發(fā)現(xiàn)那一處的灼熱卻始終消散不去,他無奈,只得獨自在院中站立一會兒,好讓這夜風(fēng)自袖中穿過,叫他清醒幾分。
從前,對她只是覺得是一種憐惜的愛意,可后來漸漸發(fā)現(xiàn),其中有多了幾分濃烈之色。他驚異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經(jīng)是如此深入骨髓,哪怕是在夢中,也要反覆相見。
南山偷來的歡愉叫他有說不出的沉浸之意,若是放在從前,自己是斷斷不敢想像也不敢接受的。可這事情像是蠱毒,一旦入體,便很難再放棄。他喜歡在那張竹榻上擁她入懷的感覺,夜雨闌珊中,一盞燭燈幽幽,交頸歡好過后,是她安穩(wěn)地沉睡在他身邊的側(cè)顏,叫他在翻過一頁書后,忍不住偏頭仔細(xì)端詳。
斷斷續(xù)續(xù)的見面與分別實在是煎熬人,也不知她在宮墻那頭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因為思念而不得入眠。
夜空流轉(zhuǎn),蘊空抬頭仰望,只見大明宮上方漫天星子,浩瀚縹緲,與巍峨的宮殿交相輝映。他忽然覺得天地蒼茫,生命短暫,可還好有她相伴,讓這漫漫孤旅變得不再孤獨。回想上輩子,他也替自己可憐幾分,即便那時候重權(quán)在手,可沒有她,未免顯得身單影只。好在如今不是了。
想到此,他眸中沉了幾分,卻也不知,自己和她的前路到底會如何。
轉(zhuǎn)日一早,蘊空拿著宋洵的文書就往六部去了。
竇楦聞通報聲,親自出來相迎,一路端著手走下宮階,一路不解,“房六你怎么又來了?是我這邊寫錯什么了”
蘊空負(fù)手立在那,聽見說話聲緩緩回過頭,頷首道,“并非。”
“不進去坐坐?”
蘊空道,“不必。就在這里說。里頭人多眼雜,多有不便。”
竇楦不明白蘊空的來意,正迷茫中,只見他自懷中掏出一卷白麻紙,遞了過去,清冷道,“你倒不是寫錯,而是遞錯了。”
蘊空叫他讀一遍那文書,然后繼續(xù)道,“你瞧那落款是誰。”
“這……是宋洵?”
“正是。” 蘊空負(fù)手,“如今他在國子監(jiān)就職。那國子監(jiān)的文書,怎么會遞送到我這里來?我特來問問,是否通過你手?”
竇楦連連擺手搖頭,直喊冤枉,“九寺五監(jiān)的事可不歸我管!”
蘊空說知道,“只是在想,會不會有人通過你那邊的人故意遞過來的?” 說著他淡淡地拿回那文書展開掃了幾眼,道,“想不到宋洵竟寫下這些策論來支持新政……”
“不好不好。這是與老子作對!” 竇楦無奈瞥了下嘴,說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言辭不大對。
蘊空倒是沒有生氣,竇楦這話說的也不錯,他作為宰首反對新政改革,可自家的義子卻是站在對立面,這說出去,恐為人議論紛紛,“你可知道,如今支持陛下新政的,除了長孫新亭,還有何人?”
竇楦扒拉著手指頭算了算,把想得出來的名字挨個叫了個遍,蘊空點點頭,“并不意外,都是晉國公的擁簇。可有旁的?”
竇楦想了片刻,說出了一個名字,“陳國公。”
“哦?侯將軍?” 蘊空倒是很意外,喃喃道,“他不是許久不涉足朝堂事了?” 說完,他想起曾經(jīng)中書省的高內(nèi)侍總是想往他府里塞女人,他查過,那些女人,到都是出自隸屬于陳國公家產(chǎn)的教坊。
竇楦補充道,“說起來,這是前不久的事情了。我當(dāng)時沒在意,如今你一提,我倒是想起來。陳國公招攬了一批門客,其中一些人正是出自今年的這批舉子。”
說完,他嘆口氣,“現(xiàn)在的這些年輕舉子也都深諳官場之道,考前就提前抱團,考后也都找了靠山。”
蘊空沒有再問,心中已經(jīng)有了幾分想法。他不再和竇楦多言,應(yīng)付幾句后,遂轉(zhuǎn)身離去。
萬萬沒想到,在歸去的路上碰上了宋洵。
宮巷空落落的沒有人,父子二人恰好在這遇上,不遠不近地相互望著,有些對峙之勢。
秋風(fēng)穿過長廊,鼓噪起蘊空朝服的衣袖,在風(fēng)中飄飄然,他面色沉沉,隱隱約約暗含著怒氣,卻不再邁出半步,只是站在這頭直視著宋洵,一言不發(fā),緊緊抿唇。
宋洵立在那片刻,先是一驚,隨后卻轉(zhuǎn)為平淡,拂袖步步過來,禮節(jié)周全地一拜,依舊溫和喚道,“義父。”
蘊空淡淡笑了下,上下打量起宋洵,道,“君如今是國子監(jiān)的書學(xué)博士,不想也有意于朝堂之事,若是如此,為何當(dāng)日不擇進士科?”
連稱呼都變了。從前叫洵兒,方才卻直呼“君”,大師大概對那事情極其不滿。
宋洵自然聽出其中意思,平淡答道,“義父多慮。洵雖是國子監(jiān)之人,可也對陛下新政之事有所薄見,所以想要略獻策一二。”
蘊空冷淡一笑,“的確。身為陳國公府上的門客,自然有門路將文書遞上去,只是遞送到我這里來,未免是送錯了地方。”
說著,蘊空從袖中抽出那文書一把拍在宋洵胸前,寒聲道,“朝堂之事并非你所暢想的那般簡單,動一發(fā)而牽全身,其中的利益關(guān)系,暗潮洶涌,陳國公沒有告訴過你嗎?”
一聽陳國公,宋洵臉色微微一變,隨后立即轉(zhuǎn)為強忍的平靜,淺笑道,“義父原來是因為我成了陳國公府上的門客而動怒了。”
怒自然是有的,一是因為宋洵不聲不響地做了這事情,二則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孩子近來愈發(fā)的怪異。
自從上次因為浮玉的事情,父子二人鬧過一次不快之后,基本上就沒怎么說過話了。再加上后來宋洵準(zhǔn)備明書科,大行皇帝御龍歸西,一忙起來,竟是許久都沒有這般面對面說過什么話了。
在這段他疏忽的日子里,宋洵似乎變得令他有些不認(rèn)識。
蘊空上前一步,負(fù)手頷首道,“你如今成人了。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攔你,只是陳國公,我要勸你小心為上。”
宋洵淡笑,“義父所言為何?”
蘊空看了他一眼,道,“此事為朝堂之事,無須你知。”
宋洵卻突然神色凜然幾分,“無須我知道……義父,你曾經(jīng)做過的事,是不是都不許我知道?”
蘊空一震,皺眉抬目,“你是何意?”
“洛陽。”
蘊空眸中忽然閃過幾分錯愕,其實他知道宋洵所指是什么,只是他有幾分不確信,更不知道宋洵是如何知道的。
二人毫無避諱地對視著,其中復(fù)雜的況味一語難表,這義父義子站在這宮道上,仿佛都在對對方宣戰(zhàn)似的,不退讓半步。
忽然那頭有人跑過來,見著大師和宋洵都在,趕緊過來,揚聲道,“佛子!宋博士!咱家去中書省和國子監(jiān)都尋了遍而不見,想不到在這同時碰上二位!”
來的人是陛下身邊的總給使,蘊空偏眸一瞧,冷聲問,“總給使有何事?”
“陛下方才看了幾份奏牘,其中一份甚好,竟是宋博士之筆。遂請佛子與宋博士往延英殿走一趟。”
蘊空心里一沉,不想宋洵居然繞過他,又藉著陳國公府遞送的奏牘往陛下那又直接送了一份。他回應(yīng)了總給使后,與宋洵并肩而行跟隨而去。
到了延英殿,李睿正在書房踱步,一見大師和宋洵來了,果然龍顏大悅,一面說免禮,一面連連稱贊道,“佛子!宋洵果真是你培養(yǎng)出來的,你可見了那寫的新政之策論?朕心甚慰……”
說完,李睿拍了拍宋洵肩頭,道,“朕新朝能有此人才,真是可喜可賀……”
不等蘊空開口,宋洵抬袖笑道,“陛下過譽。臣不過是將所思所想寫下來,只想為陛下解憂一二。”
陛下點點頭,抿唇而笑,隨后才看向大師,道,“佛子,你對于宋洵之策,可有和看法?”
蘊空沉沉一禮,肅聲道,“回陛下。臣都一一看過了。策論之邏輯條理,不成問題,可其中細(xì)節(jié)之處,恐應(yīng)再為斟酌。高句麗地勢處北,入冬后冰雪嚴(yán)寒,春來得又遲,因此若想趁著冬征長驅(qū)直入,直取都城以此拿下高句麗,必然不可。此為其一。
“關(guān)于封千戶一事,臣不得不說起西漢七國之亂。當(dāng)年御史大夫晁錯提議景帝,奪楚趙等封地以此削弱諸侯勢力,而后爆發(fā)七國之亂,雖叛亂平定,可國力受損。由此可見,封賞易,而收權(quán)難。陛下今日加封千戶于國公同節(jié)度使,來日若想再收回,恐難上加難。不如保持原狀……”
李睿忽然道,“奉賞易,收權(quán)難……看來這個道理,佛子也是懂得的。是不是朕以后要做什么事,都要先經(jīng)過你這個大師的同意?”
蘊空心中一震,低頭道,“臣不敢。”
李睿淡淡一笑,不再說什么,只是頷首沖宋洵道,“宋洵,不想你雖然入仕國子監(jiān),竟如此胸懷大志。除了佛子對你教導(dǎo)有佳,想來也是你自己有所學(xué)悟。”
李睿思索片刻,然后道,“宋洵在國子監(jiān)的確有些屈才了,可你尚且年輕,又缺少歷練,不如這樣,朕特加封你為從八品的承務(wù)郎,日后若是有什么關(guān)于新政的策論,也好遞送進來,給朕瞧瞧。”
宋洵淺笑,立即長拜,答:“多謝陛下恩典。”
第75章
李睿點點頭,望了一眼蘊空,又看了看宋洵,忽然想起父親最后叮囑他的話——“蘊空不可輕易動,若為拉攏,可賜婚宋洵,以示恩典。”
他想罷,開口對蘊空道,“想來佛子這義子年紀(jì)似與永陽長公主相當(dāng),朕曾經(jīng)就聽聞先帝有意賜婚,不想?yún)s耽擱了。不如等新政之事過去,朕便了卻這樁好事。”
不等蘊空反應(yīng)過來,宋洵當(dāng)即大喜,長身一拜,道,“臣定竭盡全力,為陛下盡忠。”
蘊空眼前一晃,聽得心中幾欲滴血,他狠狠咽下半口氣,隱忍環(huán)袖,卻是一言不發(fā),既沒有直言反對,亦沒有感謝圣恩。
兩人退出了延英殿,走出延英門,蘊空一路快步疾走,腳下幾乎踏破磚石似的,渾身上下充滿了煞怒之氣。
待到走到無人處,他驟然一頓,回頭冷凜怒道,“宋洵!你瘋了!新政之事,豈容你稚語定論!”
