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裴彥蘇說得一點都沒錯,確實是因為宋潤升。
在她和蕭月楨的生母、弘光帝的元后嫡妻盧氏,因為生她們姐妹而難產薨逝后,作為眾妃之首之貴妃的宋氏,便被弘光帝扶上了皇后的寶座。
宋氏一族在大周朝野本就不容小覷,族中入仕的男子自此之后,幾乎人人平步青云,其中宋皇后的兄長宋興策更是身居太師高位;而金勝春兄妹兩人的生母李王后,同樣也在生產時不幸薨逝,新羅宋氏的壯大之路,也幾乎與大周宋氏一模一樣。
巧合的是,蕭月音比金勝春小了半歲,新羅又是大周藩屬國,新羅內政的變化,宋興策等人應當了如指掌。
有沒有一種可能:
那僅有的理智告訴他,必須要先和她把話說清楚,他要親耳聽到她再說一次那些話,他才能夠繼續與她的狎昵親密。
但身體總是先于意志做出反應。
今日的她穿一身柳綠色的衣裙,素面朝天,不飾釵環,就像他初見她時,她美若神女臨凡,讓他一眼忘俗,停了呼吸。
偏偏這樣的她,還要用那雙凝著盈盈水色的杏眼看他,羞怯、驚惶、不安,卻還隱隱藏著期盼。
他受不了這樣的眼神,她再這樣看他一眼,他便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
發瘋一般想要親吻她,把她生吞入腹,讓她藏進他的身體里,從此只有他一人能夠欣賞。
唇齒張狂肆意,她也被迫承著他侵略一樣的吻,簡單的隨云髻早就因為他的霸道的掠奪而散做一團,她的烏發鋪散了香枕的大半,有幾縷滑落在她玉頸的領口,輕輕掃過他滋擾的長指,再緩緩垂落。
呼吸被交換,裴彥蘇又輕輕吮舐她的唇瓣,看她海棠花一樣的面容盛開,自己的匈堂也隨著舛息上下起伏。
“大人……你,你知道我是誰嗎?”終于被放開,蕭月音鼓起勇氣,問出這關鍵的問題。
不能再這樣不清不楚下去。
鬢邊的碎發垂落,裴彥蘇用長指將其挑開,凝視她。
他的傻音音,怎么到了此時此刻,還在問他這種答案再明顯不過的問題?
“你……你不知道我給你留了信?”她的心也隨著試探的疑問,一個字一個字地沉了下去。
罷了,盡管此時的曖昧讓她意亂情迷,但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應當明晰,不能再拖泥帶水下去。
“不知道,沒看過……沒事的,我親口告訴你。”她一鼓作氣說完,連眼角的盈盈粉淚里都透著絕不回頭的堅毅:
貝芳心下一沉,盡力克制渾身的顫抖,屏住呼吸,想要再摸一摸這遭了飛來橫禍的小姐妹翠頤。
指尖撫過她發絲時,卻發現她隨身帶來的枕頭下面,似乎藏了什么東西。
是一封信。一直以來,裴彥荀都是旁觀者清。自從公主突然失蹤之后,自己這表弟的狀態便不對,不似過去那般沉穩多謀,理智時常消匿,隨時都有可能沖動行事。
明日一早便要返回上京,裴彥荀自然不會坐以待斃,趁著夜色朦朧,親自去往上京探聽有關烏耆衍單于的消息。
蹲守到后半夜,眼看烏耆衍安然醒來,他便又神不知鬼不覺摸了回來。
于是便遇到了那個才剛剛披星戴月、抵達營地大門口的胡人青年。
大半夜的,營地處的守衛自然更加謹慎,只讓那青年在門口等著,到天亮時再考慮去通秉王子。就在青年無奈妥協時,裴彥荀便來了,一問緣由,再一見青年隨信附上的霍司斐令牌,當下便明白了一切。
將霍司斐的短信讀罷,裴彥荀也有了底。
信上把霍司斐獨自離開后這幾日的所見所聞都寫得十分清楚。
說裴溯和蕭月音先是因為暴雨、擔心路途泥濘才在東陶滯留了幾日,后來疫病襲來,裴溯病倒,蕭月音與之后到來的神醫秦娘子夫婦一并投入到了除疫的繁忙工作中,一直到他發信時東陶鎮的封鎖解除之后,他們都還在東陶鎮上。
“冀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眼見裴彥蘇讀完信后那躍動不已的眸色,裴彥荀再一次出言勸慰,“既然咱們人已經到了上京,你若不去見單于,先前的努力又要白費。”
“是。”話音剛落,裴彥蘇已將他拉入了自己的帳子中。
昨晚的變故和謀劃交代完,裴彥荀立刻出了帳,找到了正在悄悄處理翠頤尸首的貝芳,如是這般吩咐。
此時正是卯時初刻,一個時辰之后,裴彥蘇便換上了胡服,只帶了幾名隨從,便馳馬入了上京。
貝芳知道翠頤并不識字,這封信她也從來沒有在自己面前提過,想來可能會有蹊蹺。
又沉思了片刻,貝芳才站起來,走到大帳簾子處,將簾子輕輕掀起一角,借著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信封上的字。
“裴彥蘇親啟”。
看來,上天不僅安排了翠頤替她擋下殺身之禍,還在同時,將可以扭轉局勢的契機,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必須要帶著這封信,立刻見到裴彥蘇。
能力平平又心思不純的人,遇到問題不能有效解決,便會開始動歪腦筋。趁著王子雷厲風行地處理冀州這堆爛攤子,克里奔蠢蠢欲動。
庶務處理不好,但那歸還儀式是面子活,他還是上了些心。招待周廷來的康王夫婦,自然有幾次宴飲,而宴飲少不得歌舞助興,克里奔靈機一動,便命心腹提前將他精心挑選的那些舞姬叫了來。
此時正是暮色沉沉的時分,克里奔滿心期待領著人,沒見到赫彌舒王子不說,直接在其王妃永安公主處碰了壁。
“公主,這些舞姬是小的為之后的宴會歌舞精心挑選的,個個出挑,今日小的帶來,也只是為了讓王子提前掌掌眼,希望公主理解。”克里奔第一次見永安公主,只當這位容貌清絕的柔婉公主沒什么脾氣,說話看似謙恭,卻半點沒有將其放在眼里的意思。
“王子忙于公務,沒有余暇掌這些不該掌的眼。”面對克里奔這樣的小人,蕭月音把自己公主的架子端得足足的,“還有你,怎么又是你?”
說的是跟著克里奔一并來的那名叫紗郁的婦人,蕭月音的老熟人了。
當日在幽州,便也是這個紗郁,兩次給裴彥蘇送美人,之后還惹出了塞姬那樣的麻煩。
那時候蕭月音對裴彥蘇并無情愫,如今卻不同,再看到紗郁和她領著的那十幾個一身鮮紅色緊.致裙裝的艷色女郎,小公主只覺得心頭翻江倒海,越看越氣。
但紗郁顯然不夠機敏,沒聽出公主言語里明顯的醋意。
挑送美人本來就是她分內之事,克里奔又身為冀州代領,上峰命令如此,她哪有推辭的道理?
因為紗郁在第二次給裴彥蘇送了塞姬之后便因故離開了幽州,對于塞姬惹出的麻煩只是后來聽說,在她的印象里,永安公主還會與先前一樣毫不猶豫替王子收下美人,所以回答時,半點敬畏都無:
“公主好記性,確實是奴婢。”
紗郁還是那口流利的中原官話,表達卻比從前進步了許多,蕭月音一見她這般態度,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朝立侍在身側的戴嬤嬤使了個眼色,才故意拉長了語調,道:
“本公主的二哥和二嫂恩愛得很,二哥不需要這些歌舞,二嫂也不喜歡。”
這話說完,包括克里奔和紗郁在內的所有人俱是一愣。
都知道這些絕色舞姬是為赫彌舒王子準備的,這王妃怎么會口口聲聲提起周廷的康王和康王妃來?
戴嬤嬤不敢違令,只能在眼睜睜看著東宮的馬車啟程后,急急轉向身后那位,似乎因為一瘸一拐,才姍姍來遲的王子。
戴嬤嬤活了四十多年,難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眼見王子與公主大鬧一場,她恨不得拽著王子身上那件與他身份并不相符的仆從布衣的衣袖,追到那馬車前面,攔下公主的腳步。
可她又見王子的神色,有點享受,又有點滿足,好像暫時并沒有要追公主的意思。
難道一向感情甚篤的夫妻兩人,就要在異國他鄉恩斷義絕了?
疑問凝在嘴邊,就要沖口而出:
王子,你的王妃要跟人跑了,你真的不去追嗎?
62.
坐在金勝春前往東宮的馬車上時,蕭月音還沉浸在對裴彥蘇的氣頭上。
從小修身養性,也是習慣清心寡欲、克己復禮的,從沒有生過如此大的氣。
而等到她徹底回過神來,馬車已經將路程走了一大半,快要到達東宮門口了。
心急如焚的金勝春想不到那個男人居然在如此關鍵的時候橫叉一杠子,當下再也裝不下去,狠狠向崔赫宰吼道:
“他來干什么?孤的東宮不歡迎他,你就說永安公主已經同意留宿東宮了,讓他趕緊滾回驛站。”
因為有癸水不能盆浴,蕭月音在戴嬤嬤離開之后,便很快從浴桶中起了身。
韓嬤嬤依舊悉心服侍,先用小巾包住她盡濕的青絲,挽好,又取了寬大的棉巾來,裹住公主的身子,吸掉白嫩肌膚上滾落的水珠,見她似乎就要伸手去拿寢衣,阻道:
“公主一整晚奔波,沐風櫛雨,肌膚受創,光是沐浴干凈肯定不夠,要敷上香露……”
蕭月音正要答應,先掃了眼湢室,想起主仆二人眼下身在裴彥蘇臥房內,那她們慣用的美人榻還未搬過來,搖了搖頭:
“腹內實在不太舒服,今晚先不弄這些。”
恰好戴嬤嬤已返回,手中拿了月事帶和另一套寢衣,見她們二人還未妥當,道:
“癸水來了頭發不能一直濕著,正好臥房內也有軟榻,公主趕緊出去,讓奴婢伺候公主烘發吧,算起來,太醫應該也快到了。”
蕭月音看了眼那木架上差點被自己取下的寢衣,大半透紅、款式暴.露,又對比戴嬤嬤手中那套櫻草色素凈的,因問:
“怎么請太醫來了?”
戴嬤嬤便上前來,一面與韓嬤嬤一同麻利伺候,一面將方才臥房內裴彥蘇的吩咐細細說了。
與蕭月音聞言面無表情相反,韓嬤嬤倒是笑意盎然,一手將她小衣在腰間的系帶松了松:
“王子有心了,奴婢與戴嬤嬤方才說的話,這么快便應驗。”
忽而又感嘆道:
“最近公主的小衣緊了一圈,是奴婢疏忽了,一直不得空為公主做新的。”
蕭月音自己將寢衣拉好,滿心都在擔憂太醫可能察覺她私自服藥一事,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主仆三人回到臥房之后,裴彥蘇并不在。
蕭月音暗暗松了口氣,被戴嬤嬤引著走向那窗邊的軟榻,坐下時,發現榻上有一本從中間倒扣的線裝書,拿起來才發現,又是她看不懂的漠北文字。
其實因為從小在寶川寺長大,即使她并未正式皈依,卻也為了抄寫佛經方便,學習了不少梵語和閃米特語①,基本能讀懂文字。
后來有幾次寶川寺從海外請來了高僧大德,蕭月音也壯起膽子,嘗試用自學的語言與他們溝通交流。之后她頗覺有趣,也時常自言自語練習。
之前裴彥蘇陪她抄佛經時,她便掃過幾次他正在閱讀的書籍,雖看不懂其中含義,卻也發覺與她手中這本并非同一冊。
以他特殊的身份和如今在漠北的處境,必須要用心努力融入,才更會搶占先機。
幸好他有著狀元郎的學習天賦,從零學起這些完全不同的語言文字,想來也不是什么難事。
正望著她看不懂的文字發呆,耳邊卻傳來熟悉的聲音,一點一點走近:
“公主也會識漠北文字了?”
轉頭,卻見長身玉立的裴彥蘇松垮著外袍,目光落于她手中的書卷,她伸手遞給他:
“論起讀書,誰又比得過連中三元的狀元郎?”
身后的韓嬤嬤和隋嬤嬤還在為她烘干頭發,發球中放了銀絲炭和熏香,點點香氣縈繞,她卻看到裴彥蘇抽了象牙書簽在那卷書冊內夾好,隨手放于榻邊的書架上,對兩位沉默做事的嬤嬤道:
“讓我來。”
一坐兩站的三人俱是一驚,戴嬤嬤賠笑:
“服侍公主烘頭發是奴婢的分內事,這等粗活,哪里需要王子親自動手。”
但裴彥蘇已經站在了蕭月音的身后:
“公主是因為我才受了這一身的風霜,區區烘發,哪里是粗活了。”
眼見他態度堅決,兩位嬤嬤自然不好多說什么,對視一眼,便將工具交到裴彥蘇手上,退到了門邊。
半攏青絲再次被握住,明明沒有半點觸覺,蕭月音卻只覺那只手的指尖與她耳后頭皮相碰,胸脯起伏,強作淡定:
“昨晚之事,全是那碩伊母子的毒計,與大人毫無干系,何必攬下這罪責。”
耳后熱意驟然噴襲,原是裴彥蘇將發炭前推,更加濃重的幽香襲來,便蓋住了他手上也是剛剛沐浴完后的淡淡清冽氣息。
“可惜了,”熱意突然退卻,換做他的聲音更近,“因為這場風波,生生耽誤了與公主成禮。”
蕭月音捏著寢衣衣擺的手指不由攥緊,剛想說他們分明在山頂已經行過了禮,又忽然想起,他所指的,應當是周公之禮。
“這就是公主千方百計要推遲婚期的原因?”他又補一句,比上一句還要近,薄唇卻未觸碰她耳際,只讓熱息蔓延。
她怔忡,喉嚨收緊,思考著如何應對。
而她的反應,居高臨下的裴彥蘇,當然盡收眼底。
如她光滑細膩的后頸,流利動人的肩線,還有藏匿于寢衣衣擺之內,若隱若現的玉巒。
他當然是在試探。
方才在外面,聽到隋嬤嬤和太醫的對話,他也知曉她千方百計推遲婚期,并非為了撞上她癸水的日子,好趁勢躲了與他圓.房。
因為,在那封他截下來的書信上,明明白白寫著,她要與真正的大公主蕭月楨,在他們大婚之前,重新換回來。
雙生的姐妹兩人,把他當做玩偶來戲耍。
他怎么可能放人?
“殿下,”崔赫宰為難時,蕭月音卻溫聲插話,“今晚說到底,根結也在我和他,叨擾殿下的人也是我。”
她向金勝春微微福身,越過崔赫宰,走到房門口,又轉頭道:
“他這個人一定要見到我,當面聽我趕他走,他才會罷休的。還是由我與殿下一道去那門口,我自己與他做個了結吧。
金勝春只想了一息,頃刻便同意了。
63.
得了金勝春的同意,蕭月音與他兩人并排朝大門走去,同樣,都是腳步飛快。
等到了東宮的門口,才看到不僅僅是裴彥蘇候在此處,和他們幾乎同時到的,還有那看起來便行色匆匆的樸秀玉。
樸秀玉午后與金勝敏結伴入宮面圣,偶遇宋潤升,他帶著一位跟永安公主一行來新羅的沙彌。他們說是來為國王請平安脈,其實,也不過是傍上宋潤升的高枝、拉著大旗想要代替永安公主和駙馬向國王陳述他們通商的妄想。
幸好,她與金勝敏難得同仇敵愾,不僅全程霸住國王身邊、不給那沙彌單獨與國王說話的機會,她們還將昨日暗中謀劃之事,順利達成了。
但樸秀玉興高采烈出宮回了樸府,剛洗漱完畢準備歇一歇時,卻聽到了令她無比震怒的消息——那永安公主蕭月楨實在是太過恬不知恥,一個有夫之婦,竟然在驛館門口公然勾引別人的夫君、太子金勝春,還大大方方坐上馬車,和金勝春單獨回了東宮!
自周禮成起,合巹所用之器,皆為匏瓜。
匏瓜瓤苦,掏空內里后被一分為二,以紅色長繩分系兩半,待行合巹之禮的新婿新婦飲完所盛之甜酒后,先用長繩將重闔的兩半纏繞歸攏,再在所有禮成之后,將匏瓜的兩半分一上一下,置于他們的床底。
同甘共苦,夫妻一體。
蕭月音雖然還穿著那身被仿制而不得的華貴嫁衣,卻因為那幾番生死波折,早已經忘了今日原本是她與裴彥蘇的大婚之儀。如今大周駙馬兼漠北王子,在這清風朗月之下鄭重其事,她在心頭的短暫澀然之后,也只好順著他的將就,全了這未竟之禮。
不過,野果制成的“合巹”雖沒有紅繩纏繞,卻在他們各自用匕首割下一縷青絲、同綰成結后,被裴彥蘇用結發將空蕩的果腹填滿,然后直直墜落山崖。
怔忡間,新婿已回轉身前,月光再次被他高大的身軀擋住,耳側下頜也被他再次捧起,蕭月音與他對視,只見他目光落在她緊閉的櫻唇上,正要囁嚅發問,他俯身吻住。
一路走來,他言行克制,最多出格的舉動,也不過握了她的五指。
她以為他不會像那日那樣。
可是恍惚間轉念一想,二人在清風朗月下成禮,夫君親吻新婚的妻子,也是再自然不過之事,無可指摘。
她從前不知他是那樣的人,今日親眼見識他的本事,方知這位原本應當是大周駙馬的狀元郎,外表君子如玉,內里實則兇猛獷悍——
連與她親吻,亦是本性畢露。
起初的幾下,還只是舔./舐她沾了山泉“合巹酒”的唇瓣,輕吸慢碾,仿佛同品清冽山泉;沒幾下后又覺不夠,用靈活的舌./尖撬開她早就不堪重負的齒關,然后寸寸探入,寸寸占有。
雙目迷蒙間,她忽然想起那日戴嬤嬤教導她時,說的那句話。
“要那樣進去……”
掌控一切的男人卻敏銳地感知到她的分心,驟然抽./離,薄唇放過她被他濕潤的唇瓣,并未觸碰,一路移到她的耳畔,啞聲道:
“乖,抱住你的夫君。”
這話仿佛被賦予了天然的神力,蕭月音聽完,竟然順從地伸出了雙臂,環住了他的脖頸。
裴彥蘇勾唇輕笑,一面俯身繼續方才未竟的深吻,一面順著這裹住她纖細腰肢的嫁衣,將她再次打橫抱起。
經歷幾番波折,山間的夜風也并未帶走她頸間獨有的淡淡香氣,他深深嗅聞,方才放過她,目光輕掃她的面容,最后停住,滿意欣賞懷中自己的新婚妻子。
今日明明是大婚之日,但她的妝容卻比先前還要清淡,大半夜過去,幾乎消失殆盡,只剩芙蓉出清水后天然去雕飾的盡態極妍,櫻唇嬌艷欲滴,多半是被他親吻得有些紅.腫。
過了今晚,無論她對他是否是虛情假意,她都是他的妻。
山間霧氣漸起,驚心動魄的一夜前半程過去,后半程的荊棘,才剛剛開始。
蕭月音被重新抱上了馬背,她看他將被栓住的馬解開,他翻身上馬后,拉住韁繩,將馬兒回轉方向。
心口猛地一沉,繼而深深刺痛。
這一次,她卻沒有去抓那前鞍橋,反倒緊緊扣住了他的手背:
“我,我可真是該死……出來之后忘了,孟皋孟大人……”
馬蹄在山間林地中踩著落葉濕泥,發出噠噠之聲,蕭月音懊惱不已:
“我被車稚粥的人擄走之前,孟大人本來牽著我的馬,卻突然倒地不支……大人,你可知他身在何處,眼下是否安好?”
裴彥蘇卻只緊了緊手臂,只踏馬加速下山,并未回答她的問題。
她心下愈沉。
這一次下山并非循著前路,月光迷離之下,她只能看眼前的密林影影綽綽。不知行了多久,似乎已經徹底下了山,裴彥蘇勒馬,又將她抱了下來。
左右環視,兩人正處密林邊緣,往外數步便是一道矮坡。
她仍舊掛著孟皋之事,卻看裴彥蘇垂頭踏行數步,忽然停下,低低道:
“孟大人在這里。”
只錯愕了一瞬,蕭月音便明白他所言為何,胸口愈發收緊,只見他人影蹲下,將臂上長袖挽起,開始徒手挖掘腳下的土。
她見狀,便也走了過去,在他身側跪蹲下來,也和他一并挖掘。
今日的雨是直到黃昏送親前不久才停的,密林中的泥土除了有腐敗的枯枝落葉外,還混合了不少雨水,濕滑糜爛,隨著她深入的雙手鉆進每一個可以容納的罅隙,指縫甲縫,無所不在。
但她絕無可能去計較這些。
公主是大周皇室金枝玉葉的公主不假,可也絕不是高高睥睨視眾生如草芥芻狗的冷漠無情之人。孟皋為了護她安危慘遭車稚粥毒手,叫她如何冷眼旁觀、心安理得讓他埋骨他鄉荒野?
所以她沒有半點懼怕,今晚的她,像是在從前柔弱的心口鍍了一層盔甲。
也許是因為他在她的身邊。
一心快點把孟皋從泥土中解救出來,與裴彥蘇兩廂沉默,只不斷深挖,兩人大紅的衣裳都沾滿了翻落的泥土碎屑,面上也濺起污垢塵埃,可誰都沒有理會,專注于手下。
終于,蕭月音碰到了綿軟之物,不同于泥土的松散,分明是人的衣裳。
今日孟皋護送她,特意穿了一身紫檀色杭綢勁裝,佩紫懷黃,即使光線昏暗,可甫一觸碰,便知是他所著的衣料無疑。
等到將孟皋的遺體徹底挖出來,鄭重擺好,蕭月音眼見送親時與她言笑晏晏的孟皋如今已全然沒了半點生氣,即使衣冠楚楚卻一身冰涼僵硬,先前凝滯在眼眶中許久的淚水,才終于簌簌墜落。
兩人在送親閑談時,孟皋隨口提過,當日大隊出發,他的發妻挺著大肚子、堅持要為他送行,這次送親的任務圓滿完成、他順利返回鄴城之后,除了仕途能再往上走,他夜剛好能迎來和發妻的又一個孩子。
只是,做了十幾年周宮侍衛的孟皋,最終還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胡地。
那個與他青梅竹馬一路互相扶持的發妻,也再不能看見孩兒們日夜期盼的父親了。
“公主的表兄盧據因為叛徒潘素慘死,公主曾用盡手段為他復仇,終于大成。”見她眼淚洶涌,裴彥蘇又靠近了她一些,兩人身上都俱是泥土,他不能為她拂去面上淚水,“今日,孟使官又慘死他鄉……”
蕭月音抽了抽鼻子,十指的指甲因為不斷挖土而有大半已然斷裂,但掐入掌心,仍舊是疼的。
“大人想要我做什么?”說話時并沒有看向他,但隱隱咬緊了牙關。
溫馴善良的家兔,一旦放歸叢林,也會慢慢釋放野性。
她屬兔,在和親出發前,他曾贈了一只用象牙雕琢的草原野兔予她。
“暈厥是大事,到時候靜泓師傅來,恐怕也免不了為你施針拔罐的。”裴彥蘇又故意嘆了口氣。
眼見時機已到,他便一面順手將銀簪插在了自己的發髻上,一面起身,就準備往房外走去。
果然,衣袖被床上裝暈的某人一下拉住了。
“別別別,千萬別找靜泓師傅來,”蕭月音急急說著,向他撒嬌一般,“我不要針灸拔罐,好痛好痛的。”
64.
蕭月音天性使然,怕疼這件事,想改也改不了。
雙生子的身體天生便比常人要弱,她又因為出生時便被抱走、從小長在佛寺之中,對她飲食起居的照顧相比起宮中的姐姐蕭月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小疾微病倒也罷了,寶川寺中有像靜泓這樣精通醫術的僧侶,她依方吃幾帖苦藥,養養也就好了;可是偶爾犯了些稍大的病,光吃藥便不怎么見效了,必須配合施針拔罐這樣的治療手段,她的病才能徹底被治好。
偏偏,蕭月音又是個生來極為怕痛的姑娘,每次被施針,無論那銀針扎在身上的哪一處穴位,都能引來難以抑制的痛苦,持續很久。
那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想起從前的痛,想起在那安墟小鎮上迫于無奈忍受的穿耳之痛,當蕭月音聽見裴彥蘇說要為她再請靜泓來施針拔罐時,她才直接將裝暈一事拋到九霄云外,一個車轱轆一般支起了身子,連忙抓住這位關心則亂的王子的衣袖。
形勢瞬息變化,叫人措手不及。
因為方才并未將力氣浪費在掙扎反抗上,蕭月音反應奇快,趁著面前的男人們注意力都在突然出現的裴彥蘇身上,立刻站起來,用盡了生平最大的力氣,順利跑到了大帳的門簾邊。
所幸裴彥蘇身材高大,將這門簾一擋,外面的那群早已被他打趴下的嘍啰,便也沖不進來。
局勢暫時平衡。
“你,你不是死了嗎?”帳內的大漢強作鎮定,先聲奪人。
“二哥也以為,我已經被毒死了吧?”裴彥蘇只看向車稚粥。
因為她已經在他身邊,那顆懸著的心也坦然落地,方才她向他奔來的時候,眼中沒有怯懦,卻全是如同重見天日一般的晶亮的神采。
他因此而多生了無數的力氣和勇氣,對車稚粥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如同穿云破月的利箭,直直射向還沒從地上將下巴撿起來的漠北二王子:
“從前我晃蕩于周地、全無功名時,便聽聞過幾次二哥的事跡。我以為,二哥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想不到幾次交手,卻發現不過爾爾。”
顯然,這話不僅激怒了車稚粥,也激怒了帳內剩余幾名車稚粥的心腹,幾人對視一眼后,便同時向門口的二人沖來。
只可惜,除了車稚粥外,剩下的幾個男人以為萬無一失,在先前進帳時為了快.活更加方便,都將身上的佩刀掛在了門邊,如今赤手空拳,到底只能硬拼。
蕭月音也早已發現他們的破綻,方才幾人短暫對峙時,她便已經將其中的兩把佩刀取下,除了刀鞘,交給裴彥蘇一把,自己也拿了一把。
想起上回在冀州之外遇到車稚粥手下的劫掠,裴彥蘇表現得幾乎不堪一擊,她也不知他們此番以二敵四,勝算有沒有一成之多。
但眼下,她也只能相信他了。
“上次半路劫人,他只會空手接刃,”停留在原地的車稚粥也想到了同樣的事,不耐煩喊道,“你們當真以為他是什么武神蓋世嗎?不過臨時學了幾招防身術,花拳繡腿而已!趕緊給我上!”
那幾個大漢一聽車稚粥這個“過來人”這樣說,自然更不將這“文弱書生”的五王子放在眼里,本就是三打一人多勢眾,便更是熱血上頭,齊齊往前。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他們面前的男人早早便開始用以弱示人來麻痹敵人,先前幾次不露身手,只是因為藏鋒韜光,未到展翅凌云之時。
現在,他們不僅使了卑劣之計妄圖毒殺他,還半路搶了他的王妃,此等奇恥大辱,正是他露出獠牙的時候——
就連他身旁的蕭月音,都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招的,只知道電光火石的片刻后,三個男人一個被砍斷雙手、一個被割去了鼻子和雙耳,另一個捂著不斷噴血的褲.襠,痛苦倒地。
“公主,按大周律,犯奸./淫罪者,當如何處罰?”裴彥蘇偏頭看向呆若木雞的公主,微微躬了脊背,在她耳邊問道。
他的熱息混合著極為濃重的血腥味,蕭月音顫栗不已,只能將目光轉向他。
他的面上沾了不知幾人的鮮血,那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此時也被熏染了暴戾之氣,像是隨時可以噴薄而出、撕咬血肉一般。
偏偏那雙直視她的眼,只有恭敬與淡漠,不得半分乖張。
而他的問題,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公主的健忘又犯了,”狀元郎扯了扯嘴角,方才重新看向地上哀嚎不止的三人,“微臣來替公主回答。按大周律,凡犯奸./淫者,皆當處以宮刑。”
話音未落,地上三人又傳來更為凄厲的哀嚎,原是這大周的駙馬,用漢律懲治了胡地上作奸犯科的胡人。
而一直隱在后方的車稚粥,在聽到和看到“宮刑”時,心頭驟然刺痛。從前意氣風發的二王子早已干瘦頹然,在這劣勢盡顯之下,他面色越來越沉,即使手握佩刀,也止不住不斷發抖。
今日這場與母親碩伊里應外合的大戲,他原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完全可以高枕無憂的。
可眼前的局面只在須臾便天崩地裂,他甚至能從赫彌舒和他同樣綠色的眼眸中,看出滾滾殺意,鋪天蓋地奔襲而來。
到底是他們母子二人太過輕敵,以為那個弱質漢女裴溯和她所生的野種,都只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花架子。
“赫彌舒,你以為你今天殺了我,你就能全身而退嗎?”在地上的三人哀嚎漸歇時,車稚粥終于再次開口,“父王即使再厭棄我,也絕不會允許你這個向親兄弟下手的野種,留在他的身邊!”
車稚粥的佩刀同樣是烏耆衍從前親手所贈,同樣以玄鐵鑄造、同樣削鐵如泥,光是出鞘的剎那,蕭月音緊握彎刀的雙手便忍不住顫抖,她向裴彥蘇又靠了攏去,且聽他輕聲說道:
“公主,你面前的這個人,兩次都差點置你于死地。”
一次是他們剛從鄴城出發時路上遇到的劫掠,一次是今日,她被擄到這里。
蕭月音緊住了牙口。
“二哥方才那番話,用來形容你自己,倒是更恰切不過。”裴彥蘇微微勾唇,“兩次,你兩次想向親兄弟下手,若我身邊沒有公主,我也早就一命嗚呼了,哪有今日與二哥互訴衷腸的機會?”
