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裴彥蘇的孟浪之語剛剛落地,突然有光亮一閃,照得蕭月音睜不開眼。
是他背后的窗牗之外,有閃電劃過。
而在她屏息的轉瞬之間,又有一聲震耳轟鳴,是夏雷滾滾,穿云破月而來。
暴雨如注,雨水如傾盆一般砸落下來,砸出如珠玉一般的碎裂之聲,又不間斷向下滾落,在房檐窗沿上聲聲敲打,將蕭月音方才被電閃雷鳴驚得停滯不前的心,紛紛擾擾、一聲一聲拉了回來。
今年以來,華夏各地多干旱,即使到了仲夏時節,雨水都十分稀少,上一次的雨下在大婚那日,卻遠沒有今晚這般盛氣凌人。
蕭月音垂眉,回來時自己還穿著早晨去觀刑時的衣衫,本是和衣而眠的,眼下已被換成了樣式保守普通的寢衣,大約是值夜的戴嬤嬤為她換上的。
“你,你是怎么進來的?”她口中濕滑,又重新提起了方才未竟的問話。
“外面響起第一聲雷鳴,我便醒了,”裴彥蘇俊朗流利的面容,一半被窗外的輝光點亮,一半則隱于房內的黑暗之中,他這次并未再用“微臣”這個自稱,“來到耳房之外,聽見公主的呼喊,值夜的戴嬤嬤便讓我進來了。”
“這是何往?”裴彥蘇的聲音,透過車簾,清晰地傳入蕭月音的耳朵。
不等車夫回答,裴溯先掀開了車簾,將她與蕭月音去禪仁居參拜世尊的等身金像一事,一五一十告知了打馬而來的裴彥蘇。
裴溯話畢,裴彥蘇卻并未開口回應。
蕭月音緊抿著嘴唇,不知為何胸中的心跳快了幾分。
未幾,自外又傳來幾聲馬蹄噠噠,伴著他沉穩如鐘的嗓音:
“既然是參拜如此重要之事,兒子自然要陪阿娘與公主同去,才方顯虔誠和重視。”
42.
佛家世尊釋迦牟尼的十二歲等身金像,本就是這次隨永安公主和親漠北一行所攜中最為貴重稀有之物。
其實最早的時候,禪仁居本也是個佛寺,甚至其歷史還要長于大周之國祚。奈何在其建成后不久,幽州便開始陷于混戰的泥淖,被漠北的各方夷狄輪番占據。禪仁居也先后數次毀于戰火,寺內僧眾也幾乎逃竄殆盡,便漸漸荒廢,而至今日。
這一次也是為了迎接永安公主一行,漠北王廷才簡單將禪仁居重新翻整了一番。又因寶川寺僧侶帶來了等身金像,禪仁居內便專門辟出了最大的一處佛堂,以示尊重。
謐步走入那佛堂,只見幾位沙彌盤腿端坐于墻邊蒲團上,闔眼誦經。一眼望去,其中并無靜泓的身影。佛龕上寶相莊嚴,前方供有鮮花果盤,香火繚繞,余煙裊裊,與昨日所觀之殘暴非人的刑罰,堪堪兩個世界。
佛龕前只有一個蒲團,裴溯被請先行下拜。跪立叩首,雙手合十,裴溯闔眼默念數句,又緩緩起身,接了由蕭月音遞來的佛香,點燃后,雙手虔誠插于香爐之內。
裴溯拜完退下,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兒子和兒媳。
“哎呀!”卻被另一人打斷,原來是兩人說話時,毓翹從臥房中捧了個木匣子,急匆匆往外走,剛好踩到了蕭月音的裙擺,往前一個趔趄。
那木匣子所裝的東西,也隨之墜落一地。
蕭月音掃眼看去,只一瞬,便霎時從玉頸紅到了耳朵根。
是先前戴嬤嬤為她做大婚教引時的那本冊子,好巧不巧,落地之后,翻開到了最要緊的一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①。”尷尬間,卻是裴彥蘇彎腰,將那冊子合上,重新遞給了毓翹。
毓翹紅著臉將冊子胡亂塞回了木匣,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大人方才說什么?”蕭月音回過神,臉上的紅霞卻已然退卻。
“沒什么,”裴彥蘇恢復了端方君子的模樣,“突然有感而發罷了。”
她果然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43.
第二日的卯時剛過,臨陽府門口停著的幾輛馬車,便已經就緒,緩緩向東邊城門方向駛去了。
一直到一行路過禪仁居,眼見著只背著薄薄行囊、輕裝上陣的靜泓也上了她身后的馬車,蕭月音才徹底將那顆懸著的心放下來。
剛收回了打簾外望的手,她對面坐著的裴溯,便溫柔說道:
“其實,幽州距離直沽不過四百余里,在兩日三日之內,緊趕慢趕,也能趕到的。忌北這個孩子,一心立功,倒是苦了公主,要同我們一道這么早起。”
但裴溯并不知曉,和裴彥蘇一樣,蕭月音也是個習慣早起之人。不過,她如今扮演的蕭月楨,倒是聽說從前在周宮中時,日日懶睡,每每錯過晨省。
眼下,裴溯自然以為她面色不愉是因為起了太早,她便順水推舟,立刻捂嘴,懶洋洋打了個呵欠:
“大人的事是要事、大事,若是為了我區區幾個時辰的睡眠而耽誤,我可是當不得這個千古罪人的。”
“若是屬什么生肖便忌吃什么,天底下會少多少人間至味?兔肉不似豬牛羊那般肥膩,烤著吃最香最勁,公主要是錯過了,恐怕要后悔。”
他貼著她,說話時微微震動,她雖一直凝著那兔肉,卻也知曉他應當正在看著她。
“牛、兔、蛇、羊、雞……”蕭月音抿了抿唇,抬首回視裴彥蘇,“這生肖中可食用的畜禽確實種類頗多,聽大人的意思,似乎你的生肖,也是可以食用之?”
“公主怎么這般健忘,”裴溯笑道,“當初撰寫婚書時,公主已與忌北合過八字了。忌北大公主五歲,下個月便是他二十二的生辰。”
大五歲?
蕭月音在心中默默掐算。
她是屬兔的,大五歲的話……
喔,原來裴彥蘇是屬狗的。
44.
其實,細究起來,裴彥蘇并沒有比蕭月音年長有五歲那么多。
只是一個屬狗,一個屬兔,乍一粗算,有那么大的差距罷了。
至于狗肉究竟能不能食用,蕭月音眼下并不想關心,要緊的是裴彥蘇曾與蕭月楨合過八字,她卻連這點都忘了。
是以,在聽完裴溯的話后,她便只能裝作恍然大悟一般,一面走到裴溯身旁的位置坐下,一面同樣笑道:
“阿娘,瞧我這記性,大約是今日起得太早,到現在也還未完全清醒,竟將這么重要的事都忘記了。”
果然,裴溯聞言又狠狠剜了裴彥蘇一眼:
“忌北,下次定要聽阿娘的,左右按照公主說的來。今日趕那么早起,委屈了公主,你得到什么好了?”
“是是是,阿娘教訓的極是。”裴彥蘇笑著應下,又從懷中掏出匕首,拔了刀鞘,一點一點為面前的兩個女人熟練解了那只被烤得外焦里嫩的兔子,謙然道:
“自從登科后,兒子也是許久沒有下過廚了。今日這只烤兔子,光從色香來看,應當不輸往日,至于味……你們未嘗,我也不好做這賣瓜的王婆。”
裴溯微微側頭,淺笑著看向蕭月音,后者便支起筷箸夾了一小塊裴彥蘇割下的兔肉,徐徐放入口中,一面品嘗著這入口香脆、鮮香四溢的肉塊,一面又聽裴溯在身旁笑道:
再回到客房時,裴彥蘇也早已回了。
日頭西斜,這個親手烤兔來向嬌縱公主賠禮道歉的漠北王子,此時正半倚在窗邊,凝神細思。
從側面看,他有著比尋常漢人男子更加優渥的面部線條,深邃,硬朗,也正因為如此,他也比尋常人更讓她捉摸不透。
“北北可好?”聽見她的腳步,裴彥蘇轉了臉過來,半邊俊容被暮色斜照,另一邊卻仍舊陰冷。
蕭月音不想多口舌,只微微頷首示意,便徑直前往湢室。
誰知他竟然跟了上來。
隨侍的韓嬤嬤見狀,斜斜看了一旁的毓翹一眼,兩人便默默退下,關上了房門。
身后的氣息已然迫近,蕭月音滯了一息,后頸上的熱溫傳來,是他微微握住。
“我尚在癸水之期,大人再等等……”
他明明并未做什么,只是一只手,她卻已然呼吸不穩。
“既然是癸水之期,公主要那么多冰來,又是做什么?”那只手卻撩開她故意遮住雙耳的鬢發,說話時,氣息在她耳上繚繞。
另一只手,微微攏上了她的小.腹。
45.
從前幾次,裴彥蘇攬住或者握住她的腰側時,蕭月音砰砰的心跳,也斷沒有此時這般快過。
只有兩次被他熱.吻,他纏住她,她腦海空白一片,卻也不似眼下這樣胡思亂想。
其實,自從他與她從那月色下的山頂返程、又一同對付了碩伊母子的詭計和胡攪蠻纏之后,他對她行動上可以說是極為克制,與大婚之前他慣常的言行逾矩比,簡直堪稱君子典范。
就說連續兩晚與她同床共枕,她不與他睡于一床被衾之下,他除了關切什么話都沒有多說,只悉心幫她把被衾掖好,熄燈就寢時,放低所有動作的音量,生怕將她打擾。
這番禮待、尊重和克制,讓蕭月音漸漸放下了防備。
裴彥蘇深慕蕭月楨,以“楨兒”喚之,既顯親密,又不過分露.骨,合情合理。
只是自她被送到寶川寺的當晚,住持便也為帶發修行的她,取了靜字輩的法號。
也正因如此,她才會喚靜泓為“師弟”。
而那個法號,恰恰就是“靜真”二字。
靜真居士,也可以是“真兒”……
46.
自鄴城出發的月余以來,蕭月音自認心定氣和,即使心中難得泛起波瀾,也大多因為跌宕起伏的境遇,或者偶然的有感而發。
她雖然生性敏感,但即使面對裴彥蘇這個姐夫將她李代桃僵,她也自問對他只有惱和懼,并未多生什么不該有的情愫出來。
她對自己所處的位置和面臨的局面,向來有著清醒的認知。
她名喚“月音”,并非大周皇室蕭家早幾代便定下的,依著這一輩人兒郎從“木”、女郎從“女”得來的名字,這是她出生即喪母的當晚,弘光帝將她送到寶川寺之前,隨口起的。
因為反正那鑲金蓋印的皇家族譜上,是萬沒有她蕭月音半點位置的。
而其實“靜真”這個法號,也并非寶川寺的住持因為她那尷尬的身世而故意為難她所取;相反,由于弘光帝極為愛重蕭月楨,“月楨”二字,則是在盧皇后之國母喪儀徹底完畢之后,才被深思熟慮的弘光帝公告天下的。
蕭月音正要言謝,背后卻有另一個熟悉的男聲:
“貧僧此來,閼氏特命貧僧行杏林事,若是,若是公主大喜……”
是靜泓,不需要她看清面容,便知曉是他。
“真兒是受不得這海上顛簸,暈船以致的嘔吐。”裴彥蘇的解圍,忽然換了對公主的稱謂,大掌也不再拍她脊背,只停留在其上,“師傅所說的大喜應當未至,不過,很快也會有的。”
47.