宋洵起先被蘊空的震怒所怔住,隨后緩緩平靜幾分,像是說家常話似的直言道,“義父如此動怒,因為洵欲尚公主?”
蘊空握拳,緊走幾步過去,一雙眉眼攏著陰云似的壓的極低,他垂眸低聲字字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同侯府四娘子涇陽縣主侯婉盧關(guān)系匪淺,如今你又想尚公主,只要我在,便不會同意此事。”
宋洵道,“義父愛戀永陽長公主,可又因為義父身為大師,不得尚公主。難道,義父不可,洵也不可?還是,義父可,洵才可?”
他說得有幾分挑釁之意,年輕的俊容上燃燒起幾分恨意的火焰,無所畏懼地對視著當(dāng)朝大師。
蘊空自一開始便一直隱忍著這份怒意,只因宋洵還是他的義子,至少還要留著幾分顏面。可方才聽了他那些如此不堪的話,不僅隱晦地涉及了浮玉的名譽,更是說出,“義父可,洵可”這等大逆不道的話。
蘊空雙目通紅,頓時氣涌如山,他暴跳如雷,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反手就是一個巴掌,啪的一聲——重重地扇在宋洵的臉頰上,眼見上頭剎那間紅了個透。
他氣喘不已,一手叉著束腰,一手慢慢抬起,直著宋洵,低怒道,“忤逆豎子!我不許你碰她!”
宮門之下, 大師勃然大怒, 手掌處還隱隱約約燃燒著一片灼熱的傷痛。他的手曾握著筆決斷天下事,執(zhí)掌魏闕定殺伐,可不曾打過宋洵一次。
尋常三品以下的朝臣上奏多經(jīng)過他手先篩選批注后再統(tǒng)一交給陛下,而三品以上以及國公和藩鎮(zhèn)節(jié)度使的奏牘,則是直接遞送給陛下, 不必交給中書省。
大師就算最開始得知宋洵成了陳國公府上門客,繞過中書省直接通過陳國公往御前遞送奏牘之事后, 雖有些不滿不解之意,可也沒有想過要打他。
直到見宋洵方才不管不顧自己曾經(jīng)的教誨, 而沒有拒絕陛下隨口一提的賜婚, 再加上他口中提及浮玉的言辭, 大師再也忍無可忍, 不顧還身處中朝的宮道上, 直接上手, 不由分說地發(fā)狠打了宋洵一掌。
宋洵被那一巴掌扇得有些發(fā)蒙了, 挨了那么一記, 不由得后退好幾步,眼前一個勁地冒著星子,耳朵嗡嗡發(fā)鳴。
面對這個曾經(jīng)自己救下來的宋將軍的遺孤, 蘊空見了他挨打之后的狼狽模樣, 面上卻無一絲一毫的愧疚之色。
獵獵風(fēng)起,將大師朝服的兩袖振得如蝶似的展揚著,他低眉而視, 周身散發(fā)著一種極大的壓迫,仿佛下一刻立即便要風(fēng)起云涌。
宋洵搖搖晃晃地站直,扯過唇角一笑,一絲血跡小蛇似的蜿蜒而下,“四年來,您從未打我……如今為了長公主……”
“你若再亂語我還打你!”大師猛地抬袖一指直接打斷他的話,雙目怒瞪著,發(fā)出警告。
蘊空一向性情疏淡,喜怒不形于色,今日這番模樣實在與平日大為反常,可他也顧不了那么多,只覺得怒火中燒蔓延至胸膛,無法自已,只恨不能再掌摑過去。
“我當(dāng)日在劍下救下你不是為了讓你學(xué)會說這些渾話!你父親,宋將軍在天之靈見你如此,定不會安息!” 蘊空拂然振袖,狠聲痛斥。
宋洵苦苦一笑,悲傷地自嘲道, “安息 義父憑什么說父親會安息?他見我認(rèn)賊作父,怎能安息?”
蘊空心中狠狠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逆子!你說什么!”
宋洵頓時臉色煞白,見今日已撕破面子到如此地步,也顧不得那么多了,他痛心厲聲道,“我說你不如不救我!與其讓我活在被蒙騙之中,我不如在洛陽之變中死去!你騙了我四年!”
說著,宋洵狠狠拿出一卷書簡摔在地上,道,“是你告訴我,父親當(dāng)年是投靠逆王隱太子陷害先帝,最后拒不投降而死!這都是假的!隱太子本該是繼承大統(tǒng)之人,先帝弒兄篡位,我父親不過是忠心護主才死于刀劍之下!”
“居然寫著華朝紀(jì)功,義父居長孫之上……洛陽之變的首謀便有你!更是你!當(dāng)年受詔監(jiān)重修國史,為先帝正名,說什么安社稷,平天下,得國正……你們分明平的是自己的帝王之路!你們才是亂臣賊子——”
這些話簡直是晴天霹靂一般在大師耳畔驟然作響,往事如云煙似的涌入腦海。
他自年少之時追隨先帝,從門客始起直至位極人臣,與尚書門下同掌朝政,為王朝先帝竭盡全力,只為了實現(xiàn)最初心中的那一份期盼。
當(dāng)年,他看出隱太子并非合適的繼承大統(tǒng)的任選后,又知道了先帝宏偉的抱負(fù),這才沉智籌謀,與其他幾位要臣共同策劃了這場洛陽驚變,截殺隱太子,助陛下奪得皇位。
宋將軍的死,甚至浮玉身上的留下的箭傷,或多或少,都與他當(dāng)日的獻策有些聯(lián)系。
宋洵說的沒有錯,他沒有告訴他真相,因為他不希望下一代繼續(xù)繼承上一輩的仇恨,他希望宋將軍的遺孤能夠有一個平安的人生。
可不曾想過,會在今朝,他與自己的義子恩斷義絕。
蘊空從一開始就知道,帝王之路必定充滿鮮血,可他不介意,自登上相位之后,看到一片太平盛世,他知道他沒有做錯,也沒有選擇錯。
蘊空微微怔了片刻,隨后眼皮一跳,頷首冷笑,毫無感情道,“春秋大業(yè),帝王將相,無非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隱太子夕宴宣華,鳳舞鶯歌,翠輿雕輦,奢靡至極,更私下豢養(yǎng)外室女!如此之人,怎可為天下之主! ”
“至于你父親,”蘊空拂袖負(fù)手而立,挑了挑眉,“先帝惜才,本想將其收為己用,可惜他執(zhí)迷不悟,一意孤行,冥頑不靈,自行其是,不肯順應(yīng)天道,先帝迫不得已之下才將他賜死!我昔日為宋將軍友,為他留下唯一香火,也就是你。可你居然如此朱紫難別,不識時務(wù)!他又怎愿看到你如此之舉!”
宋洵始料未及,腦子里一片空白,被蘊空駁斥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口氣哽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來,滿目復(fù)雜,又是怨恨又是悲戚。
“我恨你!可我知道你是大師,位高權(quán)重,我無力與你對抗……所以,我只能奪走你愛的人!讓你也嘗嘗背叛的滋味——”
話音剛落,宋洵只覺得衣領(lǐng)一緊,只見蘊空伸手一把抓提起他的交領(lǐng),凝目深沉道,“你想自立門戶,想攀附國公,我不攔你!可你若執(zhí)意尚長公主,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應(yīng)允!”
為了那些過往,為了女人,大師和他的義子之間,那些養(yǎng)育之恩,教導(dǎo)之情,在今日都盡數(shù)化作烏有了。
宋洵看著大師,不說話,忽然道,“先帝已去,這已經(jīng)不是你的朝代。陛下如若下旨,你又能奈我何。”
蘊空聽后心里猛地沉了下去,忽然,他揚唇陰冷一笑,狠狠提著宋洵的衣領(lǐng)拉近,低聲一字一句道,“可是長公主,是我的人。”
他說完,慢慢松開宋洵,幾乎失去理智地笑著看著宋洵滿目慘淡的神色,嘲弄一笑,道,“你得不到她。”
————————
浮玉前些日子總覺得七上八下的,于是這日起身去宮外的大慈恩寺燒香祈福。一來是希望蘊空事事順?biāo)欤送酒教梗䜩恚瑒t是希望二人姻緣早日得正果,如若不可,平安相伴此生,也算知足。
金佛高坐在大殿之上,千重萬帳地紗幕半遮半掩地它的金身,慈悲地垂眸看著青墊上合十祈禱的長公主。
默念佛經(jīng)祝禱后,浮玉三拜下去,又差遣跟在身邊的啞巴內(nèi)侍將備好的捐銀送給方丈,以作誠意。
如今她很是謹(jǐn)慎,出行不再帶任何人一起,包括白櫻,并非是不信任,只是為了萬全,她不得不留個心眼。因此,這一次出來,她只帶了啞巴內(nèi)侍跟隨,再加上他是府中的老人了,多少也有幾分可靠。
行走至那片李家人的墓園,已經(jīng)空了好幾個。她知道,母親已經(jīng)遷徙至五陵山上,永永遠遠地在那安息了。她以后如若祭拜,也不必再來大慈恩寺,而是去五陵山。
可多年的習(xí)慣還是改不掉,腳步下意識地又往那片陵墓走去。秋日落木蕭蕭,空氣中流轉(zhuǎn)著一種微寒,叫人聞進心脾,多了幾分清朗。
金黃的葉子在枝頭顫顫巍巍地?fù)u擺著,映著那長空碧藍,倒是別樣的奪目。
浮玉提衫漫步過去,見墓園中有一佝僂的老婦人,正不急不緩地跪在那燒紙錢。
她看得迷茫,輕步走了過去,站在老婦人背后看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婆婆是李家人?”
那老婦人聞聲回頭,見到浮玉長得清麗嬌憨,衣著更是非富即貴,于是連忙起身,微微躬身道,“娘子誤會,我哪里是什么李家人!若我是半個李家人,也不至于穿成這樣子。”
浮玉打量了一下老婦人,又看了看那墓碑,上頭刻著的是隱太子的名字,她更為不解,皺眉道,“婆婆祭拜的是何人?”
老婦人擺了擺手,笑道,“娘子,我說了,我不是什么李家人,更不知道祭拜的是誰。”
浮玉輕笑,“婆婆不識字?那你不知道這里頭埋著的是何人,為何還要祭拜。”
第76章
老婦人道,“我是受人之托。去年,我依舊來大慈恩寺為我孫子燒香祈福,一位帶著斗笠面紗的娘子忽然找到我,給了我一筆錢,拜托我每年的秋天,到大慈恩寺后院的陵墓里,尋到二行第三個,趕著在寒衣節(jié)前燒些紙錢。”
浮玉一聽,不由得背后一涼,只聽老婦人繼續(xù)道,“她說她受過那主人家的恩惠,可惜她身不由己,不能每年親自來,于是便拜托我來做。那些剩下的錢財,她也不要了,叫我拿著去用。真是個可憐人吶……”
“那她叫什么?長什么樣子?”她不寒而栗,趕緊抓住老婦人的雙腕急切問道。
老婦人抬眉想了想,“她好像叫……叫丹芙,可是長相,” 她搖了搖頭,“我瞧不見她的模樣,帶著面紗呢。”
此事需速速告訴英娘,請她父親幫忙!
浮玉記下那老婦人的住家位置后,匆匆謝過,轉(zhuǎn)身出了院子上牛車,半掀開簾子道,“懷公公,快些回去!我有要事找皇嫂商量!”
