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即使裴彥蘇的話并未有任何過界逾矩之處,蕭月音聽來卻也莫名慌亂,就連原本就被控住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荏弱了下去。
隨著先前那從未見過或聽過的觸.感如排山倒海一般襲來,她尚存有一絲理智,但實在是忍不住,發出了一些自己聽著都覺得奇怪的聲音。
如呢似喃,非泣非訴。
這世上,有許多裊荏之物,像潔白無暇的瓷盤中被切得方方正正的豆腐塊,像交羅綾錦的衾被、冬日里將凝脂玉膚緊緊包裹的熨帖,又像春日洇著清冽泉水的苔蘚附著的山澗,只需要隨便掐一下,都能得到汨汨的甘潺。
蕭月音不想去追索這樣的山澗。
只是,始作俑者,根本不會承認這是在對她的欺.凌,深淵似是無底無盡,只不斷誘他深深探尋。
但裴彥蘇到底還是停了下來,因為一層薄薄的禁阻。
他還稍稍有點耐心,并未焦渴到那個地步。
陸子蘇的表情,像個教書的先生。
循循善誘,傳道授業。
似引領了她入門,做了一件她根本不敢想、又很了不起的事一般。
“聽話,一教就會,”他勾了勾唇角,滿意繼續:
“以后,為我上藥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蕭月音朱唇微張,連去拿桌面上那紅布的小塞子,手都是顫抖的。
蓋好之后,她又聽見他說:“藥瓶,就先收在你那里。”
她恢復了許多清明,趕忙拒絕:“這么金貴的東西,我可要不起。”
誰知陸子蘇大掌一抖,不知從哪里掏了一個眼熟的東西出來,幽幽說道:
“剛剛,我自己穿衣服的時候,撿到了一枚玉佩。”
青紫相間,那是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東西——這一趟出來,投奔生父談承燁的信物。
一定是之前兩次落荒而逃,又或是洗澡的時候并未注意,才掉落了出來的。
沒想到被他撿到了。
蕭月音立刻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重要物件,陸子蘇卻眼疾手快,并未讓她得逞:
“這也是蕭府大小姐,送給你,充作路上運費的?”
“不,”她咬了咬唇,明顯急了,“這是我爹給我的,你還給我。”
他即使坐著,人也很高,只微微握著玉佩抬了手臂,她便根本夠不到了。
但她實在是很想要拿回來。
不知不覺,半個身子都前傾,腰胯相貼,她只顧著她的玉佩。
卻不想觸碰的身子越來越熱。
裴彥蘇咳了一聲,另一只大掌微收,在她的纖腰上輕輕捏了一把。
還是熟悉的手感。
幾乎半倚在他懷里的少女這才意識到場面過火,羞紅了臉,立刻從他身上彈開,像是炸開的炮仗一般。
從前她被他輕咬時,小臉比現在紅多了。
但似乎,她身上那股奇異的香氣,不像之前那樣讓他難受了。
這讓他的愉悅又多了一分。
“這枚玉佩就押在我這里,用來交換,你自然會小心保管我的那瓶藥。”
一只耳環,一枚玉佩,就可以讓她乖乖留在他身邊。
是個劃算的買賣。
裴彥蘇看著蕭月音氣鼓鼓又毫無辦法的鵝蛋臉,莫名身心舒暢。
這一晚睡得十分香甜。
他不知道的是,蕭月音也和他一樣,在外間那張軟榻上安眠,一整晚都沒有做夢。
沒有再夢見裴彥蘇。
她醒來的時候,陸子蘇已經洗漱更衣完畢,又站在陽臺處,迎著早晨不算濃烈的光線,閉目養神。
她悄悄松了口氣,他沒有強迫她服侍他。
灰鷹恰好在此時來敲了門,和興泰客棧的小二們一道,送了早點上來,服務周到。
這頓飯顯然是給陸子蘇一個人準備的。
蕭月音心下一動,轉頭問灰鷹:“那你呢,你吃什么?”
灰鷹心虛地瞄了一眼他的主子,卻見裴彥蘇一臉冷淡,只好實話實說:“我自己會到樓下吃。”
“我能和你一起嗎?”其實她只是不想再單獨和陸子蘇在一處而已。
灰鷹猶豫了。
未來的周王妃這是怎么了?
昨晚他已經很知情識趣了呀,又是提醒,又是把獨處的機會留給他們。
兩個人在一起一整晚,感情應該升溫的呀。
可是未來周王妃半側著對周王,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是祈求。
像是把他當做了救命稻草一樣。
他家主子不會哄人不成,卻弄巧成拙了吧?
灰鷹又悄悄看了一眼裴彥蘇,裴彥蘇卻已經面不改色坐了下來,只用銀筷漫不經心、夾了一口小菜,似乎根本沒有把他們兩人放在眼里。
動作間,蕭月音當是默許,已經先出去了。
樓下的飯桌上,她倒是自在了許多。
想到昨晚那氣氛詭異的“上藥”,和灰鷹語焉不詳的提醒,她忍了忍,終于還是決定直接問出口。
“你聽說了嗎?今天一大早,官府報了個大案,說是有四個騙子團伙落了網。”隔壁桌卻率先傳來了說話聲。
“什么騙子團伙?”
“那四個人一直盤踞在長安到雍州這一路上,專門找一人上路的單純好騙下手,劫財劫色,還要滅口。”
聽到這里,蕭月音心下一動,豎起了耳朵。
“這么缺德?幸好已經落網了!”
“是啊,聽說這次不是官府里的大人們出的手,而是一個不知名的好漢。那四個人是被好漢殺了之后報送的官府,每個人死狀都不一樣,慘得很呢。”
“你說那四個人是吧?”又有另一個人加入了討論,“我好早之前就聽說過他們了。如今世道不好,到處都是殺人越貨的,每一個被那四個騙子騙走的人,都直接失蹤。官府應該早就想抓他們,卻一直沒有什么證據。多虧那義士替天行道,真是大快人心!”
“既然你們都這么說,我倒是好奇,那四個賊人,長什么樣?”
“外面官府已經把畫像貼出來了,你想看,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時的蕭月音早就把剛剛想要問灰鷹的東西完完全全拋在了腦后,胡亂吃了幾口后,好奇心越來越強,就說要去看看官府貼出來的告示。
告示貼出來,是為了以儆效尤,看熱鬧的百姓也很多。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了進去,仰頭一看,黃榜上被眾多百姓指指點點的,真的是昨天的那四個賊人。
聽客棧里的人說,他們騙走人后,不僅會劫財劫色,還會直接殺人滅口。
若不是陸子蘇帶著灰鷹及時將她攔了下來,她現在恐怕連尸骨在哪兒都不知道。
真是萬幸。
但——
怎么會這么湊巧,前腳她剛被人救下,后腳這幾個官府一直頭痛的賊人,就被不知名的義士給殺了?
她忽然想起,昨晚在樓下遇見灰鷹時,他身上有隱隱的血腥氣味。
一定是灰鷹終于看不下去,不能容忍那些賊人逍遙法外,這才悄悄出手,將他們都殺了。
陸子蘇說著作壁上觀,決不插手官府之事,這樣的狼心狗肺,居然還不如自己的護衛有俠肝義膽。
而跟在蕭月音身后暗中保護她的灰鷹,卻突然發現,她回望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明顯的欽佩之色。
蕭月音將灰鷹悄悄拉到了一旁的無人之處,先左看右看一番,才放低了聲音,問他:
“灰鷹你老實告訴我,那四個賊人,是你瞞著你家主子,自己一人收拾的吧。”
烈日高照,灰鷹卻覺得胸口有莫名的涼意。
其實昨晚,裴彥蘇只吩咐了他,將那四個賊人的尸首處理干凈,并沒有讓他多此一舉,將他們報送給官府。
是灰鷹自己,實在是咽不下那口氣。
那四個賊人殺人放火,作奸犯科,死到臨頭竟然還賊性不改,滿口污言穢語,污蔑周王和周王妃。
周王殿下海量汪涵,不與這種小人計較,但灰鷹深受周王大恩,卻根本不能忍。
犯了罪,無論人怎么死的,必須要報送到官府,才算真正懲惡除奸。
他雖然將此事做得足夠小心隱秘,決沒有暴露周王殿下的風險,但他依舊不能直接告訴未來的周王妃,其實一切行動計謀,都出自周王殿下。
否則,不聽命令的后果,難以想象。
這下只能硬著頭皮,冒領主子的功勞了。
“衛郊你好聰明,我以為我很小心了,這都能被你看出來。”他扯了扯嘴角,故作輕松。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好事。”蕭月音還拍了拍他結實的手臂,“我很看好你,你可比你那主子要好多了,不僅能扛能打,還良心未泯。”
灰鷹心情垮了一半,只能尷尬一笑:
“這都是主子教得好,我會這些算什么,主子他,比我厲害多了。”
“你可不用替他說好話了,”蕭月音卻執著得很,一臉輕蔑:
“我都明白。你家主子應該根本不會武功吧,他除了長得比你好看、出身比你高之外,在其他方面,肯定是不如你的。”
眼看誤會越來越深,灰鷹再不解釋,恐怕會造成嚴重的后果,一吸氣,卻天降一物,剛好砸到他微張的雙手上。
出于多年深厚的武功,灰鷹還是穩穩接住了。
定睛一看,那是一個精致無比的繡球,大紅色底子,幾個角上都墜有彩色的流蘇,很是喜慶。
兩人都有點發懵,還未反應,身旁卻烏泱泱圍上來了一大群人,幾乎都是長相各異的男子,正對著還在看繡球的灰鷹,指指點點。
“這好小子,真是艷福不淺吶。”
“我看他也不過長得平平無奇,怎么那個繡球不長眼,砸到了他的頭上,而不是我的頭上?”——“你也不看看你這副豬頭樣,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虧我為了今天妙荷姑娘這場拋繡球招親,還特意準備了好久,結果全部沒有用!”
拋繡球招親?
七嘴八舌里,蕭月音終于抓到了關鍵詞。
剛想開口問,卻又有一個濃妝艷抹的三十多歲婦女,攜了好幾個清秀小丫鬟過來。起先圍在他們二人身旁的那群男子,看到她們來,自覺為她們讓出了一條道。
那婦女自稱崔媽媽,見到灰鷹,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掃了一眼,先是滿口稱贊。
而后又轉為恭喜,說她家姑娘,是花艷樓頭牌妙荷。妙荷姑娘今日拋繡球招親,那繡球落在了灰鷹的手上,灰鷹就是妙荷未來的夫婿,三日后,正式拜堂。
“眼下,妙荷姑娘還在花艷樓等著呢,請公子跟我們過去吧。”
灰鷹攥著那繡球,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只正聲反駁:
“我根本不認識你們,更不知道這件事。這所謂招親,我不會接受,請你們重新來吧。”
可崔媽媽卻絲毫沒有讓步:
“我家妙荷拋繡球招親一事,整個雍州上下皆知。她之前放過話,這一次聽天由命,無論繡球拋到誰的手上,她都接受,除非對方已有妻室。這位公子,請問你成親了嗎?”
灰鷹下意識回答:“沒有。”
崔媽媽坦然一笑:
“這不結了?公子你若拒絕了她,她這一次便沒臉再見人,依她的性子,怕是要尋短見。我看公子你器宇軒昂、儀表堂堂,想必也不是一個狠心摧花之人吧。”
灰鷹深吸了一口氣,還想開口拒絕,崔媽媽卻已經指揮著手下那幾個小丫鬟,簇擁著灰鷹離開,往不遠處的花艷樓方向去了。
剛剛身旁的那些看客,大多也跟著走了,一時又從熱鬧轉為了安靜。
只留下蕭月音一人在原地錯愕。
她看到的,灰鷹走之前,似乎想和她說些什么。已經走出了幾步,還回頭,無奈看了她一眼。
他這是被趕鴨子上架,滿心不愿意。
蕭月音又呆呆站了片刻,思前想后,還是只能回興泰客棧,找陸子蘇商量。
而此時的裴彥蘇,正在陽臺上肅立,端詳著蕭月音的那枚玉佩。
黃紫相間,瑩潤通透。
雖不是多么名貴的上品,她卻萬分重視。
上一世里,他不記得她身上有這樣一枚玉佩。更重要的是,她昨晚說過,這是“父親”留給她的。
父親,哪個父親?
她既然死活要離開長安,這枚玉佩必然不是蕭俊所給。
只能是她的生父,談承燁。
但,蕭月音前世入宮做公主的時候,并不知曉她生父另有其人,是后來趁他離宮巡視神策軍的機會出逃時,才意外得知的。
他自己重生了,而她離開長安這番作為,像是已經知道了前世事一樣。
比如昨晚,她的夢話里,直接叫了裴彥蘇的大名。
還是那個憤恨的語氣,又急迫又可憐。
可更加奇怪的是,她卻不知道,他陸子蘇,就是裴彥蘇。
聽到蕭月音推門而入,裴彥蘇不動聲色將那枚玉佩收到了自己的懷里,依舊滿臉淡漠。
蕭月音緩了一口氣,便將剛才灰鷹莫名被招親一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但陸子蘇眼皮都沒抬一下,只略略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無所謂的態度令她無名火起:
“灰鷹他明明就不情愿,你身為他十幾年的主子,就一點都不想幫他?”
“既然是青樓頭牌招婿,自然不會虧待他。他心中歡喜,只是不愿當著眾人表現罷了。”
此時的陸子蘇,剛好坐在陽臺內外分隔的區域里。
夏日的陽光總是愛騙人,初出清涼,讓人誤會沒有惡意,卻不知會在哪一個時間點,突然露出猙獰的爪牙。
陸子蘇完美無缺的臉,在夏日逐漸濃烈的陽光里,半明半寐。
這使得蕭月音更加拿不準他的態度,試探一般,又向前走了一步:
“這可是招婿,是成親。以后,灰鷹就這樣留在雍州了。你也沒有別的護衛,去幽州的路上,萬一再遇到昨日那般的賊人,又怎么辦?”
他卻眸色一凜,聲音也凌厲了幾分:
“你這是什么意思?”
陽光熱烈奔放,也烘不熱他眼底的涼意。
蕭月音有些害怕,掌心都被指尖掐痛了,還是咬了咬唇,回答他的質問:
“你這么涼薄這么淡漠,你肯定不知道,灰鷹在昨晚上,把那四個賊人收拾了,還送去了官府,現在外面都還貼著告示呢,你可以出去看看。”
陸子蘇攏了攏修長的臂膀。
見他不回應,她也逐漸放下心來,接著說道:“那四個賊人的刀,有那么長,”
說著,她還用小手比劃了一下。
那幾把刀,昨日是結結實實讓她嚇了一跳的,印象不可謂不深刻。
“肯定也都是亡命之徒。灰鷹單槍匹馬,就能把他們拿下,你有這樣的護衛不懂得珍惜,再遇到賊人,你不得束手就擒?”
陸子蘇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她:
“我束手就擒,那你呢?”
“我?”這一次,蕭月音理直氣壯,并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如果你不去找灰鷹的話,我就不跟你一起上路了,所以,也不會碰上賊人。”
反正她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陸子蘇依舊看著她,高挺的鼻梁,在這個角度下線條更加分明:
“你的玉佩和耳環,不要了?”
他總是不忘要挾她。
“既然你也說了,灰鷹的武功高強,如果他自己想要從那花艷樓里出來,就算是劍圣在世,恐怕也攔他不住。”
蕭月音一口氣憋在嘴里,氣鼓鼓的,卻覺得他的話有幾分道理。
快要生生咽下去了。
“不如,我們打個賭。到今晚的酉時之前,如果灰鷹自己回來了,我就把你的玉佩和耳環,一并還給你。”
有這等好事?
她淺色的瞳孔里快速閃過了一道光,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那如果,灰鷹真如你所說,不回來了呢?”
總要想著壞處。
陸子蘇眸色一沉,語帶從容:
“你答應為我做一件事,不能拒絕我。”
薩黛麗幾乎立刻自慚形穢,咬牙想了想,但根本找不到話來反駁。
公主這也實在太過分了,剛剛還好好說著話,怎么王子一來,她就變了這副模樣?