蕭月音眼簾顫動,她很想問身邊的人,關她什么事。
但現在劍拔弩張,顯然保命要緊。
“二哥,若你現在當著公主的面自斷一臂,或許見到父王時,我還能為二哥求個情。”車稚粥一步一步提著佩刀走來。
“公主,你想要他左臂還是右臂?”裴彥蘇偏頭,像是確乎在征求蕭月音的意見。
可這樣輕漫的態度,讓車稚粥徹底失了理智,出招的瞬間,幾乎是用盡了全力。
“抓緊一點。”蕭月音卻聽到身邊男人不合時宜的提醒。
而下一刻,“哐嘡”一聲擲地,原來是裴彥蘇用佩刀將車稚粥手中的佩刀生生打落,車稚粥徹底失了倚仗。
就像是他犯下大錯、又眼睜睜看著從前對他倍加倚重的父王,將所有的注意都移到了流落在外的另一個兒子身上一樣。
可是從小便被權力裹挾的單于親子,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權柄他移?這幾個月來時時縈繞的不甘心,也在此刻突然達到了頂峰——
然而,他對自己的拳腳功夫還是過于自信,想要抓公主來要挾親弟的意圖乍然被識破,便連同整個右臂,齊齊斷了根。
蕭月音雙眼也跟著麻了起來。
“微臣自作主張,要了他的右臂,公主不會怪罪微臣吧?”裴彥蘇回看向她,像是真的犯了大錯,在爭取她的寬恕一般。
像畢竟是像,他也不等她回答,收了佩刀,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對身后滿眼不甘卻無可奈何的車稚粥說:
“二哥不殺弟弟,弟弟禮尚往來,也不會要二哥的命。”
車稚粥被劇痛侵襲,滿口嗚咽,又哪里管的了這個“弟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帶著美人揚長而去。
帳外的嘍啰們,早在裴彥蘇踏馬而來時,便已經領教了這位小王子的威力。
是以即使他們人數眾多,在他奪了一個嘍啰手中的佩刀,飛擲將那從大帳中探頭出來的漢子頭顱切下之后,所有人為了保命,根本不敢和他硬碰。
即使他入了帳,他們也只敢在外面以亂吼虛張聲勢,不可能真的沖到這帳中來找死。
而眼見著他懷抱一身紅衣的美貌公主,將公主抱上馬背后與其共騎而去,他們也無人能夠阻攔,只有幾個膽子大的,聽到馬蹄聲漸遠,方才進了那大帳,入目滿地狼藉。
房門再次被關上時,蕭月音才終于回過神來,想起倪汴進來之前,裴彥蘇對自己說的話——
“公主有沒有想過,若我因為公主的誤會而與公主置氣,不赴東宮來強行將公主接走,公主這般羊入虎口,又該如何脫身?”
置氣置氣,她才是應該置氣的那個人吧!
“我錯了,我大錯特錯了,”她微微轉過身,面向他,難得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夫君,“方才說什么‘海量汪涵’的話太早,有些人最喜歡口是心非,故意嚇唬別人的時候,可是比誰都心狠呢!”
裴彥蘇仍舊端立,微微歪了頭,以輕松戲謔的目光仰視她,道:
65.
四周安靜了好長一段時間。
盡管此時與裴彥蘇的相對位置尚算絕佳,但居高臨下所帶來的天然優勢,并沒有讓蕭月音完全放下心中的惴惴。
他的話……聽起來漫不經心,卻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現出原形?現出什么原形?
是他已經全然識穿了她的身份,知道她不是他鐘愛的姐姐、真正的大公主蕭月楨,在對她這個冒牌貨進行敲打,等著她主動從實招來嗎?
裴彥蘇言出必行,在當日午間便將牧醫請來了。
有了經驗更為豐富的牧醫的診治,北北的傷勢也在之后的兩三日內好得很快。那牧醫也言說,這貓咪雖然還小,可身子硬朗恢復迅速,只要之后按照他的醫囑換藥照拂,不出兩三個月,北北便會恢復如常。
這一下,蕭月音也徹底放下了心,燃眉之急解決,便只剩下在大婚之前,正式完成與蕭月楨的交換了。
此事艱難無比,蕭月音心急如焚。
不僅僅因為兩次往鄴城去信都杳無音訊,難免會激起她形狀各異的猜想,更重要的是,自那日被迫承了裴彥蘇的熱吻之后,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又如何消化那番被迫波瀾起伏的心境。
好在,那狀元郎在收放自如的本事上也是狀元一般,在陪同牧醫的時候,并未在旁人面前表現半點與她的親密,反而十分克己守禮,渾然君子。
而更令人放心的是,就在送走牧醫之后,赫彌舒王子便被被單于叫出了城,大約是眼看大婚將近,要他開始上手處理王廷事務,據說直到大婚,他都不會回來。
與此同時,那兩名要和永安公主同一日嫁給裴彥蘇的漠北少女,也并未放過裴溯。在同裴溯閑聊時,蕭月音便看到了她宿處堆放的各色禮物,尚未做出反應,裴溯先隨口說起這些禮物的來歷,言語間和藹親密,話里話外,都只將公主視作了自己人。
除了并未對裴彥蘇記仇的薩黛麗外,另一名少女乃是大閼氏帕洛姆大兒媳的妹妹,這兩名少女一個出自單于正妻一個出自單于愛妾,來頭都不算小。
想到日后的重重兇險,蕭月音也只能表面應和,內心默默祈求了。
可這一次,祈求似乎并未奏效,眼看著大婚的日子越來越近,鄴城方面卻仍舊沒有半點音訊,而這便意味著,不僅蕭月音為了拖延時間被迫接受的條件打了水漂,她自己也必須穿上那身嫁衣,真真正正完成那場大婚。
可這分明也是十分危險之事,萬一她沒有將那分寸把握,豈不是會留下諸多禍端?
“嬤嬤你說,是不是我還是將這一切想得太過簡單了?”浴房里水汽氤氳,蕭月音泡在浴桶中,只覺得面前的水霧如同自己的前途那般迷蒙不清,抓不住要害。
說這話時,韓嬤嬤正耐心舀起蒸騰的牛乳,一點一點倒在她裸.出的香肩上,牛乳沿著她如凝脂一般的肌膚緩緩滑落,白嫩細滑得叫人移不開眼。
自從和親之后,也許是變換了吃食的緣故,蕭月音相比起從前在寶川寺修行時豐腴了許多,尤其是一雙玉巒,即使隱了半扇在浴水之中,也仍是隱約可見的飽滿。
“既然公主走到了這一步,”韓嬤嬤用心安撫,“是否能夠回頭,上天早已安排好,公主又何必平添苦惱?”
“可是……”蕭月音咬唇。
講道理簡單,人人都會,但落在自己頭上,誰又能保證一定會泰然處之?
“一開始公主答應陛下,不就沒有想過還能有回去的機會嗎?”韓嬤嬤又舀了一勺牛乳,“眼下的局面,也和最初料想的,沒有什么區別,不是嗎?”
沐浴完穿好睡袍,卻發現戴嬤嬤早已等候在臥房中,手里捧著一卷書冊。
蕭月音以為又是戴嬤嬤為她尋來的話本子,只擺了擺手,表示這個時候實在無心讀旁人的故事。
誰知道戴嬤嬤卻是不動如山,反而笑著對韓嬤嬤耳語一番,韓嬤嬤便自覺出了房門,只留蕭月音與戴嬤嬤兩人。
“公主,陛下特意將奴婢派給公主,除了因為奴婢是從前盧皇后的陪嫁之外,更重要的是,奴婢也曾是太子妃和康王妃出嫁前的教引嬤嬤,經驗豐富。”眼見蕭月音面露疑惑,戴嬤嬤慈眉善目地說道。
太子妃和康王妃都是公主的皇嫂,戴嬤嬤如此說來,蕭月音大約也猜到所為何事,只能訥訥接過她遞來的冊子,卻只捏在手中,連目光都不敢多一絲停留。
“公主,你的兩位皇嫂與皇兄成婚之前,都只是略略見過幾面而已。公主這次嫁予王子雖然算是陰差陽錯,但緣分天定,這段時日公主與王子的諸多接觸,在奴婢看來,王子也必定疼惜公主,公主不必緊張。”蕭月音渾身的緊繃都被戴嬤嬤看在眼里。
“我,我,”答應與蕭月楨交換一事,戴嬤嬤至今被蒙在鼓里,蕭月音也不好再開口從頭說明,只能硬著頭皮接話,“是我實在不懂……”
“公主為國祈福,從小長在佛寺,對男女之事不甚通曉、甚至略感遲鈍,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戴嬤嬤早已為她找好了臺階,“公主放心,有奴婢在,公主一定不會為此吃苦的。”
“吃苦?”蕭月音想不到會聽到這個字眼,美目不自覺睜大。
“自古以來,新婚初./夜,第一次會疼是難免的。”戴嬤嬤畢竟是教導過太子妃和康王妃之人,循循善誘,“魚水之歡,周公之禮,乃人之本性,又是繁衍子嗣的必由之路。”
說著,戴嬤嬤便款步上前,替蕭月音翻開了她手中的這本冊子。
手不釋卷,勤敏好學的公主自然將視線垂落,映入眼簾的男女赤./身裸./體,以各種姿.勢和角度交疊,其上面容如癡如醉,每一個動作,仿佛都在映證戴嬤嬤那“魚水之歡乃人之本性”所言非虛。
蕭月音卻只覺面紅耳赤,恨不得有一把被施了咒術的掃帚,將方才入眼的污穢畫面全部掃除干凈。她剛想要將手中這仿若燙手山芋一般的畫冊蓋上,卻先被戴嬤嬤發覺,生生按住:
“公主你雖然是金枝玉葉,博覽群書殫見洽聞,但這一件事,公主要聽奴婢的。”
眼見戴嬤嬤態度堅決,蕭月音便只能垂頭聽講,將手心掐得死緊。
寬衣解帶云云、青紫痕跡云云便也罷了,反正似懂非懂,但當聽到那行.房一事具體如何完成時,這不諳人事的公主,還是忍不住出口問道:
“怎,怎么能進得去……”
戴嬤嬤心道:若是此時將女子如何生產之事再細細告知,小公主恐怕是要被徹底嚇到,死活不肯配合了。
是以,戴嬤嬤眼角帶笑,再次寬慰道:
“到時候,公主若是覺得哪里不舒服了,盡管開口便是,王子必定會顧惜公主身子的。”
“可是,可是他連舌.頭都那般霸道,”想到那日熱吻的疾風驟雨,蕭月音忍不住黛眉緊鎖,“又……怎么會顧惜?”
誰知戴嬤嬤聞言雙眼放光,只在剎那便想起了公主試穿嫁衣那日,他們這些婢仆們退下之后,公主與王子單獨說了許久的話,后來王子離開去請牧醫,獨留的公主臉頰紅成了熟透的蘋果,卻什么都沒有多說。
“公主怎么會知王子如此秘辛?”雖然已猜到答案,戴嬤嬤仍是循循善誘。
蕭月音既知戴嬤嬤耳聰目明,方才沖口而出的話也必然不能收回,于是又只能紅著臉垂著頭,把那日與裴彥蘇的往來大致與戴嬤嬤講了一番。
“恭喜公主賀喜公主,”戴嬤嬤喜上眉梢,“原本,奴婢對此事還存有點點疑慮,可聽公主此言,王子對公主的情意,當是確鑿無疑了。”
“可他只把我當做姐姐,”蕭月音搖頭,“我如今所承的一切,都是因為他對姐姐用情至深,與我本人并無關系。”
戴嬤嬤卻只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她仍舊攥緊的雙手:“公主不必多慮,只安心照奴婢所言去做。公主是有福之人,你與王子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你、你要親自動手?”
這原本應該是韓嬤嬤和戴嬤嬤做的事情呀。
裴彥蘇見她又紅了半邊臉頰,勾了勾唇,又故意靠近她的耳邊,輕聲說道:
“是我把你弄痛的,當然得由我來負責了。”
66.
之后發生的事情,對于蕭月音來說,還是太過為難了些。
裴彥蘇將她抱到了湢室之中,讓她在湢室的高凳上坐好,然后出去,找值夜的韓嬤嬤準備熱水。
在韓嬤嬤打好了熱水送過來的時候,她仍一動不動地端坐,對韓嬤嬤意味深長卻也滿滿欣慰的笑容,只能勉強回以淺笑,旁的說不出什么。
直到韓嬤嬤自覺離開、裴彥蘇又重新進來時,蕭月音仍還是手足無措。
北北是只有靈性的貓咪,像是聽懂了兩人的對話,在貝芳將信放在裴彥蘇面前的同時,它也掙脫了自家男主人的大掌,跳上了桌案,白爪爪停在那沾了血污的信封旁邊。
貓兒眼一藍一綠,向后看著神色朗然的男人,嫩粉的鼻尖翕動,“喵嗚~”
裴彥蘇當然認出來那信封上的字,來自他的音音無誤。
而厚厚的信翻過來,封口處火漆上“蕭月音”的私印,也證實了這一點。
“裴彥蘇親啟”——這是音音寫給他的信。
“這是你從哪里得到的?”盡管此時心跳猛地加速,裴彥蘇仍然扼住自己要立刻拆信來讀的沖動,冷冷發問。
“若要回答,就是第四句了——”貝芳知道自己這是在反向拿捏眼前這個野心勃勃的男人,稍不注意,便會玩火自焚,但她不得不這么做。
這封信是她唯一的籌碼。
“王子還未同意,是否答應我的請求。”她的拳頭在斗篷之下握緊,定定反問。
“不說,這封信我留下,你也只能死在這里。”裴彥蘇斂眉,長指扣在信封封口的火漆上,俊朗的面上漫不經心,言語里卻盡是生死大事。
身居高位者,談笑間,無數人的結局便已被決定。
貝芳雙眼脹澀,只覺得淚意涌動,她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淡定:
“就在我來找王子之前,帕洛姆派來的殺手,摸到了我的帳子里。那時候我恰好不在,是公主的婢女翠頤替我擋下了這滅頂之災。”
聽到是婢女翠頤,裴彥蘇想起前事,眼底掠過一道陰影。
“翠頤橫死,我在她隨身帶著的枕頭里發現了這封信,認出上面有王子與公主的名諱。”貝芳據實說來,“至于這封信究竟是不是公主寫給王子的,我也只能賭一賭,賭王子你能信守承諾了。”
“我可以答應你,”裴彥蘇長指合攏,將信收得離自己近一些,“但投誠之后,如何瞞過帕洛姆他們的眼睛,好成全你做雙面人,我沒有辦法。”
“這個,我已經想好了。”貝芳蹙了蹙眉頭,咽下了口中的津液,繼續說道:
“今晚我之所以不在自己的帳子,是因為在與別的男人私會。”
“你要打我表兄的主意?”裴彥蘇的眸色更加寒冷。
貝芳否認:“不,就守在王子帳外那個,叫——”
“倪汴!”裴彥蘇卻先喚了人,“進來!”
他當然明白貝芳的意思,但他作為倪汴的上峰,這種事情,必須要經過本人的同意,他不能強人所難。
外面的倪汴聽到王子喚他,還以為是追究他私放貝芳進他大帳的罪責,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剛一進帳,卻聽到王子說來:
“我記得,你從前在鄴城不曾婚配,也沒有婚約,跟著我也這么久,可有心儀的姑娘?”
大半夜突然被問這樣的問題,倪汴有些摸不著頭腦,只下意識看了一眼,帳中那身披斗篷、面色蒼郁的姑娘。
心儀……也許他是心儀的吧。
只是他霎那間想起另一件事。
有一晚他們幾人都喝醉了,霍司斐曾經神神秘秘地問過他,那些覬覦有主之花的男人,大多什么下場。
他當時是這么回答的:
“據我所知,這種事古往今來不少見,只是沒幾個有好下場”“終歸是強扭的瓜不甜”“我作為小弟,真心實意、掏心掏肺地勸你,千萬不要動這樣的心思”
——可誰知沒過多久,就輪到了他的頭上。
貝芳從名義上來講,是裴彥蘇的妾
——但他明知如此,還是對她動了心思。
不該有的、縹緲的心思。
“沒,沒有。”瞬息之間,倪汴的面色由白到紅再到白,想清楚了之后,他也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說。
“沒有的話,”裴彥蘇只當沒看到他面上的變化,“那便聽我安排,和貝芳姑娘演一出露水情緣給大家看。”
倪汴瞪大了眼,差點沒咬到自己的舌頭。
等到兩人一同出去,走遠之后,裴彥蘇這才又拿出了那封作為“投名狀”的信。
獨自一人,盡管心潮澎湃難平,但總能更加理性思考。
音音離開時,翠頤曾手持格也曼通敵賣國的罪證,信誓旦旦說這是“公主給王子留的信”。也正是這封信,讓他相信音音從頭到尾都在扮演與他恩愛,內心袒護著靜泓,還不想用真實身份面對他,寧愿一走了之。
那時他急火攻心,口吐鮮血,差一點就要沖到鄴城去把她抓回來問清楚。
而現在,同樣出自翠頤的另一封信,卻在翠頤意外身死后浮出水面。
翠頤已死,他無法再去追究兩封信分別的來歷,反正格也曼的罪證早已經被他銷毀,而他光是看到信封上“蕭月音”三個字的印,便已經說服了自己,這才是音音真正留給他的東西——
他也愿意相信,音音肯用她真正的身份來面對他,便必不會對他無情。
這絕不可能是她寫給他的絕情信。
絕不可能。
雖然不斷給自己重復這樣的話,裴彥蘇的長指卻仍舊止不住微微顫抖,他掏出防身的短刀,用刀刃輕輕將火漆刮起,不破壞“蕭月音”三個字的完整。
信封被打開,其中厚厚一疊信紙被他拉出來,在大案上展平。
已經在角落里蹲了很久的北北也感應到了他的忐忑和激動,重新跳上了他的膝頭,往他的手心中蹭。
“讓我們一起來看看,音音給我寫了什么……”裴彥蘇回撫著貓頭毛茸茸的狎昵,忽然覺得自己眼角傳來濕意。
他屏住了呼吸,方才將視線落在那寫了密密麻麻的信紙上。
說到此處,她又忍不住停了下來。
有點心虛。
也不知道面前的男人,聽到她再次提起“抹黑他”“造謠我們夫妻感情不和”這些話時,會作何反應。
67.
蕭月音這一回倒是真的多想了。
藥已上好,裴彥蘇先是極緩地再次用視線檢查了一番,然后又松了手,讓她重新并攏,卻并不言語。
她向來是看不透他的,見他如此,大約是想聽她一口氣把話說完,便重新抬起眼眸,清晰說道:
“金勝春賊心不死,必然會卷土重來,到了明天,他若再來驛館接我,要不我自己打自己的臉,承認自己在對他說謊,要不,我還是只能硬著頭皮跟他走……”
剩下的話,她覺得不需要多說了,因為無論是她的言語她的動作還是她的表情,都寫滿了“該怎么辦”“救救我”這樣示弱的意思。
以他的智慧和洞若觀火,一定想得清楚明白。
自己這位表弟天縱英才,能文能武幾乎所向披靡,他以為,裴冀北鰲里奪尊、必將不可一世,卻不想“情”字當前,任他英雄蓋世,也只能為卿折腰。
可嘆!可嘆!
“若不是什么?”蕭月音被勾起好奇,不想霍司斐的話這樣被裴彥荀打斷,急急看向這個胡人漢子,細問:
“原來,之前大嵩義便向王子射過冷箭,可是……可是他為何從來沒向我提過?”
“如此驚險之事,王子竟然只字未提?”霍司斐并未發覺裴彥荀向他遞來的眼色,沉浸于自己的震驚之中,連連說道:
“當日大嵩義放暗箭時,只有我陪在王子身側。大嵩義箭法精妙,一箭射中王子心臟處,王子不設防,甚至被一箭射落地上。”
“然、然后呢?”蕭月音第一次聽到此事,即使已經知曉事情的結果、知曉裴彥蘇最后安然無恙,仍舊心弦緊繃,連呼吸都變得不太暢順。
“當時大嵩義以為王子必死無疑,走的時候還放下了狠話,說、說……”霍司斐咽下了口中的津液,看著身側裴彥蘇俊朗沉靜的面容,繼續回憶道:
“說他箭上的毒見血封喉,等王子死后,他一定會、會將王妃你收下。”
“然而大嵩義千算萬算,沒想到冀北在胸口處,隨身帶著公主送給他的那只兔子,”裴彥荀知曉阻攔無果,干脆順著霍司斐,把話說明白:
“那支冷箭剛好射中那象骨所制的兔子,是以最后,冀北他安然無恙。不過,那兔子也因此而變成了兩半,再也無法復原。”
“我們、我們以為,王子早就把這些都告訴了王妃……”霍司斐還在補充。
但蕭月音聽不見了。
她雖然常常被裴彥蘇調侃“健忘”尤甚,可她耳聰目明,向來觀察力極強。
否則,她怎么會在如此顛簸的馬背上,還能認出大嵩義的佛珠來。
但饒是如此,她現在卻只覺得自己那敏銳的聽覺和視覺俱是驟然盡失,剩下她空乏的軀殼,麻木地呆立,麻木地將裴彥荀和霍司斐兩人送走。
唯一深有所感的,是曾經被裴彥蘇深深觸摸的心跳,每一下,都比從前要慢了半拍,甚至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過了好久好久,她漸漸回神的時候,她才恍然,叫劉福多將裴彥蘇的隨身之物拿來,拿到眼前。
好生翻找了一陣,她才終于在十分隱秘的地方,發現了那已經徹底碎成兩半的象骨雕兔。
裂痕迂曲,即使將兩半重新對上,也再不能嚴絲合縫,而毒液雖然早已被擦拭干凈,罅隙中殘留的淡淡綠色,也同象骨本色的米色并不相融,十分突兀。
這兔子曾經被她作為裝飾簪在發髻上,此時握在手中,仍然是熟悉的溫潤觸感。
隨著她摩挲那不得回還的罅隙,眼前突然浮現,上次他出征前,她送別他時的場景。
他抱著她半嗔半賴,說那日是他的生辰,又恰逢他生平第一次出征,她作為他的妻子,卻沒有任何禮物相送。
那時她為了躲避他的追索,靈機一動,拿出了他作為定情信物送給蕭月楨的兔子,重新轉贈給他,還隨口編了一個搪塞的話,說是就當這兔子是她,時時陪伴在他的身側,和他一并出生入死。
世事難料,她一語成讖,原來這只兔子,真的在關鍵時刻救了他一命。
而現在,他又真真切切為了她,再次中了大嵩義的毒箭,昏迷不醒
——可是追根究底,這只兔子本來就不能是她、不該是她,那是他送給蕭月楨,被她中途“搶”來的。
他身邊的位置,原本也不是給她的。
裴彥蘇聰明絕頂,卻傻得可憐。
他真傻呀,從來沒有懷疑過她是假的,還以為她就是蕭月楨,毫無保留地把她當做他的愛人,從頭到腳疼惜;
而她也真該死呀,明明知道在騙他、在演著一出出言不由衷的戲,卻還是放任自己沉迷,一點一點淪陷。
幽州大婚那晚,山頂上的清風朗月見證了他們別樣的同牢合巹;
他為她送上生平未見的海上日出,帶她看日月同輝、看潮起潮落;
在新羅、在渤海、在任何一個地方,遇困厄他竭盡全力保護她,哪怕她偶爾任性,哪怕她總是自私。
一句句甜言蜜語,一次次熱切親密,他為她傾盡所有、遮風擋雨。
不知不覺間,她的世界早就被他占滿了。
是他的模樣他的聲音他的氣味他的言語。
她怎么可能不動心?
她怎么可能不愛他?
蕭月音早就愛上了裴彥蘇。
他是她不可替代的唯一。
不能失去的唯一。
可是,可是,終究還是回到“可是”這個轉折上來——
她蕭月音,到底只是蕭月楨在他身邊的替身而已。
他對她所有的好,都只因為他不知她是“蕭月音”。
而僅僅只是簡單的“替身”二字,便似針錐似刀刺,讓她痛徹心扉,痛到她快要昏死過去。
她自小喪母、又被生父拋棄,清冷性淡是她慣常的脾性,她以為她會一直這樣下去,卻在恍然大悟的今天,生生被心痛擊敗。
心臟每一下跳動都在狠狠抽痛,像是在嘲笑她的深情,又像是在提醒她需要保持這份清醒。
“公主,給王子的藥熬好了。”眼淚潰然決堤,清醒當然無存,戴嬤嬤出現在她身后,手中的托盤上是一碗黑褐的湯藥。
蕭月音清醒不了一點。
她胡亂將面上的淚水拭去,轉身,從那托盤里接過藥碗。
然后,又小心將仍在沉睡的裴彥蘇的頭頸扶起,抿啖藥湯。
藥湯苦澀,她卻不覺得難耐。
能讓他醒來,讓她繼續做他的妻子,她已然歡欣雀躍。
“沒錯大將軍,秀玉說得沒錯,”想起與樸秀玉的暗中謀劃,金勝敏也連忙接過話頭,“眼下,保住與永安公主和大周的關系要緊。至于永安公主駙馬、那個禍水赫彌舒王子,咱們明面上不能將他如何,不如暗地里……”
而此時的驛館內,被太德公主和新羅一眾貴族統統視為“藍顏禍水”的裴彥蘇,在冷冷旁觀完劉福多公公等人單獨收拾好他的行裝之后,便是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下樓、朝驛館之外備好的馬車走去。
“裴冀北!我、本公主不過是同太子殿下吃頓便飯,你這個小心眼的,竟然就敢丟下我一個人走?”樓上的蕭月音光著腳追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不該做如此潑.婦之狀,只好停了下來,倚著樓梯的扶手,繼續向下高聲嚷道:
“臭狗!你有本事丟下我走人,本公主就有本事直接回鄴城,請父皇做主,讓本公主與你和離,不,是休夫!”
眼見著自己的夫君聽了她這般威脅,竟然還是半點不為所動,人也已經走到了驛館門口,蕭月音漲紅了小臉,從鼻子里狠狠“哼”了一聲,轉身,噔噔噔上了樓。
留下全程目瞪口呆的宮婢毓翹,悄悄用眼神詢問身邊的老人戴嬤嬤:
王子和公主這是又鬧哪一出,她蠢笨得很,根本看不懂啊!
68.
等到金勝春在樸府中將這如亂麻一般的事情處理妥當、帶著金勝敏一并來到驛館時,裴溯的幾名婢女也剛剛將她的細軟全部收拾妥當,連帶著靜泓一并,上了離開平壤的馬車。
金勝春見到這樣的場面,高興得覺得自己長了一雙翅膀、快要飛到天上去了。
為了穩妥起見,在樸府時他先是沉默不語,一直等到從另外那幾人的只言片語里推測出那些他來之前都并不清楚的事情。有了把握后,他又聽到樸秀玉與金勝敏主動要求留下永安公主、趕走赫彌舒王子,被完全正中下懷的他,也趕忙連連附和。
當然,為了在樸正運這個未來泰岳面前表一表自己的忠貞,他也完全贊同金勝敏所說的,要把永安公主請到她太德公主府上盛情款待,讓她一直住到他們大婚盛典過后,方才算足夠隆重。
見到她被“生辰禮物”四個字嚇得頓時清醒過來,杏眼里滿是慌張和錯愕,裴彥蘇心頭又甜又堵。
他的音音有千百種模樣,每一個模樣他都喜歡。
眼前的公主嬌靨沁著粉紅,櫻唇濕潤,鴉羽長睫微顫,每一個呼吸都寫著錯愕。
作為這份錯愕的始作俑者,他是理解她的。
出征日是他的生辰,這不是他故意為之。他故意為之的,是那日在裴溯面前親手捏碎杯盞之后,讓自己的母親不要向公主提起任何關于他的生辰之事。
當時的裴溯皺著眉頭聽完,欲言又止,卻最終同意了。
從裴溯那里離開之后,隋嬤嬤便來找了他。
向他復述了音音懇求嬤嬤提前帶她離開的話,說起小公主因為聽到嬤嬤的拒絕,眼淚吧嗒吧嗒掉的模樣。
裴彥蘇只覺得心頭的火又要壓不住,又捏碎了一方杯盞之后,才冷冷吩咐隋嬤嬤,一切都按照原來的計劃行事。
杯盞被捏成了齏粉,從他的掌心指縫中滑落,他恍然想象著她撲簌落淚的模樣。
內心堅毅的小公主其實是很少落淚的,除非被他欺負得狠了。
可是他也沒怎么欺負她,他疼她愛她還來不及。
若不是她早早和蕭月楨串通欺騙他,若不是她無情到連他的生辰都沒放在心上,他又怎么會布下這個局?
思緒回籠,裴彥蘇一瞬不瞬地看著這個用溫柔刀一刀一刀將他的心切片的女人,看她瑩白的肌膚,看她絞盡腦汁對付著她以為他要做的事。
“生辰……生辰……”蕭月音努力往被衾處靠去,想要逃離他的掌控。
雖說先前他也與她有過比親吻更多的親./密,但在他的注視之下袒白,這還是她的第一次。
目光明明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卻又好似有著無窮無盡的魔力,他越是一動不動,她便越覺得害怕。
因為未知,所以害怕。
“大人、大人你總說我健忘,”在她張口掩飾的同時,他依然沒有松懈,她慌亂地將目光移開,好像這樣便能逃避被他審視,她深深地吸氣,“你看,我連大人的生辰都忘了。”
其實他的生辰,上次在安墟時,裴溯提起他們合過八字便提過的,但是她一心念著拜托隋嬤嬤所行之事,又哪里放在心上過?
怪她,都怪她,出了如此大的紕漏。
裴彥蘇指尖微動,感受著荏弱。
“大人在生辰之日第一次出征,”話說了一句,蕭月音方才覺得自己應當正面回視自己說話的對象,方才慢吞吞、用瑟縮的眼神看過來,“必定是旗開得勝的。”
“所以呢?”指腹的薄繭滑過頂端。
蕭月音嫩生生的腳趾蜷了起來,差一點櫻檸,又穩住呼吸,方才承認自己的錯誤:
“是,是我沒有為大人準備生辰禮物……”
“叫哥哥。”再次滑過。
“哥哥、哥哥放開我好不好?”她幾乎從不求人,這樣的窘態使得她萬分羞赧,連被他嘗過的耳珠都因無地自容而透紅,“明日,不、今日一早就要出征,哥哥養精蓄銳,早點歇了吧?”
“哥哥出征是為了誰,真兒不清楚嗎?”裴彥蘇似笑非笑,“出征和生辰撞在了同一日,真兒你也忍心,一點表示都沒有?”
蕭月音凝住櫻唇。
“三日了,整整三日,你知道我就在府衙內,都沒有來看過我一眼。”他仍深深地看著她,墨綠的眸子像一汪不見底的深潭,“不僅沒有來看一眼,還沒有給我送過一次東西,一次都沒有。”
他的控訴字字珠璣,卻全是道理。
“我……我……”她囁嚅,櫻唇微微翕動。
明明她也讓劉福多公公給他多準備了幾件衣衫,眼下卻反駁不了一點。
“不說什么納鞋、縫制香囊,這些尋常女子會做的事情,”深潭泛起波瀾,一層一層,深入淺出,“戰場上刀劍無眼,公主連平安符都舍不得為我求一個嗎?”