那啞巴內(nèi)侍了然,一揮動鞭子,趕著牛車就往皇城方向趕去。
牛車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這時候才知道騎馬的好處。浮玉一路又催人,又催牛,總算緊趕慢趕到了丹鳳門。她下了牛車后,顧不得等旁人再張羅過來玉輦,自己趕緊奔走過御橋,直往后宮跑去。
誰知,在中朝內(nèi)正好碰上蘊空和宋洵,她遠遠見那二人不大對勁,仔細(xì)一瞧,才發(fā)現(xiàn)蘊空正欲揪著宋洵的交領(lǐng),那架勢像是要打架似的。
浮玉倒吸一口氣,腳步再也邁不開,朝那背后大喊一聲,“佛子!”
這一聲將蘊空思緒猛地拉了回來,他狠狠盯著宋洵一陣,隨后在身后那陣步子聲中緩緩松了手。
浮玉跑過來,平復(fù)下喘息,站在他們二人之間,先用余光看了一眼蘊空,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宋洵,然后故意正經(jīng)道,“佛子和宋博士不在中書省和國子監(jiān)呆著,跑這里來父子敘話嗎?”
她不知情,更不知道剛才這二人是如何情景。只見蘊空和宋洵依舊對視著,目光中有水火不容之勢,叫她有些莫名其妙的。
蘊空從來沒有這般過,更是在她面前極度的溫柔繾綣,她頭一次感到蘊空周身散發(fā)出那種可怖的戾氣,足以震懾朝臣的那種壓迫感。
浮玉看得出來蘊空隱忍著怒氣,可卻也不好直接擔(dān)心,只好開口道,“怎么,見到本宮都不行禮了!”
她害怕他失去理智,趕緊佯裝發(fā)火似的,朝這兩人叉腰來了一句。
果然,這叫蘊空和宋洵紛紛收回了目光,朝她抬袖躬身拜了一拜,垂眸道,“參見長公主。”
浮玉暗暗松了口氣,揮揮手道,“行了行了。你們都去忙吧。旁人見了,還以為有什么事情呢。” 說著,她悄悄給蘊空使了個眼色,叫他快走。
宋洵望著浮玉,忽然道,“長公主,不知上次洵送的皮影是否還留著。”
浮玉啊了一聲,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隨口敷衍道,“留著,怎么……”
話音剛落,只見蘊空上前一步,又欲再做什么,而宋洵似是挑釁,也往前上了一步。
浮玉嚇一跳,下意識地抬起雙手按住他們二人的胸前,左右阻止大喊警告道,“這里是中朝!”
她只覺得左右手指觸及之處,各有兩團隱隱約約的火氣燃燒著對峙著,仿佛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顧地在此發(fā)作起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處在這樣的地步,阻止蘊空和他的義子吵架,而她站在中間。
這樣的景象,旁人見了,大概會引起無限猜忌……
蘊空被她的手擋著,不好發(fā)作,浮玉的那一聲提醒總算叫他回過神來,他看著宋洵冷笑一聲,道,“別忘了我說的話。”
宋洵道,“洵不敢忘記!”
說完,紛紛又朝浮玉一拜,各自轉(zhuǎn)身離去。
等到宋洵從西門出去了,浮玉這才提衫進步往東追了過去,一路喊,一路叫大師留步。
蘊空止住步子,轉(zhuǎn)身瞧她,面色總算緩和一些暖色,他看著她朝他走來,負(fù)手淡淡一聲道,“長公主何事。”
浮玉怔了一下,低聲道,“啊,你還問我!我還要問你呢!剛才怎么回事?”
蘊空垂了下眸,想了片刻,道,“家事。”
“家事?家事不回去說?因為什么?”
“因為你。”
浮玉起初點點頭,隨后才反應(yīng)過來,張著嘴吃驚不已,伸出一根手指頭指了指自己,反覆確認(rèn)道,“因為我?”
蘊空挑了挑眉,左右看看沒有人,這才伸出手?jǐn)n住她的手指按了下去,道,“是臣管教不嚴(yán),臣警告他幾句罷了。你無需擔(dān)心。”
“我怎么不擔(dān)心?你和宋洵在中朝鬧成這樣,旁人看見了怎么辦?” 浮玉撫著胸口皺眉道,“你不要出事,我不能沒有你。”
大師一向是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了,既然有嚴(yán)苛的執(zhí)政手段,就必定有堅定的心態(tài),對那些閑言碎語,他一向不怎么在意。
浮玉見蘊空臉上總算掛了點溫然的淺笑了,這才緩下神來,頗有些擔(dān)憂道,“你剛才的樣子嚇到我了!”
“是嗎?”蘊空一揚眉,淡淡牽起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浮玉說當(dāng)然,她趁著沒人,忽然一踮腳朝他臉上親了一下,囁喏道,“別再那樣冒險了,好嗎?”
蘊空自嘲一笑,負(fù)手仰望著長空,喃喃道,“若是不那樣,恐怕就是天要滅臣!”
浮玉見他笑得慘淡,不由得心里陣痛,她問,“什么意思?”
蘊空視線落在她純致的臉上,道,“陛下如若賜婚你和宋洵,臣該怎么辦?看著別人尚公主,臣怕是會難過死。”
浮玉倒吸一口氣,蹙眉問道,“誰說的!九兄?!他若是逼我,我死也不嫁!我要在宮里混吃終老,吃空他的國庫!”
“我不會同意的。你放心。眼下正是九兄根基不穩(wěn)的時候,你貿(mào)然尚公主,會引起猜忌。我不急,也不在意那些,只要你在我身邊好好的,一個名分,無所謂的……”她怕蘊空不放心,又堅定地安慰了幾句,低聲道,“而且,我們還有南山,不是嗎?”
她想過,如果嫁給蘊空會引得他后半生動蕩,那不如不嫁,這般互相守著終老,也算一種幸福。
或許直到很久以后,她做了大長公主的時候,他已經(jīng)豐功偉績,封了國公。到時候,一起在清晨站在丹鳳門之上,并肩看長安城的日出,不言不語,默默相伴,看盡王朝興衰。
只不過,到時候,旁人真的要笑話這蘊空,打了一輩子的光棍了。
蘊空聽了她孩子氣的言語,苦澀揚唇一下,忽然百感交集,朗聲笑了起來,長袖一拂,抬手一把攬過她的肩頭,半按在懷里,垂眸暢快道,“去他的大師!臣不要了!誰愿意拿就拿去!臣只要你!”
突如其來的力道將浮玉攬了過去, 叫她措不及防, 腳下跟著向他懷里踉蹌幾步,他再次在她耳邊確認(rèn)道,“臣要你!”
浮玉抬起驚促的眼望過去,見他眸光沉定,又帶著幾分不容拒絕的固執(zhí), 這話聽著當(dāng)然是順心的,可如此唐突地從大師嘴里說出來, 多少有些孩子氣。
“休要胡言亂語。” 公主伸出一根手指停頓在大師的唇邊,噤聲道, “再說了, 我本來也是你的。” 她抿唇淺笑, 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 能讓從前那個對誰都不怎么笑的大師說出如此動情的話, 其實對她來說也就足夠了。
蘊空卻輕輕別過頭, 躲開她的指尖, 口氣中帶著幾分認(rèn)真, 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圣旨一下,你不嫁便是抗旨。那些御史臺的人有十足十的理由彈劾你, 到時候, 你會進退兩難。與其到那般田地,不如臣先走這一步。”
浮玉見他不是開玩笑,心中忐忑起來, “你要做什么?”
“臣以相權(quán)換一個你,陛下總不會吝嗇……”
“你簡直瘋了!” 浮玉連聲打斷,掙扎開他的手臂,嗔怪道,“你是經(jīng)過多少艱辛才坐上今天這個位置的?相權(quán)之大,說讓就讓,你舍得?”
蘊空淡淡一笑,拂袖道,“若是從前,說完全不舍得似乎有些偽君子,可到了今天才知道,臣放不下的是什么……倘若你嫁了旁人,這相權(quán)拿著也沒意思……” 他說著,慢慢走近她,俯身一挑眉,低聲調(diào)侃道,“……搞不好,臣還會升起些報復(fù)心,從此瘋魔,做個奸相。非要禍亂朝綱不可……”
浮玉被他看得有些心虛,躲開那道垂下來的視線想像了一下,曾經(jīng)清風(fēng)明月的大師從此性情大變,顛倒黑白,擾亂圣聽,成了朝堂上讒佞專權(quán)的妖孽之臣,過去的能耐全都用來以權(quán)謀私了,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她也相信,蘊空這等能臣若是不想做好人了,做個壞人他也是很輕而易舉的事情,甚至,要更為可怕。
不過,浮玉知道,他不到最后那一步,斷然也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
大師志在必得,她不禁有些難為情,從未想過他會對自己執(zhí)意至此,臉紅著囁囁諾諾起來,“雖然這些話我聽了很心悅,可還是不希望你沖動行事……能在一起固然好,可為了我委屈你的才能,我會問心有愧。你自請罷相之后只做我公主府上的人,恐怕,我要對不起父親了……”
想想也是,父親一手扶植上來的大華能臣,不僅被她搶走睡之,甚至到最后連大師本職都不做了,干干脆脆的要收拾包袱,以后往公主府述職去,這真是罪過罪過。
大概父親泉下有知,大概要活活氣的要入她夢來。父親當(dāng)時只是希望她能嫁給大師的義子宋洵,以此拉攏大師,牽制穩(wěn)住他,叫他依舊忠心扶持申帝,做朝堂的頂梁柱就可以。
可她倒是好,真把大師這個權(quán)臣拉攏過來了,甚至拉到了榻上,叫他樂不思權(quán),從此要遠離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蘊空聽罷,不禁洋洋灑灑地笑了笑,“臣已經(jīng)愧對先帝了,若是再不照顧好你,恐為尤甚……”
浮玉心中涌起強烈的感動,“自請罷相,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走后,這朝堂由誰來管?”
“大華人才濟濟,不缺臣一個。臣會令中書侍郎暫為代管,或使左右仆射共分相權(quán),” 他說著拍了拍她的手背,“此事你無需多慮。”
浮玉垂眸,反手握緊他的手指捏了捏,再次鄭重道,“你可知道,一旦決定,或無回頭之路,為了我放棄大好前程,值得嗎?”
她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不希望蘊空走到最后一無所有。更何況他這樣倨傲清高的一個人,驟然罷相而去,不管不顧,史官該如何寫他,而后世萬載又該如何評價他?
她迷茫地望向他,不知道今生這樣不管不顧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對的,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所有的一切做的對不對。
第77章
秋深了,風(fēng)中帶著涼寒之意,她還沒來得及換上厚些的外衫,只覺得皮膚上起了一層顫栗,和他離的如此之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陣陣熱氣,叫她覺得有些依偎之意。
蘊空沉默片刻,神色一緊,低聲道,“對錯無妨,只要臣覺得值得,就好。”
他此生就是為她而來,為了彌補上一世的錯過,今生一定要縱情地愛一次。曾經(jīng)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叫他悔恨終生,如今,他不會再選錯了。
既然已經(jīng)握住了她的手,又怎么能輕易放開?