只能又羞又臊地退下。
裴彥蘇只愣了一息,也伸手回抱住懷里的小妻子,心頭霎時便被暖意填得滿滿當當:
看來還是情敵上門,音音才會稍稍用點心,好好珍惜他。
有一點點用心就足夠了。
當然,要是他看見剛好被蕭月音擋住的韓嬤嬤的話,他一定就會發覺,是他又在自作多情了。
82.
薩黛麗幾乎是哭著跑開的,離開迅速,她帶來的一名婢女見狀也趕忙跟著她匆匆離去。
而花廳里剩下的人,包括戴嬤嬤、毓翹、劉福多公公等婢仆,從頭到尾看到了完整的一幕,無一例外,全部目瞪口呆。
雖說公主任性,即使嫁到這群狼環伺的漠北來也有王子毫無任何底線地寵她護她,可是她到底身為王妃、端著皇女應有的矜持與嫻雅,這么久以來,他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公主會當著他們的面,主動和王子親近。
再仔細一想,又都恍然大悟——
之前在新羅和渤海時,他們曾經兩次吵架分居,冷戰到尾,原來是為了另一種意義的“小別勝新婚”。
尤其是幾乎立刻就聯想到昨晚今晨之事的劉福多和毓翹,多知曉了幾分內情的他們,心頭更是滿滿的喜悅,嘴角壓都壓不住,快要咧到了耳朵根。
但是此刻小臉還埋在裴彥蘇懷里的蕭月音,即使確認了薩黛麗被自己這樣毫不掩飾的反復無常驚得負氣離開,仍舊不敢松開回抱著她的裴彥蘇,自然更不會看見,整個花廳的婢仆們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
她的心思百轉千回,遠比婢仆們要復雜許多許多。
其實,自從醒來之后,她便一直在努力、刻意淡忘昨晚那些事。盡管許多記憶被洶涌的潮水淹沒得失去了根骨,變得模糊不堪,但有一件事是不離其宗的——
自從她并未拒絕裴彥蘇那句“傷好之后就正式圓房”的要求起,他的越界便愈發不可而收,若是她再保持著一味躲閃的態度,后果不堪設想。
想到真正的王妃蕭月楨此刻就在沈州城外,她更是心急如焚。
這一下,根本不需要她掙扎,原本圍在蕭月音身邊的悍匪,齊齊快速閃開了。
腰間抵著的匕首,自然也消失了。
灰鷹這才將那銀票奉上,持匕首的悍匪看了眼銀票上的金額,立刻喜不自勝,向其余三人使了眼色,他們便迅速上車離開了。
蕭月音卻只在回味剛剛裴彥蘇的那番話。
他應該……是在幫她,但為什么,要編一個如此惡心的借口?
又或者是,他真的有個身患熱毒的孩兒,不幸被人拐走,他也確實心急如焚。
蕭月音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地多了幾分同情。
誰知那潞州公子已經轉身上了馬車,躬身掀開車簾之前,頓了一頓:“我也要去雍州。”
這是……要載她一程的意思?
“我的馬車寬敞,坐著也舒服,不用擠。”說完,他人已經進了車廂。
只有灰鷹眨了眨眼,強行吞下了自己呼之欲出的震驚。
跟了周王殿下十幾年,他深知他為人淡漠疏離,心思深重。周王一向寡言少語,灰鷹從未見過他,用這種語氣和別人說話。
帶了一絲絲寵溺,和無奈。
何況面前這個明顯是女扮男裝的女子,跟周王似乎根本沒見過,他怎么會突然一反常態,先是在茶寮那里聽了幾句閑言便示意自己動身去追,追上那幾個一看便很好對付的騙子,不直接上手打,反而說了那么多謊話來唬人。
周王這是在做什么?灰鷹看不懂。
不知道那個被周王打發進了宮的飛鵬,知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而蕭月音從同情里回過神來,想到那豪華的馬車肯定比剛剛來的時候舒服,盡管眼角還掛著淚水,還是弓著身子,慢慢上了馬車。
再次啟程之后,車內的氣氛,又變得奇奇怪怪起來。
“這位公子……不管怎么說,”蕭月音不知道這潞州公子怎么又突然將臉冷了下來,只能硬著頭皮感謝,“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他只閉目養神:“舉手之勞罷了。”
包袱抱了一路,她的手指有些累了,稍稍挪了挪,忽然想起了什么:
“對了,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馬車上?”
“我也路過了那茶寮。”只這幾個字的回答。
蕭月音低低“哦”了一聲,又挪了挪,壓著嗓子說道:
“萍水相逢,多謝公子……哦,我還不知道公子你叫什么,該如何稱呼。”
“我姓陸,名子蘇。”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名字倒是挺好聽的。
“陸,陸公子,”蕭月音只看著陸子蘇筆直的小腿,咽了口津液,“連帶著早上的,我必須要謝謝你。”
陸子蘇沒有動。
“陸公子出手不凡,兩次相救,我感恩戴德,不知道該如何回報。看陸公子通身的氣派談吐,與陸夫人應該也是琴瑟和鳴,”蕭月音自顧自說下去,
“陸公子的孩兒卻不幸得了這樣的病癥,我深感遺憾,可惜了,我對行醫一事一竅不通,實在幫不上忙……”
陸子蘇忽然抬了眼簾:“不妨事的。”
怎么這么嚇人?
她抿了抿唇,繼續硬著頭皮說道:“嗯,我,我十分同情陸公子你那出生便生了熱癥的孩兒,但,但是……我自己就是被人拐賣到長安為奴的,又,又怎么會,拐賣別人的孩子?”
陸子蘇眸色一凜,卻依然沒有說話。
蕭月音只當他覺察到了先前的不妥,心有愧疚,便不自覺加快了語速:
“再說,我這身上哪里又可能有什么大毒瘡呢?從頭到腳,都是干干凈凈的,不信,你可以看看。”
說著,她便不顧自己眼下還只能抱著包袱掩蓋胸前的波濤,就要伸出一只雪腕,拉開袖子,給陸子蘇證明。
卻不想,此時的馬車突然一陣顛簸,剛剛還在蕭月音懷里的包袱,隨著她伸手的這個動作,往前跳了一跳。
同時,從包袱里,掉出來一樣東西,剛好落在了陸子蘇那雙幾乎一塵不染的青黑色靴子上。
蕭月音定睛一看,才發現那竟然是自己的耳環。
……要命了,怎么會這樣。
她現在可是從蕭府里逃出來的奴,一個小廝,包袱里怎么會掉落出女人的耳環?
而那耳環掉落的位置太顯眼,她去撿,肯定會引起陸子蘇的注意。
而就在她被憋得臉紅時,陸子蘇明顯已經注意到了腳上的東西。
誰讓她藏不住事,突然不說話,眼神還一直牢牢盯著那玩意呢。
陸子蘇彎腰,把那只金鑲紅寶石耳環撿起,提著耳鉤,斂眉仔細品看。
紅寶石的光澤暗暗打在他深色的瞳孔上,隨著馬車輕微搖晃,像是暗夜里耀眼的星星。
但蕭月音只欣賞了一瞬這張帥氣的面孔,隨之而來的驚惶,讓她差點上手將那耳環搶過來。
她可不能被他看出端倪,更不能承認自己是女子。
承認自己是女子,下一步就得承認她的真實身份了。
她記得陸子蘇說過的,他和蕭府有生意往來,稍有不慎,她這又是羊入虎口。
“這是,從你包袱里掉出來的東西嗎?”陸子蘇這句疑問,倒是十分禮貌。
她只能勉強扯了扯嘴角,拉拉扯扯了一個“嗯”的語調出來。
“這是什么?”旺盛的求知欲。
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洞,又想了想,才支支吾吾回答:“是耳環。”
是女子用的東西。
這耳環是祖母生前為她打的,用料考究,十分金貴。
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她一個小廝的手上。
“是是是,這確實是女子才能用的東西!”與其被質疑,不如自己果斷承認了,“陸公子可千萬不要誤會,我不是偷了蕭府里的財物才偷偷跑出來的,真的!”
不自覺提高了嗓門,也不管是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其實,其實我是被蕭府的大小姐看中的,她強迫我一個男兒身扮作女子,不僅梳女子發髻穿女子服裝,她還強迫我,打了耳洞!”
又一次急智,謊話張嘴就來,蕭月音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還湊上了前,專門把那瑩白的耳垂露出,給陸子蘇看。
此時的馬車又一個顛簸,和那瑩白耳垂同時被送到裴彥蘇眼前的,還有她波瀾起伏的胸脯。
不止,這縈繞鼻間的一陣異香,從早晨他們初遇開始,他便聞到了。
他又不喜歡蕭月音,這一陣莫名其妙的香氣,讓一向清冷自持的他,多生了些煩躁。
她的耳垂圓潤飽滿,如半顆鮮嫩的東珠,即使上面那圓圓小小的洞,也并未破壞它的美感。
他記得,她胸口有一顆紅痣。
還有她耳后那里的軟./肉敏感,他稍微用力,便能激起她一身的顫栗。
然后他便會趁亂含住那如珠的耳垂,粗暴舔舐,換來她出聲咒罵
——“嗚嗚嗚,裴彥蘇你是個大壞蛋。”
——“你怎么能這么欺負我呢……”
——“裴彥蘇你混蛋,不許親那里!”
想到前世,裴彥蘇的喉頭不自覺滾動了一下,只覺得口干舌燥起來。
異香的作用太大了,他以后更要保持冷靜清醒。
一邊的蕭月音卻根本不見他眼底的波瀾,沒聽見他出聲,只當他信了,又將自己收了回來。
低頭,嘟囔著,繼續為自己解釋:
“那,那蕭府大小姐也是實在可憐,從小在家中被孤立,沒人真心對她。好不容易遇到了我,雖然,雖然她強迫我男扮女裝供她消遣是不對,但她對我很好。后來,我告訴她我是被拐了賣到蕭府的,她可憐我的身世,鼓勵我跑出來,還把自己的首飾送給我,充作了路費。”
這樣,好歹能保住一點“蕭月音”的形象了吧……
雖然她也不懂,為什么要在陸子蘇面前保住“蕭月音”的形象。
“嗯?”
自己快要松口氣的時候,卻忽然聽到陸子蘇的一聲,似乎是疑問。
蕭月音便只好又把剛剛的幾句話重復一遍,末了,加了一句:
“我保證,我說的話,真的句句屬實!”
陸子蘇卻只攤開掌心,看了一眼置于其中的那只鑲金紅寶石耳環,道:“所以,這是蕭府大小姐的東西?”
那耳環在他的掌心里,顯得格外嬌小。
就好像她與他身形的巨大差距一樣。
“嗯。”一面說,她一面伸手,想要取回那耳環。
可他卻合上大掌,手臂微收,眸色未動,說道:
“既是蕭府的東西,當然要物歸原主。”
這話聽來頗有些刺耳,遲鈍如她,也感受到了。
“至于你——”
按照當朝律法,即使是被拐子拐的,只要人被賣到了蕭府,一日沒贖回賣身契,她便一日屬于蕭府。
可是這賣身契,根本就不存在的。
“我知道我跑出來不對,”陸子蘇的眼神讓她莫名害怕,她急急說著,又覺得不夠誠心,便索性順著那馬車的軟座,直直朝陸子蘇跪了下去,“陸公子,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求陸公子可憐我,不要把我送回長安,送回蕭府。”
那裹胸的布早就垂到腰間,她既然跪著,更不能挺胸抬頭。
“既然早晨答應了你,我自然不會食言。”陸子蘇冷冷淡淡。
她稍稍舒了口氣。
“可是,我為了救你花了不少銀兩,你又準備,如何報答我?”
***
摩魯爾所帶領的冀州大軍駐扎在沈州城外,他作為烏耆衍欽定的主帥,卻要往沈州城走,在沈州府衙內處理相關的公務。
人才剛剛到,卻先后迎來了兩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第一個是赫彌舒王子。
先前在冀州和幽州,摩魯爾與赫彌舒王子打過幾次交道,雖然知曉這個王子的身手了得,卻在聽聞單于要將此次出征渤海國的重任交給他時十分反對。
帶兵打仗不同于單槍匹馬的武.斗,赫彌舒毫無統兵經驗,摩魯爾怎么能安心將冀州他自己的五萬心腹精銳盡數交給他?
帶著審視的目的與赫彌舒交談了幾句,格也曼也來了。
摩魯爾是呼圖爾的心腹,對于格也曼這個右賢王烏列提的獨子,原本也沒什么好感。
但格也曼還沒等他擺好態度,當著赫彌舒的面便發了難,直至這位單于的五王子不僅沒有任何帶兵打仗的經驗,身上明明受了重傷,卻隱而不報。
為了證明自己足夠坦誠,格也曼還首先承認他先前幾日在興仁外作斥候勘測地形時從高處墜落一事,不過因為有赫彌舒一行那位叫靜泓的沙彌悉心醫治,他的身體恢復大半。
言下之意,便是赫彌舒不配做先鋒,帶兵擊退渤海國的重任,應當交給他格也曼。
“不錯,我從新羅回來的路上,確實出了些意外,受了點輕傷,但已然痊愈了。”裴彥蘇同樣坦然,“王子若是不信,不如你我在將軍面前比試一場看看,證明我與王子一樣,身體都并無大礙?”
格也曼應了,卻在接下來的比試中,被同樣赤手空拳的裴彥蘇打得差點沒有還手之力。
府衙的室內狹窄,難以施展,格也曼又提出將比試移至府衙后院的天井處,以趁機緩口氣。
而就在這當口,永安公主卻也急匆匆來了,她身后跟著的不是別人,正是為格也曼治傷的沙彌靜泓。
格也曼的視線還沉浸在那天仙一般貌美的公主臉上,胸口卻突然一痛——
原來是赫彌舒趁著他不注意先動了手,出手的力道,卻比剛才要狠多了!
83.
赫彌舒與永安公主大婚時,格也曼人在上京,其實這次來沈州,是他第一次與這位單于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兒子交鋒。
在今年突生的變故之前,格也曼的堂兄兼表兄車稚粥本是烏耆衍單于最為寵信的王子,可是車稚粥一朝失寵,單于從周地迎回一個小兒子不說,這小兒子一攪和,格也曼與烏列提父子原本寄予厚望的車稚粥便徹底失勢。
來之前,格也曼聽父親烏列提說起過,赫彌舒曾經單人單騎闖到車稚粥的大營之中,以一敵百,不僅接回了他的公主王妃,還卸了武藝十分高強的車稚粥右邊胳膊。
大嵩義并未按照他的要求行事、放走了赫彌舒他們,他便只能利用薩黛麗這個愚蠢的表妹行事,計劃再次失敗,他只能孤注一擲,賭摩魯爾會相信他、剝奪赫彌舒出征的資格。
他眼下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一想起烏列提分別時對自己的重望,即使再難,他也必須要贏下這場比試。
他太需要這次的軍功了,若是軍功被赫彌舒搶去,右賢王父子在王廷中將再無立錐之地。
房間明明很大,灰鷹卻覺得聽完裴彥蘇的話,一瞬間逼仄了不少。
昨晚,他沒有按照裴彥蘇的吩咐,將那四個賊人的尸首處理干凈、不留痕跡,而是報送了官府。
這件事被未來的周王妃蕭月音知道了,便誤會,認為從殺掉那四個賊人到報送官府,從頭到尾都是他灰鷹一個人的主意、一個人的行動。
不僅如此,她還聯想豐富,除了認為周王殿下鐵石心腸任賊作亂外,甚至還誤會殿下,是一個丁點武功都不會的廢人。
殿下這是終于忍不了了,要在未來周王妃面前露一手嗎?
他灰鷹也不能任由這個誤會這樣繼續下去,趁著現在誤會還不深,趕緊認錯吧。
話到了嘴邊,灰鷹又覺得不太妥帖。
早上,還沒接到那繡球的時候,他已經主動向未來的周王妃承認,那四個賊人的事情全是他一手做的。眼下,要他當著周王的面反悔,蕭月音恐怕會覺得,他灰鷹是礙于周王的面子,才突然反口的。
這樣只會加深誤會,周王的形象更低了。
而蕭月音哪里又知道灰鷹的糾結,也懶得去仔細思考,為什么陸子蘇能如此準確知道,這就是灰鷹所在的房間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認,因為那四個賊人的事,她是小看了陸子蘇。
他身上那緊實壯碩的肌肉,也不是完全毫無用處嘛。
但她不過是調侃質疑他幾句,陸子蘇卻這么急于證明他自己的武功,難道是因為,她剛剛在他面前,賣弄了對茶葉的理解?
