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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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困伏枕好覺長, 離了顛簸,醒來便也不再暈沉。
睡醒時已是翌日午時。
睜眼,林落看著軟塌邊立著的采綠滿臉擔憂, 緩緩眨眼。
見是林落終于醒來, 采綠轉憂為喜,忙去抬來水任林落沐浴。
稍稍水聲, 發絲濕漉。待門開看林落懵懂模樣退卻, 清醒幾分,采綠才道:“女郎, 你嚇死我了!”
“為什么?”彼時林落任采綠為他擦著烏發, 他緩悠悠地吃著采綠早就拿回來的午膳。
現已是午后,天道卻不熱。
林落胃口便十分好。
“女郎自昨日午后到鄴水后, 已是睡了整整一日了!”
早間采綠見林落沒起,以為只是累著了, 午時取了午膳回來,見還是沒醒。
險些以為林落是昏過去了!
“上回落江一事也沒人為女郎請個醫師來瞧,誰知道女郎身子是否因此有了隱疾……這叫我怎么不擔心嘛。”采綠低低嘟囔。
她從未見過林落如此能睡的時候。
聞言, 忍不住為之好笑。
林落咽下口中食物,道:“只是路上跋涉太累了, 與落江一事無關。”
說起落江的事, 林落又想起了裴家那庶子。
不知如今他到了鄴水沒有。
“唔……”
置下筷子, 他略略沉思片刻, 忽問:“對了采綠,你可知這鄴水的府邸里, 有偏門嗎?”
“女郎, 有的。”
采綠道:“只是與正門相隔不遠,時時有人守著。”
這宅邸畢竟不如林家主宅大。
“這樣啊……”林落有些泄氣。
聽林落如此問, 采綠便知他是想出去。
她不解:“郎主述職最多一、二月,如今鄴水又沒有女郎熟識之人,女郎為何要出去?”
林落也不隱瞞:“那裴氏二郎也來鄴水了。”
言簡意賅,卻聽得采綠一愣,忍不住皺起眉。
這裴氏二公子,也追來鄴水了?
也忒……
又想起了林落每每與裴家庶子相會后回來的疲累樣,采綠略略嘆氣。
雖是覺其衣冠土梟,但畢竟林落現下唯能依附這庶子。
念及往后她還要隨林落陪嫁去洛陽,倒也不能對未來姑爺如此厭惡。
還是以尋常心相待吧。
不過……
采綠想起個事:“女郎不必為此憂慮,昨兒個我們來時引路侍從不是說了么?這一墻之隔……就是裴氏在鄴水的宅邸呢。”
一墻之隔?
采綠一說,林落對此似也有印象。
他記得那侍從好似是說,他所住之處是后園最偏僻之處,挨著與隔壁宅邸共用的一堵院墻。
而隔壁宅邸所住之人……正是裴氏長公子裴太常。
陡然從昨日昏沉記憶中尋到這段話,林落睜大眼回望采綠。
“裴、裴太常的府邸怎么會與林氏相鄰?”
話險些咬了舌頭。
林落實在是驚訝。
“女郎,我也不知。”
用巾帕仔細為林落碾干發尾最后一絲水汽,采綠道:
“稍后我送食盒去的時候,去打聽一下。”
林落點點頭:“好。”
*
待將小院中要做的活都做完,采綠這才收拾了食盒送往膳房。
采綠回來時,林落正在洗筆。
略略練字幾張,有些難以靜心,便不練了。
墨色暈開在清水之中,蔓延烏黑。
垂眼的人兒纖翹長睫如鴉青蝶翼,輕薄一片,在眼下投下陰翳。
小臉上沒有情緒,唇瓣微抿。
不知林落是為什么在不悅,采綠只跪坐其身側,將打聽來的消息略略訴說。
“女郎,方才問了常年守在此處的侍從,林、裴兩家府邸相鄰只是意外,而在裴太常知曉相鄰府邸是林家后,便甚少在此處下榻,宅邸幾乎是空置了,只有幾個仆從守在此處。”
“原是這般。”林落忽松了口氣。
抬臉,面色緩和。
旋即采綠又道:“雖說裴太常甚少在此處下榻,但女郎既說裴二公子也來了,他未嘗不會在此小住。”
言之有理,林落抬眼看采綠。
只聽她繼續說:“我方才已出府尋了裴氏的侍從塞了幾兩銀子,托門房的小仆若見裴二公子,多留意下去向。”
“好。”
采綠將能做的都做了,林落也心安些許。
現下只待消息了。
*
鄴水涼爽,自來時小住了五日,林落每日都神清氣爽,心情頗好地煮茶練字,毫無半分熱悶。
唯有一點不好,那便是隔壁宅邸靜悄悄的,采綠日日去問,也未得到任何消息。
這第六日又是如往常一般,練完字后拿出茶爐煮茶。
其實林落近來煮茶技藝自覺已是足以賣弄,但有一處總做不好。
那便是烤茶。
既是做不好,便要多練。
只是這么久來,林落仍覺這茶喝著雖有甘味,但也有苦味。
他著實不好這一口,但練都練了。
他自也不會半途而廢。
更何況那庶子好茶。
這般想著,林落垂眼認真看葉炙烤微黃。
小院有一棵合歡盛放,每每風吹便飄搖落下,如霧飛揚,遍地粉黛。
因著林落的窗子正對著庭院,怕見遍地合歡煩心,采綠常常要掃院子。
于是在林落煮茶時偶見采綠一個時辰內去掃了三回,便喚她。
“采綠,不用掃了,落著也是極好看的。”
石青磚與粉白色交錯,并不礙眼。
“喏。”采綠這才收了手,又進屋中,為林落整理晨時練字的紙。
理著手中紙張,瞧見上面極好的字。
她不解:“女郎,你十二歲時不是已經將《詩經》熟記了嗎?書寫隸文都和竹卷上的一模一樣了,為何近來又抄錄起了《詩經》?”
尤其是《子衿》,抄了整整三張。
此時碾茶緩緩,林落動作一頓,低聲:“近來有些忘了,再練練而已。”
如是說著,他垂眸拿起竹篩,細篩茶末。
掩去心思。
《子衿》……抄著只是因為總會想起那日裴云之未寫給他的字。
他可記著呢,裴云之欠他一張《子衿》。
院中稍稍沉靜片刻后,忽而,小院外還未見人,便聽聲近。
“咦?阿姊身邊的侍女好生懶怠,院中落了這些合歡也不知快些掃了。”
林落抬眸,透過窗邊,見是林青窈和林元燁一道走了進來。
他連忙放下竹篩起身,方走到屋門,便與二人相遇。
“見三哥哥、青窈妹妹安。”
微微福身,林落再道:
“是我不讓掃的,合歡遍地,我覺十分好看。”
“這算什么好看?”
也微福身回禮,林青窈說:
“你可知前些日子圣上去了清水河賞荷,言是浮香曲岸,萬荷在河,今日我們一道也去瞧瞧,如何?”
似是怕林落不去,立在林青窈身側的林元燁續道:“圣上前幾日賞過了荷,夸贊之言傳遍鄴水,今日鄴水的王公貴族子弟便相邀前去,窈妹妹想著這幾日你應是在屋內也憋壞了,特來邀你也一同前去。”
“小妹,可去?”
林元燁喚小妹時還是有些尷尬的,但卻也是真心相邀。
雖是與林青窈解了誤會,可也不代表他對小妹全無真情。
畢竟也是親妹妹。
他現在唯怕林落還在為落江一事,不欲理他。
見林元燁小心翼翼地殷殷切切,林青窈也盛情。
林落想了想。
這林元燁不僅沒有什么對不住他,反而還給了不少銀兩給他。
總歸是要回報一二的。
于是林落對這些其實是沒有什么興趣的,不過……
還是應了聲。
“盛情難卻,自是去的。”
*
馬車還未停時,微風吹起小簾,萬萬水芝便闖入人眼。
薄日微光如霧,籠于粉白與翠綠之上。嫩蕊凝珠,隱隱欲滴,荷香隨風送幾里。
到時,馬車外已有不少人交談,比他們早到的林元燁也已融入其中。
不過林元燁也沒忘來扶兩位妹妹下來。
下了馬車,林青窈和林落便隨著林元燁稍稍往河邊小亭走去。
只是走著,不知為何周遭交談聲小了許多。
唯有林青窈話聲如常:“三哥哥,這荷花真好看,我記得你丹青最好,今日帶筆墨出來沒?稍后為我和阿姊畫一幅畫可好?”
看著河中荷花清潤圓正,莖又纖細婀娜,林青窈眼中熠光。
“自是帶了筆墨出來,想畫多少副都可以。”林元燁彎眼淺笑。
得了許諾,旋即林青窈轉首問林落:“阿姊,你可愿和我一同入畫?”
林落在一旁聽著,見是問到自己。
想了想,點頭:“愿意的。”
遠處荷花著實美麗,林落還從未被人畫過丹青。
不妨一試。
話音剛落,一旁忽有聲音湊近。
“青窈妹妹,要我說,論觀荷之美還是洛陽芙蕖最為灼艷,不若明年讓元燁帶你和這位……女郎一同前去洛陽,我招待你們,可好?”
來人一襲青灰扁金寬袍,面容英正,話雖大膽了些,但也不逾越規矩。
林落聞聲看去。
恰好與那雙明亮眼眸對上。
只一眼,那眸子便偏開,白皙面上似覆上薄紅。
林落并未太過在意,只思量他方才那番話。
聽起來像是林元燁和林青窈的相熟之人?
果然,下一刻林元燁看著來人,驚訝出聲:“常同!你怎么也在鄴水?你不是已然做官了么,如今還隨阿父前來述職?”
一句話方落,下一句又續:“還有,你說在洛陽招待……你是如今去了洛陽任職?怎么沒和我說?”
問話緊密得很,話間鐘常同來至林元燁身側同行。
他無奈道:“難不成我就不能是來親自述職的的么?阿父已然致仕,如今不用來述職了。我年初剛調任洛陽,太忙,便未與你傳信。”
“那今日相見,待會可要好一番敘舊。”
聞言了然,林元燁感嘆。
鐘常同笑:“那是自然。”
二人重逢,話來話去,終是待說完,鐘常同再看向林青窈與林落。
眼眸幾度看向林落,卻又避開,似是羞澀。
只敢看林青窈,道:“青窈妹妹,好久不見,上回見你,你還不愿與元燁共赴一宴,如今終是愿意和他說話了?”
“只是先前有些小嫌隙而已。”
對于此事不愿多說,且有位故人已逝,林青窈不愿多提。
只道:“常同哥哥,別來無恙。”
“如今解了嫌隙便好。”林青窈不愿多說,鐘常同也不多問。
說話間,四人已來到河邊小亭。
待落座,鐘常同再言:“許久不見你們,方才我可不是玩笑話,恰好我這幾年都在洛陽任職,你們若愿意,洛陽不止有芙蕖,九月還可看十里金桂,有空可愿去寒舍一聚?”
他言笑晏晏,倏爾轉首:“這位女郎眼生的很,但和窈妹妹眉眼間也有一兩分相似,可是林氏旁系的表親女郎?”
“女郎……可也愿一同前去?”
鐘常同倏忽問這話,林落終是覺察出一絲不對勁。
但他沒打算回應。
“她不是表親女郎,這是我阿姊,林落。”
林青窈開了口:
“也不用勞煩常同哥哥了,我阿姊九月就會嫁去洛陽裴氏,若去洛陽,裴氏自能招待我們。”
此言驟然落下,鐘常同面色僵了僵。
他看向林落。
身后是涼亭外的荷花嬌媚,卻不及眼前女郎眉眼間半分絕艷。
他自第一眼看見,便心動,河邊眾多人無一目光不在此。
可……
沒成想,沒成想這便是林氏要嫁去裴氏的女郎。
鐘常同不說話了,林落也還是沒說話。
周遭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好在林青窈脩然起身。
拉著林落。
“阿姊,想去泛舟嗎?”
小亭外有許多船夫守著木舟,供人游河賞荷。
已有不少的郎君女郎前去。
坐在此處也是尷尬,林落便頷首:“嗯。”
“窈妹妹可是不畫丹青了?”林元燁卻問。
林青窈蹙眉瞥他一眼,有些微惱他沒瞧出情勢:“三哥哥先與常同哥哥敘舊吧,我和阿姊泛完舟再來。”
說完,她轉身走下涼亭,來到一個船夫前給了銀子。
再與林落共乘一舟。
小舟不大,侍從都留在岸上。
只是剛泛起來,旁邊荷花一朵朵,蓮葉長勢不均,高低交錯,翠青遮住清河水。
碧波只蕩漾在舟邊,清澈下有紅鯉猝然游過,逆舟水紋,頗為有趣兒。
林青窈卻無心思去看。
林落問:“青窈妹妹,為何興致不佳?”
“非是興致不佳。”林青窈看了一眼林落,又垂下頭。
悶了一會兒,才嘆一聲:“阿姊,你方才也看出來了吧,那鐘常同是瞧上你了。”
“嗯,不過我已有婚約了,想來他心中有數,這又如何了?”林落不解。
幽幽抬眼看他,林青窈道:“鐘常同是鐘太傅獨子,家風嚴正,其人正直良善,如今鐘太傅致仕,他在外任職……其實方才我在想,如若你不為我替嫁,或許嫁與鐘常同,是一樁極好的姻緣。”
夫家長輩不在身邊沒有糾紛,夫君又正直良善。
林落雖是庶出,但畢竟是林氏女,身份也相配。
林落卻忽而彎眼笑,幾分清甜。
“青窈妹妹,你多慮了,替嫁一事即成定局,便不要再想這些事了,世上姻緣萬千……誰能肯定嫁與誰就是最好的呢。”
其實現在這樁姻緣,他也挺滿意的。
裴二郎……是個極好的人。
這一樁先前一直被他認為是錯誤的姻緣,也許是正確的。
這般想著,林落不欲再與林青窈就此言說下去,便折下一片荷葉,微微傾身,蓋在林青窈頭上。
“你作甚?”林青窈不解。
林落淺淺而笑:“薄日照也催人老,泛舟賞荷看景好時,青窈妹妹也要記著不要讓日頭曬到了。”
*
小舟隨風與荷搖搖,不知何時風作,天色也忽暗。
非是漸夜,翻滾烏云是風雨欲來之勢。
鳴雷低沉作響,自發覺到雨傾盆不過半刻。暈染水芝瓣被打歪斜,叢叢荷葉簇著嫩花無助搖曳。
潮濕水汽將清香混雜,急雨點點霎時沾濕衣衫。
舟中人無措,甚少遇見這般情形的船夫在愣過后連忙撐舟靠岸。
卻不是來時岸邊。
待下舟尋樹下避雨,斜吹雨勢卻也聊勝于無。
好在不遠處有個別苑。
本是欲與船夫一道前去,但舟上無繩,船夫恐小舟飄走。
便只有林青窈與林落二人頭頂荷葉勉強避雨,深一腳淺一腳上前,叩門。
“吱呀——”
木門很快循聲打開,一個侍從探頭出來,看著林落與林青窈,狐疑。
“二位女郎雨中敲門何事?”
如今風雨飄搖,兩個女郎敲門能是何事?
不過思及身邊并未帶侍從,這般兩個衣著華貴的女郎出現在此確實突兀。
林青窈道:“我們二人是東郡林氏的女郎,今日來清水河畔賞荷泛舟,不料驟來急雨,暫無處避躲,請問你家主人可否借屋我們等雨停?”
自報了家門是世族女郎,侍從聞言似有一愣。
“稍等,我先去問過長公子。”
說完,侍從轉身離去,便是連門都忘了關。
朱門半掩,但不能不請自入。
等待之時,二人便立在門口檐下,稍理儀容。
將發頂荷葉拿下,葉面寬大倒也使頭臉無礙,只是雙肩與衣衫盡數沾雨濕,發梢也是。
“鄴水城外的別苑……也不知此處住著的是何人。”
一邊將衣袖墜濕的雨水稍稍擰了些,林青窈忽一邊小聲嘟囔:
“天子賞荷之處也敢建私宅。”
“許是什么位高權重之人吧。”林落低聲回應。
話間少頃,朱門忽然打開,幾個侍從涌出將二人圍住。
撐傘的撐傘,披衣的披衣。
“二位女郎,請。”
先前開門的侍從畢恭畢敬:
“長公子已為二位女郎備了熱湯與干凈衣物,夏雨雖熱,但也忌諱著涼。”
突如其來的熱絡讓林青窈挑眉,不過也不意外。
世族林氏在外受人恭維優待實屬常態。
坦然受著侍候,林青窈向內走著,問:“長公子?請問你家主子是哪家長公子?今日相助之恩,日后林氏必備厚禮登門道謝。”
林青窈既問,侍從便答:“回女郎,我家主子是裴氏長公子。”
“啪!”
