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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成婚

    八月十五, 是闔家團圓的日子。

    但說到底,林落于林家來說,并非親子。

    東郡林氏在太守府的小宴便沒有邀他前去。

    對此, 林落并不在意。

    且借著此番契機, 他以將要出嫁的緣由,前幾日去尋了李素蕓。

    懇請再見李小娘一面。

    李素蕓允了在中秋之時, 接李小娘來東郡城外一座小院與他一見。

    于是在中秋日, 主宅眾人前去赴宴,而林落則是乘一輛馬車, 出了城。

    林落到時, 小院門口已經停了一輛素樸的牛車。

    李小娘在里面了。

    只是四個月未見李小娘,林落卻覺有數年之久。

    鼻尖不自覺泛了些許酸澀, 他忍了忍,又拿出帕子碾了碾眼角。

    確保沒有真的落淚之后, 才揚起一抹笑,步入其中。

    本是想著李小娘臥病在床,此時就算強撐著從鄉下趕來見他, 也該是在屋里坐著等他的。

    卻不防,林落方帶著采綠入內, 便見一道熟悉的婦人身影站在院子中。

    是李小娘。

    李茹。

    施了脂粉的面上仍舊遮不住憔悴, 與林落幾分相似的眉眼在見到林落的剎那微彎。

    “落落!

    李茹的聲音很輕, 尤顯林落同時響起的聲音詫異。

    “阿娘!”

    隨著話落的是愈來愈快的步子, 在靠近李茹半尺時,林落又倏爾停下。

    他看著李茹的腿, 又看向李茹的面孔。

    心緒一時無比雜亂。

    站起來的李茹就如同少時記憶里的那般, 雖是面容蒼老了些,但林落總覺著仿佛下一刻她就會抬手摸著他的頭頂。

    這些時來的謀算謹慎都化作了莫名的委屈和思念, 林落終是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

    縱使林落再如何像女子,但如今到了年歲便比女子略高出不少的身形還是能將李茹攏在懷里的。

    此時林落雖然沒說話,李茹還是感覺到了那洶涌的情緒。

    并沒有問林落是如何了,李茹只摸了摸林落連著脖頸的一點腦后發絲,無奈道:“都這么大人了,怎么還像個小孩子似的?”

    “我本來就是阿娘的孩子。”林落聲音很悶。

    真切地擁抱住了李茹,這才心里踏實不是幻覺。

    好一會兒,林落心緒平復,才退開了一步。

    眼角終還是沁出一點淚花來,但彎彎的眉眼是喜悅的。

    只是他眼中閃爍的光,像是有很多話要說。

    李茹如何不知林落這一去東郡城中,定是遭遇了許多從前從未經歷過的事。

    好的、壞的,委屈的。

    可林落不主動說,應該就是不想說,她便也不問。

    向屋內轉身,李茹道:“是,你永遠是娘的孩子,落落這一路舟車勞頓肯定累了,快進屋再說吧!

    跟在了李茹身后向屋內走,林落扁嘴:“阿娘,你把我的話說了!

    該是他怕才能站起來的李茹累著才對。

    進了屋,侍女都留在了門外。

    李茹本是想在案幾前跪坐的,但林落卻拉著她到了內室的床榻邊。

    她坐下,林落便斜坐在木踏上,輕輕枕著她的膝頭。

    如小時候那般。

    不過這回林落不是纏著李茹拿書卷讀給他聽哄他睡覺了。

    而是問:“阿娘,你的腿……是治好了?”

    是如何治好的?

    林落是真的很疑惑。

    前些年自李茹某日雪地摔倒后便再不能下榻行走,請過了許多大夫都說是沉疴舊疾日積月累,不過是一遭滑倒提前讓人動彈不得而已。

    此病無醫,如今只能用藥續著命不再繼續惡化。

    可今日李茹卻是能站著見他,還行走自如。

    “自你走兩月后,主母便送了一個名醫來莊子上,日日為娘煮藥針灸,早半月前娘便能站了!崩钊闳缡钦f。

    沒成想竟是李素蕓讓人來醫治……

    林落垂了垂眸:“君母……真是心善呢!

    他聲音輕輕,愈發覺著,自己還好沒有一早就拒絕替嫁一事,也沒有在聽那柏清說了云蒼山修書一事后就貿然計劃著逃離。

    不然李茹的腿也許再也好不起來了,也許李茹也會怨他讓這般好的主母因掌上明珠跳入火坑而心思憂慮……

    “不,雖然從前娘總與你說主母心慈,但此番,非是她良善!

    破天荒地,李茹忽然反駁。

    霎時斷了林落有些低垂思緒。

    張了張嘴,他有些不解,又好像忽然有些明白李茹為何這么說。

    “阿娘……”

    聲音有些澀,林落只是剛起了個話頭,便聽李茹繼續道。

    “落落,娘如何不知此番是因你去替那嫡小姐賜婚,主母才讓人來治我的腿,”

    李茹什么都知道。

    她話聲并不是欣喜的,而是沉沉的。

    伏在李茹膝前,林落又覺一股酸澀涌上。

    林落不想哭的,于是閉上眼忍著淚,只感受這難得溫暖。

    李茹還在說:“落落,是娘拖累了你,娘這半生只想護你周全遠離紛擾算計,卻不明如此做卻害了你……為人替嫁。”

    “落落,你為男子,且先不論此事委屈你了,若到時嫁去身份一朝被發覺……”

    她的落落,該如何活啊?

    話到此,有幾分哽咽摻在其中。

    記憶中的李茹向來都是溫柔的,甚少在他面前用這般自責的語氣說話。

    林落不想聽,不想讓李茹為此事傷心。

    他便語氣輕松道:“阿娘,其實能為青窈妹妹替嫁,我不委屈的,前些時裴氏二公子來東郡議親,他瞧上了我,便回稟了裴氏,他要偷偷兒替裴長公子娶我呢,這裴二公子是個極好的人,他好龍陽,還心善,于我而言……已是極好的姻緣了,阿娘放心,裴二公子已經知曉了我是男子,他說會為我周全呢,這回嫁去裴氏,我少說也能活好些年。”

    “阿娘也要好好活著,以后我還會回來看阿娘的。”

    “可……”

    林落話聲輕松,其中之事李茹雖不明白仔細,但想來所謂的‘周全’,定也是耗費林落不少打算的。

    自小小的人一眼眼看著長大,向來百事不憂的人能如此絕路逢生……長大了,是好事。

    李茹卻抬手拭淚,嗓音仍舊帶著哭意:

    “落落,若早知這條命的恩情要用你來還,娘情愿是自己這條命!

    李素蕓的救命之恩,李茹從來沒忘記過,卻并不代表她愿意母債子償。

    “阿娘,不行!”林落緊促地接住了李茹的話,聲音帶了不自覺的顫。

    他從未想過李茹原是這個心思。

    原來……阿娘也不想讓他替嫁。

    真的是,真的是……

    晚了。

    現在婚期將至木已成舟,且未選擇的那條路未必會比現下將行之路要好。

    于是林落拉住李茹撫在他發上的手,鄭重說:“阿娘,能嫁給裴氏二公子,我是真的很開心,阿娘不要為此事傷心,他真的對我很好很好,也很喜愛我!

    “還未成婚,他便把他阿娘說要給未來夫人的玉佩給了我呢!”

    “傻落落,你若只圖一個人對你好,他往后不喜愛你了,不對你好了怎么辦?”

    “唔……可裴二公子不止是對我好呢,他……我和他許多嗜好相同,神交心合……是世間極難做到的事,他不會不喜愛我的!”

    林落說得很肯定。

    只是心里微微發虛。

    從未見過林落對自己撒謊,李茹聞言稍稍放心了些。

    但還是撫著林落的發絲,想問什么。

    最后卻只搖了搖頭,她道:“算了,你喜歡便好!

    李茹話間情緒已經平復下來,溫和的聲線帶著點無奈。

    適時,林落問:“對了,阿娘,我為男子……還屈身男子一事,阿娘不生氣吧?”

    林落偏起小臉可憐巴巴地看了李茹一眼。

    既然李茹是覺得他為男子卻‘替嫁’實在委屈,林落忽有點怕李茹不太能接受他嫁給了一個男子。

    下一刻,只見李茹伸指點了點他額頭,輕笑:“這有何生氣的?古往今來世間龍陽之好屢見不鮮,從前與你讀那些雜書閑談時,聽完一篇鄉間小記,你還問我兩個男子的雙親為何不接受兩人相愛一事,害人陰陽分割……落落可是忘了娘當時如何說的了?”

    “記得!

    林落想了想:“阿娘說,若阿娘是他們的雙親,必不會教有情人分離!

    許是從小習慣了這般說辭,林落倒也忽然明白,為何自個兒對投身那庶子之舉,一點都不會不適。

    也不怕阿娘責備。

    “落落知曉就好,娘啊,只盼你能找到心合的人,如今找到了,娘自不會生氣!

    “阿娘最好了!”

    撇過臉,林落埋在李茹膝上蹭了蹭。

    *

    說是小談,卻是從午后到了入夜,林落才出來。

    守在門口的采綠上前,看著有些恍惚眼淚汪汪的林落。

    采綠問:“女郎,怎么哭了?”

    “無事。”林落擦擦眼淚。

    李茹身子實在不便連續的勞頓,李素蕓便讓李茹是在此歇過一晚再回去。

    林落上馬車時,采綠本也是要隨著上去的。

    可她只是剛踩上那木凳,小院門口的侍從便出手攔住了采綠。

    “夫人有令,采綠要留在此處伺候里面那位,夫人已經另派了侍女伺候女郎!

    這些侍從是林落來時便在的。

    “女郎……”采綠看著林落,有點懵。

    也是才知此事,林落看著那侍從冷著臉的模樣,知曉此事也非他能扭轉。

    他便只能對采綠勉強笑了笑:“就留在這兒吧,采綠,替我照顧好阿娘。”

    “好!

    *

    九月初六,裴氏的船如期到了東郡。

    彼時月淡窗紗,天色將將破曉。

    昨夜林落睡得晚,但因著心中掛念著,梳妝的侍女還沒來,他便醒了。

    撐著臉,看著屋中裴氏送來的喜服,紅緞子上的金色繡樣皆是由真正的金子造的金絲繡成,繡娘們絲毫不受材質影響,將花樣繡得栩栩如生,那裙擺上引頸而鳴的仙鶴更是讓人目不轉睛。

    只看了一會兒,林落便將其里衣穿上。

    待他穿好,適時侍女也都來了。

    一切是毫無差錯的,侍女們伺候了林落洗漱后便轉向妝臺,盤弄妝發。

    周圍的無數人為林落忙碌著,撥弄著他的腦袋,為他穿上那套繁瑣嫁衣的外袍與配飾。

    而林落只瞧著那銅鏡中的人兒,烏云疊鬢粉面桃腮,眼波似水眉目含情,如遠山芙蓉,華光艷麗。

    好看,但那裴氏庶子一時半會兒應該是看不到了。

    樁樁件件事情忙完,此時天光已然大亮,終是在眾多賓客全部入府、只待觀禮之前,他妝扮完成。

    現下距離吉時還有些時辰,房內的侍女們一個個退出,最后只剩早早就來添妝的林青窈。

    滿眼驚艷地瞧著穿著大紅嫁衣的林落,林青窈坐至他身邊,感慨道:“阿姊,今兒個你沒見著,那裴氏的人把聘禮一箱箱抬來,連箱子都是金絲楠木造的,阿姊,那裴太常真真兒是重視你呢……”

    說到后面,林青窈似有幾分心虛,聲音嘟囔得讓人有些聽不清。

    到如今林青窈還在說這些想讓他不傷心的話,林落看著銅鏡旁林青窈送來的一個玉鐲和幾盒不菲的添妝。

    平日里沒見林青窈戴過,但樣式新穎價值不菲。

    想來是很珍貴的,都送了他。

    到底還是自覺對不住林落的。

    林落從來沒想過要多怨她,畢竟再怨也無力改變許多事。

    只不免失笑:“嗯,我知曉,我與裴公子……定能琴瑟和鳴,白頭偕老的!

    *

    添喜妝,過回廊,吉丁一聲環珮響。

    吉時到了,林落便蓋了蓋頭。

    有些看不見路。

    好在一旁有侍女一直扶著他行走,直到聽著身邊人聲漸沸,終是停步。

    不過剛停下,林落便聽一旁侍女向不遠處喊了聲“裴太常”。

    而后一角緞子塞進了林落手里。

    裴太常。

    今日是裴氏長公子來迎親。

    林落對此并不算意外。

    畢竟換親一事,他想著就是待去了洛陽再行相換。

    裴氏就算應了此事,一時半會兒,還是不能讓林氏先知曉的。

    這般想著,他感覺到了緞子另外一邊被扯動。

    他連忙跟上步伐。

    走在前堂院中向著不遠處主位走去,道兩邊擺了聘禮,其后滿是人。

    視線在蓋頭下掠過一箱聘禮,果真是金絲楠木打造的,雙頭微翹,其上雕刻著浮雕龍鳳祥云。

    在白日璀璨金光下,金絲楠木箱與其上擺放用金墨寫的聘單綴著耀眼的異彩,燦若云錦。

    縱使知曉兩氏聯姻面子上必須過得去,林落還是忍不住為這般華貴而感到幾分咂舌。

    這裴氏給的也忒多了些。

    走過嫁妝后,再走幾步,林落隨著裴云之的踱步來到堂中站定。

    忽的一聲高亢嘹亮的叫聲。

    “吉時到——”

    這道聲音的每一個字都被拖的極長。

    “一拜天地——”

    沒有時間給林落怔愣,站在人群中的人再次開嗓。

    稀里糊涂的,林落跟著裴云之一起對著大殿門口的方向拱手一拜。

    “二拜高堂——”

    轉身,林落看見身邊之人轉動的鞋面,跟著他的動作,林落再拜。

    隨著一聲“夫妻對拜——”兩人相對著彎下腰去。

    肩后長發跟著林落的動作灑落在身前,林落望著地面。

    內心沒什么波瀾。

    倒也確實不必有什么波瀾。

    畢竟眼前之人是裴氏長公子,不是裴二公子。

    三拜完,兩人肩并肩再次面對著堂外亮光站立。

    那道聲音還在繼續:

    “一鞠躬,敬蒼天,佳偶天成!

    林落感覺到緞子另一頭低了下去,他連忙彎腰。

    “二鞠躬,敬黃土,喜結連理!

    又是一鞠躬下去,林落感覺腰都有點酸了。

    “三鞠躬,敬天地,地久天長。”

    “禮成——”

    林落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鞠了多少個躬,他終于聽到了“禮成”二字。

    心里松了口氣,林落向主位上的林宗柏和李素蕓敬茶。

    泛羽流商,走斝飛觴,笑語間笙簧。

    這一切做完,終是離開林家主宅,上了轎,去往城外江邊。

    轎外一切都看不見,林落聽著城中街上吵鬧。

    渾然不覺心緒有波動。

    直到轎停,要上船了。

    隔著紅帳簾與蓋頭,林落看見一只冷白的指向他伸來,停在他的蓋頭下。

    骨節分明的指修潤,其上在轎內撥了簾但并不耀眼的明亮下清晰可見有眼熟的繭子在眼熟的地方。

    那是林落許多次都握著那手,細細描摹過的。

    平淡無波的心池忽如被擲進一粒微石,林落抿起嘴,隨后將右手放在了那只眼熟的手掌之上。

    緊握。

    摸著是熟悉的粗繭,是熟悉的溫度。

    心間漣漪一陣陣蕩開,又沸騰。

    林落隨著裴云之下了轎攆。

    手的那端似乎對今日的親事很是淡然,此時的裴云之除了掌心微微也用力回握之外,他的每一個動作,以及踏出的每一個步伐都十分沉穩有力,和平日的他毫無差別。

    自握住那手開始,林落在蓋頭下的頭便不住向身邊偏轉。

    許是林落隔著錦緞的目光太過灼熱,裴云之一邊帶他上著船,一邊垂眸出聲:“可是有話要說?”

    “嗯……”

    既然裴云之主動搭話了,林落自是要回答的。

    他道:“郎君,怎么是你來迎親?”

    就算是裴氏答應了替娶,就算聽聞裴長公子和這庶子長得像。

    但不至于旁人都認不出來吧?

    林落對此事是真的好奇。

    登船的臺階并不是很高,就在快要走到最后一個臺階之時,裴云之輕笑了一聲:“落落,不必擔憂!

    很明顯裴云之現在并不愿意和林落解釋此事,林落也就識趣地閉上了嘴。

    只是還是忍不住心里泛起了絲絲甜意。

    *

    東郡到洛陽須得七日。

    這七日在船上,林落掀了蓋頭沒出船艙一步,裴云之也沒來。

    是喜娘不讓二人相見。

    喜娘說:“新婚夫婦要待禮成后相見,才能和和美美美滿一生呢。”

    林落便等著。

    第六日夜間時,喜娘又來,說:“咱們郎君不好色相,頭一回娶親,這檔子事沒經驗,還勞煩女郎多學學這畫本上的東西,同房花燭夜少受點苦。”

    “好!

    林落想,反正要嫁的又不是裴長公子,那庶子身經百戰,他苦不了。

    這般想著,待船至洛陽,又如在東郡之時行禮,在滿堂賓客中拜見了裴云之的父母,他便入了洞房等著。

    而裴云之則是留在宴上招待。

    *

    自禮成到入夜的時間并不長,待一根蠟燭燃盡后,窗外便入了夜。

    夜間,喜燭飄搖。

    是門扉推開進了風。

    第52章 心悅

    待蓋頭被掀開, 入眼,是一張熟悉的清冷面容。

    在此刻搖曳燈火照耀下,揉了溫潤。

    薄紅的唇淺笑著, 非是平日所見的那般不達眼底, 而是覆了一層水光。

    笑意中倒映的是他。

    林落怔怔回望著。

    涂了口脂殷紅的唇格外飽滿,臉頰上的暈粉不知是胭脂還是肌理透出來的, 眼梢只稍揚, 便秾艷至極。

    室中紅燭韶光流轉,照著床幃上的如意紋路。

    紅綢錦色華艷, 不及眼前人分毫。

    靜默幾息, 終是裴云之先開了口。

    “今日大婚有些顧你不上,落落可有用膳?”

    一邊說著, 林落便見他一邊探手來,解他發間珠釵。

    于是沒動腦袋, 林落回:“晚間用了些!

    發間的珠釵很多,裴云之卻像對此很是熟稔一般,輕巧著一會兒便都取了下來。

    脖頸上的重量一下子少了許多, 二人再度對視。

    林落忽彎眼笑吟吟:“二唔……”

    他正準備打趣裴云之是不是給許多人都這般拆過珠釵,要出口的話卻被驟然覆上的清冷氣息盡數吞沒。

    這回嘗到的不是冷茶香, 而是酒味。

    舌尖只是觸碰到, 林落的視線不禁都迷醉。

    有手把住了他的肩, 能感受到修長的手指在他的腰間解開那繁瑣的玉帶。

    動作不急不緩, 與銜住他唇的緊促截然不同。

    任其為自己脫著,林落緩緩閉上眼。

    心間好似被濃烈的一股涌流填滿。

    是他所期望的這一天到了引來的。

    更親密的, 更深的去了解對方。

    舌葉勾纏著, 林落配合著那手一件件剝下衣袍丟在木踏上逶迤在地。

    就在只剩中衣時,裴云之卻停了下來。

    緊貼的唇也脩然分開。

    林落唇上的口脂早就花了, 在唇下暈開些許。

    他渾然不覺。

    而裴云之看著,眼眸深了深,拿來錦帕為他悉數擦干凈。

    對于眼前人忽然停下動作的舉動不解,林落眨了眨眼。

    還沒問,隨后便見裴云之起身去床邊木柜里拿出了一疊紅繡金的緞子。

    不,不是緞子。

    隨著裴云之身影回轉,林落看見那是一套喜服。

    “這是……”

    林落有些不明白,隨即裴云之在他面前將那喜服展開。

    男衫的式樣十分明顯,與裴云之身上那套幾乎如出一轍。

    只是紋樣不同,身量也略小。

    似乎恰是林落的尺寸。

    林落看著,有些愣。

    而裴云之沒解釋,只道:“換上看合不合身!

    唇瓣翕動了分毫,林落想說什么,卻又沒說。

    隨后只乖巧地站了起來,任裴云之為自己換上。

    卸了珠釵的青絲垂泄耳后,面上再抹去了口脂,便襯這喜服在身一點都不奇怪。

    林落垂眼瞧了瞧自個兒身上的精致紋樣,又瞧了瞧裴云之的。

    兩套衣衫做工如出一轍,與那嫁衣一樣。

    是……一起繡的嗎?

    是吧。

    林落沒問,也覺不必要問。

    不論是不是一起趕制出來的,都是證明著這庶子對他是真真兒……用了心呢。

    抿著唇驀然彎眼笑起來,他方抬眼去看裴云之,想抱,身前人卻忽然牽起他的手。

    向屋外走去。

    “夫、夫君,外面有人!

    本以為這身喜服是給自己穿著看看開心就好了,忽見裴云之要帶著他出門,林落小呼一聲,向回扯了扯裴云之的手。

    不知是林落的抗拒還是這一聲“夫君”讓裴云之頓住了步子,垂看身側的林落。

    “你我既然已經成親,讓宅院的侍從知曉你的身份無妨的,往后你也好時常就穿男衫,無須顧忌。”

    二人在洛陽行禮雖是在裴氏主宅,但過后裴云之便讓人送了林落去他另辟的宅院。

    即便裴氏主宅與裴云之自己的宅邸相鄰,但終究是兩方天地。

    裴云之自是有恃無恐不怕別人知曉。

    微垂的眼簾并未蓋住那漆黑眸中的認真,林落看著,胸腔中的跳動感驀然放大幾許。

    這依舊淡冷的聲線,也未說什么情話。

    可林落卻覺耳根子都燒起來了。

    好熱。

    見林落不再言語,裴云之再度牽著他向門外走去。

    乖乖地跟著,林落緩緩抬起沒被牽的手,捏了捏耳垂。

    嗯,真的很熱。

    “吱——”

    待門扉推開,屋外是冷清的月光照了滿院。

    站在門口,林落借著天光看到了許多侍從在院中,對于穿著男衫的林落出現并不驚訝。

    想來是裴云之提前就說過了。

    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裴云之突然又牽著林落臺階下的院中央走去。

    這么一動作,林落這才發覺在院中的侍從們前方有一方高桌。

    “夫君,這是做什么?”

    雖然仍舊乖乖巧巧地跟著裴云之邁步著,但林落十分不解。

    在這洞房花燭夜的時候,裴云之忽然將他帶到侍從們面前說是讓眾人都知曉他是男子就算了。

    他瞧著那桌案上好似有筆墨和一卷冊子。

    裴云之不會是想讓他現在認過這宅邸里的所有侍從吧?

    這是否也忒不通情趣了些?

    側看身邊的小人兒把不滿都寫在了臉上,裴云之無奈笑了笑。

    如實說明:“議親之時你我二人并未寫婚書,如今來補上!

    此時的天色忽而暗了下來,是明月被云層壓蓋,透不出一絲光亮。

    但隨之桌案上的燭臺被侍從上前點燃,兩根粗紅喜燭足以讓靠近的林落看見桌案上事物。

    “落落,你先寫!

    裴云之將桌上的毛筆執起蘸了墨再遞給林落。

    林落接過了。

    天地間是混沌的黑暗,唯有兩點紅燭的一籠光團,將這一片照亮。

    看著桌案上的冊子,林落并沒有急著落筆,而是看著其上的字。

    目光仔細地、輕輕地描摹這一個個墜重入心池砸起水花的字。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创巳仗一ㄗ谱,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此證。

    ……是再尋常不過的婚書了。

    可林落用了很久看完,再落筆。

    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時從囚住它的云里逃出,灑下皎潔的柔光。

    借著月光,林落看著身邊裴云之在紅燭的暖光下沖淡了冷冽的清絕眉眼,微怔。

    特別是微風吹過裴云之的鬢發,吹動他身上衣擺。

    發絲拂過那含笑的眉眼。

    “……吶!绷致浒衙P遞了過去。

    裴云之接過筆,而后沒有猶豫地落筆。

    看著那脊背微微俯下,這回林落并沒有去在意裴云之的字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林落的目光只看著他的面容。

    今夜的一切,都是林落從前從未想過的。

    這是比煙花還要絢爛的一夜。

    直到婚書寫完,預備放入木匣時,裴云之看他,問:“落落,不看一眼婚書嗎?”

    “不看了,明日再看。”林落問:“夫君,你怎么會想到……做這些?”

    這些本沒有必要的、他從來沒有要求過的東西。

    “因為心悅你。”

    “白日堂中與你成婚的是裴氏長公子,祝賀的是與林氏女郎結發為夫妻,那不是你,不是我,今夜你我共寫婚書,這才是我們……結發為夫夫。”

    薄紅的唇里字字清晰,裴云之望著林落的眸中含著深而又深的認真。

    第53章 夫君

    “不過現下暫還不能將你是男子一事告知阿父阿母……落落, 這一日不會太遠!

    忽而他聲音又低了低,似有些歉意與懇請。

    是在懇請什么?

    林落有些聽不懂,他懵懂地偏了偏頭, 望著那雙眼。

    “夫君, 我從未奢想過這些,只要郎君愛我憐我就足夠了。”

    思來想去, 對于裴云之突然說這番話的原因, 林落只能想到許是那日在鄴水別苑里他對裴云之所說的那些嫁與裴氏長公子的壞處的話讓人記住了。

    可他那樣說只是為了不讓裴云之歪了娶他的心思而已。

    并非是真的想要裴氏人人皆知他為男子一事,也并非是想日日穿著男衫才好。

    總歸是做了這么些年的女郎, 穿著羅裙也不妨礙什么的。

    不過再思及裴云之能對他隨意說出的話都放在心上一事, 林落忍不住又眉眼微彎。

    他忽而踮腳,吻了下裴云之唇下的淺朱色小痣。

    一觸即分后, 林落才忽想起院中還有許多侍從。

    視線匆匆掃過了一瞬看不清神色的侍從們,林落臉頰發燙地轉過身屈指抵唇。

    看著眼前小人兒的動作, 裴云之輕笑了一聲。

    目光從林落的眉眼轉到精巧的下頜,又往上移,最終定在那撲朔眼睫下如流彩琉璃般的雙眸上, 他緩緩開口:

    “好,我定會愛你、憐你。”

    隨后他再度牽起林落的手:“走吧落落, 該洞房了!

    *

    方才裴云之剛進來時林落還在奇怪, 為何今夜并未有喜娘進來讓他們喝合巹酒。

    如今再次坐回了床榻上, 裴云之終是執起床邊桌案上的銀壺, 倒了兩盞。

    這回的酒并未下藥,可方入口, 林落便覺幾分燥熱。

    腦袋還有些暈乎。

    今夜之事都太過絢爛, 讓他都有些恍惚是否只是一場夢境。

    他從未想過這浪蕩花心的庶子竟真的會傾心于他,可今夜裴云之口中的“心悅”無比繾綣。

    “哈……”

    稍稍張著口吐氣緩解著熱意, 林落有些渙散的視線不由得又轉到被裴云之拿進來放在桌案上的那裝著婚書的木匣之上。

    細細看過,再轉至一旁裴云之放杯盞的手上。

    只見那手在放下杯盞后又抬起,搭在了一旁的一個托盤上。

    方才出門時林落還沒見著這個托盤的。

    他便瞇起了眼睛,仔細瞧了瞧。

    一個銀色的小環擱置在錦緞之上,很小,險些讓林落沒看清那是個環。

    本是不明這是什么東西,林落想問。

    但還沒問出聲,在看見那手又執起一串熟悉的鈴鐺之時,他頓了頓。

    臉便紅透了。

    與那鈴鐺放在一塊兒還是同一種材質的,能是什么好東西?

    ……明月當窗,夜風吹過婆娑修竹,在院中投下墨影如水,隨風起浪。

    屋內紅燭搖曳,帳中也作云雨。

    其間纖細瑩白的一具身軀腰下墊著枕,腿搭在一副肩上,微張著檀口看著帳頂。

    燭火光色映照之下那肌膚晶瑩如玉,如新月生暈。

    只是艷逸面容上眉微蹙,眼尾又沁著淚。

    似是委屈。

    不舒服,實在不舒服。

    林落幾度抿唇再張口,想說話,要出口的聲音卻在下方傳來酥麻感覺時都成了細聲細氣的嗚咽。

    他說不出來。

    被禁錮的無法泄出本就讓林落眼前眩暈,再感覺到那鼻尖與垂下的發絲蹭過他腿彎,霎時四肢百骸似乎都在被鳥羽刮蹭。

    呼吸紊亂得幾欲換不過氣,他終是受不住了。

    便趁著下一浪還未打來之時,他肘撐起身,哆嗦地伸手去夠腿間那顆頭。

    這回沒去扯發絲,而是摸索著捧著人半邊臉。

    力道不重,裴云之卻隨之抬起了頭。

    還不忘銜起了那個銀色小環。

    沒成想裴云之會這么做,恰在其抬首之時垂下的發尾尖兒擦過。

    “唔……”

    帶著哭腔的哼聲溢出,一道水跡也留在了裴云之的肩胸上,緩緩流向勁瘦的腰腹。

    眼中本就噙著水霧,戰栗的刺激便直接讓林落滑了道淚珠。

    朦朧的視線自氤氳散去后便清晰起來,待林落怔愣過那幾息,渙散的目光重新凝聚之時。

    便看見了已經俯身過來的陰影將他籠罩。

    眼前清冷的眉眼微彎,裴云之雖然薄唇中還銜著一圈銀環并未言語,但林落看著那微微勾了淺笑弧度的唇,卻看出了他浮于面上的意思。

    這都受不住,那待會兒……可怎么辦?

    當然是該怎么辦就怎么辦!而不是凈玩這些花里胡哨的花樣。

    縱使只是用來取悅他,但他哪里有這么好的體力能受住嘛。

    回過神來的林落有點子生氣,早就因無力而垂在了床榻上的手指動了動。

    方才他就不該怕人疼便不扯頭發!