更何況,宋洵尚公主,本意就是為了報復(fù)他當(dāng)年獻策洛陽之變之事,又怎么會在婚后善待浮玉?一想到如此,他更不能放棄,緊緊拉著她的手,對著秋日的長空如釋重負(fù)地長嘆一聲,沒有什么比此刻更叫他心安的了。
——————
三日之后,英娘親自來到宣徽殿拜訪,內(nèi)侍同傳后,浮玉迎至門口,引英娘去屋里坐,笑道,“上次見皇嫂的時候就覺得身子有些圓潤了,這才聽說竟是有了身孕!看來,我馬上就要做姑姑了。”
英娘靦腆一笑,滿面慈意道,“才三個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來。”
“誒,皇嫂吉人天相,當(dāng)然是生得的。” 浮玉扶她靠在憑幾上,又將熱的煎茶推了過去,道,“你如今忌口的多,我這茶特意是用紅棗煎的,棗多茶少,放心飲。”
英娘溫婉點頭,“長公主有心了。還好宮中有你說說話,不然實在沒什么意思。” 她說著,自懷中掏出一卷紙,遞了過去,道,“長公主上次委托我的事情,我叫家父查了查。”
“哦?有什么結(jié)果?” 浮玉說著,緩緩展開那張紙,只見上頭一排排寫著隱太子府邸所有人的名字,這些人基本上全都被趕盡殺絕了。
“公主所提的那個叫\(zhòng)'李丹芙\'的女子,在宗正寺并沒有查到……” 英娘輕輕說了一句。
浮玉眉間隱隱約約失望下去,難道她猜的不對了?可若不是隱太子的后人,為何還會去祭拜呢?難道,她連祭拜的時候用的都是化名?
英娘見公主愁眉不展,隨后又道,“家父翻閱宗正寺內(nèi)大大小小的宗譜,都沒有查到隱太子有這樣一個女兒。不過……”
“不過怎樣?” 浮玉抬起眼。
英娘低聲道,“家父問了之前告老還鄉(xiāng)的那位老宗正卿,也就是他頂替的那位,想不到,發(fā)現(xiàn)了些東西。” 說罷,她悄悄遞給浮玉另一張紙。
浮玉展開一看,倒吸一口氣,脫口而出,“外室……之女?”
英娘點點頭說正是,“那位老宗正卿說,隱太子曾豢養(yǎng)外室女,在外有一子,有人說那是隱太子的親生女,可還有人說,那是那個外室女之前所生之子。因為這外室女不明不白,又沒有正式名分,所以不得入宗譜,也就一直沒有記錄了。”
“那這母女二人,如今在哪?” 浮玉將紙握緊,說著說著,思緒竟不由自主地飄到那個人的身上。
英娘嘆了口氣,“怕是已經(jīng)在洛陽之變中喪命了。那老宗正卿說,當(dāng)日那母女二人的馬車也經(jīng)過那里,一并被圍攻,隨著隱太子親族一并被盡數(shù)殲滅。”
她說著,語氣中帶著一絲仁慈,搖了搖頭道,“可憐天下女子,都是為情所困……卻不得善終。”
浮玉卻沒有那般多愁善感,沉吟片刻,喃喃道,“我曾經(jīng)是聽聞過隱太子豢養(yǎng)外室女的事情,當(dāng)時還為高祖皇帝斥責(zé)過此事,說他耽于酒色,不務(wù)正業(yè)。可是,我卻從來沒有見過她,想來居于外室,也不便出來。”
英娘眉頭輕蹙,“沒能幫上長公主,實在是抱歉。”
浮玉微微一笑,越過案幾輕輕摸了摸英娘的肚子,道,“此言差矣。你這一次幫了我大忙了。”
英娘迷惑地抬眼看向她,只見公主垂眸思索,久久不語。
——————————
申帝對于改革和新政的推行摩拳擦掌,勢在必得,初登帝位之后,那種一呼百應(yīng),大權(quán)在握的感覺,很容易將年輕的頭腦沖昏,哪怕曾經(jīng)先帝還在的時候,特別夸過他一句,“吾兒睿,心志清遠儒良,堪當(dāng)大任。”
延英殿的書室內(nèi),李睿正和長孫新亭就新政之事商議,言罷,長孫新亭一拂袖,揚聲道,“陛下聰慧,依臣之見,此計可行。”
李睿手指劃過那些規(guī)劃好的新政條例,淺笑道,“多虧舅父費心。”
長孫新亭誒了一聲,話頭引向了大師,“可惜,朝中有蘊空此等頑固不化之人,有他在,陛下的抱負(fù)很難施展啊。”
李睿看了他一眼,微微嘆口氣,收回手,道,“這一點,朕知道。可佛子是隨先帝開朝的重臣,他的話,在朝中舉足輕重……”
“所以,此人陛下更應(yīng)謹(jǐn)慎待之,臣以為,必要之時,當(dāng)除之……” 長孫新亭說著,眉宇間頓生戾氣。
“萬萬不可!” 李睿聞言大驚,阻止了他繼續(xù)說下去,道,“舅父,此舉萬萬不可。”
李睿雖忌憚些蘊空,可心里還是謹(jǐn)記先帝告誡他的\'權(quán)衡\'二字。他初為天子,最怕大權(quán)旁落,更何況他尚且為少帝,各方勢力暗潮洶涌,朝中若是沒有兩邊相互制衡的力量,恐怕,任其一方做大,都會危及到他。
所以,他雖然想收回些蘊空手中的權(quán)力,可萬萬沒有想過要除掉他。
長孫新亭聞言,道,“怎么,陛下對其有婦人之仁?”
李睿說那倒不是,“蘊空畢竟是外臣,而朕當(dāng)然是更信任舅父了。朝中人若是看朕罷黜佛子,恐引起非議。若是朝野動蕩,恐社稷難安。”
所以當(dāng)皇帝哪有那么容易,平衡,賞罰,奪權(quán)再給予恩賜安撫,一切必須面面俱到。李睿早就知道舅父與大師互為掣肘,眼下最好的辦法并非一鼓作氣削相,而是一點點從各自手中收回權(quán)力,握在自己手上才最好。
因此,蘊空,不可除。
長孫新亭顯然對這皇帝外甥的優(yōu)柔寡斷有些不滿,撩袍起身,踱了幾步,忽然轉(zhuǎn)身肅道,“愿陛下不后悔今日的決定。更希望,蘊空明白陛下的苦心,不要辜負(fù)了他霽月清風(fēng)的名聲,壞了朝綱。”
說罷,他輕哼一聲,大步離去了。
才安靜沒一會兒,內(nèi)侍過來同傳,道,“圣人,永陽長公主在外求見。”
“她?” 李睿皺眉,“她來做什么?”
內(nèi)侍道,“永陽長公主說一定要見您。剛才就要闖進來,叫咱家攔下了。”
李睿一聽,便知道又是這個妹妹要胡鬧搗亂,又或者是聽說了關(guān)于出降的事情,跑來和他反抗。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沉沉道,“朕乏的很,叫她先回去。等過些時日,朕自然找她。”
“可是,長公主說您不見她她就不走了……”
“真是慣壞了她!”
李睿嘆口氣不再說話,只是自己坐了回去,雙手放在膝頭,當(dāng)作什么都沒聽見似的,沉沉閉目,這一坐就直到了黑夜。
總給使過來掌燭,沒一會兒,帳幔后頭朦朦朧朧地亮起了光亮,雁足燈上燃燒起劈劈啪啪的火星子,跳躍的光點照在年輕帝王的臉上,眉目如刀刻石頭般,沉默不語。
“大家,您忙一天了,是否回寢宮休息?” 總給使小心翼翼地探身詢問了一句。
李睿緩緩睜了眼,凝神片刻,開口道,“傳幼蓉進來侍筆。”
“是。”
過了一會兒,幼蓉垂眸低首地走進來了,她從來不怎么抬頭,一直是謙卑的模樣,她停步,徐徐拜下,“參見圣人。”
“免禮。” 李睿朝身旁一頷首,道,“過來坐。”
幼蓉遲疑片刻,卻一動不動,微微躬身,低聲道,“奴不敢。”
“無妨。過來,坐在朕的身邊。” 李睿說得很平和,眸光中有流轉(zhuǎn)的溫然之意。
幼蓉依舊站在那,不靠近半步,她恪守禮節(jié),從來不讓自己犯錯。她身形姣好,雖說穿著一身襦裙宮裝,可行為舉止很有漢代遺風(fēng),是那種恭順隱忍的女子。
李睿微微一笑,不再勉強,干脆起身走向她,步履中有狩獵的意味,他停在她身旁,垂眸和藹道,“朕雖為皇帝,可不喜歡后宮聒噪。皇后是舅父為朕選的高門貴女,身體不好,鮮少說話,而英娘與朕是年少夫妻,情份深重,可有時候并不理解朕的苦處。”
他說著,慢慢傾身,帳幔的投影照在臉上,叫人看不清神色,“唯有你,朕愿意和你說說話。”
幼蓉低頭,道,“奴愿為圣人分憂。”
第78章
李睿直起身,繞著她走起來,一面走,一面看著她的側(cè)顏和身姿,道,“朕喜歡你的不多言。知道,卻不多話,這很好。做御前宮人實在委屈你了,不如,朕封你為寶林,以后時時刻刻陪伴在朕的身邊可好?”
說著,他唇角浮起一絲帶著趣味的笑意,環(huán)手摟住她的腰身,壓進懷里,“你入宮前,家姓是什么?朕為你恢復(fù),做你封號的字,如何?”
大概帝王總是有這個習(xí)慣,將陪在身邊的宮人納入后宮,高門閨秀也好,年少夫妻也罷,漁色的本能卻從來不停止。
李睿自然是喜歡她的,他手掌蔓延向她的后背,緩緩拂動著,今夜大概勢在必得。
幼蓉先是渾身一震,微微掙扎幾番,低頭道,“奴家賤姓,不敢有辱圣聽。一切自請陛下定奪。”
“你很乖順。朕喜歡你。” 說著,李睿的雙手摸上她的闊帶,輕輕一拽,那外衫便飄落下來,他淺笑,卻不著急將她抱起共赴**,只是不緊不慢地抬掌撫摸過她的臉頰,脖頸,肩頭。
幼蓉一直沒有抬頭看他,只是任憑皇帝沉浸在這曖昧的夜里,她主動環(huán)上他的,將自己的身子慢慢與他的靠近,再靠近一些。
她抬手撫上自己腰間的束帶,沉了片刻,忽然寒光一閃,一柄短刀已經(jīng)驟然握在手上。
一切柔情蜜意瞬間破碎在眼眸中,化作積累已久的恨意,反手直接向皇帝腹前刺去。
李睿神色一緊,仿佛早有準(zhǔn)備,猛地翻手握住她的手腕,狠狠一震,叫幼蓉眉頭緊皺,瞬間感到骨頭噶啦啦地響,即便如此,那手中的刀刃仍然緊握。她一咬牙,斷腕之舉似的向后退步,李睿生怕捏碎了她的骨頭,只是微微一松手,一念之間卻被她得了先機,銀刃在燭光下泛著殺意,毫不留情地向他再次襲擊而去。
雙影在帳幔上交疊,袖間戾戾生風(fēng),李睿沒有喚內(nèi)侍,抿緊嘴唇,只是赤手阻擋著她的刺殺。
幼蓉刀鋒凌厲,招招取人性命,她回身,躲過李睿的奪勢,反手一橫,便要插/入他的胸膛,不想后足卻踢上雁足燈的燭臺,那燃燒的燭火幾乎落在她的后背。
“小心——” 李睿已經(jīng),拂袖掃去那燭臺,不想前胸一震,低頭看時,那短刃已經(jīng)沒了進去,起初還毫無知覺,而后漸漸感到呼吸間帶著生扯的疼痛。
幼蓉眸中神色復(fù)雜,有千般情愫閃過在眼中,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掉落的燭臺,一咬牙,道,“為什么!為什么這樣!”