蕭月音怔住。
平安符?喔,好像是有這么個東西。
寶川寺雖然是大周皇室的佛寺,但平日里也會接待一些鄴城中的達官貴人,他們的家眷除了上香之外,也偶爾會拿出幾個來,請住持或其他高僧們為其開光。
生活在寺中的蕭月音雖然從不見外人,卻也曾經聽其他沙彌說起過。
眼下,她的夫君也即將首次出征,她為他做不了什么旁的,用平安符來祈求神明庇佑,似乎也是應分之事。
但靜真居士慣聽慣習佛法,禮佛不為求佛,只是唯我唯他、渡人渡己罷了。
她從來求的,不過是凈心思定。
然而認真再追索,原因也不僅僅在此。
她聽說他時,他早已因為連中三元而聲名鵲起;代替蕭月楨嫁給他后,發現他雖然偶爾藏鋒利用旁人的憐憫,他自身的強大卻確如天神,幾次化險為夷,似乎就沒有他辦不成的事。
她不求他平安,只是因為覺得,強大如他,即使是首次出征、面對渤海這個強大的敵人,也一定會得勝歸來。
她從不相信他會失敗,又何來求神庇佑一說呢?
可是,無論是這兩個原因之中的哪一種,她此刻用來解釋給他,都顯得太過蒼白無力。
他膽識過人,又怎會相信她臨時找的蹩腳的理由?
“平安符、平安符嘛……”蕭月音扯了扯嘴角,“本公主從來是不敬神佛的,不相信這東西。”
她差點就忘了,蕭月楨是這樣的人。
裴彥蘇的眼神卻燃動了起來。
音音,你忘了幾日前你還在為梵國遠道而來的慧真大師開壇筵講做象寄譯鞮,還親自整理經案,做了厚厚一沓?
這樣的你,是如何與“不敬神佛”四個字聯系到一起的?
不準備東西給他就罷了,被他指出來,為了逃避敷衍的態度,竟然連這樣的謊話都編的出來!
蕭月音卻并不知她拙劣的謊言每個字都能被他拆穿,她只知道,話音落了幾息之后,他驀地冷笑了一聲。
顯然,她的回答并不能令這位今日生辰的狀元郎滿意,他忽然鎖住了她,繼而躬下了脊背,徹底封住了她滿口謊話的嘴唇。
許是他的滿身戾氣感染到了她,又許是她經過與他的這番交鋒徹底豎起了防備之心,在他如山一般蓋下來時,她還是第一時間緊閉了牙關。
“那里是我的臥房,若是公主不嫌棄,也隨我去看看?”
蕭月音卻想起裴彥蘇說過,前日金勝敏向他下了媚.藥,她的婢女還將他千方百計引到了她的臥房里。
就是此處。
“臥房乃私.密之所,倒也不必參觀了。”她心頭有些堵,淡淡拒絕。
69.
直到順利被引至公主府上專門為她辟的小院,蕭月音方才覺得略微松泛。
不得不說,她還是大大低估了金勝春兄妹臉皮的厚度。
金勝春昨晚對自己那般無禮,今日見她時的所言所行,仿佛那些事根本不存在一般,若不是他那雙黃豆大小的眼睛偶爾流露貪.欲,她真會懷疑是自己著實健忘,把“好好”的一場晚飯,記成了不堪的模樣。
而金勝敏就更厲害了,依裴彥蘇所言,金勝敏色.誘他失敗反而被他言語羞辱,她能為了不知什么目的提議將裴彥蘇趕走不說,將她請到公主府來好生招待,似乎還毫不避諱、要請她到自己的臥房參觀。
她雖不知裴彥蘇究竟同她說過什么,但仔細想來,唯一的可能便是,即使當時他對她確乎出言不遜,她也料定他回到驛館面對自己這個妻子,不會將太德公主府上發生的一切如實告知,那媚.藥所造的孽,也只有他們夫妻之間默默消化了。
眼下她一大早來討個回復,合情合理。
穿過廊廡,往接待薩黛麗的花廳處走時,蕭月音的余光中出現了一個身影。
停下腳步,發現那是薩黛麗的貼身婢女,手中的托盤上放著的幾只竹筒里,是薩黛麗一早帶來的、可以為裴彥蘇醫治傷口的藥劑。
見公主面露疑色,那婢女又連忙解釋,說她家小姐準備的藥劑需要提前熱上,掐算著時辰,為王子療傷剛好。
藥劑是出自草原,并非大周公主一行習慣的中原草藥。
“不知為什么,今日突然有些心慌,那藥劑看著著實陌生,我也總覺得不太妥帖……”待毓翹引那婢女到小廚房走遠,蕭月音才對韓嬤嬤耳語道:
“嬤嬤,反正眼下所有人都住在這大宅院中,你可否跑一趟,讓靜泓師弟幫忙,看上一看?”
“師弟”二字出口,蕭月音怔忡了片刻。
上一次面對靜泓,她還莫名其妙說了“靜泓哥哥”這個更加不妥的稱呼,不僅如此,被裴彥蘇聽去后,也不知他如何看待,反正一直到昨晚,他都仍然糾纏于“哥哥”兩個字。
說起昨晚,她又一次耳根發熱,幸好裴彥蘇早上先行離去,否則讓終于想明白所有的她面對他若無其事的態度,饒是她自信演技尚可,也難免不會露出破綻。
而再說靜泓,自從在渤海國送別他之后,重逢幾日,他的心思似乎都在照顧格也曼身上。
自靜泓被住持帶回寶川寺起,蕭月音便與他相識相熟,她知曉他雖懷著佛子之慈悲,可對待具體的人,卻似乎從沒有如此上心過。
何況,那格也曼不僅僅與他萍水相逢,而且同為漠北王子的他,與差點害死靜泓的車稚粥,既是堂兄弟也是表兄弟。
薩黛麗是格也曼的表妹,蕭月音眼下對她有所懷疑,靜泓會答應幫她嗎?
韓嬤嬤倒是沒有察覺她神色的異常,應下之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問她:
“其實王子他并未出府,就在書房內……若是,薩黛麗小姐帶來的藥劑并無問題,公主是否會同意讓她為王子醫治?”
蕭月音這才回過神來,想起這些,只覺得心頭莫名發堵,為了暫時逃避,只好胡亂搖了搖頭,搪塞自己的乳母每每切中要害的詢問,向花廳繼續走去。
書房之內,正默默觀察著沙盤的裴彥蘇,深鎖的眉頭一直并未解開。
小廝胡堅的通報,則更為他添了一分亂:
“韓嬤嬤確實帶著㧟出的一點點藥劑,去到隔壁的院落中找靜泓師傅看了。”
“靜泓師傅又如何反應?”裴彥蘇將視線從沙盤上收回,若有所思地捻動著袖籠中的指尖。
“他們說話聲音太低,小的不敢靠近,聽不清;小的只能遠遠看見,靜泓師傅臉色很難看,和他這幾日完全不一樣。”胡堅如實回道,“容小的多嘴,若那藥劑真如王子所料那般,靜泓又因為與格也曼王子親厚不將實情告知公主,公主會不會……”
“公主人在何處?”裴彥蘇的嗓音又沉了幾分。
“在花廳,與薩黛麗小姐說話,”胡堅不敢妄揣王子沉下的面色是不是因為他自作主張說的那幾句猜想,便還是只能繼續實話實說,“聽劉福多公公說來,公主面色紅潤,與薩黛麗小姐說了好一會兒了,用公公的話來說,就是、就是……言笑晏晏——”
言笑晏晏……她果然還是沒有心。
“罷了。”裴彥蘇冷冷打斷胡堅的回話,一面擺弄腰間的蹀躞帶,一面起身,朝門口走去。
花廳之內,蕭月音借著喝口茶的功夫,難得歇下來。
六安瓜片還是從前的味道,安定心神之效也發揮如常,一口一口滑過舌根和喉嚨,倒也不是她故作姿態。
被佛法熏染的公主雖然生性清冷,卻也很難懷疑別人,何況這個人態度懇切、形容良善,根本不像是會謀害那只大狼狗的樣子。
薩黛麗喜歡還來不及。
但懷疑一旦滋生,便如春日的草木一般瘋長,蕭月音已派了韓嬤嬤去查證,在結果出來之前,她必然不能在當事人面前露出一點點端倪。
鎮定和愉悅都是裝出來的,她裝得很累很累,又為了拖延時間,搜腸刮肚地沒話找話,與薩黛麗虛虛打著太極,只等韓嬤嬤回了話來。
對付裴彥蘇,所需要的心力也大抵如此吧。
幸好薩黛麗是個弱質女子,即使心有不滿也拿她無可奈何。
不像某只大狼狗,明明言語上就已然占盡了先機,還要仗著自己身材高大力拔超雄,對她做盡了欺負之事。
不過,要是眼下已經在沈州城外等著交換的姐姐蕭月楨,應當很享受被他欺負。
她蕭月音可不行。
而就在茶盞之中的六安瓜片被她用生平最慢的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喝下、終究還是喝得一滴不剩時,韓嬤嬤回來了。
蕭月音與薩黛麗坐著的位置相隔一丈,是以韓嬤嬤對公主耳語時,并未讓她離開坐席。
這樣,也更不會引起薩黛麗的警惕。
因為,靜泓在檢查完韓嬤嬤帶來的藥劑之后,沉思了很久,方才同韓嬤嬤確認,這藥劑的來歷。
韓嬤嬤知曉他這般的言下之意,藥劑有問題,而且應該是有大問題。
主仆二人相對沉默的兩息,卻有沉重的腳步聲傳來,自花廳的一側門由遠及近。
韓嬤嬤稍稍退下。
“王子!”薩黛麗難掩喜色,立刻從坐席上站起,向裴彥蘇行禮,嗓音也高興得微微發顫:
“看王子的面色,身上的傷可是好些了?”
不等在場任何人回應,她又自顧自說起:
“正好,我為王子準備了藥劑,都是我治療外傷最拿手的。無論王子的傷口如何,只要用上了,不出兩日,我保證,王子的身體能恢復從前那樣康健!”
說著,薩黛麗正要喚自己的婢女將剛剛熱好的藥劑拿出來,才剛張了張口,耳邊卻傳來公主急迫的聲音:
“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我突然改主意了。”
僵硬地轉頭,看向這變臉比翻書還快的大周公主,公主的面容依舊和芙蓉一樣美麗,臉頰卻泛起紅霞,似是心中有氣。
沒等薩黛麗問個究竟,公主一抬手,指向了花廳的另一側門:
“你走吧,王子他不需要你醫治。”
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向來禮數周全又矜持大度的公主,竟然小碎步挪到了王子的面前,張開玉臂環住他的蜂腰,將俏生生的臉埋進他的衣襟,撒嬌說道:
“冀北哥哥,治傷上藥這種私.密之事,楨兒還是不放心交給外人去做的……”
薩黛麗幾乎立刻自慚形穢,咬牙想了想,但根本找不到話來反駁。
水到沒到,蕭月音不知道,反正早上和她裝作吵架負氣離開的裴彥蘇,在入夜之后,人倒是先到了。
彼時,蕭月音已經基本適應了這個太德公主府的小院,也在毓翹的服侍下洗漱完畢,換上了寢衣,正一人在燈下,翻著戴嬤嬤在此行特意為她帶來的話本子,準備醞釀睡意就寢。
裴彥蘇的身手和他的城府一樣深不可測,他用大掌從背后捂住蕭月音的雙眼之前,她根本就沒有察覺半點他到來的痕跡。
“唔……你……”他的懷抱她早已熟悉,他的胸膛貼著她,她反應過來,便登時羞紅了耳朵,“怎么這會兒還要來?”
裴彥蘇在她頸間輕嗅,啜吻落下:
70.
方才更衣時,因為沒有想過裴彥蘇晚上還會來,蕭月音眼見毓翹拿出了她從未穿過的寢衣,也并沒有拒絕換上。
之所以從未穿過,當然是因為這些早已在大婚之前便為她備好的寢衣,款式十分暴.露,面料是軟紗,薄透無比,穿在身上欲說還休,和沒.穿區別不是很大。
等到了此刻,蕭月音才后知后覺,有些惱恨設計這件寢衣樣式的人,誰家好人,會在寢衣的月,匈口處特意挖一個大洞啊?
而剛好,毓翹為了配合這件寢衣,還專門準備了抹月,匈式的里衣,眼下裴彥蘇從后抱著她,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只需要將目光微微下落,便可見平日她刻意隱藏起來的,越來越洶涌的春瑟。
蕭月音睜開眼時,只覺頭痛欲裂,快要死過一般。
迅速回神想來,今日與裴彥蘇大婚,自己原本是和孟皋雙人一路往營地騎馬而行,行至荒闊之所時,孟皋突然倒地不支,她也后腦一痛,徹底失了知覺。
自己應當是被擄了。
只是眼下身在何時何處,她全不知曉,而稍一動作,還發現手腳被死死困住,無法掙脫。口內被塞滿,只能靠喉嚨發出絕望的“嗚嗚”聲,她想要發力探一探周圍,卻在只滾了一個圈后,直接落在了地上。
地上鋪有氈毯,而她方才被放置之所,大約是個……矮榻?
但自己這番動靜不小,似乎引來了外面的腳步,眼前的一片漆黑也驟然多了一角火光。
借著這點火光,蕭月音方才看清,自己此時應當是被關在了一處帳子。
又一陣腳步聲傳來,那一角火光被再次拉大,只見背光站著兩個男人的影子,卻看不清面容。
“王子還沒來嗎?這妮子都醒了。”一人對另一人說道。
被問的人卻沒有回答,只朝對方使了個眼神,未幾,又有另一男聲,自其后高亢傳來:
“怎么,等不及我來?”
話音未落,三人便一同入帳,之后又跟了兩名男子,手持火把,將帳內的油燈一一點燃。
燈火透亮,蕭月音的心卻如同沉入無底深淵。
領頭之人不是別人,正是車稚粥。
她人還躺在地面的氈毯上,只見車稚粥一人后退至帳內的木案,分腿而坐,其余幾名高矮不一的男子卻是朝她走來,她掐死了掌心,不敢動彈,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聽說這位永安公主在那周地橫行霸道慣了,今天落在我們幾個爺們手上,怎么不擺譜了?”說話的是方才第一個掀了簾子的人,也是最快靠近她的人,說話間,已一手攥住她的下巴,一手將她口中的絨布扯掉。
“就憑她一個肩不能擔手不能抬的妮子,能擺什么臭譜?”另一個男人也來到身前,撿起剛才被隨手扔掉的絨布,狠狠聞了一口,“最多也不過被我們輪流操的時候,叫得大聲一點罷了。”
說完,幾個男人互相對了眼神,哄笑起來。
“王子,這女人生得也太漂亮了,”第一個男人仍是攥著公主的下巴,轉頭看向車稚粥,“第一次,我們哪敢霸占,當然還是王子來享用。”
握了絨布的男人卻狠狠瞪了他一眼,便聽車稚粥清了清喉嚨,大手一揮道:“人是你們抓來的,我看著你們弄就行。今天她本來也是要嫁給我那個野種弟弟的,不過赫彌舒這會兒人應該也已經死了,你們來替他做這新郎,他也算是死而無憾了,是不是?”
幾字入耳,蕭月音只覺得心口震了一震,即使下巴被捏得再痛,也忽然沒了知覺。
裴彥蘇……死了?
美目驟然睜大,明明可以看清更多的周遭,她卻只覺得眼前像起了霧氣一般。
那日他們分別前,只是淡淡說了幾句有關北北的傷勢。若早知此后便是永別,她一定不會那般冷淡。
想來,裴彥蘇這樣的身份和地位,覬覦他、視他為眼中釘的人,比當初嫉妒他連中三元又能得大公主青睞的無恥之徒,只多不少。
被迫代替蕭月楨隨著他來到漠北,經歷了不少變故,回回有驚無險,全是靠他運籌帷幄。
他其實沒什么倚靠,卻還要為了保護她和母親裴溯殫精竭慮。
他和她不同,大周再羸弱,是她的母國,也是她得以倚靠的大樹。
可是他身為胡漢混血,于漠北王廷的土著們來說,又只是個從天而降,來侵犯領地、搶奪資源的外人。
現在,這個外人終于在斗爭中失敗,先她一步赴了黃泉……
“喲呵,想不到這公主還挺癡情的,”耳邊又響起男人的嘲弄,“剛剛我們說要操./你的時候你不哭,一聽到你那書生丈夫死了,哭成這樣?”
車稚粥一聲冷哼:“癡情不癡情的都是狗屁,我只知道她唯一指望可以救她的人沒了,草原上離了羊群的羊羔被狼追上,不也會流點眼淚嗎?再說,她指望赫彌舒也沒什么用,這野種即使不死,就憑他那弱雞一般的身手,恐怕連你們的毛都摸不到,又怎么來救人?”
又是一陣哄笑。
“漢人有一句話叫什么來著,”另一個男人咂了咂嘴,“我見猶憐……對對對,我見猶憐。”
反復感嘆著自己的博學,他俯身將呼吸貼在蕭月音的耳邊,得意地笑:“美麗的姑娘,哭起來也這么好看,我真是喜歡的不得了呢……你放心,等會兒我盡量輕一點,你的水要留給下面,不然也是浪費……”
“媽.的臊./死老子了!一個個學什么漢人,假惺惺讓來讓去,沒人上老子就先上了!”卻有一人按耐不住,伸手便往蕭月音的胸.口來,可是她身上的嫁衣不止繡工繁復,就連形制也是復雜至極,那人用油手找了一下,卻根本尋不見解衣之處。
方才那個“憐香惜玉”的男人也沒了耐性,順手便將蕭月音腕上腿上的束縛解開,對其他正在磨刀霍霍的幾人道:
“這妮子反正也跑不了了,解了也好,咱們幾個慢慢弄。”
前一個大漢已經被這嫁衣攪得心煩,準備直接用刀將衣服割開,一摸腰間發現進來時掛在了門口,便轉身去拿。
可還沒走到,外面卻傳來一陣勒馬嘶鳴,緊接著便是騷亂鼎沸之聲。
“媽.的怎么回事!”大漢被攪了好事,鬼火正旺,掀開大帳的門簾,伸脖出去,就往外狂吼,“二王子正快.活著呢,哪個不長眼的,在這里壞他好事——”
可尾音未斷,這留在帳子里的身子,卻因為慣力直直向前倒去。
正欲作亂的幾人齊齊一看,只見方才還兇神惡煞的大漢,眨眼之間,竟然只剩下一副身子,項上人頭不翼而飛!
與此同時,一個同樣一身紅火的男人掀開了門簾,如高山一般,堵住了所有人的生路。
蕭月音眼前的水霧瞬間消散——
是裴彥蘇!他,他竟然還活著!
“所以說,緣分這件事,可能在一早的時候,便已經注定了。”話語的空擋,金勝敏主動開口,一身鳳冠霞帔的她將視線掃過主桌上的眾人,方才笑著,對宋潤升身旁的蕭月音道:
“我父王隔了這么多年,都仍然記得當初與公主相見的種種細節。今日難得如此高興,若公主不親自為我父王斟一杯酒敬他,即使父王不說什么,就連我,也不會放過公主呢。”
恰在此時,有年長的內侍端了托盤,上置一樽清酒,兩個小酒杯,走到了蕭月音的身后。
蕭月音一看那熟悉的鎏金酒壺,心下了然。
原來他們費盡心思把她留到今日,是在這里等著她呢。
71.
蕭月音遲疑之時,金勝春見此情狀,早已頭皮發麻。
因為他們倚仗著樸氏的勢力與宋氏一族纏斗,這場計劃許久的同日嫁娶的大婚盛典,本就是一場巨大的陰謀。
國王自幾年前身體便不大好了,時常稱病不朝,宋氏一族的翹楚宋潤升又早早當上了中書令,借機把持了許多朝政大事。而借著大婚盛典的機會,國王即使久病不愈,也定會出面,這個大宴群臣之時,也正是金勝春兄妹與樸正運下手的絕佳時機。
這東西不是旁的,正是當初與樸正運謀事時,他親筆手書的諭旨!
東宮太子只能書手令,沒有諭旨的權力,而這封大大逾制的諭旨,恰恰是樸正運防止他事成之后過河拆橋,逼他親筆所寫,內容全是他以國王的口吻,對樸氏一族的破格恩封。
金勝春眼看著布帛上的諭旨,豆大的冷汗如雨而下,瞬間將他身上華貴無比的大婚禮服徹底打濕。
陸子蘇的拇指上戴了一枚玉扳指。
撫她嘴角的時候,玉扳指的邊緣,微微觸到了她柔嫩的下頜。
冰涼徹骨,堅實硬朗。
他的拇指皮膚粗糲,明明生了老繭,觸感卻是暖的。
蕭月音在那一刻凝滯,長長的、卷翹而淺色的睫毛顫了顫。
除了夢里的那個禽獸裴彥蘇,從沒有哪個男人,這樣親密對過她。
嘴角留有余溫,她不自覺伸了手,用細長的指尖覆住,像是要讓它保留久一點而已。
可那始作俑者的眼神,分明比他的玉扳指還要冰涼。
他在猶疑在試探,故作親密?
這樣的環境下,她除了硬著頭皮繼續圓謊,又能怎么辦?
她連哪怕一碟點心、一口茶的餐費,都負擔不起。
“蕭府大小姐……”她艱難回答著他剛剛的疑問,“她,她還教過我下棋。”
思來想去,下棋這件事最簡單,應該不容易露出馬腳。
“她真是個好老師。”
陸子蘇偏了頭,不再追問,他看起來似乎并不喜歡棋。
蕭月音依舊心虛著,凌亂的目光亂掃,卻不知為何覺得,四周有許多人,都在有意無意瞄她。
大堂在一樓,并不算很大,前前后后放了二十余桌小桌,他們所坐的位置,剛好就在正中間。坐在這個位置,看一會兒的表演,倒是絕佳。
那被人持續關注,似乎也沒有那么難解釋了。
自己現在還是男兒身,雖然明面上,依然只是跟著富貴公子陸子蘇的小跟班,但到底也不是昨天穿著粗布短褐的、只能做做粗活的小廝了。
再說,如果繼續畏畏縮縮,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自己又是生平第一次來這種風月場所,豈不是惹人笑話。
輕咳一聲,蕭月音不再關注身旁壓迫感極強的陸子蘇。挺胸抬頭,打量起周圍的人來,更加明目張膽。
花艷樓里的姑娘們,個個千嬌百媚又清麗脫俗,長眉烏鬢皓齒雪膚,蕭月音縱然從前對自己的容貌尚算自信,一下子見了這么多佳麗,也頓感相形見絀起來。
但,那些滿臉滿眼色瞇瞇的嫖./客們,卻讓她的賞花之心一下堵悶了不少。
要了姑娘,人還沒有上樓上的包廂,腦滿腸肥的色中餓鬼們,就已經伸出油膩膩的豬手,在那幾個姑娘飽滿渾圓上來來回回了。
蕭月音只多看了一眼,就覺得自己長袍之下那被裹得緊緊的胸脯,也像是被同樣對待了一下。
剛剛狼吞虎咽下的可口點心,在腸胃間翻涌,差一點都吐了出來。
夢里的裴彥蘇,似乎也很喜歡她這里。
她蠢蠢笨笨的腦子實在是想不明白,胸脯不過多了二兩肉,臭男人怎么就那么愛不釋手,非要揉扁捏圓?
還有腰,不過是纖細了一些,握在手里,掐那么痛,又能如何呢?
蕭月音不再敢細想,為了平復心緒,轉頭對著陸子蘇感慨起來:“這些姑娘一個個貌美如花,但——”
“怎么,你也想點一個?”卻被陸子蘇搶白。
這么說,他絕沒有把她當做女子。
于是蕭月音趕緊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消受不起:
“你是公子,要點也是你先點,我只能在旁邊看著。”
陸子蘇卻在這個當口,突然調轉話題:
“所以我說了,灰鷹未必不是真的想娶那妙荷姑娘。”
一副他早已了然的模樣。
“那……我們什么上樓找灰鷹?”茶都涼了,糕點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
他們今天來,就是為了灰鷹找被招親一事,可不能因為貪圖玩樂給耽誤了。
陸子蘇聲音冷淡,沒有看她:
“靜瑤姑娘的表演,馬上就要開始了。”
很好,她其實也很想看看表演,陸子蘇表面淡定,其實也想一窺這靜瑤姑娘的風貌。
既然借著陪她見世面的名義,她就不戳穿他吧。
又吃了兩口瓷盤里剩下的那點杏仁酪皮卷和如意玉露霜,還沒有咽到腹中去的時候,大堂里的燈卻熄滅了。
一室黑暗,只有舞臺上的燈光還亮著。
嘈雜的大堂更加人聲鼎沸,蕭月音期待的心,一點一點,被她提到了嗓子眼。
忍不住偏頭看向陸子蘇,卻依然得到一張冰塊一樣的臉。
裝什么?
是他剛剛提議要看完靜瑤姑娘的表演,再去找灰鷹的。
那位起先在門口接待過他們兩個的水玲瓏,在嘈雜聲中不疾不徐走上了舞臺,大方一笑,正正說道:
“靜瑤姑娘剛出道月余,膽子小,不喜人多。若大家再這般吵鬧,靜瑤姑娘今晚,恐怕要多等半個時辰,才會出來給大家彈琴了。”
聲音不大,作用卻極強,一時之間,大堂里的人迅速收攏了音量。
蕭月音卻聽到陸子蘇輕蔑地“嗤”了一聲。
她實在不解,輕聲問道:“你笑什么?”
他竟會在這個時候、這種場合下笑。
“原來風月比利益,更容易讓人盲目。”
陸子蘇的聲音縹緲,像在故弄玄虛,又像是無端感慨。
但蕭月音并沒有時間去仔細思考,陸子蘇的話尾音未落,靜瑤已經聘聘裊裊上了臺,面上不見一絲笑意,只向臺下微微福身,便婀婀娜娜坐下,開始了演奏。
靜瑤穿著一身水綠色妝花緞長裙,對襟立領,琵琶袖莞爾,就連緩步間隱約露出的繡鞋,也是含蓄的海水江崖紋樣。
她比蕭月音剛剛見到的其他姑娘們,穿得都要嚴實,頭上只以幾支青玉發簪插髻,若是換個宴會的場合,與蕭月音見過的大家閨秀無異。
那些姑娘們已經足夠昳麗動人,在靜瑤面前,卻有些黯然失色了。
蕭月音沉浸在靜瑤的美色里不能自拔,良久,才想起轉頭,看看那一身風流情態的陸子蘇,會是什么神情。
一定是如癡如醉。
但,她意外得到了一張閉目養神的冰塊臉。
“靜瑤姑娘這么好看,你為何不看?”蕭月音壓低了音量。
“看表演,自然是聽曲的,用雙耳足矣。”陸子蘇漫不經心。
“你莫不是,怕看到美人動心?”激他一下試試。
陸子蘇卻連小指都沒有多動一毫。
“你家夫人呢?是不是比她們,都要好看?”她得寸進尺。
這一次,陸子蘇眉頭微蹙,喉結動了動,狹長的雙目睜開,黑瞳閃著點點舞臺上清冷的反光。
他微微偏頭,看她。
“我——”
卻突然“嘭”的一聲巨響,有個巨大的黑影掉落在他們兩人面前的桌子上,生生將桌面上的瓷盤和建盞,拍得粉碎。
黃花梨木桌經不起如此大的沖擊力,只一瞬,也碎成了好幾塊,木渣橫飛。
蕭月音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陣仗,立刻如木雞一般,呆立在原地。
只有裴彥蘇眼疾手快,迅速伸長了手臂,將蕭月音虛虛護在了身后,又稍稍后退了幾步,遠離危險。
剛剛還靜到只有靜瑤琴聲的大堂內,頓時一片混亂,耳畔嘔啞嘲哳,說什么的都有。
等到燈亮起時,他們才看清,從天而降砸到桌子上的,竟然是一個人。
再仔細分辨兩邊人的說辭,原來是二樓那天字號的雅間里,有兩個紈绔子弟,為了爭今晚靜瑤表演之后的出臺而開始互相攀比砸錢。
一方本來已經靠數量取勝了,開始讓水玲瓏通知下去準備,但輸了的那一方面子上卻過不去,于是手下的打手暗中出手,將那個贏了的紈绔直接從二樓的雅間窗口扔了下去,又正正好,砸在了裴彥蘇與蕭月音所坐的那一桌上。
那個被扔下樓的紈绔身上多處骨折,口吐鮮血,應該是重傷。
而驚魂未定的蕭月音,只輕輕拍了拍胸口,心想:
這種場面,她從前也只在話本子上讀到過,今天這一趟來花艷樓,也算是開了眼了。
眨了眨眼,旋即又想:
如果以后有機會,有男人也為了她而大打出手,到那時,她是會選擇勝利的那一方,還是同情失敗的那一方呢?
兩邊的罵戰,從樓上蔓延到了樓下,似乎愈演愈烈。
而很多圍觀熱鬧的看客也擠擠挨挨,蕭月音夾在他們中間,說不害怕是假的,只能一直輕輕抓著陸子蘇的袖子。
雖然面前這個人不會武功又鐵石心腸,但他還算身材高大,真出了什么事,好歹也能借他的身子擋一擋。
見陸子蘇面無表情,蕭月音試探一般問道:
“我們,我們直接去找灰鷹,好不好?”
陸子蘇依舊不說話,卻只朝花艷樓門口走去。
她無法,只能跟著他。
大堂內的場面實在是混亂,徑直出門也根本無人阻攔。兩人又回到了花艷樓門口,蕭月音實在想不明白,問道:
“說好了要去找灰鷹的,現在我們人都出來了,還怎么找?”
陸子蘇卻只是抬頭,看著花艷樓上,那許多扇顏色各異的窗戶,依舊冷淡:
“沒有說不去找灰鷹。”
蕭月音錯愕。
可陸子蘇的話音未落,他卻突然攬過了她纖細的腰肢,雙腳蹬地,便帶著她飛身上了樓。
陸子蘇的懷抱是硬的,也并沒有什么多余的溫度。
溫良而漫長的夏夜,擦身而過的擁擠的人潮,雜亂無章的耳畔嗡嗡聲,還有空氣里混雜了更多酒氣的香味。
這些都讓蕭月音來不及激動,來不及仔細體會,生平第一次雙腳離地的感受。
陸子蘇帶著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翻進了花艷樓頂樓的一間屋子內。
入屋,他把她穩穩放好,從頭到尾,都沒有多一個字的言語。
凝神屏息,回過神來的蕭月音這才開始偷偷打量起來。
這間屋子比興泰客棧的那間最好的上房還要大,陳設卻是典雅古樸,和她根據讀過的話本子里想象中的青樓,完全不是一樣的。
而屋內的灰鷹,正坐在飯桌前沉思,突然看見自家主子帶著未來的周王妃進來了,驚了一瞬,這才收起了情緒,問道:
“殿……公子,你們怎么會從窗戶進來?”
他明明給裴彥蘇寫了信,他的主子也從來不是個會翻墻走馬、做偷雞摸狗之事的人。
誰知裴彥蘇的回答更加令他意外:
“有人有眼不識泰山,說我不會武功。”
怎么會,這東西怎么會出現在國王的手中?