    “壞……”

    腦中是這般想的,口中呼之欲出的話也是帶著點氣性的。

    可才吐出一個字,那顫顫兒的鈴鐺忽又鐺響。

    侵蝕肌膚的麻,將骨頭都酥透。

    吐出的聲響又作了零碎軟哼,思緒便也又被打亂了。

    隨著身子顫了顫再沒了氣力說什么帶著氣性的話,林落纖細的臂便向上攬去。

    “夫君抱……”

    小小的聲音很可憐。

    微微偏頭松開那個銀色小環,任其悄無聲息落在床榻上,裴云之終是緊緊抱住那溫軟。

    ……一夜的風急雨驟,打得人渾身無力。

    沒成想是這樣的。

    沒成想這滋味是這樣的。

    幾乎合上的眼余光看見屋外天光乍破的白透窗進來時,林落動指牽住了搭在床榻邊的一角衣擺。

    *

    翌日,午時。

    林落醒來時正是用午膳的時辰。

    今日一早本是要去裴氏主宅敬茶的,可裴云之說不用他去,要他再睡一會兒。

    林落迷迷糊糊地哼唧應下了,直到如今起來,才覺不妥。

    總歸那是裴云之的阿父君母,該是要去的。

    可已經過了時辰,想去也去不成了。

    有些微惱裴云之在這種要事上誤了,林落卻也無可奈何。

    便只能下床榻,自行穿著屋中木架上搭著的新衣。

    還是一套男衫。

    昨夜之事并非是黃粱一夢,其承諾之事果真,林落不禁好心情地翹了翹嘴角。

    “郎君可要現下洗漱?”門外聽到動響的一個侍從叩了叩門便進來。

    林落點了點頭:“嗯!

    隨即那個侍從便向后招手。

    早就候在門外的侍從們魚貫而入,端水與巾帕齒木上前。

    看著林落洗漱,那個侍從似是方想起什么,又道:“郎君,長公子去請安了,許會在主宅留下用午膳,長公子說郎君若是用膳前便起來了,就不用等長公子一道用膳了。”

    將口中的水吐出,再用巾帕碾了碾唇角,林落道:“好。”

    話落,他才覺有些不對。

    怎么這個時候裴云之的侍從還在稱裴云之為長公子?

    眼前的侍從是昨夜見過的,都是裴云之的隨侍。

    就算是昨日白天需要維持身份,這般喚也就罷了,今日就不必了吧。

    婚事都成了,該把身份換回來了。

    于是林落又開口糾正:“該是改口叫二公子了。”

    “郎君,為何要喚長公子為二公子?”侍從聞言有些不解。

    先掬了水擦了臉,林落才奇怪反問:“昨日不是二郎借了裴太常的身份與我拜堂么?夜里寫婚書的時候你還在呢,你這般說,難不成二郎真要和裴太常長長久久換了身份了?”

    這番話自是打趣。

    “郎君,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么,娶你的、去東郡迎親的、賜婚圣旨上的、昨夜與你寫婚書的自始至終都是長公子,二公子昨夜才從瓊州趕回來,怎么會是二公子呢?”

    驟然聽見林落說昨夜與之成婚的另有其人,侍從不明白這‘少夫人’突然胡言亂語作甚,一時有些冒冷汗,蹙著眉便細細解釋起來。

    裴二公子……怎么可能有那資格與裴云之換了身份?

    此時伺候林落洗漱的侍從們默著聲,似是聾啞著,只在林落洗漱完了后都端著東西出了門。

    而隨著侍從們向外走著的還有林落的視線。

    他看向了那個侍從。

    只見其人面色恭謹,沒有半分玩笑之意。

    神情微愣一瞬,林落問:“二公子昨夜才從瓊州趕回來?”

    “嗯,二公子回來得晚,沒趕上喜宴,便夜里來了府上送禮,順帶落宿在了府里一處院子里,還讓人送了許多酒過去,怕是現在還宿醉未醒呢!笔虖狞c點頭,十分認真地回答。

    卻不明,眼前的人越聽,唇角的弧度越平。

    這少夫人是怎么了?侍從不知道。

    他只見林落靜靜地坐在榻上,半晌沒說話。

    胡說吧,怎么可能。

    昨夜趕來的才是裴氏庶子的話,那床榻上與他徹夜未眠的是誰?

    是裴氏長公子?

    是裴氏……長公子?

    林落忽而一愣,他起身去到桌邊,拿起昨夜裝著婚書的木匣。

    打開拿起其內的冊子,他目光掠過前處長長的字,只急切望向下方。

    ‘林落’旁挨著的是‘裴云之’。

    裴云之。

    這個名字有些陌生。

    也有些熟悉。

    是裴氏長公子的名諱。

    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和證據猝然闖進耳里眼里,林落怔了好一會兒。

    眼中是呆滯和迷惘,思緒驟然如蒙上一層迷霧,變得凝滯而緩慢。

    模糊的虛無中好似有一點亮光,只等著他去觸碰便能知曉一切,知曉擺在眼前的、毫不掩飾的一切。

    “郎君?”

    看著屋內那纖細的身影站在桌案邊凝固,侍從喚了一聲。

    “……”

    并沒有得到回應,此時此刻林落仿佛回到了鄴水乞巧節那一夜。

    無數紛雜的思緒攪弄著他的腦海,讓他茫然聽不見外界的聲音。

    良久,好久。

    他才緩緩動了動。

    眨眨眼,忍著喉間翻涌的、幾乎堵住呼吸的澀,林落把婚書放下,妥善地放進了木匣內關好。

    而后道:“帶我去見二公子!

    第54章 相信

    *

    因著是在裴云之的宅院里, 昨夜裴云之也叫來了府邸中的侍從告知了林落的真實身份。

    林落便也不用再穿羅裙。

    如此能正大光明地換上男衫在宅院里行走,林落此時卻并沒有那么喜悅。

    他還是不太相信。

    真的不相信。

    他所攀附的一直是裴氏長公子?

    裴氏庶子昨夜才從瓊州回來?

    這,怎么可能。

    搞錯了吧。

    他們一定是互換身份了。

    裴氏長公子是何許人, 沒必要騙他的。

    所以根本不可能。

    他還記得都說裴氏二子長得像, 若是他們換了身份沒人認出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就算……

    林落看著身前帶路的侍從,目光很冷。

    就算這些侍從都是自小隨侍在裴氏長公子身邊的, 說不準也并不能認出真假。

    縱使真相已經明擺在了眼前, 可林落此刻不想相信。

    他麻痹著自己的思緒,不去戳破那殘存的希冀。

    隨著和侍從穿過園林, 眼前出現一個小院。

    心中澎湃的情緒實在難以壓制, 林落太想知曉那裴氏庶子到底是誰了。

    是那夜鄴水見到的那雙眼吧?希望是。

    只要看到那雙眼,他就能確定, 一定是二人換了身份。

    一定是侍從們分辨不出來。

    忽大步上前,幾乎都要跑起來。

    林落越過了侍從向那小院門口進入, 只是剛入內,便見院中一顆杏樹下有一張搖椅。

    一人躺在其上,似是宿醉后有些昏沉在院中躺椅上搖扇。

    并不是沉睡, 而是醒著在。

    所以在門口傳來腳步聲之時,那人偏首望來。

    恰讓林落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以及那雙眼。

    不是那夜翻墻去見到的那雙眼。

    而見林落來, 搖椅上的人霎時坐起了身。

    他驚呼:“蔦蔦, 你怎么在這兒?”

    并沒有做解釋, 定定看著眼前的人, 林落只問:“你是柏清……還是裴懷川?”

    “我……”已經自搖椅上起身,裴懷川要說的話忽然被林落這個疑問截斷。

    對于自己的真實身份, 裴懷川從不覺有什么隱瞞的必要。

    于是他點頭:“我既是柏清, 也是裴懷川!

    而后他才再問一遍:“蔦蔦,為何你會在此處?”

    “……”

    林落依舊沒有回話。

    他還有什么可不信的呢?

    早已消失的密網再次在眼前浮現之時, 已經不是鄴水初見之時那般只纏住他的心臟了。

    此刻細密的網已經將他整個人徹徹底底束縛住。

    手腳好似都被緊綁得氣血不通,麻木得連指頭都動不了。

    *

    郁綠竹葉幾支垂下,隨微風瑟瑟擺動,襯遠處滿樹落黃幾分頹敗。

    遣走了侍從不允跟著,林落在一片竹林中的石桌前坐下。

    不知過去多久,一陣清風拂來,伴著沙沙聲響,他頭頂透過竹葉落下的斑駁陽光被遮蓋了。

    眼前的蒼青衣擺以及鼻尖嗅到的淡茶香讓林落不需抬頭看就知道,裴云之來了。

    胸口很悶,林落還是垂著眼。

    只見身前人站了一會兒,忽地,以膝點地,屈身下來。

    裴云之仰首看林落,恰與他對視。

    眼前的面容依舊清絕俊美,冷冽的眉眼還是一如既往地看不出任何神緒。

    “落落,你知道了?”

    很平靜的聲線,淡然得不像是問句。

    倒像是慶幸。

    慶幸什么?慶幸他終于發現了那婚書上的名字知道了其真實的身份?慶幸終于不用再偽裝了?

    這熟悉的聲音、面容分明前不久只要他聽見看見就會心安……

    可偏偏此刻,林落心中不覺有悸動了。

    只剩惶恐。

    原來他最初的猜測并沒有錯,原來眼前耳鬢廝磨的人,就是那條毒蛇。

    昨夜只是一夢黃粱。

    又該害怕了嗎?林落不知道。

    身體的麻木讓他感覺不到任何情緒。

    定定地看著面前的人,林落聲音輕輕:“看我沾沾自喜,看我百般拙劣的引誘,看我在你面前訴諸裴氏長公子百般不好……裴云之,好玩嗎?”

    很輕很軟的聲音,就像平日里他倚在裴云之身上細聲細氣撒嬌一般沒什么不同。

    他好像還是不太愿意相信。

    或者說是已經相信了,但是不太懂裴云之為什么要騙他這么久。

    從前的種種在腦中回放,回想著他與裴云之的每一次接觸,回想著裴云之每一次看他的眼神與每一抹笑意。

    他都覺得那是嘲弄。

    為什么要這樣對他?林落真的不明白。

    “我并沒有想戲弄你!迸嵩浦亓嗽挘蟠浇敲蛄嗣。

    如鳴玉般清冽的嗓音在微風中,打破了林落心中殘存的最后一絲冷靜。

    渾身幾乎在發顫,像是被什么包裹,林落都有些聽不清自己的話聲。

    “沒有想戲弄我,那為什么要騙我?”

    “既然注定要嫁給你,為什么一開始就要騙我?”

    “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不一直騙下去?”

    他看著裴云之眼中帶著些許悲愴的色彩,渾渾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問什么。

    若把此事看作博弈,其實也不過是林落輸給了裴云之而已。

    可……

    他寧愿自己一直活在騙局中。

    喋喋不休的聲音自裴云之探手來捧住他的臉時小了下來。

    驀然間,林落這才感覺到自己臉頰一片濕潤。

    他蹙著眉淚眼汪汪地望著裴云之。

    看到林落安靜下來,裴云之才嘆息開口:“我……不是故意的,起初是你將我錯認,我便將錯就錯,后來,我想告知你真相,你卻對‘裴氏長公子’十分厭惡,因怕你不愿嫁,便不敢告知你,如今你已嫁來定是再瞞不住了,所以……”

    所以沒有任何隱瞞地,裴云之沒有吩咐侍從改變稱呼,還特意讓林落去看那婚書。

    話聲也有些艱澀,他仰著頭繃著脖頸,喉間的滾動格外明顯。

    他墨黑的眼眸與林落深深對望著,像是無底的深淵,林落墜在其中,沒有能逃脫的出口。

    原來騙他只是想娶他。

    可是,真的只是想娶他嗎?

    昨夜滄浪云雨翻涌中所感受的洶涌情意在此刻讓林落看不清,那究竟是對他的情意,還是什么。

    “所以……你現在讓我知道真相,是想讓我在今天死,對嗎?”

    林落有點聽不懂這話,他只喃喃著自己的命運。

    好大的一盤棋,好精妙的一局棋。

    誘他心甘情愿嫁來裴氏,滿懷喜悅地以為得到了其一些真心。

    卻不明男子身份已然眾人皆知,只待圣上知曉此事。

    便是林氏蓄意嫁一男子來裴氏頂替賜婚,裴氏全然不知只忠心耿耿接受這樁賜婚。

    天子震怒,必降責于林氏。

    而他,就成了林、裴兩氏之間斗爭傾軋的微草。

    李小娘也……

    原來還是逃不過這般命運。

    嘴角動了動,林落有點想笑。

    四個月的妄念嗔癡都被這人看在眼里不拆穿,猶顯他愚蠢至極。

    可最終嘴角是向下撇的。

    他笑不出來。

    眼前氤氳著濕氣,不停抖動的眼睫是在害怕。

    那淚光在眼里打轉兒,無聲地哭泣楚楚可憐。

    無法讓人忽視,無法讓人不心生憐憫。

    也不僅僅是憐憫。

    裴云之的手下落,捏了捏林落顫抖的手。

    很軟,也很冰。

    不禁讓他攏住,用手心去包裹溫暖。

    “不會讓你死的,我從未想過要你死!迸嵩浦@么說著。

    淚眼朦朧間,林落看著裴云之依舊冷淡的眼睛,不知道這個人哪里能相信。

    果然,他還是從來沒有看懂過這人。

    到底哪一句是真的?

    林落分辨不出來。

    他倏爾起身,只想現下離開這里,卻忘了手還被裴云之牽著。

    林落起身的那一瞬連帶著裴云之也站了起來。

    “落落!

    被牽扯的力道讓林落又往回靠,恰恰進了裴云之的懷里。

    交頸緊貼,清冷的聲音連著胸膛震顫響起在林落耳邊。

    “我是真心的!

    裴云之輕聲道:“我知道你在擔憂裴氏會用你為男子一事借機打壓林氏,而在你身份暴露后岳母也活不成,我也知道你想長久以男子的身份示眾……落落,我都知道!

    “你所憂之事不會發生,待雍王登基,我也會將你的事告知父母!

    他聲音忽有些低沉,帶著微啞。

    “相信我,落落,從前所言并非虛假,我會為你周全,我會的!

    深埋在脖頸中的啞聲一字一句很真摯,尤其是在感覺到有一滴水珠落在肌膚上后,林落推搡掙扎的動作忽然放緩。

    他一時有些恍惚。

    分明是冰涼的水珠,可那塊肌膚像是被灼燒過了一般。

    又如潮水涌來,如那夜船上落水時將他密密包裹喘不過氣……

    那時是裴云之救了他。

    那時的心悸他猶然在心。

    不可否認的是,他所認為的毒蛇從未對他露出過獠牙。

    如今承諾的話又在耳邊……

    “真的嗎?”林落突然平靜了下來。

    話間,他扯了扯裴云之的手,示意松開些。

    而后讓兩片胸膛分開,他定定看著裴云之的眼睛。

    “裴云之,那你說‘裴云之再也不會騙林落’!

    “裴云之再也不會騙林落!

    裴云之重復。

    竹林颯颯,搖著璀璨遍地,折射在裴云之清絕的眉眼上,墨瞳泛著淡金色的光暈。

    只是與之對視上,林落便被那如繭絲的目光纏住。

    真的再也不會騙他嗎?

    林落并不認為只一句話就能讓裴云之言聽計從。

    如今事已至此,他也沒有退路了。

    目光緩緩自那雙眼下游至那顆淺朱色的小痣上,他踮了踮,忽而吻了上去。

    林落碾吻著,從唇角滑到了那片柔軟的唇瓣上。

    許是林落的轉變太過突然,裴云之怔了怔,才回應了這個吻。

    縱使兩人親過許多遍,但這一次不同。

    在親吻裴云之的動作中,林落摻雜了不一樣的心情。

    連帶著味道都是苦澀的。

    秋日的午后本該是燥熱無比的。

    可林落輕輕含著那片柔軟,只感覺冷。

    冷到兩片唇好似只是凍結凝固才貼在一起。

    不知何時他的腰肢已然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環抱住,而裴云之的另一只手插進了他后腦的烏發中。

    唇舌交換著,林落緊緊地環著裴云之的脖頸。

    兩人緊貼的胸膛在此刻迸發著炙熱。

    在這個略顯得有些瘋狂的親吻中,林落好似在發泄著胸中的壓抑。

    林落有些分神地想,

    該相信嗎?該沉淪嗎?

    還是……算了。

    似是感覺到了林落的分心游離,他的唇舌被裴云之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

    收回思緒,林落雙臂再度收緊,深深地沉浸在這個吻中。

    ……清風拂面,二人止歇在一個侍從靠近的聲響中。

    “長公子,雁信來了!

    侍從的聲音有些小,似是很惶恐打擾到了二人。

    不住的輕喘聲在兩人湊得極近的距離里響起。

    幾乎是掛在裴云之的身上,林落癱倒在他的懷里。

    即便是吻的幾乎脫了力,但林落仍舊努力抬眼凝望著裴云之看似平淡無波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夫君,去吧!

    裴云之并沒有動。

    他便又補了一句:“我相信你了!

    少年雙眸含水,水光蕩漾在其中波光粼粼。

    不知是吻的太過用力,還是別它原因而仍舊沁淚。

    與林落對望著,裴云之沒有說話,眸光沉沉,洶涌但寂靜。

    裴云之的沉默并沒有持續多久,片刻后,他嗓音低沉:“好,待會一起用晚膳。”

    說著,他松開了環抱著林落的手。

    眼看著裴云之的身影遠去,直到消失,林落并未選擇回主院。

    而是再度向著裴懷川所住的小院走去。

    *

    第55章 生氣

    秋日午后稍許干燥, 林落自園中泥路走過,給院子帶來幾縷灰塵。

    在陽光下飄了幾瞬,而后落在地上, 不甚顯眼。

    “蔦蔦, 你就是林氏嫁來的人?”

    剛步入站定,林落便看見裴懷川在院中立著。

    換了身衣衫, 躺椅也撤了去, 想來是醒酒了。

    只是向來含著無拘無束的淺淡眸子在此刻有些晦暗。

    不知裴懷川是料到了他會來還是怎的,院中侍從已然全部遣走。

    日光盈盈透過樹葉砸在他身上, 偏沒落在眉眼處, 便為他面色添了些許不明沉意。

    “嗯。”應了聲,林落并未過多解釋什么。

    也不需要他解釋。

    裴懷川應該都問過府中侍從知道了。

    裴懷川確實也問過了府中侍從。

    而侍從并未瞞他。

    不知是裴云之授意的, 還是侍從料定他并不會胡亂說出去。

    “難怪,難怪前些時去東郡尋你不見, 又去清河尋你不見,原來……你說的家族之愁,是這個么?”

    “是的!绷致錄]有否認。

    裴懷川其實并未在瓊州待很久。

    八月時瓊州牧去了鄴水后, 無人再敢攔他,他便也離開了瓊州。

    并不是急著去尋什么溫柔鄉。

    而是第一時間就去到了東郡, 等待了許多日遍尋不見林落, 思及上回林落說他是清河人, 便又去了清河。

    清河確實有個寧氏小族, 但,清河寧氏中并沒有寧非蔦這個人。

    尋了許久, 一無所獲的裴懷川才在裴云之成婚當日趕回了洛陽。

    卻不明, 竟會在這兒見到林落。

    不是寧非蔦,是林落。

    裴懷川一時心緒有些難言。

    先前想著待兄長成婚, 他便可有機可乘。

    沒成想,與兄長成婚的就是林落。

    兄長也知道他是男子。

    兄長竟真的娶了他……

    如今該是要祝賀的。

    可祝賀的話在口中說不出來。

    自詡風流片葉不沾身,但對于林落……他從未有半點虛情假意。

    即便并未表露出來,可他是認真的。

    不過東郡江中舟上短短言交一遇,卻如縹緲云中尋至一鳥共飛遨游。

    唇動了又動,他終是下定決心,開口:“那你……還想走嗎?”

    “去東隅書院隱居修書嗎?”林落問。

    裴懷川點點頭,垂在袖中的手攥得緊。

    林落說:“可如今我已嫁來裴氏,裴……云之他似乎現下還略喜愛我,你如何能帶我去?”

    “你可有告知長兄‘柏清’這個名字?”裴懷川反問。

    林落搖搖頭:“沒有!

    “我化名柏清為東隅書院學生,裴氏無人知曉此事,若你愿意去云蒼山,我便傳信于葉夫子,他會派人前來助我帶你悄無聲息離開這里!迸釕汛ㄕf:“山匪、水匪、船難……何種方法都可以,長兄不會找到你的。”

    修書一事雖并不強求林落前去,且在年后才開始,但對于葉夫子能親口作邀約前去東隅書院的人,裴懷川相信葉氏會幫忙的。

    這般天衣無縫的作局,葉氏十分有經驗。

    只是……

    裴懷川略有不明。

    “蔦蔦,你……真想離開?”

    他不確定林落反問他的那句是不是意味著想離開。

    畢竟他識人無數。從前在東郡與二人一遇,他是真真兒見著林落似對裴云之略有傾心。

    而那時……

    林落知曉兄長的身份嗎?

    裴懷川不知道。

    但二人如今都安然成婚了,想來是知曉的。

    為何此時林落卻似有離開之意?

    “我想。”

    肯定了裴懷川的話,絲毫不害怕其會將此事告知于裴云之,林落說:

    “你也看見了,我為男子,被林家替嫁來非是我所愿,林、裴兩氏之間的恩怨你也明曉,裴云之他如今對我許是略有興趣才并未拆穿于我,但不知道……而我卻不能因此賭上這條命。”

    “二哥哥,你能不能幫我?”

    如今誰才是真的裴二,林落已經了然。

    他今日毫不猶豫地找來,便知道,這心善的人會問他要不要離開。

    就算裴懷川不問,他也會主動提出。

    畢竟這人才是傳遍大景的那個真正心善的裴氏庶子,真的裴氏庶子。

    且柏舟那日,他雖并未記憶尤深,卻也是記得那時裴懷川說了什么。

    一個不喜被家族束縛的人,一個會因他同樣之言便去云蒼山為他捎來修書活計為生、那時就說要助他脫離的人。

    今日一定會幫他的。

    “能、我能幫你!

    裴懷川聽著自己是這么說的。

    眼前的少年眼中氤氳著濕氣,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脆弱地微顫,楚楚可憐的模樣在那張本就昳麗的臉上,如何讓人拒絕。

    且他從未想過要拒絕。

    裴懷川本來就在問林落愿不愿意離開,如今聽見人反問著祈求他,他當然愿意。

    他一千個一萬個愿意。

    只是……

    裴懷川定了定有些慌亂的欣喜的心緒,他道:“那我今日就傳信去桑水,但此一去,待葉氏派人來恐得需半月左右,蔦蔦,你可能等?”

    “不著急的,再晚些也沒關系!

    他并不是需要立即離開。

    林落說:“在接我之前……二哥哥,你能否先將我阿娘帶去云蒼山,待確保阿娘無虞再來接我?我阿娘還在林氏手上。”

    李茹被林家軟禁起來一事是林落出嫁前一夜知曉的。

    彼時從不愿見他的林宗柏與李素蕓一道帶了一群侍從來了他的院子,將此事告知。

    ——并以李茹和采綠的性命威脅,要林落帶著林氏的侍從去往洛陽,保證留在裴云之府中伺候。

    林宗柏不需要林落多做什么,只道:“若是裴氏將這些侍從尋機處死,你只需傳信來東郡,以你不適那邊水土為由再自東郡要去侍從便可!

    林落不得不遵從。

    便是昨夜他還在想,今日他一定要同裴二郎說早早將身份換過來,并告知旁人裴氏替娶一事。

    反正婚事已成,只待裴氏將這庶子記作嫡出,便也算是勉強成了賜婚。

    天子即便降罪,但裴氏既能愿意裴二做出替娶一事,應也是有對策。

    可沒成想。

    醒來,裴二郎的身份換倒是換了。

    不過不是對旁人將身份換過來,而是對他。

    思緒走到這兒,林落輕輕扯了扯唇角。

    適時裴懷川微疑:“你阿娘是……林夫人?”

    林氏嫡系子向來不納妾一事眾所周知。

    “不是,我阿娘是君母從前身邊的一個侍女,在懷了我后便去了鄉下莊子,將我以女郎養大只是為了往后不為林氏門楣牽扯憂慮,但天子突然賜婚,便……”

    林落垂著首將自己身世告知裴懷川。

    裴懷川更加了然了。

    “蔦蔦,原來先前你說的違抗不了舍不下的,便是你阿娘么!

    “那我先將伯母帶去書院安置下來,就來找你!

    即便對于裴懷川會答應的結果毫不意外,但林落還是倏爾抬眸,看向他。

    日光照在清艷的面容上,林落道:“二哥哥,謝謝你!

    林落之所以找到裴懷川,看中的便是裴云之先前所說的,可以將他至親之人一道帶去云蒼山。

    先前他不愿,是因著怕李茹因他不替嫁一事憂思過度,身子每況愈下。

    而出嫁前一見,他終是知曉了比起讓林青窈出嫁來說,他更為讓李茹憂心。

    阿娘愛子之心他如何不覺。

    不過現下替嫁后再籌謀逃離一事時機也恰恰好。

    此番就算是為阿娘報答了林氏多年來的扶養。

    屆時離開,裴懷川說了,會假作遇難。

    那時賜婚已成,定不需林氏再嫁來任何人。

    如此兩全,他所擔憂的阿娘會有的憂慮,都不會有。

    至于裴云之……

    縱使裴云之方才那番話說的都是真的,真的會護他周全,護他阿娘周全。

    但兩氏之中,注定有一族不能存活。

    最好的情況不過是世族爭斗中,待雍王登基,林氏覆滅,他與李茹在裴氏安然無恙。

    往后便要仰仗裴云之憐惜存活。

    可裴云之對他有多少憐惜呢?

    林落不知道。

    且還有最壞的情況……若是慎王登基,裴氏覆滅,他與李茹如何活?

    在裴云之身邊,注定不是一條長遠的周全的路,也不是他所向往的。

    畢竟若是去了云蒼山的東隅書院,他僅憑修書可為自己獲取不菲的報酬,用以養活他與阿娘。

    他不用仰仗任何人。

    閑云野鶴,清風明月。

    裴云之給不了他。

    也無法給他。

    他也不會再相信裴云之。

    騙他的話太多了。

    毒蛇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除了與其一體共生的裴氏,裴云之會因各方利益為其謀算。

    絕不會為他。

    如今那些所謂的承諾不過都是建立在裴氏榮光下一句話的事兒,并不知真假,也并不需要裴云之用太多心思。

    他應該也不過只是裴云之在狩獵途中偶見到一個漂亮有趣兒的小鳥雀罷了。

    喜時似是萬般寵愛,若到厭時,該是棄之如敝履了。

    即便心中已決定好離開,但數月來與之一起的經歷……

    到底是林落一段難以抹去如煙花般絢爛的記憶,心悸也不是假的。

    所以在裴懷川去救李茹的時日里,他愿意再與其相處一會兒。

    就當是回報。

    垂著眼,林落還在喃喃:“二哥哥,真的謝謝你,你這么幫我,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報答你!

    不明白林落為何不停道謝,裴懷川說:“不需要報答,你我二人如知己,天上地下知己難尋,能幫到你我也心里開心,且此番我只有個牽線搭橋的作用,說到底還是你自己幫了自己,若非你的字足夠出眾引得葉氏邀你修書,如今我就是想為你傳信都不能呢。”

    “所以,不需你報答任何!

    分明是為了自己的私心,可他卻說著是知己。

    不過如今,他也是真心想幫人,不止為私心。

    畢竟長兄與林落非是良緣。

    即便長兄對林落許有真心,可為了裴氏,注定是會辜負林落的。

    再者說,裴云之終歸是要娶妻生子的,阿父阿母不會讓其娶一個男子,祖父也不會讓的。

    所以,他是幫林落,也是幫裴氏。

    *

    傍晚,裴云之回府了。

    彼時林落乖乖巧巧地在院子里練字,沒有半分不滿。

    知道自己很卑劣,欺騙著人嫁來,毫無退路之時再將謊言揭穿,惹人泣不成聲。

    心也很沉重,可裴云之并不悔。

    他不想,不愿再繼續騙下去。

    只是本以為昨夜安排會讓小人兒在知曉真相之后并不那么抗拒他,可沒成想還是……

    午時他如何沒看出林落分明并未全然信他。

    自幼為家族之事學習百般籌謀,算計人心玩弄股掌游刃有余。

    明明今日之事預謀已久,料想中該是小人兒自婚書之中便能明鑒他真心,待他絮絮承諾此事便再無憂慮。

    卻不明真情……他從未觸碰過。

    便不知籌謀無用,更不知該如何明鑒一顆真心。

    目光穿過重重暮色,將院中竹木旁案前跪坐的小人兒身影鐫刻。

    步近,裴云之這才看清林落并未練字。

    而是在作丹青。

    其上凌空畫著姹紫嫣紅的蔦蘿,卻未攀援任何。

    根本不可能有蔦蘿如此生長。

    裴云之看著,便問:“《頍弁》中言‘蔦與女蘿,施于松上’,落落為何不畫松?”

    “院中無松。”

    身邊忽然來人,林落并未停筆,而是又取墨,仔細著將蔦蘿的軀干一點點加粗。

    很少見在他來時林落有這般冷淡的時刻,縱使并不明顯,裴云之卻仍有所覺地頓了下。

    “落落,你在生氣?”

    “沒有。”

    筆下未停,林落說:“只是院中確實沒有松樹,我也從沒見過松樹,不知該如何畫!

    話間,他還是沒有抬眼看裴云之。

    少頃,身邊有衣袍掀動響。

    是裴云之斂衽跪坐他身邊。

    “蔦蘿攀援之物非是須得松柏,府中景致許多,落落不必拘泥于一物!彼f。

    林落卻沒回應,恍若未聞。

    裴云之便也沒說話了,直到案上筆停。

    “噠”,擱筆力道不重,但也有脆響。

    天際金紅云褪色,渡來幾絲涼風,林落這才轉眼看裴云之。

    淡淡道:“夫君,我沒生氣!

    “只是府中景致雖多,但夫君主院中并未種任何林木,只有這一小片湘妃竹,可湘妃竹并非是蔦蘿會攀援之物,我不太記得旁的林木是何模樣了,便沒有畫攀援之物!

    說起這個,林落問:“夫君院中為何什么都不種?”