李睿扶著前胸,淺淺喘息著,一字一句道,“你是……當(dāng)年的丹芙,我一開始只是覺得相似,今日永陽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原來,你真的沒有死。”
記憶在他望著她的時候,蔓延而至,李睿記得他的叔叔隱太子豢養(yǎng)外室,那外室女帶有一子,非隱太子親生,一直居住在外頭,無人見過。他曾有幸偶遇隱太子陪外室女和那個妹妹出行,無意中見到她,她靦腆一笑,直接親切地喚他一聲,“睿哥哥”。
他當(dāng)時在兄弟中出類拔萃,弟妹總是嫌他教條,不肯與他親近,而她卻不畏懼,親切地叫他“睿哥哥”,這一聲,便記在心里。
日后,他總會想起她,悄悄托人送去過些好的吃食和新鮮玩意,他初次見到她的時候,便覺得她生得乖巧可人,想,如若有機會,一定讓她光明正大地有個身份。
幼蓉冷冷一笑,道,“我早就死了,死在了你父親和蘊空那幫奸臣策劃的洛陽之變里……我殺不了那個篡位之君,只能殺你……”
她說著,緩緩抬起刀刃定向自己的脖子,道,“我從未想過茍活,今日之事,我必死無疑,可我大仇得報……總算不辜負(fù)爹爹對我和阿娘的照顧……”
“不要!” 李睿猛地打落她的手腕,那刀刃叮叮咣咣地落在地上,這一聲才驚動了外頭的人,內(nèi)侍跑進來一看,頓時慌亂不已,驚叫著喚金吾衛(wèi)護駕,“來人吶!!有刺客!”
剎那間,外頭鐵甲整齊地聲音紛紛朝書室涌來,沒一會兒,長刀將幼蓉圍了一圈,李睿怒聲道,“不許動!”
幼蓉眸中一震,唇角苦澀笑了笑,道,“你早知道我是那個外室的妹妹了,為何還留我?”
李睿眼前漸漸昏暗,渾身變得發(fā)冷起來,他昏迷前,對她喃喃道,“因為我不相信,也不希望,你……走到這一步。” 說完,他倒地不起,胸口的血已經(jīng)將那圓領(lǐng)袍洇濕。太醫(yī)令這時候才紛紛趕來,急得大呼備參湯備金創(chuàng)藥和熱水等。
浮玉得知消息后,一路趕至延英殿,見眼前之景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她看了眼伏在地上的幼蓉,正被長刀架在脖子上,動彈不得,又看了眼九兄,疾聲道,“陛下如何了!”
“長公主,陛下受了刀傷,眼下昏迷,需速速救治才是!”
浮玉晃神片刻,立即道,“今日之事暫且封鎖消息,皇后身體不好,不宜驚動。速速暫將刺客押往大理寺關(guān)押。”
“你們怎么還不動手?即刻將她關(guān)入大理寺, 暫且留她性命!”
浮玉見沒人動, 不由得迎立于火光中,目光凜凜,狠聲又說了一遍。
金吾衛(wèi)是宮中皇家禁衛(wèi),護衛(wèi)皇宮,更直接聽命于當(dāng)朝皇帝。可眼見陛下被刺, 陷入了昏迷,而此處除了永陽長公主在, 又無旁人,面面相覷一會兒, 只得暫時聽命于她, 紛紛收了刀刃。
其中兩人速速將幼蓉拉起綁好, 扣押她出了殿外。
浮玉看著地板上殘留的血跡心有余悸, 微微沉了一口氣, 偏頭低聲問了一句, “今夜……何人在中書省執(zhí)夜?”
內(nèi)侍顫著聲答道, “回稟長公主, 寧侍郎今日留夜……”
是寧九齡的父親?浮玉心里搖了搖頭,此人不可,她曾經(jīng)偶然碰到過他, 文慈有余而果決不足, 恐難穩(wěn)定住當(dāng)前局面。
“要不奴喚國公來吧!” 內(nèi)侍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當(dāng)前朝廷熱門唯晉國公長孫新亭,皇帝尚年輕,而國公又是他舅父, 難免在其中事物上多有定奪,這幫人見風(fēng)使舵,眼見國公如今樹大,亦紛紛投靠不少。
浮玉看了一眼內(nèi)侍,沉沉道,“不必,拿本宮令牌即刻出宮,請大師入禁……”
“那國公那頭……”
浮玉冷冷一哂,不再理會他,只是獨自走了出去。
此事之大,早晚驚動外人。更何況,國公在殿內(nèi)自然有眼線,就算她不讓消息外露,想來也早就有人偷著跑去通報了。何必又還差她這一處?
下午的時候,她執(zhí)拗地在門口等著九兄,想將自己的懷疑告訴他,誰知等了很久,他竟不想見她,最后無可奈何,只得自己硬闖了進來,將丹芙身份一事告之九兄,并說了自己對幼蓉的疑慮。
誰知九兄并不領(lǐng)情,聽完之后,只是皺眉久久不語,隨后揮了揮手,叫她退下了。
她無奈,只得將宗正寺謄抄的那一紙名字關(guān)系擺在他案幾上,然后悄然離去。
本以為九兄只是不敢相信,誰知,聽他方才最后的那句話,看來他早就知道了幼蓉就是隱太子的外室女兒一事。難怪從前的時候,她就總覺得不大對勁。
一向不太隨和的九兄為何會對她殿里的一個宮人如此感興趣,更是獨自攀談,私下相見,甚至又特意調(diào)她到他身邊隨侍,原來,他早就猜測了幼蓉的身份。
其實,她的猜想來得很簡單,倘若幼蓉就是丹芙,是隱太子當(dāng)年的外室女兒,那從前過往,和如今的一切都說得通了。她為外室女,因此并不在宗正寺的正規(guī)譜碟上有記錄,在洛陽之變誅殺隱太子親族的時候,將她遺漏,也是極有可能的。
幼蓉從中逃了出來,潛入宮中,伺機謀劃。上輩子,她隨自己出降于宋洵,也是她告訴了自己那顆紅痣的事情,這才給自己招來了殺機。或者當(dāng)時,她已然與宋洵勾結(jié)上也未可知。
一架玉輦就著夜色自大明宮橫穿而過,到了太極宮,又自永安門入,一路南行而下。
巍峨莊嚴(yán)的宮闕在黑暗中巋然不動地俯視著宮道上那移動的一點,叫人看了不禁心生敬畏。那宮殿仿佛遠古的獸似的,只是沉睡著,當(dāng)它們一日醒來,必定張開大口吞人——
——關(guān)于這個哄人的傳說,浮玉一直記得,卻半信半疑。直至今日她才明白,這并非是妄語……
帝位之爭帶來的殘酷,從來比傳說更為可怕,只有輸贏生死,沒有其他。
大理寺前燃燒著火把熊熊烈烈,照亮了來路上的人。守衛(wèi)于門口的金吾衛(wèi)執(zhí)刀,怒目而視,呵斥問道,“來者何人?”
玉輦上的簾子慢慢打開了,里頭跪坐著個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看不清臉,只覺得不是尋常人。
金吾衛(wèi)更為警惕,道,“此為禁地!閑雜人等不許靠近!”
玉輦不急不緩地落下,那人彎身下輦,在火光中摘下帽子,露出白凈的臉龐,金吾衛(wèi)一見,立即長身一拜,道,“長公主——”
浮玉頷首,低聲道,“陛下遇刺之事本宮亦在場,特命宮中內(nèi)禁將刺客押往大理寺,人可帶來了?”
金吾衛(wèi)答,“已經(jīng)關(guān)押。”
浮玉嗯了聲,道,“本宮去看看。”
金吾衛(wèi)聽罷,面露難色,不好阻攔,卻也不敢放她進去,為難道,“長公主,您看這……”
浮玉目光一震懾,冷聲道,“圣人如今昏迷不醒,情況甚是緊急。本宮有要事,今夜必入大理寺,如若他日皇帝詢問,一切自有本宮擔(dān)著,可耽誤了事情,你們可就難說了。”
她拂然薄怒,昂首立于刀影之中,氣勢逼人,半步也不退讓。火光在風(fēng)中跳躍著,照亮了她的雙眸,里面燃燒著比火焰更為激烈的某種情緒。
金吾衛(wèi)被長公主如此銳氣驚呆了,只聽聞永陽長公主性情嬌貴些,不曾見過有這樣決絕的一面。
一聽此話,眾人也只好不再說什么,收刀默默退下,有人上前仔細(xì)提醒道,“長公主,刺客乃危險之人,讓屬下隨行吧。”
浮玉微微側(cè)過頭,道,“不必。在外面守著。沒有我的令,誰都不許進來。”
大理寺的牢獄陰暗潮濕,關(guān)押著等候?qū)弳柕姆溉恕K椭鸸庖宦反┬校谂既坏墓饬林衅骋娨粋個坐在角落里的人犯,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這個外來之客,如蛇似蝎,她看得心里一震,沉了口氣,加緊步伐跟著牢獄走到盡頭的那間。
不曾想過,再次相見,竟會在此。
鎖落門開,牢獄朝里頭的對墻而坐的人喊了一聲,又叮囑長公主幾句,隨后便退下。
浮玉走了進來,抬頭四下望了望,喃喃道,“住過宣徽殿,也在皇帝身前呆過,再到這里來,不知你是否受的了。”
她收回目光,視線落在幼蓉的身上,此時她已經(jīng)剝?nèi)m裝,只穿著一件白色中衣,正背對著她,一言不發(fā)。
浮玉漫步上前,輕輕把手放在她的肩頭,沉了很久,道,“李丹芙——不,我還是習(xí)慣叫你幼蓉。”
幼蓉不輕不重地笑了一聲,終于慢慢起身,看著公主,道,“叫什么已經(jīng)都無所謂了。我雖然一直活著,可心早就死了。”
浮玉垂眸片刻,吸了口氣,感情毫無波瀾地淡聲道,“曾聽聞隱太子豢養(yǎng)外室,外室?guī)в幸慌坏萌胱谧V。以為只是無主之言,不想為真。”
幼蓉生無可戀地?fù)P了揚嘴角,“世人皆指責(zé)他耽于酒色,奢靡不堪,可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我只知道,他對阿娘很好,對我也很好。即便我不是他所生,他也將我看作她親生的女兒,并為我更名丹芙。” 她說著忽然抬袖一指,雙眼虛睇著浮玉,恨聲道,“這一切都?xì)в谀菆雎尻栿@變。”
“不得入宗譜,叫你逃過一劫。”
浮玉平淡地看向她,這個在她身邊一向安靜沉穩(wěn)的宮人,此時臉上終于泛起幾分不同尋常的神色,叫人看了不免唏噓。
幼蓉卻否認(rèn),“洛陽之變,我就在當(dāng)場。” 她不屑一笑,自嘲道,“說起來,我活著,多虧了你。”
浮玉神色一凜,卻不明所以,她不動聲色地抬眸冷眼瞧著幼蓉,只聽她繼續(xù)道,“若不是你的馬車剛好沖在了前頭,叫那些可惡的兵卒將你當(dāng)作了隱太子的小女兒……我又怎會趁機逃走……”
幼蓉說著,不由得回想起當(dāng)日。她的母親死在了刀劍之中,而她躲在廢棄的馬車中瑟瑟發(fā)抖,這時候,有兵卒前來檢查是否有活口,忽然,一聲呵斥道,“隱太子的小女兒!”