耳邊話落之時,一滴雨忽然在林落耳邊墜下,打在手中荷葉面上發出脆響。
如他心池落入一滴,泛起水紋破了平靜。
裴氏……長公子。
第42章 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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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落雨如霧絲絲縷縷纏綿, 屋內也有水聲響動。
待林落換好衣衫出來,廊外云層恰好掠過電閃,隨后悶雷滾響。
來時林落是和林青窈一道, 待出來時, 卻見旁邊廂房已空。
守在門外的侍從上前道:“女郎,方才與你同行的女郎已經先行更衣完, 去見裴長公子了。”
“女郎既是也已更衣, 請隨我來。”
這話便是林落也要去見了。
侍從恭敬,林落卻蹙眉。
可, 不得不去。
路上一邊走著, 侍從一邊又絮絮道:“還請女郎見諒,別苑內向來不住女郎, 也未有侍女,所以只有凈整的男子衣袍, 雖是侍從衣衫,身量些有不合,但無人穿過。”
林落聞言了然。
難怪方才洗漱好后穿衣之時, 見送來的是男衫。
他還有些怔愣。
思量莫不是裴家庶子將他是男子一事告知裴長公子了。
雖覺不大可能,但如今侍從解釋, 他才安定稍稍慌亂的心神。
可……
即便如此, 他還是不太想去見那裴長公子。
無它, 他總覺此行不妙。
臨川一遇, 林落已知那庶子也要來鄴水,如今他來鄴水六日, 照理說現下那庶子應也是到此許久了。
也不知此時那庶子將要替娶一事告知裴長公子沒有?
應是告知了。
既是告知了……
現下與這浸潤官場數年的裴長公子相見, 林落覺著自個兒定是不輕松了。
裴長公子會借機探他知不知裴家庶子要替娶一事嗎?會……發覺是他主動引誘那庶子嗎?
林落自覺無法在那裴長公子面前滴水不漏毫無破綻,所以他不想見。
卻也無法不見。
畢竟是主動前來了裴氏別苑避雨, 又受招待,該是要見的。
只盼那裴長公子不會在林青窈面前亂說些什么。
行步在雨中回廊上,來時林落就覺這別苑頗大,如今向前堂走著,彎彎繞繞,便更覺廣闊。
遠遠路過一片竹林,忽瞥見長廊遠處竹林間,似有一間不小的竹室,讓他多為留目了一下。
不過太遠,又有竹節青葉遮蔽,很快不見。
林落便收回視線,跟著侍從再轉一段回廊,來至前堂。
“女郎,請。”
到了,侍從駐步在外。
前堂門敞著,入時,只見林青窈跪坐在左側一方紫檀木案前,再看主位,一道屏風隔前,朦朧著后面的人影。
其身形清雅,不見面容。
本還以為一進來就會見到那‘未來夫婿’,卻不料是如此情景。
倒讓林落少了幾分緊張。
交握身前的手緊了緊,林落向著主位微微福身:“東郡林氏林落,見裴太常安。”
“不必多禮。”
屏風后的聲音有些沉悶,像是刻意壓制過的一般。
見過禮,隨即林落移步跪坐在了林青窈身邊的案幾前。
方落座,便聽林青窈向著屏風處又繼續著方才的話說。
“今日真是多謝裴太常相助,不然我們就要淋雨了。”
“無用見外。”
屏風后聲音淡然。
他們二人說著話,一旁的林落垂著眸。
是一句都不想參與。
且道謝的話林青窈都說了,也不需他說些什么。
現下他只盼雨快些停。
這般想著,林落眸光略轉屋外,卻未見雨勢。
——一個侍從端茶進來,擋了廊外景。
待侍從靠近,垂首為林落與林青窈案中茶盞傾倒茶水。
屏風后的聲音適時道:“泛舟賞荷至雨來避躲,想來二位女郎至今未飲水,許略有舌干,我便命人煮了茶,還望二位女郎不嫌。”
茶霧裊裊,熟悉淡香縈繞。
垂眸看著,林落思緒驀然有一瞬偏移。
得益于林落這些時來常常煮茶。花茶餅、金瓜茶餅與云霧茶餅換著煮了后不能浪費,他便飲下。
嘗多了,倒也能僅憑氣味稍稍辨出各類茶香中的略微不同。
于是輕嗅面前這茶香熟悉,林落想起那裴家庶子了。
這淡茶甘味似是那人身上常有。
唔……
他倒未成想那裴氏庶子所好茶品會與裴長公子相同。
一人風流紈绔,一人天之驕子,想來二人唯一相同之處許是在此了。
不過他總覺……裴氏庶子未定比這裴長公子差呢。
思量著,林落端茶輕抿。
林青窈卻看了看茶,未動。
她道:“多謝裴太常美意,不過我不喜飲茶,論此道,阿姊略好飲茶……啊!”
話音未盡,林青窈忽小呼一聲。
是倒茶的侍從起身之時不小心拌了一下案腳,帶得幾案搖動茶盞歪斜,茶水弄翻她身上。
茶還微有熱度,恰又是灑在腿前濕了衣擺,惹林青窈蹙眉。
還未等她發作,侍從連忙伏在地上:“女郎見諒、女郎見諒!”
“府中侍從手腳愚笨,還請窈娘子見諒。”
屏風后的人也注意到了外面情景。
“窈娘子的衣衫是濕了么?滿珧,還愣著作甚,帶窈娘子先去換件衣裳再行請罪吧。”
裴氏主仆的話緊密得很,惹林青窈一句也插不上。
不過衣衫透濕,現下只能如此了。
林青窈便起身隨侍從離開了。
堂中情勢轉換迅速,林落尚還懵懂瞧著,待人走后,才發覺此時屋內唯剩了他和屏風后的裴氏長公子。
這……
一時啞然無言。
林落惱自個兒方才為何沒出言隨著林青窈離開。
如今走也不是,坐也不適。
吹雨微風入堂,撩起云頂檀木梁上遍繡銀線云霧紋樣鮫綃帳,教簾下墜珠搖晃如灑。
更襯屋中靜靜。
坐在薄絹竹林屏風后,裴云之隱隱可見林落不住偏首望望屋外,又向主位望望。
幾度張口,卻又抿唇。
雖不見詳細,但林落細眉微蹙不安模樣猶在裴云之眼前細膩。
不自知眼神柔和,裴云之開口破了屋中寂靜。
“方才聽窈娘子說落娘子好飲茶……請問這茶,落娘子品著可還滿意?”
驟然聽裴云之主動尋自個兒問話,林落心一緊。
見是問茶后,才稍稍松口氣,垂下眼瞼斂去惶恐。
“回裴太常,我品不出來,不過是從前煮過幾次花茶餅,覺著有花香,便多煮了幾回教青窈妹妹誤會了,所以此茶……我只嘗出葉子味,再多的品不出來了。”
林落故意將話說得粗陋。
屏風后有一刻寂靜。
再忽有淺笑聲。
“落娘子之言謂我心聲,少時我也不好飲茶,覺著不過葉子泡水。”
說完裴云之頓了頓,欲等林落問他為何如今又好飲茶。
卻見那平日里話聲不停的小人兒,隔著隱約屏風,在那兒垂眸擺弄茶盞。
不說話。
“……”
默了會兒見林落確實不打算說話,裴云之續上前言:“但如今久了,覺著提神不錯。”
聽著屏風后的聲音說著,林落還是沒說話。
畢竟這話又不是問句,林落也不知該如何搭話,也不想搭話。
便稍稍飲茶,裝作很忙。
室中又陷入些微默然。
小人兒如此作態,裴云之非是不懂林落現下想離開之意,可他好不容易與林落有了機會獨處……
私心是想與人再多說說話的。
以裴長公子的身份。
于是少頃,裴云之又開口:
“落娘子可是覺著獨坐無趣?”
林落微微頷首:“嗯。”
當然無趣了,但最主要的不是無趣。
是……很微妙。
裴云之這般同他尋常說話,又不問替娶一事。
他提著心吊著膽,一時也不確定那庶子到底和裴長公子說了替娶一事沒有。
若沒說,他得胡思亂想了,憂心那庶子到底想沒想娶他是不是騙他。
若說了,這裴長公子還這般言笑晏晏絮絮溫語,那真是……有點可怕了!
不問他不疑他,裴氏長公子真的不疑一個好龍陽的庶子突然想娶一個女郎是一件尋常事嗎?
林落從不覺讓那裴家庶子說服裴氏替兄娶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心中疑惑著,只聽那裴長公子又道:“既是無趣,恰好我近日收了幾幅名家字帖,還未品鑒,落娘子可愿一道鑒賞,用此解悶?”
裴云之記得林落常常練字,是好書法的,應不會拒絕。
卻不料……
“回裴太常,我幼時體弱,臥病在榻多年……只識得幾個字,并不會品鑒書法。”
“……”
下一秒就欲喚人去拿字帖來的話堵住,裴云之微微凝眉。
這小人兒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想同他多說些話了?
到底明面上與其定親的人是他呢。
撫在案上的指尖輕點,沉悶。
卻未氣餒。
裴云之又道:“是裴某失禮了,說了這么些會兒話,不知落娘子可想用些點心?如今方過重午……鄴水四季如春,竹林茂盛,有一道小吃名勝,便是將糯米置于竹筒內水煮,謂之筒粽,其味與角黍相似,卻是青竹香,落娘子可吃過?”
“沒有。”林落回答簡潔。
“那不若……”
“勞裴太常費心了,我并不愛吃角黍,且身邊向來有人伺候,我對此藝不精,也不甚喜愛聽這些繁復工序,畢竟聽了也不會親自去做,角黍筒粽什么的,聽著……就麻煩得很呢。”
聲音分明是綿軟輕柔的,在急雨敲窗噼啪脆響中尤為糯軟。
可話是明顯不悅還有些微不耐煩的。
急促的話落下,林落余光不禁瞟向門外。
為何林青窈現下還未歸來?
且,外面的雨越來越大,他們何時才能離開……
斜雨傾盆瓢潑,烏云遮蓋,伴隨三兩時電閃雷鳴。
更顯二人之間氣氛凝滯悶重。
林落把話說得如此決絕,真讓裴云之再說不了一句。
終是輕笑一聲,微冷。
“落娘子……真是真性情呢。”
分明是清潤的話聲,林落聞言卻蹙了蹙眉。
渾身像是被蛇纏住一般,冷膩沁入衣料纏著肌膚。
他不想回答,更不想在此處多待了。
裴長公子知是不知替娶一事以及到底會不會問他疑他……林落都不想在意了。
實在如坐針氈。
片刻后,林落忽然起身行禮。
“裴太常,我去看看青窈妹妹換好衣衫沒。”
“嗯。”
裴云之應聲清淡。
小人兒這般冷漠,他如何覺察不出……
胸中熱絡驟然被冷水澆滅,他還以為今日躲雨之事,是小人兒聽了他那日臨川的話,故技重施前來試探引誘。
沒成想卻不是。
非但不是,他這般主動遞好只是想與人搭話,也不能使其起半點與他言談的心思。
倒顯得方才他在聽聞是林氏女郎敲門躲雨后,那般心悸。
愚昧。
第43章 竹室
*
檐外天色陰沉, 猶顯庭中葳蕤明澈。
葉上打雨清脆悅耳,層層疊疊蒼翠洗過,水珠便順片尖滴落入泥。
木欄也雨濺碎珠, 躥絲絲幾不可見的水沫沒入廊中蹁躚錦緞上。
別苑廣闊, 回廊曲遠卻只有兩人,略顯冷清寥寥。
邁步其間由侍從引著, 走在去找林青窈的路上, 林落微微吐氣。
自屋中出來,心靜了靜, 他才覺自己方才好似十分冒犯。
不過那裴長公子卻并未責怪他。
可即便如此, 林落也未覺其人多好。
實在是琢磨不透,一番相見下來, 竟凈讓他心亂了。
現下胸中滿是不定,惹得……
他有點想那裴家庶子了。
眼睫顫了顫垂落, 林落抿抿唇。
良久。
待他斂下心緒回過神來,見前路廊長還未到。
他問:“方才更衣之處似乎不是這邊,可是走錯了?”
侍從聞聲回首:“回女郎, 此苑南處是湯池廂房,北處是客舍, 方才那位女郎只是濕了衣擺需要更衣, 便帶去客舍了。”
原是這般。
林落稍稍頷首, 便不再疑。
徐徐邁步間, 侍從終是停在了一間廂房門口。
他敲了敲門,再退開旁側。
“吱——”
門扉小聲打開, 卻不是林青窈。
而是一個侍從。
“見過女郎。”
侍從話聲方落, 屋內林青窈抬眼見門口是林落,停了手拿帕子碾了碾唇角, 才道:“阿姊來了,正好坐下一道用點冰甜湯吧。”
半晌未見林青窈換好衣裳,林落本以為林青窈是動作慢了些。
待進屋,才見原是林青窈早已換好了干凈衣裳,跪坐小幾前,已是用了半碗甜湯。
微微蹙眉,林落近身在對案跪坐下來。
“青窈妹妹,怎的你更衣后未去前堂?”
任著身邊侍從將已然不冰的甜湯拿了下去,又端上兩碗剛盛的甜湯。
還冒著絲絲寒氣。
林青窈執玉勺攪了攪,才回:“方才更衣后是預備去前堂的,不過侍從說裴太常讓人備了甜湯,又說雨勢太大,邀我們在此留宿一晚,讓我瞧瞧廂房內還要添點什么,稍后讓侍從進城去與林氏傳信時一道采買。”
“這些事兒堆一塊兒,我便忘了,阿姊勿怪。”
此時屋外天仍作昏暗,疾風驟雨未歇,已是辨不清如今何時,也瞧不出幾何會雨停。
這般情勢下,道路泥濘,侍從騎馬尚還能進城,馬車卻不成。
讓他們在此留宿倒也尋常。
只是現下說起,又見林落眉尖稍蹙,林青窈也覺任林落一人與那裴長公子獨處不好。
照理說,定了親的新人是不該婚前相見的。
不過好在那裴長公子設了屏風,應也無礙。
且她與那裴長公子方才稍稍交談過,覺其人謙謙君子。
應不會太過逾矩。
這般想著,但林青窈卻未見林落眉間解開。
她本欲舀湯的動作停滯,小聲問:“阿姊……為何不虞?”
心覺林落并不是一個會與她置氣的人,也甚少見他如此。
林青窈想了想,再問:“阿姊可是不想在此借住?”
“嗯。”林落這才應聲。
借住……
林落一想還要與那裴長公子相處,便覺不適。
“可雨路泥濘,此處距城中十幾里,實在難行。阿姊若是因禮教不妥不愿與裴太常共處……這不是我也在此么,無礙的。”
林青窈道:“方才你也見過裴太常了,雖未見人,卻也溫和有禮,對待我們頗好,往后你嫁過去應不會太過被為難。”
話轉幾道到了婚事上,林青窈好似全然忘了林、裴兩氏不和之事。
“……嗯。”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林落自知今夜恐怕是不能離開了。
便也不再多言,只垂眸捧碗。
絲絲涼意自指尖沁入,游至五臟六腑。
唇角輕嘲隨瓷白玉勺含沒隱去。
裴長公子……
若其人真好,為何林青窈自個兒不愿嫁呢?
全然是因為林青窈只想尋同心人的緣故嗎?