就在他們說話間,又一個浪打來。
因著趴在船舷,蕭月音人才剛剛轉過來,風浪所致的顛簸,讓她還來不及細品裴彥蘇所言之意,便又只能跌落在他的懷中。
熟悉安心,又危險重重。
他的手掌扣在她的腰.際,下巴也堪堪抵著她的頭頂,是以他說話的時候,聲音不僅從她耳際外圍,還沿著她顱頂至下,兩重并不完全相同的音色,交叉作響。
“海上的天氣變幻莫測,出海時還萬里無云,此刻卻已然風雨晦暝,”裴彥蘇對靜泓又說了一句,是與天氣相反的云淡風輕,“船行顛簸,靜泓師傅若是無事,還是回到船艙中歇息吧。”
靜泓手中的佛珠早已停了下來。
捫心自問,方才那句話,他委實問得太過唐突。
“借腹生子?”如此荒謬之事,蕭月音不由將杏眼瞪得更大了。
“真兒放心,”他將語調放低許多,顯然并不愿意再在這難得的舒朗時光里提到車稚粥這樣倒胃口的人,“這種事,不會在你我身上發生。”
今天,他已經對她說了好幾次“放心”了。
面對他深情拳拳,她可不敢“放心”。
得熬到從新羅返回,順利在直沽與蕭月楨完成交換……
可她陷入凝思的短暫罅隙,卻給了裴彥蘇另一層機會。
那扣在她后腰的大掌忽然拍了拍,他唇角上揚,又緩緩將肩背一沉,在她耳邊低語:
“月事帶這是撤了?正好,終于可以讓真兒見識見識,你夫君遠遠長于那車稚粥的地方……”
48.
蕭月音雖早已見識過裴彥蘇那并非儒雅君子的一面,但他這般孟浪直白,也是少見。
全怪這幾日身上的衣衫太薄,他竟然能隔著那薄薄的衣料,從她才撤下不久的月事帶上,探知她癸水已過之事。
夫妻之間,此等閨房私.密,也確實是無從隱瞞的。
但絕不容辯駁的事實卻是,她是頂替的,他真正的心上人也并非是她。
是以,即使聽明白了他暗示的蕭月音小臉透紅,仍舊是努力繃著喉嚨,回應著面前目光灼灼的男人:
“大人還記得,雷雨夜
靜泓早早起身做完功課,就是為了趁著今日天氣晴朗,一睹這海上日出的風采。
可剛走出船艙,便見到坐于船頭的兩人。
他只想觀景,她與那王子,遠遠不去打擾便好。
誰知道,他的靜真師姐,竟然允許和那王子在紅日下擁吻,旁若無人。
非禮勿視的靜泓,只能緩緩閉上雙目。
49.
清晨的海面,格外潮濕溫潤。
等到始作俑者的裴彥蘇終于吻得盡興了,好不容易放過了她,蕭月音才羞紅著一張小臉,挪動著身軀,重新在他懷里坐好。
也不知是他給她披上的斗篷終究太薄,還是他并未給晨起的他自己多著一層衣料,在她漸漸回神時,卻只覺得身.下似有更隱秘灼烈的熱源,若有似無,隱隱發作。
“我抱你回去,再睡一會兒?”在她咽下口中津液的同時,裴彥蘇也不知何時啞了嗓子,問她。
但蕭月音并不想錯失這般絕佳的觀景機會,只抿著唇搖了搖頭,微微向他的胸膛靠去,定好后,便重新將視線移向前方廣袤無垠的海面。
裴彥蘇領會她的意思,便再不說話,只用長指一點一點為她整理被海風吹亂的青絲,靜靜看著她。
那男子青絲高束,以青蓮色大袖道袍為底,外罩櫻草色暗紋比甲,腰間綴以玄青色絲絳,腳踩大紅方舄,雖從頭到腳皆為最時興最正統的士大夫打扮,而他眉間橫插的狼牙狀刺青,卻為他在英朗挺拔之余,多添了幾分恰到好處的野性。
金勝敏雖為新羅公主,卻從未見過的英俊男子,此時正在微微俯身,朝著他面前那個裝扮清麗的貌美女子柔聲說著什么,那女子雙眼通紅,男子見狀,還在大庭廣眾下,伸手為她拂去白皙面頰上的淚珠。
想到即將與自己成婚的病秧子駙馬,金勝敏心頭一陣酸澀,轉頭看向車內正在閉目養神的金勝春,忍不住陰陽怪氣道:
“大哥你看,光天化日下,平壤城內也有這等風貌了。”
金勝春這才順著金勝敏打簾的角度朝外望去,卻只見那紅著眼眶的秀美女子,一向眼高于頂的他,也仿佛被擊中一般。
回過神時,卻又在腦海中搜尋,似乎自己從前,與她有過交集。
50.
其實,蕭月音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愛哭愛流淚的姑娘。
蕭月楨自小便被弘光帝嬌養,同樣被周宮上下眾星捧月一般長大,她是如何看待眼淚的,蕭月音并不能共情。只于她從小在寶川寺中的孤苦而言,眼淚是太過奢侈無用的東西,她也分明清楚,這換不來什么。
可是,自從代替蕭月楨與本該是自己“姐夫”的裴彥蘇成親之后,也不知究竟是為何,那原本尚算修得平靜無波的心,開始頻頻泛了層層疊疊的漣漪。就連落淚的次數,也遠遠超過了過去十七年的總和。
細細想來,大約是因為那次她在裴彥蘇面前落淚之后,他便為了她放棄了糾纏許久的堅持,那原本咄咄逼人的態度,也綿軟緩和到如同潺潺的春水,潤物細無聲。
人總是有些本能的。
而今日,她之所以在剛剛踏足平壤、來到新羅的市舶司不久便忍不住失儀落淚,全是因為聽聞了關于新羅太子金勝春與大公主金勝敏的身世。
原來,他們兄妹二人和她是同病相憐的。龍鳳胎本主大喜,但他們的生母、王后李氏,卻在艱難產下金勝敏后大出血,最終薨逝。
樸秀玉被迫半是跪臥在地,還來不及喊痛,面前這個果斷出手護妻的綠眸男人,又幽幽說道:
“樸姑娘,你可知我夫人是誰?”
樸秀玉一面忍住涕泗,一面狠狠看向他身旁的美貌婦人。
這一身清雅的女人,海棠一般的嬌靨上仍舊掛著淺淺的微笑,波瀾不驚的模樣,如同天仙下凡:
“樸姑娘所言之天朝上國大周,不久前,才由天子親封了一位超品級的永安公主。樸姑娘見多識廣、消息靈通,不知可有聽說過她?”
又趁著樸秀玉驚愕間繼續補充道:
“這不巧了,正是本公主。”
51.
觀音高坐蓮臺,手持凈瓶,慈眉善目,普渡蒼生萬民。
對她,蕭月音曾無數次頂禮膜拜。
而看著面前錯愕驚恐、涕泗橫流以致儀態全無的新羅準太子妃,她卻只覺得心頭說不出的通暢。
從前的人生里,她慣是被忽視、被踩在腳下的那個,而這么對她的人,偏偏就是她的親生父親和親姐姐,她除了默默承受之外,旁的做不得什么。
今日在異國他鄉,倒是出了口惡氣。
雖然也是借用了大半個姐姐的名義。
許是第一次做這樣“仗勢欺人”的事,對樸秀玉自報完身份后,心頭震蕩的蕭月音,仍舊稍稍往裴彥蘇那里靠了一些
說著,她又抽抽搭搭,像是訴苦一般,紅著眼看向蕭月音:
“可是她如此糊涂,我聽聞她慘死,也是心痛不已,所以我便去停尸處看了,那場面,實在是……”
果然,貝芳說完,天真嬌純的大周公主臉色也變了,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般簌簌撲落。
她當然是在故意說這些話來刺激這位公主,其實原本她還不想把話說得那么直白那么難聽,但是裴溯話里話外讓她難堪的意思,她是聽得出來的。
她可不是中原漢地嬌滴滴的小姐,見個所謂“外男”都要臉紅心跳、話都說不清楚的。
她親眼見過,自己姐姐的婆母、也就是烏耆衍單于的大閼氏帕洛姆,為了她那個弱智長子狐維有后,親自下手,幫她姐姐和狐維成事。
她實在惡心這樣的事,又因為和姐姐一樣從小被帕洛姆收養做了“童養媳”、害怕姐姐的事遲早有一天落在自己的頭上。
是以,當初赫彌舒王子要迎娶公主,她便主動提出,要去和碩伊的外甥女薩黛麗爭一爭,到赫彌舒王子身邊去。
帕洛姆同意了。
但赫彌舒王子比她想象中還難對付,她甚至從頭到尾沒有機會同他單獨說過一句話。
王子的眼里只有蕭月楨這個善良過了頭的美貌姑娘。
而裴溯,表面溫柔善解人意,其實從來沒有松過口,要讓她或者薩黛麗到王子身邊去。
方才裴溯那么說,不就是為了告訴她,王子和公主在床笫之間濃情蜜意,王子一整晚都纏著公主,她根本插不進去嗎?
她眼下暫時確實插不進去,不過沒關系的,對付公主這樣天真純善的嬌嬌女,她只需要略施小計便夠了。
“薩黛麗和隋嬤嬤都被燒得黑乎乎的,”她繼續用又驚又委屈的語氣說著嚇人的話,“和黑炭沒什么區別,也只能勉強辨出人的形狀來,一口白牙又瘆得慌——”
“行了,”裴溯難得不見了大家閨秀的儀態,厲聲喝止,“貝芳,你今日話怎么這么多?公主被隋嬤嬤這個乳母背叛已經足夠委屈難受了,你還要火上澆油嗎?”
“我、我沒有……”貝芳瞠目結舌,眼淚也跟著越掉越多,“我也很害怕、很后悔去看了薩黛麗他們的死狀,所以才來跟閼氏你訴苦,但又不巧,撞見公主也來了……我知道閼氏心疼公主,不舍得公主受半點驚嚇和委屈,但貝芳也、也想被呵護被心疼……”
“好了好了,”眼見這姑娘哭成了淚人,裴溯剛剛才提起的氣勢又散了下去,她本也不是嚴厲之人,又被貝芳哭得有些頭疼,只能搖了搖頭,敷衍道,“別哭了,是我話說太重,你也哭了好一會兒,累了,就先回你自己那里去吧……”
貝芳用余光看向公主,神色黯然眼淚默默地流,她知曉自己目的達到,于是又胡亂說了幾句,便離開了。
蕭月音是心思極為細密之人,聽裴溯喝止了貝芳而不是指責她,便知曉貝芳所描繪的慘狀全是事實。
如果她沒猜錯的話,裴溯可能也去看過了。
只是不知,裴溯和貝芳知不知道,那些人其實并不是被燒死的,而是被裴彥蘇殘忍殺害后,再放火燒掉。
裴彥蘇心頭的恨意太濃了。這些人如此利用蕭月楨,他作為深愛蕭月楨的夫君,怎么可能放過他們?