她緊緊閉目,正處在絕望之中,只聽幾聲利箭嗖嗖而出,卻不是沖著她來的。她在縫隙中望出去,只見旁邊那輛馬車中,那個女孩肩頭射中了一箭,千鈞一發(fā)之際,有個年輕男子出現(xiàn)在了她的身前,替她擋去了其余兩只。
幼蓉聽見那男子揚聲道,【此乃豫王之女越浮玉!并非隱太子之女!速速退下——】
幼蓉說著,閉上了眼,“命運弄人,不想那一箭本該射中我的,卻陰差陽錯射中了你……我趁亂從馬車中跑出來,一路向山后跑去,終于逃出生天。一路乞討進了長安,頂替旁人的名帖,入宮做了宮人。幼時,父親為我請了先生叫我教我規(guī)矩,將我當(dāng)做府上女兒養(yǎng)。所以入宮后,我因禮儀得體,被尚儀局尚宮看中,不日派往宣徽殿做宮人……”
浮玉震撼不已,萬萬沒想到其中關(guān)聯(lián)千絲萬縷,她道,“既然已成敗局,何必執(zhí)迷不悟。”
“什么執(zhí)迷不悟——繼承大統(tǒng)的本該是我父親,你這個公主之位本來也應(yīng)屬于我!你們搶了我的一生,搶了我父親的一生。更是你父親和蘊空意圖不軌,居然弒兄奪位……而蘊空竟還為他正名,說什么安天下……. 世人易忘,可是我這個后人不會忘。他殺了他的兄弟,那就由他兄弟的女兒再去殺了他兒子……罪有應(yīng)得啊……”
浮玉在幼蓉的放聲冷笑中沉默片刻,道,“宋洵也是你告訴的?”
大概是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幼蓉在這個舊主面前也不再掩飾,說不錯,“那日你去蘊空府上,我恰逢他出來尋侯家娘子,于是將他攔下,告之當(dāng)年洛陽之變的真相。你是不知道他當(dāng)時的表情,被他的好義父騙了這么多年,可想而知他有多么憤恨。起初他還不信,可當(dāng)我拿出隱太子府邸的令牌時,他卻無言以對了。”
浮玉回想起上輩子,想來當(dāng)年自己深陷丑聞囹圄,被人設(shè)計與道士私通之事也是她為主謀,最后此事沸沸揚揚地傳開,街頭巷尾議論著皇室丑聞,最后她死于一杯鴆酒。
“你知道的,九兄并不讓你死……” 浮玉垂眸淡聲了一句,“他昏迷前,還在說,不讓旁人傷害你。”
幼蓉苦笑一下,“那他死了嗎?”
浮玉搖搖頭,“尚且不知。可是,他已經(jīng)知道你的身份,猜到你要做的事情,卻還是信任你。”
幼蓉頹然坐下,扭曲地笑了起來,慢慢地,眼眸中泛起了淚花。不知怎么,她刺中他之后,只覺得心里陣陣發(fā)疼,一種復(fù)雜的情愫涌了上來,若是再遲疑片刻,恐怕她會后悔而停手……
以行刺為目標(biāo),卻在事成之后,望著那個曾經(jīng)被她叫做\'睿哥哥\'的人,她一瞬間心軟了……
浮玉看了一會兒她,見她此狀,輕輕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小瓷瓶,拿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遞了過去,“九兄的生死,已經(jīng)與你無關(guān)了。”
“你什么意思。”
浮玉見她不接,于是親自打開瓶塞,道,“我知道,你并不怕死,只是在等著機會。你希望九兄死,可隱隱約約不希望他死。你在等他的消息,然后想做個了斷……或者,你更希望他沒事。”
幼蓉見她拿著那小瓷瓶走了過來,瞬間變了臉色,后退幾步,道,“陛下下令不許旁人動人,你敢——”
浮玉將她逼在墻角,冷冷道,“這瓶鴆酒,是你曾經(jīng)給我的。如今,還給你……”
第79章
不待幼蓉明白過來,浮玉一皺眉,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手指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叫幼蓉一震,竟掙脫不開,緩緩被迫張開了嘴,浮玉想也不想,立即將瓷瓶里的液體灌了進去。
幼蓉胡亂地拍打著她的手臂,那瓷瓶才掉落下來,瓶底的一點鴆酒撒了出來,可大部分已經(jīng)被迫咽了進去。
浮玉素手一松,轉(zhuǎn)身背對著她,耳邊聽著她呼吸愈發(fā)艱難的聲音,知道那是鴆酒入肺腑所帶來的窒息感……她再熟悉不過。
“你…….陛下知道你私自處死我,定不會……” 話音未落,幼蓉死死按住脖子,直接倒地不起。
過了很久,浮玉才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沉沉閉目,抬手撫摸上肩頭那烙印似的疤痕,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或許我被陰差陽錯當(dāng)做隱太子的小女兒的時候,你本可以重新開始一生的……”
今夜的風(fēng)格外寒涼,斗篷也擋不住那冷掉的秋意往脖頸里鉆,浮玉站在外頭忍不住呵了呵手,忽然見一個身影朝她大步走來。
“你怎么來了?” 浮玉微微一驚,見蘊空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顯然是一直沒有歇腳,“你怎么不入禁中?”
蘊空見到她,才松口氣,淡淡道,“我趕去的時候,國公已經(jīng)在了。一見你不在場,問了才知,你一個人來了這里。”
秋風(fēng)肅殺這話從來不是戲言。大理寺在夜色中陰陰沉沉的, 就剩個輪廓, 那前頭立著兩道剪影。
高些的人手微微一抬, 向前引路, 那身旁的人于是邁步先行,他在默默跟在身后,一言不發(fā)。
浮玉退了玉輦,叫那群人跟在身后遠些,自己則與大師在前頭慢慢走著。
這宮道幽幽,通著舊太極宮與大明宮。高祖到申帝, 舊朝到新朝,一如這腳下的路似的, 漫長地叫人覺得歲月靜止,好似再來個一百年, 也不過如此,早晚淪為一場老生常談的歷史。
浮玉看了看夜幕,星微低垂, 顫顫巍巍。蘊空沉默得像這宮闕, 她不說話, 他也不問。
最后還是她先開口了。
“佛子可都知道了?” 她輕揚一聲。
蘊空低沉答, “臣已了解此事。”
“九兄如何了?”
“尚且昏迷。”
“太醫(yī)令何言?”
蘊空道,“暫時情況不明,但無性命之憂。”
“嗯。” 浮玉在黑暗中微微頷首,輕轉(zhuǎn)過半個臉道,“我方才去看過了, 誰想剛一走,那刺客竟服毒自盡……可惜,她本是我宣徽殿的宮人,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死便死了,無可挽回,此事也就了結(jié)罷。”
說完,她露出淡泊從容的笑,宮道兩旁的宮燈照亮她的嘴角,“等九兄醒了,還望佛子替我作證。”
蘊空一直跟在她身側(cè)走著,神色微緊,余光瞧見了她的表情,在一番猜度中,故意問道,“哦?有這樣巧的事?那公主可審問清楚了?”
浮玉心里在打鼓,可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幼蓉與隱太子有些關(guān)聯(lián),此事的淵源是舊怨。有關(guān)洛陽之變的始末,佛子比我更清楚。”
蘊空淡笑一聲,負(fù)手走著,側(cè)頭深深注視她,“臣聽在場的金吾衛(wèi)說了,陛下當(dāng)時說,不許旁人就地處決這刺客,如今她死在公主的探視之后,恐怕其中因果,令人猜度。”
“所以才需要佛子為我作證。加上幼蓉的身份,恐令人懷疑我是始作俑者。” 浮玉寡淡一笑,偏過頭看了他幾眼,喃喃一句,“你今日倒是不同尋常。”
“怎么?”
蘊空不以為然,輕輕挑眉,瞧她瞧得有些冷淡。這叫浮玉心里有點不安,畢竟她做的事,若是蘊空知道了,恐會引來不快。
他那樣一個正直嚴(yán)苛的人,與她有私情的牽扯也就罷了,可但凡涉及朝堂和陛下之事,他是絕對不會有所偏頗的。
浮玉依舊含笑,寬慰著聲,“你聽起來有些情緒……其實我叫你來只是想穩(wěn)定大局,未想讓你來找我。今夜多事,你便留在禁中伴駕吧。”
“公主。”
她說完之后,欲快步離去,卻被他的聲音絆住了腳。
浮玉背影頓了頓,轉(zhuǎn)過身的時候,臉上卻始終帶著淺笑,眉目淡然,問,“還有什么事?”
蘊空看了她一會兒,眸中神情復(fù)雜的很,然后一步步走向她,停在她的面前。他的身形在光影下顯得那樣高大,將她的整個人都籠罩起來,無處可退。
大師垂眸,毫無神色地審視了她一會兒,開口低聲道,“公主乃千金之軀,為何造殺業(yè)……”
浮玉愣住,想不到他會這樣說話,立即揚唇,“佛子此言差矣……”
“不必在臣的面前打誑語。” 他打斷她的話,挑了一下眉,“若她只是公主宮中的宮人也就罷了。可她如今是要犯,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公主又在場,難免引人非議,或許猜測,是公主私自賜死她……”
浮玉臉一拉,這蘊空今日怕是要和她糾纏上了,不探究個清楚就不會放她走,浮玉冷眼瞪了過去,頷首道,“佛子一己之言,不足為提。”
“眾口爍金,三人成虎,公主就不怕臣也就罷了,難道也不怕國公,御史,陛下猜忌你?” 蘊空說完,不咸不淡地輕笑一聲,笑容中有幾分難以置信的味道,搖了搖頭,“若想做文章,公主這一個不虛不實的把柄足以為人所置喙……”
浮玉一臉不可理喻地瞧著大師,又氣又澀,不想和他多言,提衫后退幾步,轉(zhuǎn)身就要走。
大師立即伸手一把拉扯住她,捉住她的手腕猛地拽了回來,浮玉低呼一聲,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落入他懷中。
“你瘋了?!” 她在他溫暖的懷里掙扎幾下,卻逃脫不掉,頭被他的手掌按住,動彈不得。她的悶在他的肩頭,只得低怒著警告,“這里隨時都有人……”
蘊空閉目沉沉一聲嘆息,將她摟了又摟,在她耳邊喃喃道,“臣很不喜……很不悅……”
浮玉自方才就覺得蘊空不大對勁,一聽他這樣說,眉頭輕皺,偏頭低聲怪哉道,“方才就與我那般,你怎么了?”