他覺不是。
林青窈只是想活。
世族門閥,家族之重。
姓氏、出身在此世間,遠比情與命重得多。
所以,縱使世族聯姻是為尋常事,但林青窈獨獨不會愿嫁去裴氏。
兩家之爭,注定在未來新帝登基后,有一族消亡。
而在那之前,只要如今天子一死,無論裴氏愿不愿意讓林青窈活……
林青窈都得死。
享世族之益,也要為其維系。
傲骨清潔的名聲也是世族的利益。
林青窈不愿赴必死之路,李素蕓也不會愿。
那只有他。
或許世間若無他,林家也會為林青窈再布局其他門路。
只是如今有他這么個無人知曉的‘庶女’在,名正言順天衣無縫,林家便不必多費心思了。
這些事林落先前不是不知曉,不過如今細想,還是會覺心哀。
好在天子雖是遲暮,但應也有幾年可活。
屆時他嫁去裴氏,還有時間再籌謀李小娘之事。
且看那裴家庶子屆時是否能愛他憐他,也一道為他和李小娘謀出生路。
不至于讓他淪為一株被傾軋的微草。
*
和林青窈略略說了幾句話,林落便被侍從帶向他的房間。
與林青窈的居所不同,林落的居所是往著竹林深處走的。
這讓林落奇怪。
他問:“為何我不與青窈妹妹近處住?”
不是說客宿廂房在北處嗎?為何又帶他向東邊兒走?
早已聽了吩咐的侍從道:“因著長公子好靜,只備了一間待客,其余居所都用作了儲物掛畫,現唯有東竹林處還有一間空置廂房,還請女郎見諒。”
只備了一間待客?
眼珠微轉,林落稍稍沉吟一瞬。
再問:“別苑客舍如此之少,那……素來聽聞裴二公子喜好游歷山水,裴太常又好靜,若是裴二公子來了鄴水,可是住在鄴水城中的宅邸?”
“二公子若是來鄴水,因城中宅邸景致尋常,通常不會在城中落腳,倒是會來此處小住。”侍從回。
“那城中的宅邸可是就這般空置了?”
侍從搖頭:“這倒不是,長公子述職公務繁忙之時,也會在城中宅邸小住。”
僅是裴長公子一人偶來鄴水述職,卻有兩處私邸。
林落若有所思垂下眼。
真是……財大氣粗呢。
心中雖是這般想,他口中卻再問:“既是如此,我們住在此處是否不太好?若是裴二公子來此,豈不是沒有他的住處。”
林落話聲淡淡,在廊外瀟瀟風雨中并無別它情緒摻雜,似只是略有好奇。
侍從道:“裴二公子雖是行蹤不定,但要來別苑之前也會遣人來告知一聲的,女郎如今僅是借宿一晚,無用憂心此事。”
鋪墊了一圈兒,林落就是為了問這個。
卻不明是得到這個答案。
蹙著眉,林落不說話了。
這庶子是沒來鄴水嗎?
那為何臨川那日他問是否是來鄴水說替娶一事,那庶子應了聲?
真是……騙子。
*
心間雖是不虞,但林落也知曉。
那庶子并未說究竟幾時到鄴水,便只當是還未歸來。
說起來……
他似是也記得,那庶子行水是借了瓊州牧的艨艟。
而因著水匪一事,瓊州牧好似至今還在臨川剿匪。
那,許是那庶子還未到鄴水吧。
自顧自為那庶子又找了借口,林落算是將自個兒心思安撫了些。
待穿過了回廊來到廂房前,只是方進去,林落便微怔一瞬。
偌大屋室內,木梁四圍有白玉垂穗幔帳裹柱,桌案上是琉璃寶鏡,一旁擺著玉碟,盛著還凝著點白霜的冰果兒。
此處陳設雅致奢華,這是與林青窈的屋室全然不同的模樣。
“這……”林落遲疑,想回首詢問那侍從為何。
卻見身后門扉已被帶攏。
話湮滅在喉間,林落也不便追著人去問。
只好默了聲,稍稍走近內室。
方才隔著幔帳便見內室的桌案后好似有一個書架,如今走近了細看,便見其中許多是林落從未看過的竹卷。
應是裴氏私藏。
見其書卷如此大咧咧放在這里,也未有人叮囑,林落想來是能看的。
便拿起一卷,向窗邊軟塌走去。
待上榻拿了火折子點上燭臺,籠了紗罩,卻仍覺有些悶。
林落便稍稍推窗。
只一抬眼,恰見竹林中那個屋室。
距離此處到還頗近。
對此并未在意,旋即林落便倚案,打開了竹卷。
若說世家藏書有何珍貴?那便是不流于世,且之精美。
尤其是一卷《扶滄詩集》,林落讀完,心嘆其描繪扶滄景意入神。
不僅如此,林落見此卷墨新,是近幾年所書。
其上字跡遒勁凌厲磅礴大氣,心之高氣之遠還有幾分出塵,煞是好看。
若不是此處沒有筆墨紙硯,林落甚至想臨摹一番。
如今看著,只能以指作筆,在桌案上描畫。
……冷意稍重,一陣清風從窗外吹進,撥亂幾許灰暗竹林間唯一的燭臺亮光。
忽閃間,林落自竹卷上移開目光,才覺屋外自尚有明光已到漸漸濃暗如墨。
是真入夜了。
“女郎,該用膳了。”
正倚案細細勾畫著,屋門叩響,侍從聲響自窗外傳了進來。
隨即還未待林落抬眸,便聽門扉推開。
侍從拎著食盒進來,見林落是在看書,并不意外。
只一邊將食盒打開,一邊道:
“此處別苑長公子一兩年才至一回,藏書甚少,一半置于此處,一半置于長公子居所,如若此處書卷女郎都看過,想看些新鮮的,長公子吩咐過,女郎稍后可自行去他居所挑取。”
將竹卷收了放置一旁,林落瞧著食盒,以及聽著侍從的話,略微挑眉。
方才聽見侍從說要用膳,他還以為是要去前堂與裴長公子一同用膳。
沒料到原是在屋中用膳。
不過也好,他本就不想見那裴長公子。
尤其是方才堂中一遇,他總覺著那裴長公子非是如表現出來的那般溫和謙潤。
畢竟就算那裴長公子不知替娶一事,但那般與他絮絮溫言……
也很不對勁呢。
分明不好色相,又知此樁姻緣只是奉旨而為、其背后牽扯眾多并非良緣。
裴長公子卻裝得并無半分不滿一樣。
還讓他去其居所選書……
如此體貼關照,都險些教他以為裴長公子傾心于他呢。
可他覺著,這裴長公子就是條蛇,還是一條毒蛇。
緩而軟地游走在人的身邊,無人知曉何時會露出毒牙。
腹中揣摩一陣兒,林落才回。
“多謝裴太常好意,不過此處藏書之富足以解悶,稍后就不去叨擾裴太常了。”
“不叨擾的,方才圣上急召,長公子去城中行宮了。”侍從猶豫了下,“怕是今夜回不來了。”
回不來了?
他眼眸霎時一亮,惹侍從略有怔愣。
不知是看林落面容太過秾艷,還是不解其為何眉梢浮喜。
“咳。”忽覺失態,林落倏爾垂眼,輕咳一聲。
不再言語。
*
用完晚膳再度洗漱后,屋外還在下雨。
夜里看了會兒竹卷,林落便睡了。
“嗚轟……”
夜間忽有驚雷炸響,惹林落驟醒。
分明入睡前已是漸微的雨勢又猛烈起來,大雨直墜而下打在層疊屋瓦上,又順流而下,淅瀝作響。
天地間只余隆隆水聲。
如此聲勢浩大,林落是睡不著了。
他坐起身,在漆黑屋中,忽見夜間開的窗還未關。
分明開著窗,卻還是覺著幾分悶熱,林落便下榻去窗前。
欲借風雨解幾分熱意。
只是方走近,便見竹林深處有燈影。
那個竹室里……有人。
是誰?
林落不知,心只覺奇怪。
竹室門是開著的,在如此風雨大作竹林飄搖之下,還是夜深……
是侍從聞聲前去關門嗎?
但也不像。
因為燈影中并無人影走動。
忍不住再向前幾步上了窗邊軟榻,點了案上燭臺在側,他手扶窗木再探身細看。
“女郎?”
輕微響動似是驚醒守夜的侍從。
只見窗外忽出現侍從身影,他問:“女郎,怎么醒了?”
驚雷后雨聲雖大,但不至于蓋過人聲。
林落瞧著來人,正欲回答。
卻又聽侍從道:“可是方才二公子去竹室時的響動將女郎驚擾了?”
第44章 真相
二……公子?
驟然聽見此言, 林落幾欲呼吸微滯。
搭在窗臺上的手不自知蜷緊,指尖壓在木沿上泛白。
胸腔之中不知為何砰響,惹他幾乎都聽不清自己故作鎮定的輕輕詢問:
“裴二郎君來了?”
“是, 二郎君今日剛來鄴水。”
許是因著白日里才說裴二公子來時會提前告知, 如今卻又忽然前來,侍從回答得略有不自然:
“今兒個不知為何, 二公子前來時并未提前告知呢。”
是真的來了。
待確定了此事, 林落一時有些失語。
并非是沒有話說,而是不知該說些什么。
總歸眼前的侍從是裴長公子的侍從, 林落本就害怕被裴長公子瞧出端倪。
默了半晌, 林落盡力克制著心緒。
只問出了句:“那我們占了客舍,二郎君可還有住處?”
“女郎不必憂心, 二郎君入夜時與……與長公子在城中見了一面,長公子明日一早還有公務, 應是住在城中了,長額……二郎君困了可住長公子居所的耳室。”
侍從話說得結巴,也不知為何。
不過林落并不在意。
他只明曉……
裴長公子不在, 裴二郎又來了。
林落現下一點困意都沒了!
他稍稍抑下心緒:“二郎君有住處便好,現下不早了, 你且快回房去休息吧。”
林落話聲急促, 似摻了冷淡。
侍從不解, 卻也只能應聲:“喏。”
旋即林落關上了窗。
卻非是回榻上繼續入眠。
一盞燭火點起, 林落行至床榻木架邊看著眼前的衣裳,略微沉思。
白日換下的羅裙早已洗凈烤干送了來。
本是欲換上的, 可半晌……
門再度打開, 林落卻還是著白錦中衣,也未挽發。
在那庶子面前, 他無需作女相。
推開門不見那侍從。
林落滿意。
他穿過回廊向著那竹室走去。
葉雨摩挲聲響凌亂,如他心緒。
“女郎,你怎的來了?”
只是方走近,林落便見方才還在為他關窗的侍從在此處。
見林落來,他微驚。
不是不來嗎?
他前腳才稟報裴云之,后腳林落便來了,這真是……
“你……我……”
本以為這侍從是去睡覺了,卻沒成想在此處碰見。
林落這下心是真亂了。
如今夜深,他還只著中衣來此,若是讓那裴長公子知曉了……
正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林落慌亂得幾乎說不出話。
好在侍從身后的裴云之已然望向他,眼眸微瞇。
“祝邵,下去罷,今夜之事勿要多言。”
“喏。”
只一句,便解了林落心憂。
祝邵離開,此處便只剩林落與裴云之。
竹室中的人影端正,一手端茶,一手挽袖,露出腕上一點凸起清雋骨節。
因方才手中茶盞還未放下,待說完話后他便先行落盞,復而收手。
側身再望林落。
那清冷樣貌早已鐫刻心間,分明□□日前才見過,可林落瞧著,卻覺著似是過去了很久。
白日里剛想著要見的人此刻真真兒出現在眼前。
方才聽聞之時明明緊張不已,此刻見了,心間卻莫名冷靜。
只是忽地。
他上前,撲進跪坐案前的裴云之的懷里。
也不用說他為何在這里,侍從應該說過了。
裴長公子應該也已說過了。
這庶子應也就是為他才今夜冒雨來此的吧。
“二郎……”
聲音悶悶,響起在颯颯夜雨中。
脖頸上被緊緊抱著的力度很輕,卻也很緊。
裴云之稍稍將人雙膝托住,免于跪在地上。
行徑是溫柔的,擦著林落耳畔的話卻蘊著辨不清情緒的淡:
“回回如此急切,這雙膝是不想要了么?”
感受到了膝下的托舉,林落未動,只順著力道任裴云之將他膝頭擱置其腿上。
溫熱隔著衣料沁入,但不覺悶。
手中再度用力,嗅著那熟悉的淺淡茶香,林落喃喃說:“想要的,但更想郎君。”
“好想,好想好想你。”
什么詩啊詞的相思百首,林落一句說不出,也不想說了。
是真心想裴云之了。
分明白日里被小人兒一頓嗆,裴云之處理公務之時細想起還有點不悅。
于是連夜回來后,見林落窗子未關,也沒讓人關上。
任雷聲伴著微風入室,清涼。
可現在被這么一抱……
忽有些歉疚了。
那輕而軟的呼吸繞在他肩頸,被緊貼環抱之處似乎都入了滾水,炙熱沸騰。
抬手將懷中人反抱住,臂彎中的腰纖細得幾欲引人摧折。
裴云之不敢用力,便只聲音幾分喑啞,摻著溫柔:“怎么覺著你近來又清減了,可是沒好好用膳?”
“沒有,好好用膳了。”林落聲音低低:“瘦了……許是因為太想二郎了。”
方才還是有幾分真心的,但這話便不怎的真誠了。
倒也不至于相思催人形銷。
“……”
小人兒的嘴總是太甜,聽多了,裴云之險些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亦或者,明知是假的。
心也悸動。
半晌沒聽裴云之回話,林落也不在意。
只在自個兒腹稿打好了之后,忽問:“二郎怎么今日才來鄴水?”
復又問:“可是因借瓊州牧的船不便,今日瓊州牧來二郎也才來?”
“……嗯。”
早就想過林落會問這個問題的,裴云之便也備好了借口。
沒成想還未待他開口,林落便將他備好的說辭問出。
聽果真是這個緣由,林落對此沒有什么好再多說的。
便直接切入了正題。
“那今日二郎可與裴太常說了替娶一事?”
林落記得侍從剛剛是說了裴云之與裴長公子在鄴水城中見了一面的。
問話的口吻很是淡然,可裴云之分明感覺到了懷中身軀的微僵,以及肩后衣料被拽緊。
小人兒很緊張他的答案。
也是,與他糾纏將近三月只為此事,如何能不緊張?
可,裴云之今夜又借庶弟身份蒙騙林落,非是只為聊解相思。
這般總將人瞞著,他心不悅,待林落成婚后發覺真相,定也不悅。
該是要早早的、溫和的將真相告知的。
可此刻……
片刻的沉默中,懷中的身軀在顫抖。
本是擱在他肩上的小臉動了動,埋在了他頸中。
裴云之能感覺到有蝶翼長睫撲朔輕掃,還略帶濕潤。
總是讓人期望落空,是會哭的……
現下情景非是‘溫和地’說明真相的良機,而此事終是逃不過的,裴云之便道:“說了。”
肩后衣料的緊揪力道還是沒松,臉下傳來的聲音糯軟,還含著點水。
“裴太常是何態度呢……可同意了?”
還是哭了。
“長兄同意了。”
非是未說過假話,可這番假話,裴云之說著著實難受。
可小人兒開心得很。
只見林落聞言,忽然自他懷中起來。
臉上并無淚痕,只眼眶有點紅。
但全然不見傷心模樣。
林落還以為那個裴長公子不會輕易松口此事。
畢竟今日相處……嘖,實在是個捉摸不透的人呢。
好在裴云之竟然說那裴長公子同意了!
水盈盈的眼笑彎彎地看向了裴云之,卻在瞧見其人清冷面容毫無笑意之時,微微一愣。
這般面色……
“二郎,你……不開心嗎?”
斂了斂喜色,林落小心翼翼地問。
很明顯么?
裴云之不知,但也不想影響眼前這今日難得綻開的笑顏。
便牽起了淺淡笑意:“能娶落落,怎會不開心?”
竹室兩側的門都是開著的,林落身后是連著回廊的門,而裴云之身后卻是直入竹林。
此刻裴云之身后竹林被風攪弄,在竹室燈燭中可窺見漆黑中的分毫。
如裴云之眼中風云翻涌的墨。
真開心還是假開心?
林落分不清。
不過林落想了想,還好他可以討裴云之開心!
室中案上擺著早已熄火的茶爐,那冷卻的茶水也只剩個底。
瞧著裴云之晚上是喝了幾盞了。
難怪至今還未睡。
目光掃過思量了一瞬,林落稍稍起身,重新跪坐至一旁的圓墊上。
而后偏頭看裴云之。
“常常瞧著二郎好飲茶,恰好近來我學會了煮茶技藝,二郎今夜可愿嘗上一嘗?”
