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腰間一緊,越浮玉被蘊空攬至胸前,他們跪坐在空曠的經閣,紅裙壓著僧袍,呼吸交纏,甚至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距離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
一旦開始,剩下的話很容易說出來。
越浮玉捂著蘊空的雙眼,聲音又低又輕,卻堅定無比,“蘊空,我知道有目標是怎樣的感覺,是胸腔有一團火,滾燙炙熱,無時無刻不在灼燒。而無法實現的每一分一秒,都要忍受它帶來的灼痛。我不要你承受這樣的痛苦。”她已經阻攔他一次,無論如何,她不要阻攔他第二次。
聽出她的未盡之言,蘊空手臂收緊,嗓音低啞,“您沒有……”
“有沒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讓你擁有一切,即便代價是離開我很久。”緩緩松開手,對上佛子深邃的雙眼,看見瞳孔中倒映出滿滿的自己,越浮玉終于笑了,“本宮會等你的,只是別讓我等太久,我會難過。”
五指撫上她微紅的眼尾,蘊空沉沉點頭。他此生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讓她難過。
*
開武二十年秋,佛子蘊空西行,求取真經。
帝王親自相送,百姓泣不成聲,越浮玉盛裝站在眾人前面,望著茫茫人海,有一瞬失神。
誰都知道路途迢迢,中間有太多不測,稍有不慎,這就是此生最后一面。如果、如果這真是最后一面?
佛子不知何時走到她面前,風吹起僧袍,觸及她的指尖。
如果是最后一面……
越浮玉緩緩揚唇,笑吟吟開口,“蘊空,做個約定。我們相識至今已有八個月,所以本宮等你八年,時間過了,本宮就不等了。”
烈日下的公主笑容明媚,眼波流轉,如世間最艷麗最動人的花朵。
蘊空同樣笑了,黑眸清冷,“好。”
吉時已到,海浪般的歡送聲響起,蘊空轉身,玄袍在空氣中停頓一瞬,隨即在人潮中精確聽到她的聲音,“走吧,別回頭。”
腳步一頓,蘊空終是沒有回頭,踏步走遠。
前路明亮,身后有光。怎么會回頭,從遇見您開始,貧僧走的每一步,都是奔向你。
*
等待的時光并不漫長。
第一年,越浮玉還能收到蘊空的信。
他走官道,因為中途極少下車,不能買東西,他就給她寫信,記錄途中見聞。
從京城到廣州,共十八個驛站,越浮玉也收到十八封信。她想,若是蘊空真要走八年,每半年拆一封信,足以支撐到他回來。
可下一封信到來時,她還是忍不住立刻拆開。
越浮玉走過官路,知道道途多艱難,可蘊空寄來的信不見絲毫陰霾。他不談愛人別離、不提艱難險阻,只寫稻田廣闊、山嶺奇駿、湍流群鯉、百姓和善……偶爾還會配上一副畫,野趣十足。
而離開大申前的最后一封信,附贈一朵干枯的花,寥寥數字躍然紙上。
——此去山高水遠,唯盼吾愛珍重。
“大師,你都會說情話了,果真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越浮玉笑著笑著,洇濕了信紙-
第二年,越浮玉開始給蘊空回信。
她不特意挑時間,偶爾想起他的時候,就寫上一兩句。
內容十分隨意,寫南街新開一家燒餅鋪,她興沖沖趕去排隊,結果排到她時恰好賣完,氣得她多吃兩碗小餛飩;寫女塾有個成績非常好的學生,明明是狀元之才,非要回去嫁人相夫教子,千秋子著急上火,嘴角長了兩個水泡;寫她偶然翻到他留在公主的經書,在空白處看見自己的名字,足有上百個,她忍不住戲謔,‘蘊空,原來你早就開始喜歡本宮了。’
因為寄不出去,每寫完一封,她就把信紙放在桌角,白櫻偶然收拾書房,打開房門后震驚道,“這是什么!”