蘊空沉了片刻,松開手臂微微環(huán)著她,黯淡之色染上眉梢,話語中有些埋怨,“到現(xiàn)在了,你還不信任我么。這種冒險的事,如果你想,臣完全可以替你做……”
浮玉一震,倒是沒想到會這樣,她怔了一怔,別過臉逃避他熾熱繾綣的視線,低聲說,“我沒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有些事情我想自己來,與你無關(guān)。”
私自處死,這事情本就不是她能做的,她心里很清楚。可在那個緊要關(guān)頭,她什么都不管了,手段干脆,絕不拖泥帶水,也無須等待什么其他,她在那一刻只想做一個以牙還牙的人,連那些主仆舊情都懶得顧念了。
沒什么比被背叛和欺騙更讓人厭惡的事情,所以她靜靜聽完一切后,選擇那樣果決的了斷方式。
但蘊空若是替她做了這事情,那才是真的冒險,成了內(nèi)外勾結(jié),若真的追究起來,恐他們難逃其咎。
她抬手摸了摸方才被幼蓉掙扎的時候掐紅的手腕,道,“你剛才…是在怪我?”
蘊空緊緊皺眉,說是,“臣當(dāng)然怪你。因為碰上這種事情,你第一個念頭居然不是來找臣想辦法……” 他看了一眼,輕輕拉過她的手,低首吻了吻她的腕子,道,“臣不希望你的手上染上血腥。而且,你這樣做,讓我覺得我很沒用……”
他惆悵地嘆口氣,抬眼凝望著她,淡淡道,“洛陽之變,自始至終就和公主無關(guān)。臣一路走來,自知手上或多或少造了孽業(yè),如果有任何業(yè)力報應(yīng),當(dāng)臣一人承擔(dān)就好……我不希望你牽扯其中。”
浮玉聽出他語氣里的沮喪,眼神柔軟地望著他,道,“不必。你為王朝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
她說著,望向漫漫宮闕,那渺茫的輪廓在夜色中起伏,讓人心生蒼涼,人死了,似乎最初那種恨意也煙消云散了,只剩下一陣空虛和疲憊,她松了他的手,轉(zhuǎn)身繼續(xù)走著,曼聲道,“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傳說嗎?夜半化作上古猛獸的宮闕,會吃人。”
“記得。” 他在夜色中溫聲回應(yīng)。
浮玉嗯了聲,過了一會兒,道,“它并非傳聞。自始至終,它吞噬太多人了。母親,父親,隱太子,還有所有被卷入這個漩渦的人們……太多了。”她沉默片刻,低聲道,“我不希望你也消失在其中,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蘊空沉沉答應(yīng)她,“臣不會的。”
她吸了口氣,繼續(xù)道,“很久以前,我做了個夢。我……嫁給了宋洵,” 她說完自己就笑了起來,沒有注意到大師訝然的神色,調(diào)侃道,“你想知道什么結(jié)局嗎?”
蘊空呼吸緊促起來,幾縷疑惑和猜測涌了出來,他壓著聲,問,“什么結(jié)局?”
浮玉不以為然,說得仿佛真的只是個夢境似的,道,“我看見我死了,看見我自己嘴角滴滴答答地流血,就像夢里站在大明宮上的你的朝服,紅得讓人睜不開眼……”
“這真的只是公主的夢魘?” 蘊空不可思議地望著她,雙目震驚不已,心跳一聲聲快要震碎了他的心脈似的,喃喃試探道,“如此真實……臣仿佛歷歷在目。”
浮玉聽出他語氣的不自在,轉(zhuǎn)過頭看他,只見他深深地看著她,以一種探究的復(fù)雜意味,又雜糅著幾許情愫,像是一眼萬年,等待了很久。
“只是夢。” 公主淺笑點頭,重復(fù)一遍,“只是夢而已。”
這話不假。那些過去的事情,仿佛真的已經(jīng)過去了,一段了結(jié),一段就要重新開始,她并不是會一直沉湎于悲傷的那種人。
蘊空輕輕皺眉,目光里的那束光芒漸漸暗淡了下去,他一路走,一路看她,話到了嘴邊上卻又說不出來。其實對于她的懷疑并非第一次了,從前交涉的時候,就偶爾對她的言辭有所猜度。然而因為重生一事太過匪夷所思,若真的她也和他一樣,那這該是怎樣的姻緣難解,才會造就了如此巧合?
他不這么想,也不敢這么想。可她方才描述的那個夢魘,又叫他深深動搖了。
蘊空道,“臣聽聞秦時蓬萊有仙術(shù),人死可重生,周游輪回,如夢似真,是為造化。公主可信其言?”
浮玉回眸一笑,拋給他一句,“那佛子呢?”
他想了想,認(rèn)真道,“寧可信其有。”
浮玉抿唇,“佛子從來不相信這些鬼神之說的。難得。”
蘊空望著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留意著她每一個神色,“那你呢?”
浮玉的眸中在片刻間有所動容,千言萬語凝固在其中,都化作唇邊一抹深邃的笑,她垂眸,回應(yīng)道,“我所想,自然與你相同。”
————
皇帝的傷差一點深入肺腑,好在先帝庇佑,已然無脫險,只是落下個病根,容易犯心病,如若太過勞累,便會絞痛。
也不知道那真的是傷口所帶來的病癥,還是整個事情留下的傷痛。
李睿醒來后第一件事便是詢問刺客,聲音仍舊虛著,問道,“幼蓉何在?”
幔帳外,大師立在那,長袖一揖,道,“回稟陛下,刺客當(dāng)夜在大理寺中服毒自盡了。”
李睿微怔,雙目凝凝地望著頭頂?shù)募啂ぃ镁贸聊徽Z。他在洛陽之變的時候?qū)げ坏剿K于又在此重逢,誰想還未來得及做些什么,便再次失去。
原來做帝王,只能掌管天下,卻掌管不了命運的軌跡。
第80章
“將她好生安葬于大慈恩寺隱太子陵墓的旁邊吧……” 皇帝的嘆息聲很微弱,有察覺不到的哀傷,他說完,頓了一頓,又道,“墓碑上便用李丹芙這個名字,幼蓉并非她本名……朕希望她做自己。”
大師一一應(yīng)聲,“臣會叫宗正卿辦妥,陛下放心。眼下陛下需靜養(yǎng),勿要事事操勞。”
皇帝咳嗽了幾聲,卻還是勉強起身了,遣退了旁人,隨手拿起枕邊的奏牘看了起來,“無妨……國事不可耽誤……咳咳……”
那咳聲一陣陣緊著,仿佛每震一下,便要牽扯出心痛之中。蘊空聽得直皺眉,不禁有些擔(dān)憂起來,忽然身后一聲輕柔道,“陛下不可太辛苦,妾陪您吧。”
大師回頭,徐徐垂首,后退一步道,“參見娘娘。”
英娘一路走來,淺笑說免禮,然后坐到李睿身邊,將手放在他的胸口撫了撫,婉柔道,“陛下不要再費神了,妾為你念奏牘,替你寫,再教你看一遍就好,你且躺著休息……”
李睿到底對她有些愧疚,反手握住她的手,捏緊些,道,“朕知道你這幾日來一直衣不解帶的照顧,有勞你……”
英娘只是揚了揚唇,垂眸接過奏牘,偏過頭道,“妾不辛苦。只要能為陛下分憂,妾心甘情愿。”
蘊空抬眼,見賢妃真的一句一句地為陛下念了起來,而陛下也沒有阻攔什么,他不由得凝眉一陣,卻也不說什么。后宮不干政是太后立下的規(guī)定,如今賢妃這般,恐有違訓(xùn)德,可又想到日后的大勢所趨,大師不多言,只是默默垂首告退。
走出殿,一路出禁中,恰好在延英門碰上了她。
蘊空看見那秋日的暖陽照在她的身上,綽綽生姿的等待的身影顯得那樣可人,落在他的眼中,仿佛是上輩子記憶中的畫面了……
他望了一會兒,才淺笑著走過去,叫她,“越浮玉——”
又狂妄又曖昧的叫法。好在旁處沒人。
浮玉猛地回頭,嬌嗔地看了他一眼,紅著臉道,“你現(xiàn)在愈發(fā)不要命了……”
大師不多言,走過去立在延英殿外,道,“公主這是來監(jiān)督監(jiān)督臣,是不是在陛下那說了你的壞話?” 他問的時候輕輕挑眉,語氣帶著點佻情的意味
“誒,監(jiān)督這個話太過生分了,我不過是問問情形的。” 浮玉揚聲回應(yīng)了一句,仿佛情人間打情罵俏,“九兄他,很是難過吧。”
大師道,“失去,不過是登上帝位的第一步而已。往后的日子里,還會有更為艱難的事情在等待著,如果這件小事都承受不來,那的確并非能君。”
浮玉輕笑,“你這是說九兄不適合做皇帝呢?”
“陛下的情緒還算穩(wěn)定,身旁有賢妃相助,想來會慢慢走出來的。” 大師說著,壓低些聲音道,“更何況刺客一事本就牽扯了陛下的私情,如若探究恐怕會惹來更多傷心事。所以陛下那對刺客之死,也沒有再追究什么。叫人安葬她,入土為安,也就終了。”
“終了……” 浮玉喃喃念著這兩個字,臉上涌起無邊悵然,“那你呢。你的決定,可有改變?”
蘊空搖了搖頭,目光篤定地望著她,撫慰地笑道,“臣的辭書已經(jīng)寫好,不日就遞交給陛下……于朝堂上,于眾人前……”
這是何等的膽量。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說自己不干了,要獻上相權(quán),做個平凡人,然后要與公主朝夕相對,春花秋月去。
大師一向是倨傲而清高的人,那樣的場合之下,他做得來嗎?
浮玉有些不敢相信,可還是笑得心滿意足,調(diào)侃道,“這樣大的陣仗?就不怕旁人咋舌說你癡傻了?”
蘊空也不避諱地抬手碰了碰她微微揚起的唇角,大概過不了太久,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如此,那些紛紛擾擾的亂語,又算得了什么?更何況,大概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會彼此影響和傳染,她的義無反顧已經(jīng)叫他也改變了很多,哪里還有回頭的路,他淡淡笑道,“說就說吧。臣只當(dāng)做他們艷羨不已,孤身三十年,最終能得公主在側(cè),幾個人能如此呢?”