而想明白這一點后,她便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向裴彥蘇或裴溯坦誠實情了。
她跑不掉,她不想死。
更加糟糕的事,她明明努力不去想貝芳形容的那些死狀,可偏偏不受控制。
她在佛寺中長大,從小沒見過血腥殘暴,和親之后,先是表兄盧據的頭骨做成的酒碗,然后又是親眼見到裴彥蘇殺人如麻,那潘素和碩伊被剝.皮實草。
眼下,即使沒有親眼見到隋嬤嬤和薩黛麗的死狀,腦海中卻已經勾勒出畫面來。
蕭月音搖了搖頭,想把畫面擠出去。
但終歸徒勞,反而愈演愈烈。
在房內幾人的驚呼之下,被嚇破了膽的小公主雙腿一軟,徑直倒了下去。
這一倒便是一個多月,蕭月音纏綿病榻,意識不清,在先前一日一夜昏睡后紅潤豐盈的嬌靨,也變得慘白,鮮艷欲滴的紅唇沒了半點血色,氣息也是微弱至極。
裴溯后悔不已。
裴溯知道,她的公主兒媳是一下受不住被乳母背叛的打擊,又聽貝芳說起乳母尸首的慘狀,刺激太大,一病不起。
她將沈州城內的郎中都請遍了,個個都說公主本來身子就先天不足,又因為受了驚嚇憂思過度,讓他們想辦法將公主治好,卻都只能勉強讓公主還保持“活著”的狀態,若要公主醒來,則是束手無策。
雪上加霜的是,原本靜泓的醫術甚佳,可以一試,但靜泓那晚被丟到宅院門前時,已是重傷昏迷,那些請來的郎中,也只能盡量保著他的命,根本治不好。
前線沒有消息傳來,裴溯就更不敢貿然將沈州發生的事告知裴彥蘇,實在怕擾亂他的心思。
但這一天不同。
本著對公主的愧疚,裴溯早已搬到她和裴彥蘇這邊,每日親自照顧公主。
晨起之后,公主原本還像之前那般病容支離,小臉比紙還白,蹙著眉頭昏睡。但突然,韓嬤嬤眼尖,說公主手指動了動,緊接著,那薄如蟬翼的眼皮也動了動,鴉羽長睫緩緩撐開,眼珠里的紅血絲分明,公主也自行轉了轉頭,作勢要醒。
屋內幾人喜上眉梢,紛紛圍到床榻前,只等公主醒來,好讓心頭的一塊巨石落地。
然而下一瞬,公主卻咳了一下,緊接著,一口殷紅的血液噴出,飛濺在素英的帳子上。
公主嘴角還掛著淋漓的血,人卻根本沒醒,又直直倒了回去。
裴溯差一點就要從椅子上軟到地上去。
不過現在不是慌亂的時候,等她強忍心中的悲痛將理智回籠,便立刻吩咐:
“趕緊再去請郎中來看看,然后準備紙筆,我要給王子寫家書,讓他務必趕回來。”
蕭月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她除了會寫幾手字外,其他三樣幾乎只懂皮毛。
金勝敏敢這么講,棋藝必不會差,若她應戰,不出幾招,便會露餡。
這可是有損國體之事……
情急之下,她將視線移向身旁的裴彥蘇,不由向他求救。
可目光剛與他的對上,她又忽然意識到:
不對,裴彥蘇也當她是蕭月楨,若是她此刻向他求救,豈不還是會暴露?
52.
說出口的話覆水難收,蕭月音追悔莫及。
眼下前是狼后是虎,幸好這新羅東宮的花園之中雖然燈盞眾多,光線卻不甚好,否則被旁人看見自己額間沁出的點點細汗,“做賊心虛”這四個大字,即使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全部的動作,事無巨細落在與她緊挨著坐的裴彥蘇眼里,她的所思所想,他又怎么會猜不到?
幾息之間,裴彥蘇便已然想好了對策,在金勝敏臉上的不耐煩越來越濃時,主動向大家笑道:
“我家公主在出嫁之前,在大周上下,是出了名的刁蠻任性……”
新羅市舶司衙門口值守的小吏,自然不知面前這對郎才女貌、如天神下凡一般璧人的來歷,那俊朗非凡的男子一開口問,他便只覺得獨自值守半日終于有了紓解無聊的辦法,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他所知曉的新羅朝中事夸張了數倍講了出來。
當然,饒是這小吏也算見多識廣,也并不能想明白,面前這位他生平所見最為美貌動人之女子,為何會在聽完他如此這般繪聲繪色的講述之后,一聲不吭地灑了許多珍珠。
蕭月音自然有她的原因。
她與這對金氏兄妹看似身世相同,但他們與她的境遇,卻是天差地別的。
雖然金氏兄妹的父王也在元后薨逝之后很快便迎娶了新后宋氏,可是國王卻在兄妹兩人尚在襁褓時,便給他們一個封了太子、一個破格封了太德公主,十幾年來,榮寵不衰,從未間斷。
而蕭月音同樣也要飽嘗生來喪母的凄苦,下場卻是被生父弘光帝無情抹去、出生便被送往寶川寺,獨自默默無聞長大。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①。
別說與蕭月楨作對比,就連與這千里之外的新羅太子兄妹,弘光帝對她,又哪里有“愛子”“為之計深遠”半分?
蕭月音這樣想著,心中也愈發酸楚苦澀,即使在外人面前,也忍不住紅了眼睛、落下淚來。
一直到在門可羅雀的市舶司府衙門口又停留了片刻,裴彥蘇從車下哄到車上,她接連不斷的眼淚方才堪堪止住。
“母后在天上,看到公主這般模樣,定是要心疼了。”馬車在市舶司門口緩緩開動,裴彥蘇與蕭月音緊挨坐著,瞧她那雙杏眼又隱隱有哭得發.腫的樣子,心口也跟著悶悶地疼。
因著馬車封閉,與外界隔絕,他倒是恢復了本來應該對盧皇后的稱呼,以“母后”二字來表明自己大周駙馬的身份。
但讓他頗為惱火的是,因為弘光帝多年以來一直刻意隱去了蕭月音這個雙生皇女的存在,即使他現在要哄著他的音音別再因為金氏兄妹的際遇而傷心落淚,卻也只能假裝毫不知曉盧皇后的真實死因,只當她是蕭月楨,盧皇后也只是因為生她一個,不幸薨逝。
蕭月音正在掏出巾帕,聽到他這番安慰,心頭卻是更加酸楚。
畢竟他的父母尚在,畢竟他不知她是蕭月楨的雙生妹妹蕭月音,以為她如此失態,只是因為和金氏兄妹一樣,生來喪母……
她自小承受的苦難,比他們幾個都要多上許多,而現在唯一能給她些許安慰的裴彥蘇,卻對此毫不知情。
世事無常,多的是陰差陽錯的事。
瞬息之間,眼淚又落了下來,就連她用巾帕擦都擦不斷,此時的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雙肩又聳了聳,卻忽然一暖。
是裴彥蘇攬過她,讓她靠在他結實寬闊的胸膛里,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頭頂,她聽到他無奈的聲音:
“真兒想哭就哭吧,身為你的夫君,卻不能與你感同身受,是我的錯,我對不住真兒。”
“若說母后心疼,我對真兒……心疼也不比她少。”
“今日既然辦不了正事,等真兒歇息下來,我們再好好在平壤城里轉轉,好不好?也不知這平壤的商鋪中賣的珠寶首飾如何,能不能讓我挑到些新奇別致的,給真兒……嗯?今日怎么將耳珰帶出來了?”
說最后這一句話的時候,裴彥蘇頓了頓,用長指捻起她耳珠上墜著的耳珰。
蕭月音卻因著這突然的觸碰脖根一癢,也顧不得眼角還掛著未盡的淚珠,便從他懷里支起了身子。
“前幾日海風大,為了不被吹疼,我還是將耳珰們收在了妝奩下面。”面對他誠懇探尋的眼神,她不好回視,一面垂著眼簾答話,一面也不自覺伸了柔荑捏住了一邊的耳珠,緩緩撫著上面一穿而過的金制耳鉤,光滑,冰涼:
“平壤城內風調雨順,我又是極其愛美的,這終于逮到了機會,怎么不翻出來好好裝飾裝飾?”
實則,是昨晚韓嬤嬤趁著裴彥蘇不在船艙中檢查她兩邊被茶葉梗封住的、新打的耳洞時,發現這幾日將養得宜,在他們一行順利抵達新羅后,她便可以戴上耳珰了。
“真兒花容月貌,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②,”見她因為他故意岔開的話題果然止了眼淚,裴彥蘇也順勢而為,由衷的夸贊源源不斷,只覺得怎么說都說不夠,“隨便往平壤的街頭一站,也是傲視群芳,無人能及你風采半分。”
這樣毫不掩飾的夸贊讓蕭月音害羞不已,她忍不住又一次垂下了眼簾,櫻唇也終于微微上翹,笑了出來。
“我裴冀北可大方得很,不介意往來路人窺見我夫人的美貌。”裴彥蘇見她終于笑了,心下一片柔軟,忍不住輕輕捏了捏她尖細的下巴,“車里悶得緊,不若夫人隨我下車,你我步行,好好在這平壤城內逛逛?”
于是在此之后,兩人便由下車之地開始,走走停停地在平壤城內各色林立的商鋪之中逛了大半個時辰。
等到兩人逛得差不多了,一直跟在他們身后的小廝胡堅的手中,早就提滿了裴彥蘇為蕭月音買的各種玩意。劉福多公公找到了他們,說是已經訂好了平壤城內最豪華客棧的天字號客房,兩位主子逛得累了,請就此先到客棧休整。
裴彥蘇和蕭月音從善如流,上了馬車后,又坐了一盞茶的工夫后,便到了劉福多公公所說之地。
可是兩人剛下了馬車、才堪堪踏足那客棧的門廳,卻被幾名身著統一衣衫、中等身材的男子攔住了。
領頭之人面色沉冷,也并未自報家門,只說他家主人在街頭偶瞥,看這位美貌婦人十分面善,想請她到府上一敘。
這番說辭盡了,美貌婦人和她的夫君互相對視一眼,各自的表情雖不相同,卻俱是頗為凝重。
為了低調行事,這一路上他們不僅隱去了身份,就算是方才在市舶司,也只說自己是自大周而來平壤做生意的商戶。兩人又都是第一次來到新羅、平壤,又哪里會有看蕭月音“面善”的神秘人,在他們剛到平壤后、便第一時間上來邀請。
“在這平壤城內,妾初來乍到,除了夫君之外,并不認識旁人。”蕭月音面帶微笑,儀容得體,還特意往裴彥蘇身側靠了靠,“煩請幾位壯士轉告你家主子,妾不過只是個普通商婦,貴人事忙,妾不便上門叨擾。”
說完,便又向幾人盈盈施禮,卻再沒有半點松口的意思。
那名為首的男子面容依舊冷肅,絲毫不為所動:
“不管夫人怎么說,我們得到的命令,是將夫人請去見主子,至于怎么請……”
話音未落,他身后的幾名男子便同時上前,就要將蕭月音與裴彥蘇圍住,大有要將這位萍水相逢的美貌夫人當著她夫君的面劫走之勢。
裴彥蘇面上雖然仍是云淡風輕,但袖籠中的雙拳,卻也早已緊握。
而他身后的倪汴,即使被裴彥荀易了容,此時也是青筋凸起、腰間的佩刀也在躍躍欲試。
在這平壤城內最豪華的客棧門廳里,對峙的雙方誰也沒有先動手、局勢卻是一觸即發。
——“原來崔大人在這兒,讓本姑娘好一頓找。”打破僵局的,是自客棧門外的一個尖利而不可一世的女聲,雖口口聲聲稱“崔大人”,語氣卻十分輕蔑。
來人名喚樸秀玉,乃新羅大將軍樸正運的長女,也是即將與太子金勝春成婚的太子妃。
這位容貌勉強可稱清秀的準太子妃,自然不是專程來找那位領頭的太子翊衛使崔赫宰的,通身氣派、絲毫不輸公主金勝敏的樸秀玉來勢洶洶,全為了那半隱在綠眸男子身后、見之忘俗的佳人。
再說同一時刻,蕭月音又哪里會知曉金勝春對自己褻瀆至此,雖然漠北的通商要求被拒,但裴彥蘇作為大周駙馬,可是在新羅人面前好好給她長了臉,她歡喜還來不及。
回到驛館時,她眉目如畫的臉上,也仍然掩不住那份喜氣。
但她一路抱著的蒙混過關的僥幸,在與裴彥蘇前后腳回到房間后片刻,便被打破得一干二凈。
彼時這位意氣風發的狀元郎也不說話,只是突然將自己的新婚妻子抱起來,徑直來到了房內的桌案上,又不知從哪里掏出那副鱷魚皮的棋盤,展開,然后輕而易舉將她鎖在他的腿上懷里,看著她芙蓉面上因為驚愕泛起的紅暈,沉著嗓音問她:
“公主,你可是當真不會棋?”