因著與樸正運的利益牽扯,每一次談及聯姻和毒害之事,樸正運都會將他單獨叫到書房,以此物來反復敲打他。而就在今日,不到一個時辰之前,他前往樸府迎親的時候,樸正運還以眼色告知他,這封諭旨被保存良好,今日事成,他根本無從抵賴。
他不由看向樸正運。
樸正運同樣汗如雨下。
無他,因為那封金勝春親筆寫下的一模一樣的諭旨,此刻就在他的袖籠里,入宮之前,他在馬車上還專門又檢查了一遍。
72.
那一晚與裴彥蘇爭吵、被金勝春請到東宮,確實是蕭月音沖動為之。
而她在飯桌上發現那陰陽酒壺繼而推測金勝春的居心叵測之后,便想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一次白走一趟。
所以才有了之后她故意勾.引金勝春,讓金勝春放松警惕,把她帶到書房之中的事。
她會模仿筆跡、偽造書函信帛的特殊能力,在與裴彥蘇商議好之后的那場大戲時,便又一次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裴彥蘇派出去的人當然不可能將那份證明金勝春兄妹與樸正運勾結的諭旨偷出來,從而打草驚蛇,但在樸府中找到那封諭旨并將其一字不落地默背下來,并不算什么難事。
奈何今晚不適合風月旖旎,他也心知她這般又全是為了旁人。
這個越界的舌.吻不應當發生,她的唇齒是否確乎那般香甜,現在也沒那么重要了。
他知曉這房內不止他與她二人。
將公主抱在懷中,裴彥蘇轉身步入了臥房,站在與耳房的相連處,朝內冷冷說道: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沉默片刻后,他的床榻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被衾翻滾之聲,之后便有一名渾身雪白、金發藍眼的漠北美人,攏著他床榻上的被衾,作勢要下了床榻來。
“你敢下床,我就敢即刻殺了你。”裴彥蘇早已不復君子的儒雅,用狠話適時制止了這被衾里一.絲.不掛的塞姬,和她駕輕就熟、意欲趁此勾.引的圖謀,“現在有兩條路給你,要么幫我一個忙,要么現在被我掐死,我把你扔到街上去喂狗。”
塞姬看著這個剛剛受封的小王子,那冷峻如冰山的面容此刻又多了幾分英朗的帥氣,他懷中那對她也許下了優厚條件的周室公主,正被他如珠如寶一般抱在懷中,無辜得像個稚子一般。
“王子,你的女人,可一點也不在意把你讓給旁人。”她不是蠢人,挑撥離間這一招,她必須要為自己的前途賭一賭。
“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裴彥蘇眸中寒光凜冽,“不需要外人置喙。”
“是嗎?”這一次,塞姬又換了一副頗為嘲諷的語氣,“但她私下里與我交易有關王子你的事,卻是為了另一個男人呢。”
從關押塞姬的地牢離開之后,裴彥蘇終于空閑下來,回到宿處,將這兩封書信放在一處,仔細對比。
與蕭月楨雖然相處的時日不長,可這位大公主的那手行楷,裴彥蘇也是見過幾回的。
那封漏有“月音”二字的短信,和那頗費心思偽造的郭氏家書,與蕭月楨從前的字跡都沒有半點關聯。
還有那豐筋多力、每一個字都用大篆一絲不茍抄寫下來的佛經。
若他的猜想為真,這個可能是頂替了蕭月楨的女人,在書畫上的本事,遠遠超越他所以為的。
再細看那偽造的郭氏家書內容,與原版對比,不僅僅將那賣國求榮的無恥之輩罵得更加狗血淋頭,在信的末尾處,雖然也同那郭氏一樣仍然寥寥提了幾句保重身體、莫要牽念之類的叮囑之語,卻話鋒一轉,提起了“在黃泉路上等著夫君”這樣殺人誅心的話。
對潘素如此恨之入骨,即使不是像蕭月楨一樣的表親,她也定是與那為國捐軀的盧據關系匪淺。
又看了數遍,裴彥蘇方才將這兩封信收好,重新裝在了一處。
既然她如此痛恨潘素,眼下潘素囚而未刑,他自然是要讓她親眼目睹,仇家如何為曾經的賣國求榮付上代價的。
這也是他輕易便答應了烏耆衍提前婚事的要求的原因。
拇指摩挲著那重新被她刻了郭氏私章印上的火漆,高大俊朗的男人,眸色卻漸漸暗了下來。
她抉擇的答案斬釘截鐵,卻也同時敲響了他的另一聲警鐘。
自己心頭為之起的層層波瀾,大抵是對她這般肆無忌憚的欺騙的憤怒,而不可能是真的怨懟于一個清心寡欲的沙彌。
而她靜心抄經的倩影時常在眼前浮現,也多少是因為,他也想要一個確切的答案。
而絕不是因為更多的旁的。
是以,在他履行了諾言、下令從輕處理靜泓之后,這位從前靠著勤奮苦讀而徹底改變了命運的狀元郎,也同時對劉福多等人下了另一道令。
在大婚典禮之前的這些時日,除了去母親裴溯那邊之外,他會閉關休養,誰也不見。
劉福多不明就里,委婉詢問旁人包含了誰,卻被告知永安公主亦在此列。
這個早已習慣了太子蕭月權寬和仁厚的老太監,在逐漸熟悉了新主子的脾氣之后,也根本不敢再多嘴了。
即使他實在不明白,前幾日幾乎膩在公主那邊、恨不得直接搬過去同住的小王子,怎么一夜之間態度乍冷,連公主都不見了?
難道是昨晚公主自作主張將那漠北美人留在王子的房中,徹底將王子惹惱了?
裴彥蘇當然不會解答他的疑問,只翻出那未讀完的漠北民.族史,一心沉溺書海。
在事情的真相徹底明晰之前,他不想再讓自己失了掌控,不去看她,也就罷了。
再說蕭月音這邊,自從知曉了婚期提前一事,便再也靜不下來。
話既然是小王子傳的,自然再沒有挽回的余地。幽州距離鄴城近千里路,若是此刻蕭月楨那邊還未動身的話,恐怕是要趕不及在大婚前交換了。
若真要是那樣,便只能想法子拖延這洞房一事,方才有轉圜的機會。
而裴彥蘇這幾日的態度也驟然冷淡了許多,不僅人不出面,就連派人前來過問都免了。不過,蕭月音心中反倒甚是豁然:
一來是在關押塞姬的地牢中時,她對裴彥蘇說的那番話太過難聽,裴彥蘇就此惱了她也是正常;二來是既然要做好換人的最后準備,那么穩妥的做法,自然是要在大婚前與他盡量保持距離。
是以,不僅僅是裴彥蘇在避著蕭月音,蕭月音同時也在避著裴彥蘇——
就連偶爾去裴溯那處陪裴溯飲茶閑聊,她也掐算著時間,決不會與那狀元郎碰上;而裴溯又向來清冷,似乎也根本沒有察覺這兩人之間暗生的嫌隙。
不過,如是的相安無事也只持續了幾日,新的變化便已來臨。原來,是烏耆衍的大閼氏帕洛姆,帶著烏耆衍的兩個居次,緊趕慢趕,也終于從上京到了幽州。
但對于蕭月音來說,這次被迫與裴彥蘇相見,并不是那烏耆衍單于想要她提前見一見帕洛姆這位“嫡母”,而是借著帕洛姆與裴溯、裴彥蘇相見的契機,通知蕭月音,關于此次大婚的新的安排。
第一件,便是大婚的儀程,草原上奉行自然的婚俗,沒有穿紅戴綠的講究、自然也不需要十里紅妝的鋪排,單于大手一揮,破例允許公主以鳳冠霞帔出嫁,只是其他一切,都以草原風俗為準。
第二件,便是這次要嫁給赫彌舒王子的女人,除了從大周來和親的永安公主之外,還有另外兩名年方二八的漠北少女。
“中原的公主果然氣度不凡,即使出嫁當天便要與旁人共享夫君,仍然保持高貴端莊的儀態,連那步搖都沒有晃動一下。”一直隔岸觀火的碩伊,忍不住煽風點火,“一對比,我的小女兒就顯得小家子氣多了,哪里像是單于的居次?”
“公主,若你對此番安排不滿,大可以提出來。”那坐在烏耆衍身邊的帕洛姆慈眉善目,倒是有當家主母的風范,“為赫彌舒安排的兩名側妃,也可以晚些入門的。”
自見面以來一句話未說的裴彥蘇,審視的眼神掃過身旁正襟危坐的蕭月音,開口道:
“以公主的脾性,若是有所不滿……”方才她只顧著擔心北北的傷勢,根本無暇思考北北是如何受傷的,現在經毓翹一說,她也不由懷疑,其中可能另有玄機。
不過,她更想不到這裴彥蘇竟然對北北如此上心,半護著她一路回到小院,又等來了和親陪隨的兩名太醫。太醫看過之后,俱言北北應當是被鈍物用力擊傷,但兩位雖然是杏林妙手,卻只擅醫人,除了能為北北包扎止血之外,并不能接上這斷腿。
這就意味著,如若放任這樣,要么天佑北北,讓它從鬼門關前走一遭后折了條腿,好歹保住性命;要么便是貓生不幸,北北進了鬼門關后再也沒法出來,就此魂斷幽州。
聽著北北越來越微弱的咿唔,蕭月音心如刀絞,眼淚也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怎么擦都擦不完全。
獸醫……獸醫……
她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清了清嗓子,方才轉身對戴嬤嬤說道:
“看來我得去一趟禪仁居。”
誰知這句話似乎刺到了冷如冰山的裴彥蘇,只見他即刻向戴嬤嬤遞了個眼神,示意先不動,方才俯低了脊背,在蕭月音的耳畔低語道:
“禪仁居盡是外男,公主漏夜造訪,不怕被人議論閑話?”
兩人這樣的姿態,一眾婢仆和兩名太醫,連連退后,生怕聽到了什么聽不得的話。
蕭月音聽了這話,心中的急切和悲痛霎時大半化作了憤怒,睜著那還含了熱淚的眼,狠狠瞪向身旁的男人:
“靜泓師傅先前救治過野獸,他如今傷勢還沒好,若我不跑一趟禪仁居,還能怎么救北北?”
裴彥蘇卻也認真回視她:
“這里是漠北,草原民.族的牧醫經驗豐富,我去給北北請一個來。公主安心在這里等待便是,哪里都不需要再去。”
北北雖只是一只貓,可名字卻與他的表字相同,自己不忍心它痛苦死去,再正常不過。
絕不可能是因為不想看到她為此痛徹心扉。
裴彥蘇說完,正要邁步離去,卻發現被公主輕輕拉住了衣角:
“我也和你同去,等待過程太煎熬,不如換作自己來面對。”
很快便到了大婚的這天,卻是下了大半日的雨,一直到黃昏時分,才堪堪停住。
這一次的婚禮,與中原漢地的截然不同。
烏耆衍單于雖然允準蕭月音穿漢式嫁衣,可卻沒有所謂迎親的過程,取而代之的是新婦需自行騎馬,由出嫁之地趕赴幽州城數里之外的營地,完成草原婚俗之中的祭天儀式。
不止如此,就連一名陪侍都不能跟隨,若不是烏耆衍看在尚在閉關的裴彥蘇的面子上,允許和親使官孟皋為蕭月音牽馬送親,這個連馬都是第一次騎的替嫁公主,怕是根本不可能完成此次大婚。
因著騎馬出嫁,那營地又與幽州城距離不短,隋嬤嬤為公主梳頭時,便只好舍了那重達數斤的精美鳳冠,只在她凌云髻中央簪上了試衣那日曾戴過的展翅金鳳。
臨行之前,蕭月音趁著所有人不注意,悄悄服下了那丸她私下里管隋嬤嬤討來的藥。此藥是宮中妃嬪常備藥之一,用以催下癸水,爭取侍寢時機的。
而戴嬤嬤雖然也備了此藥,必然不會給她,隋嬤嬤又一心促成交換一事,自然樂得見到蕭月音主動躲避與裴彥蘇圓.房。
待一切收拾妥當,吉時一到,蕭月音便紅紗覆面、只露雙目,跨上那西域特產的汗血寶馬,由和親使官孟皋在前牽馬開路,離開了臨陽府。
還未出城門,便看見城門處圍了不少人。原來薩黛麗和另外一名叫貝芳的新婦也是從幽州城內出發,兩人同樣穿著火紅的嫁衣。對于兩位草原少女來說,自行騎馬送親自己,簡直易如反掌不在話下,她們單人單騎,只在城門口略作停留之后,便揚鞭而去,不見蹤影。
等到孟皋帶著蕭月音來到城門處時,卻被人攔下。原來漠北有送親習俗,需要新婦飲下油茶方可通行,孟皋見蕭月音為難,便代替公主在眾人面前飲下。那城門處守著的漢子雖然覺得不妥,不過考慮漢人風俗不同,倒也沒有多說,痛快放行。
而等到主仆二人行出了城門老遠,確定無人跟隨,孟皋方才將口中根本沒有咽下的油茶盡數吐出,又從馬背上掏出水囊,仔仔細細漱口。
孟皋在此行前,本是周宮控鶴衛指揮使,雖無沙場御敵的經驗,但十余年的守衛生涯,讓這位武藝高強的精壯漢子,一人便足以保護蕭月音安全到達營地。
而孟皋此行的任務便是送公主和親,今日禮畢,他便要帶領麾下不少侍衛返回鄴城。想到明日即將分別,他仍舊如此忠心警惕,蕭月音不由動容:
“多虧了孟大人一路保護,此次才能有驚無險。待大人明日返程,回到鄴城向父皇復命,請一定要將過去的種種波折盡數隱去,讓父皇勿要擔心。”
孟皋將水囊扎好放回,重新牽了韁靷,一面前行,一面回道:
因著從小長在寶川寺,蕭月音幾乎從未在夜間出過門。
黑夜總能將許多起伏和波瀾隱去,只留下淺淺的印記,又因為深邃不可捉摸,比白日里更添許多未知的神秘。
而黑夜也更容易使人感時傷懷。
馬車開動之后,蕭月音又一次想起了從前寶川寺中的貓,想起了臨別那日它絕望卻不舍的眼神,想起了之后許多個日夜才漸漸習慣的空索,便又忍不住默默垂淚。
裴彥蘇坐在對面,并未多一句言語,想來她這般不斷哭泣,也應當是惹了他的厭煩。
連“蕭月楨”都不好使了。
蕭月音長嘆一聲,方才又用巾帕蘸了蘸淚水,馬車搖搖晃晃,坐在對面的裴彥蘇卻穩如泰山,她不由心下一動,方問:
“大人,這是——”
話音出口時,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已因為哭泣而啞了許多,馬車行駛的聲響不低,這樣他當是聽不清她在問他什么。
清了清嗓子,自覺應當無礙,復又張口:“我說,大人——”
卻仍舊低啞,就連她自己,都差點認不出自己的嗓音。
她的窘態也落在了裴彥蘇的眼里,這位芝蘭玉樹的狀元郎,此時雖然身著胡服,卻仍舊端出了君子的體貼謙和,知她急切想要與他對話,便俯下了脊背,上身朝她靠攏,讓自己聽得清晰一些。
蕭月音便也順勢朝前,再次認真清了清喉嚨,準備將剛剛兩次未竟的疑問,好生說出來。
可正當她做好了準備,“大人”兩個字已經含在了口中時,馬車卻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剎住了。
而嬌小的蕭月音根本無法反應,就著方才的勢頭,生生貼上了面前男人的薄唇。
裴彥蘇雙目霎時睜大。
“此番單于與大閼氏為王子擴充后宅,我身為未來王妃,自是感激不盡。”蕭月音卻出人意表地在此處發揮了嬌縱本色,當眾搶白裴彥蘇:
“只是婚期這般倉促,若因此委屈了兩位妹妹,我心里著實過意不去……不如,看在兩位妹妹的面子上,單于與大閼氏容我放肆一次,將婚期再押后十日?”
蕭月音這邊,卻是一團手忙腳亂。
眼下有太多棘手的問題,需要排隊等她處理了。
就比如,昨晚上她一心一意都撲在了幫助靜泓洗脫冤屈上,便也無暇思考和處置那被戴嬤嬤逮了個正著的綠頤。
又比如,裴彥蘇方才不經意一句“婚期提前”,也足以激起她們的千層浪潮,上上下下各自打著算盤。
還有靜泓的包庇之罪究竟會被如何處置,她雖然得了承諾,卻也仍舊心中忐忑不已。
是以,回到臨陽府后,蕭月音本來該終于得了空閑,好好聽聽這不辱使命凱旋的韓嬤嬤講講這幾日在潘素那處潛伏的種種驚心動魄,聽她是如何取得潘素信任、如何與那曹彪默契配合、又是如何在那火眼金睛的潘素眼皮子底下給那批財帛做手腳的。
但眼下,她也只能被戴嬤嬤催促著,先處理那個自作主張、一心想要爬上小王子床榻的宮婢綠頤。
說來,處置綠頤,既是蕭月音做了主子以來第一次做下這出質人的決定,也確乎是有幾分微妙和尷尬在其中的。
會通從暈厥中醒來時,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恍恍惚惚回神的當下,這花和尚正努力思索著昏厥前所經的人事,雙手卻忽然摸到了身旁,有一片細膩柔滑的肌膚。
“好哥哥,你終于醒了?”與此同時,那肌膚的源頭也發出一聲誘.人的嬌啼。
緊接著,便是溫香軟玉纏繞,會通嗅聞到無比熟悉的香氣,即使看不見,也知自己的手邊身.下,當是那塞姬無疑了。
邪.欲上頭的會通,哪里還顧得上沉靜思考,自己昏厥之前與塞姬的奸.情早已暴露一事?但憑著一身的熟悉,即使眼前是一片不尋常的黑暗,這位花和尚也放開了膽子,花樣比那勾欄瓦舍的上上賓還多,恨不得膩死在這異域嬌客的身上。
而今日的塞姬格外嬌媚,幾乎是有求必應,依舊操著那口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話,和會通有一搭沒一搭說這話,仿佛尋常夫妻一般。談笑間,又問起男人是否記得前兩次快.活的種種細節,還有禪仁居那邊,是否真如他所說無人發覺他的出格行徑。
會通色.欲熏心,滿心都是那被翻紅.浪之事,一聽到塞姬問起這個,心頭不自覺涌上得意,便將他用塞姬的內.衣誣陷靜泓一事一五一十說了,本想著討塞姬一通機靈,眼前卻忽然亮光一片,把他刺得根本睜不開雙目。
“父王,那叛徒潘素所告發的寶川寺僧侶淫.亂佛門一事,至此當時明了了。”還突然有低沉的男聲。
會通這才發現,原來他正被關在一個三面無窗的房內,除了一張他剛剛才和塞姬翻云覆雨的床榻外,便是與另一個房間相連處,掛了一扇圍簾,此外別無他物。
再一細看,他身.下不著.寸.縷的塞姬面色雖然潮紅,卻沒有半點被人撞破奸.情的羞赧,碧藍的眼珠里,反而盡是淡漠,生疏不已。
這下,他方才驚覺——
全怪自己憑本能辦事,完全失了應有的警惕和機敏,可知這“色”字頭上一把刀,他這是著了別人陰損的道了!
能在這幽州被稱為“父王”的,除了那漠北單于和左右賢王以外,還能有誰?
想到此處,會通也顧不得自己周身的赤.裸,光著腚吊著龍,連滾帶爬地從那床榻上下來,“噗通”一聲滑跪在那圍簾之前,也不用確認后面藏著的大人物究竟是誰,“咚咚咚”就開始磕頭求饒:
“貴人饒命,貴人饒命!”
“全是這塞姬主動勾.引,是我把持不住,才犯了這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求求貴人,饒我一命吧!”
“我,我誣陷靜泓也并非事出無因,靜泓他明明早就知道我的事,卻瞞住不報,若論起罪行,他……他也得被治個包庇之罪啊!”
圍簾的這邊,被小兒子半夜從夢中叫起來的烏耆衍身上的酒意還未完全散盡,此時面色鐵青,不耐地揮了手,手下的人便立刻掀起圍簾沖過去,將那對野鴛鴦分別帶走。
“此事既然是你親自攬下的,”烏耆衍看向他身旁玉立的裴彥蘇,“赫彌舒,這兩人……不對,這三人就交給你來處置了,不用來過問我。”
蕭月音一行與一日后再從來時的南浦港啟程返回。
宋潤升和裴彥荀一并來送的他們,蕭月音站在船舷上,一直等到實在看不清碼頭上并立的兩個身影,才緩緩走到船頭。
裴彥蘇早已等在那里。
“真兒是想到終于可以回到直沽,所以才如此高興的?”他向她伸出了手。
蕭月音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卻并沒有接話。
她明明是因為想到大功告成,距離大周重新收復冀州又進一步而高興的,但卻在看見他俊容的一瞬,忽然想到此行回到直沽,也是她即將順利與姐姐蕭月楨交換的時候了。
她不應該感到落寞才對。
73.
不過,這樣的落寞很快轉瞬即逝。
轉念一想,姐姐能來同自己交換,說明她那突如其來的怪病痊愈了;而且她答應過她,事成之后放她自由,與她她從小便心心念念的廣袤天地相比,與裴彥蘇這一個多月的相處算什么?
世上也許本就沒有蕭月音。
蕭月楨和裴彥蘇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船行至傍晚,湛藍的海面已經將夕陽吞沒得只剩下一小半的時候,忽然烏云壓頂、電閃雷鳴,開始了狂風驟雨。
上次從直沽到南浦一行,后面的幾日里,天公都并不作美,都只是淫.雨霏霏。而今日這樣大的風浪,蕭月音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風浪乍起時,她便在戴嬤嬤的攙扶下回到了船艙中。
蕭月音是在胯./下的汗血寶馬疾馳穿過一片密林之后,方才漸漸回過神來的。
天色全黑,一路飛奔,身后的男人只穩穩將她護在懷中,并未言語半句,月光下他緊握韁靷的長臂結實有力,只有骨節分明的手背上偶露的點點血痕,訴說著他們起先共同經歷的一場生死劇變。
她緊貼他的胸膛,明明有呼嘯風聲和噠噠馬蹄聲擦著耳畔掠過,她卻仿若聽見他有力的心跳,透過她在長夜漫漫中愈發單薄的嫁衣,傳入她自己的心頭。
一轉眼,兩人又入了一片密林。
頭頂光線漸暗,大雨過后的草木泥土氣息撲鼻而來,蕭月音一直抓著前鞍橋的手指發麻,也終于在此刻,再也無法緊繃下去。
勁力漸松,眼看支點墜落,裴彥蘇及時用大掌包裹住她的雙手,另一只手勒馬停駐,一氣呵成。
他的手掌寬闊,溫暖而有力。
蕭月音卻屏住了呼吸。蕭月音張了雙眸,不知該作何回應。
她不是蕭月楨,讓她單獨騎馬找人,立刻便會暴露身份。
“可是……”她轉頭看他,同時也想到,他不會將她一個人留在此處。
“經過昨晚之事,短時間內,無人再敢對公主不利。”他與她對視,言語篤定。
蕭月音閃躲,不知他這話是不是又在試探自己的身份。
可她不能明說,只能思考其余的辦法,卻在相對沉默的間隙,聽到了矮坡之外,有馬蹄聲和呼喊聲,越來越近。
心下一松,這下被人找到,她便不用單獨騎馬出去找人了。
很顯然,由于烏耆衍對潘素和碩伊恨之入骨,也選擇了更令他們痛苦的第二種方法。
潘素和碩伊早已被剃光了頭發,身上只余遮蔽秘處的點點衣料,被粗.暴推入挖好的土坑中。兩側的壯漢不斷往土坑中回填,潘素和碩伊仍不忘求饒喊冤,但是四方的觀刑之人,卻如被施了法咒一般,鴉雀無聲。
誰都知道,此等刑罰殘暴至極,見之毛骨悚然,烏耆衍此舉有以儆效尤之意,誰敢開口置喙?
很快,土已填好,施行之人也蹲在潘素和碩伊身后,用小刀在兩人的頭頂劃開小口后,便接了遞來的窄口廣瓶,自那小口,緩緩將水銀倒入。
隨著水銀的倒入,表皮與肌肉被生生分離,兩人痛苦不堪,不停扭動,卻因為人被困在土中掙脫不得,只能不斷哀嚎。
蕭月音與裴彥蘇挨坐,右臂貼著他的左臂,見此殘忍畫面,卻不敢閉眼無視。
半邊身子都已繃緊。
“公主想想被他們害死的人,”麻木的右耳忽地一熱,是他俯低身體在同她說話,“盧據、孟皋,還有許多無辜者,他們此時也在天上看著,和公主一樣,拍手稱快。”
蕭月音咬緊后牙,只覺背后冷汗涔涔。
始終沒有轉頭與他對視,生生忍下。
這一忍,便忍到行刑結束,忍到潘素和碩伊的人.皮已全部剝離,兩人一邊痛苦哀嚎一邊“光溜溜”地從那土坑里爬出來,忍到她與裴彥蘇坐車回到臨陽府,回到她與他共同生活的院落。
意想之中的恐懼、快意、驚愕統統都沒有,她只覺恍惚,走回床榻邊,合衣躺下。
隨行回來的韓嬤嬤見狀,也并未開口,默默退了出去,讓她獨自消化。
渾渾噩噩地怔忡了許久,蕭月音的腦海仍是一片空白,睜著眼睛盯著床榻之前的屏風,睜得雙眼痛了、眼皮疲了,才漸漸沉沉睡去。
可是閉上眼,卻再不是一片空白。
有盧據的頭骨做成的酒碗,有那晚在帳中滾落到她腳下的猙獰人頭,有今日被埋于土坑下、不斷掙扎哀嚎不斷脫皮下墜的潘素和碩伊。
她已經閉上眼了,在夢里又如何閉眼?
恐怖之物源源不斷撲面而來,她想要奔跑逃離,腳下卻如同也被灌了鉛,寸步難行。
突然,面前出現了一個身著翟冠翟衣的美婦人。
云鬢花顏,眉目如畫,若驚鴻神女。
“音音,音音,”見她遲疑,婦人開口,溫柔慈愛,“到阿娘這里來……”
從出生起,無人喚過她“音音”,不說弘光帝與蕭月楨,就連兩位皇兄蕭月權與蕭月桓,都只以“小妹”稱呼她。
而她生來喪母,只在畫像當中,見過盧皇后寥寥數面。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生母,也是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在親切無比地喚她。
蕭月音淚眼婆娑,甫一上撲,卻雙臂一空。
原來已經乍然驚醒了。
掀開眼簾時,黑暗里,有一個寬闊的身影,坐在她的床頭。
是裴彥蘇,稍稍俯低了身體,長臂結實有力,長指骨節分明,拇指上的薄繭,在拂去她嘴角淚珠時,給她帶起了點點痛意。
“你……你怎么……”蕭月音大口喘著氣,嗓音啞了大半。
“公主夢魘了,”裴彥蘇將拇指放入口中,淺嘗輒止,“微臣來陪公主睡覺。”
蕭月音從驟然被碩伊辱罵的驚愕中回過神,忖了半刻。
碩伊突然將槍口對準她,倒未必是為了泄私憤,反而是眼看著無法扭轉大局,便下了決心抗下一切,好順利讓兒子車稚粥得以脫身。
這么想來,那些辱罵她的話,只不過是為了刺激她和裴彥蘇,吸引眾人的怒火,倒真算不得什么。
但仔細回想,她昨晚差點被車稚粥的手下凌.辱時,車稚粥口口聲聲,自然是知曉裴彥蘇被毒害之事的,碩伊這樣囫圇撇清,其實破綻百出。
只是,烏耆衍匆匆拍了板,他對裴彥蘇說的話,看似是在詢問,實際卻已經將車稚粥完全摘出來了。
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才得以統一漠北的單于,到底是虎毒不食子。
若是自己再死咬不放,恐怕會再起波折。
“孟使官此番被連累喪命,兒臣于心難安。”蕭月音松了裴彥蘇的手,起身向烏耆衍鄭重行禮,用的自稱,也換做了和裴彥蘇一樣,“漢人講究落葉歸根,兒臣只求父王一件事,準許孟使官靈柩返回鄴城,入土為安。”
顯然,“兒臣”這個稱呼也讓烏耆衍頗感意外,不過他倒是不動聲色,點頭同意了她的要求。
又另起一句:
“我記得,那個潘素還在牢里關著,沒有處置對不對?”
“單于,”裴彥蘇未及回答,又沉默了許久的貝芳,虛弱說道,“薩黛麗應當對下毒一事毫不知情,而她先前曾四處行醫,救過不少人,小女斗膽,請單于不要為難她……”
薩黛麗咬著嘴唇,看向貝芳。
這個姑娘差點中毒致死,卻想為自己這個“情敵”求情,若論心地善良,那咄咄逼人的永安公主倒是落了下風。
她們以后同為王子妾室,還是應當互幫互助才是。
“漢人除了五馬分尸、凌遲之外,似乎還有一種刑罰,叫剝皮實草。”烏耆衍擺手,并未回應貝芳,“碩伊身為閼氏,教唆王子屠戮兄弟,與那細作潘素,都用此刑。”
“還有一件事,兒臣想向父王奏明。”碩伊之死已是板上釘釘,裴彥蘇調轉話頭,“此番因為同娶三女,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是兒臣之過。今日既然婚儀未成,兒臣希望父王收回成命,只留公主一人在兒臣身邊。”
又轉向面色未動的帕洛姆:
“煩請大閼氏,為薩黛麗與貝芳安排,另嫁他人。”
此話仿如晴天霹靂,剛剛還開始打著小算盤的薩黛麗霎時呆住,緩過來時看向貝芳,善良淳樸的貝芳也一樣呆若木雞。
“今晚大家在此,主要還是議罪,赫彌舒所提之事,稍后再說。”帕洛姆的回答不容置疑。
來人是烏耆衍單于的心腹之一,先前處理會通淫./亂佛門一事的,也同樣是此人。
蕭月音和裴彥蘇被帶回了幽州城,因為今晚之事牽連復雜,自然是需要他們兩位當事之人參與審斷,以正視聽。
不過,烏耆衍單于也不是多么有耐心的人,就在他們被找到之前,薩黛麗、車稚粥等相關之人,早已經被帶回幽州單于府,先行審問。
蕭月音走到那正堂前,恰好聽到里面,傳來的辯駁之聲。
“父王,薩黛麗生得嬌媚可人,我那個心腹也是色膽包天,不想讓她嫁給五弟,今天才自作主張搶婚的!”
“怪就怪三個新娘都穿的一樣的漢式紅裙,搶人的時候,那公主也只身騎馬,又戴著面紗,誰知道會認錯呢?”
“把人搶回來之后,我那個心腹也立刻發現弄錯了,可是他知錯能改啊!他正要把公主送回五弟那里,誰知道五弟自己來了,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們都給砍了!”
“父王,這件事雖然是我們不地道,但是五弟無緣無故把我們傷成這樣,他也有大錯!必須要嚴懲!”