實在弄不明白。
轉頭看向灰鷹,灰鷹也神色詭異,蕭月音問道:
“這……就是妙荷姑娘的房間嗎?”
灰鷹只定定答道:“她的房間,在隔壁。”
而陸子蘇只用拇指摩挲著腰間的佩環,似乎輕笑了一聲:
“你讓我們過來,不是僅僅為了炫耀你被大青樓的頭牌相中,要招為贅婿一事的吧?”
語氣輕漫,是有明顯的調侃。
蕭月音很難得聽到陸子蘇這樣說話。
——縱使灰鷹跟隨周王多年,也很難聽到,霎時就變了臉色,從臉頰紅到了脖子根。
垂頭又抬起,囁嚅著,才讓裴彥蘇二人坐下。
剛剛灰鷹坐著的那張桌子上,又沒吃完的菜肴,菜色豐盛,很是奢侈精致。
桌面上還有兩幅都被人使用過的碗筷,兩個空了的酒杯,和一壺青瓷的酒。
很顯然,在他們進來之前,灰鷹是在和另一個人一起吃飯飲酒,而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是妙荷。
看到這里,再蠢笨,蕭月音也意識到自己的多此一舉了,她不該跟陸子蘇說那樣的話。
灰鷹明顯已經對妙荷動了心,招親一事,已經有了答案。
如果他們兩人是郎才女貌,又你情我愿,她倒覺得,這種事也挺好的。
從前的話本子里,也有不少像妙荷這樣的可憐女子,不甘一世為風塵下賤女子,拼盡全力,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
只是不知道灰鷹叫他們來,是不是早已有了萬全的打算,還是需要商量。
在三人短暫沉默時,忽然,門外卻有腳步聲起,緊接著是三聲“咚咚咚”的敲門聲,然后是一女子在說話:
“鷹哥哥,妾可以進來了嗎?”
那把嗓子又嬌又柔,像是軟成了一灘水。
而聽到妙荷的聲音,灰鷹臉上的羞紅更甚,又羞又急,用氣聲,對裴彥蘇和蕭月音說道:
“我……我……”
“如果她進來看見你們,恐怕會很尷尬。”
而蕭月音縱然滿臉不解,卻也學著灰鷹那般壓低了嗓子,用氣聲問道:“尷尬什么?”
灰鷹哪里敢承認,他就是怕妙荷見到自家主子,比他更玉樹臨風英俊瀟灑,會移情別戀到裴彥蘇身上。
原因不能說出口,他靈機一動,將裴彥蘇和蕭月音往后推,推到了一旁的一個木制衣柜里。
關上門前,滿臉羞愧,用氣聲說,他現在慌得很,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先讓他們委屈一下,在這里躲一躲吧。
而那邊,久久沒有得到回應的妙荷,已經自己打開了房門。
***
這個衣柜比較窄小,蕭月音倒是還好,可陸子蘇身材高大,只勉強擠進衣柜里,要從外看不出端倪,他就只能弓著身子。
但他們畢竟是兩個人,這里到底空間狹小,蕭月音雖然是不需要彎腰的,但也只能把半個身子,都放在陸子蘇那高大的懷抱中。
蕭月音只覺得有些奇怪。
就在剛剛,陸子蘇攬著她,把她提著帶上這個房間的時候,她還覺得他的懷抱是冰冷僵硬的。
但這一次,兩個人被迫緊緊擠在了一起,她卻覺得潮濕悶熱,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陸子蘇因為弓著身子,他的下巴便只能搭在她小小軟軟的肩膀上。
好硬,好重,好痛。
可是她動不了。
陸子蘇那灼熱的呼吸就在她的頸側,一來一回,只讓她覺得更加潮濕悶熱。
為了不讓自己陷入越來越尷尬的境地,蕭月音只好收斂心神,仔細去聽,衣柜之外的那兩個人,發生了什么事。
她實在是想不明白,她和陸子蘇,在灰鷹的眼里,難道已經成了不能見人的?
她現在雖然處境落魄,但也沒到需要躲在窄小的衣柜里,聽別人壁角的境地吧。
但外面的動靜,也讓她漸漸懂了。
只聽輕柔的腳步聲近,應該是妙荷進來了:“鷹哥哥,妾對不住,讓你久等了。”
灰鷹的語氣也透著十足的羞赧:“哪里,不久。”
別的不說,光是妙荷這一聲聲“鷹哥哥”叫的,連蕭月音這個女子,一聽都覺得酥掉了半邊身子。
這衣柜門并不算嚴絲合縫,在蕭月音的這個高度,剛好能通過那淺淺的縫隙,看到外面兩個人的一點點動作。
妙荷很美,僅僅透過這一條窄縫里能夠看到的,那一身的明眸皓齒冰肌玉骨,也足以驚心動魄。
她穿著一條胭脂色的甌繡金絲紗衣,內里的月白抹胸輕盈,淺淺包裹著翕動橫波。淺雪一般的絲質長绔,腰間寬而繁復的洋紅色腰帶矚目,配上反綰玲瓏的雙刀髻上精致不張揚的流蘇,果然是花艷樓頭牌,艷而不俗。
蕭月音感慨之間,又聽妙荷語音婉轉,似有委屈不訴:
“妙荷知道鷹哥哥家世清白,為人正派。在今日之前,從未踏足過煙花之地,更遑論留戀花叢……”
瘦弱的肩膀抽搭,橫波微顫:
“要鷹哥哥放棄良家淑女,委屈娶妾為妻,是妾高攀了。”
這樣的低眉順眼我見猶憐,灰鷹哪里扛得住?
只見他又心疼又著急,握住妙荷還在顫動的香肩,趕忙安慰:
“妙荷姑娘仙姿玉貌,又冰雪聰明,只是前半生飄零不幸淪落風塵,是灰鷹粗鄙,不敢高攀,你可千萬不能再這樣妄自菲薄了。”
妙荷不語,只用柔荑勾了那桌上的半壺酒,款款行了幾步,引著灰鷹去了一旁的軟榻,施施然坐下。
但相較于餐桌,那個軟榻的位置著實有點偏僻,蕭月音透著那個縫看,甚是勉強。
這一下,便只能看見一小半,二人在做什么了。
又聽妙荷的話語里,帶了幾分溫柔的討好:
“剛剛與鷹哥哥的酒令行到了一半,妾還是覺得,在這里臥著舒服一點。鷹哥哥,咱們繼續,好不好?”
灰鷹卻是輕咳一聲,語帶猶疑,似乎更加難為情:
“酒令……酒令可以行,只是你說的那個懲罰……我,我剛剛又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十分不妥。”
誰知妙荷輕笑一聲,又道:
“鷹哥哥可是覺得,輸掉的人除一件衣衫,這個懲罰太過粗俗?覺得這是我們風月場里玩慣的把戲,實在不適合,鷹哥哥你這樣光風霽月的大好男兒?”
輸掉的人就要脫一件衣衫?蕭月音聞言,不自覺咽下了口中的津液。
今日真的大開眼界。
妙荷輸了倒還好,即使蕭月音是個軟糯女郎,也是很想看看;
但萬一灰鷹輸了,她這樣明目張膽看,是不是不太好?
而外面的灰鷹,也連連否認:“我,我沒有這個意思。”
妙荷嗓音嬌柔,卻又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
“再說了,明明剛剛的幾輪,是妾在輸,妾已經脫了兩件外袍和罩衫了,鷹哥哥你卻一次未輸過。妾不想那么快繳械投降,又回去添了一件紗衣,鷹哥哥不會怪罪妾,說妾作弊吧?”
灰鷹只能潰不成軍,節節敗退:“我……我什么都聽你的。”
這時的妙荷又語帶乖巧:“那我們繼續,好不好?”
透過那條窄窄的縫隙,蕭月音只能見到榻上的兩人雙腿交疊,穿著蜀錦繡鞋的玉足穩穩倚在灰鷹略顯局促的小腿上,妙荷似乎已經坐在了灰鷹的懷里。
蕭月音喉嚨發緊,衣柜里明明是悶熱潮濕的,她卻只想喝水。
驅趕腦中不斷泛起的遐思。
就在她滯了呼吸地當下,外面的兩人,一個嬌嬌柔柔,一個緊張焦惶,但奇怪的是,妙荷又一次輸了。
只見妙荷的小腿晃了晃,嬌嗔著:
“鷹哥哥好厲害,從前妾與別的客人行酒令,從來都沒有連輸三局的時候呢。剛剛妾提議要行酒令那會兒,鷹哥哥還百般推辭,卻不想,鷹哥哥是個隱藏的高手呢。”
又聽灰鷹羞憤難耐,滿是局促:
“我,我只是運氣好,碰巧罷了。妙荷你不必當真,你……你不脫,也行的。”
妙荷又笑:
“不脫那可不行,妾雖是風月場上的女子,卻也不愿被小看,不會做那言而無信之人,妾愿賭服輸。”
接著,蕭月音便透過那條縫隙,看到剛剛妙荷穿在身上的那件胭脂色的甌繡金絲紗衣,輕輕慢慢地落到了地上,兩人交疊的腿,一丈之前的位置。
木制碰撞,似乎是妙荷端起了酒杯,笑道:“鷹哥哥,再來吧。”
灰鷹遲疑:“還……還來嗎?”
明顯還在猶豫。
妙荷聲音嬌柔,內容卻毫不讓步:“鷹哥哥與妾之間,還尚未分出勝負呢,鷹哥哥就這么快,認輸了?”
而灰鷹嗓音低沉:“可我,可我擔心你。”
話音未落,妙荷又開始新一輪的酒令,灰鷹無法,便也只能倉促應戰。
這一次,終于輪到了灰鷹敗下陣來。
妙荷得意輕笑:“鷹哥哥,你輸了,你可要履行諾言,脫一件衣裳哦。”
灰鷹十分為難,連嗓子都沙啞了好幾分,差一點聽不清了:
“妙……妙荷姑娘,你,你現在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我要脫,我這也不好脫呀。”
妙荷也學著灰鷹,放低了音調,柔柔嫩嫩,像是小貓咪的爪子在撓:
“鷹哥哥不羞,脫衣服多簡單,讓妙荷來幫你好了。”
似乎有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聲音。
之后,又有唇齒交纏的曖昧聲響,順著那窺視半爿的縫隙,低低切切地,流進了蕭月音的耳朵里。
再一看,那兩人原本交疊在一起的雙腿,也比之前纏得更緊了。
她再蠢笨再不諳世事,也知道這兩人是在做什么。
唇齒交纏,是不是就不能順暢呼吸了?
所以她即使聽到那樣的聲響,也覺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耳根發燙,心口猛跳。
他們不會要……
突然,蕭月音的耳廓一熱,潮濕的、帶著幾分慍怒的話語,隨著陸子蘇噴薄的熱息,一點一點傳得清晰:
“衛郊,你的那位蕭府大小姐,有沒有教過你一句話,叫非禮勿視?”
靜真師姐與王子的婚姻雖然陰差陽錯,但她明明為了王子做了許多事,卻說自己對王子無情,他怎能不詫異?
不過話到了嘴邊,靜泓仍舊猶豫。
今日他已經因為格也曼而屢屢深陷情感的泥淖,他只想讓自己不被左右。
可是有時妄念滋生,任他自詡修行高企,也根本無法摒除雜念。
他不是六根清凈之人。
“我已下定了決心,師弟不必勸我——”她還在為他考慮。
“師姐,讓我帶你一起走,護你周全,好嗎?”靜泓卻突然搶白。
一直躲在暗處,聽到兩人所有對話的裴彥蘇,幾乎將拳頭捏碎。
84.
靜泓并非是一時情急才如此說的。
“沖動”這兩個字,原本也不是用來形容他。
既然已承認自己并非六根清凈之人,那么那些滋生的妄念,追根溯源,便都一清二楚。
他細數著自己心態的變化。
這是他與他的靜真師姐第三次告別,他們相識十余年,也僅僅有過三次告別。
第一次是他主動提的。
那時候他被選為公主和親的隨行人員,并不知靜真師姐便是那即將遠嫁漠北的永安公主,只當她還是客居在寶川寺的靜真居士。
“不要!不要!”
蕭月音突然撐開眼簾,看見了熟悉的帷帳。
四更天,月光熒熒,不僅讓她看清了床上掛著的帷帳,也看清了床頭矮幾上,自己睡前才翻過的話本子。
那是今日自己十六歲的生辰,父親如今的正房夫人冉氏,送給她的生辰禮物。
輕薄紗衣之下的胸膛還在劇烈起伏,蕭月音慢慢從床上坐起來,摸著滿頭滿身的汗,這才開始讓思緒回籠。
她還在蕭府,在自己的房里,而不是在宮中。
所以剛剛經歷的、過于真實的一切,其實只是一個噩夢?
到底怎么回事?
她一向不喜思考,深夜醒來,再一細思,難免頭痛起來。
下床走出里間,外間里本該為她守夜的婢女小翠,果然又躲到不知哪里偷懶去了。
自母親衛遠嵐去世之后,十三年了,她已經習慣這樣的怠慢。
蕭月音想了想,還是把小翠叫了來,為她備水沐浴。
小翠罵罵咧咧,小聲抱怨著她這個大小姐昨日生辰,在生辰宴完畢后才沐浴完,怎么睡了兩個時辰起來,又要沐浴。
連浴水都胡亂準備,蕭月音沒入浴桶中時,冷得打了個哆嗦。
不過她向來逆來順受,此時滿腦子都是夢中之事,匆匆安撫了小翠兩句后,便在桶中徹底安靜下來。
三歲那年,她的生母衛遠嵐突然辭世,父親蕭俊為其辦了場極其隆重的喪禮。而那個被請來做法的大德,看中了還懵懂無知的她,說她是難得的“天生鳳命”,將來勢必要入主中宮,成為母儀天下的公主。
聽起來很好,但那年新帝裴馳已經二十八歲,也早已有了正宮公主。那便是從裴馳還是太子時,便已經做了太子妃的裴玉容。
蕭月音之后便被蕭俊養在深閨,因著她那命格,偌大的長安城,竟無一人敢來上門提親。
昨日,她剛剛過了十六歲的生辰,宮里也傳來消息,已年滿三十五歲的公主裴玉容再懷龍胎,裴馳龍顏大悅,十分期待這個唯一的嫡子出生。
裴馳和裴玉容少年夫妻,天造地設,除了裴玉容接二連三生育又只能看著孩兒一個個夭折以外,這對早就是全天下夫妻的表率。
只是……若夢境是真的話,裴玉容此次懷胎的結局便是母子俱亡,然后裴馳會在裴玉容尚未入土的時候,就急不可耐地,下旨封了她蕭月音做公主。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何況。
想到這里,蕭月音不禁一個哆嗦。
然而夢境之后的走向,又實在太過離奇。
裴馳娶她為后,又在洞房之夜暴崩,她被權宦仇元澄定了死罪,又陰差陽錯落在了……等等,那個人叫什么?
糟糕,夢里那個強迫她的男人,她看不清臉也就罷了,怎么連名字都給忘了!
蕭月音又一次惱恨自己這不開竅的腦子,粉拳握緊,狠狠敲打了一下水面。
浴水泛起波濤,在她飽滿的胸前起伏,她低頭一看,卻忽然想起夢里的情景,那個男人,似乎很喜歡她這里……
蕭月音不禁又一個哆嗦。
自己揉了兩下,沒什么感覺,夢里最后的一點點印象,又浮了上來,如另一道炸雷一般
——她好像,不是蕭俊的親生女!
這一次她的腦子又好用起來了,她清清楚楚記得,自己的親生父親叫談承燁,現在已經貴為河朔三鎮之首的盧龍節度使。
甚至連談承燁交給阿娘的定情信物收在何處,她都記得。
這一回,蕭月音不哆嗦了。
一場夢,又長又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睡前看了太多話本子,所以才生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頭。
不如驗證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日一早,蕭月音梳洗完畢,便準備到前院里,先去尋那信物。
穿過回廊,迎面卻走來了媽媽宮氏,一臉冷漠,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她。
宮氏原本是蕭月音生母衛遠嵐的陪嫁。
蕭俊當年入贅衛家,卻在衛遠嵐離世后過河拆橋,不久便改換門庭,還扶了爬床上位的側室冉氏為正妻。冉氏上位后,把府上的衛家舊人或遣或賣,宮氏則是其中唯一一個能留在府上的——因為,她在衛遠嵐剛剛去世時,便已暗中投靠了冉氏。
但,在蕭月音的夢里,將她的真正身世和信物都告訴她的人,也正是漠視了她十三年的宮氏。
到底,哪個才是宮氏的真面目?