不再是隱在屏風后或是肩頸上瞧不見的小臉,將竹室照得通透明亮的銅燭臺也映眼前面容滿光。
幾縷碎發圈摹,更襯玉雪膚色的眼下那片薄紅生動。
撫在膝上的手指動了動,斂下想去觸碰的心緒。
裴云之微微意外:“若是不喜飲茶,不必為我如此。”
白日里林落的話他還記著。
雖知那時小人兒是含了不耐煩的心思在的,但想來不好飲茶也是真的。
“沒有不喜歡。”林落搖了搖頭:“只是先前從未飲過茶,不通其好,便沒學過。”
“但自與二郎親近以來,郎君身上的茶香很好聞,我時時念著,便學了煮茶,是也略通了幾許。”
說著,林落將案上茶餅取出一小塊。
一邊碾茶,他一邊道:“二郎今日喝的是蒼山云霧茶,此茶滋味甘甜醇厚,香氣鮮爽……二郎,我說的對不對?”
碾茶的動作緩緩的,林落說著也不忘向裴云之偏望一眼稍稍揚起下頜。
活脫脫似待著獎賞的小貍奴。
尤其是他墨發披散肩后,又有碎發在臉側,瞧起來毛茸茸軟乎乎的手感極好。
其實林落也就識得幾種市面上常見的茶以及先前裴懷川送他的金瓜貢茶以及云蒼山云霧茶。
恰好裴云之常飲的便是這種,他煮飲多回,倒也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本以為裴云之在聞言后至少會夸贊兩句,卻不明下一刻——
回話的聲音有些淡漠:“落落對此茶見解真是……精辟。”
話是夸贊無錯,可為何林落聽著那么怪呢?
不明所以地看向裴云之,只見其抬手涮著茶壺。
清冷的眉眼微垂,唇畔勾著笑,分明是溫潤的,林落卻看出了幾分冷意。
唔……
是竹室外風太大了,他感覺錯了吧。
林落回首繼續碾茶。
……煮水加茶,舀沫餑待至三沸,添了精華再分茶。
煮茶之時竹室本是靜寂無聲,終是待茶舀出,林落才破了默然。
將茶盞向裴云之身前推了推,他道:“二郎,請。”
挽袖抬起茶盞,裴云之輕抿。
不澀不淡,恰到好處。
足以可見林落對此茶深解——知曉如何煮才是最佳。
那也就是說,白日里同他說的那番話,非是真不好茶。
而是真不愿同他言談。
分明在賞字與角黍事上,裴云之已知其心。
可現下又知品茶一事林落明明懂,卻不愿……
“今日見過了長兄,覺著如何?”
正品著自個兒今日的手藝覺著毫無錯處沾沾自喜,林落忽聽裴云之開口。
覺著裴長公子如何?
微微蹙眉,不知裴云之提這個人干什么。
但林落想了想,還是道:“好奇怪,素來聽聞裴太常除了官場之事甚少與閑雜人等言談,今日一見,卻話多得很。”
第45章 不會
此言一出, 不知為何室中靜默一刻。
“……可是不喜與長兄交談?”
少頃,裴云之問。
林落也不隱瞞,點點頭:“嗯!”
擲地有聲, 聽起來是不愿意極了。
“為何?”
指腹摩挲著盞壁, 裴云之話聲淡淡。
“唔……”
這可不能說實話,林落便沉吟了片刻。
才說:“裴太常是個身居高位的人, 同我說話……我緊張。”
緊張?
裴云之指尖微微一頓。
旋即林落便見眼前人眼底凝實了笑意。
“呵。”
一聲輕笑自薄唇溢出, 看著眼前翹著眼睫認真的小臉,裴云之道:
“長兄又不是吃人的兇獸。”
對于裴云之的話, 林落不做辯駁。
可誰說毒蛇就不是兇獸呢?
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陰翳, 林落啜飲著手中的茶。
本是想以沉默揭過有關裴長公子的話題,卻不明, 裴云之又開了口。
是續上了先前的話:
“落落可有覺長兄同你話多……許是他見你心動,也愿憐你呢?”
“不覺!一點都不覺!”
手中茶盞脩然摜在桌上, 水漬蕩出潑了四處。
是極失禮的行徑。
林落卻顧不得,只猛然側身向著裴云之搖頭,一點猶豫都沒有。
如此劇烈的反應, 裴云之此時卻并無心思詢問為何。
剛舀出來的茶水向來滾燙,飲時端著邊沿稍抿才適口。
如今林落卻陡然任那茶水蕩到手上, 還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
真是……
眸色微沉, 裴云之倏爾牽起那還搭在茶盞上的手, 又取出錦帕, 細細擦拭。
握在手中的指根清瘦白皙,如玉一般在竹室明光中有些微微透明, 卻又十分綿軟。
更襯得林落被熱茶淋過的地方泛起的紅痕明顯。
“疼不疼?”
眼前垂眸擦拭的面龐認真, 眉心略皺,亂了平日里清冷出塵的模樣。
這……是在緊張嗎?
林落怔了怔。
既然會因他而緊張, 又為何要說這些話呢?
半晌未聽到回話,裴云之抬眼。
恰是對上林落那閃爍的眸。
只聽他說:“手不疼的……”
聲音很輕很輕。
被裴云之牽著的手動了動,并不是分開,而是摸索著粗糲的指縫,緩緩將裴云之的手也別了別,好擠進去,掌心相對十指相扣。
再稍稍膝行上前,湊近了,與裴云之面對面。
林落再說:“二郎,我心疼。”
這話出口,林落并不是為了要裴云之的關心。
“一想到二郎真舍得把我推給旁人,我便心里疼。”
“縱使裴長公子也愿憐我,可我這顆心……卻已經給了二郎呢。”
林落聲音低低的,適時竹室燭火搖曳幾許。
如人心緒。
傾心的表露是引人心悸的,可林落仍聽裴云之道:
“……長兄位高權重,如今又傾心于你,你所求之事、我所不能成之事,他都能予你。”
“譬如,儲位之爭兩家世族必定相斗,我或許不能保你,長兄能的。”
這樁姻緣于林落而言的弊處裴云之知曉,更是知曉林落未來還要為此事籌謀。
若林落所嫁之人是裴二,這樁事自是難以解決。
可若是他。
定能護其百般周全。
將此言拋出是想引這小人兒幾分動搖,再使他順理成章將身份說出。
皆大歡喜。
卻……
“不要。”
拒絕的聲音很清脆。
“將來之事遠而又遠,如今圣上身體還算康健,我不要因為憂慮此事而嫁給裴太常。”
面上是堅定的,掌間卻稍稍用力幾分,林落蹙眉。
這庶子是沒有心么?
他都這般說了,卻還要將他往外推。
他雖能覺察這庶子如此言語,許是因為裴長公子同其說了些什么。
但不管裴長公子說了什么、又是為了什么,明明替娶的事也已經答應了,他也百般表露真心,這庶子是半分都感覺不到嗎?
心間說不明是何感受,林落只覺有點悶漲。
他又軟下話來,小聲小氣:“二郎,權勢雖好,可若無真情在,又有何用呢?”
無論是那裴長公子對他,還是他對裴長公子,都沒有情呢。
“且先不論裴太常是否傾心于我,就算是,他為裴氏長公子,未來也應是裴氏郎主,這般一個人心都給了裴氏,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林落說得認真,裴云之卻道:“倘若他也能將心分于你呢?”
“分是分多少?是千之其一,還是百之其一?”
“若待成親后我想日日著男衫同夫君出行,不再扮女相,裴太常能容我逾矩嗎?就算他能,我敢嗎?”
林落著實不明白,為何眼前的人說起此事來如此頑固。
分明這些道理裴家庶子都是懂的,可現下像是全然不知一般,偏要他把話掰碎了說。
“這些……都只有嫁與二郎,才成呢。”
“……落落所求,便就是這些么?”
“嗯。”
林落復又補充:“二郎可別誤會我,我所言這些非是早就算計好的,我是傾心郎君之后才明晰,今日這般說只是見郎君這么著急推開我……我不開心。”
這解釋有些牽強,但眼前圓眸沁了淚光,瞧起來是又要哭了。
便添了半數真情。
可越是瞧小人兒如此深陷,裴云之越是喉間發緊。
“那落落可曾想過,如若我不愿憐惜你、而長公子也非你想象中不堪呢?你該當如何?”
還是不死心。
“那便只能嫁與裴太常了呀。”林落說:“日日驚心,夜夜吊膽,若哪日裴太常要因裴氏要傾軋我這根微草,我便尋一根繩子吊死了罷。”
裴云之蹙眉:“他不會。”
林落微微歪頭:“二郎為什么覺著不會?”
“兄長若愛一人,定不會將他視作微草。”
更不會因裴氏、任何事便將其傾軋。
裴云之說的斬金截鐵,那如黑曜石一點的深沉眸色讓林落半分都不懷疑他說的是謊話。
可……
這庶子話說得輕松,好似那裴長公子已然整顆心都奉給他了般。
卻不明他又不是神仙,讓人愛上自己哪里有那么容易?
這一個春心易動的庶子都把握不住,何能握住那裴長公子的心?
眼眶里的淚只打著轉兒,卻落不下來。
林落輕輕嘆了口氣。
“二郎呀……就算裴太常輕易就能心悅我又如何?可我只想要眼前人的心,若不能得之所愛,亦如瀕死。”
說著,他松開裴云之的手撤回身端坐正,認真說:
“今日二郎諸般言語,我并非癡愚,是裴太常并不愿郎君娶我對嗎?還是郎君其實沒那么想娶我……不然也不會拖了這么些時才與裴氏相告。”
“如若二郎并不想娶我,我只能嫁裴長公子,還請郎君今兒個給我個準話,若是……”
他索性便帶著小娘一起跑了罷了。
這話林落并沒有說出來。
這裴家庶子再如何良善,終究是裴氏人。
若是從前,林落是不敢問這庶子是不是不想娶他呀。
他唯恐得到答案說:是。
畢竟從前他只孤注一擲將所有期望都放在裴家庶子身上。
可上回裴懷川給了他退路。
一條絕佳的、讓他無比心動的退路。
云蒼山……
他也并非是不能悔了這樁錯亂婚事,如今不逃只是因為小娘身弱,他覺若是自個兒撇了這樁婚事又讓林青窈去嫁,小娘若思慮對不住李素蕓,更沒有幾年可活。
李小娘若不在世,還是因他。
他何能悠然自得過自己想要的日子?
且,嫁與裴氏庶子,也沒有什么不好。
其人良善,若以后不愛,應也不會太過為難他,也許還會放他離開。
兀自思量許久,林落才聽裴云之問:“若是要嫁與長兄,便要拿繩子吊死了罷?”
這話是林落先前說的。
“嗯呢,倒也不用等過門了,稍后便吊死罷了。”林落索性將話說得絕。
畢竟他覺嫁給了那毒蛇,早死晚死無異。
裴氏長公子可壞得很呢。
雖是答應了替娶一事,卻又不知給這庶子灌了什么迷魂湯,讓其百般推他嫁與長兄。
好在這庶子瞧著不是個傻的,也不是個不信守承諾的,應是沒將他身世一事告知裴氏長公子。
應該吧。
“哈”
一聲輕笑忽然響起,惹人看去。
卻見裴云之眼中卻并無笑意。
瞳孔覆了光暈好似結了霜,很冷。
讓林落忽打了個冷顫。
是……惹人生氣了?
正驚疑不定,可隨即裴云之道:“落落不必如此,方才不過是隨口問了幾句,非是長兄不愿我娶你。”
“只是長兄昨日見了你……覺著若是你嫁與他,他也是歡喜的。”
幾分慵懶掀眼望向林落,定了睛看,林落才發覺那不是冷意。
唔。
到底是什么心緒林落看不明白,瞧了半晌,只覺……
似是無奈?
在無奈什么?是無奈沒能讓他回心轉意嫁給裴長公子,而他又硬不下心不娶他么?
只能是如此了。
雖是今日又再次明晰在這庶子心中地位不牢固,但林落也未氣餒。
總歸這庶子是心有憐惜,不忍他死了的。
“二郎又不是不知曉我是男子,若裴太常知了此事可不見得會歡喜……郎君可沒把我身世告知裴太常吧?”
“應是沒的。”林落自問自答:“二郎也說了裴太常只是歡喜,這幾分歡喜可不足以讓我能活呢。”
說話間,林落一直盯著裴云之的雙眸。
并未在其間見著半分心虛。
裴云之雖未說話,但也沒反駁。
那便是真沒說了。
稍稍吐了口氣,說了這么些話,林落也有些舌干了。
想來裴云之也是。
于是他側身,將茶壺置于茶爐之上。
再問:“二郎,可還要用茶?”
“茶用多了,極難入眠。”裴云之說:“你晚間沒睡幾個時辰,也少飲些。”
這般說便是不喝了。
林落放下手中欲要點燃茶爐的火折子,偏頭去看裴云之。
方才二人雖是話來話往說得不愉快,可終究林落是不在意那些東西的。
無論是對這庶子是有幾分真心也好還是全然假意也罷,除了替娶一事之外,林落半分不欲讓這庶子不悅。
于是見裴云之清冷皮相上滿是淡漠,話間似還有二人分開回房就寢之意……
林落脩然傾身湊近。
同樣的淡茶香氣息倏爾扭纏在一起,分明平日里嗅慣了,可現下卻讓裴云之呼吸微滯一瞬。
太像……是他將那甜軟吐息侵染,才有了茶香混雜其中。
“二郎今夜如若難眠……”
并未注意眼前人的異樣,眸光自裴云之面上話落至那淺朱小痣。
在覆上前,他小聲呢喃:“不若與我同眠?”
上回林落還在想這庶子若生氣了該如何哄,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這回便遇上了。
能怎么哄呢?
林落不知道,他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
便也只能瞧瞧親親這人抱抱這人,能不能好罷!
第46章 奇怪
*
傾身就郎抱, 聲悄悄。
裴云之如何看不出這是示好?
分明心緒冷淡,偏生那甜軟的舌尖一觸。
勾著吮著,便被撩起了火。
一貫清冷的眉眼垂落, 撈著人跌進懷里。
駕輕就熟地反吻入侵, 橫亙在那纖細腰上,他掌間隔著衣料都炙熱揉著的力道似要將人燃了吞噬。
但銜著唇, 終還是輕輕地。
額抵額, 唇齒間是同樣淺淡茶味,黏著泛紅的唇瓣潤了水色。
留出一寸用以喘息片刻時, 四目相對, 有瀲滟在林落眸中,水霧朦朧泛著破碎的濕漉。
惹凝視的瞳仁幽深, 像是攝人心魄的黑潭,映著流動的暗光。
終是再度貼上, 混著唇舌糾纏。
待中衣半褪,烏黑如瀑的發絲也泄滿了裴云之臂彎。
屋外不知何時又是一聲驚雷,雨勢滂沱, 敲著瓦打著枝噼啪簌簌交響。
竹室內卻烘暖如昏黃光線。
分明是不同的空間,卻都有水跡蔓延絲絲縷縷。
似是磅礴雨幕穿門斜飄進來, 但林落只能聞見微澀茶味。
不……
應是微甜。
膝下兩方圓墊早已不知擺向了何處, 正身跪坐的姿態不復。
衣擺擰絞, 分不清其中人影是如何交疊。
腿勾腿臂錯臂, 輕輕重重廝磨。
懷中人兒溢著歡愉零碎,眼中迷離間卻也沒忘取悅于他。
*
夜里幾陣急雨過去, 終是漸微, 化了淅瀝小聲。
本就涼爽的鄴水被一通透洗,如今帶了潮濕撲室, 是通沁的冷。
因著背上衣袍壓在了身下扯不起,于是在通體的熱意降下來又感覺到幾分寒意后,林落便翻出了裴云之的懷里,勉強用酸軟的單肘撐住地面,另一只手再扯上中衣。
卻還是漏了點瑩白肩頸在外。
背薄肌好,如凝脂白玉,其中又有豎直一條淺溝,似能盈水而流。
還是太瘦了。
也是覺察竹室兩邊透風,夜間還好,如今卻降了冷氣。
裴云之便在將外袍蓋于幾乎是伏趴在案邊的小人兒身上。
感受溫度,林落稍稍撩起眼皮看了去。
“二郎是要作甚?”