53.
蕭月音被裴彥蘇的問話弄得措手不及。
此時,她的心里面仿佛立了一面小鼓,心臟每跳動一下,那鼓便被敲一下。
咚咚,咚咚,咚咚。
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第二日,一行人雖然并未早起,卻也是緊趕慢趕,趕在日落之前,到達了直沽。
相較于小鎮安墟,直沽城郭倒是大了不少,雖與幽州和冀州相比仍是小巧,卻也不似安墟那般冷冷清清,行人商旅也有諸多往來。
而直沽城內也有專門來接應他們一行之人,為首的名叫奧雷,總領直沽地方事務,隨同他的還有一名副手,自稱泰亞吉。
當日,王子與王妃等人都歇在了直沽驛館中,而奧雷作為一方總領,自然極盡周到,當晚便設下佳宴,盛情款待了自鄴城輾轉幽州又遠道而來的一行眾人。
也是在這個席上,蕭月音才終于知曉,烏耆衍安排裴彥蘇來此的目的。
彼時宴席才剛剛開始,上菜的侍從們魚貫而入,眼見著一盤盤從未見過的魚蝦蟹蚌被擺在面前的桌案上,蕭月音面上仍舊保持著端持的微笑,內心卻是暗暗打鼓。
因為運輸不便,海錯是極為昂貴的食材,作為大周皇室的掌上明珠,蕭月楨從前在周宮的宴席上,自然是吃過不少,應當習以為常的。
可是蕭月音并非蕭月楨。
此時,陣陣咸香撲鼻,面對佳肴,她雖然難得食指大動,可是蝦蟹之類需要動手取肉,恰巧隨侍的韓嬤嬤也并不諳于此道,主仆二人對視之下,都頗有尷尬。
這樣的宴席場面,又剛好有陌生人在場,蕭月音并不想露怯,故而一動不動。
“公主從前在周都,各類宮宴上,想必見過也吃過不少奇珍。”然而她剛剛收了目光,坐于她和裴彥蘇對面的奧雷,便看出了她的拘謹,“直沽這個地方,地小人窮,也拿不出什么貴物款待貴人,只有這些今日才新打上來的海錯……”
說話的時候,已經挽起袖口,將剝了大半的蟹肉塞入口中,又像是故意一般大聲咀嚼了幾下,“公主這便是瞧不上這些海錯了,若這也下不了口,此行去新羅,公主恐怕是要吃不少苦頭的。”
新羅?
蕭月音蹙眉,轉頭看向身旁的裴彥蘇,仍是不發一言。
而裴彥蘇卻也早早將袖籠束起,長指不厭其煩地剝脫那繁復無比的蟹殼的動作,不見半分草原大漢的猛獷,反而滿滿如陽春白雪一般慢條斯理的矜貴模樣。
就在她看向他時,他面前的小碟已然被鮮嫩的蟹肉鋪了一半,裴彥蘇只微微側身,韓嬤嬤便會意,上前將那小碟挪到了蕭月音的面前。
“公主此番跋涉,舟車勞頓,沒什么胃口。”剝完一只蟹,裴彥蘇又拿起一只,仍舊不慌不忙地剝著,“公主金枝玉葉,哪里需要自己動手剝蝦剝蟹。有我在,縣尉大人的擔心未免太過多余。”
蟹肉入口,鮮香勁嫩,回味悠長,蕭月音忍不住瞇起了眼,唇角也帶起了點點笑意,被美食所迷,自然對兩人言語間的劍拔弩張,并不敏感。
“公主乃周帝掌上明珠,見過的大世面遠遠多于你我,”裴彥蘇面前的小碟,很快便又堆上了蟹肉,“我出身鄉野,粗鄙狂放,上不得什么臺面,此番遠赴新羅,還要仰仗公主天威,方才能成事。”
這樣的話自謙太甚,奧雷一口將整只蝦肉吞下,訕訕一笑,并未回答。
而他身側坐于角落的副手泰亞吉,只用手指無聊撥弄著面前的酒杯。
他與奧雷都是漠北人,奧雷被調到直沽這個破地方來當值本就心中不平,又聽新貴小王子借著吹捧弱周的公主如何如何厲害的言語向他們這些外人露了一番新婚夫妻的甜蜜恩愛,實在氣不順,不說話也是正常的。
遲滯間,又見一普通打扮的漢子貼墻入內,但并非往王子與公主處去,而是向那王子的生母裴姓閼氏耳語了一番,裴氏面色如常聽完,漢子又轉身離開。
同樣見到了這場面的,還有終于從蟹肉的鮮美中回過神來的蕭月音,剛放下筷箸,韓嬤嬤已然到了她耳邊,低道:
“方才在閼氏那里說話的人,便是奴婢先前跟公主提過的曹彪,與奴婢一同處理潘素一事的人。此人極為機敏可靠,花樣又多,應當與王子母子二人是舊識。先前有好一陣不見他,奴婢還以為他已經離開了,想不到今日又見。”
蕭月音回過神來,并未對韓嬤嬤所述小事回應。
畢竟,她終于想起來,裴彥蘇與奧雷口中的“新羅”,是大周的附屬、遠在海外的小國。
不知裴溯母子在幽州時對她隱瞞此行目的地的原因為何,蕭月音思及還未出發起便已存的忐忑之情,不由心生感嘆——
直覺雖準,可是此行新羅必然耗時良久、完全打亂她與蕭月楨交換一事的部署,她除了隨裴彥蘇同行之外,似乎找不到理由留在直沽。
都怪裴彥蘇在奧雷面前托大,將她這個公主夸得天上有地下無,她被架上了高位,只能按著他所說的那般去做。
是以,并不熱絡的宴席結束、回到房中時,蕭月音心里仍舊有氣。
“公主對微臣有什么話不妨直說,心中的氣郁結難舒,是會變老變丑的。”裴彥蘇后來飲了些小酒,與她二人獨處時,便多了幾分風流恣肆。
“本公主問你,”蕭月音當然不放過他低姿態的模樣,高拿高放:
“新羅為大周附屬國,自大周開國至今從未動搖過臣服之心。為什么好端端的,我們要漂洋過海去新羅?而且,你與母親在出發前,也完全沒有向本公主透露,這又是為何?”
“微臣早就說過,公主金枝玉葉,不應為這些俗務操勞。”裴彥蘇起了身,先深深看了正生著悶氣的小公主一眼,才繼續輕描淡寫說道,“單于特令,此次去新羅不為政事,只想做做生意。公主你說,還不是俗務?”
蕭月音櫻唇凝住,想起他在奧雷面前的那番夸口,心中漾起一絲不妥,卻頗抓不住要害。
“而且,為了低調行事,你我也將隱去身份,只扮作尋常北地商人,要委屈公主一些時日了。”言語間,他已來到她身前,微醺的身姿傾覆,連輕言細語都沾染了淡淡酒氣:
“母親點了名,靜泓師傅也要同去,難道公主不想和微臣一起,就當是漂洋過海,去新羅玩上一趟?”
蕭月音的鴉羽長睫微顫。
他最前面的幾句話,倒讓她終于抓住了要害——
既然只是尋常商事,那么她這個金枝玉葉,完全可以不用與他們同赴新羅。
但后面幾句話,又讓她把拒絕之語,生生咽了回去。
有靜泓和裴溯同行的旅程,聽起來也沒那么難耐了。
她因為他的話而面色緩和,自然也落入了裴彥蘇的眼中。
“只是到了新羅,微臣也不能再如此稱呼公主了。”男人說話的尾音,有淡淡的遺憾之意,“須得換個叫法。”
“嗯?”蕭月音被他這沒頭沒尾的話蒙住。
“以后,微臣喚公主,‘真兒’,何如?”墨綠色的眼眸里,溫柔滿溢。
可是,
蕭月音堪堪舒展的心頭再次抽緊,頭皮也驟然發麻。
楨兒……
裴彥蘇深慕蕭月楨,以“楨兒”喚之,既顯親密,又不過分露.骨,合情合理。
只是自她被送到寶川寺的當晚,住持便也為帶發修行的她,取了靜字輩的法號。
也正因如此,她才會喚靜泓為“師弟”。
而那個法號,恰恰就是“靜真”二字。
靜真居士,也可以是“真兒”……
不止是吻,他用舌尖卷起的嫩,肉還未得到疼惜,又承了牙齒的輕咬。
“啪嗒”一聲,蕭月音捏著的黑子,終于從指尖滑落,跌在了兩人交.疊的腳邊。
如雷擊,或如滾了沸水。
她克制不住地渾身顫.栗,又一聲嚶嚀。
意識逐漸混亂松散,連他什么時候放過她的都不知道,只在她急促的呼吸逐漸平緩下來時,被他蹂,躪過的那只耳,又聽到裴彥蘇靠近的聲音:
“不想和真兒分開睡,一晚上都不行。”
54.