走到了跟前,宮氏再不想注意到她也不可能,蕭月音輕咳一聲,左想右想,又憋了半天,才慢吞吞張口:
“宮媽媽……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宮氏“嗯”了一聲,只皮笑肉不笑:
“昨日大小姐生辰宴,大小姐才見了奴婢,怎么這么快,便忘了?”
蕭月音說完就后悔了,聽了宮氏的回答,更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算了。
十幾年來,她早已習慣了宮氏的背叛和冷漠,也從不把她當做衛遠嵐留下的舊人。今天她一反常態,主動向宮氏搭話,本來便容易惹來懷疑,一張口,還說了這么蹩腳的話。
萬一夢里全是假的,她突然向宮氏打探自己的身世,豈不是又把話柄遞到了冉氏面前?
到時候怎么圓?
以她的智力,實在是想不出什么對策。
蕭月音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宮氏也不想費時間同她周旋,擺了擺手,就要擦身離去:
“今日府上一早來了貴客,夫人可不敢怠慢,有好多事須得奴婢張羅,大小姐,恕奴婢失陪了。”
“貴客?”蕭月音下意識問道。
“嗯,”宮氏十分不耐煩,人已經向前走了兩步,“是當今圣上的親弟,周王殿下裴彥蘇。大小姐若是無事,便回你的閨房吧,別在這院中閑晃了。”
一直到宮氏走遠,蕭月音還沉浸在她剛剛那句話里。
周王……裴彥蘇……
聽著好耳熟。
到底哪里聽過呢?
等等,這不就是那個夢里強迫她,她醒了卻死活想不起名字的男人嗎?
蕭月音倒吸了一口涼氣。
聽說藩王都會前往封地就藩,怎么裴彥蘇這個時候會在長安?
在長安也就罷了,偏偏她昨晚剛夢見他,他今天就殺到了蕭府?
不行,她要去看看,夢里她實在看不清長相的男人,究竟長了幾個三頭六臂。
***
自衛遠嵐去世后,冉氏給蕭月音身邊換了好多波服侍的人。蕭月音雖不聰明,卻也知道冉氏的用意,故而與婢女婆子們都不親近,走哪兒都獨自一人。
像裴彥蘇這樣的貴客,蕭俊自然會在正廳鄭重接待。
蕭月音小時候貪玩,曾在這正廳里發現了一個隱蔽的角落。從這里向正廳里看去,雖然并不能完全窺見正廳全貌,但若角度合適,也能看清堂上人的臉。
幸好,現在府上的人都忙著招呼貴客,無人發現她已經悄悄溜到了那個角落。
直直看出去,蕭月音自然先是看到了坐在下首的父親蕭俊。
蕭俊今年三十有八,藏青色圓領袍一絲不茍,烏黑幞頭挺闊服帖,羊尾胡順滑水亮,一看便是保養得宜。
今日,本該好好待在潞州的周王裴彥蘇突然登門,蕭俊頗有些受寵若驚,可到底是官場老油條,他自詡也還算是應對得宜。
而蕭俊對面的上首處坐著的,自然就是蕭月音想要看清容貌的裴彥蘇。
裴彥蘇的身后,站了個高大挺拔的青年,一臉冷酷,生人勿近。蕭月音瞧他那體格,明顯超出蕭府上的家丁不知多少倍,不由胡思亂想:
連裴彥蘇的手下都這么魁梧,那裴彥蘇本人,是比他手下壯,還是虛?
夢里的他那樣對自己,怕是……
蕭月音搖了搖腦袋,努力把那些聽起來烏七八糟的想法擠掉,穩定心神,定睛細看。
裴彥蘇此時正側著身,沒有說話,不知在做什么。
他穿著一身石青色的長袍,腰上環著玉帶,雖然坐著,不知他身量幾何,但下擺處曲起的長腿,已經說明了此人并不比他那魁梧的手下差。
蕭月音不自覺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櫻唇微張,竟然隱隱開始期待,那張臉轉過來,究竟會是什么模樣。
而此時,正在俯身摩挲著蕭府奉上來茶盞的裴彥蘇,忽然覺得,在他看不見的暗處,似乎有好奇的目光投來。
一向沉穩自持的他,莫名緊了緊衣領。
今日睜開眼,裴彥蘇發現自己竟然重回了二十二歲這年。
此時皇嫂裴玉容剛剛宣布第八次懷胎,朝堂上和地方上,也還維持著表面上的和諧,一切看似風平浪靜。
他雖在六歲那年,便被已經做了兩年的大哥裴馳,匆匆趕去潞州就藩,十余年來也一直保持著對皇權的極度尊敬、從不在未獲召時私入長安,但暗地里,他為了尋訪名醫和方士,不知偷偷來過京畿多少次。
重生之時,他發現自己又在京畿附近。
前世,他雖然在裴馳暴崩、裴衡之即位之后迅速大權獨攬,成了權傾朝野的單于,卻也被私欲裹挾,釀成了之后難以挽回的大禍。
既然命運將年輪撥回了這一刻,他便不能再任由前世之事重蹈覆轍。
皇嫂裴玉容是因為難產而母子俱亡的,此時她也已經有孕,裴彥蘇身為小叔子,自然不能隨意插手皇兄宮闈私事。
裴彥蘇身份雖然高貴,卻也頗有些敏感。
他是先帝德宗最小的兒子,排行第六,也是六歲那年便去了潞州就藩。在后來的十余年中,他剩下的兩個、活到成年就藩的哥哥裴駟和裴騅卻先后暴亡,俱是并未留下子嗣。
在此時這個當口,他和大哥裴馳,已經成為德宗僅余的兩支血脈。
裴馳只有一個宮女所生的皇子裴衡之活到了五歲,裴彥蘇雖已二十二,卻一直沒有娶妻,潞州周王府內,連稍微年青一點的女子都沒有。
因而,若裴彥蘇突然未奉召入長安,對裴彥蘇早有忌憚的裴馳,想必也會生出旁的想法。
但,裴彥蘇等不及了。
想要一步登天,就必須要先下手為強。
他雖從未對蕭月音動過心,但蕭月音的“天生鳳命”和她姣好的身子,都在不斷引誘他,不管不顧登了蕭府的大門。
前世,他圖她的色和名,對她肆意占有。單于與新寡太后的緋聞,幽幽漫出了大明宮墻,在長安城中,也傳得沸沸揚揚。
裴彥蘇不愛蕭月音,她也同樣恨極了他。偶爾事后饜足,他起了興致抱著她想多說一些話時,她只會咬牙切齒,即使被指尖和薄唇造得面紅耳赤,也絕不多吐一個字。
“殿下,”蕭俊自然不知面前突然造訪的裴彥蘇那些隱秘的心緒,見他凝著茶盞久久沒有動作,額上已然沁出了一些細汗,“可是這茶太粗,殿下喝不習慣?”
裴彥蘇收回手指,并未轉身,也沒有答話。
蕭俊又抬首看了一眼裴彥蘇身后同樣面無表情的手下,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方才開口:
“殿下久居潞州,微臣——”
“周王殿下!”
卻被正堂之外的另一個女聲打斷,原來是冉氏親自端了幾盤點心,不見自己夫君的面色,滿臉堆笑,徑自走到了裴彥蘇身前放下。
“這是臣婦剛剛才親手做好的點心,請周王殿下品嘗。臣婦的手藝,雖然比不上宮里的御廚,但好多吃過的貴婦夫人們,都夸臣婦的手藝好呢!”
蕭俊面色一沉,額上的汗更重了,想要發作斥責,但又不好給裴彥蘇留下不好的印象。
裴彥蘇只微微點頭,仍是不動聲色。
蕭府的情況,他在前世便已經知曉。
蕭俊雖出身落魄寒門,但一心埋頭苦讀,二十一歲那年,先是一舉在春闈中了二甲進士第十名,有了入仕的機會,而后又被長安豪族衛家相中,做了上門女婿。時至今日,已官至從三品御史中丞,掌管整個御史臺。
蕭俊曾受衛家大恩,卻在慢慢發跡之后過河拆橋。不僅在發妻衛遠嵐在世時,便與爬床的通房冉氏生下了兩個兒子,衛遠嵐離世后,蕭俊更是索性把三個子女的姓名,都改回了蕭氏的字輩排行,并抹去了所有與衛氏有關的痕跡。
蕭俊的人品為許多人不齒,裴彥蘇也只做表面敷衍而已。
但前世,在蕭月音懷著身孕下落不明時,卻又是蕭俊主動密告裴彥蘇,蕭月音乃衛遠嵐與外男所生,多年以來,他從未把這個秘密告知第二人。
明知發妻紅杏出墻卻一路隱忍,裴彥蘇也不由又對蕭俊多了幾分同情。
至于冉氏,這也是裴彥蘇第一次見。雖早已知曉冉氏出身不高,言行舉止難免輕浮,但看著面前幾盤油汪汪的點心,裴彥蘇仍下意識掏出巾帕,擦了擦可能被濺上了油點的手指。
不過,這舉動落在冉氏眼里,卻變成了周王殿下想要用手直接拿她做的點心品嘗,她暗自竊喜,連忙接過宮氏遞來的銀筷,捧到裴彥蘇面前:
“殿下,用筷箸吃,拿手多不方便。”
蕭俊自覺尷尬無比,輕咳一聲,準備將這“點心”的插曲蓋過去:
“周王殿下蒞臨寒舍,微臣闔府蓬蓽生輝。只是,據微臣所知,殿下久居潞州,一向淡泊,微臣所掌之御史臺又全與藩屬無連,不知殿下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貿然上門,是為求娶。”裴彥蘇不假辭色,肅然答道。
這短短八個字,不僅震驚了正堂上的蕭俊和冉氏,
同樣,也隱隱約約,傳到了還在偷看的蕭月音耳中。
再一 感受,他不僅漏夜趕了回來,還直接把她從被衾中撈了出來,剝去她身上的熨帖,讓她在半夢半醒時,袒白地面對他。
幸好,她的逃離之心隱藏完好,即使毫無防備,也絕不會泄露半分。
他瘋狂地親吻她的唇,不讓她有片刻喘./息的機會,蕭月音抵住他的肩膀,在睡意侵蝕的朦朧里,胡亂地推阻。
“明日一早,哥哥就要出征了,”他的手心有汗,沒有了從前那般的遮掩,操控柔茹也多了幾分勁力,“要好長時間見不到你,哥哥忍不住,實在想再回來看看你。”
蕭月音仍舊是昏的,剛想再問他為何要這么晚偷偷回來,但僅有的理智又為他這番行為想了許多個理由,話到嘴邊,又被她咽了下去。
“子時已經過了,今日是哥哥的生辰,”他的吻落在她泛紅的下巴上,“真兒準備送什么生辰禮物?”
她這才驟然睜開了眼。
他突然回來,難道是想把圓房,當做向她討要的生辰禮物?
85.
見到她被“生辰禮物”四個字嚇得頓時清醒過來,杏眼里滿是慌張和錯愕,裴彥蘇心頭又甜又堵。
他的音音有千百種模樣,每一個模樣他都喜歡。
眼前的公主嬌靨沁著粉紅,櫻唇濕潤,鴉羽長睫微顫,每一個呼吸都寫著錯愕。
作為這份錯愕的始作俑者,他是理解她的。
出征日是他的生辰,這不是他故意為之。他故意為之的,是那日在裴溯面前親手捏碎杯盞之后,讓自己的母親不要向公主提起任何關于他的生辰之事。
當時的裴溯皺著眉頭聽完,欲言又止,卻最終同意了。
裴彥蘇沒想到會在這里再見蕭月音。
昨日他上了蕭府,向蕭俊提親,意料之內得到了婉拒。
而之后他又沖口而出,說想立刻見到蕭月音,又被蕭府上下推三阻四。
罷了,他又不想見她,于是不消片刻,起身便走。
之后裴彥蘇入宮請旨,趁著裴馳沒有嗑/丹/藥的難得清醒時刻,直截了當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藩王未奉召擅入長安,原本是重罪,裴馳對他,也早就心懷不滿。
但裴彥蘇卻輕松說服了自己的這位皇兄。
理由倒是簡單,說他近來夜夜夢見蕭氏女,寤寐思服,實在難耐相思,便不管不顧千里奔來長安,求皇兄賜婚。
裴彥蘇向來淡漠,除了早逝的父皇德宗,他甚至連母妃都根本不親近。
對一個身份曖昧的臣下女,即使前世糾纏,他也根本不可能動一點情。
但裴馳卻對他這番“愛大過天”的說辭十分滿意,大手一揮允了婚事,還把他留宿在大明宮內一晚,等著次日一早,去蕭府宣旨的太監回來。
但事情卻又橫生波折。
今日,那宣旨的太監回來,說蕭俊接旨的時候面色十分難看,雖沒有明著抗旨,但支支吾吾,顯然有所隱瞞。
裴馳聽罷皺緊眉頭,想到的,自然是蕭俊的錯處。
“六郎,看來你這位未來岳丈,并不滿足于女兒只在周王妃這個位置。”
裴馳的目光,落在裴彥蘇神色微凜的臉上。
他雖御下之術平平,卻也對蕭俊這樣的臣下十分不滿。
他的公主裴玉容溫柔賢淑,與他少年夫妻,一路互相扶持。如今裴玉容第八次有孕,不久后便會誕下他唯一的嫡子,將來長大,也會順理成章繼承他的皇位。
相比起來,蕭俊那個所謂“天生鳳命”的女兒又算什么,也只有自己這個一心追夢的六弟,才會如此重視。
“陛下,”裴彥蘇拱手,畢恭畢敬,“聽聞蕭大人向來恪盡職守,陛下旨意,他又怎敢違抗?”
“不如朕現在宣他進宮來,讓他向你我兄弟二人,當面陳述。”
裴馳難得用“兄弟二人”,來共稱自己和整整小他十九歲的六弟裴彥蘇。
“蕭府有隙,若再叫蕭俊入宮,恐更加六神無主,”裴彥蘇眼底略過一絲陰影,薄唇一角微收,“此事全因臣弟而起,陛下若不嫌棄臣弟莽撞,可以將此事,全權交由臣弟負責。”
“也對,”裴馳神色稍舒,“這畢竟,是六郎你自己選中的婚事。”
之后的裴彥蘇匆匆出宮,本來是要再去蕭府的。
誰知,并沒有行出多遠,皇家的御輦卻壞了。
裴彥蘇頗有些煩悶,不想空等奴仆們重新備車過來,便要下車自己走。
哪知負責車馬的小奴卻根本不敢怠慢,直說附近剛好有一個車行,如果周王殿下不嫌棄那些馬車粗陋,他們立刻就能弄來——
那車行雇來的馬車也確實粗陋,不過是碾過一個石子,竟然把藏在他座下的蕭月音,也給抖落了出來。
蕭月音哪里知道先前的變故,眼下連自保都困難。
一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便連忙起身,晃晃悠悠站了起來。
馬車空間狹小,面前這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也只能微微躬身。
他看著她的動作,眼神涼薄如刀,也一直沒有說話。
蕭月音收回了悄悄打量他的目光,不由得暗嘆,這人雖然看著很兇,但長得卻很是好看。
甚至可以說,是她平素里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人。
他有一雙狹長的眸子,劍眉也如刀一般鋒利,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但顏色很淺,與他那幽深的瞳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眸子的顏色極黑極深,即使是用他的眸色將她自己的淺瞳染得一樣深,也是綽綽有余的。
在這樣的目光下,原本就畏畏縮縮的蕭月音,更是連話都說不全乎了:
“這位……這位公子,不如,不如您先坐?”