他仰著沁著粉的小臉,眸間混沌著水霧彌漫,聲音低低細細,不是平日里故意的輕輕,而是失了氣力。
顯然是還未自情中消退。
唇畔微勾,裴云之道:“去關門。”
素日的冷冽被饜足慵懶淺笑沖淡,幾分放縱恣意幾分撩人。
疏朗如月,潤玉瑩澤。
那令人難測的清雅自持斂去,忽惹林落心中微動。
果然,比起總是一副謙謙君子模樣,他還是更喜歡瞧這樣的裴云之。
無論是慌亂還是動情……
總歸是面上有了情緒,不是清清淡淡地掛著不真心的笑,難懂得很。
眸光隨著那疏冷身姿遠至竹室門口,僅是個背影,也沒什么好看的了。
林落收回目光,才覺幾分口渴。
幾案就在臉旁,可他兩只手臂都酸軟得很,肘撐地都勉強。
且身上披著衣袍,若是抬手定要滑落了……
林落百般為自個兒找了些借口。
懶伸指,便支身用唇去夠那茶盞。
冷了的茶水不用防備燙,林落將其叼起。
不防圓口茶盞驟傾,冷水自唇邊溢出,勾著清瘦骨線淋漓落下。
“咳咳咳……”一時不察被嗆到,林落吐出茶盞,任其在幾案上打旋兒咕咚響。
方關了一邊滑門的裴云之聞聲折回,瞧林落如此,俯身輕輕拍背。
實在是不敢太過用力,那清碎脊背實在是瘦。
“若是口干喚我來端茶便是,可嗆得狠了?”
“無事……”咳了幾聲便沒什么感覺了,不過吐出來的茶濕淋淋在身上不太好受。
渾然不覺唇齒邊溢著的水潤了幾條線光自頸沒下,似水墨初成。
林落只揚了揚下頜,道:“端茶便不必了,我這下都教水淹了二郎若是精力無限,不若來幫我擦擦水?”
模樣是嬌怯怯的,連帶著指使的話都幾分嬌。
畢竟害他手都提不起來不能端茶的人就是裴云之,擦水這般事當然是要他代勞了。
“……好。”
眸色幽深,裴云之說。
林落便仰起臉面,微微闔眼,好教人擦干凈。
卻不明,正是這半瞇半睜的模樣,最顯他眼梢上勾,那眼睫又濃密纖長,如濃墨勾了線,魅惑人心。
殷紅的唇也未全然閉合上,一條細縫好似誘人深入。
裴云之便傾去,卻是吻在唇側。
沿著水線,徐徐往下。
“二……郎?”
本是等著錦緞擦過的下巴驟被濕軟覆上,帶著點見了風的涼,惹林落聲調一抖。
貼在臉上的唇卻未退,只又往下。
輾轉著,在路過林落一點都不明顯的喉結時,輕咬了一下。
惹林落本就顫的嗓溢出微小哼聲更碎。
面色又泛了紅。
情好一事雖是愉悅,林落也有點子貪戀。
可在感覺到脖頸上的溫熱已然更下之時,他慌忙抬起沒撐地的那只手胡亂向胸前抓去。
“……”
發絲驟然被扯動,力道不重,但裴云之還是順勢抬了頭。
顫栗的感覺退卻幾分,林落這才看清他方才是把指尖插入了裴云之額上束好的發絲間。
揪著惹人凌亂更顯疏狂,再往下看是那繃了頸頜的臉面,骨線卓絕。
如此行徑妄為,林落有覺不妥,卻只卸了卸勁兒,并未松開。
他怕一松開裴云之又要親。
從未有過這般被人掌控的時候,裴云之未覺不適。
深如墨玉的眸只望向林落,見那小人兒淚珠子盈在眼眶,鬢發濕亂有氣無力地說:
“不要。”
密密的細吻實在烙得人哆嗦,引得人又小口喘起氣來,說起話兒都短促。
但林落必須拒絕。
一來是因一輪方過,他著實體力不支。
二來是這庶子又不肯碰他,卻要點火。
總不見得他來攀附人,卻凈讓人伺候他了。
可若他也回回反去討好這庶子……
不知為何,明明上回為其紓解之時,不過不到兩刻鐘便歇了,今兒個卻三刻鐘還未泄。
惹他手酸得很。
所以,他不愿意再來一回了。
“……好。”
低啞的聲音響起,裴云之應了聲果真沒再繼續。
稍稍正身,他扶著林落頭顱枕在膝上,又將洇水了的衣料稍稍扯開些許,不任其濕處沾到林落身上,仔細蓋好。
*
檐外不知是幾時雨停,唯剩微風穿葉,輕搖,將明天色幽幽,心也悠悠。
“噠——”
近著回廊的滑門關了,對著竹林的門卻沒來的及掩上,寂靜室中便傳進門外檐上落下的一滴水響。
有風入內,撫過錦緞又勾起幾絲端坐之人的發尾,再穿過案幾上擺得端正的玉冠。
淡涼并未驚擾室中人。
一人伏膝上,一人撫其烏發。
垂眼見其恬淡,天光替了已燃盡的燭將小人兒臉照得失了幾分暖色。
冷白肌膚添了脆弱,便好似一碰就碎。
盡是可憐。
今夜將小人兒勾來徐徐告之真相的話終是沒說出,裴云之也實難說出。
林落尋死覓活的話瞧著并非是真的,可并不代表不想嫁裴長公子的話是假的。
那些憂慮那些不情愿……
即便他能做承諾絕不會發生,但小人兒未必會信。
畢竟小人兒看著對他像是全然依賴,可他也能看出,其心思重得很。
是了,這般身世,如何不心思重重。
倒……更教人心里憐惜了。
也更是不能在此時告知真相了。
一個連身份都作了假騙了人數月的人,何能讓其信他真心?
恰逢庶弟也有異心,若林落此時知了他身份,尚還有時間去尋庶弟。
真教二人成了事的話……
他絕不能讓此事發生。
眼眸驟暗,冰寒自瞳中一閃而過,面龐依舊清冷,唇角卻倏爾淡然一揚。
那便成親那日再說吧。
屆時待小人兒嫁來,他會讓人知曉。
卿之所憂,他能解開。
再垂手指尖輕輕勾畫描摹那秾艷眉眼,笑作了溫潤。
情之一事,裴云之從未想過有一日他也會深陷其中,身魂如寄。
但念隨心動,積深不厚。
*
這一覺睡得不長,林落醒來時還不到食時。
自裴云之膝上起身時,適逢廊外叩門。
“長……二公子、女郎,湯池的水芝已然備好了。”
湯池?水芝?
這話林落聽不懂,便偏首去看裴云之。
卻只見其人將他脩然抱起,同時應聲:“嗯。”
隨之門被打開,還是昨夜那個叫祝邵的侍從候在門外。
見裴云之抱著林落出來,他眸中詫異一瞬,而后迅速將頭垂下,不敢多看一眼。
就這么冷不防地被抱著走上了回廊,好半晌林落才反應過來。
他抬首看裴云之,有些結巴小呼:“二郎這、這是作甚?快放我下來!”
雖說裴長公子已然同意了替娶一事,可這庶子未免也忒猖狂了些。
是生怕裴長公子不知他們早就攪在一塊兒了嗎?
且想了想,他又壓著聲音急促:“還有我阿妹,我阿妹也在這兒……”
可千萬不能讓人瞧見了!
說話間本是想掙扎的,可人在大步向前,他怕掉下去摔著了。
怕疼,便沒動。
可這般只讓裴云之攬得更緊了,語速稍慢,讓人心安:“無妨,如今正是用早膳的時候,你阿妹不會出來,侍從也需用膳,這路上不會有侍從出現。”
自林落將裴云之的束發扯散后,他便卸了發冠散了發。
鬢發垂在臉側,本該會是蘊藉幾分風流更為柔和的。
可此時褪去了動情,林落便只見眼前人又是那副不形于色的模樣。
那下頜線條分明,說話時垂看林落的那一眼淺淡,全無半分散漫,唯讓人覺其如珪如璋。
好罷……
林落收了聲抿抿唇。
便只任人抱著,去了湯池。
*
竹室一夜未熄燈燭,祝邵便也一夜未眠。
不僅如此,早間見雨停,他又遣人去清水河中摘荷花,又滿苑尋人告知今日早間不能隨意在外走動。
真是累極了。
如今待裴云之進了湯池,他這才稍稍靠著門框打了個盹。
“祝邵,昨夜你是守了一夜么?那你可以休息兩日了,快去睡吧。”
方才合上眼沒多久,聽見人聲,祝邵睜開了眼看向來人。
“滿珧?你不是去伺候窈娘子了嗎,怎么是你來替我?”
直起了身,祝邵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我都是長公子的近侍,如何去伺候別家女郎?昨兒個送那窈娘子回房后我便讓旁人去侍候了。”
滿珧睨他一眼,復又問:
“對了,晨間你讓旁的侍從直到隅中都不允隨意走動是怎么回事?這昨夜風大雨大,苑里廊上進了不少落花落葉的,是不打掃了么?嘿,說來真是奇怪,昨夜雨那般大,你說長公子為何要連夜趕回來,又吩咐你告訴我待會要在那位落娘子面前喚長公子為二公子?二公子如今不是去了瓊州嗎?”
滿珧的問題實在太多,惹祝邵皺了皺眉。
“不該問的就別問,長公子若知曉你這么多話,該給你也丟去瓊州了。”
“嘖,我這不是什么都不知曉么,你不與我說,我稍后出了差錯怎辦?”
滿珧撇嘴。
祝邵卻仍是搖了搖頭:“你只管辦好差事便是,你問的這些我也不曉,好了,我要回去了。”
說著,祝邵轉身便離開。
只是此刻他也沒什么困意了。
滿珧的話繞在顱內……
奇怪?何止滿珧奇怪,他也奇怪!
他們這些近侍自十五便侍候在裴云之身邊,除了主子有要事需簡裝出行不用他們跟隨之外,平日里無論是在建業、鄴水還是洛陽,都是他們隨身侍候的。
這么些年來,他從未見過長公子身邊有過任何過分親近的人。
便是好友,也從未有如此……摟抱。
天知道他瞧見竹室門開之時,那披著長公子外袍的人蜷在其懷中之時,他險些瞠目結舌。
不過這般一見,他倒也明晰了些長公子為何會連夜回來,又為何一回來便讓他待雨停后遣人去采荷花回來讓那林落好在沐浴之時觀賞。
如今一道共浴……想來是二人之間早就有了情好。
細想倒也沒什么好詫異的,且并非不是好事。
如今長公子二十有二,同齡為官之人多是已經娶妻生子。
自家主子到底并非真的在情之一事上像謫仙那般不染俗世,這下裴夫人也該放心了。
只是他有一事最為不解,為何長公子不以自個兒名正言順的身份與這林氏女接觸?
反而借了二公子的身份。
連夜回來后便讓他守在林落門外,讓他待林落醒了便‘無意’告知裴二公子在竹室,引人前去。
真是……奇怪。
*
第47章 簪花
清水河畔賞荷之人眾多, 雖說未必人人都知曉泛舟的兩個林氏女郎及時回來沒。
但林元燁在亭中等候之時,到底是讓稍晚離開的人瞧見了他是在等自家妹妹。
而裴氏的侍從來報時,也有零星幾個世族子還未離去, 知曉了林氏女郎在裴氏別苑避雨借宿一事。
兩家結親一事不是什么秘聞, 此事照常理來說倒是無礙,可終究是還未過門。
林元燁本是預備親自驅馬車去接的, 卻被告知別苑坡下有條小溪, 溪上木橋不巧被急雨沖垮了。
馬車過不去,唯有馬能行。
女郎嬌貴, 淋雨縱馬哪兒能成?
林元燁便也只好乘了馬車回城中, 預備是第二日再早早去接。
不防跟著回府稟報林宗柏的侍從又道是明兒個一早就會將女郎們都送回,絕不教毀了清譽。
裴氏侍從態度端得正, 避雨一事又是突發。
林宗柏雖是聞言不虞,但也覺此事無傷大雅, 便也只讓其代為謝過。
阿父都如此說了,林元燁自也是不能再說些什么了。
可他夜里聽著雨,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總覺……不太妙。
*
早間用過了早膳, 林落和林青窈在別苑門口相聚,上了馬車。
將將坐穩, 林青窈便有些奇怪。
“阿姊, 為何你瞧起來有些疲累, 可是昨夜沒睡好?”
此時林落眉眼耷拉著, 眼下并無青黑。
不像是沒睡好,卻也興致不高。
思來想去想不到其他的由頭, 林青窈便只能如此問。
“嗯。”林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順著應了聲。
見確是這個原因,林青窈也沒生疑, “昨兒個雨著實大了些,還有驚雷,我也醒了好幾回……不過稍后回去可以再睡會兒。”
“好。”
話間來往在馬車駛動之后便沉寂了下來。
彼時雨過天晴,路上雖是仍舊泥濘,但終是比雨夜好點兒,也能挑著干凈點的路走。
林青窈許是有些困,但此刻也不好入眠,便掀起了小簾,任窗外清風吹進。
雨后空氣里還帶著點潮冷,拂過面上,倒更讓林落幾分不悅。
其實要說是因昨夜沒睡好,倒也不是。
而是……因著早間洗漱完用過膳預備回去前,那庶子說的話。
用完膳后那庶子本是拿了口脂給他仔細抹勻著,卻忽地說什么:“落落,替娶一事昨日還未與你說完,長兄雖是同意了此事,但此事終究對裴氏不利,便遣我去瓊州歷練,所以……這些時許是不能再見了。”
到底裴氏二公子去了瓊州一事不是什么隱蔽之事,加之待圣駕回鑾后裴云之要在建業任職,著實無法再見。
如今這般說恰好掩了動向不至于過早露餡。
“行吧……”林落緩吞吞地回了話。
心間卻不免對那裴長公子更為不滿。
壞!壞死了!
現下離著婚期雖不到兩月,但這一去瞧著是再難相見了。
兩月不能見這庶子……
林落是真的會有點子想念呢。
*
過清水河不久就到了城門口,人多了起來,林青窈便放下了簾子。
因著天子如今在鄴水,城門口盤查嚴,堆積了不少進城出城的人。
便就是在此時,裴氏的車夫在守城的侍衛拿著裴氏的腰牌詢問“裴太常昨日不是住在城中嗎,怎的又進城?”之時大聲說:“昨日雨急,林氏二位女郎在裴氏別苑避雨,如今雨停,便送回來了。”
一下子把‘裴太常昨夜在城中’和‘林氏女郎只是在裴氏別苑避了會雨’的話都傳到了眾人耳中。
想來要不了多久,昨日在清水河邊賞荷的王公貴族子們也都會知曉此事。
不教這林氏雙姝清譽折損。
如此說完,侍衛放了馬車進城。
待馬車到了林氏宅邸前,方一停穩,便見林元燁帶著幾個侍從在門口候著。
他上前扶了林青窈又扶林落,一旁采綠全然插不上手。
二人將將站穩,便聽林元燁道:“窈妹妹、小妹,那裴太常沒對你們做些什么吧?”
“不過是讓我們避了雨,昨兒個晚間還進了城也沒留宿別苑內,能做什么?”
聞話,林青窈不解。
聽見那裴長公子進了城沒與他們同住,才知此事的林元燁稍稍松了口氣,卻還是面色肅然。
三人并肩走在宅邸的回廊上,向著后園走去。
回首瞧了瞧跟在身后的侍從們,林元燁擺擺手讓人都退遠些。
才道:“那裴太常心思詭譎難測,手段也厲害,我這不是怕你們吃了虧么?”
誰人不知林、裴兩氏只是圣旨賜婚,非是兩情相悅也非是利益交換。
若那裴長公子心情不虞,見林氏女又送上門來,稍加刁難算計……
那稍后林氏便不會去登門拜謝了,不僅不,還得興師問罪一番!