不出意外的是,之后的棋局,蕭月音輸得潰不成軍。
她的棋藝本就拙劣至極,即使是她擯除雜念、擺定了心思、用盡了技巧與裴彥蘇對弈,恐怕也吃不了他幾子。
更何況他不斷落在她耳珠上的吻,和他在棋上風格幾乎相同——
以進替守,步步為營,半點不讓她有回擊的余地。
而最后的結局,也正如他先前那半是承諾半是狠話的那般,在這偌大的棋盤上,竟然沒讓蕭月音占到半點機會,吃他哪怕一枚白子。
裴彥蘇的孟浪之語剛剛落地,突然有光亮一閃,照得蕭月音睜不開眼。
是他背后的窗牗之外,有閃電劃過。
而在她屏息的轉瞬之間,又有一聲震耳轟鳴,是夏雷滾滾,穿云破月而來。
暴雨如注,雨水如傾盆一般砸落下來,砸出如珠玉一般的碎裂之聲,又不間斷向下滾落,在房檐窗沿上聲聲敲打,將蕭月音方才被電閃雷鳴驚得停滯不前的心,紛紛擾擾、一聲一聲拉了回來。
今年以來,華夏各地多干旱,即使到了仲夏時節,雨水都十分稀少,上一次的雨下在大婚那日,卻遠沒有今晚這般盛氣凌人。
蕭月音垂眉,回來時自己還穿著早晨去觀刑時的衣衫,本是和衣而眠的,眼下已被換成了樣式保守普通的寢衣,大約是值夜的戴嬤嬤為她換上的。
“你,你是怎么進來的?”她口中濕滑,又重新提起了方才未竟的問話。
“外面響起第一聲雷鳴,我便醒了,”裴彥蘇俊朗流利的面容,一半被窗外的輝光點亮,一半則隱于房內的黑暗之中,他這次并未再用“微臣”這個自稱,“來到耳房之外,聽見公主的呼喊,值夜的戴嬤嬤便讓我進來了。”
“我……我在睡夢時,說什么了?”蕭月音心下一沉。
裴彥蘇卻起身,繞過床榻前的屏風,走到矮榻邊的幾上,除下那幾上籠燈的燈罩,用旁置的火石點燃燭火,再將燈罩重新罩回。
昏黃的燭火里,她看清他身上是一件漢制的寢衣,系帶緊扣,只有脖頸之下的交領內,露出了一點點其中線條流利的深色皮膚。
蕭月音驟然想起他隔著一道屏風換衣的那日,她情急之下為了替靜泓說話,切切繞過那扇屏風,卻看見他中衣之下的身.軀。
在裴彥蘇舉著籠燈,人還未重新靠近床榻時,她先閉了眼,翻了個身,將后背對著他。
“公主方才,不斷大聲呼喊,”裴彥蘇將那籠燈置于床頭柜上,又沿著床沿坐下,神情自若,“在呼喊公主的母后。”
蕭月音又翻身轉了過來。
“不過,公主對母后的稱呼,用了‘阿娘’。”裴彥蘇看著她。
她側躺,他直坐,兩人的視線即使交匯,也因為方向垂直并非平日里那樣容易被對方讀懂,蕭月音卻驀地心口猛跳,呼吸卡在喉嚨,枕在螓首之下的手臂,也麻了起來。
蕭月楨是不允許她稱弘光帝為“父皇”的,在每年寥寥與弘光帝見面之時,她也只稱“陛下”。至于兩位在盧皇后薨逝之后便被封了爵位的皇兄,她也一貫以“太子殿下”和“康王殿下”稱之,從不敢像蕭月楨那樣喚他們“大哥”和“二哥”。
是以,對于盧皇后,她是學著裴彥蘇喚裴溯“阿娘”那樣,在夢里也喚了“阿娘”。
可是蕭月楨是斷不會這樣稱呼盧皇后的。
幾句夢囈,便足以出賣她虛假的身份,裴彥蘇不僅聽得真切,還特意在她從噩夢中驚醒、心中的防線最為脆弱的時候,將此事明明白白點了出來。
他是已經發現了什么嗎?
雷雨之夜,最易暴露心匿,句句都得小心。
“本公主從未見過早逝的母后,”蕭月音緊住了胸口,無論如何都必須硬著頭皮撐下去,言語也跟著生硬了起來,“大人從第一次見到本公主起,不就應當知曉此事嗎?”
裴彥蘇墨綠的眸色在昏黃的燈光里被染成了另一種棕黃,她見他不語,微微抬腰,以方才麻木的手臂撐住榻下,半坐了起來。
“大人你每日見母親時都以‘阿娘’喚之,我耳濡目染,喚母后‘阿娘’,何來稀奇?”蕭月音一鼓作氣說完的時候,已經盤好雙腿,重新坐直了。
“我不像大人你,你父母雙全,”裴彥蘇仍舊不開口,只淡淡看著她,她便選擇乘勝追擊,恰好窗外又有閃電劃過,將他的俊容照得更加透亮,“如今一家團圓,便要拿我早早薨逝的母親,來大做文章了嗎?”
第一個炸雷驚起的時候,裴彥蘇立刻抬手,一左一右,捂住了她的雙耳。
他的掌心有熱溫,卻不似窗外如注暴雨的煩躁熱烈。
這一下,她剛剛才提起的氣勢被他驟然又粗暴地打斷,她擰著眉,卻并未伸手讓他將雙掌落下,只張著眼眸,用瞋目而視回應他。
僵持幾息,裴彥蘇忽又將雙臂垂下,撐起了脊背向她微微靠攏,面龐朝向她的左耳,沉聲:
“公主方才說什么,雷聲太大,微臣聽不清。”
回應模糊,是個裝糊涂的高手。
盧皇后本就是她與蕭月楨姐妹兩人共同的逆鱗,若她此時再重新提起,難免有被他抓住話柄的嫌疑。
在口舌之辯上,別說她,世上也很難找出幾個人是這位殿試頭名的對手。
“沒什么,夢魘而已,”蕭月音垂下眼眸,重新松了肩背,又慢慢躺了回去,塌下喉嚨,讓自己的語氣變得無比慵懶怠惰,“多謝大人體貼,本公主要繼續睡了,請大人自便吧。”
一面說,一面又翻了個身,面朝里,背朝他。
窗外的雨似乎眨眼間便弱了許多,只剩淅淅瀝瀝地滴答,房內的所有的動靜,也因而變得比先前清晰了不少。
裴彥蘇沒有用言語回答,她卻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之后有輕微的置物之聲自地面傳來,應當是放下雙靴,她背后突然一堵,床榻也跟著動了一下。
“你……”她心口也被堵了一堵,肩背霎時繃緊,耳邊傳來他的聲音:
“公主尚在癸水之期,更要注意休息。”
關懷貼切的話語倒是張口就來。
……可是,他在這里,她要如何安心休息?
她未動,他卻似乎也并未靠近她,聲音離她耳后尚有距離,沉沉傳來:
“微臣是君子。”
倒是先把她的話頭堵上,又給彼此留了幾分余地。
想起自己昨日趁著太醫未離去,緊急讓隋嬤嬤辦的事,蕭月音咽下口中津液,道:
“恐怕不止是這幾日……”
卻看到眼前紗帳上由背后的籠燈照射出的他的影子,不僅越拉越大,還將燈光漸漸掩蓋,她頓了頓:
“以后的很長一段時日里,都會如此。”
最后幾個字時,他已再次提起燈罩,恰好吹滅了床頭柜上由他親放的籠燈,一室驟然陷入黑暗。
裴彥蘇將她的衾被拉上,朝她掖好了被角,隔著衾被拍拍她的手臂:
“說好了與公主夫妻一體,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
卻壓不住他腰間那直向下沖的詭異的邪.火。
凝神細看,原來他竟步入內室,眼前的床榻連遮擋的屏風都沒有,床帳隱隱約約,有女人的身影。
“王子有事相商,當面說,方才不算見外。”
若是他沒記錯,這是金勝敏故意掐尖了嗓子的聲音。
原來在這里等著他呢。
55.
與兄長金勝春不同的是,金勝敏即使身為公主,面對自己心儀的男人,也如其他女兒般多了幾分含蓄和狡黠,絕不會做強迫之事。
早在她于那街頭的市舶司門口對裴彥蘇匆匆一瞥,金勝敏便已將她那身體羸弱的病秧子準駙馬樸重熙拋在腦后,一心一意,只想著那位驚為天人的外來男子。
一見裴彥蘇誤終身。
她嫉妒他面前的那個女人,嫉妒得發狂,嫉妒得要命。
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樣享齊人之福,何況與樸氏兄妹聯姻所牽涉利害甚巨,她不可能任性。
思來想去,便只有用這頗為下作的方法,即使知道她這么做可能會留下許多后患,即使知道裴彥蘇未必心甘情愿,即使知道這場只有身.體上的男.歡.女.愛不過是露水情緣——
再次來到金勝春的東宮,正好又是晚飯時間。
不知樸秀玉是因為今日入了宮還是旁的什么,此時她并不在東宮內。
與前晚鄭重的宴席不同,金勝春將晚飯安排在了更靠內院的花園之內。他與蕭月音兩人相對而坐,餐案不大,其上用的餐具卻比前晚的還要華貴不少,菜肴也是精致小巧了許多。
擺的幾盤,便有蝦蟹螺等海錯,烹飪的方法,似乎也與新羅的慣口不太相同。
“新羅與大周百年世代交好,大周是新羅最大的倚仗和靠山,這些,我們身為新羅人,都是從小便被灌輸的。”與馬車上相比,金勝春顯然又自在了許多,語調高揚,面帶薄笑,他看著蕭月音細嚼慢咽,便又繼續說道:
“其實……其實孤在與樸秀玉定親之前,也曾經想過向大周的皇帝陛下提親,把公主你娶到新羅來。”
蕭月音咽下了口中的海帶,并未抬頭看他。
“孤在新羅也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但,”金勝春看著她,頓了頓:
“但在公主面前,新羅什么也算不上,孤更是什么也算不上……公主是大周的璀璨明珠,面對公主,孤自慚形穢,到底是怯懦了,并未邁出那一步。事情到了今日這樣無可挽回的地步,孤這才來向公主說起,公主,會因此而怪罪孤嗎?”
蕭月音卻只看著餐案上的蝦蟹。
看起來也是好吃的,只是從前吃它們,都是裴彥蘇一點一點為她剝好,放在她的碟中、或者直接喂到她的嘴里。
她從一開始,就不需要自己動手。
不過金勝春東宮里的宮婢也算是耳聰目明,見她如此,便上來默默夾了幾筷蝦蟹,退到一旁剝開。
一直到宮婢的裙擺消失在她的視野里,蕭月音才恍然,想起了金勝春方才對自己問的話,抬眼敷衍一笑,淡淡道:
“當年,我將太子殿下傷成那樣,還能承蒙太子殿下多年的牽掛,著實是過意不去。”
“牽掛不算,公主身邊早已有了赫彌舒王子那樣的夫君,孤又算什么呢……能得到與公主單獨吃飯的機會,其實對孤來說,已經十分滿足了……”金勝春又笑,剛好那婢女將蝦蟹剝好了一點,放上來,“公主嘗嘗新羅風味的海錯,相比大周的,有哪里不同。”
蕭月音執起筷箸,夾了一點鮮蝦,放入口中細品時,又聽金勝春說來:
“若是公主喜歡,孤便差人日日做給公主吃,赫彌舒王子若是在的話,一定也會喜歡的。”
這個蝦的味道不太行,不如裴彥蘇給她的。
突然覺得沒意思起來。
不過,保持基本的禮貌,蕭月音仍舊回以淡淡一笑。
金勝春還想說什么,卻有侍從上前,手中的托盤里擺著一只鎏金酒壺,恭敬問道:
“殿下,您先前吩咐的酒已溫好。”
蕭月音的目光掃過那只鎏金酒壺,見其靠近把手處,有一個火歐珀的小小裝飾。
金勝春也同樣淡淡看過酒壺,抿唇思索。
看楨兒現在的情態,對他的殷勤并不抗拒,還不愿他提及那個男人,想必她一定對自己動了春心,想和他做那快活的、超越界限的事情。
是以,他不需要再用這陰陽酒壺、這催.情的濃酒,便可以達成他想入非非的目的。
“公主喜食海錯,這酒過于烈,與海錯味道相佐,還是不用了。”金勝春揮了揮手,將那侍從趕了下去。
蕭月音收回視線,埋頭嚼著蟹肉,聽到金勝春對她說話時,竟有掩藏不住的興奮和急切:
“如果公主不嫌棄,不如……不如公主就在孤的東宮住下,一直住到孤大婚前夕,何如?”
她抬眸,比方才的笑容更多一分難得的媚色:
“這樣,會不會叨擾殿下大婚籌備?”
“太子妃那邊,孤會讓她安靜的。”金勝春只覺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公主,你安心住下就好。”
蕭月音微微頷首,忽又想起什么:
“可是今日與殿下偶遇,實在倉促……能否拜托殿下的侍從跑一趟驛館,讓我的兩位嬤嬤將我的日用細軟打包,一并送來?”