    “林木招蟲。”

    裴云之回答得簡潔。

    其實這也只是其一緣由,主院到底是他一人的居所,并不喜好隨意讓人進出,侍從也不能太多。

    便就不種這些需要打理的樹木花草了。

    解釋完,他頓了頓,看著眼前的人兒,又道:“落落是不知如何畫,還是不愿畫,不愿……攀援?”

    “你就是在生氣!

    下了結論,裴云之的聲音很沉。

    林落知道自己還是瞞不過。

    靜靜對望了一會兒,終是抿了抿唇,再啟。

    “是,我是在生氣。”

    倏爾嗔了眼裴云之,林落說:“方才我一回院子就見著侍從們把院子里掛著的紅綢都撤走了,他們說是你吩咐的,你吩咐這些作甚?是悔了娶我了?”

    話問出,周遭似有凝滯一瞬。

    連帶著落日余暉都流轉不動光輝。

    “不是。”

    默了默,裴云之才道:“若你喜歡,我便再讓人掛回來!

    靜默的時刻并不長,裴云之也并未解釋。

    但林落看著那沉寂的眼眸,似是看出了答案。

    “……”

    回想起自己曾說過的話,林落也無言片刻。

    不明白這個高居云端的人為何總似有若無地露出點似是真心的東西,半分不像他以為的裴氏長公子那般。

    也不像成婚前那般。

    他心底忽有些煩躁。

    “夫君,我餓了,我們去用膳吧。”

    ……斜陽暮色終于沉下,入了漆黑。

    夜間,裴云之擁著林落,舔吻著他的肩頸。

    似想拆之入腹,卻又怕人疼,便只敢吮了吮。

    床幃映著交疊的身影,有一只手在低吟中探出,拽著帳,卻讓人動作頓了頓。

    “還……在生氣嗎?”帳中淡冷聲線遲疑地問:“為何不愿攀著我?”

    那纖細的手寧愿去拽那緯帳也不愿碰他。

    突然放緩的動作讓人感受得更仔細,林落不禁輕輕吸了口氣。

    恍惚了一瞬,待回神發覺裴云之似是不等到他回話便不愿動時,咬了咬聲。

    “當……然!”

    手自緯帳上收回,又猛然拽住眼前垂下的長發。

    酸軟的手臂力道并不重,只將人拉近幾分,恰好能清晰看見他如疊春波的眼。

    看著那即便是沾染了華光卻依舊清冷的眉眼,林落問:“夫君,來洛陽時,船上喜娘與我說,你連通房都未曾有一個,不通此間情好,可是真的?”

    “嗯!迸嵩浦畱。

    卻不防下一瞬被扯住的發尾緊了緊,只見眼前小人兒凝眉,瞪他。

    “既然不通此間情好,先前你還如此什么鈴鐺、銀環的……不知羞!”

    即便是在雜卷上,林落也從未見過男子之間是用這些物什的。

    只是當時以為‘裴氏庶子’經驗足,便沒多問。

    不過罵完,林落才又想起投身一事是他主動。

    便又撇過臉去,不看裴云之。

    怕露了怯。

    才知原是此事,裴云之俯下身親了親那軟軟的臉頰。

    輕笑一聲:“嗯,不知羞。”

    懷中白玉般的肌膚聞言更為蒸騰了熱泛著粉,軟而又軟,潮著水汽。

    第56章 建業

    *

    九月, 十里金桂滿。

    因在洛陽聽學過幾年對此地頗為熟悉,于是這次來賀禮,徐清凌和齊羽玉便并未隔日便離開。

    而是在此小住了些日子。

    本是想尋空再與休婚假的裴云之再小聚一下, 卻不明無論如何也將人請不出來。

    恰逢城外山上一片桂林開得正盛, 只好就二人前去賞花。

    云海塵清,山河影滿。

    還未走近種著桂花的林子, 二人便在回廊里聞到了芳香怡人的桂花香。

    此處山上不對尋常人開放, 這也使得走在偌大的后山林子里,并未遇到什么人。

    齊羽玉正折了一枝桂子放在鼻尖輕嗅, 徐清凌忽見遠處有人。

    “清凌, 你看那是不是云之?”

    聞言看去,只見桂子樹下兩個人正并肩向一旁小亭走去。

    亭外。

    有二人并肩而行, 向著有侍從候著的涼亭走去。

    步間,裴云之忽伸手摘下林落發絲間的一粒桂花, 垂下眼看著身邊人:“落落,為何不說話,可是不喜歡這兒?”

    自來此, 林落便一句話都沒說過。

    “不是不喜歡。”聽見裴云之問起,林落微微蹙眉:“夫君, 前日你帶我去馬場, 我著男衫也就罷了, 應也不會讓人生疑, 可今日來賞花……你還讓我著男衫作甚?不怕被人瞧見么?”

    林落實在不解,他都與裴云之說過數回了。

    他并不在意平日扮女相陪裴云之出門示人, 畢竟他明面上的身份到底是個女郎的, 如此也不用讓旁人生疑。

    可不明裴云之卻說什么“如今在洛陽,無人會疑你, 自在些便是”,這般就哄著林落今日又穿了男衫。

    本以為今日出行又會是像前幾日那般,或是去畫舫獨處泛舟,或是去馬場騎馬,抑或是去郊外射獵……總歸是讓人瞧不見,或是服飾讓人瞧不出什么大錯的。

    畢竟女子騎射所著的服飾與男子相差無幾。

    但今日下了馬車他才見是來了一處桂花林。

    此處并未設私邸,想來任誰都能前來。

    林落唯恐讓人瞧見了他這樣與裴云之在一處,便能認出他的身份。

    擰著眉的碧衣少年發絲在濃郁的桂花香味中,隱隱在裴云之鼻尖散發出一絲屬于林落獨有的恬淡香氣。

    金黃的桂子林,淺綠衣裳的色彩沖撞更顯得林落膚白勝雪,俏麗如三月春色。

    削瘦的人兒立在那,面上似是委屈又似是惱怒地嗔著裴云之,卻不明直教人想欺負得更甚。

    眼眸喑黯看著林落透著粉紅色的耳尖,裴云之忍住想要輕輕咬上一口的沖動,只將人牽得更緊。

    他說:“是我思慮不周!

    話是這般說,裴云之眼里卻沒絲毫歉意,而是勾了抹笑。

    他沒將此處為裴氏所有告知。

    話間,二人已邁入小亭中。

    “作為賠罪,方才已讓人去挖了前些年在此處埋的兩壇糯米酒,此酒醇厚甘鮮,一起嘗嘗!

    此時有侍從走來,放下了兩壇酒,以及酒盞。

    少見裴云之不飲茶,而是說要飲酒。

    斂下了方才的心緒,他看著那剛從土里挖出的酒。

    看起來年份有些久。

    唔……

    “好吧!绷致鋺。

    那就嘗嘗吧。

    倒好了的酒,林落還沒去拿,便見裴云之尚還站著,便端盞一口飲盡杯盞中甜香的桂花佳釀。

    而后垂首,林落的臉被捧起。

    兩片溫熱相貼,唇舌中是有些辛辣的酒味。

    不知是酒味太過嗆人還是有舌尖劃過林落的齒縫,讓他渾身一顫,手臂后知后覺的推搡著裴云之的肩膀。

    縱使這些日子來,更親密的事兒都做過了。

    可此刻是在外面!

    只是他的力氣實在是太過小。

    清冷的氣息湊近,已然極富技巧的深吻讓林落意亂,見反抗無用,他最終失力的軟在裴云之懷中,破罐子破摔的任其予取予求。

    裴云之的吻帶有侵略性,許久才停了下來。

    輕輕喘息著以額相抵,看著眼前小人兒被吻得滿含春水的眼直直看著自己,眼中波光瀲滟,眼尾暈染了薄粉,煞是好看。

    于是裴云之再一次地、輕柔地吻上了林落紅潤的唇。

    “云之!”

    一道聲音卻讓剛貼上的唇驟然分開。

    懷中身軀受驚地在他摟抱中鉆了鉆,才怯怯看向聲源。

    微側過去,裴云之緩緩將頭擺正也看向來人。

    他仿若初冬凝雪般的清冽眉眼間帶著的是絲絲意味不明的暗色。

    待看清來人是誰,他唇角似有若無地微勾起,不是愉悅,而是結了霜。

    而此時也看清走來的兩個熟悉面孔的林落臉刷一下就白了,連忙回首抱緊了裴云之,借他身軀掩蓋衣襟與腰飾,唯恐讓人看出他今日所穿不是男衫。

    好在發絲并未束冠,而是隨意用簪子挽了半截。

    “都怪你,來人了。”

    趁人還未走近,林落扁了扁嘴。

    即便手上是親密抱著的動作,可他越想越委屈,眼中不自覺的氤氳了霧氣。

    涼亭中淡綠薄衫的削瘦少年垂著眼,掛在睫尖的晶瑩如天色初陰落下點滴水珠。

    “我們已經成親了,他們并非多嘴之人,告知也無妨的!

    亭中沉默半晌,冷冽的聲音終于自頭頂傳來,林落聞言卻是連忙阻止。

    “現在不要!”

    他為男子一事,如今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更沒必要讓這二人知曉。

    他總是要離開的,如此也好保全了裴云之的名聲。

    見林落不愿意,裴云之自不勉強。

    隨后只聽見輕嘆:“好,現在不說。”

    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響起,片刻后齊羽玉和徐清凌走近。

    與二人見安。

    裴云之頷首示意,而林落仍埋首于懷中,由裴云之撫著腦后,衣袖遮蓋住脖頸發絲。

    只有一點兒垂在腰間的發尾露出。

    于是齊羽玉旋即生疑:“云之,你夫人這是怎么了?”

    感覺到懷中身子隨話聲動了動,裴云之并未回答,只響起涼涼的聲音。

    “你們二人怎么在此?”

    “自是來此賞桂!

    齊羽玉聞言笑吟吟的,又道:

    “我們二人好不容易來一回洛陽,你又好不容易得一回假,本還想約你再見的,沒成想你自成婚后除了去官署辦公,便是天天在家中與夫人新婚燕爾,到底是成了親的人,如今洛陽人人都知你極寵夫人,又是日日相陪,又是閨房描眉……怎么,你如今把少夫人按在懷中不讓我們看是何意思?”

    “可是今日給夫人描眉沒描好?”怕人看了笑話。

    照理說林落是不怕給齊羽玉看見相貌的。

    畢竟從前在湘青堂,齊羽玉見過他女郎模樣。

    可偏偏壞就壞在齊羽玉也見過他穿男衫的模樣。

    恰恰今日裴云之確確為他描了眉。

    是將刮細了還未長出的眉描粗。

    齊羽玉與徐清凌二人一見,定是瞞不過去了。

    林落所憂裴云之也知曉,便應了聲:“嗯!

    旋即再不給二人插話的機會,他道:“東處還有小亭,你們去那邊賞!

    冷然的眸神態十分疏離,剎那間在徐清凌垂看林落衣擺又望桌上酒壇時若有所思的面上掠過,惹人回神。

    徐清凌倏爾拉住還要說什么的齊羽玉。

    “走吧,別打擾云之了。”

    見二人聲響終于遠去,林落這才從裴云之懷中退出。

    卻沒說話,只脩然坐在一旁石凳上,端起杯盞一口飲下。

    緩解了幾分心緒。

    待落盞時,他無意一瞥。

    只見一旁酒壇上好似寫著釀酒之時的年份。

    有些久遠,只看了一眼,林落并未將其放在心間。

    *

    九月廿一,霜降。

    此時婚假不過才去半月,建業忽有雁信傳來。

    ——天子遇刺垂危。

    這并非小事,作為太常的裴云之該是要立即前往建業操持祝禱祭祀。

    彼時林落正與裴云之在屋中用膳。

    侍從急來相報,裴云之卻不急不緩“嗯”了聲便揮退了侍從。

    對此林落也并不意外,官場之事,瞬息萬變。

    與他有關,卻也無關。

    林落只在侍從離開后?昕聪蚺嵩浦。

    “你要走了,我要去嗎?”

    “落落,你想去嗎?”

    裴云之抬眼望林落,眸光波瀾。

    建業,不是什么好地方。

    雖說待婚假休完,裴云之也該是要帶著林落去建業的。

    可至今他還未想好,到底帶不帶林落去。

    如今日子驟然提前,裴云之便問林落。

    唔……

    不明白裴云之為何這么問。

    難不成裴云之其實不想讓他去?

    也是,他若跟著裴云之,那他身邊的林氏侍從也要跟隨而去。

    裴云之定是不想的吧。

    可新婚夫妻該是要相隨而去的。

    裴云之常年在建業任職,夫人若不去,這像什么話。

    林家也不會允的。

    于是林落點了點頭:“想去!

    “好!迸嵩浦饝煤芸。

    天子遇刺一事傳來,裴云之當日便要啟程了。

    只是在侍從為林落收拾東西之時,裴云之卻將他帶出了府邸一趟。

    向院中侍從說的是帶林落去裴氏主宅拜別雙親,卻在門口上了馬車。

    掀簾看著窗外出了城,林落不解問:“夫君,這是去哪兒?”

    車外滾輪聲因急促很響,險些吞沒了他的聲音。

    坐在車中軟墊上,裴云之為林落系上了一件披風,才道:“去一處別苑!

    “落落,如今圣上遇刺,建業之內短時間不會太平,此行兇險,你先在此小住幾時,待建業稍稍安穩,我再派人接你去!

    裴云之解釋:“且,你隨侍之人都是林氏探子,先前顧及圣上并未對其有所動作,如今趁圣上病危之際,林氏忙著扶持慎王再顧不及這邊,是時候借此行一起除掉了。”

    “我會安排與你身形相似的女子覆上面紗,假作此行你與我同去!

    并未因林落是林氏子便對其隱瞞,裴云之的坦率一時讓林落有些無言。

    秋夜寂寥,裴云之那雙深邃的眼眸近在眼前,像是浸在湖水里的墨玉,清澈見底。

    馬車似乎行到了水邊,有潺潺的流水聲入耳。

    像是一顆正在被沖刷洗凈的真心,沒有欺騙。

    可林落撇開眼,沒有看下去。

    “……好!

    應聲隨著車輪聲一起停下,掀開車簾,已至一處別苑。

    *

    十五日后,林落終是接到建業傳信。

    便與裴云之留下的幾個侍從離開別苑,前去乘船。

    雖未做女子打扮,但林落在下馬車時依舊戴了幕籬。

    在自過碼頭乘船之際,周遭茶棚中圍坐飲涼茶的船夫們幾句談話忽鉆入林落耳中。

    “……你們說現下這水匪是否忒猖狂了些?連達官顯貴的船都敢搶!”

    “你說的可是裴氏長公子前些時帶夫人去建業時遇到水匪一事?”

    “是的,那些水匪又是燒又是殺的,那可是江心,船燒起來人往哪兒跑?便是會水,哪兒有人能從江心游到岸邊?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了!”

    “可近來沒見裴氏有白事,裴長公子應是無事吧?”

    “自是無事,聽聞是自船燒起來后,裴長公子身中兩刀還護著夫人將水匪的小舟劫了,恰逢瓊州牧路過,這才將人救下!

    “真是命大……”

    驟然聽見此言,林落腳步忽地一頓。

    縱使知曉此事為裴云之作局,可他還是在聽聞其身中兩刀時,呼吸一滯。

    身旁的侍從顯然也是聽到了那些船夫的話。

    侍從小聲道:“郎君,都是假的!

    “嗯,我知道。”

    林落靜了靜心,再度邁步。

    只是剛踏起的步子在落下之時,鞋面前忽有一個穗子飄來。

    很眼熟,他頓了腳步,蹲下拾起。

    “多謝這位女郎留步,這是我家主子的穗子。”

    才起身,忽有一個小童向林落道謝。

    握著手中穗子并未遞給小童,林落掀開幕籬看了看四周,沒見著人。

    便問:“你家主子呢?”

    “我家主子在那邊茶館里!毙⊥曇舸嗌。

    眼眸微垂,思索一瞬,林落隨即看向身邊侍從:“滿珧,我去那邊茶館一趟,你先在此讓他們把行囊搬去船上。”

    不明白林落為何要在現在去見一個陌生人,滿珧蹙眉:“郎君這是作甚?”

    將手中穗子展開了些給滿珧看,林落道:“這穗子的編法我很喜歡,但是我不會,我想去問問這穗子主人是怎么編的,好……回來給夫君也編一個!

    “你不用跟著我去,這穗子主人應是個女子,我戴著幕籬尚還瞧不出來,你為男子,莫把人驚著了!

    這穗子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平安結,編法瞧著并不難,只是若說簡單……滿珧倒也不會。

    且林落聲音很認真。

    還是為了裴云之。

    想來學來編法要不了多久,滿珧便道:“好,郎君要小心。”

    旋即林落讓小童帶著自己去親自還穗子。

    岸邊的茶館不似茶棚,茶館建有廂房。

    林落隨著小童在進到二樓廂房之時便拿下了幕籬。

    “蔦蔦,你來了。”

    看著眼前笑眼盈盈的裴懷川,林落并不意外,頷了頷首,也并未過多寒暄。

    他攤開手在二人之間,抬眸看著裴懷川,有些急切。

    “你拿到了我阿娘的穗子……可是已經接走我阿娘了?”

    手中穗子無論是用線還是編法,都是林落從前常常在李茹膝前看過的。

    所以在看見這個穗子之時,便是定是裴懷川來找自己了。

    也只有裴懷川。

    他今日才去建業一事是他傳信給裴懷川尚在裴氏主宅的侍從的。

    畢竟他不確定裴懷川什么時候會來接自己,該是要時刻告知自己的具體動向的。

    對視著。

    眼前的少年眼中泛著光,似是希冀他點頭,但其間好似又含了點別的什么。

    讓裴懷川本欲直言的話改了改,有些遲疑。

    “你……希望現下就離開嗎?”

    “當然,前提是我阿娘安全!绷致錄]聽出來裴懷川的遲疑,毫不猶豫地點頭。

    裴懷川松了口氣。

    他一回洛陽便聽到了城中那些裴長公子與其夫人的風月佳話,方才又見林落眼眸閃爍,一時間險些以為林落不想走了。

    隨即他搖了搖頭:“林氏的看守很嚴,暫時還無法做些意外悄無聲息的將人帶走,不過前幾日天子遇刺一事讓看守松動了點,我便潛入其中告知了伯母你的想法,伯母同意了,還讓我若在去云蒼山前能見到你,就為你帶來這個穗子!

    “伯母說,望你平安。”

    “……”

    一時有些沉默,半晌,林落道:“謝謝你,二哥哥。”

    這種平安穗子,李茹從小便給他做,一年一換,唯恐磨損折舊了斷了,就斷了福氣。

    今年,李茹確實還沒來得及給他做。

    他還以為替嫁后難與李茹相見,便難拿到了。

    可未成想,送來了。

    “不用這么客氣,伯母也給我送了一個!

    裴懷川指著腰間的穗子,笑道:“這個謝禮我很喜歡,我還從未收到過我的阿娘親手做的東西呢。”

    “好了,你也不能在此多待,我便不留你,只是你此去建業,若是等不及我接你離開,你便去尋在建業為官的葉氏之人,我已與他傳信,他會幫你!

    “好。”

    林落沒拒絕。

    可……他也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走出茶館上了船,他看著手中的穗子,心緒有些復雜。

    不知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還好。

    他與裴云之還有一些時間。

    *

    抵達建業下船時,落了雨。

    斜斜雨點子里,船下岸邊有一人撐傘正侯著。

    玄色的衣袍,袖口束了皮質護腕,冷凝面容上眉眼似覆著霜。

    這副冷峻模樣不像是一個文官,倒像是個武官。

    只是蓋了萬物的沉寂威壓在走近林落時盡數消融,冰冷漠然自傘偏來時便全然不見。

    未撐傘的手去握住林落大氅底下的手。

    還好,是熱的。

    隨著裴云之向不遠處馬車走去,林落忽道:“夫君,我們好像每一次見都在雨天!

    “雨水充沛豐年,你我也一定圓滿!迸嵩浦鲋致渖狭笋R車。

    在裴云之再上來時,透過挽起的車簾,林落似乎瞥見一株蔦蘿纏繞在碼頭邊的木樁上。

    雨多是好,可惜蔦蘿不喜寒冷,喜歡溫暖的氣候。

    ……待步下馬車入了府邸,任裴云之牽著,走過一路與在洛陽時截然不同的園林。

    冷清的景致,大片的竹林深綠。

    并無會開花或有色彩的景致。

    若說愛竹,林落并不見得裴云之有多喜愛。

    可為何此處只有竹?

    慢悠悠地走在回廊間,林落疑惑,但沒問。

    待隨著裴云之到了主院,侍從已備好了沐浴的熱湯與干衣。

    并未留下伺候的侍從,房門合攏后,裴云之便熟稔地開始為林落解腰間系帶。

    松垮垮的衣衫瞬間吞沒了林落被束時纖細的腰,卻又在下一刻衣袍撥開時窺見。

    多日來的不見引人思念。

    在此一瞬,如干柴烈火,霎時點燃熊熊。

    *

    涼寂秋夜,淅淅瀝瀝的雨將白日余溫降下,窗前燈火將屋外簌簌綿密細雨染色,如茶溫潤。

    雨勢迅疾,洗過山永,蕩下回音,最終只余薄霧輕飄在林落眼前。

    不知是呵出的水汽,還是屋外擠了木縫進來的。

    待又抬了熱湯進來洗過,在身前人捏著他的小腿細細擦拭之時。

    林落倚在床沿捧著一碗隨之送來的牛乳,晾了會此時恰好溫熱。

    于是一邊小口啜飲著,他一邊看著木踏上著了白錦中衣的人,忽道:“夫君,你肩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方才迷糊時,他并未忘記在裴云之身上,他看見了一道傷痕。

    是新傷。

    身前人卻恍若未聞,只在仔細擦拭完左腿上的水珠后,放上榻,拉過錦被攏了攏。

    又握上林落的右腿。

    輕軟的腿肉讓其不敢用力捏,可不防還是在拿過之時留下了一小片紅痕。

    其實也不知是他捏的紅痕,還是方才吻的。

    “是來建業時的船上被水匪傷的嗎?”

    裴云之不說話,林落也不在意,只再度發問。

    縱使已是結疤了的傷痕,可林落分明記得在來建業前,裴云之身上還沒有這個傷口。

    左肩上連到了鎖骨。

    走勢分不清這人是想砍下裴云之的左臂,還是他項上人頭。

    “……”

    身前人還是沒說話,此時也恰好將他右腿擦干,攏在了錦被中。

    正當裴云之去擱置手中干巾之時,林落坐直了身,遞出碗。

    “夫君,喝完了。”

    頓了頓,裴云之便折身來取。

    只是手剛伸來,便見林落換手,用沒端碗的手拉住他。

    一手將碗放置一旁桌案上,林落一邊仰頭看裴云之。

    “你為什么會受傷?”

    烏黑的發順在耳后,清冷雋逸的眉眼垂看,唇抿著,深黯的眼底充滿了平靜。

    他不想回答。

    可林落偏要他回答。

    再次重復:“你為什么會受傷?”

    不是他做的局嗎?為什么會受傷?

    仰起的臉龐純凈美好,盈盈水眼中的碎光卻滿是固執。

    裴云之只好輕嘆,作答:“落落,我說過,建業危險,受傷自是在所難免!

    還是沒說是不是船上受的傷。

    但林落也不必再問了。

    一定是。

    林落不懂天下之事,更不懂朝堂詭譎。

    但他知道,這事一定與奪位之爭脫不開干系。

    傷了裴云之的有一人,那裴云之所傷的呢?

    如裴云之這般的人一定很多吧,且還不如他這般尊貴,不如他這般多謀。

    上位者爭來奪去,下位者也為之付出性命。

    如今這是刀淺,裴云之尚且存活。

    若是刀深呢?

    林落的呼吸驟然變得很輕,握著裴云之的手卻力道變緊。

    他問:“裴云之,家族真的很重要嗎?”

    名利、地位,真的很重要嗎?

    值得去付出性命的代價,只為維系家族,妄圖以此長久無衰嗎?

    明明粗茶淡飯一生,也挺好的。

    “如今官場非門閥世族子難以入內,如若不爭斗,門楣衰落,便后世全絕!

    裴云之說:

    “既已為世族,便不得脫身!

    沒說重不重要,可林落心里知道了。

    重要的。

    若不重要,便無人會去爭奪。

    便也不會有草芥人命之事在門閥世族間屢見不鮮。

    如今傾軋之下,跌落塵;驘o法上爬便注定尋常人若是一個不注意,便會死于上位者刀下,冤屈不能。

    天下之勢如此,無人能改,能改者不會愿改。

    自己也是因世族獲益之人,因林氏、因李茹遠見獲得學識入東隅書院求得閑云野鶴。

    可非是人人都能如他,輕易買來昂貴的竹卷筆墨,日日研讀臨摹。

    如山傾倒壓來無力抵抗,林落忽喘了口氣,松開了手。

    雖同為世族子,但林落因并不在林氏主宅長大,也未曾去過湘青堂。

    他自對林氏并未有太多牽掛,更不愿將一生用來維系林氏。

    但他知道,裴云之會的。

    身受其利太多,更需要繩其祖武光耀門庭。

    他尚能脫身,裴云之不能。

    *

    自來建業那日一見稍許松快,過后裴云之便又匆忙了起來。

    白日里裴云之忙于公務見不著人,不是外出就是在書房。

    不欲去打擾,林落便在屋中看書。

    府中有很多絕卷,甚至翻著,林落還在房中書架最底部找到了一卷游記。

    其上筆墨有些稚嫩。

    林落展開看了,才覺若說游記,也不算。

    倒像是手記雜談。

    其上所書各地美景,又寫學堂趣事,也有兵場心得,伴著途中顛簸心事,見水患橫災還記下一些醫方與些許藥材,后方還有小字敘說其藥幾度味苦云云。

    筆者年歲不大,卻所知頗多。

    稚童還寫曾見同齡孩童已在田中務農,借宿落腳之時孩童見他溫書,眼切切,他便贈書一卷,還教其識字。

    孩童極其聰穎,但他無法在此多做逗留。待回程時路過本想再教一二,卻聽孩童說竹卷被雙親換了銀錢,用以度過田地干旱。

    看到此,已是卷末。

    最后一支簡上小字書:他說,阿父告訴他,有一卷書、識幾個字是無用的,他無法知曉更多的字,就算知曉了,也改變不了任何。

    ——能改變的。

    稚嫩的筆跡在最后四字上初顯鋒利,林落看這筆勢覺著有幾分眼熟。

    但也看不出太多。

    待卷上系好放回,林落才覺已是日落。

    此卷被裴云之放置書架最底部,想來是沒看過幾回的。

    不得不說,林落覺著裴云之與自己的喜好著實相似。

    屋內書架中的書卷除了兵卷外,他都覺著十分合胃口。

    忽想起裴云之,林落記得其今日午間就回來了。

    只是匆忙陪他用過午膳之后,便又去了書房。

    瞧著此時還未到用晚膳的時辰,裴云之午時又未吃多少。

    想了想,林落起身向膳房走去。

    *

    小雪后天暗得早,侍從在前方提燈照路,林落提著竹籃跟隨。

    書房小院中并無林木,便是連竹子都未曾有。

    林落叩門得了應聲后便踏入屋子,只見裴云之已然起身。

    見是林落進來,裴云之上前輕輕將他擁住。

    “怎么來了?”

    “做了碟糕點,想給你嘗嘗!

    聞言退開了些,將林落牽至屋中軟塌上坐下。

    裴云之看著林落將竹籃中的糕點端出,忽然眼含笑。

    他問:“落落先前不是說不好做這些么?”

    鄴水那日的話如今被他翻出來說,惹林落臉微紅。

    嗔去一眼,林落道:“你不吃算了!

    說著,作勢就要將糕點重新放回竹籃。

    “吃。”眼中笑意漸濃,裴云之自林落手中又接過糕點,放置桌案上。

    松風水月的人一笑,便化了方才眸中寒潭古冰,只剩清華朗潤。

    倒了些冷茶,吃了兩塊糕點。

    看著林落,裴云之忽問:“落落,給你作副畫可好?”

    書房軟塌邊白日便開了扇窗透風,恰好此時讓如洗如灑的月光傾瀉。

    照在林落身上便像是仙落凡塵。

    而銀月如勾,似是勾著林落,不知何時會入月不見。

    “可別是又要在我身上畫!

    林落還記著上回裴云之說寫字,卻是在他身上寫。

    裴云之說:“自是不會!

    于是林落答應了。

    “好。”

    上回林元燁說要給他們做畫也沒做成。

    林落還從未有過一副畫著自己的丹青。

    裴云之起身去取來了筆墨紙硯,待擺好,他便瞧著林落。

    每一回都下筆極緩,還要再看半晌。

    估摸著都到了用晚膳的時辰,林落卻只看見案幾紙上只有寥寥幾筆。

    他不解問:“為何這么慢,難不成夫君丹青不好?”

    裴云之道:“是,也不是!

    “落落的模樣,我恐畫不出半分,須得斟酌仔細再下筆。”

    許久過去,終是畫好了。

    裴云之再題字,才拿與林落看。

    其上寫的是《子衿》。

    林落撇嘴:“這字你現在才送我!

    “抱歉!迸嵩浦疁\笑:“如今才贈與你,希望為時不晚!

    *

    冬至前,雍王生辰相邀眾人府中作宴。

    作為裴夫人,林落自也前去。

    雍王府高墻綠瓦輝宏,便是回廊矮欄都用白玉雕成,鐫刻細膩的白玉在日光下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穿過前廊,待真正踏入作宴的堂中,敞開的門使林落入眼便看見的四根基柱立在內,將一個堪比小院的屋子撐起。

    他面不改色地仔細打量,一根柱子似是需要四五人合抱才能圈攬住,金紅交織的浮雕盤踞其上,連著柱上的織金錦帳,十分奢華。

    堂中有清香縈繞,隨處可見的暗金燈柱上點燃著清冽的香燭。

    滿屋桌案整齊,左右相對。

    此時堂中落座的人不少,但最前方的主位上還空著,以及主位左下方第一個貴客位。

    裴云之牽著他落座到了首位右下方的案前。

    就在二人坐下沒多久時,一個穿著墨藍色織金衣袍的中年男人笑吟吟地走進來,身后跟著一位穿著輕甲的青年男子。

    見來人,眾人起身:“見雍王殿下安!