林青窈倒是沒想到這一層,不過聽林元燁這低低的語氣,駁了他。
“你這話像是昨兒個見到裴太常的人是你一般,其人心思詭譎沒見著,稍稍交談了幾句,我只覺其著實是如玉君子。”
“是嗎?”林元燁幾分狐疑,看向昨日在場的林落。
只見悄悄地,林落搖了搖頭,沒讓林青窈看見。
小小的人兒腦袋搖得快,在林青窈轉眸看來時,又停了動作,眨眨眼。
身邊的二人忽然在眼前像悄悄溝通了什么似的,看了眼乖巧的林落,又看回把眉蹙得更深的林元燁。
林青窈只道:“是啊,裴太常對人頗為體貼,瞧著阿姊屆時嫁去,應不會被太過為難。”
昨兒個她向侍從說了要采買些口脂水粉回來,那裴氏侍從便一一記下采買回來了。
侍從如此,主子想來也不是什么刻薄的人。
“……”
林青窈話聲說得淡,惹林落微微蹙了蹙眉。
但沒辯駁。
算了,同她也沒什么好說的。
只是這話落下來,不見林元燁面色好轉。
“那可未定。”
說著,他看了眼林落。
總歸林落也是林氏人,林元燁也沒想防著他。
林元燁又道:“四月時你們可記得阿父讓我領兵圍了后院?”
“記得,和裴太常又有什么關系?”
林青窈問。
驟然聽聞那夜之事,林落豎了耳朵。
隨即便聽著林元燁說著此事與裴氏長公子有關,林宗柏為此發了好大的火氣,直接將林元塘丟去了個小城任職去了。
這……
林落默然一瞬。
難怪重午時去給林元塘送角黍卻沒看見人。
只是說起裴氏,他又想起了那夜那個黑衣人。
露出來的眉眼再度與裴云之在腦海中重疊……
林落忽而開口:“三哥哥,那夜竊賊,可知道是誰了?”
“不知。”林元燁搖了搖頭:“但總不過是裴太常派來的。”
“你既不知,又何故篤定是裴太常所為呢?”
林青窈撇撇嘴接過話:
“那時是裴二郎和裴氏主母來此,合該也是他們所為。”
“再說了,兩家不對付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咱家又不是沒對裴氏……這些與我們昨日避雨又無干。”
對于竊賊是裴氏人之言,林青窈并不懷疑。
但說來說去,都是說些裴氏的不好。
這要嫁去裴氏的林落就在此,愈是說也愈是讓她心里不舒服。
總覺得對林落不住,更是怕人越知曉兩家世仇之深越不愿嫁了。
她便旋即揚了揚語調轉開話題:“好了,三哥哥,你既然對這些事如此感趣,不若今日待阿父回來就去同阿父說你想入仕,好教你官場一展宏圖,蓋過了那裴氏去。”
“這……”
聞言林元燁面上犯了難,苦了幾分。
“長兄和二哥都入了仕,我著急個什么呢,還是再多聽幾年學較好。”
心里不虞,林青窈便譏諷:“怕不是想多聽幾年學,而是三哥哥這心呀,不適合做官。”
“小妹還在這兒呢,就不能給我留些面子?”林元燁幾分無奈。
聽到自己被提起,林落眨了眨眼,沒說話。
林青窈卻不客氣,直接轉頭看向林落:“阿姊可想知道三哥哥為何如今十九還在學堂聽學?”
“是……開蒙晚么?”林落遲疑一瞬。
其實對于林元燁的事兒,林落并不感趣。
但人都問到他面前了。
林青窈冷哼,幾分清傲:“再晚也不至于這個年歲還在湘青堂。”
世族子都是自幼開蒙,尋常的都是聽個四五年學,舞象之年便可入仕了。
聰穎的甚至開了蒙后聽個一二年學便可為官。
“就說那裴太常,他是十五入仕,入仕前便已是跟在祖父裴氏郎主身邊處理了扶滄兵亂一事,得了圣上賞識,入仕后升官極快,如今做了四年太常,唔……那太尉也快告老還鄉了,怕是下一個太尉便是他了。”
雖說林氏甚少有人同林青窈說官場之事,但她自幼聰穎,有些明面上的事,看得清。
“再瞧瞧三哥哥,前年隨長兄去治水之時,看不得難民受饑,又見不得人生病,便背著長兄讓底下人去多買些米和藥來,買著買著賬上缺了整整五十萬兩銀子。”
說著,林青窈睨了一眼林元燁。
并未有羞愧之色,而是拂袖嘆息。
更為讓她恨鐵不成鋼。
“凈發些爛好心,又識人不清。”
林落聞言一驚,“這銀子是三哥哥一人背了?后面可查清楚了?”
“當然是查清楚了,不過三哥哥對人也忒沒防心了,阿父對他罰也罰了,可這心終究不是一日能長成的,便讓他繼續在湘青堂聽學,平日里也多看看兵法。”
林青窈話說得不客氣,林元燁卻沒生氣。
畢竟說的是實話。其實此一遭不能入仕也遂了他的心意。
雖是林宗柏總對他恨鐵不成鋼,說他若是再上進些,早該去做官了。
但他也只這般,笑吟吟。
“好妹妹,可別再說了,喏,昨兒個我還想著沒為你們畫丹青,特意冒雨采了水芝回來養著今日來畫。”
行步間三人來到一缸荷花前。
將人貶了一通出了氣,林青窈再哼一聲便也不多說了。
只是轉首看向那荷花……
少得很,惹林青窈蹙眉:“這如何作畫?入了畫顯得人小氣得很,不畫了。”
見林青窈是真不想入畫,林元燁也不勉強,只道:“好。”
旋即又有無奈,他道:“你不想畫便不畫,如今這般說得難聽,若是小妹想入畫,可教人為難住了。”
“我不畫阿姊自也是不想畫的。”
林青窈看林落:“阿姊,你說是不是?”
“嗯。”林落點了點頭,“我……也不畫了。”
見林落和林青窈都撇過眼不去看那缸荷花,瞧起來都是看不上。
林元燁便只好招手讓侍從上前收了擺在一旁石桌上的筆墨紙硯。
“好罷好罷。”
本就昨夜沒睡好路上困,不作畫后林青窈便要回自個兒院子休息。
林落也是。
只是走在回去的路上,林落垂著眼,抿著唇。
瞧起來像是對方才任人擺布的話不悅。
于是將林青窈替著林落做決定的話聽了個全的采綠,蹙著眉憤憤出聲:
“昨兒個要與女郎作畫的是她,今兒個又不要的是她,這窈娘子未免也太蠻橫了,做什么都替女郎拿主意。”
就是欺負林落性子軟!
“上回讓你謹言慎行,你都忘了?”
驟然聽見采綠說這話,林落回過神來。
自家主子的話哪里有不記得的?采綠激動神色瞬間懨了下來。
“女郎,我以后一定不說了……”
分明是討乖的話,可林落瞧著采綠那不甘心得滴溜轉的眼珠子,知曉其下回定還要說。
到底是侍候了他這么多年。
無奈一笑,林落也不再多說。
其實這兩日非是他不敢拒絕林青窈,只是昨兒個覺著若是能被人作一副丹青也不錯,便答應了。
而今日,他也是確實不想入畫了。
方才還想著怎么拒絕,林青窈就替他說好了。
林落自是要順著往下說。
若他真想要,想來林青窈也不會多說什么,林元燁也會樂意至極。
可他……
嘖。
不想被與荷花同入畫的原因非是與林青窈一般嫌那荷花太少。
而是都怪那庶子!
原先他以為所謂的湯池沐浴不過是和他昨日避雨更衣時一般,是在湯池旁的屋子里浴桶中。
沒成想那庶子竟是直接將他抱去了裴長公子用的湯池共浴!
雖說那庶子安撫說是水換過了,長兄也不會介意。
可……他總有種心慌感。
當然,這股心慌感很快又在霧氣裊裊的滿池荷花中以及那庶子說著要教他鳧水的慌亂中散去了。
頭一回鳧水,被帶著往湯池中央深處去,他慌亂中打散了不少荷花,在水下混著花瓣還看見……
惹他慌亂嗆了不少水!
這副模樣被那庶子看在眼里悶著笑了不說,還被那庶子拿著荷花簪在他頭上。
于是現下一看到荷花就……
“女郎,你怎么臉紅了?”半晌沒聽到林落說話,一抬眼卻見人白皙的面上浮了紅霞,采綠不免疑惑。
林落脩然把臉撇向另一旁。
悶聲小氣說:“今兒個天太熱了。”
太……熱了?
采綠滿頭霧水。
熱嗎?可鄴水分明很涼爽呀。
*
第48章 當心
立秋, 天子親率在鄴水述職的百官去了東郊迎秋祭祀。
暑熱終于開始消退,隨后便是圣駕回鑾。
前一日天子離開,第二日眾官便也收拾起了行囊, 準備啟程。
然, 適逢明日是七月初七。
因秋高氣爽,天子迎秋又在東郊, 謂之福澤寶地, 鄴水郡丞夫人便遞了請帖邀還在鄴水的諸位夫人和世族子弟明日前去東郊高山上宴飲登高。
雖是如此說,受邀的李素蕓卻是知曉這郡丞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介落沒世族出來的郡丞也敢相邀林氏這般大族的夫人赴宴?她自不可能前去。
所謂登高不過是借了幌子。
思忖著, 李素蕓倒也想起這鄴水郡丞家似是有三位及笄了的女郎。
想了通透, 于是將帖子輕飄擱置一旁桌案上,看著堂下請來拜見的三人, 李素蕓道:
“這周郡丞家的幾位女郎如今也及笄了,此番遞來帖子許是想趁著宴飲尋個好夫婿……恰好那扶滄鄒氏和楚烏張氏幾位女郎和郎君也隨家中來了鄴水, 應會赴宴,明日我還需清點書房里要帶走的東西,你們便自個兒去瞧瞧有沒有心儀的。”
林元燁的婚事她是一直記掛著。
若非是林氏族子向來家風不納妾, 李素蕓又怕為林元燁沒尋到合心意的夫人,林元燁也不至于如今還未娶妻。
至于林青窈, 此番雖是鄴水郡丞欲為自家女郎相看, 但未必他們看中就能成。
那扶滄鄒氏與楚烏張氏也都為世家大族, 平日里幾家世族相隔甚遠, 如今適齡又有了巧機。
自是要叫林青窈去相看一番的。
李素蕓話聲淡淡,坐在主位上儀態典雅。
本是不想去這般宴飲的林青窈和林元燁聞言, 知曉了其意, 不敢駁言。
便都只垂首應聲:“喏。”
這二人是好應聲,卻讓一旁一同被李素蕓遣人請來的林落犯了難。
既然是為了林元燁和林青窈相看一事傳見, 喚他來作甚?
于是林落默了默,問:“君母,我已有婚配,也要去嗎?”
他聲音輕輕。
心里祈著的是不用去,但林落也知曉李素蕓不會無緣無故要見他。
“也去。”
果真,李素蕓這般道,聲音幾分肅然。
話聲不過剛落下,李素蕓抬眸便瞧見與那小娘面容六分肖似的林落抿了抿唇。
瞧起來是不想去。
幾分郁結在眉,李素蕓又道:“落娘的身子難不成是真弱到不能出行了?明兒個是乞巧節,鄴水城中游花燈的好不熱鬧,就快回東郡了,待你回去便要備嫁,如今難得放松,還是去了為好。”
她聲音雍容平和,雖頭一句是問句,但其中之意不容置喙。
要林落去。
什么體弱之言的,林落隨著林青窈出去了多少回李素蕓又豈沒懷疑?先前不過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自是知曉早就瞞不住,李素蕓都這般說,他也是不能拒絕了。
“喏。”林落只好應聲。
*
登高還需趁早,翌日一早三人便出了門。
鄴水城中長街上人來人往,鋪子前忙著掛花燈,是在為晚間的花燈游街做準備。
沒什么好看的,林青窈撩起簾子看了會,也沒趣兒地收手落下了。
她這些動作全然沒讓一旁的林落在意分毫。
今日起得雖不算太早,但林落此時坐在馬車上還是有點子困的。
于是也沒在意馬車內林元燁和林青窈二人又絮絮低語話著些什么,他只隨著車身微搖,垂眸有些出神。
待出了城,周遭的馬車不少,前前后后。
有相熟者見了是林氏的馬車,紛紛掀簾招呼見安,林元燁也都一一回了過去。
隔著車馬相傳的聲音著實有點大,這般之下,林落便也不怎么困了。
縱使待山路漸窄,漸漸也無人再言談,他也沒了睡意。
鄴水之所以涼爽,便正是因為背臨幾片山。
馬車戛然而止,不過是一會的功夫,鄴水郡丞的山間別苑就到了。
下了馬車,三人被侍從引著入了別苑中。
方踏入后園,郡丞夫人便上前來熱絡相迎。
因著郡丞的權勢著實不大,世族姓氏身份要比其貴重的多,于是林元燁只在一旁微微頷首,而林落隨著林青窈虛虛福了福身。
對此并不介意,郡丞夫人只是目光含笑著自兩位女郎面上流轉過后,便看向了林元燁。
眼前一亮。
“這位便是林都尉的三公子了?”目光忍不住上看下看,郡丞夫人嘖嘖兩聲:“真是玉質金相的一個郎君。”
“周夫人謬贊。”
幾人寒暄一番,見侍從又引著客來了,郡丞夫人便讓他們去苑中隨意就坐。
或小歇與其他郎君女郎宴飲言談,或結伴去登一旁那座高山。
他們來得較晚,步入后園時已有不少桌案前落座了人。
這些人林落都不認識,也沒心思上前一一見過。
林元燁看出來了,也不欲給人添憂。
畢竟今兒個他也不想同那些女郎一一寒暄,真去相看。
想來林青窈也是和他一般。
于是在問過了林落和林青窈得到一致想法是尋個僻靜點的案前落座后,林元燁護了二人過去,又獨自離開去尋園中相熟好友結伴去登高。
別苑中女郎多,不好飲茶的有,但甚少有不能吃酒的。
郡丞夫人便讓侍從給每桌都呈上了酒。
吃了些冷酒,又與林青窈對弈。
這一日實在是過得無趣。
中途還有一人上前,欲邀林青窈一道登高。
被她打發了去。
*
日漸落西山,天邊一片緋色煙霞。
終是到了晚間散宴回城,在馬車中遠遠便能見山下城中張燈結彩。
白日吃了酒還沒有什么感覺,如今到了入夜,坐在馬車中,林落這才覺著有些昏沉。
不過也不是太困。
行車間,忽的,林元燁開了口。
“窈妹妹,聽聞那楚烏張氏的公子白日尋你一同登高,你怎的將人那般難堪拒了去?”
卻不料林青窈瞥他一眼:“不過是旁系子,又無功績。”
“這……此人雖無功績,但其父與阿父官職一般也是都尉,該是要給些好臉色的,你如今也到了年歲,可想好要找個什么樣的夫婿?”林元燁問這話是真心好奇。
過些時林落嫁了,林青窈的親事也該忙起來了。
近些年林元燁與林青窈不甚親近,自也是不知林青窈心中所想。
“想好了,要嫁個與我心有靈犀的。”林元燁既問,林青窈便答。
她說完支著臉看窗外,一副不欲再多言的模樣。
若是平日里林元燁這般問,她許是會一番仔細地說說,可是今日林落在這里。
她還是不說了。
怕勾人起了和她同樣的心思。
車馬行動間,很快來到了城門口外。
今時不同往日一般,因著車馬載著貴人便可提前進城。
如今城門口擠了大大小小的花車,實難行進,他們也只能慢慢排在那堵了路的花車后。
好在自天子回鑾后,城門看守并不嚴,并不需要一一盤查,倒也算走得快。
進城時,掀起小窗錦簾,便可看見車外人群人手拎著一個花燈。
縟彩分地,繁光綴天。
心念微動,挽著小簾的手未落,林元燁偏過頭來忽問:“二位妹妹可想要盞花燈?”
錦艷流光早就讓林青窈傾身去看那窗外瞧了好幾眼,聽林元燁驟然問起,她清脆應聲。
“要!”
林落對此沒什么興致的,只是如今需作回答,便也不免看了兩眼窗外。
才猶猶豫豫的也點了點頭。
“采綠,枝頌,你們先行進城去,為女郎買兩盞花燈在九枝樓前等著我們來。”
馬車進城磨蹭,但人卻快了許多。
于是在問過了車內后,林元燁再將簾子挑了挑,喚來了一直走在馬車外的侍女。
他丟下兩塊碎銀子,讓她們去為自家主子采買。
應是會合人心意許多。
*
馬車再慢終還是進了城,只是方進入,還是行進緩慢。
人太多了。
車夫道:“三郎君,馬車走不動了。”
“那就在一旁停吧。”
林元燁讓車夫隨意尋了個巷口停下。
乞巧節游燈,當是從城門口這般走過去一路看才好。
如今不乘馬車也無礙。
林青窈對此并無異議,林落自也不多說。
不過下馬車前,林元燁問:
“窈妹妹、小妹,你們可要戴幕籬?”