蕭月音不由怒從中來:
車稚粥本人竟然如此厚顏無恥,竟然當著眾人,堂而皇之地顛倒黑白,還要給及時趕來救人的裴彥蘇倒扣一頂草菅人命的帽子!
若是他確乎如此無辜,那護送她的孟皋,又怎么會無緣無故慘死?
車稚粥這番狡辯,自然也落入了裴彥蘇的耳朵,蕭月音側頭看向他時,發現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兩人先前曾在林中說過:
“孟使官慘死他鄉,用盡手段為他復仇。”
是時候兌現了。
“公主還在生微臣的氣嗎?”耳邊是他的問話,雖不是貼近,卻仍能感到熱息。
被問到的人一怔。
“生氣微臣方才不等公主做出選擇,自作主張卸了那車稚粥右邊的胳膊。”裴彥蘇料到她的疑問,先一步解惑。
“我……”話到嘴邊,她卻只剩下囁嚅。
因為想問他的問題太多,一時不知從何講起。
“有什么話,到了山頂,公主再來詳問?”他的聲音再起,卻是比方才溫柔了許多。
“山頂?”她揚了尾音。
“樹林遮云蔽日,公主要審問微臣,自然需要找明亮之所。”說話間,他一夾馬腹,又驅趕著胯./下的汗血良駒,踢踢踏踏向上峰馳去。
蕭月音掙脫了他的手掌,又自己握了前鞍橋,穩住身形。
耳邊卻又傳來他的話語,輕柔得像是未曾開口:
“月色無音,卻能清楚照亮人心。”
侍衛放行后,馬車前行片刻便停,有穿戴樸素的宮婢將蕭月音扶下了馬車,又引她在略顯破敗的行宮內行了片刻,方才入了一間只比平壤城的驛館大上一圈的屋所。
有一梳驚鴻髻、穿銀紅宮裝的年青婦人高坐上首,先示意屋內宮婢盡數退下,待屋門關閉后,方才笑著對蕭月音道:
“公主殿下風采卓然,今日一見,嘆服不已,自愧不如。”
婦人在言語之間沒有透露半分身份,蕭月音靜立回之。
“本宮乃渤海王后高氏,”高王后嫻雅一笑,微微抬手,儀態大方,比之新羅金勝敏、樸秀玉之流遠甚,“公主殿下一路奔波至此,當好生歇息,這里有公主愛食之物,是掐算好了時辰做的,公主嘗嘗可否滿意?”
蕭月音看向她所指之小案處,上有甜白釉盤所盛山珍刺龍芽、百味韻羹、五味杏酪鵝及翡翠流心酥,葷素搭配,咸淡合宜。這些日子以來,她也見識了許多從前蕭月楨喜食之周宮佳肴,單從菜色上來看,確實是投“她”所好。
不過,餐盤之旁擺的那杯祁門紅,倒是讓她微微一怔。
蕭月楨不是最愛六安瓜片嗎?為何渤海王后在饌饗上如此費工夫,卻在茶葉上疏忽至此?
74.
“公主放心,這些都是送來時便試過毒的,”高王后見她躊躇,端聲說道,“若公主不信,本宮現在可喚人來,當場再為公主試毒。”
疑惑轉瞬即逝,蕭月音知曉渤海國人不會大費周章將她在此毒死,于是在食案前坐下,起筷開食。
“世人誰不知永安公主乃周帝的掌上明珠,是周廷破格超封的公主。公主既然漂洋過海來到西京,本宮便斗膽,請公主在此住下。”趁著她默默飲食的當口,高王后倒是沒有兜圈子,直截了當說道:
“誠如公主所見所知,渤海與漠北一戰已不可避免。此番渤海必勝,漠北也將退守至幽州或更北,渤海與周廷將重新接壤,屆時,我們會把公主平安送回鄴城,公主榮歸故里,周廷也可以再報多年來被漠北欺壓之仇。”
高王后說起話來輕言細語,十足一國之母的典范,只是口口聲聲“周帝”“周廷”,蕭月音聽著刺耳得很。回到自己的院落,只見上上下下都在為收拾行裝忙碌。
裴彥蘇正要穿過耳房,迎面走來神色淡然的公主,看見他,眼神也同樣淡漠疏離,全無方才在禪仁居與那靜泓相遇時偶現的驚喜神采。
“大人回來了。”一面說,一面退到了一旁,像是要避讓他一般。
奧雷說話時,蕭月音正在下馬車,裴彥蘇伸出手臂,讓她穩穩扶住。聽到他這樣說得周全,裴彥蘇只淡淡“嗯”了一聲,又將視線轉向了在蕭月音之前先下了馬車的裴溯。
“原來是沙船。”裴溯說話的片刻,天光又亮了幾分,奧雷帶著的幾名小吏手上照明的火把,便愈發不那么顯眼。
蕭月音顯然不懂“沙船”是什么,但見奧雷的面色,似乎凝了幾分。
站穩之后,裴溯卻已然帶著曹彪和她的貼身婢女一同往碼頭停泊的沙船走去,蕭月音正想要快步跟上,手臂卻被裴彥蘇突然握住。
轉頭,想要問他做什么,裴彥蘇只微微搖頭,示意她什么都不要動。而那直沽縣尉奧雷,本就是烏列提門下的走狗,碩伊與車稚粥在烏耆衍處失了寵,右賢王一黨恨裴溯裴彥蘇母子入骨,為了徹底斬草除根,便在他們的船上做手腳,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左賢王呼圖爾與烏耆衍并無血緣關系,之所以有今日的地位,全靠兩人從前共同創業的情誼。至于那屬于和他一黨的泰亞吉,則剛好借裴彥蘇之力,就如同上次碩伊母子毒計失敗后的帕洛姆一般,做那在后的黃雀,坐收漁翁之利。
“說起車稚粥忽然失寵,”蕭月音聽到此處,將滿口鮮香的蟹肉吞下,忍不住插嘴:
“我只知曉他從前幾乎得到了單于所有的偏愛,單于也一直將他當做接班人培養,可是似乎一夜之間都變了,王廷上下也對此諱莫如深……所以,他究竟是因何而失寵的?”
裴溯起了筷箸,默默從銅鍋中撈起一只鮮蝦,并不回答。
而裴彥蘇則剛剝好了一只,徒手將那蝦肉舉到蕭月音的唇邊,看她乖乖張口接住,細嚼慢咽,方才笑道:
“這事確實是丑聞……真兒想聽,吃完回去了,我細細給你講,好不好?”
明知他應當是不懷好意,蕭月音卻確乎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直到三人將這餐晚飯吃完,他和她一并回到做臥房的船艙時,他賣的關子,仍然沒有解開的意思。
這船艙雖然不大,可也專配了湢室,兩人回來之后,見裴彥蘇不愿開口,蕭月音便也按住那好奇,向隨侍的韓嬤嬤使了眼色,朝湢室走去。
誰知,裴彥蘇竟然也跟了上來。
湢室太擠,韓嬤嬤也一心成全,王子的腳步剛一挪,她便識趣地退了出去,直退到了船艙之外。
聽到動靜,蕭月音便轉身,狠狠朝這沒皮沒臉的男人瞪去。
“吃了我這么多蝦蟹,這么快就要翻臉不認人了?”他高大的身軀傾上來,她被迫后退。
他現在攬住她纖腰的動作,已經愈發熟練了。
“是你說的……”她已經不想看他,長得再英朗挺拔又有何用,言而無信,就連那眉骨上的狼牙刺青都開始不順眼起來!
“你說車稚粥,”裴彥蘇又是一笑,仿若意有所指,“我這個二哥,徒有兇悍的外表,實則……不能人道。”
蕭月音不由瞪大了眼,直直看著他。清晨的海面,格外潮濕溫潤。
等到始作俑者的裴彥蘇終于吻得盡興了,好不容易放過了她,蕭月音才羞紅著一張小臉,挪動著身軀,重新在他懷里坐好。
也不知是他給她披上的斗篷終究太薄,還是他并未給晨起的他自己多著一層衣料,在她漸漸回神時,卻只覺得身.下似有更隱秘灼烈的熱源,若有似無,隱隱發作。
“我抱你回去,再睡一會兒?”在她咽下口中津液的同時,裴彥蘇也不知何時啞了嗓子,問她。
但蕭月音并不想錯失這般絕佳的觀景機會,只抿著唇搖了搖頭,微微向他的胸膛靠去,定好后,便重新將視線移向前方廣袤無垠的海面。
裴彥蘇領會她的意思,便再不說話,只用長指一點一點為她整理被海風吹亂的青絲,靜靜看著她。
怎么看都看不夠。
一時又陷入相對的沉默。
他的懷抱熟悉,而又溫暖克制,蕭月音望著茫茫海面,沉思出神。
不知為何,在這樣的時刻,腦中微光閃現,她便忽然聯想到了,漠北的茫茫草原。
大海與草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分別于陸上和水上,卻同樣是廣袤無垠,無邊無際。
其實,她還從未踏足過草原,未見其風貌,也不知那“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民謠,是否屬實。
不過,若是此行順利,她重返直沽時與蕭月楨交換,日后倒是應該沒有機會,去驗證一番了。
但此時此刻,他們的足下越是風平浪靜,她越隱隱有預感,此次漂洋過海去到新羅,絕不會只是洽談貿易如此簡單。
應當是有別的事。
只是裴溯母子二人不全吐露,即使在她面前大談漠北王廷的局勢,也一直隱瞞著她。
先前,漠北王廷之內一直有左右兩方勢力:因為占據軍功和烏耆衍單于正妻之位的左賢王呼圖爾一系,以及占據烏耆衍的私生寵愛和下一任單于車稚粥的右賢王烏列提一系。這兩方,在烏耆衍的縱橫捭闔操作之下,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但其實想來,這維持了許久的平衡,卻并非是因為裴彥蘇的到來才打破的。
而是因為車稚粥的事情敗露。
裴彥蘇空有烏耆衍的愛重,在盤根錯節的漠北王廷中,卻毫無根基。烏耆衍有心讓他建功立業,是以這次遠赴新羅,他身上必然擔負著十分重要的任務。
但是既然他與裴溯一直瞞著不說,她即使現在開口問了,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就在裴溯站在渡口,前后細看那艘沙船的時分,天色又亮了一些。
“奧雷大人方才說,這艘船是大人仔仔細細備下的,昨晚上,甚至還在宴席完畢后,專程來確認了一遍,是嗎?”裴溯說話時依舊溫溫柔柔,海風拂過,將她身上的薄斗篷吹得半立,更顯她身材嬌小柔弱。
但她話音剛落,奧雷卻是僵了一僵,方才正色回道:“那是自然,王子是單于親子,遠赴新羅如此重要之事,下官又怎么可能疏忽。”
“那便是了。”裴溯又和煦一笑,“此番王子往新羅,為單于拓展海上貿易。我們久居內陸,對直沽港口了解,自然遠不如大人你,若是與新羅人商談時少了大人,恐怕……”
“閼氏此言差矣,”奧雷輕咳了兩下,“直沽雖小,下官也是這一方首揆。下官若上了船,一去月余,恐怕這縣上大小事務,都要亂了套。”
“這你大可放心。你的副手,泰亞吉大人可以頂上。”裴溯面雖溫和,言語卻毫不相讓,“單于選了直沽此地作為拓展海上貿易的首站,事成之后,直沽也將會設立市舶司。若大人在與新羅人談下合作時占有首功,這市舶使一職,不是大人的囊中之物嗎?”
“閼氏抬舉,和談首功,當然是王子的。”奧雷仍是推辭。
“聽聞奧雷大人對這區區直沽縣尉一職頗為不甘,如此建功立業的機會,難道要就此錯過?”裴溯也仍是堅持,“又實則,奧雷大人心知肚明,我們此番登船遠航,必會葬身大海?”
最后幾個字,她刻意咬重了一些。 一行人略作停留,休整片刻之后,便就地重新雇好了車馬,馬不停蹄向距離南浦港約一百里的新羅首都平壤城趕去。
進城時雖然有些阻滯,但也還算順暢。而平壤城之內,除了如蕭月音想象的那般繁華富庶外,雖也車馬駢闐,但街頭巷陌,人人縞素、家家掛白,頗為古怪不說,還顯得他們一行著實格格不入。
未及下榻客棧,他們的馬車一路前行,直奔市舶司而去。
而此時的平壤城外,新羅太子金勝春與大公主金勝敏已經舉行完對生母李王后的祭祀儀式,在緩緩返回平壤市內的路上了。
這兄妹二人是新羅國史上王家唯一一對龍鳳胎,生得倒也算相似,都是單眼皮小眼睛,大臉盤上塌鼻梁,如同被平底鍋拍過一般。
皇家的御輦行駛緩慢,兩人祭祀完后要先回新羅王宮向國王與王后請安,公主金勝敏坐得百無聊賴,隨手打簾望去,卻被市舶司門口的一對男女,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新羅上下效仿華夏漢人幾百年,新羅人日常所著也與漢人無異。只是她活了十八年,才第一次見到有男子能把漢制衣衫穿得這般好看。
那男子青絲高束,以青蓮色大袖道袍為底,外罩櫻草色暗紋比甲,腰間綴以玄青色絲絳,腳踩大紅方舄,雖從頭到腳皆為最時興最正統的士大夫打扮,而他眉間橫插的狼牙狀刺青,卻為他在英朗挺拔之余,多添了幾分恰到好處的野性。
金勝敏雖為新羅公主,卻從未見過的英俊男子,此時正在微微俯身,朝著他面前那個裝扮清麗的貌美女子柔聲說著什么,那女子雙眼通紅,男子見狀,還在大庭廣眾下,伸手為她拂去白皙面頰上的淚珠。
想到即將與自己成婚的病秧子駙馬,金勝敏心頭一陣酸澀,轉頭看向車內正在閉目養神的金勝春,忍不住陰陽怪氣道:
“大哥你看,光天化日下,平壤城內也有這等風貌了。”
金勝春這才順著金勝敏打簾的角度朝外望去,卻只見那紅著眼眶的秀美女子,一向眼高于頂的他,也仿佛被擊中一般。
回過神時,卻又在腦海中搜尋,似乎自己從前,與她有過交集。
奧雷霎時面色大變,再也繃不住,額上滾滾汗珠落下,口中卻死咬:
“閼氏所言,下官實在聽不明白。”
可是他偏有話要對她說,還是說了她一定會喜笑顏開的話。
“這一次父王的安排緊急,我也是今日一早去見父王才知曉的。”裴彥蘇不動聲色地擋住了她前進的方向。
“大人多的是繁務親自操勞,我一個無關緊要之人,日夜閑著,跟著大人一并去直沽,恐怕也是要做大人的累贅。”蕭月音面上雖掛著笑,一雙美目卻是沒有半點溫度。
裴彥蘇心中一刺,自然聽出來她這是拿著方才在禪仁居他面對靜泓時的那番陰陽怪氣反過來說他。
“公主是我的王妃,我的妻子,累贅二字從何說起?”他刻意多頓了一息,觀察著面前對他虛情假意的女人,那眸色細微的變化,“這次去直沽,我已向父王秉明,讓靜泓師傅與我們一并同行。”
“此話當真?”果不其然,蕭月音黑瞳閃過亮色,如浩夜中的繁星,“北北的傷還沒有大好,有了靜泓師傅同行,我倒是不用擔心了……”
后面幾句像是自言自語,一面說一面垂下了眼眸,忽然又想起什么,張著眼簾,認真看向他:
“大人不會是在騙我的吧?”
竟然還微微拉住了他的衣袖。其實,細究起來,裴彥蘇并沒有比蕭月音年長有五歲那么多。
只是一個屬狗,一個屬兔,乍一粗算,有那么大的差距罷了。
至于狗肉究竟能不能食用,蕭月音眼下并不想關心,要緊的是裴彥蘇曾與蕭月楨合過八字,她卻連這點都忘了。
是以,在聽完裴溯的話后,她便只能裝作恍然大悟一般,一面走到裴溯身旁的位置坐下,一面同樣笑道:
“阿娘,瞧我這記性,大約是今日起得太早,到現在也還未完全清醒,竟將這么重要的事都忘記了。”
果然,裴溯聞言又狠狠剜了裴彥蘇一眼:
“忌北,下次定要聽阿娘的,左右按照公主說的來。今日趕那么早起,委屈了公主,你得到什么好了?”
“是是是,阿娘教訓的極是。”裴彥蘇笑著應下,又從懷中掏出匕首,拔了刀鞘,一點一點為面前的兩個女人熟練解了那只被烤得外焦里嫩的兔子,謙然道:
“自從登科后,兒子也是許久沒有下過廚了。今日這只烤兔子,光從色香來看,應當不輸往日,至于味……你們未嘗,我也不好做這賣瓜的王婆。”
裴溯微微側頭,淺笑著看向蕭月音,后者便支起筷箸夾了一小塊裴彥蘇割下的兔肉,徐徐放入口中,一面品嘗著這入口香脆、鮮香四溢的肉塊,一面又聽裴溯在身旁笑道:
那衣袖中的長指捻了捻,裴彥蘇回道:
“公主以為你的夫君是亂開玩笑的——”
“哎呀!”卻被另一人打斷,原來是兩人說話時,毓翹從臥房中捧了個木匣子,急匆匆往外走,剛好踩到了蕭月音的裙擺,往前一個趔趄。
那木匣子所裝的東西,也隨之墜落一地。
蕭月音掃眼看去,只一瞬,便霎時從玉頸紅到了耳朵根。
是先前戴嬤嬤為她做大婚教引時的那本冊子,好巧不巧,落地之后,翻開到了最要緊的一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①。”尷尬間,卻是裴彥蘇彎腰,將那冊子合上,重新遞給了毓翹。
毓翹紅著臉將冊子胡亂塞回了木匣,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大人方才說什么?”蕭月音回過神,臉上的紅霞卻已然退卻。
“沒什么,”裴彥蘇恢復了端方君子的模樣,“突然有感而發罷了。”
她果然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渤海到底與新羅不同,他們明面上接受大周冊封、是大周的藩屬國,但自從大周國運多舛,他們便早已連稱臣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王后為我如此考慮周全,若是說出去,恐怕無人會相信,這僅僅是我與王后的第一次見面。”蕭月音并未抬頭,將口中食物咽下后才淡淡回道。
“朕便放你們走,下次再見時,你我便是刀槍無眼的敵人了。”大嵩義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看起來并沒有半點一國之君的架子,向裴彥蘇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同自己一道下城樓。
“朕的使臣已經出發快要一個月了,想來應當也快回朝,用不了王子你等待多久。”大嵩義自如得很。
“好事多磨,靜候佳音。”裴彥蘇在他后一個身位,不緊不慢跟著。
——“還有一人,不知娘娘可否告知我他的下落?”兩人走到拐角處,卻聽另一頭有女聲傳來。
是他的音音。
裴彥蘇薄唇緊抿。
——“公主但說無妨。”
——“與我們一同來的那位沙彌,法號靜泓的,他眼下人在何處?”
75.
與新羅不同,渤海國為遠道而來的永安公主與赫彌舒王子準備的住所,并不是驛館,而是西京一處不大不小的宅院。
蕭月音和裴彥蘇并著他們所帶的幾個婢仆,在簡單用完飯后,一并被送到了宅院之中。
裴溯倒是早就被送來了,聽到聲響,也在院中迎他們。蕭月音見到裴溯安然無恙,心中懸著的石頭便落了一半,不顧身旁裴彥蘇難得陰晴不定的神色,正要拉著裴溯入屋說些體己話,手臂卻被男人攥住:
“公主自己都說,這一路提心吊膽,不讓阿娘好生休息,非要折騰她做什么?”
裴溯見自己的兒子面色不愉,對公主的語氣也難得這么重,趕緊打了圓場:
“阿娘好著呢,公主不必擔心,趕緊和忌北休息去吧。”
蕭月音朝裴溯微微一笑,轉身,故意快步超過那個似乎還在生著悶氣的狀元郎,擦身時,用指尖刮過他的手背。
裴彥蘇當然知道自己對她有誤會。
方才在大嵩義與高王后一并的簡餐上,他方才聽高王后說起,音音是先向她詢問了裴溯安置在何處,之后才提起的靜泓。
靜泓本就是她的青梅竹馬,在他們陷入這困窘境地、生死難料的時候,她關心靜泓,本就是人之常情。
他不該怪她。
即使他心底泛起難以言說的酸意。不出意外的是,之后的棋局,蕭月音輸得潰不成軍。
她的棋藝本就拙劣至極,即使是她擯除雜念、擺定了心思、用盡了技巧與裴彥蘇對弈,恐怕也吃不了他幾子。
更何況他不斷落在她耳珠上的吻,和他在棋上風格幾乎相同——
以進替守,步步為營,半點不讓她有回擊的余地。
而最后的結局,也正如他先前那半是承諾半是狠話的那般,在這偌大的棋盤上,竟然沒讓蕭月音占到半點機會,吃他哪怕一枚白子。
相反的是,裴彥蘇在第一次親吻之后,便連著提了她的許多黑子,又在她的耳邊落了無數個吻。
他的花樣實在太多了,她實在應接不暇。
徹底丟盔棄甲、投降認輸的時候,蕭月音恍惚間發覺,他大概、似乎,很喜歡她的耳。
隨便想來……最初的時候并未察覺,這樣的變化,應當是在他無意間提起她為何沒有佩戴耳珰之后。
自從她趁著那日的空檔讓韓嬤嬤和戴嬤嬤悄悄為她穿了耳洞,他的目光,便開始時不時落在那里。
之后,不僅僅是他的目光,還有他的手指,他的唇舌,他的吻。
誰又知道呢,耳朵柔弱無骨、看似毫無存在的地方,竟然也會如此敏感。
她忍不住暗自慶幸,這次從新羅返回之后,就可以順利與姐姐交換了。
到時候,雖然要將這些難以啟齒之事如實告知……
可她還是寧愿換回來。悠悠轉醒的時候,蕭月音恍惚了好長一段時間,眼簾雖然緩緩撐開,但腦海里是一望無垠的遠洋,什么也撈不到、想不出。
一動,才發現背上的觸感與往日有些微不同。
有更溫暖熨帖的熱意。
再低頭,看見自己只著了小衣和褻庫,才一點一點想起,昨晚睡前發生的那些事。
“真兒醒了?”因著與他緊貼,他開口說話的微微震動,她也能觸到。
她緊抿著嘴唇,不知該如何回答,猶豫時,又發現膝彎上方,有黏膩之物,蔓延至整個股間的縫隙。
咂了咂嘴,正要質問,又聽見他靠近她的耳廓,溫柔著沉沉說道:
“是微臣昨晚唐突,傷了公主,已經為公主上好了藥,那藥膏,應當快要吸收了。公主先別動,好不好?”
嘶……四周安靜了好長一段時間。
盡管此時與裴彥蘇的相對位置尚算絕佳,但居高臨下所帶來的天然優勢,并沒有讓蕭月音完全放下心中的惴惴。
他的話……聽起來漫不經心,卻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現出原形?現出什么原形?
是他已經全然識穿了她的身份,知道她不是他鐘愛的姐姐、真正的大公主蕭月楨,在對她這個冒牌貨進行敲打,等著她主動從實招來嗎?
蕭月音心頭一緊。
想不到,自己剛剛才好不容易提起的氣勢,又這樣徹底偃旗息鼓下去了。
她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為什么每次都是這樣!
不過好在,這份不甘心,也并未完全沖昏她的理智,在又是一呼一吸之間,她又忽然想到,自己方才裝暈被識破,為了掩飾尷尬,隨口便說了句謊——
“我不過只是在他那東宮同他單獨吃了一頓飯,怎么就變成要在他的東宮住下了?”
而既然倪汴一直都躲在暗處,將她和金勝春的每一句對話都聽得清清楚楚,那想必,她答應金勝春要在東宮住下的話,倪汴也一定告訴了裴彥蘇。
原來,他振振有詞所說的她的“撒謊”,指的是這個。
想清楚了這一點之后,蕭月音又順勢想到了許多旁的,方才的窘迫和羞赧,也因此暫歇。
幸好她也不算完全蠢鈍。
旋即,紅暈再一次爬上了她白皙嬌嫩的臉頰,她定定看著同樣“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的某人:
“我嘛,我也不過是說了幾句無傷大雅的謊言而已,若真要細究起來,你——”
她抬手,用細嫩的指尖指住面前男人高挺的鼻梁,只差方寸的距離,卻不觸碰,高著音調繼續自己的“審判”:
“裴冀北,你從一開始便派了倪汴暗中觀察我、保護我,嘴上說著不在乎,又故意嚇唬我,說謊的明明是你,你怎么還倒打一耙呢!呀!”
最后一聲小小的尖叫,是因為來自草原的狼狗突然伸了雙臂,大掌攬住她的后腰,把她往前帶。
裴彥蘇仍分開雙月,退坐著,她被迫站在他中間,這樣一來,她雖是在俯視他,人卻幾乎又完全落入了他的掌控。
“無傷大雅?那公主的小雅,又指的是什么?”他提眉,依舊云淡風輕的模樣,語速慢條斯理。
論咬文嚼字、引經據典的功夫,蕭月音自知根本不可能是這位連中三元的狀元郎的對手,也察覺他妄圖強行轉換話題的意思,不上當,鼓著小臉道:
傷了?但裴彥蘇不同。
相比于蕭月音的懵然無知,他早已將前晚金勝春喊著“楨兒”對樸秀玉施暴、昨晚金勝敏下藥引誘自己失敗與今日她二人的反常舉動聯系在一起,若他沒有估錯,她們多半已然站在了一起。
而且,一定是沖著他的音音來的。
只是他暫時還想不出來,這兩人會用何種手段對付音音。
“那個公主和樸姑娘見過我們,我們現在也沒法再明目張膽跟著宋大人去見國王了。大人,你身手好,不如帶著我偷偷跟上?”見幾人徹底走遠,蕭月音方才壓低了聲音,說完,卻轉頭看見裴彥蘇面色凝重。
“那封國書還在你的身上……”他不說話,她便繼續勸著,“今日我們能尋到靜泓這個理由,再想讓宋大人出面帶我們入宮,恐怕沒那么容易了。”
裴彥蘇仍舊不說話,但握著她手的力道,卻重了幾分。
蕭月音莫名有些煩躁。
“裴彥蘇,我跟你說話,你聽不見是嗎?”脾氣上來了,一貫的清冷柔婉盡失,她擰了眉,狠狠盯著他:
“昨晚你從太德公主府回來之后,什么也沒有交代,便默認了咱們與新羅太子兄妹交了惡,連面都不能見。裴彥蘇,你與金勝敏之間,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彥蘇只將蕭月音的手握得更緊了。
為了不讓她擔心,許多事他都沒有告訴她,她似乎也并不關心。
但她突然這樣問,似乎還有另一層意思。
是在吃金勝敏的醋? 但姜還是老的辣,在將宋潤升這個不速之客打發走之后,樸正運便敏銳地覺察出了其中的不妥。
樸重熙雖然從小體弱,樸正運卻十分看重他,當他抱著狐疑、不經通報直直闖入樸重熙的臥房時,樸重熙才剛因為服下的補藥過烈,而噴了一盆子的鮮血。
昨晚上,樸正運回到樸府時,樸重熙自然嚴陣以待,為了讓父親放心,還特意說自己這段時間身體比先前要好了許多。
可是事實勝于雄辯,樸正運一看到樸重熙這副病入膏肓又極力隱瞞的模樣,便猜到是那個任性妄為的太德公主金勝敏搞的鬼。
手握重兵的大將軍勃然大怒,當下便將金勝春金勝敏和自己的女兒樸秀玉都叫到跟前來。金勝春兄妹二人雖不住在樸府,卻對樸正運的威勢從不敢忤逆半分,得到通傳,便立刻放下手上所有的事情,火急火燎趕到樸府。
兩人到的時候,樸秀玉正哭哭啼啼,樸重熙因為身子不好只能斜斜坐在圈椅上,臉上卻也是被疾風驟雨批評過后的灰敗。
金勝春對先前金勝敏府上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眼下正猶豫著該如何反應,卻見身側的金勝敏“噗通”一聲,主動跪了下來,還膝行兩步,來到樸正運這個未來的公公腿邊,一邊淚流滿面,一邊重重磕頭:
“大將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被那漠北王子的男色.誘.惑、迷了心竅,做下了傷害駙馬的事,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自作主張,和他們都沒有關系……大將軍,您要怪,就怪我一個人!”
見金勝敏如此上道,樸秀玉心知方才兩人心照不宣的對視起了作用,當下收了自己手上的巾帕,稍稍往樸正運身上靠了靠,道:
“阿爹,事情已經到了今日這樣,再去追究過錯,哥哥的身體也恢復不過來。依秀玉看,那永安公主是大周的公主,身份到底不同,咱們可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得罪了她。”
“沒錯大將軍,秀玉說得沒錯,”想起與樸秀玉的暗中謀劃,金勝敏也連忙接過話頭,“眼下,保住與永安公主和大周的關系要緊。至于永安公主駙馬、那個禍水赫彌舒王子,咱們明面上不能將他如何,不如暗地里……”
而此時的驛館內,被太德公主和新羅一眾貴族統統視為“藍顏禍水”的裴彥蘇,在冷冷旁觀完劉福多公公等人單獨收拾好他的行裝之后,便是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下樓、朝驛館之外備好的馬車走去。
“裴冀北!我、本公主不過是同太子殿下吃頓便飯,你這個小心眼的,竟然就敢丟下我一個人走?”樓上的蕭月音光著腳追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不該做如此潑.婦之狀,只好停了下來,倚著樓梯的扶手,繼續向下高聲嚷道:
“臭狗!你有本事丟下我走人,本公主就有本事直接回鄴城,請父皇做主,讓本公主與你和離,不,是休夫!”
眼見著自己的夫君聽了她這般威脅,竟然還是半點不為所動,人也已經走到了驛館門口,蕭月音漲紅了小臉,從鼻子里狠狠“哼”了一聲,轉身,噔噔噔上了樓。
留下全程目瞪口呆的宮婢毓翹,悄悄用眼神詢問身邊的老人戴嬤嬤:
王子和公主這是又鬧哪一出,她蠢笨得很,根本看不懂啊!
裴彥蘇的嘴角快要壓不住了。
如何傷的,傷勢如何,這些本該她關心的問題,她卻問不出口。
她只恨自己沒有羞死過去。
“其實,公主怨恨微臣是應當的,”見她果然不再堅持,裴彥蘇似乎松緩,方才用極慢的語速,繼續說道:
“因為,漠北與新羅結盟這件事,不是一件簡單的外事。”
聽到他這才鄭重提起她昨晚從裴溯那里聽來的那些話,蕭月音也認真起來,用指甲扣著錦緞的床單,并不說話。
即使她背對著裴彥蘇,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和神態,可從他寥寥的只言片語里,她也知曉他與昨晚的他全然不同了。
是以,按照常理來說,他現在對她說的這番話,應當不是在誆騙她。
她一字一句地聽。
此次漠北需要與新羅結盟的根源,其實來自于與漠北和新羅共同接壤的渤海國。
不然,又哪里受得住。
也正是這難以言說,讓他在兩人進入了房間、婢仆們都退下之后,才略顯霸道地把音音抱入了懷里。
用他最喜歡的后面。
說出口的話覆水難收,蕭月音追悔莫及。
眼下前是狼后是虎,幸好這新羅東宮的花園之中雖然燈盞眾多,光線卻不甚好,否則被旁人看見自己額間沁出的點點細汗,“做賊心虛”這四個大字,即使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全部的動作,事無巨細落在與她緊挨著坐的裴彥蘇眼里,她的所思所想,他又怎么會猜不到?