金勝春喜不自勝,欣然同意。
只不過,因著忌憚驛館里那個男人,他暫時還不想讓她的婢仆們來得那么快。
先壓下去,讓他與她今晚快活了再說吧。
而等到四周的婢仆們一一散去,蕭月音也覺得自己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箸,伴著一聲輕嘆。
金勝春投來關切的目光。
而這樣的喘.息,大抵來自方才破天荒吼了他,和突然被他抱上大案的驚愕促狹。
“裴彥蘇!”她不知自己現在面紅耳赤的模樣落在男人的眼里有多么秀色可餐,只惱怒于他總是這樣直截了當又屢屢粗暴,咬了咬鮮艷欲滴的櫻唇,再一次提了氣,朝他嗔道:
“我說,本公主生氣了,你是沒聽見嗎?”
欲.火已在頭頂盤旋,根本無法消散,裴彥蘇屏住呼吸,強忍控制,才能讓自己抓著她肩膀的雙手,沒有因為過度的用力而弄疼她。
“我聽見了,我都聽見了……”雙臂拉回,他讓她半倚在他的胸前,他湊近她的耳邊,喉結沉沉滾動:
“公主有什么氣,等會兒,一起算在我頭上,好不好?”
56.
四下無聲。
周遭的空氣變得干燥無比,像是無論什么觸碰,都能引起一串淡藍色的火花一般。
蕭月音來不及說什么,裴彥蘇密密麻麻的吻,已經盡數落在了她的耳畔。
先前,是她歡欣雀躍為他挑選赴公主府的衣飾,她為了宣示自己的態度,親手將戴好的耳墜掛在了他腰間的絳環上。此時,她這空蕩蕩的耳珠卻是剛好遂了他的意,任君采擷,任他欺凌。
狼雖然是群居群獵的動物,可遇到心愛的獵物時,也必須要獨占。
光是吻,也顯然不能滿足這個狼一樣的男人了。
“奇怪,公主才剛到新羅一日,漢話就已然說不明白了?”他忽然執了她的手,長指在她的掌指關節處輕輕按撫,像是在寬慰她的緊張,又像是在通過這個,查探到她是否在說謊一般。
這樣,蕭月音便抽不得手出來,呼吸也凝在喉嚨,萬分艱難。
“沒什么長進,是什么水平?”裴彥蘇欣賞著她被他試探謊言的慌亂,好整以暇,故意將唇靠近她緊繃的下巴,卻不觸碰,“今日我為真兒化解了大難,真兒不對我表達感謝就罷了,怎么還胡言亂語起來?”
“我,我哪有?”非要說胡言亂語,他這個奇奇怪怪的轉折才能稱得上“胡言亂語”吧。
但回回次次如此,主動權一旦被他搶過去了,蕭月音再想拿回來可就難上加難了。
果然,裴彥蘇不給她任何再次翻轉的機會,松了捏著她的手,卻從桌案上拿出兩捧棋子,一黑一白,放在她也能夠得到的地方。
然后,便又握著她的手腕,放在了黑棋棋子的竹兜內,“不如還是真兒與我下上一場,我才知真兒所言是否屬實。黑子先行,自當落于天元位。”
象牙所制的棋子輕涼,頗有“舉重若輕”之感,只在指尖揉捏,也便多了幾分心定。
“可是大人,你的棋藝無須藏拙藏鋒,是有目共睹的,”蕭月音心慌意亂,只敢將目光落于鱷魚皮制的棋盤上,“別說三子,即使是讓我十個子,我也還是會輸。”
必輸的棋局,下來有何意義?
就像是她每每與他對峙,似乎都占不到多少便宜一般。
“我幫了真兒的大忙,真兒連感謝我、陪我再下一局都不愿意?”裴彥蘇說這話的時候,尾音里似乎帶了她從未聽過的委屈。
她恍然間回頭:“大人,你今晚已經下了四局,還沒下夠?”
回答她的,是他又一次提起她的皓腕,借她的手,在棋盤中央的天元位落下第一枚黑子。
他很快也在黑子之旁,也落下了自己的白子。
“無論是從前在鄴城,抑或是自鄴城出發之后,我想與真兒對弈很久,到今日才終于有了機會。”裴彥蘇微微偏頭,看著蕭月音躊躇著不知下一子該如何落時、顫抖的睫毛,淡淡笑著,“真兒自謙,我也不會逼迫真兒。這一局棋不為分勝負,只為愉心,何如?”
愉心……恐怕愉的人也只有他自己。
蕭月音抿著嘴唇落了子,又聽一直摟著她抱著的裴彥蘇一面快速落子,一面緩緩說道:
“以提子數量為計,我每提一枚黑子,便親真兒一下;同樣地,真兒也可以想想,每提我一枚白子,可以討得什么好處。”
親來親去的話被他如此不知羞恥地說出來,蕭月音本就因為棋藝拙劣而汗流浹背,聽了他的話,小臉更加通紅。
“……哪有什么好處。”她不敢看他的表情,只能努力分心想著應對的話語,“好處,不都讓你給占完了?”
可是說話間,才短短下了幾枚的功夫,她竟已然有兩枚黑子失了氣,呼吸之間,裴彥蘇慢條斯理地用長指將那兩枚黑子提起,然后又湊近她紅嫩的臉頰,連續吻了兩下。
只是啄吻,不帶半點濕意。
與以往他的不知節制比起來,似乎是收斂了不止一點半點。
可饒是如此,蕭月音的心口也仍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又甜又澀,悶悶沉沉。
“怎么,真兒才失了兩子,便準備繳械投降了?”裴彥蘇的唇離她極近,有淡淡熱氣呼出,他并沒有接著方才的質問,總是喜歡為自己開辟新的天地。
蕭月音雖然生性清冷淡漠,可也并非全無好勝之心。
既然他敢這么說,也就別怪她了。
“‘投降’兩個字,怎么會出現在我蕭月楨的字典里?”她穩住心神,提高了音量,“雖然我技不如人,可是提你一子兩子,還是容易的。”
裴彥蘇并未回應,她便頓了頓,又提了些音量:
“這幾日與你睡在一張榻上,我還是不太習慣。不如這樣,我提你一子,你便自覺在另一張床榻上睡一晚,不用和我擠,何如?”
既然要賭,不如賭個大的。
即使她確實技不如人,可是能為自己換來幾晚更加舒心的安眠,也是好的。
“一言為定。”又過了幾息,裴彥蘇爽快答應了下來。
而眨眼之間,兩人對弈的速度也因為這個爽快的答應而又快了幾分,幾子之后,蕭月音非但沒有占住狀元郎白子多一點的氣,反而又被他提了一子。
這一回,裴彥蘇顯然更加鄭重其事。
蕭月音被他抱著,他多一分的動作和呼吸都能被她感知,是以,在他忽然伸手將她耳珠上的耳墜摘下來時,她竟不自覺嚶嚀一聲。
“弄疼真兒了?”裴彥蘇把那只耳墜,置于她被他提起的三枚黑子之上。
言語之間,半是疼惜,又半是挑.逗。
蕭月音一動不動,只覺得此時無論自己做什么,都在助長他的氣焰。
他是狩獵的高手,從謙謙君子到豺狼虎豹,也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罷了。
而隨著耳珠上突然的濕熱襲來,裴彥蘇也用行動,證明了她對他的判斷,并非聳人聽聞。
他的吻落在了她空落落的耳珠上。
不止是吻,他用舌尖卷起的嫩,肉還未得到疼惜,又承了牙齒的輕咬。
“啪嗒”一聲,蕭月音捏著的黑子,終于從指尖滑落,跌在了兩人交.疊的腳邊。
如雷擊,或如滾了沸水。
她克制不住地渾身顫.栗,又一聲嚶嚀。
意識逐漸混亂松散,連他什么時候放過她的都不知道,只在她急促的呼吸逐漸平緩下來時,被他蹂,躪過的那只耳,又聽到裴彥蘇靠近的聲音:
“不想和真兒分開睡,一晚上都不行。”
裴彥蘇忽然將她小月,退一拉,把她分開,讓她環住他的月,要他托著她,將她帶離她一直坐著的大案。
除了衣料的聲音,還有紙張的響動不絕于耳,因為方才她抄好的所有經文,已經全部皺作了一團。
但連耳尖都紅透的她,已經無暇細思這些了。
他托著她走向床榻,她只能勉強掛在他身上,不情不愿地攀住他的肩膀,故而,她的耳畔離他的唇很近很近。
在距離書案越來越遠的時候,她聽見他似乎忍住了喘.息,終于回答了她的疑問:
“我要吃的,只吃你。”
57.
驛館這個地方,是新羅對外的重要門面之一,從外觀建成到室內的裝潢,無一不是用料考究、處處精致大方。
大周公主夫婦是遠道而來的貴客,他們所住的,自然是驛館之中最大最豪華的一間。
按布局來說,書室是距離房門口最近的一塊區域,是以蕭月音方才抄經的時候,才能第一時間聽見裴彥蘇回來的腳步聲。
而現在的她,卻也只覺得從書室到臥房的距離,竟然也是如此短促。
他們眨眼已至。
薩黛麗幾乎是哭著跑開的,離開迅速,她帶來的一名婢女見狀也趕忙跟著她匆匆離去。
而花廳里剩下的人,包括戴嬤嬤、毓翹、劉福多公公等婢仆,從頭到尾看到了完整的一幕,無一例外,全部目瞪口呆。
雖說公主任性,即使嫁到這群狼環伺的漠北來也有王子毫無任何底線地寵她護她,可是她到底身為王妃、端著皇女應有的矜持與嫻雅,這么久以來,他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公主會當著他們的面,主動和王子親近。
再仔細一想,又都恍然大悟——
之前在新羅和渤海時,他們曾經兩次吵架分居,冷戰到尾,原來是為了另一種意義的“小別勝新婚”。
尤其是幾乎立刻就聯想到昨晚今晨之事的劉福多和毓翹,多知曉了幾分內情的他們,心頭更是滿滿的喜悅,嘴角壓都壓不住,快要咧到了耳朵根。
但是此刻小臉還埋在裴彥蘇懷里的蕭月音,即使確認了薩黛麗被自己這樣毫不掩飾的反復無常驚得負氣離開,仍舊不敢松開回抱著她的裴彥蘇,自然更不會看見,整個花廳的婢仆們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
她的心思百轉千回,遠比婢仆們要復雜許多許多。
其實,自從醒來之后,她便一直在努力、刻意淡忘昨晚那些事。盡管許多記憶被洶涌的潮水淹沒得失去了根骨,變得模糊不堪,但有一件事是不離其宗的——
自從她并未拒絕裴彥蘇那句“傷好之后就正式圓房”的要求起,他的越界便愈發不可而收,若是她再保持著一味躲閃的態度,后果不堪設想。
想到真正的王妃蕭月楨此刻就在沈州城外,她更是心急如焚。
但,事實的發展令她應接不暇,韓嬤嬤將確認薩黛麗的藥劑有毒之消息告訴她,到裴彥蘇突然出現,如此短暫的時間之內,她想不出別的辦法。
盡管……從昨晚到今晨,她還是第一次和裴彥蘇說話。
她不僅主動和他說了話,而且還前所未有地、當眾、主動抱了他。
就連主動慣了的大狼狗都生生僵住,回抱她的動作,也生生愣了好幾息。
羞死人了……可是她確實沒有別的辦法!