    這便是雍王溫匡壽了。

    跟隨作禮的林落眼珠緩緩轉動,凝眸在溫匡壽身后的青年身上——

    劍眉星目,一副年輕俊朗相,挺拔的脊背無一不彰顯著他矯健的身姿。

    這是誰?林落瞇了瞇眼。

    那青年好似感覺到林落的目光,抬眼與林落對視上。

    那似乎在哪里見過的冰冷眸子將林落看得心中一緊。

    隨后便聽溫匡壽向青年道:“司寇兄,坐吧!

    司寇,這個姓林落并不陌生。

    他向瓊州送信之時便知曉了瓊州牧的名諱。

    想來眼前人就是瓊州牧,司寇淙。

    眼前的寒眸在一瞬便掠過,林落卻已經將其與鄴水那夜記憶重合。

    是他。

    殺人的是他。

    那夜記憶實難抹去,但此刻并不能表現出什么。

    林落緩緩垂下眼皮,面色平淡,和周圍所有人一般的模樣。

    賓主齊聚,隨著向溫匡壽獻過壽禮,侍從們秩序井然的為每一個小桌上端來早已備好的佳肴。

    一眾舞姬也從門口處翩然進場,絲帶翩飛。

    絲竹聲陣陣悅耳,酒過三巡的堂中或大笑或言談。

    雖然身邊的裴云之并不似旁人一般,除了回溫匡壽話,便只端坐一旁,為林落布菜或是慢條斯理吃兩口。

    但從未來過如此場合的林落在此待久了,還是有點不適。

    “夫君,我想去園中走一走!

    林落忽附耳與裴云之小聲說。

    “我陪你。”旋即裴云之向主位上正在飲酒的溫匡壽稟告。

    溫匡壽自是不會拒絕。

    旋即二人起身,向屋外走去。

    “裴太常,話說一個多月前你娶得美嬌娘,為何不邀我等前去觀禮?”

    卻不明剛起身,路過后方席位時,一道聲音忽然傳出。

    二人隨之頓步。

    裴云之睨了一眼就在身邊的出聲那人,并未言語。

    但此人毫無眼力見,隨即起身,由一旁侍從上前扶著喝了些酒有些搖晃的身體,攔在二人身前。

    他又道:“這也無妨,裴太常不喜與人結交眾所周知,不過我們既然同在雍王殿下手下辦事兒……”

    那人目光轉到了林落面上,倏爾一笑。

    雖然對裴云之尊稱官職,但那人卻并不那么尊敬。

    “都知東郡臨水,而臨水女郎更是靈靈動人,如今一見裴少夫人才知所言非虛,只是瞧著人如洛神,不知可會作洛神舞?”

    “定是會的!毕g有人呼應,許也是喝多了,分毫不見裴云之眼底覆霜。

    那人還在說:“那裴少夫人今夜可否讓我等一覽洛神降世?”

    雖是詢問之意,那人卻旋即擺手讓堂中舞姬退下。

    作洛神舞?

    林落并不會。

    一時間滿堂都注目過來,林落僵著臉,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連身邊裴云之牽著他的手松開了他也沒有發覺。

    將屋中樂工都安排好了,正待那人哈哈笑著轉首來再發難之時。

    林落忽見一雙手自背后覆上了他的雙眼。

    視線陷入漆黑,熟悉的茶香混著酒香縈繞鼻尖,是方才不知何時松開了他手的裴云之。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林落只聽見耳邊傳來沉冷的一聲“落落,別看”,而后聽堂中幾聲驚呼,以及鼻尖霎時被血腥味覆蓋。

    是有人受傷了?

    還是有人……死了。

    自驚呼后堂中一片寂靜。

    “可還有人要看舞?”

    清冷如冰的聲音打斷了殿中奇怪的沉默。

    分明是慢條斯理的語調,林落卻莫名聽出了幾分邪肆。

    不待林落細想,先前附和的人焦急出聲了:“裴云之,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迸嵩浦浑p冷眸看著出聲之人,淡淡道:“你可是還要看?”

    他漫不經心的話語讓人毛骨悚然。

    無人敢說話,也無人敢看。

    他們十分確定,只要有人還敢說“看”,那么下一個被斬首的人,就是自己。

    畢竟除了雍王與瓊州牧外,如今座上官職最高的人就是裴云之。

    其實席間也尚有與其同為九卿之一的人,但并未想過要與裴氏結仇,更別提堂中還有不少也是裴氏子弟。

    方才不說話只是被嚇到了。

    但也非人人都承過裴氏的恩,與被殺之人交好之人好半晌才顫聲道:“裴太常,你好大的膽子,朝廷命官雍王府邸,豈是你隨意放肆之處!”

    裴云之卻道:“如此品行,殺之何妨?”

    話間,覆在林落眼上的手已經放下來了。

    他本已做好準備睜眼便見一具尸體,但眼前除了血跡與被血濺到的人,并無尸首。

    是已經被侍從抬出去了。

    緩緩地眨了眨眼,耳邊還響著堂中有人說話的聲音,卻聽不清。

    林落只偏首抬眸望向裴云之,只見裴云之看著對面案幾人的清雋眉眼微挑,薄紅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中卻遍布陰鷙。

    利銳的光在瞳孔中,冷冽的眉眼在此刻無比寂寒。

    像是露出獠牙的毒蛇。

    堂中出聲之人見滿堂除自己之外無人再敢指責裴云之,終是感覺到了他所指摘的是裴氏。

    一時冷汗流下,他不敢再與裴云之說,卻也依舊不甘,便轉首看向主位,欲要借溫匡壽之勢打壓裴云之。

    “殿下!今日殿下壽辰,裴太常卻在此一言不合便殺人,還是殿下你的親信,他太不把殿下你放在眼里了,如此狂妄之人殿下定要嚴懲!”

    而主位之上的溫匡壽聞言,不知為何笑逐顏開,舉起酒杯:“不過是死了個人罷了,侍從灑掃一下便是了,好了,此事不必在意,大家可別因此掃了今日興致!

    “云之,你也快帶夫人下去換身衣裳吧!

    溫匡壽似乎對此事真的一點都不生氣。

    他吐出的話卻讓林落忍不住背后一陣刺冷。

    林落隨裴云之對著溫匡壽一拜:“多謝……殿下。”

    二人走出門口之時,叮當悅耳的絲竹聲再次響起,曼妙舞姬再次抓住眾人的目光。

    來到園林,此時天際已經壓下了暗色,即將入夜的陰藍天有微風吹過。

    身上穿著出來時裴云之為他系上的大氅,風進不來。

    可林落卻依舊覺著身上很冷。

    并肩與裴云之走在路上,林落感覺裴云之牽著自己的手掌力道有些緊。

    “落落,嚇到了嗎?”

    裴云之忽問。

    林落輕輕出聲:“沒有!

    分明盡量放輕了聲音,但還是讓人聽到了顫抖。

    聞聲,裴云之頓步。

    他側首,因著比林落高出半個頭,裴云之微微垂眸看向小人兒——

    又扮了女相的林落秀氣的眉微微蹙起,纖長的鴉青色長睫微垂,抿著的唇惹人憐惜。

    感覺到身邊人停了下來,林落稍稍揚起下頜看去。

    裴云之暗沉的眸就這般與林落對視上。

    像是澄澈見底的泉水與深不可測的幽潭對撞。

    透過裴云之黑亮的眸子,林落在其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落落對不起,那人冒犯于你,我……這種事以后不會發生了。”

    這種事,本不該在林落面前做出的。果然還是將人嚇到了。

    唇角抿直一瞬,裴云之又解釋:“方才那人對雍王殿下早已有異心,前幾日他私下與慎王在城外別苑相會,恐是欲投誠慎王,所以今日之事……不用擔心雍王殿下會發難。”

    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他的話聲清潤,半分不復方才在堂中的樣子。

    可林落聽著,卻覺十分冰冷刺耳。

    他便沒有回話,只又垂下了眼。

    抿著唇將手中綿軟握得更緊,裴云之心覺歉意深重。

    應是把人嚇得狠了才會如此。

    也是,林落應該從未見過殺人。

    即便蒙了眼,還是近在咫尺。

    隨后裴云之找來一個侍從,讓其去回稟溫匡壽他提前離去,旋即便牽著林落向府外邁步。

    林落亦步亦趨地乖乖跟著。

    其實他并不只是嚇著了。

    他還在思考裴云之方才的話。

    他不是圣人,只是對草芥人命之事并不喜歡,更是害怕看見殺人。

    所以……今日那人是因不能為雍王所用,裴云之便殺了他。

    那他呢?得知他要離開,覺得他既然都不愿意留在身邊了,他也會被殺掉嗎?

    林落不敢確定。

    裴云之從前就如蛇將他視作獵物,明知他不愿,明明娶林青窈也可以。

    可還是將他絞纏入腹。

    裴云之的布局悄無聲息,謀劃中看不到一點真情。

    愛憐不過是施舍,是謊話,是有所圖謀。

    以前是,現在也一定是。

    先前不愿想的,終是在今日驚醒。

    沉溺了太久,險些讓他產生幻覺貪戀。

    不該貪戀的。

    第57章 不改

    *

    冬至后, 建業下了雪。

    飄了一夜的細雪堆積,將蜿蜒回廊木欄纏繞。

    夜里起了涼風,越近年關, 天氣便一日比一日寒冷。

    建業許久沒有什么熱鬧了, 畢竟天子如今還昏迷不醒。

    便是雍王的生辰宴,也是只邀了一些交好的官員而已, 絲竹不出朱門。

    加之前些時裴云之出了遠門, 沒說去做什么,但許有好久都回不來。

    府邸里便更冷清了。

    立在屋檐下瞧著停了雪的暮色, 林落感覺婚后的日子似乎沒有想象中那么漫長, 一晃眼,竟是已然將近三月。

    秋去冬來, 唯不變的是他想與阿娘一起活下去。

    直到阿娘離世。

    自詡聰穎幾分,但終經世甚少。

    知其事不可為而為之的不會是他。

    他自始至終想要的、該做的只有一件事。

    “郎君, 外面冷,進屋吧!

    陪在林落身邊的滿珧看著林落被寒風吹得瑟縮一下,上前勸道。

    聞言, 宛若一尊雕像站了許久的林落終是動了動,頷了頷首, 向屋內走去。

    回到屋中, 林落揮退滿珧, 獨自坐在燭火之下, 全神貫注地看著一本游記。

    這是他為數不多能夠打發時間的事情。

    “咯——”

    緊閉的窗外忽傳來幾聲脆響。

    不仔細聽有些聽不出來。

    但因著次數有些多,便讓林落注意到了。

    像是……破竹聲。

    主院中唯有一小片竹林, 是竹枝被雪壓折了嗎?

    分明是很尋常的一件事, 但林落聽著還在斷續響起的聲音,他忽而起身向窗邊走去。

    將木窗微微推開一個空隙, 窗外的寒氣便直往屋內涌進。

    目光向竹林看去,并無什么特別的。

    本來就沒什么特別的。

    不過是竹枝承不住葉上雪斷了而已。

    只是看了一眼,正待林落欲關窗之時,一雙手忽拉住了窗扉。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如玉,很明顯是一只男人的手。

    林落呼吸一滯,手中卸了力道,怔愣著。

    隨著那扇木窗被打開,一襲輕甲狐領錦袍的裴云之赫然立在了林落面前。

    許是來時匆忙,他并未換衣裳,湊近了些,林落便聞到了絲絲腥氣。

    皺了皺鼻子,林落問:“你……怎么回來了?”

    不是要去好久嗎?

    不知多久沒見過裴云之了,突然出現在林落眼前,讓他眼睛不自覺地貪戀著一眨不眨地看。

    半月不見,裴云之好像變了些許,又好像沒變,還是一如既往的漠然神色,冷淡的眼眸中似有風雪,但偏偏眉目間不似記憶中的寒冽。

    有隱約疲累。

    “心有所念,便回來了!

    繾綣的聲線偏冷。

    裴云之怕身上的污漬弄臟一塵不染香香軟軟的人,即便心中思念,但十分克制。

    只立在窗外,又道:“在城外路過一處梅林,瞧著開了些花,要去看看嗎?”

    雖然裴云之這些時不在建業,但是對建業里發生的事還是了如指掌。

    他知道林落已經許久沒有出過府邸了。

    “好!绷致潼c了頭。

    本該是要從門口繞出去的,林落卻直接爬上了窗臺。

    見勢裴云之伸手扶了一把,堪堪穩住了青衣少年的身形。

    待林落站穩之后,裴云之牽著他出了府。

    府外已然備好了兩匹馬。

    先前在洛陽時由裴云之教過騎馬,縱使只學了兩日,但林落悟性極佳,如今也沒忘。

    便隨著裴云之便打馬出城。

    身旁的景色不斷變幻,穿過長街小巷,直到出城到了一片梅林里。

    梅林里的花如裴云之所說一般,開了星星點點。

    雖然梅花開了不是什么驚奇的事情,但是林落其實很少見梅花。

    應該說從未見過。

    除了野竹野菊常見,梅花這般物什,沒什么人種,便沒見過。

    下了馬走在梅林中,他閉了閉眼,深深的感受著梅花的沁香,卻忽的在臉上感到一點冰涼。

    睜開眼,林落看見片片雪花落了下來。

    他連忙轉身,與裴云之相視。

    “夫君,又下雪了。”

    皎潔的月光下映照出片片晶瑩雪花,而裴云之一襲錦衣姿態端方立在那里,滿身傲雪凌霜。

    眼前人儀態雅正,身上的血跡似乎都做了色染,是頂好的清貴公子,半分瞧不出是會言笑間就拔劍殺人的模樣。

    可輕甲護腕還是隱隱透出了幾分肅殺。

    “嗯!迸嵩浦h首,以示應答。

    梅與月色映雪,但他眼中唯有身前的清瘦身影。

    被那雙清冷眼注視久了,林落輕聲道:“歲寒三友,如今唯有松柏未曾見過,但見郎君,如見松柏。”

    巧話出口便是。

    一如嫁來之前。

    聞言,裴云之眸光微動,低笑一聲,繼而是他意味不明的語調:“落落還是那么嘴甜!

    見人終是勾了唇角

    也彎眼笑了笑,林落換了話口:“夫君這次回來,還走嗎?”

    “嗯,今夜只是路過建業,稍后便又要啟程了!

    “哦……那我呢?不要我和你一起走嗎?”

    話聲似有失落,隨著眼簾垂下。

    但林落心底是欣喜的。

    “如今林氏探子不在,林氏也暫顧不上你,不必憂心林氏對你的要求。”

    垂著的頭讓人看不清小人兒心緒,只以為是不舍,或是不安。

    裴云之上前一步,捏了捏人臉頰軟肉。

    喉間滾了滾,無聲吞咽了一下,他才道:

    “落落,我此行是去北地,年前年后或許都會在那里,約莫驚蟄便會歸來,如今各地動亂,所以年關前除歲旬假時……你就在建業哪里都不要去,可好?”

    “岳母那邊也不必擔心,我會派人去東郡!

    如今之勢,便是他自己身邊他也難保安全。

    似乎唯有建業,尚還在宮中侍疾的兩王之間保持著各懷鬼胎的微妙平衡。

    不過即便如此,裴云之還是不放心。

    他說:“你在府中如若覺著閑來無事,有空可以學制辨認竹響!

    “竹響?”林落歪了歪頭。

    是什么?

    裴云之自袖中拿出一物,遞給林落。

    “便是此物,選用合適的細竹,將竹節中空清理,再在其間填上燒物,點燃發出短促脆響可作密信!

    隨之拿出的還有一張素紙,正面記著長短聲含義,背面則是如何制作。

    林落接過垂看。

    裴云之道:“記下后便可將紙燒了,我不在建業時,若建業也起動亂,你只管燃一枚竹響!

    “旁的人都不要信不要管,會有人來護你離開!

    是隱匿在建業的一小支精銳。

    足以護林落一人離開。

    拿著手中一根手指般細長的物什,在裴云之的引導下用火折子點燃扔至雪地中。

    一聲聲長短不一的竹枝折斷輕響,就如同風吹或雪壓斷了木枝。

    很輕,很不明顯。

    但稍稍走遠些,還是很清晰。

    林落還是頭一回見這種用于傳密信的東西,一時有些驚奇。

    忍下想立即尋來材料親手試試如何做的沖動,他頓了下,遲疑出聲:

    “夫君把這般機密教給我,不怕我告知旁人嗎?”

    “落落不會。”

    “那我若是告知了呢?”

    “那便……告知罷。”

    裴云之眼中折射出雪月清光。

    “小舟入水,吞沒或是同游,任憑濤浪波瀾!

    看吧,果然是在騙人。

    平靜的暗色瞳孔里是難測的晦暗。

    不可能是真話,一定有隱瞞。

    林落是真不知曉他如今對裴云之來說還有什么用途。

    或許是見他色相著實滿意,喜愛一陣兒便什么甜言蜜語鬼話都說得出來

    或許……還有別它。

    總之他不能再貪戀下去,他不想死,他還有阿娘要照顧。

    “夫君既以誠相待,我也沒什么好回報的,這枚穗子便給你。”

    就在二人離開梅林回到府邸門口,裴云之要離開時,林落解下了腰間的穗子。

    是李茹給他的那枚。

    本是沒打算送的,但還是送了。

    將其收下系在腰間,裴云之忽道:“落落,再等等,很快……”

    一切都會圓滿的。

    什么很快?

    林落不知道。

    他只道:“夫君,一定要平安!

    雪下的愈發大了,落了兩人滿頭,卻又都融在發間。

    聽見林落如此說,裴云之眉眼微彎笑道:“好!

    旋即躍身上馬,颯颯如流星。

    *

    裴云之走的第二日,送去葉氏的信回來了。

    是一個銀樓鋪子的店家送來的。

    彼時店家說是前些時有人為林落打了套頭面。

    如今打好了,該是要試試合不合心意。

    若是不合,須得拿回去重做。

    林落本以為此事是裴云之吩咐的,便讓人進來,去房中鏡前試戴。

    只不過剛進入,那店家便一手打暈了隨林落進來的滿珧。

    店家是個相貌平平的中年女子,和人說話時溫溫和和的,掛著笑十分親和。

    卻不明竟能悄無聲息地打暈一個成年男子。

    讓透過銅鏡瞧見這利索動作的林落一驚。

    旋即便拿起了簪子護在身前。

    “你要做什么?”林落驚疑不定。

    只見店家在將滿珧放置地上后,向他微微福身。

    即便此時林落還穿著羅裙,點了胭脂水粉,模樣俏麗水靈。

    店家卻道:“林郎君,五日前你傳信于葉公子,今日我是遵葉公子之命來帶你走的!

    “葉”字一出,林落便緩緩放松了緊繃的身軀。

    自雍王府那一夜,林落便打定了主意要立即離開。

    不能再沉溺下去的。

    將近三個月,想來裴懷川那邊的進度也快了。

    于是五日前他趁著冬至剛過,說是要去親自挑些錦緞為裴云之裁做里衣出門。

    而后在街頭找到了一個攤販塞了些銀子,托人向丞相府送去信箋。

    “不是要做成意外么,今日便走是否為時過早?”

    林落聽全了話,微微蹙眉:

    “且你一來我便離開消失,你以后應還要在建業行商,貿然如此恐是不妥,不若過幾日我尋機出城一趟,那時作成匪徒劫道再走如何?”

    “自是可以,不過,昨日東郡也有一封半月前的書信傳來,讓葉公子代為轉交于你,還請林郎君看過之后再做決斷!

    店家說著,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箋。

    裴懷川傳來的信?

    眉心深了幾分,林落心跳空了一拍。

    他覺著不會是什么好消息。

    待接過展開,只見其上書:伯母忽患重疾,難以跋涉,蔦蔦,可否提前離開?

    難以言喻是什么感覺,腦中忽如覆上一層霧。

    呼吸急促,又停滯,再急促。

    回過神來匆匆將信箋折起,拿火折子在屋內銅盆將其點燃一角,林落說。

    “請帶我走!

    去東郡,越快越好。

    *

    匆匆在建業一夜,裴云之便連夜趕著陸路又登了船。

    方坐在船艙解了護腕,垂袖一副文人公子相。

    門口忽傳來“篤篤”兩聲響。

    沒待裴云之說話,旋即門被推開。

    是司寇淙走了進來。

    回手將門扉攏上,下一刻他的話聲也隨之而至。

    “裴云之,我都替你累得慌!

    護腕疊在一起放置桌案一角,裴云之一邊取出茶爐,一邊淡淡道:“累什么?”

    “你腦子里謀劃的事太多,難道不累?”司寇淙反問。

    “虧你還讀的書比我多,你聽學都聽到狗肚子里去了?人臣之道權謀之術你該是最清楚不過,這么多年來都是如此,近來你是怎么了?”

    司寇淙繼續說:

    “越俎代庖之事從未見你做過,還領兵行軍……縱使溫匡壽承諾你待他登基便擢升你為太尉,但櫟王一事,你找他要兵意思意思一下就行了,你如今自請領裴氏私兵去北地作甚?”

    “云之,你在打算什么?”

    近來司寇淙一直在建業,并非是他所愿,也并非是裴云之所求。

    而是雍王讓他前來。

    當然,也是因為瓊州水軍暫時并無用處,司寇淙也沒什么要事做,便在雍王召來幾人隱隱透出監察裴氏之意時,他自告奮勇了。

    雍王并不知二人情誼與謀劃,此行讓司寇淙送裴云之去洛陽,便是要他貼身去監察裴云之。

    司寇淙是真的不明白裴云之近來到底在打算什么。

    又是在雍王生辰宴上殺了雍王還未做處決之人,又是向雍王直言自請領裴氏私兵前去追剿櫟王在北地的母族勢力。

    “不便告知。”問題太多了,裴云之蹙了蹙眉。

    手中碾茶的動作緩而又緩,如他心緒琢磨不透。

    “算了,愛說不說。”司寇淙也不逼問。

    當然,也逼問不了。

    他只聳了聳肩:“真不知道你這么希望溫匡壽趕快登基是圖什么,無論是兩王爭權還是三王奪位,如今勝算最大的便是溫匡壽,你這般急切瞧著是兩年三年都等不起了……你可要想好,你這樣繼續下去這條路不會太輕松!

    “若你現在讓我折回建業,也許你今年歲除還能好好在洛陽與親人團聚美滿!

    不止今年,明年也是。

    囂張的、不受控制的臣子。

    還是裴氏臣子。

    溫匡壽即便允諾了三公之一,但不會讓他活長久的。

    或許裴氏也會萬劫不復。

    走在懸崖的繩索上,裴云之如若返回,尚還來得及。

    “不用。”

    *

    裴氏的私兵整船起航還需得一些時日,于是司寇淙就這般與裴云之在洛陽歇腳。

    待去了裴氏主宅拜見了裴父裴母,出來時,司寇淙感嘆。

    “伯父伯母瞧著極其溫厚,養出你庶弟那般浪蕩子不奇怪,倒是你,怎的古板又冷漠?”

    “難不成不是親生的?”

    司寇淙口氣帶著不正經,裴云之便也沒計較。

    只道:“我自幼在祖父膝下長大!

    “裴御史?”

    司寇淙幼時沒怎么出過瓊州,除了兵卷更是沒怎么聽過學,便不似世族子那般認得各地世族以及歷任官員。

    不過他記憶里好似是有這么個人。是少時寫信給他阿父送來裴云之的落款。

    御史大夫,裴少辭。

    “祖父已然告老還鄉,稱裴家主罷!迸嵩浦Р娇邕^朱門檻。

    裴少辭雖然致仕,但如今裴氏郎主還是他。

    裴云之自幼被接去,便是為了未來將家主之位傳與他。

    話間,二人正準備上馬車。

    只是司寇淙上去時,一個侍從忽叫住了裴云之。

    “長公子,請留步。”

    裴云之轉身,只見是一個老伯。

    從前是此人常常引他來回祖父與雙親身邊。

    “程叔,是有何事?”

    “長公子,前幾日郎主傳信來,要我若是見到長公子回來洛陽,便讓你去老宅一趟。”

    裴氏祖宅并不在洛陽城中,反而在山中。

    裴少辭自致仕后便去了老宅守著祠堂。

    雖說還擔任家主一名,但大多事務其實已在這些年交于了裴云之一手處理,他老人家已隱居山林頤養天年。

    “阿父尋我何事?”

    這兩年裴少辭已經少再出祖宅了,也很少再見裴云之。

    說是不問世事。

    便是連裴云之婚宴也未曾前來,只送來了賀禮。

    如今尋他是為何事?

    “郎主并未言明!背淌鍝u了搖頭。

    默了默,裴云之道:“知道了,稍后便去。”

    *

    冬日青山如舊,穿過羊腸小道,破了山間還未來得及散盡的霧氣。

    車輪聲終是停在山間一處宅院前。

    自馬車上下來,裴云之已是許久都沒有來過此處。

    少時在此幾年,算不得什么愉快的記憶。

    但也并不是不愉快。

    只是……很久遠了。

    “長公子,郎主在竹院。”

    門口守著的侍從說。

    袖中的手蜷起一瞬,旋即又松開。

    裴云之去了竹院。

    方進入,便見一個鶴發白須的老人跪坐竹院中的案幾前,案上烹著一壺茶。

    走近,裴云之掀袍跪了下來。

    卻不是跪在案幾前的軟墊上,而是一旁的小石路上。

    見他動作,裴少辭飲了口茶,才道:“看來他們說的沒錯了,云之,若是我不派人去你府上詢問,你打算將娶了個男人的事瞞多久?”

    到底裴少辭才是家主,裴云之身邊的侍從縱使再如何忠心,也是裴氏的家生子。

    只是裴云之并沒料到連婚宴都未前來的祖父會特意著人去打聽到此事。

    “孫兒未曾想瞞阿父!

    膝下是洼凸的細碎石子,裴云之垂著眼,卻恍若未覺。

    “你是何時知曉林氏嫁來的是男子的?”裴少辭又問。

    裴云之如實作答:“一開始就知曉!

    端著茶盞的動作微頓,而后被輕放在幾面上。

    動作是雅正的,但眉眼間的凌厲卻向裴云之散去。

    “身為裴氏子,你應知曉該做什么,而不是如此妄為!

    “孫兒并未妄為。”

    這是裴云之少有的頂嘴。

    “天子賜婚要的是林氏嫁嫡女,卻嫁來一位男子,如此欺君之罪,你該如何做?你是如何做!”

    分明是淡然的語氣,但裴少辭每一個字都帶著威壓,向裴云之打去。

    “……”

    該怎么做?

    自是借此以皇權向林氏打去,就算不能傷筋動骨,卻也能以此咬下一塊肉。

    這塊肉最終是被誰吞之入腹不重要,重要的是咬下了林氏的肉。

    可。

    少頃,裴云之靜靜道:“阿父,我心悅他!

    心悅。

    此言一出,終是讓這個大半生都波瀾不驚的裴氏郎主面上有了片刻僵硬。

    裴少辭半晌沒說話,臉部有微微抽搐,連帶著胡子跳動了幾下。

    才聽有些許怒意的聲音溢出,帶著些不可置信。

    “你……心悅一個男子?”

    “是,孫兒心悅一個男子!迸嵩浦鹆搜,與裴少辭對視。

    眼中的堅決不是假的。

    自小到大,裴云之在此跪過無數回。

    從未有哪一回,裴云之這般回視他。

    堅決的,帶著不可轉移的執拗。

    “待圣上醒來后,你再將此事稟報也不是不可以,這段孽緣……這段時間也夠了!

    許是老了,也許是當年小小一團的人長大了。

    裴少辭忽退了一步,不似從前那般。

    可未曾想,裴云之疊手弓腰。

    “阿父,恕孫兒不能從命。”

    男子的動作是認罪?

    不是。

    是在請罪,不改。

    明明他可以假意應承,因為他知道天子縱使暫且不會駕崩,但也不會醒來。

    但他不愿。

    遲早該說的。

    竹林沙沙作響,沉默有多久,裴云之便以額貼地多久。

    終是在身前響起衣袍掀動的聲音時,裴少辭開口了。

    是對著遠處的侍從說的。

    “請家法來。”

    裴少辭怒聲如洪鐘,顯然康健無比。

    所以在家法打在裴云之背上時,力道也是十成十。

    裴云之的弓是裴少辭親自教的。

    這般跪在竹林受罰的情景記憶中有過,不過從前都只是被打手板。

    這是頭一回請了家法。

    ——一根黑竹而已。

    堅硬如鐵。

    已然起來正著受罰,悶響一下下打在脊背上,似是想打碎他不切實際的幻想。

    裴云之卻并未露出半分痛楚。

    仿佛背上的疼痛與他無關。

    自己的孫兒是個不怕疼的人,懂隱忍,知禮法。

    從前手板不過是因其犯了錯,雖知裴云之下回定不會再犯,但還是要以示懲戒,有定數的打。

    從未有哪一次如今日這般,并未說要打多少下,并未控制力道。

    可裴云之就是不認錯。

    所以越打,裴少辭便越心冷。

    不改。

    明知他不會容忍此事裴云之也不會改。

    到底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孫子。

    背上的家法緩了下來,停了。

    裴少辭聲音忽帶疲倦:“你若心悅也不是不成,只是男子不可為裴氏主母,你且將他休了,再娶一位女郎,我便不管你了!

    家法已經被裴少辭遞給一旁侍從。

    侍從接過本是想直接放回錦盒中,卻不了握了一手黏膩。

    再拿開,才見是血。

    “……!”

    本想驚呼,但侍從看了眼地上跪著的黑袍男子似是個沒事人一般,裴少辭神色沉沉。

    知曉這不是個打攪人的好時候,他便將聲音咽了下去。

    只端著錦盒拿著家法退了下去。

    侍從走時,身后身影又俯下。

    裴云之道:“阿父,請恕孫兒不能從命,孫兒此生只娶一人!

    還是那句話,便是連退路都斷絕了。

    “那嫡系血脈呢?”未曾想他退一步,裴云之卻得寸進尺,裴少辭怒而發笑:“你與男子難不成還能生個重孫給裴氏?”

    “可自旁系抱來嗣子!迸嵩浦馈

    背上的血在玄色的衣袍上看不出顏色。

    直到順著衣擺在石子路上洇開,才知其傷勢究竟有多重。

    看著眼前這個孫兒,裴少辭忽然有些恍惚。

    自幼抱來膝下養大的人,他是否從未看清過裴云之心性如何?