幾息之間,裴彥蘇便已然想好了對策,在金勝敏臉上的不耐煩越來越濃時,主動向大家笑道:
“我家公主在出嫁之前,在大周上下,是出了名的刁蠻任性……”
雖然字字句句都是貶損之言,這位漠北小王子的面上卻沒有半點羞愧,反而如同在自豪炫耀,頓了頓方才繼續道:
“若非如此,今日在客棧門口,她也不會這般。”
而他這樣說話的時候,金勝敏的目光便從一開始就直直糾纏在他的身上,毫不掩飾,而她的那股不耐煩也早就因為他的話而消失殆盡。
“當年,我家公主少不更事,用棋盤和棋子砸傷了太子殿下,如今我已是她夫君,賠禮道歉一事,也應當由我來做,方才得體。”裴彥蘇如君子一般不卑不亢,侃侃而談:
“想必在座各位都是知曉的,我本人出身鄉野,除了多讀幾本書和會點簡單的拳腳功夫之外,旁的門類,俱都是門外漢。不如這局棋,由我來與太子殿下來下?”
此時的金勝敏卻不依不饒,又說起自己的未婚夫樸重熙同樣棋藝不精,不如先讓他與裴彥蘇切磋棋藝。
見到自己的夫君成功將禍水引到了他自己那里,蕭月音倒是松了一口大氣,余下的時間里,她便一言不發,做個觀棋不語的“真君子”。
而果然,正如裴彥蘇所說,他并不擅棋,與樸重熙對弈的一局,他不僅輸了,還輸得迅速、輸得徹徹底底。
弈者無心,觀者有意,這一盤天崩地裂的棋局,似乎也給了金勝春極大的鼓舞和信心。只見還在原處的他,兩只小眼睛放著精光,換了好幾種說辭,無論裴彥蘇如何推辭,都非要與他下上三局,才肯罷休。
次日一早,裴彥蘇向裴溯行完晨省,便單獨入了行宮。
見他的只有大嵩義一人,簡單寒暄之后,便邀他坐下,與之一同食用早飯。
“聽聞昨日王子與公主大吵一架,還不歡而散?”默默食餐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大嵩義又主動提起,絲毫不避諱這是人家夫妻之間的私隱,更是大剌剌展示,他對這王子公主院中所發生之事了如指掌。
“公主出嫁之前乃周帝之掌上明珠,慣是嬌縱、極為自私任性,”裴彥蘇答得面不改色,“我早已習慣她的無理取鬧了。”
大嵩義彎了半邊嘴角,正準備再出言譏諷,卻聽有內侍通秉:
“陛下,永安公主在外求見,說有要事。”
裴彥蘇起身:“既是公主求見,我在此未免尷尬,不如——”
“無妨,”大嵩義漫不經心地指了指他們身后的圍屏,毫無保留地展示著自己的大度:
“料想公主之言,不會太久,就先委屈王子一下了。”
蕭月音入內的時候,大嵩義正一人慢條斯理地食用著早飯。
“久聞國王陛下深崇佛法,為渤海國上下計,專程從東瀛請來梵國之慧真大師。”幾句寒暄畢,她開門見山,“眼下慧真大師筵講受阻,妾愿盡所能助陛下一臂之力,但求一事。”
“公主可是要求朕,先將王子放歸漠北?”大嵩義似笑非笑。
“不,妾不為他求。”蕭月音斷然否認。
屏風內,裴彥蘇斂了斂眉。
76.
似是有所感應一般,蕭月音停頓的這一下里,她忍不住抬眸看了正襟危坐的大嵩義一眼。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近不遠。
說起來很是巧合,認識這位野心勃勃的渤海國王,與認識她那藏于屏風之后的夫君裴彥蘇,路徑竟然也有幾分相似之處。
都是未見其人,卻先從旁人的口中聽過他們眾多的事跡,或傳奇、或曲折、或引人入勝、或絕無僅有,有時候寥寥數句話,也能引人生了無限遐思。
平心而論,如若沒有事先從高王后那里聽說太多大嵩義的諸多殘忍暴虐之事,她對于眼前的這位一國之君,是有一層天然的敬佩和吸引在的。
他的氣度風貌,與裴彥蘇也有幾分相似之處。聽到今日大鬧一場的公主在終于冷靜之后仍然忍不住設身處地為已經走了的王子考慮,戴嬤嬤欣慰一笑,回道:
“若是王子知曉公主對他對漠北這般如數家珍,公主再不需要多說什么,王子一定會立刻回來,向公主賠禮道歉的。”
蕭月音收了手里被自己攪得皺巴巴的巾帕,聽到“回來”這兩個字,心中陡然升起一點擔憂,只沉下臉,又換回了先前那個口無遮攔的樣子:
“我要他回來做什么?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說好了要休夫,我可是言出必行。反正新羅太子他們也都答應了我,等到他們的大婚盛典結束,便專門派船,把我們送回大周。”
見她如此執迷不悟,戴嬤嬤微微搖頭:
“公主,夫妻相處之道是一門學問。當年,陛下與先皇后剛成婚時,也不大不小鬧過幾次,不過先皇后倒是沒有說過公主這樣的話……”
戴嬤嬤是盧皇后的陪嫁,自然對盧皇后與弘光帝之事十分了解,想到自己這么多年來除了從長兄蕭月權和二兄蕭月桓那里聽來的那些只言片語,其實對早逝的生母沒有太多了解,蕭月音心頭的擔憂又化作了綿延的傷懷之緒,寫在臉上,便成了淡淡愁態。
戴嬤嬤自然不知她的這般心潮起伏,只當她聽進去了自己的話,看了看仍在忙碌的韓嬤嬤,便又道:
“依奴婢看,王子對公主的情分深重,這一次沖動行事他必然后悔。等他再來接公主時,公主你只需要稍微給他一個臺階,后面的事,便會水到渠成了。”
水到渠成?如此以小博大的買賣,新羅國王又聽了聽宋潤升的建議后,便欣然同意。
在重新將同樣疲憊的永安公主與赫彌舒王子送回驛館的路上,宋潤升猶豫了許久,似乎是反復思量之后,才終于開口:
“此番我新羅與漠北結盟是好事,只不過眼下,新羅與漠北并無接壤,若之后的聯絡全靠海上或通信,也難免會有疏漏、導致貽誤戰機。”
這話聽起來雖然有理有據,可宋潤升真正的意圖,裴彥蘇卻眨眼便懂。
宋潤升再怎么信任他們夫妻二人,到底是新羅人,永遠以新羅的利益為先,是以在先前與他共謀大局時,他都只說那封偽造的金勝春手書,是他的手下從樸府中偷來的。
宋潤升是聰明人,若告訴他那手書是偽造,那么他很容易便會想到,今日他們拿出來的用以勸服國王的國書,也是偽造的。
“這件事,我已經有了部署。”裴彥蘇說到此處,馬車剛好停在了驛館的門口。
此前他未對自己透露過有關于此事的話,蕭月音也同樣生了好奇,主動打簾,向外張望。
只見驛館門前立著一位陌生男子,雖在身形外貌上比不上裴彥蘇那般出眾,卻也算一表人才。那人聽到馬車聲早早轉過來,見到她,自然而然施了個禮:
“草民裴彥荀,見過公主殿下。”
裴彥荀……
蕭月音心中正疑,身旁傳來裴彥蘇的聲音:
“宋大人,這是我家中舅表兄,素來混跡江湖,最懂靈活變通。此番他主動請纓,留在平壤,為不久之后的大戰做接應。”
“見過宋大人,”裴彥荀也適時再次向宋潤升施禮,“宋大人若是不嫌棄我身無功名、只是個白丁,我也必當盡力為宋大人效勞。”
宋潤升當然知曉裴彥蘇的身世,也知他此時只能抬出像裴彥荀這樣身份的人,才足以打消自己的疑慮、顯示出合作的誠意。
即使不是出于對永安公主那點愛慕之心,平心而論,他生平也最喜歡和裴彥蘇這樣的人打交道,話不需要點得明白透徹,自然心領神會。
是以,他便欣然接受了裴彥荀這個人質。
***
蕭月音一行與一日后再從來時的南浦港啟程返回。
宋潤升和裴彥荀一并來送的他們,蕭月音站在船舷上,一直等到實在看不清碼頭上并立的兩個身影,才緩緩走到船頭。
裴彥蘇早已等在那里。
“真兒是想到終于可以回到直沽,所以才如此高興的?”他向她伸出了手。
蕭月音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卻并沒有接話。
她明明是因為想到大功告成,距離大周重新收復冀州又進一步而高興的,但卻在看見他俊容的一瞬,忽然想到此行回到直沽,也是她即將順利與姐姐蕭月楨交換的時候了。
她不應該感到落寞才對。
公主府內早就張燈結彩,蕭月音雖不是新婦,卻也早早起身梳洗打扮。
為了表示隆重和對太德公主的感謝,她特意穿上那身前幾日收到的衫裙,戴了那一整副東珠頭面,畫上得體的妝容,充作娘家人,圍觀了整場接親儀式。
當然,這等熱鬧的場面,倪汴也早早在暗中保護,蕭月音表面漫不經心,實際卻在處處留心觀察。
比如新婿樸重熙,看起來面色倒算紅潤,只不過偶爾一兩下腳步虛浮,也證實了裴彥蘇先前的情.報,沒有半分虛假。
接親流程走完,金勝敏便與樸重熙一并出了公主府、前往王宮,蕭月音也帶著韓嬤嬤,坐著金勝敏早早為她準備好的華貴轎輦,跟在了隊伍的后面。
入了王宮她不需要下轎,一路被抬到了王宮勤政殿之前。冊封儀式的高臺和臺下的百桌宴席早已就緒,王座上的新羅國王和王后同樣盛裝,蕭月音上前行禮,還未寒暄兩句,吉時便到了。
在宋潤升主持著冊封儀式時,蕭月音望著滿眼的紅色和盛大精美的拍場,不由稍稍出神。
她想起了幽州的那場大婚,沒有任何儀式和布置,就連最后的結局,都盡是殺戮和紛爭。
那是永安公主的大婚,竟然到了如斯地步。
她雖然是冒名頂替,可婚事為重,又有眼前十里紅妝做對比,怎么能讓她不委屈心痛?
不過,她的心潮翻涌,很快便被眼前的要事打斷。冊封儀式順利結束,宴席開始,來自大周的永安公主被引到宴席主桌,與新羅國王王后、兩對新人同桌,就在宋潤升的身旁。
到了這個時候,蕭月音也終于有機會同新羅國王說上幾句話。因著先前在金勝春兄妹面前演的那出戲,蕭月音自然不能再向新羅國王提任何正事,只又略微寒暄,夸獎這場新羅王室史所罕見的大婚盛典,是多么隆重熱鬧。
而國王面容親和,倒比金勝春兄妹的長相要端正了不少,終于見到大周公主,他也不免回憶起當初他帶著今日大婚的太子金勝春親自到鄴城時的情景。
“所以說,緣分這件事,可能在一早的時候,便已經注定了。”話語的空擋,金勝敏主動開口,一身鳳冠霞帔的她將視線掃過主桌上的眾人,方才笑著,對宋潤升身旁的蕭月音道:
“我父王隔了這么多年,都仍然記得當初與公主相見的種種細節。今日難得如此高興,若公主不親自為我父王斟一杯酒敬他,即使父王不說什么,就連我,也不會放過公主呢。”
恰在此時,有年長的內侍端了托盤,上置一樽清酒,兩個小酒杯,走到了蕭月音的身后。
蕭月音一看那熟悉的鎏金酒壺,心下了然。
原來他們費盡心思把她留到今日,是在這里等著她呢。
水到沒到,蕭月音不知道,反正早上和她裝作吵架負氣離開的裴彥蘇,在入夜之后,人倒是先到了。
彼時,蕭月音已經基本適應了這個太德公主府的小院,也在毓翹的服侍下洗漱完畢,換上了寢衣,正一人在燈下,翻著戴嬤嬤在此行特意為她帶來的話本子,準備醞釀睡意就寢。
裴彥蘇的身手和他的城府一樣深不可測,他用大掌從背后捂住蕭月音的雙眼之前,她根本就沒有察覺半點他到來的痕跡。
“唔……你……”他的懷抱她早已熟悉,他的胸膛貼著她,她反應過來,便登時羞紅了耳朵,“怎么這會兒還要來?”
裴彥蘇在她頸間輕嗅,啜吻落下:即使裴彥蘇的話并未有任何過界逾矩之處,蕭月音聽來卻也莫名慌亂,就連原本就被控住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荏弱了下去。
隨著先前那從未見過或聽過的觸.感如排山倒海一般襲來,她尚存有一絲理智,但實在是忍不住,發出了一些自己聽著都覺得奇怪的聲音。
如呢似喃,非泣非訴。
這世上,有許多裊荏之物,像潔白無暇的瓷盤中被切得方方正正的豆腐塊,像交羅綾錦的衾被、冬日里將凝脂玉膚緊緊包裹的熨帖,又像春日洇著清冽泉水的苔蘚附著的山澗,只需要隨便掐一下,都能得到汨汨的甘潺。
蕭月音不想去追索這樣的山澗。他要她喚他“哥哥”,她是決計不會的。
私下里時她就不會,何況當著這么多婢仆的面。
“公平,真兒什么時候對我公平過?”裴彥蘇沒有等到他想要的答案,自嘲一般笑了笑,將剛剛還收緊的蕭月音松開。
沒有半點猶疑,蕭月音立刻退到了他夠不到的位置。
傷好,還是不好?
這既是他給她出的難題,也是他給自己的。
情愛這場戰役里從來就沒有什么公平可言,他本是一往無前的大勇之人,卻把此生所有的怯懦,都捧到了她的心門之外,在她踟躇未定中蓊郁生長。
她連為他提前驗藥這樣再自然不過的事都不愿意對他如實相告,是不想展示半點對他的關心嗎?
可是他不能再指責她了,再指責,他便會徹徹底底失去她。
花廳之內暗潮洶涌,兩人的每一個動作情態,都牽動著在場所有婢仆的心緒。婢仆們雖然不敢出聲,卻好像也知曉剛才還春光燦爛的王子與公主,在幾句不知內容為何的對話之后,霎時跌落數九的寒冬。
劉福多和毓翹咧開的嘴角,又堪堪收了回去。
“公主,小食備好了,”花廳之外走來一名宮婢,是隋嬤嬤手下的翠頤,“公主是要在花廳用,還是移步別處?”
“公主未用早食?”裴彥蘇臉朝著翠頤,眼神卻一直落在蕭月音的面上。
“薩黛麗小姐來得太早,公主剛剛起身,”戴嬤嬤趕緊回話,“小食是本來為薩黛麗小姐準備的,眼下既然……”
“我陪公主用飯,”裴彥蘇接了戴嬤嬤遞來的話頭,“就在這里擺。”
王子開口,翠頤自然領著身后奉食的小丫鬟們開始忙碌,蕭月音沉默不語,只懷著惴惴,又重新坐了回去。
不看他時,不知他會不會在看自己。
只是,始作俑者,根本不會承認這是在對她的欺.凌,深淵似是無底無盡,只不斷誘他深深探尋。
但裴彥蘇到底還是停了下來,因為一層薄薄的禁阻。
他還稍稍有點耐心,并未焦渴到那個地步。
在沈州這樣清冷幽寂的月光之下,蕭月音的小臉因為種種而難得憋得通紅,就算是秋日里熟透的紅蘋果也不過如此,但蘋果卻沒有她這樣一雙攝人心魄的杏眼,在豐沛的雨水潤澤里,愈發水光瀲滟。
同樣水光瀲滟的,還有他那生了薄繭的長指,蹀躞帶早已被摘下,其下位置的衣料都已被她打濕,蕭月音艱難地想要往后挪動,至少能稍稍離開男人的掌控,但先前尚存的理智此刻也已蕩然無存,意識混沌的她,怎么可能逃得掉?
“裴彥蘇……裴冀北……”她只能不斷地重復著他的名諱,嗓音縹緲,不得要領。
“嗯?”他的嗓音低得醇厚,尾音卻有恣意的自得。
“你、你怎么能這么對我……”從前也偶爾咄咄逼人的公主只能勉強控訴,每個字都碎成了一片一片,“嗚嗚嗚……你怎么可以這樣……”
只是,高王后告訴她的,還不僅僅只是大嵩義的過去。
快至暮色四合時,煥然一新的裴彥蘇,方登了平壤城內的太德公主府。
公主府內雕梁畫棟、碧瓦飛甍,雖比不上金勝春的東宮,卻也算奢靡無比。
金勝敏為他和準駙馬樸重熙準備的棋局設在一處綠水環繞的涼亭之中,此時又正值黃昏,涼亭四周掌了不少落地燭燈,站在地勢高處的涼亭,也算有幾分文趣。
與昨晚相比,金勝春與樸重熙都未做隆重裝扮。三人簡單寒暄一番之后,樸重熙便邀了裴彥蘇直奔主題,前往那早已擺好的棋桌。
昨晚,裴彥蘇三局大敗金勝春,無須多說,樸重熙也知他最初與自己的那局在故意藏鋒,是以對于今晚的棋局,他也拿出了全力。
至于公主府的主人金勝敏,雖然見裴彥蘇對她公主府的一飲一食分毫不動,但并不惱,只在一旁做安靜觀棋之人,多的一個字不說。
只有裴彥蘇因為一旁的香爐內所燃的香料刺鼻而連打了幾個噴嚏時,金勝敏才親自動手,移走香爐之后,卻也一去不回。
金勝敏走后不久,原本就身體孱弱的樸重熙臉色卻是愈發蒼白,烏色的嘴唇也發了白。樸重熙緊咬牙關,卻在堅持落下棋子時,將直流的鼻血,滴到了棋盤上。
至此,這一局棋是再也無法繼續了。——“宋大人?”裴彥蘇卻在此時打斷了靜泓,他當然也察覺了蕭月音的異常,從上車起便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緩緩摩挲安撫,問靜泓的這句,卻帶了幾分不自覺的嚴厲。
靜泓見他俊朗的面容難得閃過郁色,自己手中的佛珠也停下了撥動,沉聲繼續道:
“宋大人既是國舅又是中書令,這次新羅太子公主的大婚盛典,他將擔當冊封儀式的令官。”
“那太德公主與準太子妃的請求,他又是如何說的?”裴彥蘇問。
“宋大人聽國王的,國王允準了。”靜泓如實說來,“除此之外,以現在新羅宮中如此復雜的局勢,這一次宋大人冒險帶公主與王子殿下入宮,卻因為陰差陽錯沒有見到國王。貧僧愚見,在新羅太子公主的大婚盛典之前,恐怕是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一直到回到驛館,蕭月音仍舊不發一言。
與裴溯裴彥蘇此行新羅的目的是為漠北與新羅結盟共同夾擊渤海國,那些關于新羅內政之事,她并不想多管。
“既然那太德公主與準太子妃向新羅國王說了我的好話,我們為何不再試試找他們,看看能否有機會面見國王?”與裴彥蘇一前一后回到房內,蕭月音還是那身仆從打扮,直接坐到了書室的圈椅上。
緊隨他們的戴嬤嬤和劉福多公公,一見兩人氣氛不對,便識趣退了出去。
裴彥蘇繞到了大案對面,站住,與她隔著大案對視。
他墨綠的眸子如一潭深不可測的泉,無波無瀾。
“其實,金勝春兄妹兩人也沒有什么不好。”她直直望著他,繼續說著自己的見解:
“如果我們將這偽造的國書拿出來,告訴他們不與漠北結盟就會唇亡齒寒,他們應當會明白其中的利害,再帶我們去見國王的。”
“沉默了這么久,是為了跟我說這個?”裴彥蘇提眉,身形卻未動。
蕭月音眼簾一顫,又聽他說來:“可是,依娘娘的意思,既然國王陛下可以如此對待他的發妻和長子,”蕭月音終于搶白,不再被高王后的話牽著鼻子走,“那么,即使娘娘您如今穩坐王后之位,也難保國王他不會這樣對待娘娘您。”
被離間之人不能深思細想,只能重新用對方的軟肋回擊。
“前車之鑒,本宮確實早已想過各種可能。”高王后半點沒有被激怒的樣子,仍然不疾不徐說道:
“為了這個王后之位,本宮這些年爭寵身子也已經壞了……不過這樣也好,若是真有不得不離開的那日,本宮反而了無牽掛。”
心中的鼓聲陣陣,蕭月音不得不感慨起高王后如此的坦誠:
“我與娘娘第一次見面,娘娘便愿意對我如此推心置腹,我實在是受寵若驚。不過,娘娘就不怕,我將你這番話,再原封不動告訴國王?”
即使她還沒有機會見到高王后口中這個與裴彥蘇“相似”的大嵩義究竟是何樣,她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高王后卻只淡淡一笑,仿佛方才那個口吐錦繡山河的,根本不是她一般: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①……這,不是你們中原漢人最愛說的一句話嗎?”
“入宮之前還好好的,為何突然變了態度,不再信任宋潤升?”
指甲在圈椅的扶手上用了力,她以此掩蓋自己的驚惶——
到底是裴彥蘇,如此迅速,就將她轉變態度的癥結找到,還直截了當地問她。
狗鼻子狗眼睛這么敏銳嗎?
目送樸重熙借病離開,棋局散了,即使想要托金勝敏所辦的事還未尋到機會說,裴彥蘇也準備直接告辭。
此時,夕陽已徹底被大地吞沒,暮色四合,亭內只剩他一人,涼風習習,本應當最是天朗氣清人景合一之時。
但起身時,他卻覺得身下隱隱有躁動的欲.火。
尚未發作,那今日在街頭代金勝敏邀請他入府對弈的婢女之一卻又前來,說公主對今日的棋局并未盡興十分抱歉,王子所托之事,只要當面交待,她一定竭盡所能,為王子辦到。
態度倒是禮貌客氣,不像太子金勝春,什么欲.望都直白寫在臉上。
裴彥蘇把玩著腰間的絳環上蕭月音親手掛上去的耳墜,微微頷首,便跟著那婢女離開了涼亭。
又穿過了公主府諸多亭臺樓閣,那婢女才終于在一處屋門停下,上前輕輕推了推門后,方才回首示意他進入。
推開門向內,裴彥蘇又單獨行了數步,忽然聞得一股冷香。
卻壓不住他腰間那直向下沖的詭異的邪.火。
凝神細看,原來他竟步入內室,眼前的床榻連遮擋的屏風都沒有,床帳隱隱約約,有女人的身影。
“王子有事相商,當面說,方才不算見外。”
若是他沒記錯,這是金勝敏故意掐尖了嗓子的聲音。
原來在這里等著他呢。
蕭月音一路沉默,毓翹便也再無言語,將她引至裴彥蘇臥病的房門口。
此時夜已經深了,兩盞籠燈的光線打在雕花木門上,卻只顯得蒼白無力。
她的夫君受了重傷,就躺在房門之后。
蕭月音心中卻滿滿猶豫:
她到底要不要進去看望他?
77.
渤海國西京的位置比幽州和直沽都還要靠北,即使是夏夜,晚風也吹得人脊背發涼。
蕭月音的視線落在毓翹想要為她開門、要伸不伸的手上,停留幾息,最終向下,伴隨著她并無半分熱度的話語:
“罷了,看了也無用。”
然后一面回身,一面嫌棄地自言自語:
“本公主乃萬金之軀,所見所碰之物都要精挑細選,駙馬自己不中用受了傷,那血淋淋的場面,本公主還是別看了,免得晚上睡覺做噩夢。”
末了,又像是回憶起曾經的不堪一般,向那兩名宮婢翻了個白眼,氣鼓鼓說道:
盡管“一見鐘情”是假的,可她捫心自問,不敢自欺欺人,她對他的信任卻是真的。
畢竟,他一次次幫她化險為夷,護她周全、對她百般體貼。
盡管他對她的好,都是因為他把她當做了蕭月楨。
在這件事上,她也算有一半的底氣。她與韓嬤嬤親厚,是以,她不想為了這件事,傷了她們主仆二人的感情。
還是悄悄走好了。
等韓嬤嬤回頭發現,一定能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而正是因為不把韓嬤嬤牽扯進這件事中,她才決定要答應靜泓的請求。
假公主走了,換回了真公主,對于所有人來說,都是皆大歡喜的事。
所以靜泓大可以再到幽州去,那里還有幾名和他一同隨行的寶川寺僧侶,世尊的等身金像還未正式獻給烏耆衍單于。
而且讓韓嬤嬤帶北北的貓毛給靜泓,并不會引起韓嬤嬤的猜疑,靜泓收到之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一切都很順利。
“是北北這個小家伙,不如剛把它撿回來的時候懂事了,非要在這個時候纏著我。”蕭月音捏了捏北北的小三角耳朵,“既然抄不成經,不如做點別的。”
韓嬤嬤疑著看向她,她又道:“今日為王子送行時,頭發沒有梳好。”
“那奴婢再重新為公主梳一梳。”韓嬤嬤正要起身。
“我忽然想起,嬤嬤那時候從父皇那里接了我,把我帶到寶川寺時,年紀和我現在一樣大吧?”蕭月音抬手制止了她。
“奴婢那時候已經二十三了,比公主現在大幾歲。”韓嬤嬤笑著,“那年奴婢的老二出生便夭折,連喪兩子,夫君的小妾卻剛剛有孕,奴婢便一氣之下與他合理,孤身一人到了鄴城。”
裴彥蘇屏住了呼吸。
仍舊不說話,是因為他已經忍耐到了極限,他的嗓音嘶.啞,再不字斟句酌,怕是更要嚇著她。
殘余的理智里,他生平第一次有點怪罪與自己相依為命的阿娘裴溯。
他知曉裴溯是無辜的,可卻又是不由自主地怨懟——
阿娘啊阿娘,為何你早不說晚不說,非要在我獨自行動、不慎中了金勝敏的媚.藥暗算的同時,將我刻意隱瞞的實情都說了出來?
裴彥蘇頭痛不已。摩魯爾所帶領的冀州大軍駐扎在沈州城外,他作為烏耆衍欽定的主帥,卻要往沈州城走,在沈州府衙內處理相關的公務。
人才剛剛到,卻先后迎來了兩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第一個是赫彌舒王子。
先前在冀州和幽州,摩魯爾與赫彌舒王子打過幾次交道,雖然知曉這個王子的身手了得,卻在聽聞單于要將此次出征渤海國的重任交給他時十分反對。
帶兵打仗不同于單槍匹馬的武.斗,赫彌舒毫無統兵經驗,摩魯爾怎么能安心將冀州他自己的五萬心腹精銳盡數交給他?
帶著審視的目的與赫彌舒交談了幾句,格也曼也來了。
摩魯爾是呼圖爾的心腹,對于格也曼這個右賢王烏列提的獨子,原本也沒什么好感。
但格也曼還沒等他擺好態度,當著赫彌舒的面便發了難,直至這位單于的五王子不僅沒有任何帶兵打仗的經驗,身上明明受了重傷,卻隱而不報。
為了證明自己足夠坦誠,格也曼還首先承認他先前幾日在興仁外作斥候勘測地形時從高處墜落一事,不過因為有赫彌舒一行那位叫靜泓的沙彌悉心醫治,他的身體恢復大半。
言下之意,便是赫彌舒不配做先鋒,帶兵擊退渤海國的重任,應當交給他格也曼。
“不錯,我從新羅回來的路上,確實出了些意外,受了點輕傷,但已然痊愈了。”裴彥蘇同樣坦然,“王子若是不信,不如你我在將軍面前比試一場看看,證明我與王子一樣,身體都并無大礙?”
格也曼應了,卻在接下來的比試中,被同樣赤手空拳的裴彥蘇打得差點沒有還手之力。
府衙的室內狹窄,難以施展,格也曼又提出將比試移至府衙后院的天井處,以趁機緩口氣。
而就在這當口,永安公主卻也急匆匆來了,她身后跟著的不是別人,正是為格也曼治傷的沙彌靜泓。
格也曼的視線還沉浸在那天仙一般貌美的公主臉上,胸口卻突然一痛——
原來是赫彌舒趁著他不注意先動了手,出手的力道,卻比剛才要狠多了!
萬幸的是,裴溯還尚未知曉音音的真實身份和這一切背后的曲折,否則,這對情同母女的婆媳,恐怕要背著他互訴衷腸了。
她對他全是虛情假意,在沒有把握的時候,他根本不敢向她袒露實情。
這樣想著,從來運籌帷幄的狀元郎,忍不住用拇指微微摩挲著自己新婚妻子腕上的紅.痕。
是他留下的紅.痕。
但蕭月音又怎么會知曉他心中翻涌的浪潮,此時的她,本就深陷悲憤和委屈的淵藪,又乍然受了這樣的疼,哪里還忍得住?
她本就很害怕疼痛。金勝春那雙黃豆大小的小眼睛里,閃過了復雜的顏色。
“不得不說,他確實是有一副絕好的皮囊,叫人見之忘俗。可福兮禍所依,我看上他這副皮囊,別的女人也能看上,我和他還沒大婚呢,想要往他身上撲的女人前赴后繼,趕蒼蠅都趕不走!”
“他呢,現在倒是還算本分,沒敢再提什么旁的女人,可是一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只要一個女人呢?等我為他生兒育女,色衰而愛弛,漠北壯大大周式微,我還能奈何他什么?”
“哦對了,別看他人前一副謙謙君子的端方模樣,”蕭月音頓了頓,又伸出手指,朝著金勝春勾了勾,示意他湊近一些,方才對其耳語:
“其實啊,他也就是個草原莽漢,根本不懂憐香惜玉,其實……其實每次,他都把我弄得很痛很傷……呀!”
最后一點壓低了聲音的尖叫,是因為金勝春徹底忍不住,直接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金勝春溫香軟玉在懷,頭頂的火熱都快要沖出來了,抱著他心動不已的楨兒,直直奔向了離這花園最近的屋所。
是他的一間小書房,這里也只是放了他平日里寫的一些讀書筆記之類的雜文。內里還有一個專供他小憩的臥房,床榻也夠大,任他先快.活一回,完全足矣。
可誰知,在他急吼吼關上房門之后,衣衫被這一番變故弄得頗為凌亂的楨兒,卻在他重新撲上來時,一面輕輕推阻,一面媚著嗓子埋怨道:
“殿下今日忙碌整日,一身汗氣撲鼻,若是,若是殿下要這樣行事,那殿下與那草原莽漢,又有什么區別呢?”