他微微弓著身子,壓迫感更強。
但是面前的好看男人又盯了她看了片刻,這才動身,坐回了他應該坐的位置上。
這下剩她一個人站著,她卻更加手足無措起來。
一定是因為他看人的目光實在奇異,她才發揮失常的。
此前,她很少見到外人,更別說外男。
蕭月音雖然不算聰明,但也知道一個弱女子在外,諸多不便,于是昨晚出府之前,她刻意梳了男子發髻,也換上了臨時偷來的小廝衣裳。
還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飽滿的胸脯裹得嚴嚴實實。
一晚上狼狽,面對眼前男子的謫仙之姿,她很難不自慚形穢。
何況馬車的空間狹小,她看來看去,竟然覺得他修長而曲起的雙腿,才是適合她坐的地方。
她剛剛摸過的,那雙腿十分結實有力,肯定能撐得住她嬌小的身軀。
……這是什么危險的想法。
蕭月音微微紅了臉,低下了頭。
而那男子適時開口,打破了她的胡思亂想:
“這位小哥,你是誰?又怎么會在我的馬車上?”
他的話和他的眼神一樣冷。
很好,他真的以為她是男人,這使得她放下了一點戒備。
“我……我之前被拐到長安來做家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逃出來……”不需要裝可憐,蕭月音自己,本來就已經足夠可憐了,“被主家追拿,我情急之下,才只好躲到馬車里,實在沒有辦法,公子,請公子不要為難我!”
裴彥蘇眸色微凜,只一直看著面前垂頭撒謊的蕭月音,面色不改,一樣撒起謊來:
“我也是從外地來長安做生意的商戶。長安百年帝都,乃聚龍之地,達官貴胄云集,我也一心向往。”
蕭月音抬眸看他,那雙淺瞳的鹿眼,分明寫著“好騙”兩個字。
“聽了小哥之言,長安城的深宅大院之中,竟然也有拐賣人口這樣的惡劣行徑,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她那張前世里只會說拒絕的小嘴,能編出多少謊言呢?
蕭月音眉心微蹙,抿了抿唇,最終還是把自己家牽扯了進來:
“就是御史中丞蕭家……這位公子,你不會是和他們家做生意吧?”
府中中饋向來由冉氏掌握,家中的財政如何,蕭月音根本不清楚。
她只是心口有些發慌。
然而,偏偏是越怕什么越要來什么,只聽那男子頓了頓,才道:
“巧了,我這趟,也正是要去御史中丞蕭俊府上。”
蕭月音頓時雙腿一軟,恰巧此時,馬車又碾過了一塊頗大的石頭,車廂搖晃,她站不穩,只能往前一撲。
好消息:倒也沒有撲到那男子的懷里。
壞消息:因為先抓住了他的腰上的玉帶,然后還不知摸到了什么硬硬的東西,他的面色瞬間十分難看。
掙扎著想起來,畢竟這莫名其妙的跪姿也令蕭月音十分難受,但實在沒有抓手,又只能順勢,在剛剛抓到的那里,又使了一把勁。
“若是有事相求,”目無凡塵的男子,語氣里竟透出了一絲隱忍,“直接開口便好,何必行如此大禮。”
這下她更是又羞又急,只好順勢朝一旁翻身,靠著那馬車薄薄的車廂皮坐了下來。
“公子,我,我真的好不容易才從那蕭府逃出來,”她輕咳一聲,覺得剛剛的動作實在不像男子所為,又故意加粗了嗓音,“求求公子,千萬不要把我再帶回那里……也不要,告訴蕭府里的人見過我。求求你了。”
眼前的蕭月音羞紅了小臉,也完全不認識自己。
她一身樸素至極的上衫長绔,胸前的波瀾被緊緊束縛,淺色的發絲也被束得規規矩矩。
只是,哪家的小廝會有這樣姣好的容貌,又有哪家的小廝,從小臉一路白到脖頸,一雙玉手細皮嫩肉,一看就沒有做過半點粗活。
眼下她一人在外,隨便來個人,都可以肆意欺負她。
游戲既然已經開始,他便不會輕易叫停。
“我可以答應你。”裴彥蘇假裝淡定。
前世里,她那張小嘴倒是求過他,只不過都是求他走開、求他快點、求他輕點。
但他又是誰,怎么會聽她的。
“太好了!公子你真是大好人,大大的好人!”蕭月音面上的紅暈化成了欣喜。
“那……既然你要去蕭府,我肯定是不能再在車上跟著了。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找個偏僻無人處,把我放下來,好不好?”
那雙鹿眼濕漉漉的,她的長睫和她的瞳色一樣,顏色都發淺。
這樣可憐巴巴地求,倒是比前世里多了幾分真誠。
“好。”
說完,裴彥蘇擦著她偏坐的身子又站了起來,拉開前面的車簾,吩咐那跟車的小奴直接往城外走去。
那小奴其實隱約聽到了一點車里的對話,但縱使好奇心沖破了天靈蓋,也只能唯唯諾諾,多的一句不敢問。
畢竟是周王殿下,他要說什么,都自然有他的道理。
蕭月音自然又是千恩萬謝,卻聽裴彥蘇話鋒一轉,問她:
“這位小哥,你既說自己是被人拐到長安來的,那請問,你老家又在何處?”
她抓著褲腳,又一次低下了頭,想了想,才回答:“幽州。”
撒過一個謊,必然就要撒更多的謊來圓。
不過說是幽州,本來也沒什么錯。
畢竟她的目的地,原本就是幽州。
誰知裴彥蘇似乎低笑一聲:“今天可真是,事事都湊巧。” 笑音入耳,勾起了一絲癢,蕭月音不自覺抬首,向他看去。
他居然也會笑?
不得不說,薄唇笑起來也很好看。
如果眼神沒那么兇,她一定會更加放心的。
“我從小在潞州長大,潞州離幽州很近。不過,我聽小哥你的口音,似乎并不像幽州一帶的,又是為何?”
蕭月音呆住,只咽了咽口中的津液。
自己根本沒去過幽州,又怎么可能會帶那里的口音?
為她披上衣衫、牽著她的手往外走,余光隨意一瞥,卻在轉角的小幾上,看見了一團白色的絨毛。
那是她和靜泓約定的信物,北北的貓毛。
看來,她還是答應了靜泓。
她將他送走,然后和靜泓遠走高飛。
裴彥蘇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86.
與其說是蕭月音主動送裴彥蘇,不如反著說,是他牽著她,一路從他們居住的小院步行到了府宅的大門口。
天色隱隱泛白,夏日的清晨涼風習習,她身上的衣衫單薄,他牢牢牽著她的手卻溫暖熨帖。
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安靜走著。
蕭月音心頭空泛,想要感受如釋重負的快樂,卻又隱約浮起離別的傷感。
走下臺階,裴彥蘇松了她的手,小廝胡堅備好的軍馬噴著響鼻,他穿著嶄新锃亮的鎧甲利落地翻身上馬,從胡堅手中接過馬鞭,偏頭,對她淺淺一笑:
蕭月音磨磨蹭蹭,最終還是被“趕”下了車。
陸子蘇和灰鷹主仆二人,似乎還有別的事,并未交代一句,便駕車走了。
如果不是因為她實在想拿回那只祖母留給她的耳環,她這就要撒腿跑了。
再忍忍吧,只要不出格,抱上陸子蘇這條大腿也不錯。
反正他的小腿都那么粗壯了。
馬車停在興泰客棧門口,似乎灰鷹在剛剛,已經向客棧老板交代過了。她只報了陸子蘇的大名,便被那老板畢恭畢敬親自領著,上了樓,去了整個興泰客棧里最好的一間上房。
興泰客棧是雍州城最好的一家客棧。
打開門之前,蕭月音還抱有一絲幻想。
既然是最好的上房,那給她這個“小廝”的,會不會有單獨的床呢?
事實令她失望。
這間上房的結構,和她在蕭府里的閨房一樣。里間寬敞明亮,還連著一個能望見繁華街市的陽臺。
而外間窄小,只放了一張軟榻。
這才是她該睡的地方。
叫了吃食上來,她也將那不聽話的裹胸布重新整理好了,吃食的價格她沒問,反正她現在是陸子蘇的小廝,花多少,賬都算在他的頭上。
等到小食慢慢入肚,蕭月音這才慢悠悠地,開始思考陸子蘇留給她的那句話。
——今晚,她與他同住。
——灰鷹知道該怎么伺候他。
——她可以去問灰鷹。
每一句,都像是一道驚雷,在她頭頂炸響,又震又碎。
口中含著的桂花酒釀丸子和燈影牛肉,瞬間不香了。
同住……意思可能是她履行小廝的職責,他睡里間,她睡外間。
但……灰鷹呢?
早在陸子蘇與那幾個賊人談判的時候,蕭月音便偷偷打量過灰鷹,器宇軒昂,高大威猛。
如果不是因為先見過了陸子蘇,她可以說,灰鷹是她見過的,最好看最俊朗的男子。
可是相比起陸子蘇,灰鷹無論是身形、長相還是氣度,都差了一截。
這樣出色的男子,居然被陸子蘇用來服侍他自己,蕭月音根本無法想象。
怎么服侍?服侍到哪一步?
蕭月音又夾了一口酸菜魚,慢慢挑出細細的魚刺。
陸子蘇明明否認過,他沒有龍陽之癖,他有妻有子。
從前在蕭府,冉氏對她兩個弟弟身邊服侍的人,都十分防備。
因為冉氏,原本是蕭月音的外祖母買來,充作蕭俊和衛遠嵐新婚的婢女。
冉氏自己便是靠爬./床上位的,所以不希望兩個兒子身邊,有和她一樣心懷不軌的人。
故而,從小到大,蕭月音兩個弟弟身邊只有小廝,沒有婢女。
小廝像婢女一樣,貼身負責主子的飲食起居。
就寢,洗漱,更衣,沐浴。
想到這里,她艱難地咽下了口中的魚肉。
不過有驚無險,她也算順利到了雍州,傍上了陸子蘇粗壯的小腿,看上去,能讓她少了許多路上的磋磨。
懶得再多想。
不如趁著他們還沒回來,先叫水進來,好好洗個澡。
胸脯失了倚仗,晃晃悠悠一天,讓她十分難受,現在浸在水里,蕭月音看著那顆紅痣隨著水面起伏若隱若現,輕輕嘆了口氣。
除了嘲笑她是早產兒外,兩個弟弟還說過,她不長腦子,吃下去的那么多東西,都長到了胸上。
蕭府上也有些不懷好意的男仆,會偷偷打量她那里。
不過平日里她少活動,倒也不覺得太過礙事。
她只要當看不見,逃避慣了。
但這次出逃,不一樣。
裹胸布再細軟,畢竟不是專業的小衣,摩摩擦擦,她很難完全忽略它的存在。
今日一半的時間,她都被勒得難受,加上步行了那么長一段路,她常常喘不過氣來。
但是另一半的時間,因為那裹胸布的突然罷工,她便不得不提心吊膽,一路弓著身子。
脖子也酸,肩膀也酸。
最酸的還是腰。
蕭月音忍不住用小手揉了揉,她力氣不大,但光是這樣,作用也算聊勝于無。
但夢里的裴彥蘇,力氣可就不止這點了……
她搖了搖頭,不想再去反復回憶那心驚膽寒的噩夢,從水下伸出玉臂,放在鼻尖,深深嗅了嗅。
沒有什么香露的味道。
很好。
這下她洗干凈了,陸子蘇應該不會,再嫌棄她了吧。
***
太陽落山之前,裴彥蘇抵達了雍州城中的乾元錢莊。
灰鷹默默亮出了周王的腰牌,錢莊的掌柜自然不敢怠慢,上等好茶接待,卻也不敢問周王殿下突然造訪,所謂何事。
“今日可有人,用那有周王印記的銀票,來你這里支取現銀?”灰鷹自然是明白主人的用意,開門見山。
“不曾有。”掌柜想也不想,搖了搖頭,立刻回答。
無他,那種銀票特殊貴重,他們雖少見,但那東西身系皇家,他們根本不可能怠慢。
銀票分為兩種。
一種是市面上流通最廣的,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商賈旅人,皆可使用,且家家錢莊都可兌換;
而另一種,則是有皇家背書,有特殊印記,只能在乾元錢莊中支取的銀票。
乾元錢莊也有皇家背景。
若不是行家,兩種銀票,很難被人發現細微的差別。
“殿下,”灰鷹看向一言不發的裴彥蘇,“現在已經快到閉店的時辰,今日那幾個賊人,恐怕不會來了。”
“再等等。”裴彥蘇將手中一直握著的、蕭月音的耳環捏緊,再也不多說一個字。
特殊銀票是皇室為藩王提供的特權,他就藩十余年,幾乎從未使用過。
使用那種銀票,便意味著告知身在長安大明宮的裴馳,他不老老實實待在封地潞州,而是全天下四處游歷。
裴彥蘇雖心系廟堂,但在與裴馳的關系上,一向慎之又慎。
游歷是為遍訪名醫方士,他幾乎從來不插手地方事,只作壁上觀,韜光養晦。
同時,暗中與朝中一些大臣秘密往來。
否則,前世里裴馳在與蕭月音大婚當晚暴斃,權宦仇元澄趁機作亂,他裴彥蘇不會如此迅速便收到消息,秘密入宮,還能迅雷不及掩耳,剿除奸宦了。
這一次,他破例用了那特殊的銀票。
他對蕭月音沒有感情,卻不能容許有人企圖玷污她。
那是獨屬于他的。
而他并未估錯,那四個賊人得到這張巨額銀票,最想做的事,便是立刻將其兌換成現銀,一刻也不能耽誤。
灰鷹駕車技術一流,即使追趕不上那四人的破爛馬車,也必不會被落下太多。
乾元錢莊,又恰好隱匿在雍州城不太顯眼之處。那四人入城之后,一定會先就近找尋錢莊兌換,多碰幾次壁,遇到懂行之人,才會告訴他們這種銀票只能在乾元錢莊兌換。
以逸待勞,最是穩妥。
有了他的授意,乾元錢莊的掌柜佯裝檢查銀票的真偽,實際給他們上了有蒙汗藥的茶。
等得久了,再小心謹慎的人,都會越來越暴躁。
何況這些騙子悍匪,本也不是多么智慧絕倫。
將他們拿下之后,裴彥蘇還十分耐心,等待他們蘇醒。
明月漸漸升起的時候,裴彥蘇將手中的耳環放入懷里,才抽出了灰鷹遞來的寶劍。
“……是你?”第一個醒來的大漢,看見了裴彥蘇寒光凜冽的雙目。
裴彥蘇的拇指摩挲著劍柄上熟悉的凹痕,并不答話。
“我就說這銀票可能有問題,”大漢被雙手反綁,只能狠狠啐上一口,“這幾個孬種財迷心竅,非要搶著今天來這兌換。”
“是你們心術不正,殺人放火搶劫越貨,落到我們手上,是應得的下場。”灰鷹在一旁,冷冷說道。
“心術不正?”那大漢低低笑了一下,滿臉都是嘲諷,“若不是我們被官府逼到走投無路,誰還會做這些勾當?你們倒好,出身高貴,生來嘴里就金餑餑,哪里會懂,被迫賣地賣妻,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感受?”
灰鷹只看了身旁的裴彥蘇一眼。
裴彥蘇神色肅穆,仿佛面前如犬狂吠之人,與他沒有什么關系。
但大漢所說的,灰鷹并不同意。
灰鷹與飛鵬同齡,從小便是鄉里的鄰居,一起玩泥巴長大。他們幾歲時,一場瘟疫帶走了所有的親人,他們只能流落街頭,與野狗搶食,還差點被高門大戶的囂張仆人打死。
是周王殿下救了他們,為他們起了新的名字,給了他們體面的身份,帶他們入了武門,成為只忠心于周王一人的貼身護衛。
人不是被逼到末路,就只有作奸犯科這一條路可以走得通的。
還在思索間,卻見裴彥蘇迅雷不及掩耳,只用單手,便已擰斷了那大漢的脖頸。
“咔嚓”一聲,清脆明晰。
倒地時的灰塵,濺在了大漢身旁,那駕車馬夫的身上。
此時馬夫已醒,眼見裴彥蘇出手極狠,也知自己求饒無用,下場只會更慘。
“既然你武功這么高強,在路上的時候,為何不直接對我們動手?”
馬夫轉頭,發現另外兩個同伙也已醒來,“哦~”
故意拉長了尾調:“原來是顧及那哥被我們騙來的娘們,對不對?”