她青絲隨風(fēng)飄起來,纏在身前,落落抬袖聽得開懷,兩人對視很久,也悄悄說了不少話,才各自離去。
自九月起一直到十月,短短一個月的日子里就發(fā)生太多太多令人悲傷或驚異的事,秋色再絢爛也總是多了幾分淺淡的哀愁。先帝去,申帝傷。為了休養(yǎng),暫時罷朝十日,因此新政也暫且延緩?fù)七t了。
閑散了一大段時間的朝臣終于在十一月初始的時候聚在宣政殿上,齊齊拜向御座上大病初愈的皇帝,隨后,又紛紛神色復(fù)雜地轉(zhuǎn)向簾子后頭的人,道一聲,“賢妃娘娘”。
皇帝心痛之癥時好時壞,這次好不容易上朝,卻是帶著英娘陪著,他暫時說不得太多的話,一切事務(wù),暫由英娘待傳。
這舉動來得太過唐突,眾人對婦人出現(xiàn)在朝堂上的反應(yīng)各有不同,有的說,從前也有先例,因此無妨,又不是垂簾聽政,不過是代勞;又有的說,這是后宮亂政,非得請?zhí)蟪錾綁褐撇豢伞?br />
至于為什么是賢妃,而不是皇后,這一點,竇楦倒是看得明白,拿芴板偷偷戳了戳蘊空的后背,低聲道,“陛下不糊涂啊。那皇后是國公拉扯的姻緣,也就是國公的人,陛下卻沒叫她而叫了沒什么背景的賢妃,可想而知,他也在制衡。”
蘊空聽在耳朵里,卻也沒理會他,滿腦子都想著一會兒要當(dāng)朝罷相之事。他也不是不緊張,只是有生以來沒有在旁人面前暴露過感情問題。
御史臺會怎么說?大概誰都目瞪口呆,想不到他居然會為了女人連大師之位都不要了,說他為老不尊,甚至背地里說他要“一樹梨花壓海棠”。所有的言論,好的不好的,他都想過了也做好了準(zhǔn)備,一切后果由他承擔(dān),他只想要一個結(jié)果。
今日這一次,真是要豁出去了。
皇帝高高坐在御座上, 看著消瘦了些許, 背雖強硬的挺著, 可依舊顯得那袞冕沉重。平日上朝的通天冠被換成了輕便些的玄黑幞頭, 為的是讓這大病初愈的龍體稍稍減少些負(fù)重。
秋末冬初的時候,日頭上來得晚,所以大殿里的光線晦暗不明,濛濛亮著,像是青墨色暈染開來,有化不開的那種那種。好在四下里的青銅燈臺上燃著燭火, 總算給這死沉沉的情景添了幾分躍動。
關(guān)于奏牘,皇帝都一一看過了, 多是朝臣們問安的言語和一些瑣事,都叫英娘按照他的意思一一回應(yīng)給各位朝臣了。此外, 涉及個別重要些的事宜,例如關(guān)于入冬前有炭商坐地起價之事,李睿就親自回答。
“去年在城外凍死了幾個舉子, 據(jù)說, 也是買不起炭。朕今年打算徹查, 木炭使……是戶部之下吧, 竇尚書,” 皇帝視線落在竇楦身上,緩緩呼出口氣,道,“便勞卿來辦, 朕派御史隨行,徹查戶部上下是否有貪污受賄之嫌。”
木炭使是專門負(fù)責(zé)為長安皇親國戚和高官采購木炭的一個小官職,眼見著天氣愈發(fā)冷,那木炭的價格也就越高。若是有朝廷的人從中牟利,串通東西市的炭商趁機斂財,也不是奇怪的事。
皇帝欲從根源查起,一鏟子直接挖進了戶部,不懂的會稱贊是清廉明正的好君王,可像此時站在前頭的那幾位權(quán)臣,自然都明白,是皇帝想藉機以桃代李,安插進幾位自己人。
皇帝明為抓貪污,可實則是想踢掉戶部里的幾位舊臣,而炭價也就是個幌子。滿朝文武懂得懂,不懂得也就不懂,總之都是顯出一副敬佩欣喜之色,抬袖道,“陛下英明。”
竇楦舉著芴板站出來接旨,又說了幾句官場話后退了回去。他心里都明白,戶部那頭,有幾個人本是四大王李岱曾經(jīng)的門客,陛下初登帝位,唯恐發(fā)生類似洛陽之變那種兄弟相殘的舊事,因此想藉機防范些,也倒是可以理解。
更何況,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換了帝王,他們這些先帝的舊臣,到底是去還是留,全都是申帝的一念之間。不過,他最擔(dān)心的,還是自己的好友蘊空。竇楦抬眼看了下前頭的大師,只見他不似往常出來說幾句,依舊站在那置若罔聞,像是打算袖手旁觀似的。
雖然如今相權(quán)明面上為三分,可朝堂上多以大師最后的定奪為主要風(fēng)向。先帝將蘊空留給了李睿,更曾打算通過賜婚他義子宋洵來“以示恩典”,無非是希望蘊空依舊做這朝堂之上平衡勢力的定海神針。
可如今倒是奇怪了,自打上朝開始,無論大事小事,大師出奇地一言不發(fā),什么都不贊同,也什么都不反對,大有神游之態(tài),又想是作壁上觀似的。
其中有不少人是大師的擁簇,鼻子觀口口觀心,眼睛卻悄悄瞟著大師的動靜,若大師說可,他們就可,若大師說不可,他們也跟著附和。可等來等去,只瞧見了大師那沉悶的背影,一時間也沒了主心骨,只好硬著頭皮跟著旁人左左右右地虛應(yīng)。
竇楦不知道蘊空怎么了,用芴板悄悄戳了幾下他,見他也不惱不動,只好悻悻作罷,打算放仗后好生再去問問怎么回事。
大師自然是半走神的狀態(tài),左耳朵耳朵聽著政事,右耳朵就飄了出去,滿腦子都等著一會兒上頭一句“眾卿還有事俱報”之后,自己趕緊上前,將請辭罷相的事情交代出去。
只聽李睿輕輕咳嗽了幾下,下頭的滿朝文武齊刷刷地抬頭看他,只見皇帝一只手停在一卷奏牘上,垂珠后頭的眉頭似是緊鎖不展,映著這陰沉沉的大殿,更顯得壓抑。
皇帝的食指敲著那竹簡,發(fā)出竹片碰撞的那種清脆之聲,一下一下地回蕩在朝堂上,讓眾人的心里也跟著那敲擊之聲不安地跳著,朝臣們立在那,連大氣也不敢出,沒人知道皇帝要做什么,說什么。
大師這才從無邊的靜謐中回過神來,慢慢抬起頭看向御座,見皇帝不大對勁,也不禁有些奇怪。
李睿垂眸看著那書簡,展開后,又合上,不輕不重地嘆著氣,顯然是有為難之事。
燭火一跳,皇帝終于沉沉開口了,“諸卿皆知,我大華與突厥爭戰(zhàn)數(shù)次,前不久終由方將軍率五千精騎夜襲定城,突厥王阿史那思力倉皇逃入陰山,如今欲與我朝修好,亦同意在大華任職。”
有人道,“正是。陛下已派袁寺卿前往其地,亦令方將軍率軍受降,從此天下安定,此乃為國為民的好事。”
“昨日朕接到邊關(guān)六百里加急函報……方將軍欲意抗旨繼續(xù)追擊突厥,其同僚張將軍阻攔不成。諸公看,此事當(dāng)如何?”
阿史那思力繼承了父親的汗位后,與大華發(fā)生了大大小小的沖突,然而前不久因為錯誤判斷了兵力,因此逃入陰山之中,表示修好投降。
大華的皇帝有個習(xí)慣,那便是只誅首惡,并接受歸順。眼下突厥王主動交好,皇帝也就同意,下旨令兩位將軍立即停戰(zhàn),與使者袁寺卿往陰山中的突厥部落進行安撫和受降。
可關(guān)于追擊還是受降一事,并不是這時候才有的異議。
晉國公長孫新亭自然主和,而大師則截然相反,為這事情,朝堂已經(jīng)爭論過一番了。只是萬萬沒想到,方將軍在前頭打著仗,即便收了受降的圣旨,可依舊要繼續(xù)追擊。
自然猜得出,想一鼓作氣打下去的方將軍是大師的擁簇,也受其影響頗多。
晉國公站了出來,揚聲回應(yīng)道,“陛下,您的詔書已經(jīng)同意了阿史那思力的投降,更何況,我大華的使者還在突厥那邊,方將軍欲此時追擊,實在荒唐,不免令人猜測,是為了自己的軍功而忽略了大局。”
大師在一旁聽著,神色淡漠,半垂著眸子沒有說什么。他本想著退出魏闕的,所以這些纏人的事情自然不想管。若是在平日,或是前一陣子,他定會出言反駁,可到了這一刻,他卻遲疑了。
大師可以感受到身后眾人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背上,正等著他說點什么。蘊空沉默著,他聽見了那些人在嘆氣,甚至在疑惑,不明白為什么大師如此少語。只有蘊空自己知道,只要一開口,他便是又卷入其中,若想再罷相脫身,更不知道是何時了。
雖說他不想辜負(fù)朝堂,可更不想辜負(fù)了等著他的人。仔細(xì)想想其實他和旁人不同,這輩子是白白得來的,又或者說,是完全因為對她的執(zhí)念,命運才給了他一次重生的機會。如果再辜負(fù)一次,他不確定能否還有下一輩子。
皇帝看了一眼下頭,見沒人說話,只得偏過頭看向晉國公,道,“舅父所言有理。可方將軍認(rèn)為,阿史那思力并非真心投降,且他部下兵馬依舊不少,如若此后撤回沙漠,恐難以北擊……咳咳咳。”
“陛下。” 長孫新亭抬了抬袖,長眉抬了抬,道,“趕盡殺絕非我大國之舉,想先帝當(dāng)年亦收了不少外族降將,如今不也是為我大華效力?如若興兵再攻,恐叫人心寒。”
這話一出,讓不少人想起大行皇帝曾經(jīng)的仁德之治,紛紛暗自點頭稱贊,又不禁抬袖緬懷起來。
“果然是不再追擊的好……如果先帝尚在,定也是這樣決策。”
“正是……那突厥小人已經(jīng)是甕中之鱉,再殺已毫無意義。怕是將軍求勝心切…….”
皇帝在眾卿的紛紛議論中,緩了緩氣,說朕知道了,他看了眼書簡上的名字,頓了頓,又道,“與邊關(guān)函報一同來得還有寺卿的奏報,說,阿史那思力愿兩國聯(lián)姻,望來日和平之時得尚大華公主……也就是永陽長公主…….”
其實說來也奇怪,李睿也不明白為什么這個突厥王偏偏就要浮玉,印象中突厥使臣入朝拜見先帝的那個大典上,浮玉并沒有出現(xiàn)過。那這個阿史那思力又是什么時候知道這個人的呢?難不成,他們見過?
與國公通過氣得那些人,一聽此言,也不管不顧起來,一哄而上地舉著芴板附議,大嘆:“此當(dāng)為佳話!”“想前朝那是被迫送人,如今這是突厥王自己求的!彰顯我大華國力昌盛!” “陛下初登帝位,邊境和睦為上策!此舉明智啊!”
皇帝慢慢頷首,其實他亦不想再去追擊。一來,和,是眾臣所盼,若無必要,誰愿意連年征戰(zhàn)。二來,是他吃不準(zhǔn)這次的勝負(fù)。如果方將軍全力而上勝了,自然是大好;可若是輸了,天下人恐恥笑他這個君王無能。因此,無論如何,和,為上。
“朕亦覺得如此,即刻傳旨,令方、蘇兩位將軍務(wù)必受降,不再追擊……”
“陛下此舉斷不可為!”
李睿話音剛落,忽然一聲低沉,如從天而降的冬雷,一下子震懾住嗡嗡擾擾的群臣,朝堂上頓時變得安靜下來。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全都集中到大師的身上……
蘊空握著芴板,毫不在意,緩緩一步步走出列隊,抬頭迎上皇帝的目光,先一垂首,隨后不急不慢地道,“陛下,陰山之北,道路險阻且漫長遙遠,如若到了那個時候再想追擊敵軍,定會損失十倍。依臣拙見,應(yīng)當(dāng)乘勝追擊,活捉阿史那思力。”
方才一言不發(fā),此時忽然站出來侃侃而談。眾臣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yīng)過來,等大師說完,有的人這才回過神,紛紛抬袖應(yīng)和道,“臣與佛子所見類同。”
長孫新亭瞥了一眼大師,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哼聲道,“本以為佛子今日不開尊口,不想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站了出來。怎么,難道佛子打算犧牲寺卿?他如今作為頒布天恩的使臣,如今就在突厥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