金勝春咬牙,卻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十分在理。城樓上,兩個正在交談的男人,有了短暫的沉默不語。
日頭毒辣,陽光射.在城樓之下正整齊操練的數千兵勇鋒利锃亮的甲胄上,反于裴彥蘇向來深邃墨綠的眼眸中,讓他微微別開了眼。
威風獵獵,城頭旌旗招展,不需要大嵩義多說什么,他也知曉自己被領到此處見這位渤海國王的目的。
渤海與漠北一戰已箭在弦上,臨到戰時,他與音音卻被挾持至此,大嵩義所打的如意算盤,無非就是想用他的命,換烏耆衍退兵。
不費一兵一卒取得勝利,確實是一筆極好的買賣。
“為了贏得此仗,國王陛下早已未雨綢繆、派了使節到周都鄴城與我泰岳商討結盟一事,勝券在握,又為何要大費周章,將我與王妃請到西京?”是筆好買賣沒錯,但裴彥蘇本來就不是一個生意人,他只要贏,只要達到目的。
“王子才高八斗聰明絕頂,既然知道朕不會殺你,難道還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竅?”大嵩義的年紀與宋潤升相仿,卻全然不同于宋潤升的溫潤謙遜,即使是閱兵這樣風采卓然的時候,瞳孔之內也滿是厲色。
城樓之下的演武場傳來兵勇們整齊的高喝,剛好將裴彥蘇此時不語的微微尷尬掩飾過去。
“所謂連中三元,不過是因為我生得一副好皮囊,虛名而已。”高喝聲漸去,裴彥蘇定定說道,“此行新羅本是絕密,卻也能被國王陛下準確捕獲,光是情.報這一點,漠北便不足以是渤海的對手。”
與新羅時不同,在渤海國,他需要盡力遮掩自己的鋒芒。
大嵩義與他一樣心機深重又精于謀劃,甚至連他愛食酥糖這樣的微末之事都知曉。
“以新羅力量之微,朕根本不在乎你們是否能夠勸說他們背叛周廷與你們結盟。”大嵩義將雙手放在城墻上,視線掠過城下正在收操的兵勇,“不過,你們也動身尋新羅人結盟,‘情.報’二字,并不比渤海差。”
裴彥蘇微微垂眸。
“只是……朕派去的使臣一直未歸,不知王子你的泰岳,會不會將王子你與他的寶貝千金永安公主,置于兩面為難的境地呢?”大嵩義張揚地笑了,高.挺的鼻梁上那道橫貫的疤痕愈加猙獰,“不如,朕與王子,打個賭何如?”
“愿聞其詳。”裴彥蘇淡淡回道。
“若周帝同意結盟,你與公主再回漠北處境尷尬,就留在我渤海,等仗打完了、渤海與周地再次接壤,朕派人護送你們回鄴城即可。”大嵩義又一笑。
“若父皇他……不愿與陛下結盟呢?”裴彥蘇微微躬身。
“朕便放你們走,下次再見時,你我便是刀槍無眼的敵人了。”大嵩義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看起來并沒有半點一國之君的架子,向裴彥蘇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同自己一道下城樓。
“朕的使臣已經出發快要一個月了,想來應當也快回朝,用不了王子你等待多久。”大嵩義自如得很。
“好事多磨,靜候佳音。”裴彥蘇在他后一個身位,不緊不慢跟著。
——“還有一人,不知娘娘可否告知我他的下落?”兩人走到拐角處,卻聽另一頭有女聲傳來。
是他的音音。“轉眼十七年半過去,我看嬤嬤頭上,也生了幾根白發……”蕭月音將北北放下,站了起來,“是我不夠省心,讓嬤嬤總為我操勞。”
說著,她便來到了韓嬤嬤身后,“從前都是嬤嬤為我梳頭,今日讓我為嬤嬤梳一次,好不好?”
韓嬤嬤本來想反駁蕭月音“不省心”的話,在她眼里,公主不僅美貌聰慧,從小受著最不公的待遇卻是極為堅毅善良,是最讓弘光帝“省心”的。
但話到了嘴邊,又聽她主動提起為自己梳頭,韓嬤嬤心中暖意滿滿,便也不想破壞與公主的親厚靜謐。
蕭月音梳得極慢、又極為細致,放下木梳后,還特意找到那幾根銀白的華發,小心摘下來后,悄悄收到了自己的袖籠中:
“怕嬤嬤見到白發不高興,我就替嬤嬤收拾它們了。”
用完晚飯,轉眼便到了酉時后半,與隋嬤嬤約定好的時辰。
暮色已沉,蕭月音看到隋嬤嬤遞來的眼色,輕飄飄向韓嬤嬤和戴嬤嬤等人提起,今日送走王子她有些心煩意亂,想要出城去逛逛。
相比幽州,沈州守衛松散,在這個時辰出城一圈,也并不會花多少時間。
韓嬤嬤和毓翹都作勢要跟,蕭月音說只讓隋嬤嬤相陪,其他人便也作罷。
順利出府,來到馬車前,有一名身著勁裝的高大男子上前向她行禮。
馬車開動,隋嬤嬤才提起:
“這位是先前從幽州返回鄴城的隨行侍衛之一,這次他也被欽點送大公主來沈州。”
蕭月音點頭。
夜色朦朧,蕭月音雖然看不太清,但見那身衣衫確實和從前孟皋大人所領的侍衛們相同,容貌十分陌生,雖然聲音聽著有些耳熟,并未多想。
裴彥蘇薄唇緊抿。
——“公主但說無妨。”
——“與我們一同來的那位沙彌,法號靜泓的,他眼下人在何處?”
這可是他與她第一次親密,他必須要表現得好一些,才能有下次和下下次!
是以,他還是戀戀不舍地嗅了嗅楨兒身上的香氣,又留了一句“乖乖在這里等孤”之后,方才又急吼吼開門出去。
出門后,趕忙喚來了內侍,就近找了間湢室,洗了個生平最快的澡。
匆匆換上衣衫,剛回到那間小書房內,又聽聞崔赫宰來報:
“殿下,赫彌舒王子現在在東宮門口,說永安公主在東宮待了許久,他來接她回去。”
心急如焚的金勝春想不到那個男人居然在如此關鍵的時候橫叉一杠子,當下再也裝不下去,狠狠向崔赫宰吼道:
“他來干什么?孤的東宮不歡迎他,你就說永安公主已經同意留宿東宮了,讓他趕緊滾回驛站。”
“殿下,”崔赫宰為難時,蕭月音卻溫聲插話,“今晚說到底,根結也在我和他,叨擾殿下的人也是我。”
她向金勝春微微福身,越過崔赫宰,走到房門口,又轉頭道:
“他這個人一定要見到我,當面聽我趕他走,他才會罷休的。還是由我與殿下一道去那門口,我自己與他做個了結吧。”
金勝春只想了一息,頃刻便同意了。
把心一狠,她不顧儀態地抬了腳,朝著面前這個始終不發一言、卻只會欺負她的男人踢了過去。
但她被疼痛扭曲了記憶,忘記了她的夫君身手是何等了得,嘴上雖然不說話,但不代表手上會巋然不動。
腳踝被他握住,她人還坐在大案上,又因為這個姿.勢,裙擺被撩起到了膝蓋,掙一掙,那只鞋也“啪嗒”一下,砸到了地面上。
這驟然的變故,也將她的眼淚驟然止住了。似是有所感應一般,蕭月音停頓的這一下里,她忍不住抬眸看了正襟危坐的大嵩義一眼。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近不遠。蕭月音接過包袱,鄭重說道:“這一個月以來多虧嬤嬤上下奔走,今日才有此事大成。嬤嬤對我蕭月音大恩,來日我結草銜環,定當報答!”
“公主大可不必,”隋嬤嬤按住了她,“說起來奴婢也是憐憫大公主境遇,幸好她的病痊愈很快,也幸好有沈州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為公主效勞,本也是奴婢該做的。”
馬車很快出城,來到了與靜泓約定的地方。
“奴婢只能將公主送到此處,”把蕭月音送下車后,隋嬤嬤一面速速重新上馬車,一面交代,“大公主在城外另一個方向,奴婢還要趕著去接她,公主請自便吧。”
“多謝嬤嬤。”蕭月音再次向遠去的馬車盈盈施禮。
穩下心緒,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將隋嬤嬤給她的包袱背在了背上,轉身,往前走去。
這個地方應當是提前探過,前方一棵巨大的榕樹,樹干六七人環抱恐怕都不能抱住。因為榕樹樹干遮擋,其后一人一馬的影子閃閃縮縮,夜色之下,同樣并不真切。
但與靜泓認識十余年,即使光線極差,她也能認得出他。
榕樹背后的清朗身影似乎也聽見了她的腳步,從樹干中走出,向她施了個禮:
“居士。”
這一次沒喚她“師姐”了,倒也還是靜泓的本色。
她的腳步快了些,已經走到榕樹樹蔭之下了。
“真兒,你在這里做什么?”身后卻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裴彥蘇。
蕭月音心頭猛地一震。
說起來很是巧合,認識這位野心勃勃的渤海國王,與認識她那藏于屏風之后的夫君裴彥蘇,路徑竟然也有幾分相似之處。
都是未見其人,卻先從旁人的口中聽過他們眾多的事跡,或傳奇、或曲折、或引人入勝、或絕無僅有,有時候寥寥數句話,也能引人生了無限遐思。
平心而論,如若沒有事先從高王后那里聽說太多大嵩義的諸多殘忍暴虐之事,她對于眼前的這位一國之君,是有一層天然的敬佩和吸引在的。
他的氣度風貌,與裴彥蘇也有幾分相似之處。
只是,高王后告訴她的,還不僅僅只是大嵩義的過去。
因為裴彥蘇不僅僅滿足于握住她的腳踝,帶著薄繭的手掌緩緩向上,摩挲著小.腿上光潔如玉的肌.膚。
他的雙眸是墨綠色的,此時也比方才所見,還紅了好幾分。
“你……我,我問你話呢,”她的小月,退被他微微抬起,他湊近,半是聞嗅半是親吻,他越不說話,她的憤怒和不甘,就越發變成了驚懼和恐愕,使得她的嗓音也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像是立刻要哭出來了一般:
“你現在不說話,就是默認了自己所有的卑劣行徑!你,嗚嗚……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要聽你解釋!”
即使她言盡于此,裴彥蘇仍舊沒有開口。
反而,握住的勁力又重了幾分。
與此同時,她另一只鞋也“啪嗒”一聲,落在了地面上。
“對不起真兒,對不起……”又是相對沉默的幾息之后,裴彥蘇終于開口說了話,那嗓音低沉得,她快要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像是被大漠的風沙吹跑了:
“對不起,我很想好好、好好和你解釋這件事……但,但是我現在餓了。”
“餓了?”蕭月音愣住,不知他為何會突然這樣說,只下意識問道:
“你剛從那金勝敏的公主府上回來,不應當如此呀……是她沒有招待好你?”
回答她的是他的動作。
裴彥蘇忽然將她小月,退一拉,把她分開,讓她環住他的月,要他托著她,將她帶離她一直坐著的大案。
除了衣料的聲音,還有紙張的響動不絕于耳,因為方才她抄好的所有經文,已經全部皺作了一團。
但連耳尖都紅透的她,已經無暇細思這些了。
他托著她走向床榻,她只能勉強掛在他身上,不情不愿地攀住他的肩膀,故而,她的耳畔離他的唇很近很近。
在距離書案越來越遠的時候,她聽見他似乎忍住了喘.息,終于回答了她的疑問:
“我要吃的,只吃你。”
她沒有動。
心跳多了幾下,她忽然聞到血腥氣靠近:
“哥哥……真兒該叫我什么哥哥?”
不等她回答,裴彥蘇便欺上了她的唇。
78.
有多久沒有見他了呢?
在裴彥蘇毫無保留地入侵著她的唇齒時,蕭月音恍惚地回想。
回憶清明,她不喜歡自己總是沉湎過去。
自從踏足了渤海國的土地,他們幾乎就沒說過幾句話。
與新羅不同,渤海國為遠道而來的永安公主與赫彌舒王子準備的住所,并不是驛館,而是西京一處不大不小的宅院。
蕭月音和裴彥蘇并著他們所帶的幾個婢仆,在簡單用完飯后,一并被送到了宅院之中。
裴溯倒是早就被送來了,聽到聲響,也在院中迎他們。蕭月音見到裴溯安然無恙,心中懸著的石頭便落了一半,不顧身旁裴彥蘇難得陰晴不定的神色,正要拉著裴溯入屋說些體己話,手臂卻被男人攥住:
“公主自己都說,這一路提心吊膽,不讓阿娘好生休息,非要折騰她做什么?”
裴溯見自己的兒子面色不愉,對公主的語氣也難得這么重,趕緊打了圓場:
“阿娘好著呢,公主不必擔心,趕緊和忌北休息去吧。”
蕭月音朝裴溯微微一笑,轉身,故意快步超過那個似乎還在生著悶氣的狀元郎,擦身時,用指尖刮過他的手背。
裴彥蘇當然知道自己對她有誤會。
方才在大嵩義與高王后一并的簡餐上,他方才聽高王后說起,音音是先向她詢問了裴溯安置在何處,之后才提起的靜泓。
靜泓本就是她的青梅竹馬,在他們陷入這困窘境地、生死難料的時候,她關心靜泓,本就是人之常情。
他不該怪她。一想到大嵩義面上的疤痕和他為那字據蓋下私印時雙手露出的疤痕,蕭月音不寒而栗。
杯盞中的苦茶剛飲完,禪房門口卻有人來找,是裴彥蘇頗為信賴的小廝胡堅。
胡堅形色匆匆,雖滿臉焦急卻又刻意強壓了下去。
在這個他們人人都受制于人的地方,學會見機行事太重要了。
見禪房里還有旁人,胡堅便使了眼色,讓韓嬤嬤將蕭月音帶了出來,行至一處暗角,再三確認了四下無人,方才壓低了聲音說道:
“公主,王子受了重傷,如今昏迷不醒。”
蕭月音攥緊了巾帕,心口也隨之一抽。韓嬤嬤滿腹疑惑,卻什么都不敢問,見蕭月音被裴彥蘇放回床榻上后仍然未醒,不免又擔憂起來,小聲道:
“公主這樣……”神醫從天而降,果然不負眾望,在莊令涵為蕭月音診治的當日晚上,蕭月音便已經悠悠轉醒,到了第二日晨起之后,不省人事了一個多月的公主,已經能虛虛半坐起來,與莊令涵說話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公主有兩個嫡親兄長,對不對?”只有兩人閑談的場合,莊令涵說話也自如了些,見蕭月音的杏眸因為聽了她的話而閃過疑慮,又兀自解惑道:
“為公主施針時,公主有了反應,眼皮未開,眼珠晃動,口中一直在含糊念叨‘哥哥’‘哥哥’……想必,公主是在念著你的兩位兄長,對不對?”
蕭月音卻慌忙皺緊了眉頭。
正如郎中們所說,她確實是因為想到隋嬤嬤之死、想到自己的處境,憂思過重方才病倒的。
而這一次漫長的昏迷里,她像進入了無邊無盡的海,海水是墨黑色的,海里只有她一人,從頭飄到尾。
但……她竟然會在混沌時喊“哥哥”,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公主的表情告訴我,公主念的不是兩位尚在鄴城的兄長,而是公主的夫君,此刻尚在與渤海國決戰的赫彌舒王子?”莊令涵鳳眸里閃著星星,又溫柔笑道。
與陳定霽糾纏相戀,陳定霽與她同日出生、長她四歲,她也從未以“哥哥”稱呼過他。但四海行醫這么多年以來,她聽了見了太多閨中情.事,知曉許多愛侶之間也會以“哥哥”“妹妹”作昵稱。
“不、不是……”蕭月音連忙搖頭。
蕭月權與蕭月桓雖然確實是她同父同母的兄長,她自小卻只以“殿下”稱之,“哥哥”的叫法,她從來不會對他們;
她主動叫“哥哥”的,只有靜泓一人。
也只有那么一次。
秦娘子和裴溯一樣當她是蕭月楨,自然以為她在混沌時念著裴彥蘇。但其實,那些“冀北哥哥”“狗哥哥”之類的稱呼,全是他迫著她喊的。
此時,讓她說清她混沌時究竟在喊誰,自己她不知道。
“秦娘子你醫術如此高明,可、可有為靜泓師傅看過?”想到靜泓,她才想起自己病倒前,從郎中那里聽來的靜泓的病況,顧不上旁的,急急轉了話題。
“公主是說那位小沙彌?”莊令涵怔了怔,旋即婉婉而談,“那沙彌被人殘忍毆打,勉強保住了性命,閼氏見公主情況好轉,便也讓我為那沙彌診治。”
“那……他眼下如何了?”蕭月音不自覺靠近了一分。
“公主放心,他也無事了。他和公主一樣昏迷一個多月,但他原本身體康健,已經自行恢復了不少,我這次為他診治,主要是治內傷。”見蕭月音長舒了口氣,莊令涵笑著拍了拍她局促的小手:
“如果順利的話,明日,明日公主就能見到他,和他說話了。”
蕭月音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
“看來是我錯估,”莊令涵見狀,淡淡一笑:
“公主念著的那位‘哥哥’,原來,就是這靜泓師傅?”
裴彥蘇凜冽的目光掃來:
“公主沒事,只是受了些驚嚇。”
韓嬤嬤嚇得一個激靈。
其實她從未見過這君子端方的狀元郎如殺神一般嗜血的模樣,從前蕭月音親眼見過他殘忍斬殺車稚粥幾個心腹的場面,事后向她形容,她還覺得是公主太過夸張。
可眼下王子身披銀甲,锃亮的甲片每一片都滿是戾氣,他掃過來的目光,霎時便讓韓嬤嬤感受到了殺意。
從前大約是因為王子愛屋及烏,對公主溫柔體貼,所以對她們幾個奴婢也基本和顏悅色。
可眼下這樣的場面,她只擔心王子馬上就會伸出手來,將她的脖子擰斷。
韓嬤嬤艱難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室外風雨大作,室內裴彥蘇的風雨,倒是很早便停了。
血氣方剛的狀元郎自然不是不行,上次他拆生辰禮物時一晚上不歇,第二日照常帶兵行軍、慷慨激昂。
小別勝新婚,他恨不得又要一整晚,可明明答應了小公主只要一次,若是再食言,只怕她鬧了脾氣,不會再像今日這般乖巧了。
何況音音確實大病初愈,真要是折騰她一整晚,恐怕她又要病倒。
不過,一次雖然只有一次,時間卻是很久的。
原本從湢室里抱她出來,裴彥蘇是想把她放回床榻上的,奈何她主動攀著他的姿態又嬌又媚,小臉貼在他的肩窩,指甲陷入他肩上的肌理,隨著他的撼蕩或輕或重地摳,伴隨她比北北還要撩人的咿唔,他根本舍不得放下。
上一次沒和她這樣過,讓他的音音嘗嘗鮮也好。
蕭月音卻是累極,到最后只剩求饒的力氣,從“大人”到“冀北哥哥”到“狗哥哥”再到“好哥哥”叫了個遍,裴彥蘇才似乎終于饜足,仍然不放她落地,又在臥房中走了好一會兒。
等到他再次回到床榻前,掐著她的纖月,要把她小心置在床榻上時,一直勉強勾纏住他的玉月,退這才得了松快。可誰知,她雙腳剛剛沾地,卻有一道濁漿蜿蜒流下,霎時淌過她的腳背,鉆進了腳趾縫中。
“唔……”這到底令人不舒服,蕭月音沒了力氣,只剩淺淺的嗚咽。
裴彥蘇又一瞬不瞬地看了一會兒,才終于心滿意足地轉身去湢室拿了帨巾,為她仔仔細細擦拭干凈。
被他攏進被衾的時候,她只覺得渾身都散了架似的,半瞇著眼往外,卻見男人已經重新穿戴整齊。
“乖,我還沒去見阿娘。”裴彥蘇吻了吻她發紅的眼皮,這才起身離開。
腳步聲漸消,蕭月音昏昏陷入沉睡,卻在眼簾徹底蓋上的一瞬,突然想起他開始時說的那句話
——
“真兒給哥哥生個孩子吧。”
累得根本沒有力氣,蕭月音咬著牙,慢慢起身,找到床頭柜里放好的藥瓶。
兩瓶藥都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她辨了顏色,將其中一瓶打開,倒了一顆小小的藥丸在手心,端過床頭備好的涼水,甫一入口,卻又聽見走遠的腳步聲回來了,伴著裴彥蘇的問句:
“真兒在吃什么?”
她本來想著,雖然王子的行蹤可能涉及重要機密她不得探聽也不可能泄露,但公主的身子要緊,為公主請大夫來、或者讓靜泓來為公主看看,也是十分應當的事。
然而王子這么說,便是杜絕了她的念頭。
等到裴彥蘇帶著滿身的戾氣離開,韓嬤嬤仍舊心有余悸。
但是她不敢跟戴嬤嬤交流,只能在心里面想。
就像今日公主坐在書案前發呆、玩貓,又提出要為她梳頭、拔頭上的白發一樣,韓嬤嬤把蕭月音從小帶大,了解她的脾性,隱約覺得,她突然的反常可能是有事,瞞著不告訴自己。
奴婢妄自揣測主子本就不應該,何況再將這些揣測說與第二個人。
公主睡靨美貌依舊,眼角卻凝著幾滴淚珠。
她不是出城散心,還帶著隋嬤嬤一路嗎?
隋嬤嬤又去了哪里?
***摩魯爾是左賢王呼圖爾手下一員老將,身經百戰立功無數,指揮的戰法雖不甚雄奇,卻勝在穩妥持重,是以整體來說贏多輸少。
然這一回被烏耆衍單于派往沈州與渤海國作戰,他卻懷有私心。
漠北王廷的派系之爭,即使草原梟雄如烏耆衍單于,也想不出有效的辦法徹底解決。摩魯爾雖忠于單于烏耆衍,但卻對烏耆衍所有的兒子和侄子都沒有多少好感。
他十分清楚,烏耆衍將此戰主將交給他、還令他用上冀州五萬心腹精銳,不過是主要想把這大敗渤海國的軍功順理成章送給新認回的兒子赫彌舒,順便,也讓烏列提和格也曼父子在身后分一杯羹罷了。
到頭來,犧牲的是他摩魯爾,還有他背后的左賢王呼圖爾。
權力斗爭本也如此,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
是以,在大軍出征之前,他便在人員的安排上,多用了幾分心思。
對于赫彌舒這個毫無領兵經驗的文狀元,摩魯爾讓他去做了打頭陣的先鋒,還為他配了兩個曾經跟隨過格也曼出生入死的領兵校尉做輔佐。
相比于暫時留守沈州做支援的烏列提舊部,這兩名校尉對格也曼則完全忠心耿耿,因而面對赫彌舒這個初出茅廬又與格也曼沖突巨大的先鋒將,他們也完全說東打西、指南往北,根本不把王子的命令放在眼里。
這次裴彥蘇是秘密返回的沈州,為了不被人發覺,他連宅院正門都不走,回來時,是抱著蕭月音翻墻入的小院。
再原路翻墻出去,來到城角一處破屋內。
倪卞在這里守了一會兒,見到他神色凝重地來,抱拳道:
“已經按照王子的吩咐,所有的人都已經帶到了。”
說著,倪卞稍稍往身旁退了一退,讓裴彥蘇看清屋內的情況。
地上躺了好幾個人,俱是人事不省。幾次,之前幾次?
蕭月音不敢問,這個“幾次”,是指第一夜全算一次呢,還是每來一次就算一次?
若是后者的話,昨夜已經有那么多次,她以后便再也無須承受這上藥的羞赧了……
“不過,為公主身子著想,有些口服的藥還是需要的。”韓嬤嬤慢條斯理地梳理著蕭月音飄散在浴水中的青絲,又另起了話頭:
“太醫們雖然早已被單于驅趕,但他們走時,為公主留下了坐胎的方子。奴婢昨日就已經讓小太監去按方抓藥,公主等會兒用完飯,剛好把藥服下。”
“坐胎?”天真如蕭月音,這已經不知是她今日問的第幾個問題了。
“公主與王子情投意合、恩愛纏綿,繁育子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韓嬤嬤依然認真耐心地回答著小公主的問題,“王子此番出征,恐怕沒有兩三個月不能回來,若是王子凱旋,公主又恰好有孕,那便是雙喜臨門之事了……”
有孕?蕭月音聽到這兩個字,只覺得喉嚨發緊。
她不是不通人事的靜真居士,自然知曉韓嬤嬤言外之意。昨晚那么多次,萬一剛好,事有巧合呢?
念及此,她不自覺輕撫平坦的小腹,心頭也越來越亂:
圓房也就罷了,可是若真的就此有了她和裴彥蘇的骨血,到時候她又該不該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
他會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殺她嗎?
這都是裴彥蘇一手安排的局。
“是……是渤海國王要讓王子與他們的將軍比試,具體是什么內容,小的也不知……”胡堅語速飛快地說著,“小的跟隨王子,被他們帶到了一處山林之中,王子進去之后,小的也隱約聽見了廝殺之聲,再然后,王子、王子就被他們抬了出來。”
最后幾個字,胡堅也難免囁嚅.
興仁外二十里,官道之旁,倪卞反復繞圈,在確認無人跟隨自己之后,方才找到躲在隱秘之處的裴彥蘇,鄭重匯報道:
“王子果然料事如神,不僅猜到渤海國來的大將會用障眼法誘摩魯爾深入,還猜到那格也曼聽聞摩魯爾中了渤海那邊的埋伏,一有機會,就會想辦法逃脫我們的看守,搶下營救摩魯爾的功勞。”
此番大嵩義派出作戰的大將,恰好是在鴨淥府與裴彥蘇切磋過一番的少年將軍張翼青。上次與他交手裴彥蘇故意表現莽撞,但同時見微知著,推測這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其實城府頗深又擅用詭計。
而裴彥蘇所考慮的事情,遠不止于此。
其實這一次,他半路折返回沈州,確實不完全為了將他的音音逮回來。
除了要隋嬤嬤這個漠北細作的身份扣實、順便栽贓給格也曼另一頂“串通隋嬤嬤陷害永安公主”的帽子之外,便是查看格也曼所帶領的斷后的隊伍有沒有按照摩魯爾走時的部署出發。
昨日一早他出門,第一時間潛伏進了軍營,彼時的格也曼正在為那位失蹤的心腹惴惴不安,一切也證明了,格也曼根本不會帶人出來支援。
是以,蕭月音原本計劃離開沈州所背的包袱,變成了指正格也曼狼子野心的證據,即使倪卞按照他的吩咐將那幾人的尸體燒得面目全非,裴彥蘇帶著他們,也順利讓格也曼百口莫辯。
把格也曼捆著帶走的時候,裴彥蘇忽然想:烏列提一家全是蠢貨,怎么偏偏小兒子靜泓,如此有慧根?
倘若靜泓的身份曝光,一朝也做上了王子,會像他一樣心狠手辣,徹底做下與佛戒完全相反的行徑嗎?
不,在他主動提出帶音音遠走高飛時,他便已然犯下色.戒,根本不配面佛。
“怎會如此?”蕭月音雖然不語,她身后的韓嬤嬤卻早已心急如焚,忍不住開口問詢。
“王子渾身是血,據說、據說是被利刃刺穿了胸口,”胡堅皺緊眉頭,“若是那利刃再偏半寸,便是天王老爺來都救不了了。”
“大夫怎么說?”韓嬤嬤依舊代蕭月音開口。
“雖然暫時沒有性命危險,可是小的來尋公主之前,他的血依然沒有止住,人也是昏迷不醒……”說到此處,胡堅才終于忍不住將自己來的目的講明:
“公主,王子對你情深似海,眼下他昏迷不醒,小的擅自揣測,若是公主能、能回去看看王子,也許他就能……”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蕭月音淡淡回道。
他們一行雖然無法離開渤海國領土,但大嵩義與高王后并未完全限制他們的人身自由,蕭月音又回到禪房,確認了慧真大師情況好轉不少之后,才領著高王后派給她的兩名宮婢,坐上了回到那宅院的馬車。
宅院之內,毓翹在聽到馬車動靜后便飛速迎了出來,一見蕭月音身后只有兩名陌生的宮婢,原本想要沖口而出之“謝天謝地公主你總算回來了”的話,也瞬間打了個轉,變成了旁的:
“公主照拂慧真大師已經極為操勞,王子既然并無性命之虞,公主實在沒有必要專門跑這一趟。”
蕭月音一路沉默,毓翹便也再無言語,將她引至裴彥蘇臥病的房門口。
此時夜已經深了,兩盞籠燈的光線打在雕花木門上,卻只顯得蒼白無力。
她的夫君受了重傷,就躺在房門之后。
蕭月音心中卻滿滿猶豫:
她到底要不要進去看望他?
即使他心底泛起難以言說的酸意。
也正是這難以言說,讓他在兩人進入了房間、婢仆們都退下之后,才略顯霸道地把音音抱入了懷里。
用他最喜歡的后面。
“一身風塵,還是先洗干凈了才好。”蕭月音悶著聲音,莫名不想與他在此時突然如此親密,微微掙了掙。
她當然不知道裴彥蘇只聽到他關心靜泓的下落,又開始了他的呷醋成癮。
她只是不敢去細想,高王后對她仿若推心置腹說的那番話。
“抱一會兒,就一會兒。”他多用了幾分力,按住懷里的小妻子,然后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說,“隔墻有耳,不能說實話。”
城門樓上與大嵩義短暫的交鋒,裴彥蘇幾乎可以確定,是漠北王廷之中有人向大嵩義通風報信,泄露了他們的行蹤。
而她的滿眼雀躍,在裴彥蘇提出即刻出發返回沈州時,更加張揚、不加掩飾。
只有早已在背后布下這一場大局的裴彥蘇,在心頭暗暗郁憤:
和他做了這么久夫妻、共同經歷無數考驗,一聽到可以離開他,她連一絲一毫猶豫都不曾有。
蕭月音,你就沒有對我動過情嗎?哪怕只有一點半點?
79.