越浮玉聽見聲音來到書房,才發現她給蘊空的回信已經有半人高。
“原來過去這么久了。”越浮玉喃喃,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蘊空,我等你的時間,已經超過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了-
第三年,江南等地陸續創辦女塾。
越浮玉和太子出巡江南。越辭樓第一次出遠門,看的眼花繚亂,而身為太子,他還要注意當地風土人情、官員與士族關系、當地出現的問題……明明出去玩,整個人卻瘦了一圈,活像被吸走陽氣的書生,被越浮玉好一頓嘲笑。
越浮玉就輕松多了,除了走訪當地女塾,她更多是走走看看。有趣的是,江南富庶,佛教也尤其興旺,當地百姓都十分崇拜佛子。
每每聊天,他們都會主動提起蘊空。越浮玉有些高興、也有一點難過,已經很久很久,沒人敢在她面前提蘊空的名字,于是思念也只能三緘其口、無處可訴-
第四年,姜非楠入內閣。
她終于答應鄭沈弦的追求,兩人在一起。
成婚那日,鄭沈弦和姜非楠一起接待賓客,鄭將軍依舊板著臉,但誰都能看出他的喜悅,于是敬酒的人格外多,鄭將軍來者不拒,不出意料醉了。
沈不隨如今是鄭沈弦的副將,官位不高但手握兵權,經常把他爹氣的跳腳,因為擔心醉鬼的情況,和越浮玉一起把新郎新娘送到洞房,結果鄭沈弦剛進洞房,立馬甩開二人,抱起姜非楠的手臂,貼貼又蹭蹭,如同過去二十多年抱著他的寶刀。
越浮玉笑著退出房間,她這些年酒量見長,但還是覺得自己醉了-
第五年,大申的道路已經四通八達,遍布國土各處。
西域高僧來京城論道,還有另一個目的,報當年辯經輸給蘊空之仇。
得知佛子西行取經后,他們震驚、佩服還有些許失落,詢問當今最有名的僧人是誰,想要與其論道。
越浮玉恰好去廣覺寺藏經閣,路過時聽見這句話,想起蘊空和他們辯經的場景,躍躍欲試開口,“小女子愿一試。”
西域僧人開始還不愿意,結果連輸三人,離開時神情都恍惚了。臉上寫滿了:我等竟不如隨意路過的女子,大申果然臥虎藏龍,人人精通佛法。
越浮玉哈哈大笑,她從前最厭惡僧人佛經,但蘊空離開后,她偶爾去他在公主府的房間,讀他留下的經文,竟然也小有所成。
她想,是不是所有離別,都會把自己活成另一方的模樣-
第六年,慧景方丈坐化。
方丈年事已高,算是圓寂,越浮玉難過之余,還覺得遺憾。法真方丈也老了,近年來愈發不愿離開寺廟,而蘊空其他師兄弟也陸續離開,去各地行善論道,如今慧景坐化,能和她談論蘊空的人,又少了一個。
會不會有那么一天,除她以外,再無人記得那么一個人,黑眸玄衣,不怎么愛笑,看世間萬物都慈悲淡漠,圣潔如月。
于是越浮玉決定,她一定要活得久一點,將他記得再長一點-
第七年,又一批學子進京趕考。
越浮玉照例來千金樓,聽學子們高談闊論。
隨著變法深入,大申百姓愈發富足,考生們不再面臨吃不起飯的窘境。千金樓小試的獎勵還是免費食宿,但象征意義遠遠高于實際意義,只是贏個彩頭,畢竟這里已經連出三任狀元。
消磨一下午,傍晚時越浮玉離開千金樓。從側門離開,一個書生慌慌忙忙和她同時進門,撞掉她手里的糕點,書生連忙蹲下撿起她的東西,看見她的相貌后一愣,“姑、姑娘,對不起!”
糕點不怕摔,越浮玉不介意,但還是提點對方,“無事,下次記得小心,莫要冒冒失失。”
“是,”書生躊躇片刻,鼓起勇氣開口,“敢問姑娘芳名,我再買一盒糕點賠給你。”
“不必,”拒絕的話脫口而出,速度之快,越浮玉都愣了一下。
莫名戳中笑點,她兀自笑了片刻,輕輕搖頭,“不必,我有心上人了。”
回到公主府時,越浮玉忍不住念叨,“蘊空,你再不回來,本宮就和其他小少年跑啦。”她頓了頓,復又開口,“騙你的,本宮等你回家。”-
第八年,越浮玉開始頻繁去城門。
京城守衛都跟她混熟了,皇后還打趣,“玉兒,聽說城樓磚石都被你磨平一塊,你要變成望夫石么?”
皇后雖然在笑,但越浮玉知道母親擔心自己,她試圖解釋,“娘,蘊空會回來。”
皇后欲言又止,擔憂溢于言表,越浮玉沒法告訴她,蘊空所有應下的承諾,從來沒有失約過,只好握住母親的手保證,“娘,今年是最后一年,過了今年,女兒就不等了。”
可回到公主府,越浮玉忽然想到,蘊空十月份離開,把今年算作第八年,屬實不公平。她還是勉為其難再多等一年吧。
從早春到深秋,除非有事,越浮玉每天都會去城門轉轉,她自覺沒什么,反正去哪散步都一樣。但別人似乎不這么認為,越惜虞尤為擔心。
她沖進公主府,耳提面命道,“明天皇姐在白玉河畔設宴,你必須來,聽見沒有!”
越浮玉失笑,“謝謝皇姐。”
越惜虞嘴上嚴厲,到底心疼她,把宴會設在外城,一回頭就能看見城門。
……
九月末,白玉河畔,曲水流觴。
已是晚秋,天氣漸涼,越浮玉到時,還聽見其他人嘀咕,如今也不是三月,怎么來這小聚?
越浮玉勾唇失笑,轉頭對上很多雙詫異或驚艷的眼睛。
永照公主近年來不愛參加聚會,很多公子小姐只聽過她的名聲、沒見過本人,對她姝色無雙的傳聞好奇且質疑,如今終于見到她,看見公主紅裙墨發站在水邊,眉梢如畫,只覺萬物不及,傾國傾城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
早就習慣各式各樣的目光,越浮玉沒在意,反而有些興致勃勃,她許久沒見曲水流觴,不知有什么新花樣。
不一會兒,越惜虞到了,張羅開宴。
越浮玉早已挑好位置,坐在岸邊,河水映出紅衣勝火,她從水中撈出酒杯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什么,心跳加速陡然回首。
遠處城門口,年輕的僧人一身玄衣,黑眸沉靜,正含笑溫柔看著她。
八年前,蘊空路過白玉河,驚鴻一瞥,看見臨岸醉酒的公主,卻選擇離開。八年后,蘊空一步一步走到公主身邊,接過她欲掉未掉的酒杯,做了他八年來一直想做的事,俯身吻上她的唇。
所愛隔山海,于是我穿山渡海,為你而來。
蘊空擦去她的眼淚,溫柔依舊,“公主,我回來了。”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