車壁上掛著兩個幕籬,是一早就備好了的。
“戴的。”
林青窈道。
平日里王公貴族間宴飲相聚也就罷了,也是有不少世家女郎一起,人都不過百。
但如今鄴水城中人太多,販夫走卒不絕,到底都是未出嫁的女郎,瞧著不論家世如何的女郎們都紛紛帶起了幕籬,他們自也是要戴。
話間,林元燁取下了幕籬遞給二人。
林落便也戴上了。
素白的紗層疊覆面,只能朦朧看見近處物象的大概。
不甚清晰。
這回下馬車是真要人扶了。
因著侍女去買花燈不在,林元燁便率先下去,再扶林青窈。
車夫在另一邊挽著車簾。
只是林青窈剛下馬車,就見有一架巨大花車入城,引來一陣騷動。
隨著花車而來的人潮擁擠,即便臨到了馬車近處有人發覺尊貴欲避讓,但其后不知景況的人仍往前涌。
摩肩接踵如浪打來,一個小孩便無意撞到了林元燁身上。
“當心些。”
被撞了并不氣惱,林元燁只瞧著那小孩匆忙跑開叮囑一句。
隨后轉過頭來,松了扶林青窈的手,預備再去扶林落。
但……
轉首視線擦過身下,林元燁忽覺不對。
腰間玉佩沒了!
上佳雙魚銜珠青玉本是掛在白錦衣腰間,此時玉帶下卻只剩漆黑的一塊污漬。
是那小孩解玉佩之時擦的。
縱使脾性再好,那玉佩卻是足以表明身份之物,自不能讓人就這般拿去。
身邊侍從做了車夫,即便侍女在也不能讓其去追。
于是下一瞬,林元燁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去抓那將要沒入人群的小孩。
小乞丐很快便發覺了林元燁追了上來,連忙一陣亂跑。
不防光顧著避林元燁了,便沒注意險些要鉆到花車底被那車輪絞了去。
“你這小孩,都說了當心些!”
好在此時林元燁也已追上了那小乞丐,一把將人手腕捉住,扯進懷里。
小乞丐渾身都黑漆漆的,這下林元燁的衣袍是真都似墨入水都染黑了。
這廂林落不知林元燁為何半晌沒扶自己下來,便稍稍撥了撥幕籬素紗,向外瞧。
這一看便見那巨大花車已然來至馬車邊,林元燁的身影是一出溜鉆進了人海之中。
而林青窈隔著幕籬似也幾分疑惑,只是剛向林元燁的背影走了兩步,便也被潮涌裹了進去。
這變故轉得快,林落霎時蹙起眉。
松了手去扶馬車門框,林落也顧不得瞧不見路與那馬車下早已不知所蹤的小木凳,就要跳下去找回林青窈。
雖說林青窈為一己之私讓他一朝陷入替嫁險境,但總歸不是她一人所為,平日里對待他也沒虧待什么。
如今一個女郎被人潮裹走,總是比他要孤弱一點的。
這般想著,他沒聽見林元燁在抓住小乞丐后見他要下馬車時湮滅在人聲嘈雜中的急促那句:“小妹,先別下來……”
林元燁話聲落下時,林落已經立在了車架邊。
人如蟻聚巢隨著花車,前走了后又打浪來。
不知是誰撞到了馬車后廂,帶著車廂猛烈一陣搖晃。
惹林落扶著的手猝然脫開,身子失衡。
然他已止不住下跳的動作。
要……崴了。
鞋尖剛落到地上便沒踩穩,前撲的身形自也不會無故穩住。
紗帳在眼前仍舊擋著視線飄起,有些眩暈。
但。
預料之中的跌倒沒有出現,他眼前忽飄近一角玄色衣擺。
急促恍若一陣黑色云霧看不清,禁步也亂作鳴響。
旋即林落雙肘被緊緊握住。
“落娘子當心。”
偏冷的嗓音隔著幕籬紗層響起,在熙攘喧囂中如擊玉一般。
分外悅耳,分外……熟悉。
淺淡茶香在這花燈煙火味之中分外沁脾。
許是方才清醒幾分的酒意又上了頭,嗅著縈繞的氣息,林落聽著這個聲音微滯。
“二郎……”
他喃喃。
是……那庶子又救了他?
思緒有些恍然,但瞬息又清明。
不對!
那庶子已經離開東郡了,也不會叫他落娘子。
借著那力道將將站穩,林落驚疑不定地慌亂退出那似是半擁的懷抱。
抿著唇,不說話了。
收回的手垂在袖中揪著衣料,他現在有點分不清,這聲音這茶香……和那夜黑衣人的好像,和那庶子也好像,和裴云之也好像。
為什么他們好多地方都這么像?
他們難不成是同一個人?
還是他現下醉糊涂了分不清生了錯覺?
林落不知道。
隨著退開的步子,冷香散去,眼前的人也未再開口。
“小妹,可有恙?”
不過片刻,一道著急的聲音由遠及近。
是林元燁總算是擠過人群回來了。
聽見熟悉的聲音,林落不禁向那邊靠了靠。
目光旋即自幕籬下玄黑燙金的衣擺撇過,瞧見了林元燁一襲白錦衣旁的手拽著一個小乞丐。
這是把方才偷玉佩的小乞丐抓住了。
那小乞丐衣衫襤褸,又瘦小,在幕籬的掩蓋下林落也能瞧見那面黃肌瘦的臉。
一雙眼睛倒是生的明亮。
只是看了一眼,沒太在意。
林落回話:“三哥哥,我無事,不過青窈妹妹她方才……”
并不明方才救了他的人的身份,林落便不愿多說。
只揀著更為重要的事。
不過他話還未說完全,就聽一旁傳來了林青窈的聲音。
“我也無事。”
林青窈自個兒從人潮裹挾中走了回來。
瞧著人都齊全無礙,林元燁這才松了口氣。
旋即看向了剛剛救了林落的人。
視線轉去,他聲音有些遲疑:“裴……裴太常?”
此話剛落下,還沒聽眼前人應答。
林元燁便見一旁的林落身子一顫,步子悄悄向后挪了挪。
那幅度微小,本該是在這喧鬧流動中幾不可聞的。
但卻還是映入了裴云之的眼簾。
話在喉間滾了滾,裴云之終是低了低聲線,溢出一字。
“嗯。”
“東郡林氏林元燁見過裴太常。”確認了身份,林元燁輕呼了口氣,又忙拱手躬身行了一禮:“多謝裴太常方才對舍妹出手相助。”
沒想到真是這個裴長公子救了自己免了自馬車上栽下去,雖是對其萬般不喜,林落適時還是隨著林元燁的話向其微微福身。
以作道謝。
“無妨。”
眼前的人眉眼冷冽,話聲也簡潔漠淡。
讓林元燁有些拿不準此人心緒。
于是想了想,他問:“前些日子圣駕回鑾,聽聞裴太常是隨著一道回建業了,今日怎會在鄴水?”
“可是還有公務未辦完?”
若是,便該同他們分別了。
“嗯。”裴云之道:“迎秋祭祀的祭文似是落在了鄴水,便折回來取。”
話雖是這般說,卻還是沒有離去之意。
林元燁只好再陪同搭話:“原是如此,裴太常在這七月七還刺促不休,真是勤勉……如今取到祭文,裴太常可是又要連夜離開了?”
“方才進城,還未知祭文遺落在了何處,就算尋到也是明日再行離去。”
再勤于公務,裴云之也不至于日夜不休。
見人確確不著急,又屢次相助了自個兒妹妹。
林元燁即便對其沒有好感,但也不可謂不感激。
且思及林落與其的賜婚,乞巧一見許是良機,讓二人生些情分出來,往后林落嫁去不至于受冷待。
林元燁便道:“裴太常既是不急著離開鄴水,今日相遇也算有緣,不若……”
“裴太常一日萬機,如今又還未尋到祭文下落,三哥哥,我們還是不要打擾裴太常處理公務了。”
猝然,林落打斷了二人寒暄的對話。
氣氛實在有些尷尬。
照理來說都要結親的二人,又是避雨借宿一夜又是華燈之下扶住跌落之勢,該當是有些旖旎氛圍的。
但二人之間非但沒有,林落還悄悄地移步退到林元燁身后側,與裴云之隔了很遠。
似是在因見未婚夫婿而羞澀。
卻又不是。
林氏兄妹二人看不明白,裴云之卻門清。
幽深的眼眸如蛇繞著那幕籬之下的隱約小臉。
羞澀?怎么可能。
瞧見這裴氏長公子,林落就氣不打一處來。
棒打鴛鴦的壞人!
心中是這般想著,林落便全然忘卻了自己方才還在疑惑的事情。
現下只祈著著裴長公子快些走。
……幾息過后,裴云之道:“裴某是該去處理公務了,告辭。”
隔著素紗,林落并不太能分辨那裴長公子走了多遠。
待林元燁啞然半晌忽然出聲問他“小妹,為何我覺著你似乎不太喜歡裴太常”之時,他這才松了口氣。
應是沒影兒了。
“沒有不喜歡,三哥哥,我只是……不好意思。”
口中是這般回林元燁的,幾分羞赧含在輕軟嗓音中,林落隱匿在幕籬之下的眼卻垂了垂。
同時匿住了他往下撇了撇的唇角。
手臂上隔著衣衫被握住的地方像是被烙鐵烙過一般,現下還在發燙。
林落也到現在心尖兒還在抽跳。
非是對裴氏庶子那般的心中悸動。
而是恐懼。
先前這裴長公子不知替娶一事對他溫言細語好生相待也就罷了,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懷疑了此人。
可如今知曉了,聽那庶子說裴長公子也為此事略有不愉了。
今日為何還要如此著急忙慌地失了禮數前來救他扶他?還對他這般和顏悅色?
真是……可怕。
*
裴云之走時,那巨大花車也早就轉過了街彎不見了蹤影,長街上便也沒有那么擁擠了。
而待車夫將無人的馬車牽進小巷中,他們所立之處便更為空了。
瞧著熱鬧都隨著花車走了,林青窈掀了幕籬轉眼再看沒有分毫移步之意的林元燁,蹙眉道:
“三哥哥,既然玉佩已經找回來了,你還拎著這小乞丐是作甚,是不游街看燈了嗎?我方才在人群里聽著他們說那花車要去西郊的清水河畔呢,趁著水芝未凋,又是放花燈又是看花車,還有煙花,可別誤了良時!”
方才被人群擠著走了幾步,林青窈不僅沒什么大礙,倒還聽到了不少身邊人的談辭。
雖然這些花燈煙火的她并不是沒在東郡見過,但熱鬧的日子也非日日都有。
今日飲了點酒,便讓她此刻心中幾分熱絡。
“自是要去看。”
林元燁聞聲回神,卻是沒應林青窈要他放走手中小乞丐的話。
而是轉首喚來車夫,把手中的小乞丐交給了他。
“你架著馬車把這小孩帶回去,洗漱一番喂點東西,再請個醫師看看,然后關好了等我回來,別讓他跑了。”
林元燁手勁兒拽得緊,林落在幕籬下看著那在裴云之在時才消停了一會兒的小乞丐聞言又開始掙扎的樣子,像是林元燁把他怎么了一般。
但即便如此不愿,卻半晌沒聽其說話。
是啞巴嗎?
林落不知,他只知道,林元燁此舉讓人將其帶回去,定不是要欺負這小乞丐。
怕是看人衣衫襤褸,又見不得了心軟了。
上回林青窈的話他還記得。
眼見著車夫聽命將小乞丐拽著帶走,三人這才能并肩而行。
向著九枝樓去與侍女匯合。
一邊走著,將素紗撩起別在幕籬帽檐的林青窈看著四處燈彩眼眸微亮,然而轉首又見林元燁仍舊一副沉思的模樣,有些不解。
“三哥哥,你這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是作甚,可是因著衣裳被那小乞丐弄臟了想回去?還是在想著明日如何同阿母解釋你忽然帶了個小乞丐回去?”
二人從前雖是不和,但到底是住在一個屋檐下,林青窈見了不少林元燁接濟這般窮苦人兒,倒也不奇怪他會對那小乞丐心生憐憫。
不過憐憫著就把人往府邸里帶回還是第一次見。
“不是的。”
只是外袍臟了些許,林元燁倒也不至于拋下二位妹妹獨自回府。
而那小乞丐……不過是個小孩而已,阿母也不會對他審問或是不允。
他心思重重,是因另一件事。
隨即便聽林元燁反問:“窈妹妹,方才你可見著那裴太常了?”
“沒有,三哥哥這般問,可是有何不妥?”
裴長公子在時,林青窈并未掀紗去看。
話落,略略頓了頓思索了下林元燁著重在‘見’字上的話,林青窈蹙眉。
又問:“三哥哥頭一回見著了裴太常,是覺著其人不如傳聞中那般俊美無儔嗎?”
裴氏長公子甚少露面于官場外之地,除了他顯而易見的能力之外,在傳聞中便只有樣貌最為出眾。
多數說其是仙姿玉貌,但也有人說其是冷面羅剎。
今日見林元燁擰眉如此糾結的模樣,不禁想起說裴氏長公子是‘羅剎’之言。
便有點兒懷疑其相貌出眾是胡吹之言。
難怪上回避雨,那裴長公子要躲在屏風后面。
是怕她們瞧見了其羅剎面容心生害怕么?
“裴太常的樣貌著實俊美,并非是此事不妥。”
不知林青窈怎的會想到此處,林元燁無奈看她一眼,也不賣關子。
“你可還記得議親時來了東郡的裴二郎?覺他樣貌如何?”
“記得。”林青窈應聲:“樣貌么很好看。”
林青窈并不吝嗇夸贊,畢竟其人雖然紈绔,卻是真真兒好看。
“你既記得那裴二郎是何樣貌,便能知曉裴太常是何樣貌了,方才我一見那裴太常……我都險些認錯了,這裴太常與裴二郎長得真是好似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這話說著,林元燁略略感嘆。
若不是瞧著那裴長公子腰間配著腰牌和衣襟上的紫金官紋,怕都是認不出了。
“三哥哥竟是為此事憂思……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們是親兄弟,長相相似也屬尋常。”
沒成想是聽到這個答案,林青窈失了興致,轉首去問林落。
“阿姊,你說對吧?”
“……”
“阿姊?”
“嗯?”林落似是方才出了神,如今才恍然回神,幕籬隨著他脩然抬首的動作在頭頂顫了幾顫。
見林落沒聽他們說話,林青窈不厭其煩地重復了一遍:“方才三哥哥奇怪裴太常和裴二郎長相相似,可他們是手足,容貌十分相似是一件很尋常的事,阿姊,你說對嗎?”
“對……”
順著林青窈的話回了聲,林落聲音極小。
小到只讓人聽見了他的認同,卻沒聽見那隨著渾身微微發顫而溢出的破碎尾音。
容貌相似是一件很尋常的事。
所以性子迥異的人身上都有同樣的淡茶香氣也是一件尋常的事嗎?
聲線也如此相似也是一件尋常的事嗎?
對嗎?
不對。
一陣冷汗自后背密密麻麻浮起,激得林落自酒意暈乎中一瞬清醒。
腦中細細捋過與那裴氏庶子自東郡初遇起始的種種,連帶著補上極有嫌疑的黑衣人這根線。
串連起來,他好似被一張織網縛住。
第49章 不是
*
裴氏長公子今夜落宿在了隔壁這件事是林落聽采綠說的。
彼時林落自街上看完花燈回來, 才沐浴完。
聽采綠一邊兒絮絮抱怨“給了那侍從許多銀子,最終只說句今夜長公子住在這兒……誰想知曉裴長公子住在哪兒”,一邊抬水出去。
立在窗前, 林落默然不語。
只一雙眸看著院中高墻。
隔絕著兩個天地。
待要將最后一桶水抬出去時, 采綠見林落對她所言不怎么感趣。
終是停了下來,只問:“女郎累了一天, 現下可要熄燈睡了?”