“那娘們嘛,長得倒是標致得很,”另一個賊人咂咂嘴,拉碴的絡腮胡跟著動了動,“即使是女扮男裝,也照樣騙不過我。”
“這樣的娘們,我們做這行久了,倒是見過不少,”馬夫也跟著淫笑一聲,猥瑣至極,“也嘗過不少,我看她清純得很,肯定還是個雛兒。”
灰鷹拳頭緊握,若不是一早就被裴彥蘇囑咐,他起先就會出手,讓這幾個大放厥詞的賊人閉嘴了。
但裴彥蘇說,他必須親自動手解決,灰鷹便只好忍耐了下來。
“那可不,”此時,剩下的一個賊人也開了口,“這位公子月愿冒著把我們放跑的風險,也要保那娘們毫發無損,恐怕,還沒破她瓜吧。”
“咱們英雄所見略同啊,”馬夫還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他們這些公子哥,哪一個不是用完就扔?如果早就嘗了那娘們身子,今天也不會這么麻煩,還專門給我們做這個局了。”
“那娘們胸大腰細,臉也好看,一雙細腿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騎在她身上,把她撞到說不出話,會是怎樣銷魂——唔!”
剩下的淫詞浪語,他已經說不出口了,因為裴彥蘇的劍,已經直直刺穿了他的喉嚨。
蕭紅的鮮血順著他臟兮兮的前胸流下,不出片刻,粗布短褐已被染得透黑。
而旁邊兩個人,也并未來得及驚訝,裴彥蘇已抽出腰間短刀,將其中一人的胸膛刺穿。
另一人,則生生被裴彥蘇的掌風,震碎了頭骨。
粉褐色的腦漿,從他已停止了呼吸的鼻孔中,緩緩流出。
血腥氣瞬間彌漫,灰鷹遞上巾帕,裴彥蘇慢條斯理,擦拭著指間沾染的點點血跡。
他其實很少殺人。
不是出于仁慈,他也不認為自己是個仁慈之人。
藏拙的同時,自然也要藏鋒。
每一次出手,他心中那陰暗角落里埋著的那個人,便會被他殺死一次。
從六歲起,他只知道那個人的存在。
姓甚名誰,身在何方,他從未探聽過。
但他一心想讓那人消失,挫骨揚灰,萬劫不復。
寒鴉飛過頭頂,夜風吹拂,血腥氣淡了些,裴彥蘇也覺得頭隱隱有些疼痛。
是他熟悉的、喜歡的感覺。
“處理干凈些。”吩咐了灰鷹,裴彥蘇正要轉身走人,卻聽灰鷹急道:
“殿下,屬下有一事未明,實在需要殿下示下。”
“叫公子。”剛剛在錢莊掌柜面前,灰鷹就叫錯了口,他必須要糾正過來。
“哦,公子,”灰鷹抿了抿嘴唇,“若那衛小姐問屬下,究竟要怎樣服侍您,屬下……該如何回答?”
既然那幾個賊人都直說了,那他灰鷹也不再顧忌,稱了她“衛小姐”。
他雖然不懂為何裴彥蘇不愿袒露身份,但裴彥蘇為了衛小姐大費周章懲治賊人,必然是十分看中她。
至于為什么要逼衛小姐做周王殿下的小廝,他就更是無從知曉了。
整個潞州周王府上下都知道,裴彥蘇身邊不僅沒有婢女仆婦,就連服侍的小廝太監,都幾乎沒有。
聽周王府里的老人說,先前周王的生母、跟著裴彥蘇到潞州就藩的德宗賢妃范氏,無數次想給他身邊塞人,裴彥蘇被弄得煩了,便連貼身服侍的小廝都遣散了干凈。
這幾年來,誰都沒有近過裴彥蘇的身。
話音落地,久久沒有回應。
灰鷹微微抬首,裴彥蘇眸光凜冽,緊抿的薄唇未動,似乎并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
“屬,屬下失言了……”額頭一涼,是他出的虛汗。
主子都這么說了,他還能怎么辦?
衛小姐看起來天真純潔,美麗又善良,應該也是個好騙的,到時候她真的問起,還不是任他胡咧咧?
“她姓蕭,是御史中丞蕭俊的長女,蕭月音。”
灰鷹輕輕沾了一下額頭上的汗,聽到裴彥蘇出聲。
蕭氏女——那豈不就是昨日里裴彥蘇帶著飛鵬,親自登門拜訪的那家?
當時他和飛鵬都覺得奇怪,自己的主子向來低調穩重,怎么突然說起,要上朝廷命官府上去了?
這完全違背了裴彥蘇日常處事的原則。
聯想到裴彥蘇執意隱瞞身份的行為,灰鷹恍然大悟
——為什么飛鵬好端端的、并未犯錯,會被裴彥蘇打發入了宮,不讓他跟他們一并回潞州……哦不,幽州。
因為,飛鵬昨日在蕭府露過面,說不定,還被蕭小姐看見過。
原來如此。
跟隨殿下這么多年,他的身邊從未有過任何女子,灰鷹和飛鵬都一致認為,就算賢太妃公主再怎么著急,殿下都絕不會沾染女色的。
卻不料,一朝碰見心動之人,殿下竟然變了副模樣。
只是殿下先前,為了能讓蕭小姐毫發無損從那幾個賊人手里脫困,編了謊言說自己已經成家生子,那蕭小姐完全信以為真。
殿下現在可是主動追求,這種有礙發展的謊話,恐怕還要好好圓。
也不知道平日里不愛說話的殿下,為了哄蕭小姐,會說出怎么樣驚世駭俗的東西來。
……反正,雖然現在接觸還不深,但灰鷹很喜歡這個未來周王妃。
***
留灰鷹一人處理那四個賊人的尸首,裴彥蘇先獨自回了興泰客棧。
入了廂房的里間,第一眼,便看見蕭月音穿著白天的那身衣服,躺在本應該屬于他的床榻上。
正睡得香甜。
地上還有水跡,她應該是沐浴過了。
但明顯,她身上的香味并沒有被洗干凈,反而越來越濃郁。
一聞到那陣異香,裴彥蘇便喉頭發緊,莫名煩躁。
上一世也是這樣,異香害人。
裴彥蘇大步上前,走到床榻邊,傾身,想要把熟睡的美人推醒,質問她,到底有沒有把他的吩咐聽進去。
指間只差一寸,快要觸碰到蕭月音微顫的長睫時,她突然一個嘟囔,說了夢話:
“裴彥蘇你走開,不許再碰我!”
“痛!好痛!”
“偷情生出來的孩子,是私生子……”
裴彥蘇的大掌,驟然僵住了。
這一次沒喚她“師姐”了,倒也還是靜泓的本色。
她的腳步快了些,已經走到榕樹樹蔭之下了。
“真兒,你在這里做什么?”身后卻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裴彥蘇。
蕭月音心頭猛地一震。
87.
一瞬間,蕭月音的雙腳如同灌了鉛一般,根本挪不開。
但她在飛速思考。
裴彥蘇帶領大軍早已開拔,此時他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里。
白晝的燥熱已被夜風吹散,榕樹上掛了幾只蟬,用嘶鳴證明著它們的存在。
高掛的艷陽,突然在此時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日光熱烈灼人,蕭月音被刺到閉上了眼,抬手,用掌心擋住。
她還在回味陸子蘇的提議。
若是她打賭輸了,就要為他做一件事。
他要她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他可親口承認了,沒有龍陽之癖。
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蕭月音默默轉身,將陽臺的那幾扇門,一扇一扇,緩緩關上了。
陽光可以透過干凈無塵的玻璃照進來,卻因為多了一層遮擋,再也無法張牙舞爪。
這下滿室冷靜,她也可以冷靜下來。
若陸子蘇已看穿她的女扮男裝,甚至看穿了她的身份,他應該直接戳穿。
而不是在這里似是而非吧。
“你,你要我做什么?”背靠在門上,頭頂有被玻璃折射過的溫暖陽光,給了她一點點底氣。
“你先說,賭不賭。”這使得陸子蘇看起來也沒有那么咄咄逼人了。
蕭月音實在很想拿回自己的東西。
耳環,玉佩。
她在這個世上本就沒有多少牽掛和寄托,耳環是祖母喬氏留給她的遺物,玉佩是與生父談承燁相認的信物。
她不能一直被陸子蘇拿捏。
拿回來了,她才能掌握主動,若是哪天實在受不,不想繼續留在他身邊,自己隨時都可以跑路。
再說,即使陸子蘇是灰鷹的主子、自詡對灰鷹了無智障,她也不一定會輸。
陽光照得她淺發暖融融,蕭月音點了點頭,最終同意了。
去叫客棧的人送午飯上來的時候,她又一次聽到了樓下大堂里,幾個人討論妙荷姑娘的事。
花艷樓,是雍州城里最大最豪華的青樓。
而妙荷姑娘,自從掛牌出山以來,便很快成為整個雍州城內勾欄瓦舍身價最高的姑娘。許多豪門貴胄、脂粉常客,一擲千金,都只為博美人一笑,與美人共度良宵。
但幾天之前,花艷樓里突然傳出風聲,說妙荷已經自己攢夠了贖身的銀兩。
她平生所愿只為脫籍,許一良人為妻,所以決定以拋繡球的方式招親,繡球不管被誰拿到,只要那人未娶妻,都是她未來的夫婿。
之后,無論是盛大的婚禮、婚后的所有開銷,都由她來出資,唯一的要求,只是他們的孩兒跟她來姓,其他種種,俱是無須考慮。
蕭月音向陸子蘇轉述這些的時候,陸子蘇正在慢條斯理用著午飯。
開水白菜和八珍豆腐盒,配一道紅果木烤的肥美鴨子。
七寸六分長的銀筷,方頭燒藍的梅竹雙清紋飾,卡在他修長的指節里,為他更添了幾分清冷。
她想,銀這個東西雖冷,卻不如玉,更契合他的氣質。
但他偏偏又是個商人,最應該沾染金銀銅臭。
“拋繡球招親,實在獵奇,我從前也只在話本子上見到過,沒想到今天,也能眼見為實。”
陸子蘇卻另起了話頭:“話本子?你識字嗎?”
蕭月音點了點頭。
“噢?”他卻放下了那雙銀筷,目光落在了她理所當然的臉上,“是誰教你識字的?”
“蕭府大小姐?”
他們明明在討論灰鷹和妙荷姑娘的事,怎么又被他轉到“蕭月音”頭上去了?
但她之前已經為自己編造了一個窮苦的出身,如果說她小時候就讀過書,更容易露出破綻。
蕭月音無奈點點頭。
“這個蕭府大小姐很有意思,”陸子蘇頓了頓,“教人識字,是為了讓他不被人騙,她怎么還讓你看那些沒用的話本子。”
提起話本子,蕭月音不由胸中一熱,這可是她過去孤獨生活的快樂源泉,她容不得陸子蘇這樣污蔑。
“蕭府大小姐就喜歡看話本子,她教我識字,把那些話本子給我看、給我講,又有什么問題?”
也許是她的音量提高,也許是她的小臉漲得通紅,陸子蘇伸出骨節分明的長指,輕輕敲了敲桌面。
回響清脆。
他讓她坐下來,和她一起用飯。
“以后用飯,不必和灰鷹一起。”
蕭月音拿過桌上另一副備用的碗筷,卻并未開動。
“拋繡球招親,此事風險巨大。如果那妙荷姑娘頭腦清楚,一定不會用這樣的辦法來輕易托付終身。”
陸子蘇繞回了最開始的話題:“除非,她有難言之隱。”
開水白菜湯底濃郁,夾起一片菜葉,滴滴答答掛著。
她聽了他的分析,不由地點了點頭。
“既然她有難言之隱,以灰鷹的優秀,她見到灰鷹,一定會將自己的難處說出來。”
“你與灰鷹相識不過兩日,連你都說,灰鷹心腸熱,好打抱不平。眼前的美人向他哭訴難處,他難道還能坐視不理?所以,你輸定了。”
一番分析,結論是她必不會贏。
蕭月音用筷子捻了一點沾著肉松的豆腐,細白嫩滑,像她的皮膚一般:
“那可未必,就算你推斷是真的,妙荷姑娘確有難言之隱,灰鷹也想幫妙荷姑娘,卻也不是只有娶她、只有一直待在花艷樓這一條辦法,他隨時都可以回來。”
陸子蘇把視線從她的鵝蛋臉上移開,聲音沉沉:
“花艷樓是雍州城第一大青樓,燈紅酒綠、衣香鬢影,灰鷹從小沒怎么接觸過女子,難保不會亂了心智。”
豆腐沿著喉嚨,經過胸腔,再緩緩滑入脾胃。
蕭月音享受完極致的口感,這才發問:
“你對青樓,十分了解,看來肯定是經常去的。”
陸子蘇斜了她一眼,不辨喜怒,只反問道:
“你呢?你覺得呢?”
她輕咬嘴唇,決定先不嘗那勾引了她許久的果木烤鴨,直視他略顯輕漫的眼:
“你那么有錢,長得又好。話本子里都寫了,你這樣的公子哥,即使娶到的夫人國色天香、完美無缺,也一定不甘心一生一人,一身風流無處發泄,不僅美妾和通房成群,也時常流連秦樓楚館,十天有八天不回家。”
裴彥蘇不曾想,她這小小的、漂亮的腦袋瓜,竟會裝有這么多奇怪的東西。
從前的日子,她一定是十分孤獨的,不然也不會看那么多話本子。
不想多費口舌,他只用三個字來否定:“你錯了。”
但面前的鹿眼姑娘顯然并不接受他的反駁,圓腮鼓起,長睫微張:
“嘴長在你那里,你當然想怎么說都可以,不承認就算了。”
而生平不愛言語的裴彥蘇,卻也鬼使神差多了幾分好勝之心,難得端正,一字一句說道:
“我陸子蘇,敢作敢當。”
“那你說說,你為什么會對青樓,這么了解?”果木烤鴨的清香浮油盈在她的櫻唇上,鮮亮多汁。
堵住最好了。
壓住胸中躁動,裴彥蘇依舊面色不改:
“我是商人,行商時走南闖北——”
客棧的小二卻在此時敲門進來,說有一封從花艷樓寄來的信,要親呈陸公子。
待陸子蘇接過信,客棧的小二適時離開,他才展開那染了脂粉香氣的信紙,略微掃讀。
“灰鷹請我晚上去一趟花艷樓。”
“所以,我們兩人的打賭,你輸了。”
蕭月音嘴里的烤鴨頓時不香了:
“我輸了……行吧,那你準備讓我,為你做一件什么事?”
卻不想陸子蘇云淡風輕,將那封信沿著原先的折痕折回去:
“還沒想好,先欠著。”
這東西還有欠著的一說?
拖久了,他會不會提什么過分的要求?
到時候,她又要怎么辦?