她不能直接揭穿薩黛麗那藥劑中含有劇毒,這樣不僅說明她對這個草原姑娘早有防備,還會打草驚蛇。
雖然她也承認,臨時起意的一方面原因,是她在聽到薩黛麗毫不掩飾地對裴彥蘇的到來而歡欣雀躍時,心頭微微泛起的酸意。
裴彥蘇是蕭月楨的夫君,他們一起經歷了許多,蕭月音作為旁觀者,事到如今,她必須要向姐姐有個完整的交代。
不僅僅是杜絕毒害這樣的危險之事、交還給姐姐一個康健的夫君,更重要的是,用提前為她掃清障礙、以與薩黛麗絕交為代價,稍稍彌補自己從裴彥蘇那里得到的、對象出錯的愛。
替嫁本就是一場錯誤,錯誤就應當及時糾正。
他們才是郎情妾意的有情人,有情人本就該終成眷屬。
是以,這樣豁出她薄薄的面皮做下的驚人的舉動,即使她根本不敢面對,也必須要“長痛不如短痛”。
她怎么可能對裴彥蘇當眾撒嬌,還主動對裴彥蘇當眾撒嬌呢?
花廳之內安靜如永夜,才剛剛馨香滿懷的男人原本半瞇著眼、想要拍拍懷中小妻子的背,卻在看見韓嬤嬤一人鶴立雞群一般沉肅的面容時,突然僵住了。
心頭從六月的烈陽倏爾入冬,墜入無邊無際的冰天雪地。
寒意和失望自足底升起,他在這心情瞬息萬變的當口,想清楚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他的音音,也許、可能、大概有一點關心他,至少知道他可能被薩黛麗帶來的藥劑毒死時,并沒有選擇袖手旁觀。
他應當感到寬慰才是。
才不是他自作動情。
突然的反常,是趕走薩黛麗最強硬的理由。薩黛麗單純心善卻實在愚蠢,大婚那次就被碩伊徹底利用,傻傻地就害他差點喝下毒酒一命嗚呼;而這一次更加顯而易見,薩黛麗是又被格也曼所利用了。
而裴彥蘇之所以確認是格也曼從中作梗,是因為早晨他一身清爽地向裴溯請安時,裴溯將昨日他們剛到沈州安頓下來后貝芳便馬不停蹄來告密的格也曼輕慢沈州防務一事,原原本本告知了他。
格也曼是薩黛麗的表兄,薩黛麗對格也曼不設防,本也是極為尋常之事。
而如此推來,向渤海國的大嵩義與高王后泄露他們的行蹤,很有可能也是格也曼的手筆。
王廷里太多人恨不得他死無葬身之地了。
也正是因為太過危險,他的音音不信任他、覺得他沒有能力護她周全平安,才更要迫不及待離開他。
他不該對她苛責,是他沒有做好一切。
而只這一瞬間的凝滯,他懷里的蕭月音已然松手,垂著頭,往后退了一點,腳步也后撤。
“這是怎么了,”裴彥蘇虛虛攬住她的腰,阻止她離開的腳步,頭低了點,與她靠得更近,假裝什么都不知情一般茫然問她:
“好好待著客,怎么突然就過來了?”
“待客”二字已經是在定論先前自己的無理取鬧是“合情合理”,薩黛麗于他們夫妻來說本就是外人,蕭月音抿唇,依舊沒有抬頭回看他。
他的傷還沒好,昨晚她向他已經提過薩黛麗請纓療傷之事,他也未做回復。
在他看來,是她任性胡鬧反復無常,明明已經答應了薩黛麗要與他商量療傷一事、今日還與之相談甚歡,轉眼便翻了臉,將人無情趕走。
而他又不知她驗毒,她臨時變卦阻止薩黛麗為他療傷,不就是在拖延他的傷勢嗎?
他的傷若是好不了,他便不能順利出征……而且,也不能如他所愿和她圓房。
“真兒所言,是不想哥哥被治傷上藥,還是不想哥哥被別的人治傷上藥?”猶疑的片刻,裴彥蘇又在她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問她。
兩句話,區別很大。
前者是在暗指她的狠心拖延,后者不過是在調侃她小女兒呷醋罷了。
他究竟想要聽到她的什么答案呢?
“公主的責怪一點不錯,我確實是狗,”沒被她拽住衣袖的那只手,也終于忍不住,自己解了自己的蹀躞帶,“我很想一直這樣忍下去,可是我狗.性發作了,忍不了,只能靠公主你……”
直裰下擺開衩,即使他半坐在床榻上,紈绔曲折,也并非全是不可逾越的束縛。
就比如,在他說完那句話后,已經抓住了她的手,探赴熱源。
“你……你……”蕭月音再次瞠目結舌,視線卻和被他操控的手死死糾纏,她想要合上雙眸,卻只被深深吸引。
“微臣相信,公主會喜歡小狗狗的。”他的嗓音徹底啞了下去。
58.
有時候,裴彥蘇的話真是讓人聽不明白。
狗就狗,怎么還小狗狗?
思緒亂飛的片刻里,蕭月音閃過一絲疑惑,腦中的弦越繃越緊,呼吸也仿佛被堵在了喉嚨里,不敢造次。
可是眨眼之間,她的疑惑便被裴彥蘇用行動給了答案。
盡管此時的他們兩人相對而坐,他的蹀躞帶也早已被他扔在了一旁,可被他抓著往前的那只手,卻真真觸到了熱,息的肇始,就算隔著一層,兩層,也似根本沒有阻礙一般。
紈绔之下便是褻庫,小狗所指的,便是她方才指尖掌心觸到的。
在尚未與裴彥蘇大婚的時候,戴嬤嬤仔仔細細為她教引過這房,中的種種事情,她即使再羞赧小意、不愿接受,也將大概聽了個明白。
這個吻,遠比將她喚醒時的吻要更長更深,蕭月音因為微微窒息而張開檀口,被動接受著他接近懲罰一般的肆虐,即使有荏弱的香佘抵擋抗爭,卻只像助.興一般徒勞,反而被他打蛇上棍,徹底纏住。
等到他終于將她放開,蕭月音來不及放縱她的羞愧,腦中忽然一閃而過了一個念頭,她扯過一旁的被衾遮住他方才留下的痕跡,一面擰了身,從枕頭下面,拿出了一件東西。
“我、我不信平安符這樣的東西,”她將手中之物鄭重捧到裴彥蘇的面前,“這只象骨雕兔,是大人你在我離開鄴城前送我的定情信物,我生肖屬兔,大人將它帶在身邊,就好像我陪著大人上陣殺敵,可好?”
這是裴彥蘇送給蕭月楨的定情信物,蕭月音本來也沒打算將它帶走。
將它重新送給他,也算是一石二鳥,并不過分。
事實也不出她所料,草原孤狼偶爾也會鐵漢柔情,裴彥蘇的眼神在看到那只被她從貼身的枕頭下面拿出來的兔子后松軟了不少,盯著兔子看了一會兒,才一面嘆氣,一面將那兔子接過,放在了床頭。
他又重新抱住她,孔武有力的手臂控了她纖細的月,要肢埋首在她的頸間,深深吸了一口。
“還有兩個時辰大軍就要出征了,讓我再好好抱抱你。”
蕭月音不動,也不說話了。
在男人又深深吸了一口時,她忽然有了一個奇妙的想法。
也許,他待她,就像她待北北一樣。
她是愛貓之人,北北又如此乖巧可愛,她每次把北北抱到懷里,總是忍不住又親又吸。
北北喜歡她、會對她撒嬌,但她不喜歡他、對他也不會這樣。
或者說,偽裝成蕭月楨的蕭月音不會。
既然知曉他今晚并不會對她再做什么,蕭月音緊繃的心弦松下來,很快,困意再次排山倒海襲來,她閉上眼,在他的懷里沉沉睡去。
模糊再醒來,是窗外的天空泛起了魚肚白,裴彥蘇出征的時候到了。
她得送送他。
劉福多公公剛剛將他的鎧甲送了進來,蕭月音下了床,一面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面吃力地摸索著如何為即將首次出征的夫君穿上鎧甲。
好在,她并不是愚笨之人,會篆刻印章的雙手也是靈巧的,磕磕絆絆,最終還是幫裴彥蘇穿好了。
男人全程不發一言,墨綠的眸光卻跟隨著她每一個動作。
蕭月音轉身,拿了頭盔,卻發現他比她高了一個頭,即使她踮起腳尖,也沒法為他戴上。
“大人自己來?”小公主軟軟地問道。
裴彥蘇仍舊不說話,只俯低了脊背,讓他束好的發冠垂于她的胸前,她雙手捧起頭盔,依著他青絲和頭顱的形狀,一點一點將頭盔放好、戴正。
等他重新挺直,她稍稍踮了踮腳,將頭盔的系帶,在他下頜處系好,打結。
又抿著嘴唇檢查了一番,確認沒有問題,蕭月音便又轉身:
“等我一下,我換個衣衫,和阿娘一起到城門上送你。”
卻在剛邁了一步時,被他重新拉回了懷里。
盔甲冰涼堅硬,她的鼻梁差點撞上,裴彥蘇動作奇快,指彎抵住她的下巴,將她清昳的小臉微微抬起。
“我裴冀北早已不是十幾歲的青蔥少年,需要母親和妻子遠送才能出征。阿娘那里我昨晚上已經打了招呼,你們都不用專門送了。”他的嗓音沙啞。
而他這樣,蕭月音突然語塞,不知該回應些什么。
“公主,微臣要為公主出征了。”他又說。
下巴被他抵住的地方,有微微的癢。
她還是不知說什么。
“公主聰慧,不知道微臣想要什么嗎?”他似是嘆了一口氣。
話已至此,蕭月音只能主動伸了雙臂,環住他的脖頸。
他頭盔的后側有長長的圍擋,此時她的雙腕按在那里,是金屬的冰涼觸感。
再次踮起腳,她輕吻他的薄唇,然后便要結束。
后腰卻被他按住,大掌極度用力,他像是要把她按進他的身體一樣。
鎧甲太過堅硬,她黛眉蹙起。
“多親一下都舍不得?”裴彥蘇的嗓音又啞了一分。
“怕、怕耽誤大人正事……”她的眉頭沒有松開,她身上疼,但又說不出具體哪里疼。
“還有呢?”他主動啄了她的櫻唇一口。
“大人,萬事小心。”她由衷叮囑。
“還有呢?”他又啄了一口。
“我,”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我會等你——”
看他挑眉,蕭月音自己改了口:
“等、等冀北哥哥大勝歸來。”
裴彥蘇用長指輕輕捏了捏她不情不愿的小臉,緩緩松開她。
他貪戀的最后一點溫柔,即將結束。
為她披上衣衫、牽著她的手往外走,余光隨意一瞥,卻在轉角的小幾上,看見了一團白色的絨毛。
那是她和靜泓約定的信物,北北的貓毛。
看來,她還是答應了靜泓。
她將他送走,然后和靜泓遠走高飛。
裴彥蘇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嗯,漠北有我在,與公主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的手指停了下來,“這次要借著公主之名行事,只要公主愿意出面,事成之后,我可以答應公主任何一件事。”
承諾很重,包含了無數種可能。
蕭月音眼神一亮,心頭也豁然開朗起來。
答應她任何事……
如果她要提的,是她的真實身世,讓他原諒她一路扮演頂替、放她和他真正的愛人蕭月楨順利交換呢?
59.