    罷了,也不用糾結。

    總而言之。

    “不行。”

    裴少辭負手,眉眼極其陰沉。

    “你現在就去祠堂門前跪著,你好好讓列祖列宗看看!看看你這歪邪的心思!”

    “裴氏一族至今從未出過你這般無恥之人,你只娶一個男子的事我是萬般不能答應的,你若執意如此,便去問問祖宗,看看哪位祖宗答應!”

    “待有祖宗顯靈答應你了,你再起來!咳…咳咳……”

    飽含怒氣的聲音話到最后咳了起來。

    裴云之抬首去看,膝行兩步手伸出想要去扶。

    卻被裴少辭拒絕。

    自己撫著胸口順了順氣,而后裴少辭甩袖離開。

    片刻,裴云之也起身,向著祠堂走去。

    *

    才出了幾日艷陽化了雪,夜里卻又下了起來。

    祠堂外。

    雪中脊背清碎,三日默跪,算不得什么的。

    正視著祠堂內的牌位,裴云之只在想,倘若祖上真的有靈。

    請庇佑他與林落,美滿一生。

    *

    裴少辭最終還是放走了裴云之。

    許是妥協,也許是因著裴氏私兵都整船待發。

    裴云之還需前往北地。

    瓊州事務司寇淙毫不著急,畢竟瓊州臨海,并無什么大礙。

    他便以為雍王監督之名隨行在裴云之身邊。

    自船轉陸路,舟車勞頓。

    行軍好歹停下時可稍作修整,但裴云之卻是夜夜不休看著北地探子情報,在地圖上勾畫。

    “御醫都說了天子尚還能活一年有余,雍王登基一事不急于一時,你何苦如此著急為他掃清障礙!

    上回詢問沒得到答案,司寇淙依舊不解此事。

    櫟王母族在北地,皆是驍勇善戰之人。

    裴云之領著私兵,還親自前來,日夜不休。

    莫不是把自己當神仙了?

    “時間緊促!

    軍帳燭火中,裴云之言語間并未分心。

    案上地圖視野廣闊,如今又正值寒冬。

    他凝眸,思索著在如此不熟悉的地勢下該如何以步兵絞了鐵騎。

    “說到底你就是急!也不知道你在急什么,像是老婆孩子跟別人跑了一樣!

    司寇淙也懶得去打擾裴云之謀算,他只斜坐案前,拿起酒袋悶了口烈酒嘟囔兩聲。

    “別忘了你身上還有傷,不用事事自己硬撐,我也可以幫你。”

    “……”

    分明先前說過許多話都被裴云之淡淡應過,并未引起什么波瀾。

    驟聽此言,裴云之卻恍然一怔。

    眼前的地圖都作了飛花,渾成鏡中水月。

    不知是這些時若有所感不安,還是少眠沌了思緒。

    裴云之不敢將眼前搖碎。

    腦中忽想起馬車初見時那一面,掀開車簾,小人兒便斜坐在車廂內,用那春水疊波的眼看他。

    思念與不安一齊在心中忽然瘋長。

    并不明在不安什么,裴云之只抬手捂著胸口喘了口氣。

    閉目平息一刻再睜開,眼前的地圖還是地圖。

    定下心神再度延續演算,裴云之想。

    再快些,回去就能將人擁入懷了。

    *

    第58章 離別

    云蒼山。

    幾片山脈綿延被微風拂過, 青山峰巒起伏,仿若一條滾滾綠江,云是浪邊, 無邊無際地延伸。

    東隅書院坐落其間一處谷中, 南北依山建起高樓,東西通暢, 一邊是萬丈懸崖, 谷底便可看云海間旭日高升,一邊是山林, 登樓便觀綠海日落。

    林落自高樓屋室出來時正值日出, 一輪紅日自谷中濃霧間升起,紅霧燦光。

    書院弟子已有不少人前來溫書了。

    盧從杰登樓就看見林落將藏書室落好鎖, 而后轉身迎面走來。

    “寧公子,你們昨日不是已經將所有卷籍抄錄完了嗎, 你怎么如今才出來?”

    他抬手揖禮:“可是一夜未眠?”

    “嗯!

    看見身前人,林落笑了笑,頷首:“所有卷籍昨夜便修完了, 瞧著目錄冊子還沒人寫,反正我也無事可做, 便順手抄錄了下, 未成想出來便是日出了!

    聞言了然點點頭, 盧從杰幾分感嘆:“說來寧公子到此來也已有一年了, 忙碌修書之余還能寫出《月海記》那般文采斐然的文章,真是讓我等自愧弗如, 不過……既是修書一事已然結束, 昨日聽聞葉夫子有意邀你在書院執教,你卻不愿, 為何呢?”

    此言一出,他身后幾個白衣弟子也紛紛出聲。

    “是啊,寧公子四月前所著的一卷《月海記》,筆下海晏河清之勢寧人觀之向往,世外桃源的意境似得葉氏真傳,可否能教教我們如何心悟?”

    “聽聞正是因為寧公子這卷《月海記》使北地周氏的七公子一月前便辭官找尋葉氏之人求得入隱書院門路呢,他如今應正在路途上,只為前來見得寧公子一面!

    北地周氏是個名門望族,只可惜這些年來沒落,直至一年前族中嫡系七公子入仕,一年間便又輝煌起來。

    瞧著周氏門楣日益光耀,但在這緊要關頭,周七公子讀到了《月海記》,于是就棄家族于不顧了。

    這些話是前幾日來山間收拾空置小院的侍從帶上來的。

    情況大體是這么個情況,但想來其中還有旁的緣由。

    林落不知也并不在意,只聽此言,稍稍擺手。

    “諸位過譽了,但我之淺薄,不足以教人!

    《月海記》不過是一卷虛構篇章,其間描繪安寧盛世再如何美好,終究不是他們所處的現世。

    ‘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鄉邑大治’之景不是如今世族橫行,權欲熏心的大景會有的現實。

    他如今只能寫出世人向往的美好、安穩田園間的樂趣,還不能知曉世間百種殘酷何解,自不能誤人。

    縱使林落這般說了,可盧從杰卻還想勸。

    “山下不管山中事,我等來此聽學隱居,便是為心中桃源,寧公子可構建其景,若能學之如何入此心境……”

    “隱居非是避世不聞!币宦曈迫徊迦,“葉夫子讓我們在東隅書院隱居聽學,意在暫尋安寧,但并非不通世事一心沉浸自欺欺人中。”

    絳紫寬袍的男子倏然出現,俊逸面容面含淺笑,眾人一見紛紛招呼。

    “懷川兄!”

    裴懷川笑吟吟點頭,繼續道:“我和蔦蔦今日便要啟程下山,前往姜國,聽聞那兒是真路不拾遺開平盛世,回來時蔦蔦或會再寫一卷游記……如此,你們可還要留他?”

    眾人雖在云蒼山上少知世事,且姜國離著大景隔了海,除了通商之外,別國之事少傳入中原一帶。

    但他們還是知曉姜國這番傳聞的。

    多虧了云蒼山上收有不少隱士,去歲恰好來了一個去過姜國的人。

    對那兒可謂是贊不絕口。

    但問其為何不在那處久居……

    只道是自力更生卻草盛苗稀,無財無力活不下去了。

    那兒不用大景的夫子,也不盛行抄書一事。

    他便也只能回來。

    可總之,那處盛世之景不是假象,他們十分想要了解一二。

    但從那人口中只聽得分毫,又無竹卷記錄。

    這下聽聞林落要去,眾人哪會再留。

    “是這樣么?那歸來之時,一定要讓我們先行拜讀一番!”

    “啊……明年我許要下山一趟,可看不了了!

    “無妨,屆時各大書肆定會有人抄錄售賣的。”

    幾人紛紛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裴懷川充耳不聞,只看林落。

    見那秀靨雖是面上含笑對眾人應聲,但眼底卻有幾分惺忪疲倦。

    他便開口打斷:“好了,我們也該啟程了!

    同盧從杰幾人頷首告別,二人便一同下樓。

    見身旁無人時,林落才看著這個時辰突然出現在此的裴懷川出聲。

    “這幾日你不是說要去山中垂釣鉤些魚來做干糧么,怎么來書院了?我又何時說要再寫一篇游記?”

    “垂釣了幾日魚都不上鉤,瞧起來我們下山路上只能吃些干餅子了!

    見林落修書修得都忘了時辰,裴懷川無奈。

    “蔦蔦可是忘了我們今日便該啟程下山了?一早去你院中尋你不見,采綠說你一夜未歸,便來此找你了。至于游記么……我胡謅的,但你真不想寫?”

    林落雖是沒說過,但裴懷川知曉他定是有這個想法才會在自己邀約一同前去姜國時思索片刻便答應下來。

    聞言幾分恍然,林落這才想起著實是今日便該下山了。

    旋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忘了,見諒,那我們趕快走吧!

    想來這個時辰采綠已經將收拾好的行囊都放在馬車上了。

    看著眼前一襲青衫在說完后便加快了腳步,半分想要休息的意思都沒有。

    二人二月前就約好同去姜國,這般大的事兒,他昨日還提醒過林落,沒成想這小人兒又是一夜未眠。

    “許久未見你失眠過了,昨日又為何睡不著了?”

    快步跟上了前方那幾分虛浮的腳步,裴懷川微微嘆息一聲。

    卻對此情況似乎見怪不怪。

    畢竟先前林落夜不能寐時請過醫師來看,都說林落無事。

    不過林落已然是很久沒有失眠過了。

    也許說他失眠的毛病,只在一年前出現過半月。

    那時林落剛來東隅書院,因著阿娘新喪心神不寧,便幾夜合不上眼。

    若不是裴懷川尋來會點拳腳的人將他打暈幾回睡了幾覺緩過來,恐怕都要心力交瘁而亡。

    但這般癥狀已經是一年未曾發作過了。

    “前些時是阿娘忌日,我夢見她了。”林落笑了笑,解釋得很快。

    所以才睡不著。

    其實也不止夢到了李茹。

    還有……裴云之。

    此時并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也不過是夢見了,心中并無波瀾。

    林落很快垂眸斂下心緒。

    跟在一旁的裴懷川見人垂眼只以為是徹夜不眠的疲倦作祟,看那薄薄的眼皮連著鴉睫輕顫,忍住想要將人擁住的一股沖動。

    他再嘆:“好吧,你先去馬車上等一會兒,我去找醫師再開幾幅安神的方子帶著,你這幾日路上先好好睡幾覺,這回下山正好路過東郡,我們順道去祭拜一下伯母,你可別拖著沒精神的樣兒讓伯母心疼了。”

    因著修書一事繁瑣而不能斷,下山來回路途時日又漫長。

    所以今年李茹的忌日時,林落沒有前去祭拜。

    如今修書一事已然完成,林落昨日拿了葉夫子遞來的銀票,有了銀錢也有了空閑。

    自是要去祭拜的。

    早已習慣裴懷川這般并不越界的關懷,林落道:“好!

    *

    上了馬車,林落在馬車上等了會兒。

    待裴懷川端來了安神湯,他喝過之后便睡了。

    此行萬事從簡,裴懷川和林落便各自只帶了一個侍從。

    兩人帶著侍從拉著簡裝行囊各乘一架馬車。

    云蒼山廣闊,待他們搖搖晃晃終于出了山中來到山腳下時,已是過去了四日。

    眼見著天際余暉將盡,馬車便在路過一片梅林時停下來修整。

    林中還有花瓣紛飛,是冬末還沒來得及凋謝的梅。

    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不同于先前的臘梅初開的花苞,現下正是梅花凋零的時候。

    二月底的氣候一如既往的寒涼。

    彼時林落剛走下馬車。

    瞧著梅林里的花,想起了與裴云之見的最后一面,林落沒有說話。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

    一晃一年竟是如此就過去了。

    一年間,他從未忘記過裴云之。

    這個人這種事,世間再難遇到了。

    只是雖是李茹已逝,他不必再考慮她如何,林落卻還是絲毫沒有想再回到其身邊的想法。

    道不同不相為謀。

    不能神交,自也不能心合。

    如今這樣就很好。

    “郎君,坐下來喝口茶吧。”一旁的采綠走上前,對著正在賞梅的林落說道。

    林落早已不是林氏的女郎,而是東隅書院的修書人,采綠便也改了口。

    聽到采綠的聲音,林落也收回了看殘花的目光。

    理了理衣擺,他道:“嗯。”

    在梅林只是停留了一夜,第二日,二人便進了桑水城外一家客棧歇腳落宿。

    因著二人并不打算進桑水主城,刻意挑選的是一家離主城最遠的客棧。

    所以客棧有些舊,廂房也不怎的大,連帶著桌案也是。

    林落雖是并不介意,但二人既然是同行,自是要一起用膳的。

    廂房案幾擺不下,便一同下到了客棧一樓堂中落座。

    此時正值午時,堂中坐了不少人,多是販夫走卒將貨物放在客棧外進來歇腳用膳,順帶談天說地。

    嘈雜吵鬧中,也不怕有人會有閑心思偷聽二人說話。

    于是在點了菜后等待時,林落看著裴懷川,問出了下山后他一直想問的話:“柏清,你已經陪我上山一年了,如今下山,你想回洛陽看看嗎?”

    在東隅書院時,裴懷川只用柏清一名示人。

    盡管旁人大多都以山下真實身份相待,但他依舊如此,并讓林落也只用寧非蔦這個名字。

    林落問為何,裴懷川道是書院中經常會有人下山游歷,如同他們一般,屆時若是暴露二人在此,不好。

    畢竟山中人大多為假死脫身或是魚俗世親緣斷念后才來,幾乎無人與他們二人一般,一個是自裴云之生變不告而別,一個是給裴氏留有書信一封便了無音訊。

    山下許會有裴氏人尋找他們的。

    當然,這只是裴懷川的猜測。

    因為書院弟子雖是也能自由出入山間,但除非是常常下山,不然并不會得知山下之事。

    來云蒼山是為避世隱居,世間事不會有人傳入山中。

    這種日子十分愜意,裴懷川便也未曾刻意打聽過山下事。

    只是如今林落提起裴氏,他愣了下。

    而后道:“不回了!

    想回洛陽嗎?

    裴懷川自是想回的。

    他自幼養于主母膝下,裴夫人又溫厚和藹,待他如親子。

    因裴云之常年不在主宅中,他便享盡了父母疼愛。

    可他現下不能回去。

    就當是他不孝也好,是逃避也罷。

    他只慶幸遇見了林落。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與人一同斷念俗世,再回去只能是自找麻煩。

    ——他下山之前還是尋人問了問如今世道的,聽聞半年前先皇駕崩后便是雍王登基了。

    官場之事,裴懷川了解并不太深。

    但想來不論雍王登基一事是否代表裴氏就此一步登天。

    他為裴氏庶子,如今裴氏嫡系除了裴云之外便再無男子,他回去裴氏定是要讓他入仕鞏固裴氏門楣的。

    很早以前祖父便想這么做了。

    只是那時裴云之為他解圍,說是暫不需要。

    但自被裴云之派去瓊州時起,他便知曉,長兄一定不會再包容他了。

    如今的日子,就很好。

    是他夢寐以求的。

    縱使他還不敢……

    往昔被亂花迷眼,不覺如何,今朝但見一人,才覺過去難言。

    拋卻俗世榮華干凈一身,忽知是此人非為祈求憐惜的少年。

    驚才絕艷無外乎此,更讓他膽怯。

    只敢陪在人身邊,盼望得一回眸,一淺笑。

    應不會遠。

    看著眼前人因著自己的話神色些許變幻,又有幾分少見的凝重。

    瞧起來是真的不想回洛陽。

    如此也好,他其實也有些不想去那兒。

    林落沒再多問。

    適時客棧侍從也端來了菜肴。

    二人執筷用膳。

    客棧的膳食算不得很好,但總比這些時下山的風餐露宿的干糧好。

    在用至覺著飽腹之后,林落便停了筷。

    只是方拿出巾帕碾了碾唇角,林落便忽見客棧門口走過一支行軍。

    這里怎么會有軍隊?

    林落視線被吸引過去。

    恰逢此時客棧中有一個孩童也被此景吸引,自板凳上跑下,扶著門框站在門檻上瞧。

    孩童太小,許是頭一回見著身著鐵甲的人,被那泠泠寒光吸引,忍不住傾身想要再湊近些看。

    卻不明門檻太窄,他站不穩。

    手一個沒把住,身子便傾倒下去。

    客棧門口便是兩階石臺,這摔下去孩童最少可要破開皮肉了。

    看見了這一幕的林落頓時心一驚,站起身來想要去扶。

    卻太遠。

    而還未待他踏出一步,便見門口路過的行軍中忽出來兩人,接住了孩童。

    林落的步子頓了下來。

    此時孩童的娘親也發覺了孩童不見,正巧看見了門口的一幕。

    她自士兵手中接過孩童,連連道謝。

    見著孩童平安無事,林落便又坐了下來。

    恰見對坐裴懷川因他動作看他。

    “我……”

    因著裴懷川是背對著客棧門口,想來是沒看見方才那一幕。

    林落便開口準備解釋。

    只是剛說出一個字,便聽鄰桌也看見了門口情景的人忽然感嘆一聲。

    “雖說如今大景戰亂四起與裴氏的人脫不了干系,但這裴氏私兵倒也是少見的好啊!

    “是啊。”有人附和,“旁的那些世族門閥私兵過境恨不得把我們這些人都拉到戰場上當人肉靶子才好,裴氏私兵卻能護桑水一方周全,連地方豪強也看他們幾分薄面,著實讓我們能松快些!

    農戶不被掠奪米糧,成年男子不被拉去充軍。

    此處在如今還尚有戰火的景國內實在讓人安心。

    “裴氏私兵如今為何會在這里?”也有從外地而來的人好奇。

    這桑水又不是裴氏盤踞之地。

    聽起來裴氏私兵好像還不是一日在此了。

    最先感嘆的人聞言,瞥了一眼那疑問之人,說:“你走南闖北難道未聽旁人說起過此事嗎?桑水本是櫟王封地,但半年前先皇駕崩,三王奪位,櫟王因遠在北地的母族被裴太尉早早重創,方整了兵想去建業,還未出城就被裴太尉領兵擒獲奪了此處,裴太尉走時見桑水因櫟王而哀鴻遍野滿城混亂,便留下了一支行軍在此重建守城!

    裴云之會有這么好心嗎?而且半年過去,現今桑水已然安穩,裴氏私兵為何還不離開?

    桑水又不是沒有太守與郡王。

    “原是如此!蹦侨松陨渣c頭若有所思,卻沒問這些,只又問:“那……這位大哥,你可知這支行軍如今是誰在領管呢?”

    “你問這些作甚?”男人狐疑。

    “我啊,”那人笑了笑:“我想投軍!

    “哦,這樣啊,那你也是來對地方了,如今裴氏私兵是自瓊州來的陳都尉領管呢,陳都尉也是個好人,不管你能不能進裴氏私兵,他都應不會虧待你,高興了許是還能把你送去瓊州呢,陳都尉原先就是瓊州牧身邊的……”

    眼看著對坐的裴懷川就這么一言一語的和鄰桌的男人聊了起來,林落卻聽不進去了。

    驟然從旁人口中聽見了裴云之的消息,他一時間有點恍惚。

    平日里自己心里想著這個名字,心緒早已沒了波瀾。

    他還以為對其已經放下了。

    沒成想今日聽到這人的事,竟是心如擂鼓。

    胸中翻涌著五味雜陳,一時間說不上是什么感覺。

    如今裴云之是裴太尉了。

    真好,該恭喜如愿以償的。

    看來他當初離開是一個無比正確的選擇,裴云之爭他的權利地位,他過他的閑云野鶴。

    這樣,本該如此。

    本該如此。

    “蔦蔦,吃完了就去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

    方與鄰桌男人結束了閑談,裴懷川轉眼就看見了林落心緒不寧的樣子。

    是……因為方才鄰桌的話嗎?

    是吧。

    裴懷川雖是風流,但也非愚鈍遲緩。

    初入云蒼山將人打暈那幾夜他守在小人兒身邊,夜間噩夢纏身數十聲“阿娘”中摻一聲“裴云之”,他便能知曉長兄于林落來說不一般。

    一時也不愿去細想林落為何會因為僅是聽見長兄的消息便如此,裴懷川抿了抿唇,只讓人先回房休息。

    “好!

    有些緩慢的從失神里拉回思緒,林落沒有拒絕。

    *

    午后,一封書信到了太守府。

    陳鄲在接到信后,看著其上許久未見過的熟悉字跡,略微驚訝。

    而后快步離開。

    “陳都尉,還未到放值時間,你去何處?”有官員看見了陳鄲收拾桌案整理衣衫拿腰牌的樣子,不解問。

    “家中急事!标愢悜兑痪,而后離開。

    上了馬車,陳鄲本是吩咐車夫去往信箋上的城外小酒樓。

    想了想,卻又道:“先回府!

    *

    陳鄲來時,裴懷川已經斜坐在案幾前,自斟自飲喝了一壺酒了。

    桑水的酒百喝不厭,瞇眼看著走進來的陳鄲。

    此人再不復初見時那副灰頭土臉樣,也不復一年前見時還是普通侍衛的模樣。

    看著那輕甲佩劍,裴懷川道:“恭喜陳都尉!

    話里是調笑,卻也是真心恭喜。

    自將陳鄲引薦去瓊州那一日,他便知曉陳鄲定會有出頭之日。

    “裴二公子,這一年你去哪兒了?”

    陳鄲并未應答裴懷川恭喜的話,只是看著眼前的人,擰眉問。

    裴懷川給裴氏留了書信,卻沒給他留。

    這一年若不是他自裴云之那處知曉了裴懷川走前給裴氏留了書信,他都險些要以為裴懷川遭遇不測了。

    畢竟這一年大景實在動蕩。

    “只是隱居了些時。”

    裴懷川輕飄回答。

    話間手中酒盞已空。

    只是剛落盞,陳鄲便熟稔地給他倒上酒。

    倒完,他看著裴懷川:“你可知裴氏正在四處找你?”

    其實不該說是現在。

    “裴氏已經滿天下找了你一年了!

    “哦?”裴懷川有些訝異:“為何?”

    裴懷川知道自己會被裴氏找尋,不過他只以為會是在他了無音訊小半年后。

    從前還會留下蹤跡,如今是銷聲匿跡,總歸是裴氏子,該是要找的。

    可……為何陳鄲要說已經找了一年了?

    不過裴懷川也并不害怕被找到。

    裴氏頂破天就是罰他禁閉幾日罷了。

    “你……將裴太尉的夫人帶走,你還問為何?”

    見裴懷川似是真不知曉的樣子,陳鄲有些無奈。

    其實這事陳鄲本不該信的。認識了裴懷川這么久,他從未在其身邊見過任何一位女郎。

    可這事……

    見裴云之那般冷寒下令讓裴氏私兵留在各地每日守城盤查的樣子,他又覺可能是真的。

    還是看裴懷川是怎么說吧。

    “長兄怎么知道是我帶走的?你又怎么知曉此事?”

    驟然聽見陳鄲說出這話,裴懷川奇怪。

    而且尚在朝堂為官的葉氏之人為何從未向云蒼山傳信告知他裴云之在找他,還是因為知道他把林落帶走了。

    難道是知曉他與林落身份之事的葉氏人中有人泄密?

    不可能。

    不然為何裴云之至今還未找到云蒼山上。

    這廂裴懷川還在挑眉不解,這廂見人竟然認了,陳鄲頓時眼前一黑。

    “你又不喜女郎,為何要將你嫂嫂帶走?你可知裴太尉給裴氏私兵是如何下令的?他說,尋見裴懷川,留一口氣便可!”

    手足之情都不在乎了,足以見裴云之盛怒。

    裴懷川對此卻并不在意,只再問:“嘖,你先告訴我長兄到底是如何知曉是我帶走……嫂嫂的,是長兄告訴你的?”

    這兩個字真是拗口。

    “不是!标愢悡u搖頭:“其實裴太尉并未和旁人說為何找你!

    “那你又是如何知曉是我帶走了他!迸釕汛ú幌朐俳心莻稱呼了。

    “是……這個,你自己看!

    陳鄲從懷中拿出了方才回府一趟取的信件,遞給了裴懷川。

    身為瓊州牧的下屬,陳鄲本不該知曉這件事的內情的,該做的只有遵從命令。

    但他能知道這件事,還是因為手中那封一直沒送出去的信。

    那時林落在臨川將信給他,他回到瓊州后,卻發現裴懷川已經離開。

    因一直跟在司寇淙的身邊,他也并沒有機會見到裴懷川,也沒機會去找。

    直到一年前聽聞裴懷川了無音訊,四個月前又在桑水宴飲時聽司寇淙說裴少夫人失蹤。

    一連兩個裴氏人就這般不見,他越想越不對,便在回房后打開了手中那封未送出去的信。

    只見其上寫的是……

    思緒間,陳鄲抿了抿唇,看著裴懷川拆信的動作。

    “裴少夫人讓我帶信時她還未嫁去裴氏,那時我只知她是林氏的女郎,但不知是哪一位,直到你不見后我拆開這信,見到落款便知道了。”

    “裴二公子,你簡直……”

    罔顧人倫!

    后面的話陳鄲有些說不出。

    雖是常年混跡軍中,但他不是粗獷豪放之人。

    且裴懷川于他有知遇之恩,難聽的話便罵不出來。

    拆開了那封信,裴懷川并未在意陳鄲在說什么。

    其上寫著綿綿情話的字跡很熟悉,他有些發懵。

    那時林落便知曉了‘柏清’就是‘裴二郎’嗎?

    應當是不知曉的。

    那這封信是給誰?

    ……一瞬間,腦中靈光乍現,好像有什么想通了。

    自東郡酒樓中與林落和長兄三人一遇,他并未想過長兄是借著‘裴二公子’的身份與人相處的。

    尤其是在二人成婚后,他更未想過。

    許是那時被林落竟是寧非蔦一事驚訝,也許是見林落嫁來便想離開長兄讓他心喜。

    忘記了去探究林落為何離開。

    也忘記了,長兄既然能夠娶身為林落的男子,定是真心喜愛,也會幫助林落去救李茹。

    但為何當時一心念著李茹甚至都愿意為其男扮女裝嫁來裴氏的林落還要逃離?

    是因為欺騙吧。

    長久以來的欺騙讓人無法相信長兄的真心才會讓人找到退路后便要逃離。

    “哈,哈哈。”裴懷川突然笑出聲來。

    清朗笑聲蕩在廂房內,裴懷川好心情地執起酒盞一口飲盡,而后拿起銀壺給尚還在震驚的陳鄲倒了一盞。

    “二公子,這個時候你還笑得出來?”看著面前的酒,陳鄲眉頭緊皺,沒動:“如今桑水四處都是裴氏私兵,你若是被抓住定要吃頓苦頭,如今一年也夠久了,不若你就將少夫人的蹤跡告訴裴太尉吧,他或許還會放過你。”

    “就不說!迸釕汛ㄔ僮哉遄宰靡槐K,而后倏爾起身向門外走去:“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長兄與他不合適!

    “陳鄲,若你還記得你我為好友,今日便當做我們從未見過。”

    最后一個字落下,伴隨著門扉開合。

    今日裴懷川邀約陳鄲前來本就是想問關于桑水的裴氏軍隊一事。

    如今不用問就知曉了緣由,裴懷川便也不再多說。

    只眉眼含笑地向著更遠的客棧走去。

    *

    抵達東郡地界之時,此處相較于桑水,有些蕭條。

    鄉野田間勞作的都是老人與幼童,便是一個青壯年都看不見。

    林落上前略略問過幾句,便知曉了是慎王如今盤踞在東郡與臨川一帶。

    附近許多青壯年都被抓去充軍了。

    叛亂還是什么的,百姓不懂這些。

    只覺困苦。

    米糧也要拿去許多充公。

    “二位郎君是要進城嗎?可千萬別進城呀,你們這般年輕力壯,定是要被抓走哩!”

    林落同田間老媼告別之時,那老媼還如此勸道:

    “你們瞧著和我孫兒差不多年歲,唉,可惜我孫兒半年前就被抓去了,上了沙場,死得慘咧……”

    “好,不進城!

    抿著唇,林落自知無法改變這些,便也只能在問過后便啟程上山。

    好在當初在趕來東郡見到李茹最后一面后,林落便做主將人葬在了一處山頭。

    林氏的墳地里不會有阿娘的位置,他便讓人假作阿娘去江邊不慎落水亡故了。

    林氏不用追究尸身去處,他也不愿讓阿娘再與林氏有牽扯。

    只不過他也不知道該帶李茹去哪里,便葬在了鄉下莊子旁的一處山上。

    上了山來帶石碑前為李茹簡單地上過了香,林落回想起一年前見到李茹的最后一面。

    那時李茹拉著他的手說:“阿娘在世間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落落啊……往后一定要平安喜樂!

    不需要出人頭地,適彼樂土,平安順遂一生就夠了。

    李茹所謂的能夠下床行走自如病愈不過是回光返照,用了太猛的藥讓她本就不多的生命也迅速消逝。

    聽一直隨侍在阿娘身邊的侍女說,這藥是李茹自己堅持服用的。

    她也知曉會因此活不久。

    可她本就活不久了,林落遠嫁狼巢虎穴,又回不來東郡。

    若是出嫁前她還纏綿病榻,定是見不到林落了。

    服了藥能站起來去再見林落一面,她自是百般愿意的。

    那時聽著這些話,林落幾乎喘不上來氣。

    可阿娘說過,生老病死都是尋常事,活著的人一定要好好活著。

    不過是一場離別而已,人的一生中會有很多次離別。

    只是當時再如何滿口答應了李茹他不會傷心太久,如今再回想起,林落還是有些難以呼吸。

    但一年過去,他也看開了許多。

    很多事無法轉圜,當初替嫁一事……這或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至少是他親自為李茹下葬。

    至少他不必寄人籬下,有過上自己想要的悠然自在的日子。

    李茹一定會為他開心的。

    在李茹墳前守了一夜,裴懷川三人便在不遠處也陪了林落一夜。

    直到第二日,林落看著破曉的天色,閉上眼吐了口氣,而后起身來到裴懷川身前。

    “走吧!