她果然還是處處受制于人的。
剛剛還擲地有聲的質問,一眨眼,蕭月音只覺得一股委屈彌漫,壓得她心口發堵。
她放下了筷子,垂下眼簾,任眼淚上涌,浸濕了那雙可憐巴巴的鹿眼。
陸子蘇卻嘆了口氣,聲音軟了一份:
“既然你對青樓這么感興趣,晚上,就跟我一起去花艷樓。”
***
出乎意料,陸子蘇專門為她重新準備了一套成衣。
蕭月音身材嬌小,普通的成衣尺碼太大,她根本穿不上。最后,還是陸子蘇出了三倍的價錢,讓客棧的小二用一整個下午,跑遍了雍州城,才終于買回了合適的。
潞綢的坦領外袍,窄袖修身,蔥黃底配以如意云暗紋,穿在蕭月音的身上,真有一番清貴公子之氣。
為了配合新衣,她特意將發絲放了下來,準備重新梳一下發髻。
垂頭小心通發的時候,她暗暗想到,剛剛自己又重新將裹胸布束好,今晚可千萬不能再掉了。
裴彥蘇卻在此時突然進門。
蕭月音如瀑布一般的長發,也同樣闖入了他的眼簾。
她的發色很淺,今日在陽光照射之下,泛著更加柔嫩的光暈。
前世里他們相見的第二面,在她被他救出來后的那晚,他為她也通了發。
她那時一貫天真單純,還把他當成是“裴公公”。
但沒有哪個公公,會像他那樣真正疼她。
盡管他不愛她。
她胸前的紅痣,有和她的天真單純完全不同的妖冶。
“我……我是你的皇嫂。”
他把她抱上了公主才能睡的鳳榻,她這樣想要劃分他們的涇渭。
裴彥蘇的父親德宗、長兄裴馳和另外幾個已經早逝的兄長,都是天生發色淺,瞳色也淺。
她的發色和瞳色,比他們的,還要淺上幾分。
而擁有著這樣珍貴特質的蕭月音,此時穿著他為她準備的男兒裝,已將男子發髻重新梳好,正對著銅鏡,看來看去。
她總覺得差了點什么。
迷惑之時,陸子蘇悄然走到她身后,長指微曲,親手為她插了一支他自己的發簪。
應該是相配的。
一向清高矜貴的公子彎腰俯身,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枚佩環,又親手在她腰間系上。
夕陽西下,除了燥熱的日光落在他寬厚的脊背上,他高大的身影籠住了她,一呼一吸,連脖子上微微泛起的青筋,都有了新的注解。
不看他的臉,她以為他是裴彥蘇。
“這樣,才配得上做我身邊的人。”
但等她看清他,一如既往冷漠,是專屬于陸子蘇的疏離。
蕭月音卻紅了雙耳。
“蕭府大小姐,眼光真好。”他眉頭舒展,眸色微動。
“嗯?”她一時并不明白。
“走吧,帶你去見見世面。”
早已過了酉時,兩人步行,行至距離興泰客棧并不遠的花艷樓。
天色漸暗,夜色還不深,花艷樓所在的后羅街,此時卻已經華燈初上。
后羅街是雍州城內秦樓楚館的密布之處,勾欄瓦舍縱橫,兩人還未走近,已看到無數衣香鬢影。
耳邊除了男男女女的放縱調笑之聲,還有笙歌燕語,絲管紛紛。
陸子蘇的步伐很快,蕭月音需要專心去努力跟,才能跟上。
腳步急促的后果,自然是需要大口呼吸。
那縈繞在周圍的各類脂粉和無數香氣,便更加迫不及待,撲鼻而來。
“好香,好香,香得醉人。”她揉了揉鼻子,說道。
從來沒有在這么香的地方待過。
但見陸子蘇表情依舊淡漠,她還是生了點不滿:
“你總說我身上有香露的氣味,可是我明明就沒有用!”
“現在,這里這么香,你怎么就不說了?”
卻不想陸子蘇面帶疑惑:
“有嗎?可我還是只能,聞到你身上的氣味。”
他沒救了,鼻子已經徹底壞掉了!
“不過,這多聞了一天,我已經有些習慣了。”
說話間,陸子蘇已經停在了花艷樓前,正抬著頭,不知在張望什么。
蕭月音這才能分了心,注意周遭的一切。
花艷樓的門前,無論是客人的衣著打扮、舉止談吐,還是門口迎賓的姑娘們的姿色,似乎都比之前他們路過看到的那些,要講究體面幾分。
不愧是雍州城里排名第一的花艷樓,如果名字起得再文雅一點,恐怕會有更多貪歡之人,趨之若鶩。
一進門,便有一個三十出頭的婦女迎了上來,打扮艷而不俗,說話語氣軟軟糯糯,先是將他二人從頭到尾打量一遍,然后笑著問他們,是要吃茶還是要過夜。
蕭月音自然不敢忘記來此的目的,張口便想說找灰鷹,卻聽旁邊的陸子蘇,已經先一步回答:
“吃茶,可有雅間?”
一看就是熟客。
那婦女搖了搖手里的花絹,精致的口脂滿滿都是討好:
“真是不好意思,今晚靜瑤姑娘彈琴,雅間一早便被訂滿了,二位如果不嫌棄,可以坐大堂。”
“或者,樓上幾個包廂還空著,看二位面生,不如我多叫幾個姑娘相陪,好酒好菜伺候,就當是我水玲瓏自掏腰包,私人請你們的。”
陸子蘇卻不為所動:“不用,大堂就好。”
兩人坐定,幾乎同時就上了茶,青花瓷盤里的點心精致名貴,只是賣相,就已經勝過昨日和今日,蕭月音吃到的興泰客棧里最好的吃食了。
而盛茶的兩個茶盞都是建盞,曾經也是前朝皇室的御用茶具。
她將建盞捧在手里,自己的這只,掛著金屬光澤的油滴釉,小至針孔;而陸子蘇面前的那只,盞上紋飾像兔子的毛發,被稱為“兔毫盞”,玄黑色底釉,毫紋細長柔韌。
蕭月音又小小呷了一口建盞中盛的茶。
“碧潭飄雪雖好,但在這里,有些可惜了。”她忍不住感慨。
陸子蘇聽聞,轉頭看她:“何以見得?”
“碧潭飄雪產自蜀州峨眉,以峨眉頂級綠茶與伏天的茉莉花瓣,混合窖制而成。若放在尋常清淡的環境之中,茉莉花香與綠茶的濃香交融一體,原本是香氣持久、回味甘醇的。”
“但現在嘛……第一,碧潭飄雪顏色較深,你我的茶盞也都是黑底,茶水與茶盞混淆,飲用之人恐怕都難以分清;”
“第二,現在這滿室凝香醉人,碧潭飄雪又以茉莉花香氣見長,兩味相沖,實在是多此一舉了。”
一口氣說完,蕭月音的拇指與建盞光潤的杯口摩挲,頗有些得意。
花艷樓的老板只急于展示財力雄厚,距離真正的上等品味,始終還是差了一截。
陸子蘇聞言,竟勾了勾唇角,也同樣端起了面前的兔毫盞,呷了口涼了一分的碧潭飄雪之后,才幽幽說道:
“是我從前小看了你,你不僅僅是會識字、看話本子的。”
直到此時,蕭月音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以她編造的那個出身,根本不可能說出這樣的一番話,她只能趕緊先為自己找補:
“都,都是我胡說八道的,我粗陋得很,哪里又敢在陸公子你的面前,班門弄斧。”
但她確實是存了賣弄的心思。
從前在蕭府的時候,哪里有這樣的機會,又哪里會有人肯聽她賣弄呢?
不過,幸好剛剛她留了一手,并沒有賣弄建盞的知識,不然,估計真的就要圓不回來了。
陸子蘇語音淡淡:
“這些,也都是那蕭府大小姐教你的?”
臺階已經鋪好,蕭月音連忙拼命點頭。
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她還趕緊拿了筷子,根本沒握穩,就夾了一口瓷盤里的蓮蓉水晶糕,囫圇吞棗,咽了下去。
作為大家閨秀,平日里的飲食她一向自控,細嚼慢咽,絕不貪食,如此狼吞虎咽,根本不像高門貴女的做派。
這樣,陸子蘇就更不會懷疑她在說謊了吧。
卻不想她還被那蓮蓉水晶糕噎著,想再喝口茶送一送,陸子蘇卻突然伸了手,拂去她嘴角的點點糖精,沉聲道:
“說說看,她還教了你什么?”
公主院內,韓嬤嬤和戴嬤嬤久不見蕭月音回來,正在商量出去找人。
一眨眼轉身的功夫,卻見今早出征的王子不知從哪里出來,懷中還抱著昏迷不醒的公主。
韓嬤嬤與戴嬤嬤對視一眼,都知道情況詭異,但誰都不敢開口問。
跟著王子回到臥房,但見他將公主放回床榻,然后一面向外走,一面冷冷吩咐道:
“為公主備水,她在城外惹了一身塵土,好好為她沐浴洗凈。”
走到房門口,忽然又改了主意:
“不,備水就行,多備一些,我親自給她洗。”
88.
韓嬤嬤滿腹疑惑,卻什么都不敢問,見蕭月音被裴彥蘇放回床榻上后仍然未醒,不免又擔憂起來,小聲道:
“公主這樣……”
裴彥蘇凜冽的目光掃來:
“公主沒事,只是受了些驚嚇。”
韓嬤嬤嚇得一個激靈。
裴彥蘇再次翻墻回到蕭月音的小院時,韓嬤嬤和戴嬤嬤都守在主臥的門口。
見到他滿身戾氣回來,韓嬤嬤不敢對這撲面而來的血腥氣皺半點眉,只恭敬行禮后,垂首向王子回道:
“王子的吩咐,奴婢不敢有半點違逆。水已經為王子和公主備好了,公主仍在昏睡,奴婢二人,也并未走漏半點風聲。”
“嗯。”裴彥蘇淺淺回應,邁步往里走,“今晚沒有我的允許,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許進來打擾。”
蕭月音倒吸了一口氣。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經書里都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是圣人對君子的規勸。她飽讀詩書,自然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她現在做的事,確實一點也不“君子”。
無論是身為一個教養嚴格的大家閨秀,還是一個寄人籬下、低賤困苦的貧弱小廝。
但她就是聽了,就是看了,況且,她又不能看清全貌……
反應過來的蕭月音,胸口憋了一股悶氣,只低聲反駁陸子蘇:
“你,可你也在看啊。”
陸子蘇不動聲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態勢:
“我對別人的床笫之事,并沒有任何興趣,何況現在這件事的主角,是我的手下。”
蕭月音咬唇,往一旁挪了挪,徒勞阻止他的鉗制:
“現在,我們現在怎么辦?”
在這樣下去,她不得不承認,外面這樣的香艷情景,讓她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夢里。
夢里和裴彥蘇的。
做夢,和親眼所見到的,到底是不一樣的。
夢是一樣很模糊的東西。
夢里,不僅僅裴彥蘇的面貌是模糊的,還有裴彥蘇開始不管不顧吻她之后,究竟那些“不該發生的事”到底是如何發生的,也全都是白花花一片,模糊得很。
她自己也會像妙荷這樣,陡然失了心智,主動去吻裴彥蘇嗎?
還是會學妙荷這樣,盡管千般不愿,也還要幫裴彥蘇脫衣服?
她統統看不清,也統統記不清。
她只記得,裴彥蘇最喜歡反復把玩她的月要肢和月匈脯,簡直愛不釋手。
就在蕭月音頭皮發麻的當口,灰鷹一聲粗重的喘./息傳來,外面的兩個人,似乎停止了親密的動作。
喘./息……喘./息……
身后這個看上去道貌岸然的陸子蘇,似乎也在輕喘,呼吸濃重。
灰鷹連聲音都是滾燙的:
“妙荷,妙荷,你別這樣……”
可妙荷卻似天真爛漫:
“鷹哥哥,你說哪樣呀?”
灰鷹哽了哽,更是無地自容一般:
“我、我們還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能那樣……”
妙荷頓了一頓,再開口時,嗓音卻是嬌柔的嘶啞:
“鷹哥哥,你嘴上說著不嫌棄妾出身低微,不嫌棄妾人盡可夫、下賤卑劣,不嫌棄妾是個淪落風塵的女子,但你現在的種種行為,卻還是在實實在在地拒絕妾……”
后面的那幾句話,明顯帶著哭腔,就連搭在灰鷹小腿上的那雙足,也開始跟著抽抽搭搭。
嬌軟美人落淚,任誰都頂不住。
就算是蕭月音這樣的小可憐,也不由得對妙荷又多了幾分同情。
妙荷再怎么冰肌玉骨、柳嬌花媚又如何,灰鷹如果說了不要她,她也只能咽下苦淚,默默忍受。
心化了大半的人又何止蕭月音一個,灰鷹也軟了語氣,連連哄道:
“妙荷,你看你又在胡說。我灰鷹既然已經答應了你,便已經將你視作了未過門的妻子,又怎么會、怎么可能嫌棄你呢?”
妙荷不語,只還在抽抽搭搭。
灰鷹有些慌了,只見他雙腿微收,像是在絞盡腦汁,想著怎樣才能哄住面前被傷透了心的美人:
“從見到你第一眼,我便已經認定了你。拋繡球招親這樣荒謬,卻還是讓那繡球砸在了我這個無關之人的手上,這不是上天注定的緣分,是什么?”
見妙荷似乎停止了啜泣,灰鷹繼續說道:
“妙荷,我之所以拒絕你,不是因為不愛你、或是看低你,恰恰因為你我即將正式成為夫妻,我若是在此刻輕薄了你,是在委屈你呀……”
妙荷未動,只低低“嗯”了一聲,嬌嬌柔柔,斷斷續續:
“鷹……鷹哥哥,妾的心口好痛。”
灰鷹一下便緊張了起來:
“心口痛?怎么回事?剛剛我們行酒令時,不還是好好的嗎?怎么突然就痛起來了?哪里痛?怎么痛的?”
妙荷夾著嗓子,嘶了一聲,羞羞答答:
“這里……這里……鷹哥哥,妾心口好痛,你來幫妾揉揉,好嗎?”
聽到此處,蕭月音腦中似有一根緊繃的弦斷了,酥酥麻麻,如春雷炸響。
她雖然看不見他們,卻也知道,妙荷是要灰鷹揉她的心口,至于心口在哪兒……
蕭月音前臂微抬,下意識想要捂住她自己的胸口,只一動,剛剛頭頂炸響的春雷,變成了驚濤駭浪——
她在離開客棧之前,反反復復確認,裹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的裹胸布,居然在這個極其關鍵又極其尷尬的時候,松了……
松了!
雖然身處黑暗,但她此時臉色慘白,如同失了好幾天的鮮血一般。
今日她穿在外面的,是陸子蘇花了三倍價錢、興泰客棧的小二跑遍了整個雍州城才買回來的合身的外袍,坦領、潞綢,布料是輕薄通透的。
可不比昨日她的那身粗布短褐,即使裹胸布出了問題,也勉強可以遮擋。
更令她手足無措的是,這一回,因為她在衣柜里關著,后面還站了個壓迫感極強的陸子蘇,聽著外面的、念著自己的,她精神緊繃,那裹胸布不僅是松了,甚至已經垮到了腰間,撈也撈不回來。
其實,也不過就是眨眼之間的事,衣柜門外的風云激蕩,她心神不月,又哪里顧得上反應。
蕭月音想要抬手,好歹摸一摸究竟如何,卻被身后的陸子蘇反剪手腕,力道極大,動彈不得。
陸子蘇在她耳邊咬牙切齒:
“衛郊,你要是再亂動一下,我就殺了你。”
怒入骨髓,極其兇狠,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了一般。
陸子蘇的唇貼在她小巧的耳廓上,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她甚至下意識認為,他說完這句話,立刻就會將她那不堪一擊的耳朵,咬下來一般。
蕭月音閉上了雙目。
盡管這兩日的接觸,她知道他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可這也是陸子蘇第一次,用如此駭人的語氣同她說話。
氣息凝在口中,她不敢吐出,只能生生憋著。
在此之前,她只覺得陸子蘇冷漠,又時常莫名其妙陰陽怪氣,但細究起來,他對她其實也不算太差。
他救了她兩次。
她雖然被迫做了這個小廝,但沒有哪家的小廝,能像她這樣,做得這么舒服吧。
可現在,是她的裹胸布松了、掉到了腰際,難堪的人明明是她,可是氣急敗壞露出猙獰面孔的人,竟然是她身后這個一直隱忍不發的陸子蘇?
這又是怎么一回事,道理不是這么個道理啊!
這副吃人的嘴臉,讓蕭月音又一次想起了裴彥蘇。
盡管她費勁心思,從蕭府里出逃、躲了夢里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是為了躲開裴彥蘇,但她又在這個途中,反復深陷與裴彥蘇的糾纏。
夢里,與裴彥蘇做那些有違綱常之事;
白天,總是不合時宜想起裴彥蘇。
那個她只見過背影、只虛虛聽過他說的八個字的男人,究竟要怎么樣,她才能徹底擺脫他呢?
裴彥蘇,你這個大壞蛋、大淫棍,我恨死你了。
胡思亂想還在繼續,第一場夢的后來,裴彥蘇在她的鳳藻宮里留宿的第一晚,也是他強要她的第一晚。
裴彥蘇對她下手極狠,蕭月音雖然是在是想不起來具體的過程,但最后,她身上那件純白的、嶄新的、為了給裴馳服喪才穿的真絲寢衣,被裴彥蘇撕成了一塊一塊。
寢衣和她的下場一樣,凄慘無比。
現在的她,似乎也并沒有好到哪里去呀?