079
薩黛麗和貝芳是誰,蕭月音都快要把她們兩人忘了。
喔,她慢慢地、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下,薩黛麗和貝芳,一個是烏耆衍的寵姬碩伊的遠房外甥女,一個是烏耆衍的大閼氏帕洛姆兒媳的妹妹,她們兩人都是與永安公主同日“嫁”給裴彥蘇的女人。
借著裴溯從前評價她們的話來說,“都是天真純良的姑娘”。
事實可能并非如此。
薩黛麗做過牧醫,曾經救治過被塞姬打傷的北北,但也正是因為她的私心、想在成親那日穿上和公主一樣的嫁衣,才被碩伊利用,又心甘情愿假裝公主與裴彥蘇拜堂;
和裴溯與靜泓一行一樣,蕭月音與裴彥蘇離開,是大嵩義親自派人護送的。
在那日兩人對話之后,這位原本兇殘弒殺的國王倒是一改暴虐的本性,反而體貼入微,為王子與公主二人準備了寬敞舒適的馬車,以方便原本身有重傷的王子好好養病、不至于一路顛簸。
甚至因為王子的傷,他們前行的速度也比平日里慢上了不少。
不過,畢竟身邊盡是大嵩義的耳目,蕭月音慮著隔墻有耳,仍舊未與裴彥蘇親近,從渤海國西京鴨淥府一路向西的五百多里路,她只顧埋頭認真整理慧真大師筵講的經案,連話都不與自己的夫君說,遑論關切。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他們出發后的第二日。
好巧不巧,他們在官道上,與先前送裴溯和靜泓的渤海人相遇,聽那幾名侍衛說,原本大嵩義是命令他們將人送至沈州,但他們尚未行至興仁,那名叫靜泓的沙彌就在路上救下了一名從高處跌落的漠北人。
而那名漠北人,穿著顯貴,傷勢很重,靜泓為了他的性命著想,決定在興仁停留。
幾名渤海人互相交代,裴彥蘇卻從他們的言語之間推測出,靜泓所救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右賢王烏列提的獨子、與他年紀相仿的堂兄弟格也曼。
而渤海的侍衛之所以眼神閃爍,恰恰因為格也曼也是烏耆衍早早就定下的、要與渤海人在沈州附近開戰的主將之一。
眼下格也曼和裴彥蘇都受了重傷,如此重要的消息,渤海人必要趕緊回西京向大嵩義稟報。依著大嵩義的性子,如此良機,渤海本來早已兵強馬壯、準備就緒,勢必提前開拔,打漠北一個措手不及。
是以,裴彥蘇便白著一張臉,虛弱無力地對一路護送他們來此、早已躍躍欲試的渤海侍衛道:
“此地距離興仁也只有二三十里,幾位壯士一路辛苦,不如就此與你們的同僚一并返回,向國王陛下復命即可。”
蕭月音一時想不明白裴彥蘇為何突然如此,不過只有二三十里路便可再見裴溯和靜泓,她便也老老實實和裴彥蘇換乘那稍小的馬車,不發一言。
不過,即使再次與他擠在狹小的車廂內,他也并未多做什么。
大約是和她一樣,心事重重吧。“是啊,幸好這次王子早有準備,”戴嬤嬤不知內情,想得也簡單了許多,“才將公主身邊這顆釘子順利拔除,公主沒有了后顧之憂,是大喜事。”
“后顧之憂……”蕭月音琢磨著韓嬤嬤的這四個字,滿臉愁容跟“大喜”兩個字毫不沾邊。
對于她來說,當前處境之下最大的“憂”,便是要不要徹底認下永安公主這個身份。
不認的話,身邊現在只剩下從前跟著隋嬤嬤的宮婢翠頤一人,也不知她值不值得信賴,又能不能成功與鄴城的蕭月楨取得聯系;
而認下的話,是要把從前演的戲再繼續演下去,還是借著這個機會坦白,把決定她生死的權利和機會,再次全全交到裴彥蘇的手上?
蕭月音不知道,她心亂如麻。
恰在此時,有人敲門而入,是她方才想過的宮婢翠頤。
“公主,閼氏那邊聽說公主醒了,派人過來請公主過去。”翠頤溫聲道。
原本蕭月音每日都會去裴溯處請安說話,昨日因著特殊原因斷了,她也想著換好衣衫便過去的。
來到裴溯的小院,行至岔路口,只見靜泓宿處方向,卻有一名郎中打扮的人,匆匆行過。
韓嬤嬤一見蕭月音的面色,主動上前,稍稍攔住那名郎中,問道:
“我家公主想問郎中,可是閼氏身子不適?”蕭月音怔住。
人的際遇往往奇妙,若不是自己的姐姐蕭月楨突發惡疾,她因此做了這個替嫁公主,被困于寶川寺中的靜真居士,應當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認識裴彥蘇這樣的人。
這樣文武雙全、優秀到無可挑剔的人,就這樣陰差陽錯地成了她的“夫君”。
他太聰明了,從沒有人能用計謀傷害到他,以至于同他相處的這些時日,她偶爾會有那么一瞬間恍然覺得,她早已被他看穿。
但理智回籠,她又倏爾明白這是她的錯覺,以裴彥蘇這樣不可一世的脾性,若是發現她頂替了他摯愛的蕭月楨,她怎么可能全須全尾地活下來、又在這里安然同他說話呢?
不過總體而言,盡管他面對真愛會暫時失了智敏,她也總是沒有辦法跳出他給她框好的范式,就像眼下關于孩子的這個話題,她不知不覺,就順著他的話來說了。
她根本就不會為他生孩子,又怎么能當真和他討論起孩子的姓名來?
“論文采才學,我哪里比得過大人,”心中一急,蕭月音便將蒙著的衾被拿下,露出頭臉來,認真同眼前的男人說話:
“再說,姓名可是要跟隨人一輩子的東西,萬萬不可輕漫。”
“這不叫輕漫,”裴彥蘇墨綠的眸子閃了閃,連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都難得顯露出幾分真誠和謙恭來,“公主懷胎十月誕下孩兒,由公主這個母親為孩子命名,又有哪里不合時宜呢?”
“就像,微臣的名字和表字都是阿娘起的,”她攥著衾被不說話,他又繼續理正詞直,“公主覺得,這些不好?”
話越說越糊涂,偏偏名字這件事,是蕭月音心頭揮之不去的一根刺。
她的兄長叫“月權”“月桓”,她的妹妹們叫“月妍”“月嬋”,只有她的“月音”,什么都不沾。
她的名字是弘光帝隨口起的,越說起起名這件事,那根刺帶來的痛意便會愈發深刻。
“很好,都很好,”她杏眸里的光采黯淡了下來,鴉羽長睫微顫,帶著眼簾垂了半邊,她低低喃喃:
“但是這些八字尚無一撇的事情,我無心細思……大人,你、你真的很想要孩子嗎?”
裴彥蘇并不急于回答她的疑問,而是將藥膏蓋好,放回床頭柜中先前的位置,然后才拉過衾被,將她的雙腿雙腳全部攏好,正色道:
“軍功是我在漠北的立足之本,而不是我所謂王子的尊貴身份、或者單于隨時可以收回的偏愛。為了你,我必須要爭取,必須一刀一槍打下去。”
蕭月音蹙眉,有些不明白他的話和生孩子有什么關系。
“戰場上刀槍無眼,縱使英明一生,也可能防不過暗箭。”裴彥蘇將她露在被衾之外白嫩細膩的玉臂拉了拉,又滑到她柔荑頂端,輕輕捏在食指第二節的指腹上摩挲,沉聲繼續說道:
“若是有一天我戰死沙場,在這群狼環伺的漠北王廷之中,你和阿娘有孩子傍身,才更不會受到那些壞人的欺凌。”
“大人你不會戰死的——”她不敢想象驍勇如他也會馬革裹尸,連連搖頭,手卻又忽然被他握住,源源不斷的熱意傳來,他的話語也隨之而來:
“當然,微臣是公主的夫君,要一輩子保護公主,為了公主,微臣也不會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蕭月音覺得自己呼吸變得沉重了。裴彥蘇是同烏耆衍兩人用完了晚飯之后,又陪著自己的父親略坐著說了一會兒話,才回到宿處的。
他的心中對這位草原梟雄沒有任何好感。
一切肇始,當然是烏耆衍本人。就在今日的早些時候,蕭月音思前想后,最終還是決定將那封格也曼親筆寫給大嵩義賣國求榮的信,由韓嬤嬤悄悄交到了靜泓的手中。
靜泓遭逢大難、險些命喪黃泉,畢竟是由她而起,她既然不能為他做決定出謀劃策,把這封關系到格也曼生死的書信交給他這個弟弟,也許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不知靜泓會不會也通過倪汴的話猜到是裴彥蘇打了他,她也不知靜泓收到這封密信會如何處置。
一切由他,她不需要做主。
今晚的宴飲,烏列提父子的表現倒也如常,即使她看見格也曼的嘴臉只想作嘔,面上卻依然保持著大周永安公主應有的雅麗淑靜。
同時,這也是她第一次見烏列提,稍稍仔細觀察,她便可以確認,靜泓同他四分形似,五分神似。
只是品行上千差萬別。
蕭月音原本以為今晚會平穩度過,誰知格也曼依然是個無風不起浪的頑劣之人,非但沒有半點承認自己錯誤的意思,竟然還要借機置他們夫妻二人于死地。
烏耆衍雖然醉了,但聽到格也曼的一一陳奏,疲憊的目光,霎時便回復了鷹隼一般的銳利。
仔仔細細看那張字條。
也就在此時,蕭月音慶幸自己做了兩手準備,雖然她把格也曼私.通大嵩義的密信原件給了靜泓處置,但她為了保險起見,仍舊發揮了自己的長處,快速復制了一封一模一樣的。
現在,那封信,就在她的身上,她只要想,便可以拿出來。
裴溯那時剛及笄不久,只有懵懂情愛,卻慘遭奸人誆騙,昏迷著送到了難得南下漢地的烏耆衍床榻上。那時候烏耆衍在漠北已然姬妾成群,見到秀色可餐的裴溯,沒有絲毫猶豫侵犯了她。
裴溯醒來時,早已清白盡失。遭逢奇恥大辱,她看清了淫.虐自己的男人有著不同于漢家男兒的高鼻深目,還有一雙像狼一樣綠色的眸子,猜想此人來自遙遠的漠北草原。
也許是她眼神中的冷傲決絕刺痛了烏耆衍,烏耆衍胡亂穿好褲子后,反手便掐住了她纖細的喉嚨,惡狠狠地吐了侮辱至極的話:
“能被我操,弄是你的福氣,你們漢人不是最講求什么女子貞潔嗎?求我,求我我就把你帶回去。”
裴溯差點被他掐死,捂著自己半青半紫的脖子,仍舊是一眼不發,只冷冷地看向這個自以為不可一世實際只會野蠻粗暴的草原男人。
在草原上橫慣了的烏耆衍沒有得到他預料之中的苦苦哀求,反而被這小姑娘看得心頭一陣發毛,為了發泄自己的不滿和煩躁,又狠狠扇了她一個耳光:
“呸,什么爛貨東西。”
揚長而去之前,又忍不住回頭,抓起裴溯的小下巴,憤憤說道:
“像你這樣的賤人,能用一次我這么好的男,根.龍.棍已經是你的福氣了,以后也再沒有這種的機會了。”
此后一個多月,裴溯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雪上加霜的是,即使她將此事從頭到尾向父母呈情,父母卻認為她被胡人玷污不配再做裴家女,將她從族譜上除名、趕了出去。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閨秀一朝跌落谷底,只能靠自己艱難求生。
她為產下的男嬰取表字“忌北”,便是不希望他此生再與漠北產生任何關聯。
而又因著這樣沉重的呼吸,她卻覺得有十分好聞的松柏之氣,伴隨著他鄭重其事的話,沉沉切切地傳來:
韓嬤嬤當然知道蕭月音是在關心靜泓,但當著戴嬤嬤等人的面,不能表露,于是換了個說辭。
沈州最早其實是漢地,后來曾先后被漠北和渤海各自占領數年,這里生活的漢人不少,這名郎中便是其中之一。
這郎中被請到這里,自然知曉宅院真正說得上話的人是誰,見問話的婦女身旁立著的妙齡女子生得裊娜仙姿落落大方,想必“公主”這個身份定是沒錯,便如實答道:
“閼氏請小的來,并非是為閼氏,而是這院中所住的一位年青沙彌。”
“沙彌……他如何了?”韓嬤嬤又主動問道。
“他被人殘忍毆打……”郎中深深嘆氣。
靜泓被毆打?這一次,霍司斐也是在摩魯爾帶兵從冀州開拔之后,才被編入此次北上與渤海國作戰的隊伍中,摩魯爾半路在營中見到他,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而巴勒里之所以讓霍司斐也跟著格也曼他們去營救摩魯爾,自然是看中了霍司斐的純和直,其他人各懷心思,但霍司斐領了將摩魯爾營救的命令,便一定會拼盡全力完成。
那些曾經做過霍司斐上峰的將軍們,雖然不喜歡霍司斐的直,卻又常常把他的直當做戰場上無往不克的利刃。
當晚,兩萬人浩浩蕩蕩開拔,巴勒里繼續留守軍中,暗自期盼一切都如他所想的那般發展。
但可惜,事與愿違。
到了第五日傍晚,赫彌舒王子帶著沈州城中被摩魯爾留作支援的三萬多人到了,與此同時,前線也有人回來。
巴勒里拿到的消息很沉重,張翼青詭計多端,戰法詭譎,人也神出鬼沒,漠北的兩萬人連張翼青所率主力都沒見到,人就已經折了接近一半。
有一名協領兩名都尉力戰而亡,霍司斐則為了保護格也曼受傷昏迷,連同受了些輕傷的格也曼和那三名戰死的軍官,一并被送了回來。
巴勒里戎馬一生,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危急存亡的時刻,滿心焦急都在思考接下來該如何應對,見到先前“臨陣脫逃”的赫彌舒王子竟然把三萬援軍帶到,也沒有心思訝異,只做敷衍。
畢竟這三萬援軍大部分從前都是右賢王烏列提的舊部,要指望他們豁出性命營救還困于張翼青之處的摩魯爾心腹精銳,原本就是天方夜譚。
然而,赫彌舒王子卻在抵達當日,主動找上了巴勒里。
“參領所慮,不過是該不該繼續出兵支援、如何出兵支援。”幾日不見,身披銀甲的王子,氣勢又一次大增,“張翼青行事詭譎,參領為這剩下的兩萬五千將士之性命考慮,也是情有可原。”
“將軍手下眾人上下一心,說考慮不支援,王子何必挑撥?”赫彌舒雖氣勢逼人,但巴勒里身經百戰,自信無須對這無尺寸之功的王子俯首帖耳,連尊稱都不曾有,話語也十分直白,“辛苦王子帶人來,我這里還有軍國要事,便不招待王子了。”
“若我說,我保證能擊退張翼青呢?”赫彌舒不動如山,絲毫沒有半點要走的意思。
蕭月音又驚又憂。“你……你……”裴彥蘇字字誅心,饒是鼠心狼肺的格也曼,也頗覺得無地自容,根本說不出半點反駁的話來。
“當初巴勒里所率東路軍幾乎因為疫病全軍覆沒,王子你丟下他們回到上京,不思己過就罷了,竟然還想把臟水潑到公主的身上?”說起公主,裴彥蘇刻意頓了頓,“倘若當初公主像你這樣自私,只為我們夫妻二人,今日又哪有你們父子團圓、兄弟團圓的機會?”
蕭月音心頭的弦驟然松了,她閉上了眼。
“罷了!”烏耆衍將面前的食案一把掀翻,抖了抖手中的兩張紙,銳利的目光掃過席上神色各異的眾人,最后停在了烏列提的臉上:
“過去你求我的時候,你總說你只剩下格也曼這一個兒子,讓我對他犯下的種種罪孽網開一面。現在呢,你已經找回了你的小兒子,這大兒子也又多了一個罪行,你還能怎么說?”
烏列提的心境翻云覆雨,他知道兄長這樣說,是不打算給格也曼任何活路了。
烏耆衍也并不想再做糾纏,大手一揮,吩咐立侍的心腹:
“格也曼廢掉王子頭銜,押下去,等候死刑。”
同時,已經確認王子身份的靜泓也被請了下去,路過蕭月音的面前時,眸色復雜地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被誰毆打,裴彥蘇嗎?
到了興仁,他們很快便與裴溯、靜泓等人會和。
靜泓救下的那個漠北人也剛好在此時蘇醒,不出裴彥蘇所料,果然是烏列提僅剩的兒子格也曼。格也曼醒來,自然是感謝靜泓宅心仁厚,聽說昨晚靜泓整夜衣不解帶照顧自己,更是感激涕零。
與車稚粥相比,這位同樣也可稱一句王子的漠北男人,要有人情味一些,也難怪一向清凈的靜泓會待他如此親厚。
蕭月音暫時還不知此人很可能就是差點害她死在渤海國的幕后黑手之一,只聽了他說起的另一個話頭,心思便飛到了天外——
原來,格也曼趕來沈州之前特意去了趟直沽,除了將早已候在那里的薩黛麗和貝芳一并接走之外,還把她留在直沽的隋嬤嬤和翠頤等人,都帶到了沈州。
走時,隋嬤嬤剛告訴她,已經順利再次放飛信鴿、將她的手書傳回鄴城。
距離那時已然過去了二十余日,如果不出她所料,不僅僅隋嬤嬤在沈州等她,早就和她說好要交換回來的蕭月楨,也已在沈州等她。
提心吊膽了這么久,事情終于要有個了斷了。
而她的滿眼雀躍,在裴彥蘇提出即刻出發返回沈州時,更加張揚、不加掩飾。
只有早已在背后布下這一場大局的裴彥蘇,在心頭暗暗郁憤:
和他做了這么久夫妻、共同經歷無數考驗,一聽到可以離開他,她連一絲一毫猶豫都不曾有。
蕭月音,你就沒有對我動過情嗎?哪怕只有一點半點?
早知右賢王烏列提幼子失散多年,那幼子又生來長有六趾,而先前靜泓受會通與塞姬通./奸一事牽連,不就自己動手切掉了左腳多余的一根腳趾,派人送到了裴彥蘇那處嗎?
若是靜泓便是那烏列提早年失散的幼子,他與格也曼這個親生兄長天然親近,倒完全合情合理。
只是……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更加復雜詭異了。
她的兒子裴彥蘇本就因為公主而對靜泓諸多呷醋,若是讓他知曉靜泓竟是他的堂兄弟,他又會如何?
80.
沈州雖然不比幽州繁華富饒,可是供給王子閼氏等人居住的宅院,卻并不比幽州的臨陽府小套簡陋。
這個宅院聽說是從前渤海國占據時期,一名富可敵國的商人為自己精心營建的。后來沈州再被漠北占去,那個商人便只能丟下這堪比平壤東宮的宅院,攜家帶口地出逃。
而大嵩義上臺之后,又清洗了不少從前的政敵、包括他的正妻賀氏一家,這個商人受到牽連,全家被屠。
漠北王廷所有的人都住在這所宅院之中,包括為格也曼看病診治的靜泓。
蕭月音一心念著與蕭月楨的約定,剛剛落腳,便趕忙叫來了隋嬤嬤。
隋嬤嬤是帶著北北一起來見公主的。
一來一回,折騰了小一會兒,衣柜里的環境并沒有什么實質上的改變。
潮濕,悶熱,陸子蘇在她身后,依舊喜怒無常,讓她首鼠兩端。
她曾以為他是君子。
畢竟她抓過他的腿、靠過他的腰、摸過他的耳垂,還撐開過他的眼皮。
他完全不為所動。
但眼下,外面春和景明,他們被迫擠在這窄小的空間里,他道貌岸然,竟然對她說了這樣的話。
這不是調./戲是什么?
而他剛剛似乎碰到了她,就在那時,難道他已經發現了她原來是女扮男裝了?
原來她過去的擔心,一直都是對的。陸子蘇確實沒有龍陽之癖,又確實只對女子感興趣。
那一句“幫你揉揉”差點掀翻了她的天靈蓋,等到蕭月音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堪堪收了眼淚,決定反擊。
抬腳,向后,拿捏著距離,狠狠踩了陸子蘇一下。
“嘶……”陸子蘇吃痛,話從舌尖里蹦出來,“衛郊,你這是做什么?”
蕭月音的回擊,則不自覺帶了幾分嬌憨:
“你可不能趁人之危。”
裴彥蘇對這莫名的攻擊十分不悅,正欲回擊,卻不想他與蕭月音在衣柜之內的動靜,徹底驚動了外面榻上,正在糾纏的兩人。
此時的妙荷,全身已經只剩下了鵝黃色的小衣和與長绔同樣純白的褻褲,那小衣的系帶完全松掉了,整個人軟成了一灘水,縮在了灰鷹的懷里。
而灰鷹也自然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那上半身的交領勁裝,早就被妙荷打開。妙荷柔荑細長無骨,又涂了艷紅的蔻丹,在灰鷹那寬厚緊實的胸膛游移,若有似無。
衣柜以內的異響傳來,妙荷的手停住,只嬌嬌問了灰鷹一句:
“鷹哥哥,你有沒有……聽見什么奇怪的聲音?”
灰鷹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遲早要有個了斷,剛剛自己是被美色和谷欠望亂了心智,那幾聲異動,讓他也恢復了不少清明。
灰鷹看著妙荷如秋水一般的眼睛,避開與她的四目相對,垂頭,說道:
“妙荷,其實,其實有件事……我,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妙荷雙眼無辜,嬌嗓也透著難得的純真:“鷹哥哥,這是怎么了?”
灰鷹卻不答她,從那軟榻上起身,彎腰,撿起了妙荷掉落在地上的紗衣。又回身,將她小衣的系帶認真而仔細地系好,把她捂得嚴嚴實實。
然后才整理自己的上衣,拉好,走到了那被他親手關上的,衣柜的門前。
灰鷹打開衣柜門,映入他眼簾的,卻是背對著他、抱著裴彥蘇的蕭月音。
一頭霧水的妙荷見狀,尖叫一聲:“鷹哥哥,他們,他們是誰?”
灰鷹自知羞愧,滿面通紅,囁嚅了片刻,才對妙荷說:
“這是陸子蘇陸公子,我的主人。”
妙荷的面色凝住。
灰鷹只能繼續:
“我今日初見你時,已將身世托出。妙荷你知道的,我從小家破人亡,是陸公子不嫌棄我出身卑微,救了我,給了我機會。”
“與你的婚事,雖然是我自己做的主,但到底我不能目中無人,我也需要征求陸公子的同意。”
“中午的時候,我便寫了封信,讓陸公子過來花艷樓。卻不想,他到的時候,你我剛剛在行酒令,我……我也實在不好掃你的興,一時情急,出此下策,讓陸公子先委屈了一下,躲在了衣柜里。”
說完,灰鷹稍稍松了口氣。
當然,這只是他明面上,給裴彥蘇、給妙荷的一個說法。
在裴彥蘇和蕭月音來之前、行酒令的時候,他只當妙荷有心玩玩情./趣,所以把他們兩人塞到衣柜,也只想著另一件事。
早上的時候,就在看了那四個賊人的黃榜之后,蕭月音對他說了那么幾句話。
未來的周王妃對周王有很深的誤會,也對周王似乎沒有什么好感。
眼下情況緊急,他把這兩個人塞到衣柜里,不如就趁著這個機會,讓他們好好增進一下感情。
這樣一來,周王還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感激他灰鷹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妙荷行為大膽,舉止曖昧,眼看著一個普普通通的行酒令,最后要演變成不堪入目的茍且……
而此時的妙荷,早已在灰鷹說話的時候,悄悄穿戴了整齊。
她走到了衣柜的面前,對著還抱著蕭月音的裴彥蘇,裊裊娜娜施禮,絲毫不露尷尬:
“陸公子安好,妙荷這廂有禮了。”
“妾早就聽鷹哥哥講起過陸公子,對陸公子一直都心生敬仰,如今一見,果然玉樹臨風、一表人才。”
但裴彥蘇對這樣的恭維顯然并不領受,只面色鐵青,半抱著蕭月音,一個字都沒有回應。
妙荷這才開始將注意力,放在面前器宇軒昂的公子,那懷里的人。
那人背對著她,一身男裝,梳的也是一絲不茍的男子發髻,雖然身材嬌小弱不禁風,卻應該也是個男人。
原來這位陸公子,好男風?
妙荷心下一動,不解問道:“這位是……?”
灰鷹看到這一幕,更是覺得尷尬無比,不由看向了他的主子裴彥蘇,裴彥蘇的眼神里,寫滿了“把他吃掉”這四個大字。
灰鷹輕咳一聲,只能硬著頭皮介紹:“這,這位是我家公子的小廝,叫衛郊。”
聽到這里的蕭月音,才稍稍轉過臉,依舊不肯正對著她身后、剛剛被自己窺視的兩人,只勉強打了個招呼。
她其實,并不是真的被陸子蘇抱在懷里的,只是她現在的這副樣子,無論被誰看到了,都會產生極大的誤會。
就在此片刻之前,在灰鷹走過來開門的腳步聲里,蕭月音慌了神,又急又惱。
她總不能一直雙手捂胸、欲蓋彌彰吧。
實在想不到辦法了,她只能先轉過身去,背對外面。
而轉過身去的結果,就是面對陸子蘇。
她與他隔了一點,并沒有完全貼在他的身上。
而等到灰鷹走近,將那衣柜的門打開,室內明亮又曖昧的光線徹底照進來的時候,蕭月音才悄悄看清。
原來陸子蘇的臉色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說,難看到了極點。
身后的灰鷹自然不知這衣柜里的幾番春秋,只瞄到蕭月音那張半露的灰敗小臉,關心問道:
“衛郊,你這是怎么了?”
蕭月音自然不能說出實情,只支支吾吾:“沒,沒什么。”
妙荷見裴彥蘇面色不睦,溫溫柔柔打了個圓場:
“困在這衣柜中這么久,真是委屈你們了,無論怎么樣,先趕緊出來吧。”
蕭月音只稍稍往邊上挪了挪,輕聲對裴彥蘇說道:“你先走,把我擋住。”
裴彥蘇一滯,嘆了口氣,還是率先邁了步子,走出了衣柜。
蕭月音則緊緊貼在他的身后,也跟著出來了。
一旁暗中觀察的妙荷,這才看清了這位小廝的容貌。
眉清目秀,鹿眼櫻口,皮膚白皙,這小哥長得如此標致,看上去也十分純情無辜,還被陸公子這樣寵溺,可真是好福氣。
想到自己早早便身不由己淪落風塵,妙荷依舊笑道:
“早先,妾聽鷹哥哥說起陸公子。陸公子收養鷹哥哥、培養鷹哥哥成才,妾就知道,陸公子宅心仁厚,是個古道熱腸的大好人。”
“如今,親眼見到陸公子這樣溫柔對待自己的小廝,更加堅定了妾的想法,鷹哥哥有陸公子這樣的主子,真是他的福氣。”
灰鷹卻在這時插嘴:
“我家公子可不是對所有人都溫柔的,只是對衛郊那樣而已。”
蕭月音本來快放松下來了,突然頭頂發麻。
妙荷想到陸子蘇好男風,明知故問:“鷹哥哥,這話又是什么意思?”
卻聽陸子蘇聲音一沉,對妙荷正色道:“妙荷姑娘,我與灰鷹有事要談,姑娘可否行個方便?”
雖是詢問,但話語里滿是不容拒絕。
妙荷閱人無數,當然知道陸子蘇這氣派絕非善類,欣然同意,對陸子蘇施施然行了個禮,又沖著灰鷹嫣然一笑,這才攏了攏身上的衣衫,轉身離開了房間。
等到妙荷關好門,灰鷹這才回過神,關切詢問蕭月音: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一面,灰鷹請裴彥蘇再次坐下,而蕭月音搖了搖頭,依舊不肯露面,只是還躲在裴彥蘇的身后,背對他。
灰鷹還想調侃,卻聽裴彥蘇聲音,前所未有的冷峻凌厲:
“還是我對你太過縱容,什么話都敢說。”
灰鷹表情曖昧,一心覺得自己得逞,小聲嘀咕:“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裴彥蘇眼刀橫飛:“實話什么?”
灰鷹縮了縮脖子,變了副戲謔的表情,笑道:
“您是我的大恩人,我不該先斬后奏,應下這個從天而降的招親。”
裴彥蘇只用拇指摩挲著腰間的佩環,轉頭,卻發現蕭月音早已經背過身去,根本沒有在看他們。
“早上吵著要關心灰鷹的人是你,現在漠不關心的人還是你。衛郊,你如果不想留在這里,不想聽的話,自己先回客棧去。”
蕭月音哪敢自己走,她現在這副樣子,必須要陸子蘇的幫忙,才好不被人發現。
陸子蘇明顯有怒氣,她也知道自己行為反常,想了想,稍稍轉過了身,走到陸子蘇背后,小手微微搭在他雙肩,半撲在側,怯生生說道:
“你們說,我聽著就好。相信有陸公子的英明果決,灰鷹這件事,一定能有個完滿的收場。”
這話聽著,越聽越像是在挖苦和諷刺。
但裴彥蘇大概猜到了她為什么會這樣。
突然弓起的后背、隱約而無意的觸碰、她那張紅得透徹的小臉。
她有了變化,而那一處,也是他前世的迷戀所在。
她滿臉無辜,沒有幫到他什么忙,又是那樣惹他心煩。
一股無名火起,裴彥蘇冷冷質問:
“哪有小廝一直躲在主人身后的道理?”
蕭月音委委屈屈:“對不起……可我,可我真的沒有辦法。”
陸子蘇不依不饒:“你在蕭府大小姐面前,也這樣?”
他為什么總愛提“蕭月音”,一次,兩次,無數次?
這是在針對她衛郊,還是針對她蕭月音?
蕭月音胸口悶得很,不自覺提高了語調:
“對,就這樣。她對我可好了,絕對不會忽冷忽熱的。”
卻聽陸子蘇似乎冷嗤一聲:
“嘴硬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蕭月音氣鼓鼓:
“現在是在說灰鷹的事,我人在哪里,跟灰鷹的事沒有關系吧。”
陸子蘇:“有。”
蕭月音:“有什么關系?”
陸子蘇:“你總提蕭府大小姐。”
啊?
還能這樣?
這個人臉皮厚和倒打一耙的能力,著實讓蕭月音嘆為觀止。
她怒極反笑,咬著牙,終于忍無可忍:
“陸子蘇,你可不要倒打一耙,明明一直在跟我提蕭府大小姐的人是你。”
“我已經忍了兩天了,現在我也不想管了,請你告訴我,為什么你總愛提她?”
“你說,你是不是喜歡她?”
“是不是因為你喜歡她,才嫉妒我和她關系親密,老是這樣為難我的?”
被這樣的裴彥蘇一瞬不瞬地看著,蕭月音那僅存的理智和勇氣都漸漸消散,人也如同著了魔一般,變得不再掙扎,而是一動不動了。
從來清婉冷淡的公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裴彥蘇將她抱了起來,自己坐在了那貴妃榻上,把她放在自己的懷里。然后將她的雙臂打開,用他做過幾次的樣子、讓她環住他的脖頸,他用手掌向下,穿過夏日涼爽無比的衣料,微微將她的雙月,退分開越過不是阻礙的阻礙,停留在她那早已一塌糊涂的所在。
眼淚不從眼中流出,自然還有別的去處。
即使她的心里沒有他,他也還有別的方法讓她說話。
“真兒,”裴彥蘇似乎低低地笑了一聲,又得意又滿足,“剛剛我回來的時候,一邊想著你,一邊仔仔細細地凈過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