    *

    林落再度與裴懷川上了去瓊州的船。

    待到了瓊州在岸邊的客棧修整了一夜,第二日用過午膳,便要登船離開了。

    因著林落并沒有出海的經驗,而裴懷川在瓊州待過,知曉如何辦這些出海所需的東西。

    找商行隨行出海一事便是他去著手辦的。

    于是在今日用午膳時,二人并未一起。

    裴懷川先行下去尋商隊之人拿通行公文,讓林落可以晚些獨自用完了膳再下來。

    瓊州商行眾多,岸邊酒樓更是奢華,膳食也精致可口無比。

    許多新奇的海貨讓林落難得多吃了一些才離開廂房準備下樓。

    只是剛步入走廊,向著樓梯走去路過一間廂房時,他忽然聽見虛掩著的廂房門內傳來說話聲。

    其實對旁人的談話,林落并不感趣。

    但是在林落將要走過之時,耳尖的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裴云之。

    這個詞瞬間讓林落渾身一僵。

    腳步頓下,隨著話聲也入了耳。

    “云之的船照理說不是上午就到嗎?怎么現在還沒來!笔且坏朗煜さ那謇事曇粼趩。

    隨即一道冷厲隨意的聲音緊接著響起:“誰知道呢,說不準沿途有人又給他報了什么假消息,引他捉人去了!

    這種事屢見不鮮,裴云之在著人查不出錯后也會匆匆前往。

    但無一例外都是假消息,或是有官員聽聞是在尋人便蓄意謀劃引人來再獻上金銀想要巴結,或是圖謀不軌者布下天衣無縫的殺局只為讓裴云之受死。

    ……最終的結果無外乎是這些人都死了。

    從前裴云之或許不會這么做,也無人能引他前去。

    可這一年來裴云之簡直是與從前判若兩人。

    非是容貌上的,而是行徑。

    是好事,也不算太好。

    “不過是個女郎,還是林氏的女郎,真不明白云之為何如此惦記!

    聽到是捉人,自是知曉是捉什么人,最先開口的清朗聲音便染上了幾分苦惱:

    “縱使其人有幾分姿色,但倒也不至于如此……去年三月建業城中兵亂他便魂不守舍險些教人暗算了,還好如今緩過來了,卻又生冷得很,便是路過清河也不告知我一聲同我聚一聚,上回建業匆忙一見,問他一句也不回我便領兵走了,忒刻薄了!

    “他又非是對你一人如此,許是那林氏女郎離開對他到底還是有些影響吧,不過無非是他從未嘗過情好,一朝碰到個貌美女郎,許以為自己動了真心……呵呵,不必管他,讓他找吧,待往后找不到又遇到了新人也就不找了!

    因著這一年也從眼前人口中聽聞了裴云之與林落在東郡的事,冷厲隨意的聲音很快道:

    “此番還要謝過那裴二呢,若不是他將林氏女郎帶走,依如今慎王之勢……若是丁點重要情報被林氏女泄出去,裴云之才真是難辦!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也是,不過還是幫他好好找找吧……”

    嘆息聲落下,伴隨著舀水聲響起。

    裴云之在找自己?

    裴云之也要來這里了?

    聽著門內的話,林落一時有些怔愣。

    “蔦蔦,你怎……”

    樓下等待了林落半晌的裴懷川見林落還未下來,便上來找尋,沒成想一登上樓口就見林落站在一間廂房門口不動。

    但他只是剛開口,林落就脩然拉住他手腕向樓下跑去。

    因著廂房門未關攏,聽到門外的聲音,門內的人似乎也覺察到有人偷聽,很快廂房門打開,門外卻沒有蹤影。

    此時林落已經拉著裴懷川擠進了登船的人潮中。

    對方才的事沒有任何解釋,只讓采綠和裴懷川的侍從一道去船艙內放行囊,林落借口說要獨自一人去甲板上透透氣。

    見林落心事重重的樣子,裴懷川感受著被隔著衣袖握過的手腕一圈微燙。

    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說話。

    雖說是要獨自前去甲板上透氣,但其實甲板上也有不少人。

    林落不過是不想要裴懷川跟著而已。

    方才的話還是讓他有些心亂。

    裴云之找他干什么……

    是因為不甘嗎?對他的興趣還未消退他就突然消失……

    一定是不甘吧。

    所以這并不代表什么的,不能代表真心的。

    甚至還有些可怕。

    被找到后裴云之會如何待他?林落想不出來,便撇了撇思緒不再去想。

    他靠在了一根桅桿上,看著船下還在登船的人,思緒又再度飛散。

    裴云之是怎么知道他是和裴懷川一起離開的?

    裴懷川知道這件事嗎?

    還好……還好這些時路上他們出行都用了面巾覆面,旁人問起只說是有癆疾。

    這么一說,便是連登船排查的侍衛都不讓他們拿下面巾,只嫌惡擺手讓他們快些進去。

    岸上不少商船?,販夫走卒拉著貨物熱火朝天地登著大大小小的船。

    人潮擁擠之間,唯有一處空曠些許。

    是兩個站在一艘艨艟下的人被侍衛隔開了空間。

    目光靜靜凝視,隨著思緒回攏忽然看清了那二人是誰,林落猛然旋身藏在了桅桿后。

    縱使一年過去,他并未忘記這二人的面容。

    司寇淙和徐清凌。

    見到這兩個人,林落才猛然想起方才在客棧內的聲音為何聽著熟悉。

    就是他們二人。

    縱使此時他與那兩人相隔甚遠,但林落仍舊屏住呼吸,好一會兒才稍稍自桅桿后探出小半個腦袋再看去。

    只見他們還站在那處。

    林落不知這兩人現下站在這里是跟著聲音追出來找他的還是為了接人。

    應是接人。

    因為林落很快看見停靠在岸的艨艟上下來一人。

    清絕的身姿如出塵的仙人,卻又冷寒無比。

    這個身影見過無數回,可也是太久沒見過了。

    裴云之。

    看著那身影的目光隨著裴云之轉身便在落在了那讓他記憶無比深刻的一張臉上。

    發絲在日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澤,似是覺察到有人注視而轉來搜尋的瞳仁墨黑深邃,緊繃的下頜與微微皺起的眉讓林落倏爾往桅桿后收起了頭。

    周遭的氛圍好像一瞬間被凝固,腦中也一片空白。

    他不敢再看。

    他們是不適合的。他想。

    縱使聽說裴云之在找他,但那一定是有目的利用的,不甘心的,唯獨沒有真心的行為。

    一定是!

    修書時分明又熟讀過許多古籍名卷,卻依舊不能讓林落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方才明明是想觸碰那個人的,可他也不想……

    很快,船啟航了。

    一片孤影在海面漸行漸遠。

    天色漸暗,平穩的海面讓人分不清船是在航行還是靜止。

    林落靠著桅桿,只覺心在漂泊。

    這是夢寐以求的自在。

    是吧。

    所以今日不會是重逢,是永永遠遠的離別。

    天高海闊。

    再不相見。

    *

    因著岸上人多雜亂,自將人接到后,幾人便落座到了一旁的茶樓里。

    觀景絕佳的一層被司寇淙包下,那廂徐清凌去接姍姍來遲的齊羽玉,這廂司寇淙同裴云之并肩行至樓上欄邊。

    臨海小樓上,天接水一望無際遼闊。

    身旁的侍從還倒著茶,司寇淙道:“方才你還沒來,我讓人下去備茶時又抓到一個要在你茶水里投毒的,你瞧瞧,你如今是愈發讓溫匡壽猜忌了,你可是一點都不怕?”

    話是這么說,司寇淙卻也膽大得很。

    絲毫不顧忌地直呼當今天子名諱,也不顧及傳出去會讓人知曉他與裴云之不一般的關系。

    ——司寇淙不是表露出那般唯溫匡壽是從的忠臣。

    “不用管。”看著眼前侍從倒好了茶,裴云之捏著茶盞并未飲用,修潤指尖只在杯沿摩挲著,開口回道:“我自會處理!

    一路走來都是這副寡言的模樣,司寇淙相信自己若是不開口,這小子定是不打算和他說一句話了。

    雖然從前裴云之便不是個話多的,但不見得如現下這般連見安都不說。

    “都一年了,你那庶弟也是個沒本事的,找不到許是兩個人都……”

    死了。

    這兩個字在裴云之冷眼驟然看來時咽下去。

    微微嘆息一聲,司寇淙轉口問:“你還不打算放棄嗎?”

    人走都走了,不管是和誰走,總之是不想和裴云之待在一起的。

    司寇淙實在不明白。

    裴云之分明也并非是一個不灑脫的人,為何對此事就是放不下?

    室中沉默不語。

    裴云之挽袖把弄茶盞的姿態端方冷清,瞧起來是對此事無動于衷。

    但非是不在意,而是固執。

    司寇淙便又問:“你現在每過一地便領著私兵找尋,知道的自然知曉你是在找人,順帶布局慎王一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造反呢!

    知道的不知道的,說的其實都是溫匡壽。

    縱使天子知曉裴云之夫人失蹤一事,但仍舊懷疑裴氏此舉或許是一樁自演的戲碼。

    不過成婚幾月,何來情深不壽?

    司寇淙此言只為提醒裴云之。

    但裴云之卻道:“無妨。”

    清冷的嗓音好似一陣清風吹過,輕飄著,對萬事萬物都不曾在意。

    “自你當上太尉之始,遇到多少次投毒和刺殺了?你數得過來嗎?還無妨……不知道上次受傷中毒昏迷十日的都是誰,死了十日的鴨子都沒你嘴硬!”

    司寇淙撇嘴。

    “不過是警告而已,他現在還用得到我!

    看著遠處的海面,裴云之平靜的面上看不出一絲心緒。

    司寇淙也無話可說,只道:“行了,不和你說了,我去挑選等會隨你去姜國的人,待會晚上你應該就可以上艨艟出發了!

    “嗯。”

    司寇淙離去,裴云之便走向了不遠處的齊羽玉和徐清凌二人。

    二人此行是來送裴云之。

    此時他們已然入仕,卻仍舊如從前一般。

    聚在一處便開始抱怨,從前是聽學如何枯燥乏味,如今是官場如何險惡惱人。

    大多時候是齊羽玉在說。

    裴云之走近時,便聽見徐清凌在與齊羽玉告知裴云之托付給他們在他走后要繼續在景國內尋人一事。

    齊羽玉因被自家侯爺押在兵場練了半年,許久沒與裴云之見過,便不知裴夫人失蹤一事。

    倒是家中管得不那么嚴的徐清凌在建業去覲見時找裴云之纏問,便知曉了此事。

    于是此時他告知齊羽玉此事內幕。

    齊羽玉聞言驚訝:“少夫人怎的這般沒眼光,跟著那浪蕩的二郎君跑了?”

    徐清凌搖扇無奈一笑:“這你就又不知道了吧,可還記得前些年裴氏去東郡議親那次遇到的人?那寧家公子便是裴少夫人女扮男裝假扮的,那時裴少夫人如此大膽是因為原本看上的就是那二……”

    話音未完,徐清凌忽見一道冷如寒霜的身影坐至身前。

    倏爾寂聲吞咽下還未說盡的話,他幾分訕訕摸了摸鼻尖。

    少頃,試探開口:“云之,我剛剛在胡說八道,你沒聽見吧?”

    裴云之并未言語。

    適時有侍從上前來倒茶。

    方才說了好一會兒話,口舌也有些干燥。

    加上周遭溫度自裴云之來后便如凜冬已至,更需熱茶暖一暖。

    徐清凌和齊羽玉二人便端茶欲飲。

    茶盞只是剛遞至唇邊,二人便忽聽有水滴答的聲音。

    隨后便響起一聲巨大咚響。

    茶盞在手中頓住,二人抬眼看去,只見是一旁剛為他們倒了茶的侍從倒在地上發出的響動。

    而裴云之手中的茶盞已然不見。

    “你們回封地去,不用送我。”

    裴云之聲音很冷。

    “若舌干,便少說些話,不若下回這茶該到腹中穿腸爛肚了!

    跪坐端方的清貴公子眉眼間皆是寒霜,眸中凌冽殺意浮現,讓人膽顫不敢與之對視。

    但非是對他們有殺意。

    二人雖是知曉,卻也不敢違抗。

    這兩年……裴云之的性子越發冷清了。

    在東郡時還會笑一笑。

    近來卻連說話都不客氣。

    且這茶……

    垂眸看向手中的茶盞,徐清凌取下指間一枚銀戒放入茶盞之中。

    只見立刻變得烏黑。

    于是二人再看那倒在地上被茶盞砸中后腦血流如注已經了無生氣的侍從,臉色驟變。

    雖是剛剛才經歷了一場毒殺之事,但走前,齊羽玉似乎還是沒太將其放在心上。

    只笑吟吟道:“回來別忘了給我們帶些姜國的土特產!

    說完,這才離開。

    門扉開合,二人離開不久便又進來兩個侍從,將尸首拖了出去。

    而裴云之仍靜坐在案前。

    斂眸,摩挲著腰間的穗子。

    第59章 奶茶

    姜國雖大, 但非名勝不去,便也要不了多時。

    游歷至姜國幽山之時正值初秋,炎熱在山林澗溪作了清涼。

    不過此處山川雖是極美, 但寥無人煙。

    唯有幽山腳下一小片村莊, 三五戶農家尚還有耄耋老人在喂雞種菜。

    空置房屋大多都因常年不住人倒塌了,老人所住小屋也窄小。

    不忍借宿擾了人清靜, 四人便登山而去。

    本就是為幽山景色而來, 自要至頂觀景。

    只是才上山三日,就逢雨連綿, 山路難行。

    半山腰上艱難行進著, 終是在雨勢愈來愈大之時兩架馬車的車輪都陷在了泥濘里,出不來了。

    “瞧起來不待雨停泥干, 我們是寸步難行了,好了秦景, 你上來避雨吧。”掀起簾子看著車下試圖將木枝墊在泥里讓車輪出來的秦景,林落招呼著。

    “郎君,我再試試。”秦景聞言卻是不從。

    到底不是自個兒的侍從, 林落無奈屈指叩了叩身旁案幾。

    “柏清,你讓秦景上來!

    “好!睆能嚧跋蛲饪粗陝菡谧哉遄宰玫呐釕汛勓曰厥, 放下杯盞, 探身出門簾外:“秦景, 上來歇著吧!

    說完, 他便抽回身。

    秦景也順從地上了馬車,坐回了車廂外的木架上, 在車棚下避著雨。

    見是無人再淋雨, 林落松了口氣。

    只是仍舊蹙著眉。

    “蔦蔦可要來一盞暖暖身子?”

    皮相清艷的人擰眉也是極好看的,可裴懷川見不得林落如此, 便遞上一盞酒。

    抬眸瞧了裴懷川一眼,林落接過一飲而盡,放下杯盞后才微微嘆息一聲:“也不知這雨何時能停!

    “秋雨最多兩三日便沒了蹤影,不必憂心。”

    知道林落在擔心他們四人兩架馬車這樣停在雨里,一時找不到附近能避雨的地方,晚上便會難以入眠。

    可裴懷川不慌,只又給他倒上一盞。

    “來姜國游歷半載又不是沒遇著過這般情形,蔦蔦還是頭一回這般慌張,是怎么了?”

    “我不喜歡飲酒,不喝了,你自己喝吧!

    這回林落沒接,搖了搖頭解釋:

    “先前我們在馬車里合衣而眠也就罷了,可如今采綠病著,馬車上又沒舒坦的地方給采綠休息,如何不擔心?”

    兩架馬車雖是簡便易出行,但正是因為簡便,他們便沒有太多能夠休息的地方。

    平日里游歷,有客棧就住客棧,沒客棧的話——

    下雨時不是尋一處農家借宿就是趕路,實在不行便在馬車內合衣靠坐小歇一晚。

    不下雨時便在破廟或者露天搭起小棚簡便睡上一晚。

    從未有哪一日如今日。

    清晨忽見采綠發了高熱,不能駕車了,裴懷川便讓林落來他的馬車內,讓秦景去駕車載著采綠。

    而裴懷川則來為林落駕車。

    他們預想的是趕忙在山間找到一處水源,好停下來為采綠凈手擦臉降溫,而后取水煮藥。

    雖然在早間他們便用車上的水囊為采綠煮過藥了,但隨行水囊帶的并不多。

    未成想半道便下起了雨,擾亂了他們的計劃。

    這下水源有倒是有了,可附近都是林子連著土被雨混成泥,連塊平整干燥地都沒有,一直讓采綠在馬車內躺不下只能靠坐著也不是個事。

    何況采綠僅是斜躺靠坐便得一人獨占一個車廂,而一個車廂最多坐得下兩人……

    這樣過夜,又下著雨,不論是誰在車外守一夜,定是又要得風寒了。

    憂心忡忡地看著挽了小簾的窗外,林落抿著唇。

    白皙的肌膚并未在旅途中被風沙粗糙,反而依舊嬌嫩,在煙雨山綠的清光襯托下,幾近透明。

    偏生淡紅的唇又潤了些許酒水,盈盈著純白細光。

    是飽滿的欲。

    喉間滾了滾,裴懷川拿起了林落不喝的那盞酒。

    少頃,他道:“蔦蔦,你可還記得去歲書院中來的劉栐?”

    “記得。”林落點點頭。

    這人正是自姜國回來的那人。

    裴懷川淺笑:“那你可還記得他在書院時說過他曾在姜國幽山隱居?你說巧是不巧,若是我們尋到那處,許還能在此小住一段時日了。”

    說起此事,林落也想起了只言片語。

    劉栐似是說過路過幾戶農家上至半山腰,見有木欄處便是他隱居之地。

    從特意請人上山砌了墻的小院右方向山頂走,還有登山的捷徑。

    劉栐當時將此地告知便就是為了讓前來幽山之人若無歇腳處,便可去尋。

    當時林落并未放在心間,沒成想他竟真會有用到的一日。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現下距劉栐回大景不到兩年,那小院應還能住。

    連忙下了馬車讓兩個侍從留在馬車內,林落與裴懷川便去找尋那小院。

    秦景原本是不干的,奈何采綠還需要人為她換下額間的濕巾與喂藥。

    這些事兒秦景自不會讓林落與裴懷川做。

    只好任二人離開。

    “秦景也是辛苦,”轉身時,林落微微感嘆一聲:“我們可一定得找到那院子!

    又是駕馬車又是方才冒雨看車輪試圖拉出泥濘,已是渾身濕透。

    如若不好好歇著,也該風寒了。

    一人一把傘撐著,二人便在瀟瀟雨幕中匿去身影。

    *

    “……有渰萋萋,興雨祈祈!

    在裴懷川哼念聲中穿過山林木間,終是在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泥濘里的林落力竭之前,兩人到了一個與滿是樹木的山間格格不入的青墻黑瓦院墻邊。

    林落本為終于到了歇腳之處心中輕松幾分,卻在看見小院外的草棚下摞著一堆明顯是新劈的柴火,與旁邊立著的一把破舊但斧刃仍然鋒利的斧頭之時,又蹙了蹙眉。

    “這小院好像有人住了。”放緩聲音,林落立在裴懷川身旁道。

    “不能吧,此處遠離城鎮村落,怎么會有人住在此處?”

    其實倒也不是不可能。

    萬一是像他們一般前來借宿的呢?

    裴懷川說完顯然也想到了,便又道:“蔦蔦,你在這里別動,我先進去看看。”

    瞧瞧對方多少人,是否能讓他們在此小住。

    畢竟這兒雖說是小院,但也不算太小。

    若是人不多,勻出兩個空屋讓他們借住兩天應也可以。

    心中百轉千回,裴懷川瞇著雙眸,邁步踏進了并未被關嚴實的小院門中。

    林落立在原地,看著裴懷川推門入內。

    “你是何人?可是要借屋避雨?”

    不過是剛看著裴懷川進了那個小院之中,一個背著竹筐的男童突然從林落身后走來,站至林落身邊詢問。

    有些發愣的,林落打量起這個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男童。

    男童撐著一把破傘,瞧著約莫九、十歲,面黃肌瘦,身子單薄得很,看起來十分營養不良。

    不過雖衣衫破舊,卻也干凈整潔,青灰的麻布料子洗的有些泛白。

    一路上不是沒見過這種小小的窮苦孩子,可這人挺直的脊背,讓他不禁稍稍蹲下身,不以稚子相待。

    有些遲疑的,林落問:“這位小公子,你……住在這里?”

    “嗯。”

    輕應一聲,男童走到院子門口的屋檐下,將背后的竹筐放置地上,一邊動作著,他一邊道:

    “你是來登高看風景的嗎?你的侍從呢?你怎么會在下雨時上山?罷了,請隨我來吧。”

    唇紅齒白的林落還身著錦緞料子,縱使身上佩玉發冠很是簡素,但男童還是將他認作了貴公子。

    “我也是剛來不久,屋子沒怎么收拾過,等會我給你收拾一間出來,只是沒有被褥。”男童說著,不待林落言語,他徑直往院內走去。

    忽的想起裴懷川進了小院,林落連忙出聲:“哎,等等!”

    林落快步上前拉住了男童的臂彎想要先解釋一下,而這時,巡查完屋子的裴懷川也從小院里走了出來。

    三人就這般在門口碰了面。

    男童看著這個突然從自己所住的屋中出來的男子,一時間有些愣住了,隨后他瞧著裴懷川走到了林落身邊,看著兩人應是相識,便霎時沉下了臉。

    他掙開林落拉著他的手,與林落及裴懷川拉開距離。

    男童面色十分防備道:“你們是何人,為何要擅闖我家?”

    “你家?”

    林落正想出聲安撫這個戒備的男童,卻不料被裴懷川搶了先開口。

    裴懷川絲毫不顧及面前之人比他小之又小,他雖是面上帶笑,卻有些居高臨下:“這兒真的是你的家?”

    語氣不算太好,顯然是沒將眼前的男童放在眼里。

    少見裴懷川對人如此,林落不免嚇了一跳,伸手扯著裴懷川的衣袖小聲勸道:“他雖只是個孩童,可也是先來的,你別嚇他!

    “沒嚇他,我只是問問,畢竟看他身量不像是自幼流落在外的,但方才我進院中屋子找尋,只見一間屋舍有人住,我感覺這孩子可能是和父母鬧了別扭跑這山上來了……語氣重點看能不能讓他害怕回去呢!鞭D過頭,裴懷川有些狡黠的對林落眨眨眼,聲音輕輕。

    本就離兩人有些距離,周遭又有雨聲,被刻意壓低的聲音男童自是聽不到。

    只是看著兩人私語的模樣……

    眼前之人畢竟是高出了不少的成年男子,男童眼中也明顯有了懼意,但他卻認真回答:“這兒確實不是我的家,我于一月前來此,來時此屋就已荒廢多年,我無家可歸,恰巧見此處無人居住,便借居于此……公子這般問我可是因為此處是你們的家?我有一點疑問,若是此屋是公子的居所,又為何多年不歸乃至荒廢呢?若是公子有證據證明此屋為公子所有,我自是立馬搬走,向兩位公子賠禮道歉!

    男童看起來并不是多大的模樣,雖渾身清貧,舉止卻是有禮極了,言行也有理有據,良善無錯。

    裴懷川并不是個不講理的人,他便道:“這兒也不是我的家,但卻是我一個友人的院子,怎么證明呢……你所住屋舍內書架上的零散竹卷內文章落款都是一個名叫劉栐的景國人,我說的可對?”

    男童聽了,靜默片刻。

    如若說裴懷川是因為方才進去翻閱了那些竹卷才知曉了屋主的名字,但篤定屋主是景國人這事……

    屋舍中沒有任何竹卷紙張寫過此事。

    他知曉此事還是因為來時屋內銅盆中有半張未燃盡的黃麻紙,其上寫了諸多思鄉之句,以及痛斥姜國水土不好種不出菜。

    寫完又燒掉的模樣瞧著是不想讓旁人看見他還會寫這般粗鄙之語。

    男童看過之后便將其又點燃燒掉了。

    所以……

    想來眼前兩人應該真的是這小院主人的好友吧。

    思及,男童低下頭,向兩人所站之處鞠了一躬,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占了你們房屋的,我立馬就走!

    說著,男童便向院中走去,準備收拾他寥寥無幾的東西。

    在一旁一直聽著的林落見狀蹙起眉。

    他覺著這般知書識禮的男童未必是像裴懷川所說那般。

    于是他又上前拉住了男童的手臂。

    林落問:“你不是說你無家可歸嗎?現在還在下雨,你又能去哪里?”

    腳步頓下來,男童轉過身仰頭看著林落,道:“無妨的,我一路漂泊至此已經習慣了,枕星宿月也未有大礙,公子不必擔心!

    男童身子瘦小單薄,脊背卻格外挺拔,謙遜有禮的語氣讓林落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就住在這里吧,我們一起做個伴,反正這屋子不是我們的,也不算小,我們住進來肯定有多余的屋子!”

    此話出口,林落心中未有悔意,反而愈發堅定將男童留下的想法。

    于是林落又偏過頭,看向裴懷川,再次開口:“柏清,留下他吧……”

    “這位公子,還是算了!蹦型窬。

    “我又沒說要趕你走!迸釕汛ㄒ舶l覺了些許不對。

    “好了,我去讓秦景他們過來,蔦蔦,你就先在此看看哪些屋子能住人吧。”

    方才裴懷川進去只瞧了兩眼,并未細看。

    說完,他轉身離開。

    門外,男童還想拒絕:“這位公子,不用可憐我的,縱使無處可去,總也不會讓自己丟了性命,公子美意我心領便是了……”

    “你這小孩,說話總是拘著禮,你可是讀過書?”

    微微俯下身摸了摸男童發頂,林落微微笑道:

    “不是可憐你,只是這兒即是你先來,哪里有趕你走的道理,在這山上碰見也是緣分,你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做個伴吧,可好?”

    男童與林落對視著,他在林落清澈的眼中看到了讓人忍不住心軟的誠意。

    抿了抿唇,男童道:“好!

    林落微微一笑,直起身,隨后二人進了門內。

    男童對這個院子了解不少,很快便帶著林落將整個小院的房屋都轉了一遍。

    不多不少,四間屋子。

    雖然都落了灰,但只消接水擦拭一番,便也干凈整潔。

    趁著裴懷川他們還沒來,林落和男童便一起打水擦著屋中桌案上的灰,順帶交換了姓名。

    林落知道了男童原來名叫婁睿,今年十一歲,生于一個秀才家。

    他生來娘就難產而亡,所以從小被秀才爹拉扯長大,無事就跟著秀才爹飽讀詩書,只是隨著他越長越大,大家都說他和那秀才長得是一點都不像,那秀才氣急敗壞,便在前年與他斷絕了關系,將他趕出了門,叫他再也別回來。

    這身世聽得林落是唏噓不已,更多是心疼他小小年紀便出來獨自生活。

    還好他方才沒讓婁睿離開。

    只是……

    “你自小就識字?”

    “嗯,我阿父是秀才!

    “秀才……是什么?”

    雖說在姜國游歷許久,但畢竟常常遠離人煙,所以林落對此地許多事還是不太清楚。

    “在姜國半載,蔦蔦竟不知姜國選官制度嗎?”

    適時裴懷川返回來了,站在屋門外廊下抖了抖傘面水珠,收著傘。

    林落搖搖頭:“你又不是不知曉我們一路甚少停留城鎮,難不成此事你知道?”

    “嗯。”裴懷川走進屋:“姜國廣建官學,設六科取士,秀才便是秀才科中選之人。”

    姜國并非入了官學才能識字念書,鄉間也設夫子學堂,考生不看門第與出身可去參加常舉。

    如此豈不是……

    嘴巴微張,林落一時有些怔愣。

    這般制度,實在是罕見。

    “姜國與大景已經通商如此之久,為何此法并未傳至大景?”

    少頃,林落才問。

    裴懷川道:“這我便不知了!

    “你們也是景國人?”一旁的婁睿聽全了二人的對話,忽然出聲。

    他還以為這二人只是認識屋主,沒成想他們還是老鄉。

    轉眼看去,林落笑著點點頭。

    裴懷川也看過去,略帶幾分調笑:“怎么,小公子,你不喜歡景國人嗎?”

    “不是!眾漕u搖頭:“只是沒想到還有景國人會來到這里……林哥哥,你方才不是問為何此法沒傳出去嗎,我應該知道為什么!

    婁睿一板一眼地說著,林落便正色看他:“為何?”

    “這個選官制是七年前圣上頒布的,姜國不過才實行七年而已,前些年許多貴族都打壓此事,直到這兩年官場中科第出身的官員多了景象才好起來,所以此法還沒傳去景國,很正常!

    婁睿是隨著阿父一道奔波考試直到當上官的,在未被趕出來前,從阿父口中聽到過許多話,便記住了。

    “原來是這樣。”

    不疑有他,林落垂眼。

    想來也是,一個威脅到了世族利益的選官制度,在姜國都是如此坎坷。

    何況大景。

    世族門閥爭斗不休,就算此法終究會傳至大景,但目前應當不會了。

    沒有世族會愿意將此制帶到大景。

    知曉了路線后,院中秦景一趟趟自馬車上搬下來不少行囊,最后才扶著采綠進來了。

    臉色蒼白連站都站不穩的采綠在進屋就看見林落手中拿著布巾擦桌子之時,她連忙想要上前去自己來。

    惹得林落將手中巾帕扔至一旁,扶住采綠。

    “你隨著我東奔西跑這么久也是辛苦了,如今病著可不許做事了,好好歇著去!

    林落話間,裴懷川和秦景已經將行囊打開鋪好了床。

    將人扶至床上躺下,他們才都退出去。

    好讓人靜養。

    “采綠和你一般大,如今也是十九了,你可有想過要給她尋個人家?”

    林落不過剛出來,便聽立在門口的裴懷川問。

    林落回:“先前同她說過,若有心儀的人便可同我說,我會為她備好嫁妝,但她不愿!

    不愿,便也不勉強。

    女郎又不是必須得嫁人才行。

    裴懷川蹙了蹙眉:“但她到底是個女郎,總隨我們這般四處游歷不妥……不是說女郎便不能游歷山川,只是隨行人中唯她一人是女郎,實在是不方便!

    裴懷川并非不喜采綠。

    所謂的不方便也不是嫌不方便了他們,而是采綠不方便。

    若是平日里還好說,可此次她生病,便露出了弊端。

    采綠病了昏了、他們又遠離城鎮時,誰能照顧她?

    擦身換衣……

    他們都是男子,不能毀人清譽,都不能做。

    “嗯……”裴懷川所言并非無理,林落想了想:“待回了景國,我再與她說一回此事吧,記得先前她好像也說過日后想聽學念書,我們回去問問葉夫子,看能不能讓她入東隅書院聽學!