陸子蘇身形高大,武功高強,另一只手,輕而易舉就鎖住了她的胯,根本不讓她抖動。
但她還是忍不住發抖,一直凝在眸中的眼淚,也傾瀉而下。
冰涼的淚水,滴到了裴彥蘇緊鎖她胯的手上,是濕的。
裴彥蘇被這衣柜里莫名的處境弄得心煩氣躁,這幾滴淚,似是澆熄了他沖天的谷欠火一般。
他很想沖出去,把灰鷹這個小子給撕了。
一步錯,步步都錯。
灰鷹和飛鵬,兩人都是他收養的孤兒,從小便跟著他。他一向嚴格要求自己,這兩個人又俱是優秀懂事,也學著他,根本不近女色。
裴彥蘇原本想著,等這一次的事情徹底了了,周王風光迎娶周王妃、他的野心他的霸業事畢,他就給灰鷹和飛鵬兩個人都挑可心的姑娘,讓他們都成家立室,從此好好生活。
但天降繡球,事情拐上了另一條頗為奇異的軌道。
看灰鷹那不值錢的樣子,明顯對那妙荷動了情。
本來,裴彥蘇與蕭月音到花艷樓找灰鷹就算是正事,灰鷹卻不知是出于什么,竟然讓他堂堂周王,躲在衣柜里聽手下的壁角。
但也算鬼使神差,裴彥蘇居然默認了灰鷹這荒誕而離譜的做法,還跟他并不喜歡的蕭月音一起,擠在了這么小的地方。
衣柜那道門的縫隙,只在蕭月音那個高度上可以看見外面。他雖然看不見灰鷹和妙荷之間發生的事,但光是聽那欲蓋彌彰的聲音,聞著被這小小衣柜困住的、他以為他已經逐漸適應的、蕭月音身上那獨有的香露氣息,他已經快要瘋了。
偏偏這始作俑者之一的蕭月音并不老實,在這么狹窄的地方、在他的半個懷抱里,她還老是要動來動去。
他只是心煩氣躁,按住她,讓她別亂動而已,她怎么還哭了?
女人就是麻煩,幸好他不愛她。
不然,他肯定要像那不值錢的灰鷹一樣,絞盡腦汁,用根本不可能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肉麻話,低低地哄。
那個灰鷹也是,鬼迷心竅,色令智昏,明明知道他們兩個人還在衣柜里躲著,怎么這么不知收斂,真要當著周王和王妃的面,表演一場活./春./宮嗎?
蕭月音膽子小、不諳世事,可不是什么都能看的。
這一次,先扣掉灰鷹半年的俸祿和所有休沐吧。
此時,衣柜之外的兩人又傳來了曖昧的聲響,裴彥蘇眉頭緊皺,狠狠咬了咬牙。
給灰鷹扣兩年,兩年以內一分錢都別想他發,也別想休息。
而讓裴彥蘇近乎失控的聲音,自然也被蕭月音聽見了。
壓抑沉悶的空間、胸前的岌岌可危、外面那令她羞憤的曖昧,還有身后,陸子蘇毫不講理、粗暴又嚴厲的對待——
都讓蕭月音覺得,委屈至極。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在做什么呀。
一切從前天那個夢開始,原本尚算平靜生活的她,都不一樣了。
她為了躲避與裴彥蘇的不合時宜的見面,躲在了蕭府上那個堆放衛遠嵐遺物的房間內一次。
在有驚無險逃出了蕭府之后,她在馬車上,又躲了一次,之后便偶遇了陸子蘇。
今天,這是莫名其妙,和陸子蘇在這個狹窄悶熱的衣柜里,又躲了一次。
中間還夾雜著被賊人誆騙,上了賊車,差一點就要被劫財劫色、死無葬身之地的驚險經歷。
她的命,怎么會這么慘?
夢里、可能的前世,她被迫入宮,克夫守寡,還成了單于裴彥蘇的玩物;
夢醒后,為了逃避那可能發生的大難,她拋家傍路,獨自出逃,但卻不想,日子并沒有好過多少。
越想越委屈。
蕭月音抽了抽鼻子,陸子蘇的威脅還猶在耳畔,她也不想哭的,卻根本止不住眼淚,全身都在顫抖。
她太想大哭一場了。
但卻聽到陸子蘇似乎嘆了一口氣,語氣也軟了下來,輕聲問她:
“哭什么?”
語調輕柔,跟剛剛惡狠狠在她耳畔威脅她的,判若兩人。
蕭月音呆住了。
她不善言辭,也想為自己解釋,但話到了嘴邊,又生生憋住了。
若她此時開口說話,露出哭腔,恐怕會被衣柜外的兩個人聽到吧。
“嗚嗚……”只能變成了簡單的嗚咽。
而下一瞬,蕭月音卻感覺到,陸子蘇反剪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減弱了。
但他沒有松開。
她試探著抬起手,陸子蘇的手,也跟著她的,一并抬了起來。
蕭月音頓了頓,繼續動作,將自己的手抬到了胸口的位置,嘴里依然嗚咽。
她的裹胸布掉了,這里空蕩蕩的,很不舒服。
她想向陸子蘇解釋,自己真的不是無緣無故哭的呀。
但她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并沒有把握好距離,陸子蘇還握著她的手腕,堅硬的手背,似乎碰到了她柔軟的地方。
蕭月音霎時汗毛倒豎,原本微弓的后背,也繃得死緊。
陸子蘇的聲音適時傳來:
“怎么,你也心口痛,想讓我給你揉揉?”
“是。”兩位嬤嬤異口同聲應道。
臥房內一室靜謐。
蕭月音安然睡在床榻上,眉目如畫,只是眼角還掛著一點淚痕,顯得格外凄婉動人。
待裴彥蘇走近,她似乎聞到了他滿身的血腥氣,黛眉蹙了蹙。
這樣的溫香軟玉,明明應當溫柔待之。
裴彥蘇卻伸手,直接將她身上的衣料撕開:
“不喜歡我的血腥氣是嗎?偏要染給你。”
89.
其實,在最開始決定布下這個局的時候,裴彥蘇是想過很多種可能的。
若是她早早表明了態度,人既已出嫁,不愿意交換、不愿意離開他的話,他其實會考慮,直接告訴她他不僅早就認識她、而且還早就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
但她沒有,她一聽隋嬤嬤說可以交換,恨不得像兔子一樣跑開。
那他就一定不會向她坦白了,只能繼續陪她玩這個扮演的游戲。
她想要走也行,他放低要求便是,想著今日將她逮回來,她若是乖乖的,他會控制自己動作輕柔一點,讓她少疼一些。
可惜,兩個心急火燎的婢女,也并沒有如愿在這間房中找到蕭月音。
最后的時刻,蕭月音咬牙,躲進了后面被細布蓋著的軟榻里。
這間房堆放的都是衛遠嵐的舊物,衛遠嵐又是蕭府上下無人敢提的舊人,如果不是為了找人,那兩個婢女恐怕連房門都不愿打開。
何況是進屋仔細尋找。
只是那細布上蒙了厚厚一層灰,直到兩個婢女關門出去了,似乎走遠,蕭月音才放心大膽地咳了起來。
咳完了,她也不得不面對另一個事實——
為了不被冉氏逮過去見那裴彥蘇一面,她只能在這里一直藏著,至少要藏好幾個時辰。
懷里揣著那玉佩,鼻間還浮著灰塵,蕭月音再不舒服,卻也根本不敢動。
只能強迫自己,再睡一覺好了。
她真的很愛睡覺,因為睡覺,也是一種逃避的好方法。
很快,她又開始做夢了。
被裴彥蘇強奪之后不久,蕭月音真的懷上了“裴馳的遺腹子”。
六神無主的她,好不容易趁亂出宮,回到蕭府,卻又恰巧聽到了蕭俊和冉氏,正在談論自己。
蕭俊從與衛遠嵐成親那日起,便被衛遠嵐親口告知,她已懷有旁人的骨肉。
這么多年來,蕭俊雖不知蕭月音生父究竟是誰,但一直裝作不知此事,將她留在府上,也不過圖她“天生鳳命”。待她日后入主中宮,會給他和他的親生子女們,帶來無盡的權勢。
但樂極生悲,蕭月音嫁給裴馳當晚,裴馳暴崩,蕭月音也被扣上了“不祥妖女”的罪名,蕭府上下都差點受到牽連。
幾日之后,又突然冒出來一個周王裴彥蘇,雖然迅速解了蕭月音之困,但卻與她傳了許多緋聞,宮內外許多人,議論紛紛。
蕭俊根本猜不準裴彥蘇日后會如何對待蕭月音。裴彥蘇若只是玩./弄皇嫂,事后再胡亂安個罪名隨意丟棄,蕭府上下豈不又要陪葬?
割席割席,蕭俊和冉氏商量,最好的辦法,就只能和蕭月音割席。
而此時懷著身孕、驚慌失措的蕭月音,就這樣聽到了自己“父親”對自己的絕情。
蕭月音又被嚇醒了。
這間屋子,因為平日無人,灰塵實在太重,她做夢又出了一身汗,現在黏膩得很。
悄悄探出身去,似乎外面一切,已經風平浪靜。
天快要黑了,肚子好餓,她必須要吃點東西。
好在一路回到自己的房中,都沒有碰見要抓她去見裴彥蘇的人。
匆匆吃了些小食,蕭月音就迫不及待叫小翠給她備水沐浴。
這一次,小翠倒是不像半夜里那樣罵罵咧咧,臉色也和緩了不少。蕭月音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向她打聽今日裴彥蘇上門之事。
那是“不本分”的表現。
她倒是一向慣于逃避,以為躲著藏著,一切都能輕飄飄過去。
過去的十六年,都是這樣過來的。
即便她沒有從小翠口中聽來風聲,無論如何,這一次,她都躲不下去了。
蕭月音縮進了浴桶,將臉沉到了浴水之中,企圖讓自己這不太聰明的小腦瓜,能被水清醒清醒。
怎么辦呢?
無論是現在等著裴彥蘇上門提親,還是一年半之后入宮做繼任公主,對她來說,都是死路一條。
蕭俊和冉氏,一路都把她當做隨意利用的棋子。十幾年來,她在家中雖然吃穿不愁,可是旁的,幾乎可以說沒有。
蕭俊和冉氏,才像是一家人。
蕭月音就像是個外人。
雖然,現在明晰了,她也的確是外人
——而她這個“外人”,已經到了必須要做點什么的時候。
想到此處,她再也憋不住氣,從浴水中鉆了出來。
活了十六年,一直唯唯諾諾,不如干脆賭一把。
一不做二不休,投奔她遠在幽州的生父,談承燁。
家中沒有一個人值得她真正信任,即使是夢里告訴她身世真相的宮氏,她也根本不敢去打草驚蛇。
既然要賭就賭個大的,這一次,她要獨自上路。
子時初,當小翠又一次偷懶、沒有在外間為蕭月音守夜的時候,蕭月音悄悄換好了衣服、卷走了所有手邊值錢的東西,無聲無息溜出了房門。
后院角落,有一個狗洞,雖然不大,但她身材嬌小,應該能從那里鉆出府。
這個狗洞,還是她先前偷偷躲在這里哭鼻子發現的。那時她又一次被冉氏所生的兩個弟弟欺負,看到眼前的狗洞,還恨恨想過,要是那兩個弟弟鉆這狗洞,她一定要在后面踹上一腳。
沒想到,鉆狗洞的人,變成了她自己。
從狗洞里鉆出府,比想象中容易。蕭月音站在府外圍墻之下,歇了片刻,使勁將身上的泥土全部拍干凈了,這才背上小小的行囊,開始往外走。
明日一早,蕭府上的人會會發現她人不見了。她必須要趁著今晚跑,跑得越遠越好。
奈何想象很豐滿,眼前的現實卻很骨感。
今夜無月,幾乎無人的街市,更是黑燈瞎火。
從小到大,蕭月音出府的次數實在太少,她甚至連狗洞之外、這里在何處都不知道,又怎么簡單快速把自己帶到安全的地方?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腳步小,腳程也小。
也不知自己亂轉了多久,等到終于筋疲力竭時,她的眼前似乎是一處荒廢的破屋。
罷了,還是先歇吧,身子要緊。
等到她再次有力氣起來、繼續跑路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借著日光,蕭月音這才發現自己確實不知身在何處,這一晚自己模模糊糊,好在也沒有什么旁的危險。
也不知現在是何時辰,蕭府里的人有沒有發現自己失蹤、是不是立刻便出來找了?
趕緊出了那破屋,抱著一絲僥幸,在陌生的街市上走了片刻,蕭月音略一掃視,卻忽然心頭一緊。
她看見了自己的那個貼身丫鬟,小翠。
正在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人。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自己明明已經走了好遠好遠的路,怎么蕭府里的人,眨眼便追上了她?
別人也就罷了,小翠雖然對自己一直陽奉陰違、一點都不忠心,可是畢竟也伺候了她幾年,對自己的身形,應該也算了如指掌。
四下看去,此時蕭月音的身邊,竟然連一個路人都沒有,更無任何可以用來遮擋的地方。
眼見小翠離她已經越來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怎么辦,難道僅僅過了一晚上,先前的努力,就要功虧一簣了嗎?
而她再一瞥,小翠的身后,還跟了好大一群家丁和婆子,似乎正準備分頭找她。
蕭月音轉頭,發現一個驚喜:自己身后有一輛非常窄小、簡陋的馬車。
馬車前面無人,一時半會兒應該也不會開走。
不管了,先躲上車再說,蕭府里的人,難道還會來搜車?
車內只有一個軟座,剛好蓋了軟布,可以把那軟座下面的空間遮得嚴嚴實實。
蕭月音只想了一瞬,抱著包袱便鉆到了那軟座之下。
自己都這樣狼狽了,總不能再被找到吧?
果然,才剛剛定下,她便聽到了車外,討論自己的人聲。
“你說,咱們家大小姐,究竟去了哪里?”
“你問我,我怎么知道?反正老爺下了死命令,人必須要找回來。”
“大小姐又不受老爺待見,費那么大勁找她做什么?我可聽說,她好像,甚至不是老爺的……”
“現在不是嚼舌根子的時候,小心傳到其他人耳朵里,夫人罰你!”
“也對,不過,以大小姐那個腦子,我想,她應該也跑不了多遠吧,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馬車車廂很薄,外面的蕭府下人,討論她的聲音清清楚楚。一句一句,語氣都難免輕蔑,蕭月音聽來,更是又傷心又慶幸。
傷心的是,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家,終究卻與自己并沒有什么關聯;
慶幸的是,這樣的地方,她已經逃出來了,也絕對不會再回去。
這馬車的軟座之下雖小,蕭月音蜷著,竟然也沒覺得多擁擠。
她完全不敢出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著等著,眼皮越來越重,身邊人說話的聲音,也慢慢越來越遠。
才僥幸逃脫蕭府捉拿的大小姐蕭月音,又一次不爭氣地睡著了。
連馬車什么時候上了乘客,開始動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她忽然覺得,頭頂的軟座上,似乎有一股壓力襲來。
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了。
恰巧此時,行駛的馬車似乎碾過了一塊不小的石頭,車廂晃得太厲害,沒有抓手,蕭月音下意識伸出手去,想要穩住自己。
一摸,外面有一雙腿。
肌肉緊實有力,應該還是一雙男人的腿。
蕭月音還沒來得及尖叫,軟座上方,她感受到的壓力之源,已經先“倒打一耙”:
“誰?”
聲音無比冷峻,聽來也滿是警惕。
完了,光聽這一個字,她已經覺得自己,惹上了不該惹上的人。
她怎么總在關鍵時刻出岔子呢?
只她收回手的一瞬間,那人已經站了起來,蕭月音只好掀開軟布,一點一點從軟座下面爬了出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絲不茍的青蓮色下擺,素面錦緞圍著暗紋滾邊,隨著馬車的晃動,掃過那雙她剛剛才摸過的腿。
再往上看,視線掃過那人腰間的玉環,接著便是一雙清冷幽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看著她。
蕭月音打了個寒噤。
“當時事情還未落定,怕公主受驚,不能告訴公主,”裴彥蘇的手掌動了動,滑到她的下巴,輕輕挑起,眸光閃爍著:
“公主自己不也向微臣隱瞞了,沒有將隋嬤嬤引.誘你的話和理由說出來嗎?”
她當然不能說,眼下這樣的情況,說出來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而顯然,裴彥蘇并未從隋嬤嬤口中知曉她替嫁一事。
“當然,不全是為了抓他們。”他見她不言,喉頭滾了滾,手掌也沿著她的頸項向下:
“眼下還未過子時,微臣回來找公主,是來討生辰禮物的。”
“公主自己就是微臣的生辰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