窗外一陣風過,將茂密枝頭上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蕭月音不知昨晚下過雨,不知枝頭的樹葉浸潤,多了幾分清冽泠然。
她只是因為這聲響霎時清醒了過來,心頭微微發苦。
裴彥蘇與她,不僅僅是兩個獨立的人,他們的背后是大周與漠北,是蒼生萬民,是萬里江河。他們現在所談的,也是干系到無數人命運的國事大事。
她又怎么能如此自私,用無數人的血淚,去換取自己區區那點私事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裴彥蘇人還站在床下,她的頭朝里,仰視他的角度,剛好能看到些別的。
小狗狗……真的是小狗狗嗎……
上次在平壤的驛館里,那些記憶是被她刻意忘記的,畢竟早已打定主意和蕭月楨交換,就不該保留和他親密的記憶。
早已模糊的記憶里,上一次到關鍵的時候,隔著一條褻庫,他又用她的腰帶將她雙眼蒙住,所以到底,她其實并未真切看清過那小狗狗。
現在她終于得以看清,卻覺得房中氤氳的曖.昧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她心中的駭然。
她從未見過這么兇悍的東西。
思緒回轉時,她不得不回憶起從前戴嬤嬤教導她時的話,想到那些冊子上畫得事無巨細的畫面,她才終于清楚,方才裴彥蘇那句“不乖就疼”是什么意思。
他竟然威脅她……
可是,可是她真的聽話了乖乖的,就能不疼嗎?
明明看起來就很疼……
“我、我不想疼……”蕭月音幾乎哭出來,嗓音嬌著,連頭皮都繃得死緊。
她雖然是順著他的話來說的,但那時常應驗的預感卻告訴她,她求了他也沒有用。
而裴彥蘇果然沒有回應她,只是握著她的小腳,目光深深地看著她足上未干的水滴。
因為自雙臂之下都包裹在寬大的棉巾里,她又將自己裹得很緊很緊,腿上能活動的地方實在有限,一只腳被他握住,她根本掙脫不開。
就連后退也不能。
“冀北哥哥……”蕭月音不自覺吸了吸鼻子,又委屈巴巴地喊他,“你、你真舍得讓我疼嗎?”
說完這句話,連她自己都要聽不下去。
在嫁給裴彥蘇之前,她在四大皆空的佛寺里過了十幾年幾乎心如止水的生活,又哪里會向人撒嬌賣乖?
何況,撒嬌賣乖的目的,本就和“清心寡欲”沒有半點關聯。
男人握著她腳掌的手指多用了一分力,稍稍抬起,放在他的唇邊。
舍得嗎?不舍得嗎?真是不好說。
如果是今日之前的裴彥蘇,定然是舍不得的,這也是上次他中媚.藥時思前想后,最終沒有決定進行到最后一步的重要原因;
但今日不同,他今日是帶著氣的。
氣她對他毫無留戀,氣她肯讓靜泓帶她遠走高飛,更氣她在關鍵時刻也想著護住靜泓
——這樣的氣,只要稍稍被他強壓下的縫隙中冒出來,便肆意生長。
他恨不得不做任何功夫,直接闖,要讓她疼,讓她感受他為她多次心碎有多疼。
痛徹心扉。
但是等他看見安然沉睡的她,他又心軟了。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人生中的兩大極樂,他都有了。
“哥哥也是第一次,”心境在這樣反反復復中越陷越深,他的吻落在她腳背上時,他突然咬了一口,“下手可能沒輕沒重……”
“嘶——”別說他下手知不知輕重,光是腳背上的這一口,足以令蕭月音痛叫出聲。
但她還是掙不開。
不僅掙不開,還有溽燠沿著被他咬下的地方緩緩上移,在她的內踝骨盤旋,又流連過腓和脛,停留在髕,因為她的棉巾而阻擋了前行。
“會、會比剛才那下還疼嗎?”蕭月音微微側過頭,他因為先前的動作而彎下了腰,兩人眼神交匯,是處在相平的角度,因而她的“渴求”之感,比先前淡化了不少。
就連那嬌嬌柔柔的嗓音也沒了。
裴彥蘇看不得她這樣,心頭惡念叢生,再一次不回答她,只垂了眸,就著眼下的位置,又重重地咬了一口。
“嗚……”這下蕭月音痛得幾乎跳起來,下意識用另一條腿去蹬開他,卻被他眼疾手快連忙捉住,心頭的委屈更盛,她只覺得自己被欺負慘了,軟話統統被拋諸腦后,只剩下她最真實的想法:
“你真的是狗,裴彥蘇你就是狗……臭狗,臭狗!嗚嗚,你咬我做什么……”
“是你在問我,會不會比剛才那下更痛的。”男人滿意地看著雪白肌膚上那鮮明的齒痕,用拇指指腹描摹一番,勾了勾唇角,“現在先習慣了痛,可能等會兒就沒那么痛了,對不對?”
“你這是強詞奪理!”被欺負慘了的白兔這下真的急了,拼了最大的氣力,借著手肘撐力,從平躺支了起來,張牙舞爪,就要伸手去抓男人的臉。
兔子急了也咬人呢!何況金尊玉貴的公主也是很有脾氣的!
可誰知,這一番劇烈的舉作不僅僅勉強稱為“虛張聲勢”,就在她支起來的同時,身上原本緊緊包裹的棉巾也松了,固定之處向兩側散開,霎時間,她已是無從遮掩。
小手往前伸,本來是想去撓裴彥蘇的臉的,可是這下倒好,只能堪堪縮回來,護住自己。
……雖然也沒什么好護的,方才在浴桶時,她早就被他看光了。
“裴彥蘇,我跟你說話,你聽不見是嗎?”脾氣上來了,一貫的清冷柔婉盡失,她擰了眉,狠狠盯著他:
“昨晚你從太德公主府回來之后,什么也沒有交代,便默認了咱們與新羅太子兄妹交了惡,連面都不能見。裴彥蘇,你與金勝敏之間,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彥蘇只將蕭月音的手握得更緊了。
為了不讓她擔心,許多事他都沒有告訴她,她似乎也并不關心。
但她突然這樣問,似乎還有另一層意思。
是在吃金勝敏的醋?
裴彥蘇的嘴角快要壓不住了。
60.
但蕭月音呢,她哪里知道那么多。
眼下,她心心念念的事有兩件。
第一,是盡力促成漠北與新羅結盟,結盟了裴彥蘇才會履行承諾,不管他用什么法子,將漠北今年鯨吞大周的土地盡數還回;
第二,是回到直沽,順利與蕭月楨交換,將所有的一切盡數告知,她再功成身退,徹底離開。
她自覺,方才質問裴彥蘇的語氣和態度都足夠惡劣,也足夠讓這個男人好好端正自己的態度,卻不想這只大狼狗臉皮也是甚厚的,見她動了怒,卻只是微微笑著。
誑語張口就來,她不過仗著他喜歡她,才敢如此放肆。
“在一起,怎么在一起?”裴彥蘇繼續不依不饒。
這怎么回答,還能怎么在一起?被咄咄相逼的靜真居士快要哭出來,只能哽咽著、斷斷續續:
“連在一起,要和大人連在一起……”
“真乖,公主真乖,”他在她的唇上輕啄,小狗狗也順利找到自己的棲身之所,探身寸進,“公主說得對,喜歡就要連在一起,像這樣,永遠都不分開……”
驟然被擠,蕭月音眼角發麻,陌生的臃鼓伴隨著痛意,讓她忍不住咬住了檀口,唇瓣上的痛楚,并不能完全淹沒旁的。
“其實,哥哥也和真兒一樣,”狗作未歇,他哮著,俊朗的面上浮起一層前所未有的陰鷙,“第一眼見到真兒就喜歡上了,喜歡死了,就想和真兒做這件事。”
那時候她還未及笄,反正她不會知道,他大方承認自己的禽,獸不如。
她只能被他獨占。
蕭月音的世界變得模糊不堪,雙眼被淚水模糊,雙耳被他的話語模糊,鼻間被他身上凜冽的氣息模糊,頭腦模糊,觸感模糊,唯一不模糊的,是那變得無比陌生的地方。
她覺得自己哭了。
為了證明她還好好活著,即使視線模糊,她也用盡力氣支起玉臂,用柔荑尋找近在咫尺的、裴彥蘇的眉眼,他長著劍眉星目,那彰示他身份的狼牙刺青,橫穿他的眉骨。
指腹觸上去,和別的地方不同。
刺青橫穿他的眉骨,就像他在橫穿著她,他當時也痛過嗎?
與此同時,他的喉嚨里發出了意味不明的聲音,有水滴落,剛好落入她微張的口中。
但她竟然也感覺不到咸了。
再之后,不適也漸漸消失殆盡,他用他的網將她罩住,讓她只能和他相對,水滴順著頑石流瀉,將夏夜的靜謐和浮躁緩緩浸潤,她長長短短地嘆吁,忽然想到了什么,用盡力氣說道:
“大、大人,子時到了嗎?”
過了子時,便不再是他的生辰,她這份禮物,也算是完成了使命。
可是話音未落,他卻忽然換到了她的后面,她側著身子半瞇著眼,只看見先前被他撕碎扔在地上的布條,仍舊安靜地沉睡。
但她不得沉睡。
因為他又嗛住了她的耳珠,小狗狗也重新找到方向,再次狹開的時候,她聽見他的嗓音又沉了一分:
“子時太短,不夠小狗狗玩的,小狗狗跟哥哥一樣沒有早睡的命,一不小心,就要到天亮了……”
蕭月音的力氣用盡,混沌著無話可說,只能任由他真正化身為狗,小兔子又哪里是大狼狗的對手,這一夜比她生平的任何一夜都要漫長,漏刻滴答,每一下都在磨。
而大狼狗本人倒是滿意至極的。
即使小白兔根本不愿意配合,也似乎并沒有找到這件事其中的樂趣,他一個人奔波全程,也完全樂此不疲。
原本想著天亮便放過她,后來看著她散亂如黑瀑的青絲,聽著她嘟嘟囔囔念著“哥哥”,摩挲著她吹彈可破的玉膚上他留下的青紫痕跡,便又生了意趣,自己坐起來,讓她軟軟地趴在他懷抱里,小手環住他的脖頸,再把她好好憐惜了一番。
這一次是最久的一次,隨著窗外傳來幾聲雞鳴,他的二十二歲生辰,才算真的過去了。
幫兩人仔仔細細清理完畢,聞著滿室的旖旎氣味,裴彥蘇先開了窗,轉頭時,又在床頭的小柜子上看見一個小小的藥瓶。
他記得,在他第一次把音音扛回來時,這里是沒有的。
略一深思便可得知,一定是先前韓嬤嬤和戴嬤嬤對他留下的那句“我親自給她洗”所隱含的深意心知肚明,在他離開之后,特意準備,放在這顯眼的地方。
細致體貼得很。
裴彥蘇并未猶豫,旋開了藥瓶的瓶蓋。
上藥這種親密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為她做了。
但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雖然造成傷口的兇器是同一個,但上一次她的傷口在大月,退上,他尚且能夠平心靜氣泰然處之,這一次的“傷口”另有地方,當他仔細查看時,心頭又涌上了不可名狀的暗流。
半是疼惜,又半是滿足。
想明白的時候,他勾唇笑了笑,自哂自己是徹頭徹尾的衣冠禽.獸。
而他這個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必須對此負責。
藥膏看來有些涼,她即使沉浸于睡夢,也忍不住皺起了黛眉。因而裴彥蘇小心又小心,弄完之后,再為他攏好衾被。
這一晚她實在是太累了,累得像一灘水一樣,理應好好睡一覺。
他重新給自己穿上了鎧甲,坐在床頭,認真看了她好一會兒。
等到時辰差不多,他不得不離開、重新出征去為她搏殺的時候,他又半跪下來,靠近她因為些許不適而微微下撇的櫻唇,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音音,我愛你。”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正大光明地喚她的真名。
她不會聽見的。
“入宮之前還好好的,為何突然變了態度,不再信任宋潤升?”
指甲在圈椅的扶手上用了力,她以此掩蓋自己的驚惶——
到底是裴彥蘇,如此迅速,就將她轉變態度的癥結找到,還直截了當地問她。
狗鼻子狗眼睛這么敏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