    “好,采綠自幼隨侍你身邊,也是個有幾分文采的,葉夫子許會收下。”

    聞言,裴懷川點點頭。

    而后頓了頓,再度開口:“蔦蔦……”

    “二郎君,寧郎君,你們可有選好各住哪間屋子嗎?”

    將行囊拆開些許的秦景在置放之時犯了難,又從屋中出來詢問二人。

    “我就左邊那間吧。”林落先應了聲。

    方才大致看過,院中四間屋子都大差不差,無非是其中一間沒有床榻是書房。

    正是林落選的那間。

    將屋內軟塌上的案幾搬下,倒也能作床榻。

    “好的!鼻鼐暗昧嗽挶阌诌M屋去置放行囊中的物什,婁睿也在一旁跟著幫忙。

    隨后林落才回首,看向裴懷川:“柏清,你剛剛喚我是要說什么?”

    “沒什么,就是喊你一聲。”現下似乎并不是一個好時機,裴懷川便寂了聲。

    既然院子里居住的人多了起來,自是要把屋舍好好分一分。

    院內四間房只有一個稍稍好些的臥居,在采綠來時便讓她住了,余下便是一間書房與兩個侍從住的屋室。

    可他們現下有五個人。

    好在膳房旁還建了一個放木柴的屋子,收拾收拾倒也能住人。

    秦景本是想去住柴房的。

    畢竟婁睿才是先來的人,將人先前睡的主屋占據了,總不能還趕人去住柴房。

    可婁睿說:“柴房太小,我進去還能直起身,秦公子太高了,進來還需彎腰,實在不適合住在這里!

    婁睿太過固執,且沒有半分不滿。

    他們也只好隨他去了。

    這個院子經過婁睿居住了一月,其實許多地方早已被婁睿打掃得干凈整潔。

    只是屋外院中的雜草因為實在沒有工具去除,婁睿先前也只是用手拔去了一些,勉強放些東西能夠落腳,所以才會顯得破敗蕭條。

    之前婁睿一人居住之時,倒也不在意小院破亂,但現下來了人,在雨勢漸小之時他們很輕松的就將此處打理得十分漂亮。

    很……奇異的感覺。

    婁?粗矍叭齻高大的身影。

    為他掃著灰塵的人,拉著他往書房去的人,還有雖然不怎么搭理他卻在林落和他進書房后便將裝著筆墨紙硯的行囊送進來的人。

    “蔦蔦,你在這兒與他一起看看書或者練練字吧,我去膳房做點吃的,采綠那邊你不用擔心,秦景會去照顧她的!

    裴懷川道:“小……婁睿,這位林哥哥學識極佳,你若是想學些什么,盡管讓他教你。”

    在從林落口中知曉了婁睿的身世后,裴懷川便不似初時那般語氣不好了。

    “好。”

    應了裴懷川,林落轉頭看向婁睿。

    “婁睿,你讀過些什么書?書法如何?可有什么想學的,或許我能與你一同探討一二!

    方才聽婁睿說家境之時林落便覺其人定是向往學識的,雖然他并不是夫子也未教過人,但若是婁睿需要,他也可以嘗試一下。

    不過林落并不知婁睿會些什么,便不敢貿然去說要教他。

    萬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就讀過四書,書法……不太會!

    婁睿很誠實,從前家中清貧時筆墨紙硯都緊著阿父用,待阿父為官沒兩年他又被趕出來了。

    說通也不通,說不通也會如何寫字。

    “不過我可以學!我平日里會用樹枝在泥地上寫字!

    沒料到是這個答案,林落微驚:“你阿父不是秀……”

    話說到一半,林落緘口。

    婁睿都被趕出來了,不該提這個的。

    旋即他轉了話:“我略通一點書法,既是不會,這些時正好我來教你,可好?”

    方才裴懷川說了,姜國常舉雖是不看門第出身,但學識與字跡缺一不可。

    “你先寫幾個字我瞧瞧!

    說著,林落拿出筆墨紙硯擺好,研好墨遞筆給婁睿。

    “謝謝……林哥哥。”這個稱呼是林落非要婁睿叫的,拗不過林落的堅持,他也只好略顯別扭地喊了出來。

    第二日。

    在吃完婁睿用裴懷川帶回的食材做的早膳之后,林落便又拉著婁睿在桌前習起了字。

    而裴懷川默默拿出魚竿,說是山間小溪多,去釣魚。

    秦景則是拿起鋤頭與鐮刀,繼續清理著院中的雜草。

    婁睿雖是從小飽讀詩書,但卻因為家中貧困,為了節省筆墨,甚少握筆,后來被秀才爹趕出來,更是身無分文,摸不到紙墨筆硯這等用具,只是偶爾會在閑暇之時,拿著木棍在地上憑著記憶寫著歪歪扭扭的字。

    只是讓婁睿寫了幾個字,林落便發現他似乎根本不會筆順,于是林落便認認真真的帶著婁睿從最基礎的橫豎撇捺鉤點開始教起。

    幾日雨停,從樹葉間落下的陽光零碎灑在小屋周圍,盡顯歲月靜好。

    待采綠醒來,林落和裴懷川上山去看景,便留采綠和秦景在此照顧婁睿。

    不過是短短半月,婁睿便已將原先歪歪扭扭的字跡寫得端正了不少。

    只是待雨過天晴看過幽山,他們四人終究還是要離開。

    臨走前,林落有想過要不要將人帶走,帶去大景。

    但想了想,還是將婁睿留在此處最好。

    畢竟姜國的選官制……婁睿定是有抱負理想的。

    翌日,要下山了。

    天還未亮全,林落早早的就醒了過來。

    他動作輕輕出門舀了水洗漱,而后來到婁睿房門前,看著那半掩著的門扉,借著微弱的晨曦,林落悄悄往里望,卻只見房內床鋪一如昨日整潔未動。

    婁睿這是……早就起來了?

    輕皺著眉,林落轉身出了柴房門,恰好碰見在膳房灶臺生火的婁睿。

    “林哥哥,你醒了!”

    看見林落,婁睿停下生火的動作,詢問道:“早晨可有什么想吃的?前天柏公子釣上來的幾尾魚還沒吃完,我在菜園摘了些青菜,做個青菜魚肉粥可好?”

    “好。”

    這些事其實他們四人都會做,可就是拗不過婁睿每日自告奮勇,林落只好隨他去了。

    尤其今日是最后一回吃婁睿做的膳食了。

    婁睿一個人生活慣了,做起飯食來十分熟練。

    只是在用完膳后,他們終究還是要離開。

    臨別前,婁睿拉了拉林落的衣袖,道:“謝謝你們給我的銀子,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會去到景國還給你們,希望我們還有再見之日。”

    “好。”

    林落摸了摸婁睿的發旋,還沒說話,裴懷川便搶先應了聲。

    *

    在姜國五個月,終是回到了范州。

    他們乘船初來姜國時的地方。

    因著此行已然結束,而他們回大景的船在五日后。

    于是這幾日在客棧內,林落閑來無事便開始整理起路途上的手記,思索該如何將其編寫成冊。

    客棧內,林落在書寫游記,軒窗外有日光投入。

    在他挺翹的鼻骨投下陰影折疊,連上了長睫下的暗色。

    在一旁飲酒的裴懷川心念微動,想起了半月前未說完的話。

    他忽道:“待蔦蔦大作一成,不知多少人會掙破頭只為買上一卷!

    “別說笑!绷致溧亮艘谎圻^去:“不過是游記雜書,供人解悶兒罷了!

    笑了笑,裴懷川不置可否,只又轉了口:

    “蔦蔦,往后你再打算去哪兒?”

    “唔……”頓筆略微沉思片刻,林落說:“繼續游歷山川吧,回去時大景應也穩定下來了,我還沒看過景國的山河遼闊呢!

    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裴懷川捏著酒盞的手緊了緊,吐息一輪盡量讓語氣變得平緩。

    他問:“那你可曾想過尋得一人陪你?”

    分明是很平淡的話語,林落卻感覺到了裴懷川投來的灼熱目光,他回望而去。

    “我,可以嗎?”裴懷川問。

    這話裴懷川很早之前就想問了。

    林落卻搖搖頭:“不了,我一人足以,你……也該回書院去了,上回走時葉夫子就說你心不定,到時采綠若也入書院,你作為學長可要好好照顧她!

    并非是不懂眼前那人的心意,但林落只將此人視為同好。

    再無其他情誼。

    只是貿然說出太難聽的拒絕話語未免傷了人心,還好裴懷川此番能讓他借東隅書院將人婉拒。

    裴懷川應是能聽出他的意思。

    “為什么不行?”

    林落的回答其實并不意外,但裴懷川還是僵了僵身。

    他并不是一個好面子的人,要不然便也不會在大景內毫不顧忌自己風流浪蕩的名聲。

    他只知道,他不想放棄。

    便挑明了問:

    “蔦蔦,你最開始想嫁的、想引誘的,不就是裴二公子嗎?”

    說完,他只見林落只靜靜看著他,抿著唇。

    心沒由來的一慌。

    分明挑明了的是他,可害怕眼前人說出他不想聽到的絕情話語的也是他。

    于是裴懷川又匆忙補上一句:“我如今只是想陪著你,也不行嗎?”

    明明他比長兄陪伴在其身側的時日還要長久,為何連一路同行都不愿?

    清雋的樣貌本該是盛著肆意灑脫的,可偏偏現下固執在一方墻角之中。

    被殷切的看著,一時之間,林落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沉默,似乎也是一種答案。

    “如果今日在你面前問你的是長兄,你也會拒絕嗎?”

    良久,裴懷川又問。

    嗓音很啞,還不成調,像是破了洞的胸膛灌進了風。

    其實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那分明飲茶會細微皺眉的人,卻在游歷姜國之時常常買來茶餅煮飲的人的心思。

    “我……”只是吐出一個字,林落便斷了聲。

    思及這個問題,林落忽然發現,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答案。

    如果今日在他面前的是孑然一身與權勢無關的裴云之,他會拒絕嗎?

    林落無法啟齒。

    裴云之。

    只要想到這個名字就會出現在腦海中的人,他淡漠的眉眼與潛藏在冷冽之下的繾綣,讓林落不知道該怎么自欺欺人將也會拒絕的話說出來。

    只是想到此事就會心動,連自己都瞞不過,也沒必要去騙別人。

    只是他還是不想承認。

    分明沒什么的,可說出來,又好似太過可笑了。

    對利用又欺騙過自己的人因為動心而不會拒絕與其浪跡天涯的夢,太可笑了。

    所以林落沉默了。

    裴懷川卻并沒有因為林落的無言以對而輕輕的揭過此事。

    良久,在緊盯不放的目光下,林落開口了。

    “裴懷川,我不想談論此事,你越界了。”

    這是林落頭一回說出這種桀驁的話來,一出口,裴懷川怔了。

    好半晌,艱澀的聲音才從裴懷川口中冒出:“為何從前可以,今后卻不行?”

    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林落脩然站起身:“我想你需要獨自靜一靜。”

    沒再管裴懷川對自己話語的看法,林落只是抿著唇再不發一言地扭頭離開客棧。

    范州的長街上熱鬧非凡,但與林落無關,便也覺空寂無比。

    連一絲微風都不曾有。

    因著采綠和秦景都在各自的廂房內,除了裴懷川外無人知曉林落出來了。

    林落便獨自一人沉默地走著。

    其實需要靜一靜的不止裴懷川,也有他。

    從前只覺裴懷川風流,他自知容貌不俗被看入眼很尋常。

    但世上容色好的男子又不止他一人,想來裴懷川不會對他太過記掛。

    卻不知兩年過去,裴懷川身旁再無風流事,對他的情意也愈發明顯。

    本就是想趁此機會回大景兩人分道揚鑣,實在不明竟在這最后關頭還是教二人有些難堪。

    真是……不好。

    到底是幫過自己的人,且一同相伴兩年之久,想到回大景以后便要斷絕音訊還是會有些失落。

    可必須這般。

    心里很亂,林落便走的很快。

    好在不經意抬眸間瞧見一座茶樓,便抬步進去坐下,隨后這才長舒一口氣。

    他也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與裴懷川解釋對裴云之……那便態度強硬的什么都不說好了。

    逃避開問問題的人,就能逃避掉不想也不能回答的問題。

    思緒間,茶樓里的侍從也走上前來。

    “這位公子,要點什么茶?”

    侍從方問,還不待林落回答,他又推薦起來:

    “公子若是不知喝什么好,近來范州很是風靡奶茶,公子可要嘗一下?”

    “奶茶?”斂下心中雜緒,林落問:“可是草原上的那種奶茶?”

    游歷草原時他嘗過,咸味,他不太喜歡。

    “不是呢,是甜的!笔虖膿u搖頭:“城中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幼童都很喜歡,便是從景國來的商人嘗過后都嚷嚷著想要將其帶回景國讓家人嘗嘗呢!

    不論侍從如何夸大其詞,林落現下靜了靜,思及自己只是來喝茶的,便道:“還是來一壺云霧茶吧。”

    “好嘞,云霧茶一壺是三……”

    侍從見林落不點,也不在意,只是剛準備報出價錢,便聽身旁傳來一聲。

    “再給這位郎君來一壺奶茶,兩壺茶錢都從我帳上扣!

    隨著聲音的是林落對面的椅子傳來被拉開的響動。

    林落詫異抬眼,只見不知何時一個身著輕甲的魁梧男子坐在了他的對面。

    “這位公子,我與你素昧平生,茶錢還是我自個兒付吧!

    林落道。

    眼前人的衣著瞧起來就不是缺錢的樣子,突然這樣只會讓林落幾分警惕。

    但……

    只見眼前人道:“就按我說的做。”

    “是!蹦抗庠诙松砩狭鬓D一刻,侍從自是挑著身份最貴重的貴人應聲退去。

    而后眼前人轉看過來,一雙燦若星辰的眼彎笑:“這兒的奶茶是真的很好喝,你嘗一嘗吧!

    “……這位公子!绷致鋸娬{一遍:“我們不認識!

    “我姓曹,名澤語!辈軡烧Z笑瞇瞇的:“我請你喝奶茶,那我們現在就認識了!

    眼前的人很自來熟,讓林落一時無從適應。

    “別害怕,我不是什么不正經的人,我是護國將軍府的第四子,如今在禁衛軍當衛尉,若我對你有所冒犯,你可以去官府告我,姜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不必擔憂會投告無門。”

    林落當然知曉姜國法律嚴明。

    只是……

    “你在禁衛軍當差……為什么會在這里?”

    范州與姜國都城相隔千里。

    見林落竟然沒有因為他的官職而神色惶恐,曹澤語微微挑眉:“來護送景國的貴客離開。”

    此事并不方便多說,恰逢奶茶端了上來,曹澤語抬了抬下頜。

    “你快嘗嘗味道如何!

    曹澤語面上的期待實在是太盛,但也覺自己初來乍到,別人沒必要謀害自己。

    林落便還是喝了。

    入口,只覺甜奶香溢開,伴著絲絲清甜茶味。

    湯勺舀時還帶了些東西入口。

    白色的小方塊兒在口中咀嚼,是帶著甜的糯。

    眼前霎時明亮,林落吞咽后抬眸看曹澤語:“這里面的是……糯米做的?”

    “嗯。”曹澤語笑瞇瞇的:“怎么樣,沒騙你吧,真的很好喝!

    “……多謝公子款待!

    雖然至今還未明白此人為何會找到自己,但確確是因為曹澤語的堅持林落才能喝到這奶茶。

    唔……

    味道真的很好。

    只是似乎景國那邊應暫時普及不了這物什。

    一勺勺小口吞咽著,林落忽停下動作,而后喚來了茶樓侍從。

    “請問你們這奶茶是如何做的?可否能教我一二,我不會用此來經商,只是家鄉許是喝不到這般茶品了,想學來閑暇時自己煮制,銀錢你們可以隨便開!

    有言是先敬羅衣再敬人,而林落在云蒼山一年間,不僅是修書得了許多銀兩,撰寫的《月海記》也得來不少。

    這些銀子存在錢莊一半,手上再握一半。

    如今在姜國游歷半年,縱使因著衣裳常常在游歷時勾破便買了許多衣衫,但至今他還未用完手中的那一半。

    他長得也好,肌膚細嫩,瞧著就像是哪家貴族子弟。

    侍從不好得罪,只為難地看了曹澤語一眼,而后道:“這……店家說不能隨意將奶茶的配方告知旁人……”

    “無妨,是我冒犯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林落笑了笑。

    畢竟保證得再好聽,這也得看制作之人的意愿。

    “沒事,公子若實在喜歡,常常來這兒喝也是一樣的!

    見林落沒有惱怒,侍從松了口氣。

    瞧著身旁的侍從剛走,曹澤語忽然出聲:“你真想學?”

    “嗯?”林落略微不解看向曹澤語,不明白這人為何這樣問。

    只見曹澤語支頤,微微瞇眼:“你若真想學,我可以教你。”

    “你知道怎么做奶茶?”

    “這茶樓煮奶茶的廚子就是我親自教的!

    曹澤語露出一口小白牙,看著林落已經喝完了的奶茶,忽然站起。

    “口說無憑,公子可否下榻敝人寒舍,我做一遍,公子就知曉我是不是胡說了!

    “……多謝公子好意,還是不了。”

    雖然此人看起來十分真誠,但林落還是心覺疑惑。

    “公子不信我?”曹澤語問。

    “嗯。”林落很直白。

    “哈哈……”

    曹澤語笑出聲,又坐了下來。

    “好吧,那我明說了,公子可是景國人?”

    “你怎么知道?”林落蹙眉。

    曹澤語道:“猜的!

    “……”

    林落沒說話,抿著唇直直看著他。

    “好吧,你該知道,景國和姜國的官話口音不太一樣。”

    這倒是。

    但林落依舊不語。

    只聽曹澤語道:“其實昨天就想找你了,你和身邊那位公子辦通行公憑的時候我恰好在市舶司看到了,你是景國柏氏商行的商人對不對?”

    “……嗯。”

    林落看過通關公憑,裴懷川確實找的是柏氏的商行。

    “昨日公務有些繁忙,還想著今日再去你們下榻的客棧拜見,可沒成想剛到客棧門口就見你出來了,喊了你一聲你沒答應,就隨著你到茶樓了!

    曹澤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額……公子找我們是有什么事?”林落不解。

    曹澤語直言不諱:“我想托你幫我把這奶茶方子帶到景國各地的茶樓去賣!

    “我們只是借用了柏氏商行的名頭出行……”

    “寧公子,不需要你來承辦此事的。”

    曹澤語道:“只要你幫我引見你身邊那位柏公子就好。”

    “你為何不自己上去找他?”

    “嗯……”曹澤語摸了摸鼻子:“方才找過,柏公子好像心情不佳,不見人!

    所以這才重新尾隨上了林落。

    這么一樁生意聽起來其實很好。

    因為林落也想能在景國各地游歷之時喝到奶茶。

    尤其是當曹澤語又補充一句:“只要寧公子愿意引見,奶茶方子我會雙手奉上,且銀錢并不會少。”

    “報酬就不用了,只是我得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會做。”

    林落倏爾站起身:“走吧,去你家,你把我教會了,我就帶你去見他,但是我不保證能成。”

    “沒關系,見上一面就足夠了!辈軡烧Z也笑瞇瞇起身。

    畢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

    府中。

    “怎么樣,我沒騙你吧?”

    彼時曹澤語帶著林落手把手做完了奶茶。

    炒茶時加上糖再加奶……這種方法很是罕見。

    且味道十分美味。

    林落小口抿完了一碗,將唇邊奶漬碾去,點了點頭:“我相信你了,我現在帶你去見他吧。”

    頓了頓,林落又道:“能給個竹籃嗎,今日出來時我與柏清略有爭執,這個釜中還有許多奶茶……我想帶壺回去給他賠罪。”

    “去拿!辈軡烧Z向身后的侍從吩咐。

    說完,他回看眼前的林落。

    有些沉思:“寧公子,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漂亮?”

    “我阿娘經?湮颐裁!毖矍叭说哪抗庵皇菃渭兊男蕾p,林落便點頭應聲。

    “你自己既然知道還隨我回家,不怕我把你賣了?”因著心愿達成,曹澤語面露幾分笑意,說話便也不顧忌起來。

    “你不會!绷致鋼u了搖頭:“方才你在街邊買新鮮葡萄回來做奶茶之時,我與一旁的小販打聽了你,你確實是護國將軍府的公子,而且很心善,在康州建了所孤獨園!

    收養窮人與孤幼之人。

    這樣的人不會是個太壞的人。

    “寧公子倒是個聰明人!辈軡烧Z微微一笑。

    還知道打聽一下他。

    “嗯……”林落沉吟片刻:“我有一事相托,不知公子可愿?”

    “你說。”

    “前些日子我去幽山之時在山中一處廢屋遇到一個孩童,他……無父無母,但識得幾個字,也很聰穎,其實年歲也挺大了,可以照顧好自己,只是他一人常在山中,恐要與世事脫節,我想……公子可否去將人帶入孤獨園,其人聰慧,讀書識字都很刻苦,假以時日定會回報公子!

    林落原本是沒想到這回事的,可是在路邊聽攤販說起此事,便想起了婁睿。

    “可以!辈軡烧Z并未多問。

    “不過你既然說他可以照顧好自己,不愿隨你下山,我派人去,他也未定會下來。”

    “這樣,我給他寫一封信吧,說是我放心不下,你們這兒有夫子,他許會下來!

    林落想了個法子。

    只是聊勝于無。

    他并不確定婁睿會不會愿意,但孤獨園聽著是極好的。

    有人照應總比他一人在山間好。

    *

    “叩叩——”

    幾聲敲門響,裴懷川起身開門。

    只見林落端著一碗奶茶出現在他面前。

    “柏清,還在想白日里的事嗎?”

    林落問。

    本想說是,但那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裴懷川忽而嘆了口氣,無奈一笑。

    “已經忘懷了,你這是什么?”

    “姜國的奶茶,是甜的,好喝,給你送來嘗嘗。”

    林落說著,裴懷川便側身讓人進來。

    只是在林落身后還跟來了一人。

    “柏公子,久聞大名!辈軡烧Z揖禮。

    入夜,林落身后跟了個男子。

    縱使不覺會是親密的關系,但裴懷川還是冷下了臉。

    頭一回,他冷聲問:“閣下是誰?”

    “是這樣的!绷致湓诎笌咨戏藕昧四滩瑁蚨苏惺质疽庾抡f:“他叫曹澤語,聽聞你是景國柏氏人,想和你談筆生意!

    招呼著裴懷川嘗了嘗奶茶,而后再說明了原委。

    指尖輕點著桌案,半晌卻只聽見裴懷川說:“此事需得考慮考慮!

    他畢竟不是真的柏氏人。

    只是與柏氏的公子有幾分交情才借了這姓與商行納名取得公憑出海。

    且此事商機并不算很大,因為方子在曹澤語手中,談起分成一事……

    還需得柏氏的話事人來談才好。

    “不急,只是柏公子所說的考慮,大約需要多久呢?”

    曹澤語口中說著不急,下一句卻又自相矛盾。

    裴懷川挑眉看他:“你很需要這筆銀錢?自景國來姜國的商行不少,你若著急,可以去尋他們!

    “確實很需要,孤獨園便是一大筆開銷,家中也不支持我做此事,若不行商,我的份例也養活不起。”

    曹澤語笑了笑:“景國來姜國的商行雖多,但即便我從未去過景國,也是知曉柏氏商行在景國最為遍布,我缺很多銀子,除開扣的稅與分成,只能在景國多賺一些我才能得到想要的!

    這話是真話。

    裴懷川卻并不應答。

    曹澤語如何缺錢與他無關。

    頂破天是回大景之后與柏氏的人將此事說一聲。

    許是要在幾個月后了。

    且……

    “你若心急著只想找柏氏人,姜國在景國瓊州也有官員,為何不托他們幫你找尋?”

    “不成,朝中黨派紛爭……出使的官員里沒有我的人!

    曹澤語道:“柏公子,分成都好說的!

    “……”裴懷川并未言語。

    林落坐在一旁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此事他只是起到了引薦的作用,再多的,他也插不上嘴。

    室中一時間有些靜默。

    少頃,一道聲音打破了沉寂。

    “主子,不好了,方才景國太尉領著人闖去了市舶司,說是要看近兩年所有來往商船上的公憑,要找人!

    是門外曹澤語的侍從慌慌張張闖了進來。

    “這、這景國人怎么能看這個,可我們攔不住,主子……”

    “裴太尉為何要這么做?”

    曹澤語聞言蹙眉,卻是不慌:“而且你這么慌亂作甚,那裴太尉來時便被圣上封了外使卿,也算是我朝命官,市舶司又不是我領管的地方,出事兒了也與我無干,張郡丞知曉此事嗎?你去讓人通知一下他吧。”

    “已經著人去稟告張大人了。”侍從抹了抹額角的汗,卻沒退下。

    “主子,此事是因裴太尉今夜來府上說是要尋您商談您上回說的奶茶方子一事,因您不在,我們便讓裴太尉先行在府中等候,卻不料裴太尉恰好碰上了琳瑯,琳瑯行禮之時讓裴太尉看到了手中托盤上的信紙,然后不知為何裴太尉拿著那信紙就……”

    “就怎么?”

    “就臉色沉下來,然后帶著人去了市舶司!

    看到了一張信紙就莫名其妙做出如此行徑?

    曹澤語略略思索了一下,記起了琳瑯手中拿的信紙應當就是林落給自己的那張。

    “真是奇怪……寧公子,柏公子,你們怎么了?”話間,曹澤語本是轉眼去看林落,想詢問此事他可知曉是為何。

    沒成想只是一轉眼,便見林落與裴懷川二人皆是皺緊了眉。

    “你說的景國太尉、裴太尉,可是裴云之?”裴懷川沒回答,只反問。

    “嗯!辈軡烧Z點點頭:“你們認識他?”

    “他為什么會來這里?”林落又開了口,卻也是沒回答。

    曹澤語倒也不生氣,只道:“哦,去歲景國天子便傳信來姜國,說是聽聞我國分科取士一法對那些個世族門閥能打壓些,便想派人前來學習,兩國之間通商已有數年,中間又隔著海,暫也起不了什么沖突,圣上便應允了,于是今年開春景國的太尉便作為使者來了!

    開春,來使。

    林落總算知道為何那時會在瓊州看見裴云之。

    可……

    裴云之作為世族子為何會為此事來姜國出使?

    此制并不利于世家。

    裴云之到底想做什么?

    林落不知道。

    且查景國來往公憑又是怎么一回事?

    為何要找他……

    抿緊了唇,林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們認識他,與裴太尉……有些許恩怨。”

    忽然,裴懷川如此道。

    “什么恩怨?”曹澤語眼中浮現幾絲興味。

    究竟是什么恩怨,讓人僅憑字跡就不惜在別國僭越找人。

    “……你不是想要快些與柏氏合作么,我答應你,最多兩個月此事就能談成,且我會留在此處,為你找到柏氏的商行!

    對于是什么恩怨,自是不能言明,裴懷川只道:“作為交換,你能否立刻讓蔦蔦上回景國的船?”

    要假公憑。

    裴云之也是知曉寧非蔦這個名字了。

    不能等他找到。

    “柏清!”林落聞言蹙眉。

    要出口的話還沒說,就被裴懷川截斷。

    “蔦蔦,先前我一直沒告訴你,長兄自你失蹤后一直在找你,你……必須馬上離開!

    裴懷川說:“你與他相處時間不長,而我雖自幼不與他一同長大,但也知長兄幾分脾性。”

    “你可記得上回在利川城外田中見到的那條蛇嗎?”

    姜國的六月很熱,但好在聽聞利川一帶很是涼爽,奇景也多,四人便驅車至此。

    路過利川城外時,田中金燦片片,便停車坐看。

    就是那時林落見一條金上縱黑的蛇追著一只鳥雀,裴懷川說那是王錦蛇,無毒,但十分兇猛,一但認定了獵物,便不會放棄。

    鳥雀縱使飛得再高,總有落下歇腳覓食之時,而那時王錦蛇便會將其吞之入腹。

    “長兄便如蛇,他看中的,他想要的,絕不會放棄。”

    幼時裴氏祖父壽辰,趁旁系都來洛陽,便組局野射,裴云之白日里在山間看上了一只火紅的山狐,但并未射中,因為狐貍太過靈活。

    本以為狐貍消失山中,此物只能抱憾,但沒成想晚間回城的時候,裴云之自山間歸來,而身后侍從手中拎著那只狐貍。

    剝了皮毛,給裴少卿做了圍領。

    “所以,你先離開!

    “那你呢?”林落問。

    “長兄未定會找到我,并且我為裴氏子,他不會對我如何!

    裴懷川安撫般地笑了笑。

    他并未說出那日陳鄲那番話。

    “我說二位公子,我還沒說答不答應此事呢。”聽著眼前二人的對話,曹澤語笑瞇瞇的。

    什么長兄什么獵物的……聽得不明所以。

    不過,瞧起來這恩怨,還不是普通的恩怨呢。

    “你若不想答應,也不勉強!迸釕汛ǖ穆曇粲行├洹

    “只是柏氏許有六成幾率不會應你所求了!

    并未把話說絕,也并未威脅人。

    但裴懷川確有幾分著急了。

    他們的船票是五日后的。

    最近的只有今夜的船了。

    面上覆了寒霜,本就與裴云之有幾分相似的臉更像了。

    看著這副樣貌,曹澤語瞇了瞇眼。

    “柏公子,有人說過你和裴太尉長得很像嗎?”

    雖然裴懷川方才似乎是稱裴云之為長兄,但也并未指名道姓,曹澤語便不敢確認。

    “我與他是親兄弟!迸釕汛ㄖ苯映姓J了。

    “只是現下我不能與他見面,還請公子不要將我的行蹤透露!

    裴懷川沒必要騙他,曹澤語相信了。

    既是親兄弟,那此事便好辦了。

    要知道曹澤語最先找到幫忙的人便是裴云之,但裴云之對此并不感趣,只讓他另尋旁人。

    如今裴懷川既是裴云之的親兄弟,又與柏氏有關聯,還愿意幫他……

    他有何不答應的呢?

    曹澤語道:“既然柏公子不想,在下自不會多嘴,而公憑一事……我可以幫忙,只要柏公子遵守諾言。”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曹澤語起身:“林公子,走吧!

    第60章 找到

    闊別景國大半載, 再度回來,卻并無什么異樣感覺。

    下船當夜便又上了前往桑水的船。

    云蒼山間一月,寫完游記之時, 已是霜降。

    裴懷川的信也傳到了書院, 說是已經回了景國,但要回洛陽一趟。

    行文間并無異樣, 林落便未在意。

    裴懷川該是要回去一趟的。

    游記送到書院間供人傳閱時, 他便與采綠說了讓其留在東隅書院一事。

    采綠早就知曉了林落不愿讓她隨之奔波。

    只好答應了下來。

    于是在安頓好采綠后,林落才帶上在書院中大受好評的游記下山, 尋到桑水最大的書肆交付任旁的傭書人抄錄。

    “寧公子, 一月前北地周氏的七公子聽聞你回來了,特送信來, 邀你去清河南陽樓雅集一聚!

    臨走前,店家忽然叫住了林落。

    南陽樓便是那天下第一樓, 林落還從未去過。

    對于這個邀約并不意外,但一個月前……

    “唔……現下我去赴宴是不是已經遲了?”

    “不遲不遲,公子, 周七公子還未給旁人送請柬呢,他說只要你答應, 讓我立即鴻雁傳信去清河, 他可立即準備宴飲。”

    “寧公子, 周七公子真心十分仰慕你!

    店家是收了錢, 所以為周七公子好話說盡。

    思及在云蒼山上時,書院里的弟子都說周七公子等他許久, 見是不能來, 而家中又向葉氏要人,這才無奈離去。

    既然這人真的非見他一面不可, 林落嘆了口氣。

    “好,你與他傳信吧!

    清河恰在他自桑水去東郡的路中,只是若要從清河過還需繞路。

    不過現下才十月初,從清河繞路而去也來得及。

    至于去赴宴定會碰見許多文人佚客,以及洛陽與清河相鄰……

    雖然聽聞裴云之已然回了大景,但想來應在建業。

    裴云之一向不喜這般雅集宴飲,定不會在此,那些文人佚客與裴云之應該也沒什么交情。

    無礙的。

    *

    小雪時,裴云之回了洛陽一趟。

    彼時裴氏主母生辰,裴氏主宅便十分熱鬧,大小世族都來人祝賀。

    宴飲間觥籌交錯,見裴云之也在,不少人意欲敬酒,卻被置之不理。

    無人敢怒,便是連裴夫人見狀,也未多說。

    唯裴父輕瞪裴云之一眼,再與人揖禮:“大人見諒,犬子教導無方!

    “哪有,裴太尉為天子近臣,是我冒犯了!蹦侨嗽醺夜峙嵩浦挥樣樞α藘陕,轉開話:“從前常見裴夫人身邊跟著二郎君,怎的今日裴夫人生辰,卻未見裴二郎君?”

    “懷川他……不提也罷,玩心未收,至今還未尋見他蹤影,不過兩月前他倒是早早送來了賀禮!碧峒芭釕汛,裴父面色稍稍緩和了些,引著人離開作宴的堂中:“是一套暖玉案和暖玉墊,真是觸手生溫,還送來許多補氣的藥茶餅,大人遠道而來路途奔波,可一定要嘗一嘗,請隨我來內室。”

    已有一人在裴云之面前吃了冷臉,雖其人家族并不及裴氏,但畢竟此人是宗正。

    裴云之也是一點面子也未給。

    這下哪兒會有人敢去招惹。

    而裴云之對此并未在意,只跪坐桌案前,垂眸飲茶。

    直到裴父徹底離開,周遭相鄰食案前的人也都借與旁人攀談而離開,裴云之才放下茶盞。

    眼底是一片夜色,松開杯盞的手順勢落在案上點了點。

    身后侍從立刻上前。

    滿珧弓身附耳,只聽裴云之問:“他還是不肯說嗎?”

    這個‘他’滿珧知道指的是誰。

    此番將人秘密帶回洛陽還隱瞞著尋人許久的裴氏,雖不是他做的,但滿珧仍舊有些心虛此事。

    沒成想裴云之就這般在裴氏主宅內毫不在意地詢問。

    抹了抹額角汗珠,滿珧道:“長公子,二額……他、他不說!

    這些時來不管是餓著還是抄書抑或是刑訊,無論如何,裴懷川就是不說。

    好端端的人囚著折騰得消瘦極快,誰也沒料到自幼錦衣玉食的裴懷川會堅持這么久。

    來洛陽那日裴云之沒耐心了,便只讓人繼續去審。

    他沒再詢問一句。

    直到今日。

    許是裴父的話引人記起了裴懷川。

    “不過二公子讓我帶句話給長公子……”滿珧有些踟躕,不敢說。

    因為實在是太冒犯了。

    話落,看著裴云之的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著杯沿,滿珧知道這是不耐煩了。

    “二公子說……說讓長公子不要再找了,既是與少夫人兩不同心,便此生不用再見……”

    滿珧說著這話的牙關都在顫,他唯恐裴云之會因此盛怒。

    卻不料,裴云之很平靜。

    薄紅地唇啟合,他只吐出冒著寒氣的話:“那他便與落落兩心相同么?不知天高地厚。”

    似是平靜海面下的暗潮洶涌,是足以攪碎任何陷落的船只的狠厲。

    “額……長公子,那還要再罰嗎?”滿珧順勢問。

    他心里不免為裴懷川捏了把汗。

    也不知這回惹惱了長公子,這二公子還能不能活下來。

    “不用再罰!迸嵩浦鹆松恚骸鞍阉腿ダ险,請祖父好好教導他。”

    說完,裴云之便起身離開了這喧鬧的地方。

    “是!睗M珧也領命離開。

    離開主宅回到裴府,踏入院中屋舍。

    屋內還是兩年前他們離開洛陽之時的模樣。

    但此時不同的是,那個會甜甜喚著夫君的人不在。

    掀衣坐在軟塌上,其上案幾有三張薄紙攤開在一方托盤中。

    字跡是如出一轍。

    飄逸的筆鋒,翩若驚鴻。

    這是裴云之放在這里的。

    明明不想看,可都是屬于林落的痕跡。

    尤其是其上一張中一句“期與君相許”。

    這是連他都未曾擁有過的、屬于林落的情書。

    現在他手中,好像從中竊得一絲痕跡,屬于了他。

    如果忽略這是從裴懷川的行囊里搜出來,且其上寫著‘郎兄非良人’的話。

    他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招惹林落如此厭惡。

    是身份嗎?

    是如若脫下便如剝下一層皮的身份嗎?

    旁側半張帶著燒痕的信似乎也在驗證,就是。

    三張信箋,唯有一張“思芳樓見”是給他的。

    其實也不算給他的。

    那也是屬于裴二郎的東西,而他握在手里,如同熾熱的火焰將他指尖吞噬。

    尖銳刺痛劃得鮮血滿手,卻不想放開。

    緊緊攥著這些紙,他忽然起身,在桐木柜中取出了那日桂花林里才倒出一些的酒壇。

    常見酗酒之人是為忘憂,甚至能在夢中達成一切所求。

    從前不屑這般不切實際之人,如今他卻握著紙張,妄想憑此入夢。

    屬于小人兒的字跡在旁,酩酊大醉后一定會是個美夢。

    是嗎?

    烈酒一盞盞,帶來的是去往姜國前徐清凌在瓊州與齊羽玉說的那番話響在耳邊,連帶著自北地回來后侍從呈上來的半截銅盆里未燒完的信箋不知何時被窗外微風送至他面前。

    不想相信,但似乎又不得不相信。

    分明一切進展都那么順利,可偏偏人卻不見。

    那日自北地回到建業,溫匡壽為他設宴,他未去。

    只匆匆飲下溫匡壽身邊人遞來的接風酒,便轉身向府邸而去。

    可在府門口迎接的侍從們并未因他歸來而面露喜色,全都跪在了地上。

    在門口也沒見到熟悉的小臉,那在想象中會撲進他懷里、翹著眼睫說想他的人,不在。

    似乎有所預感,心如墜入沉冰古潭。

    冷得他少見戰栗一瞬。

    但許是他想多了。

    “落落今日可是不舒服?”

    眼神轉了一圈沒看見人,裴云之問侍從。

    不知為何,裴云之感覺自己說話時,右邊眉毛忽然狠狠地跳了一下。

    “長公子,郎君他……年前便失蹤了!

    滿府侍從不敢說,終還是滿珧站出來,慘白著臉斂目垂眉說著。

    聲音不大不小,但在裴云之耳里卻是擲地有聲。

    沒人會騙裴云之的,沒人敢騙,沒必要騙。

    只是……

    “失蹤,是什么意思?”

    很淺顯易懂的詞,裴云之卻仿若一歲稚童,問了一句。

    “長公子離開第二日,一個自稱是銀樓店家的女子來給郎君送簪子,我們還以為是長公子為郎君定的,于是他們說要去房中看著銅鏡試試時也沒攔,然后……然后兩個人就都不見了!

    “那時我隨侍在郎君身邊,但一進屋那店家就將我打暈了,再醒來郎君便不見了,屋中并無任何打斗痕跡,問了府中其他侍從,只道是那店家出去時也是一個人……還有一個侍從相送,應是郎君假扮的!

    銀樓查過了,都說并未來裴府中送過簪子。

    店家,也不是那個婦人。

    在府中侍從口中問出此事的時候已然是第二日。

    一日一夜,足以讓人遠走高飛。

    而他們也不能大肆找尋。

    只是一個婦人就能在滿是侍從的裴府中帶走林落?沒人發現任何異樣?

    是被人脅迫……還是自愿?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這一字一句都像世間最銳利的刀子,將他的心剜得鮮血淋漓,掉落著冰碴。

    如今已是三月,下落不明三個月。

    最好不過自愿逃離,最壞便是……

    他都不能接受。

    “騙人。”

    垂在袖中的手隱隱顫抖,是想要拔出劍的沖動。

    但裴云之最終只是眸光冷冷,吐出了這么一句話。

    “我這么久沒回來,是落落生氣了和你們串通起來騙我嗎?”

    說完,他大步向著主院走去。

    只是走入,看著還保持著從前模樣,卻十分冷清的屋內。

    什么都沒添,什么也沒減。

    是……真的。

    分明屋中在天色漸暗后就燃起了滿室的燭火通室透亮,裴云之的臉色卻仍舊黑得幾欲滴墨。

    “長、長公子,我被人打暈后醒來,就看見銅盆里這個還沒燒完。”

    跟隨進屋的滿珧想起一件事,連忙自一旁桌案上的木盒中拿出一張未燒盡的紙片。

    殘存的火焰沒將最后一句話吞咽。

    ——蔦蔦,可否提前離開?

    其上字跡,很熟悉。

    裴云之過目不忘在此刻體現。

    是裴懷川。

    也只有裴懷川。

    蔦蔦。

    蔦蔦。

    這世間只有一個人會這么喚林落。

    面無表情的,裴云之坐在旁邊的軟塌上,就這樣瞧著與離去之時毫無變化的屋內。

    心中該是慶幸的。

    不是與他明里暗里對立的人帶走了林落,應不會危及性命。

    但……為何還是胸中郁悶,眼前昏暗?

    他想,這屋中燈火通明,似乎也沒有讓這室內多明亮幾分,甚至還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或許是這燭燈太過劣質了,裴云之想,待明日,他定要追責究竟是誰采買的這些物什,又不是裴氏出不起這個錢,作甚要買這次品。

    劣質的燭火熏眼,裴云之閉上了眼。

    半晌,裴云之忽道:“滿珧。”

    “長……”“吱——”

    滿珧的應聲被推門聲打斷。

    此時侍從們都被遣散離去,府中卻并不平靜。

    院里火光明亮,匆匆步聲趕來在寂靜中十分突兀。

    裴云之卻恍若未聞。

    他只又問還在一旁的滿珧。

    “落落是三月前失蹤,你們為何不報?”

    那時他才離開建業兩日,追上他稟報此事又有何難?

    “是我不讓說的!

    裴少辭的聲音隨著步聲停下而響起。

    也是將近三月未見,這時的裴少辭卻與老宅里責罰人時的精神矍鑠截然不同。

    直挺了一輩子的脊背終是有些佝僂,他卻仍舊聲若洪鐘。

    “祖父。”看見來人,裴云之直身揖禮,面上卻仍舊冷寒:“是祖父讓人帶走落落的嗎?”

    不無可能。

    裴少辭并非是在裴云之回洛陽領兵之時知曉林落是男子一事的,他早就知道了。

    若說此事是裴少辭讓裴懷川去做的……也不無可能。不然為何攔著侍從不讓告知他此事?

    所以現下裴少辭來建業,是為了再罰他,讓他與林落斷開嗎?

    并未待裴少辭說話,裴云之思及此處便掀衣擺跪下。

    “祖父,云之認打認罰,但此生心意已定,絕不更改,還請放過他。”

    少見的服軟。

    打不服軟,罵不服軟,如今是怕林落出了意外才肯服軟。

    羽翼漸豐的人管不住,再多說也無用,裴少辭不禁重重冷哼一聲,甩袖離去。

    到底是三月前鬧得太僵,而今日又說起了林落一事。

    想說軟話的裴少辭說不出,也不愿說。

    跟在裴少辭身邊的侍從見狀忙道:“長公子這般說話真是要寒了郎主的心了,少夫人失蹤一事并非郎主所為,那時郎主不讓告知你是怕耽擱了要事,今日前來也并非是為了罰你,郎主為三月前罰公子一事自咎許久,十日前聽聞公子回來,特帶杏林圣手前來為公子瞧瞧身體呢!

    侍從說完也隨之離去。

    只剩裴云之和滿珧在屋中。

    祖父沒必要說謊。

    只是不是裴少辭,那林落呢?

    所以從一開始。

    看上的真的是裴二郎嗎……是心甘情愿的和裴懷川離開的吧。

    胸膛的悶讓他從地上起不來,更是直不住身。

    揪著衣襟弓腰,胸口似是破開了洞漏著氣,裴云之張口,想要汲取空氣,只是一張嘴,一口腥甜從他喉間涌出,順著唇邊流下從下頜滴落在地上。

    冒著黑。

    “長公子!”

    ……混亂的記憶重復著那一夜,是進來詢問洗漱的祝邵將他吵醒。

    “長公子,熱湯備好了,聽滿珧說公子晚間未在宴上用膳,可要膳房做些點心送來?”

    “不用。”聲音很啞,那雙黑白分明的眸中此刻浮現紅絲,瞧著很是可怖。

    祝邵卻擔心地蹙了蹙眉:“長公子,酒多傷身,要請醫士來嗎?”

    “不需!

    這一日裴云之并未進食過什么,但他卻分毫不覺得腹中饑餓。

    面色毫無波瀾地讓祝邵退下,順帶吩咐不許任何人打擾。

    垂眼,他手中還攥著那信箋一角,不忍捏皺。

    果然,騙人的。

    酒中并不會有美夢。

    *

    此行從桑水去往清河,林落本是想隨意搭乘條商船便好。

    但拗不過店家說什么他們恰好要送些卷籍走水路去清河,便要林落同行。

    盛情難卻,且能省下一筆銀兩。

    林落就同意了。

    只是有一點不好,這船常常要停靠。

    怕會在岸上遇到尋他的人,林落便一直沒有下船。

    但即便是在江上,有商隊同行,怕遇到水匪,還是免不了要見些生人。

    這日林落正在甲板上看船舷下浪花翻涌,便見一條船與他們相鄰。

    有人上來了。

    “徐世子,這邊請!

    轉首,林落見船主在甲板另一側迎上前,自兩條船之間搭的小木橋上簇擁著一人走來。

    “能在這條江上遇見徐世子真是有緣,這船上正好有一批要送去桑水的卷籍,徐世子若是有需要,隨意看!

    船主的嗓子亮堂,加上都在甲板上,林落便將他的話聽個真切。

    熟悉的稱謂加上徐清凌的身影出現在林落眼前,惹林落一僵。

    他怎么在這兒?

    怎么會這么巧遇到?

    不論是巧合還是別它,林落自是不會讓自己就這么出現在徐清凌面前。

    即便他因這兩日江上起霧而覆了面紗,讓人瞧不見他半張臉,但他也不會冒險。

    他又不是不知道徐清凌也在幫裴云之找他。

    于是林落迅速轉身,想要離開甲板。

    卻還是被船主瞧見了背影,只聽身后傳來聲音。

    “寧公子?”

    船主并不知林落的事,只知林落是貴人吩咐要特意照顧的,又少到甲板上來,他見了自是要招呼。

    可林落裝作沒聽見,步伐迅速回到了自己的船艙。

    便也不知船主在他離開后,有些尷尬地對徐清凌道:“徐世子見諒,我少見寧公子出來,一時忘乎所以才喚了一聲,他并非是見世子才不……”

    “寧公子?哪個寧?”徐清凌打斷了他:“叫什么?”

    “是有椒其馨,胡考之寧的寧,寧公子名什么我也不知,他是掌柜托我載他一程去清河的!贝魑⑽⒐恚骸靶焓雷舆請勿要責難寧公子,他非是對您不敬,許是一時沒聽見!

    “我何時說要責難他了?”徐清凌彎眼淺笑,“只是見其幾分眼熟……他去清河作甚?”

    船主道:“去赴宴,周七公子在南陽樓雅集宴飲,邀了寧公子。”

    “他常常這般覆遮面紗嗎?”

    “嗯!贝鼽c頭。

    徐清凌若有所思片刻,道:“你這兒可有寧公子練字的筆跡?”

    “有、有!阿寶,快去拿!”

    說來此事也是巧。

    他們原不該有林落的筆跡的,畢竟他們連此人叫什么從何而來都不得而知。

    但恰就在幾日前,船主女兒阿寶在甲板練字,讓林落瞧見了,便上來指點了一二,還寫下了兩個字以作示范。

    那時船主就在一旁看著,還夸贊了林落字好。

    阿寶很快將林落寫了字的紙張拿來。

    徐清凌倒不是個對墨寶研究十分之深的人,也憑字看不出什么。

    畢竟他唯一見過一次林落的字,還是兩月前他去瓊州接裴云之,只見其人懷中揣著一張信箋,視若珍寶。

    他看了幾眼,又思索著記憶對比起眼前的兩個字。

    有點像,但不確定。

    就像他看著那轉身離開的‘寧公子’身形與記憶中的林落也有幾分相似,但他不能確定。

    現下要強行上去看人到底是不是林落嗎?

    徐清凌覺著是沒必要的。

    他此行也是回清河,這一路上已經沒有船只可以?康陌哆叀

    倒也不急于一時去確定此人到底是不是。

    若不是也就罷了,若是,他要是一個不小心將人驚到了傷到了,可就不好與裴云之交差了。

    還是將這字傳信給裴云之,讓他自己辨認。

    這般想著,徐清凌將信紙折好。

    而后道:“暫時沒什么想看的卷籍,今日上來只是與你商議江上起霧難行,這一路可要同行一事!

    “要、要的!”河郡王世子主動邀船同行,船主哪兒有不答應的道理。

    徐清凌點點頭,又道:“對了,方才我問的話要的東西,還請一個字都不要與旁人說。”

    “定不會說!

    *

    殘月的霜覆夜,不知在馬上已是幾日。

    終是在看見清河城中一片燈火之時,馬匹才嘶叫停下。

    鞍上的人方翻身下馬,黑鬃馬便腿一屈,倒了地。

    裴云之卻恍若未覺,只大步流星來至城門口的徐清凌身前。

    “他在哪兒?”聲音很冷,

    “在南陽樓里!毙烨辶柙捖,便見裴云之轉身要走,他連忙阻攔。

    “誒——等等,你幾天沒合眼了?打算就這樣去見他?”

    連日的奔波讓裴云之面上已有些許青碴,不眠不休更是讓眼中布滿紅絲。

    這哪兒像平日里的他?

    徐清凌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裴云之,再加上那通身如寒冬臘月的冷氣,他都不免幾分畏懼。

    但還是好心提醒了他。

    “……”

    裴云之沒說話,只聽徐清凌又道:“別把人嚇著了,你這樣怪嚇人的!

    嚇人嗎?

    從前不是沒有過這般不眠不休的情形,北地時、回建業發現人失蹤時……

    那些時候旁人看他的眼中似乎都是有些許畏懼。

    或許真會把人嚇哭吧。

    裴云之抿了抿薄削的唇,似乎有些動搖。

    可也不想走。

    “他會又不見嗎?”

    兩年未見,天翻地覆尋人無處。

    像是人間蒸發,毫無蹤跡。怎么找尋也找尋不到。

    好不容易得來消息千里奔赴而來。

    他很怕這是一場幻夢,更怕是會消融的雪。

    不及時將那片晶瑩握住,便會掉在地上融化得無影無蹤。

    裴云之不敢想象這個后果。

    “你放心,你那庶弟不都被你抓住了么,我查過了,林落身邊沒人,他是自己一個人來的清河,你也不用怕他逃走,他白日還要再赴一回雅集宴飲,我已經讓裴氏留在清河的私兵里里外外守著南陽樓了,他不可能出來,你休息一下洗漱一下再去找他都可以!

    少見裴云之有這般慌亂的時刻,徐清凌將一切安排得都很好。

    裴云之默了默,這才隨之回了府邸。

    洗漱后,他并未休息,而是直接來到了南陽樓。

    等待。

    *

    在云蒼山一年,林落其實隨著裴懷川參加過許多回雅集。

    同好交流本就是一件趣事,而此次南陽樓的賓客更是來自五湖四海的隱士,各地見聞說起便停不下來。

    一天已是不夠他們聊盡興,于是周七公子又安排了明日再度宴飲。

    原先林落還以為周七公子回是一個儒雅世族子,沒成想見面后才發現是個極其跳脫的少年。

    風流雅逸,也不知是從何而來各大書肆只還在抄錄但未售賣的林落寫的游記,拿起就在林落身邊嘰嘰喳喳地問。

    “寧兄,這幽山之間真有蛟龍盤踞?”周鴻遠一雙眸子直棱棱望著林落。

    失笑一聲,林落道:“這前面不是寫了么,是登頂看山下綠林,高風吹過山脈林動,便似游龍潛行!

    對此失誤,眾人只當是周鴻遠故意為之。

    便引來一圈兒人,不論是去過姜國的還是沒去過的,對那兒的奇山異景侃侃而談。

    直到了半夜要各回廂房休息也不情愿,還是周七公子怕林落累著了,忙把人都趕了去,說是明日再繼續才罷休。

    而今日一早,有兩個人又早早敲開林落的門,一同用著早膳,再延著昨日的話說了起來。

    “寧兄,昨日你說姜國有種新茶煮法,甜口加奶,見你游記中也有寫到,其味感順滑,甜而不膩香嫩,我饞了一宿,今日實在是忍不住了,還請寧公子可否為我等煮上一壺品嘗?”

    “嘿,明兄,你這可真是孤陋寡聞了,你可知柏氏的茶樓恰在半月前就上了此茶,名為奶茶,既是想喝,你現在去旁邊茶樓點上一壺便是!

    “咦?半月前景國就有了?怎么會這么快就傳到此處?”

    要說在瓊州地帶有便罷了,畢竟那兒的姜國商人多。

    但清河與瓊州相隔萬里,且他二個月前才去過瓊州一趟,那兒還未有奶茶此物。

    怎的這么快就傳到了此處熱賣?

    “唔……”見人疑惑,林落終是有話說:“許是與我一道去姜國的柏公子與那兒的商人談好了此事,柏氏商行遍布大景,也不奇怪!

    柏氏商行涉獵產業許多,又遍開大景,自是很快就傳來了。

    驀然想起裴懷川,也不知道其人現下如何了。

    不過總不會過得太差。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么,明兄也不必去買,我稍后煮上一壺,你們先嘗嘗合不合口味才好!

    世上并非是所有人都喜歡甜物的。

    “那便多謝寧兄了!”“謝過寧兄!”

    二人毫不客氣。

    旋即明姓男子轉頭:“嘿,張兄,寧兄說是煮給我嘗,你怎的應得比我還快?方才說想喝就去一旁茶樓點上一壺的是誰?”

    “此言差矣,寧兄又沒說只煮與你一人品嘗!睆埿漳凶恿⒃诹致渖韨忍Я颂骂M,幾分得意:“且茶樓固然有,但手藝未定有寧兄好,昨兒個寧兄煮的那茶便……”

    耳邊拌嘴的話雖是有些紛雜,但畢竟是繞著林落而起。

    就是這樣一群不看家世、一心寄托閑情逸致上的人,夸贊著他的文采與煮茶手藝,怎能不讓林落微微翹起唇角。

    樓中喧鬧不止,立在樓上回廊欄邊聽著階梯上說笑的聲音,裴云之的眸光很冷。

    看著那人群中簇擁著的一個小小身影。

    他眉梢的風光與璀璨的眸子微彎,潤紅的唇抿笑起小小的弧度,瑞眼中的粼波澄澈透明,暗藏幾分勾人心魄的蕩漾若隱若現。

    他明明是笑得那樣干凈,秾艷的眉眼卻讓裴云之眸光驟然暗沉如濃墨,喉頭不自覺地滾了一滾。

    是……那樣鮮活的人。

    仿佛只存在于記憶中的人終于見到,他握著欄桿的指尖因為用力而被擠壓泛了白。

    他卻恍若未覺。

    貪婪的視線在旁人看來只覺幾分陰鷙,旁人都不敢說話。

    還是徐清凌上前:“看,我說了吧,他不會跑,你只需要在這兒守株待兔即可!

    “……”裴云之沒說話,只看著人走上了平臺。

    徐清凌也沒再多說,只向后招招手:“走,下去!

    說完,他看向裴云之。

    “下去找他吧!

    *

    三人只是剛上頂層的廂房,如昨日一般擺放的案幾整潔,其間卻沒人。

    讓人不禁生疑:“誒,周兄他們人呢,怎么還沒來?”

    “許是我們來早了,還不是你,一早便拉著我出來去尋寧兄,我們用膳用得早,周兄他們說不準現下才醒。”

    昨日眾人都嚷著盡歡盡興,也就林落和他們二人飲酒少些。

    張姓男子說:“寧兄應不會介意我們把你這般早叫醒吧?”

    “不介意!绷致湫α诵Α

    雖然他昨夜因著心莫名突突跳而睡得并不算早,但醒的還挺早。

    此時也不算太困。

    適時率先從廂房另一側門扉穿去了露臺的明姓男子忽高聲呼喚:“你們瞧,遠處青山霧中漫了金,要日出了!”

    日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在喻為天下第一樓的南陽樓觀賞旭日東升,別有意境。

    尤其是見遠處高山被漫彩透染鮮亮的色彩,待金輪升至山頂之時,即便相隔千里,在南陽樓上的人也能看見那高山之巔上的一顆古松被紅金映出輪廓。

    三人隨話來至露臺欄桿邊。

    恰見奇景,也嘆:“崧高維岳,峻極于天。”

    “吱——”

    露臺內的門扉忽響引人回首,聽著紛雜步聲,三人還以為是周七公子他們來了。

    可回身看去,林落只見一個身穿玄錦云紋衣袍的人走了進來,玉帶勾著勁瘦的要,袖口被護腕綁著,幾分肅殺之氣。

    來人如墨長發被鎏金發冠利落束起,一雙鳳眸冷冽,眸光沉似寒潭。

    身后魚貫而入的侍衛沒有任何猶豫就將林落身旁驚訝的人捉住,帶了出去。

    林落卻聽不見身旁人的驚訝喊聲。

    他只看著眼前人,渾身僵住。

    裴云之。

    裴云之怎么會在這里?

    縱使此時眼前的小人兒只是在發愣,面上變化細微,但眼中波瀾在天光變幻下更漾。

    淺嘗輒止地轉勾走人的眼波。

    裴云之極力克制著。

    胸腔中噴薄欲出的、腦海中日夜思念的……

    驚濤駭浪翻涌,在落下瞬間都化作了欺身的動作。

    大步上前攥住那不斷往后退、用手去尋那欄桿的細腕,將人抵在廊欄上。

    手腕上的痛讓林落猝不及防,要溢出口的輕聲痛呼在那雙眼眸往進時頓住。

    身后懸空,身前迎著的是驟雨欲來的暗。

    林落聽一道咬牙切齒的聲音響起。

    “還想跑到哪里去?”

    還想和他那好庶弟雙宿雙飛到哪里去?

    清冽俊美的眉眼陰冷無比,黑瞳中醞釀著狂風暴雨來臨前的漩渦。

    愣愣地對視著,林落提到嗓子眼的心讓他說不出話。

    被……抓到了。

    好像很意外,又好像沒那么意外。

    周遭的士兵已經將無關人等帶走。

    而后也都退了出去。

    此時此處只剩下林落和裴云之。

    就像是一只捕獲到獵物的獸,那張冷冽清逸的面容有了絲絲扭曲。

    是要將人拆骨入腹的兇惡,是想要摧毀一切的濃郁深淵……

    炙熱卻比狠厲的咬字最先出來。

    一滴清淚自林落臉頰劃過時,他還未感覺到。

    身體隨之微微顫抖起來。

    說不上是害怕還是激動。

    沉冷的氣息周轉在二人身圍,緩慢到似乎凝滯地流動著,混著似是余燼的旭日滾燙將兩人包裹。

    寂靜間,顫抖的聲音打破。

    “我……”

    分明方才和人說話時嗓子還沒這么干,脫口的字卻險些失了音。

    林落不知道該說什么。

    兩年的時光,讓眼前的面容似乎全然更改。

    不再有清潤雅致的笑,眉眼間的冷冽卻沒有被斂下,反而更為肆意。

    如山巒之巔流風朔雪冷刻過的線雕弧度鋒利,似結著冰,而后將人用寒氣包裹。

    牙關都在顫,林落分不清眼前人帶著凜冽的氣息湊近到底是為了什么了。

    是要殺了他嗎?

    是要殺了他這個在其毫不知情還未失去興致時就突然人間蒸發背棄了他的人嗎?

    “別殺我,可以嗎?”

    抿著唇咽了咽,林落終是小聲開口。

    滑落臉頰的淚珠還讓他的眼睫濕漉漉的,聲音也輕軟得可憐,像是清晨在溪邊被驚擾了飲水的小鹿。

    林落的腰抵在廊欄向后微傾引他鞋履有大部分離地,沒被抓住的左手使不上力。

    全身平衡點便都掌握在裴云之握著他手腕的力道上。

    只要裴云之一松手。

    他就會自高樓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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