“嗯, 熄吧。”
聞言動了動身,轉向床榻走去, 林落道:“明兒個就要離開了, 你也早些休息,不用守夜。”
“好, 我把水倒了就回房洗漱睡覺。”
說完,采綠將屋中燭燈都熄滅, 而后抬水出門。
侍從的廂房在院落后面,除了去膳房抬水要經過前院外,倒水什么的都在小院后處。
躺在床上靜靜聽著院前采綠進出的動靜, 待聽是又抬了水回來徑直去往院后時。
林落起了身。
摸著黑,他憑著記憶穿上搭在床尾木架上的外衣。
隨意系上腰帶, 而后出門。
待入小院庭中, 月色傾照, 便不那么黑了。
足以視物的微弱光線下, 林落仰首看著院側那堵高墻青瓦。
院墻很高,瞧著是難以逾越的。但這對比起林落心中那個如細密織網的猜測來說, 并不能算什么難以跨過的困難。
高墻不過一堵, 只隔絕一方。
但密網縛來卻四面八方,心臟都幾欲被勒□□息。
林落在想, 如若他的猜測是正確的話。
那么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那個來東郡議親的從來都不是裴氏庶子,而是裴氏長公子。
那個黑衣人也是裴氏長公子。
所以初見之時他才會被不好色相的那人趕下馬車,所以在瑤川山莊時見過他女相模樣的那人會說他是女郎,所以那夜潛入林府,那人見他在沐浴,毫不猶豫地進了他的浴桶躲避。
就是仗著來查之人不會檢查他的浴桶,而他又是男子,不怕被看。
可……
如若那‘裴氏庶子’真是裴長公子,又為何要那么做呢?
為何要在他面前兩幅面孔呢?
為何要對他溫言絮語濃情蜜意?
既然知曉了他是男子,為何不向圣上稟報?
為何還要與他……那般親密呢?
思及此處,林落又覺那不會是裴氏長公子。
是或不是如今一切都只是猜測而已。
林落不敢賭。
今夜那裴氏長公子既然就在隔壁落宿,他想,那他去見一見那裴氏長公子,他就知曉到底是不是了。
他不相信有什么兩幅面容一模一樣之說。
就算裴氏二子真是生得一模一樣,他也相信只需要看一眼。
他看一眼一定能認出來!
這般想著,林落去搬來了放在院子墻腳的木梯。
這木梯是來鄴水時就擱置在那兒的,用于搭在合歡樹上修建太過的枝條,免于伸到了隔壁院落里去。
此時倒是方便了林落。
只是翻過了高墻,落地卻變成了一件難事。
好在連著院落的隔壁也是一個小院,墻邊雖然沒有樹,但屋檐足夠。
林落爬了段墻頭跳到了屋檐瓦上,再爬到低矮些的院墻上,夠著緊挨的樹。
他自粗壯的樹枝緩緩爬行到樹干邊,再抱著樹干爬下。
許多年沒有爬過樹了,還有些手生。
但并不妨礙他平穩落地。
院落隔著高墻,另一邊也是一個差不多的小院。
相鄰的府邸內構造想來大差不差。
于是在自這個無人的小院出來后,林落順著較為熟悉的后院小徑回廊,向著主屋走去。
月懸中天,云總飄來遮月陷入幽夜,好一會兒才又飄走。
便就是在這般忽明忽暗中,林落忽然瞧著漆黑的林子里有一處有亮光。
在遮月時尤為耀眼。
并不覺這個時辰還會有侍從在后園中亂晃,
他向那處走去。
那兒……會是裴氏長公子在那兒嗎?
林落不知道,只愈發緊張起來。
若待會見到了那裴長公子的臉,真的是那張熟悉的面容……
垂在袖中的手攥緊,林落想。
真的,他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是或不是。
若是,他……
他要逃婚去云蒼山嗎?
林落一時有些思緒混亂。
是該逃的,可……
那夜那人說過,裴氏長公子會憐他微弱的。
若真的是一個人,這話豈不是裴氏長公子的承諾?
所以……一定要逃嗎?
心里很亂,林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不想逃。
但隨著越來越靠近,他心里只祈禱著。
不是。
不要是。
那盞燈火是在一片樹林中,隨著靠近了,林落隔著林木隱約看見有兩個人影正在交談。
一個背對他,一個正對他。
正對那人容貌平凡,衣著也普通。
身形稍矮,與那庶子并不像。
但那背對著他的那人寬肩窄腰,衣著華貴。
像是,又不像是。
在沒看清人臉之前,林落不敢貿然下決斷。
便在幽暗林中又近了些。
如此靠近,四周又寂靜,便聽有稍遠人聲傳來。
“多謝裴太常給了機會來鄴水一敘,臨川人多眼雜,有些事有些話在臨川我是真不敢說啊。”
“不過今夜我雖然來了,但并不是愿意告知裴太常此事……當然,都是可以商量的,要將此事告知也不是不行,只是……裴太常能給我什么好處呢?”
“……”
掛在枝梢的一盞燈籠幽暗,不及月色冷清。
更顯一抹寒光刺入□□的聲音沉悶。
圓形的頭顱霎時折斷了骨,與身體僅連了點皮肉掉落。
漆黑血柱隨著軀體的倒下在空中飆出弧度。
搭在燈籠上,將燭火搖動遮蓋,更顯夜色幽暗。
又是殺人,又在眼前。
沒想到一來就看見這一幕,林落渾身一僵,顫著手向后小退了一步。
明明并未并未發出什么聲響。
卻不明,那提著劍的人還是像是感覺到了他。
云層遮月時,只見剛殺了人的那道身影轉身望來。
面容看不清楚,一雙折著劍光的寒眸卻熠熠生輝。
很冷,如墜入寒冬冰窖。
還有……殺意。
那是兇獸看到獵物的眼眸,林落十分確定。
縱使確定自己已經藏匿在了黑暗之中,林落卻還是下意識想要逃離。
他覺得自己已經被發現了。
只是還沒等他轉過頭,便見那漆黑之下,一把劍向他扔來。
速度之快,足以破開空間,帶著雷霆萬鈞。
才轉過身林落便感覺那劍已經到了身前,激得他渾身發麻。
尤其是轉眼又見一支箭矢蘊著冷月寒光一點近在眼前時,他幾欲窒息。
身側是劍,眼前是箭。
無處可逃。
一直緊閉的呼吸終是在此刻讓他大腦斷了弦,“錚”的一聲,他眼前陷入了徹底的無盡暗色。
“錚”聲是劍斷了。
被箭矢擊中碎成兩節的劍在林間石板小路上滾出“當啷”幾聲響。
人倒了劍斷了,本該是再歸于沉寂的夜。
卻又有一支箭破空呼嘯有了銳響。
是向著枝下人影去的。
箭矢速度遠比他擲劍之速要快,那人影在發覺躲避時,也只勉強錯開了那直沖面門的勢頭。
箭尖的三角一尾還是擦過了他的臉頰。
破了皮相,滲出血跡。
微涼的痛感并不算強烈,抬手捂住臉頰,司寇淙向著屋檐上的黑暗一臉不可置信。
“裴云之,你傷我作甚?!”
隱匿的身形在司寇淙出聲之時自屋檐掠下,落至地上小小身影前。
沒理會司寇淙,裴云之只將手中長弓丟開,而后扶起林落。
略略借著月色檢查。
搭脈只有一點紊亂,裴云之雖不會醫術,但也略通淺薄一點。
能摸出這是無礙。
應是一時受驚心脈亂流,供促不上暈了過去。
還好,人是側趴下去的。
手臂墊了頭,應無大礙。
只是身上許是有磕碰傷痕。
稍稍斂眸,裴云之隨即本欲將人抱起。
但手伸出后動作又頓了頓。
為了挽弓方便,他現下寬袍長袖上綁了護腕,稍有些硬。
怕將人又硌到,裴云之便先將人扶到膝上倚靠,再解護腕。
動作間,司寇淙已然靠近。
對于裴云之的不言不語,他早已習慣。
至于臉頰上的傷口……
他看著地上那人兒,以及裴云之的動作,哼笑一聲:“從未見過裴長公子如此呵護一人,便是連我這個兄弟都差點殺了。”
其實對于裴云之傷自己這件事來說,司寇淙不是很在意,因為他們少時在瓊州時經常打架。
猶記從前瓊州初遇,他瞧著裴云之這廝白面書生文文弱弱的樣子不爽,便找茬。
沒成想真打起來,裴云之這廝一拳竟將他揍得臉腫了半個月才消。
待他不可置信地去問,裴云之只淡淡說什么“裴某自小習射,勁不算小,不過聽聞你五歲便在練兵場……你太弱了”。
這話忒讓人牙癢癢了。
自那以后,他總是不服氣去尋人打斗,回回都是被揍。
如今大了些這才勉強打個平手。
只是很多年了,裴云之都沒再這般傷他。
手中的護腕在司寇淙話間已然全部解下,裴云之還是沒回他的話。
將人抱起后,才落下一句。
“這把弓送你了。”
道歉的話他自不可能說,畢竟林落正是因為那把劍而險些喪命,如今雖然無事也暈了過去。
但念及司寇淙也不認識林落,林落的出現他也沒有想到。
便送了這把司寇淙一直想從他這里討去的弓。
眼看著背影就這般走遠,司寇淙愣了愣,才看向地上那弓。
想踹一腳,頓了下卻又將其拿起吹了吹灰。
再才低聲罵罵咧咧:“瞧你那護犢子的樣,我又不知道那是你心悅的女郎,鬼鬼祟祟的在這個時候冒出來嚇我一跳……算你還識相知道補償我。”
*
“女郎、女郎?”
采綠熟悉的聲音響起在耳邊,有些迷蒙地睜開眼,林落隱約只見采綠在床榻邊伸著手。
想推,又不敢推。
“……”
隨著眼睫睜開,林落沒說話,待眼前的景象剛看清,便聽采綠焦急又道:“女郎,該起來了,今兒個要離開鄴水了。”
思緒恍恍回攏,林落蹙眉。
是了,今日是要離開鄴水了。
思索起這件事后他便欲撐起身坐起來。
卻不料只是剛用肘貼緊床,便傳來一陣痛感。
“嘶……”
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采綠見狀忙扶上林落。
待錦被掀開他起身,正欲下床換衣,林落又聽采綠聲音響起。
“女郎,你身上,這、這怎么還穿了外衣,還這么臟……”
驚訝的聲音讓林落看向了自己的身上。
只見本是備著今日穿的青白羅裙已然在他身上,其上還都是灰黑的印子十分明顯。
這……
看到這身衣服,林落有些發疼的腦子才漸漸又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去找裴氏長公子了。
昨夜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一段段回想著。
林落抿緊了唇。
今日醒來還在自個兒屋內床上,他還以為昨夜之事只是因為他執念太重而做了個夢呢。
現下看來不是個夢,他真的去找那裴氏長公子了。
昨夜暈倒前那段記憶還猶在眼前,他好像是因為以為自己要死在那裴氏長公子的劍下而憋著氣憋太過暈過去了。
雖不知那擲來的劍為何沒有打到他,但好在,他確定了一件事。
枝梢燈下被血跡污染的那張臉,即便看不清面容,看不到與那裴氏庶子相不相似。
可只需要那一雙眼,他就確定,那不是裴氏庶子。
這些時的相處,林落早就把那雙眼鐫刻于心。
不是他。
還好不是他。
想來那裴氏長公子對他擲劍時應該已經看見了他是誰,只是想恐嚇他,并非是真的要殺他。
他如今被送回來應也是那裴長公子送的。
只是雖然那裴氏長公子并沒有殺他,但林落仍覺其真是……
一個可怕的人呢。
說到底那裴氏長公子還是對替娶一事不滿、對他也不滿吧。
心中思緒掩下,林落垂了垂眼睫,對著還在奇怪的采綠道:“無事,昨夜有點睡不著,穿了衣服到院子里走了兩步,沒點燈摔著了,有點摔疼了回來便沒寬衣就休息了。”
“女郎你……哎!”
沒成想是這個原因,采綠蹙著眉本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沒說。
這事兒也怪她。
林落說不守夜她就真不守了,這下好了。
采綠心中所思林落沒空在意,只接過采綠又找來的干凈衣物后到了屏風后去換。
再出來洗漱,梳發點妝。
第50章 嫁衣
*
來時船上雖是有些意外發生, 但這一趟鄴水述職倒也讓兄妹三人關系稍稍好了些。
是林元燁與林青窈自認的好。
即便平日里林落仍舊是不去與眾人一同用膳,林元燁與林青窈卻偶爾會來尋他。
或是飲茶閑談,或是白日里一起做些天燈, 畫上各式丹青, 夜間便去船尾放出。
星星點點,頗為打發時間。
不過除此之外, 林落不會再出船艙。
實在是對來時船上的事兒有陰影了。
而無人打擾時, 林落在船艙內靜靜思考了幾日。
他愈發肯定鄴水那夜向他扔劍的人就是裴氏長公子。
也就是說,他所攀附的、親密的裴氏庶子不是假的。
還好不是假的。
林落輕輕吐出一口氣。
要是假的……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至于那黑衣人……林家失竊之時他與那裴氏庶子不過才見過幾面, 倒也不是很肯定那黑衣人身上是否有茶香。
只是隱約記憶中感覺那露出的眉眼有些像。
抱起他時, 緊貼在他赤裸裸肌膚上的粗繭觸感也很相似。
雖說天底下并非只有那裴氏庶子一人指腹有繭,但此事與裴氏有關, 未免太巧妙。
且,自前些時聽了林元燁說林家失竊一事與裴氏有關后, 他這幾日又尋機會問了下林元燁。
才知那夜他如此緊張,并非小打小鬧。
因為宅邸內進了不少‘竊賊’,個個都身手不凡, 林家搜尋的侍衛因此死了不少,而外面接應那些‘竊賊’的人也殺了很多侍衛。
生死一事……林落不太愛見這般事, 更不愛聽。
不過以此話對比著那夜闖入他房中的黑衣人, 那人并未殺他, 也沒在其身上嗅到血腥氣, 還替他保密了男兒身一事……
且不論那時裴氏長公子在不在東郡,就算在, 且是親自前來。
那裴氏長公子瞧見了他男子身份, 卻數月隱忍不發并未告知天子,不借此責難于林氏推諉賜婚陽奉陰違……
林落不太相信這是裴氏長公子會做出來的事。
矜貴的, 身居高位的毒蛇,縱使表面再如何讓人覺其無害,但這般年紀便能官至太常的人,自然該是滿腹算計唯利是圖的。
思及,林落倒有點覺得林青窈說的對。
那夜之事,那裴氏庶子也參與其中了。
那黑衣人……應該就是裴氏庶子。
到底那庶子是裴氏子。
對于這個推測結果,林落倒并不意外。
畢竟那黑衣人于他而言非是壞人,且其心善,定未在此事中傷人。
不過外面接應之人一定是裴氏長公子的人。
視人命如草芥。
林落至今也不在意林家到底丟了什么,只愈發因此事覺得攀附裴氏庶子是個極對的決策。
正是因其心善不隨意傷人,才會憐他微弱而應替娶一事。
不似那冷酷無情的裴氏長公子。
是那庶子就成,倒也能解釋通了那黑衣人為何會獨獨闖入他的浴桶。
只是思及此事……
林落臉忽白了白。
他忽然想到那日過后再見那庶子,他還對其說什么這身子只給一人看……
再回想起當時那庶子唇角噙著的笑。
是嘲諷吧。
還好那庶子最后還是心軟了。
稍稍抹了抹額角冷汗,林落有些尷尬。
轉而再細想,又生氣起來。
想著那日被那庶子持刀威脅,他就忍不住癟了嘴。
雖知那時二人心意并未相通,那庶子也沒接受他的投身之舉。
但,還是要生氣的。
那般威脅他,可嚇人了。
害他還做了噩夢。
等下回再見,他一定不主動看那庶子了!
不過下回再見,就是好久之后了。
就是……
成婚之時。
*
自臨川路過的時候,船停下來了一日。
畢竟上回遇水匪,林宗柏并不相信有水匪這么大膽子敢來劫林氏的船。
平日里林氏船上都是有私兵的,但偏偏這回述職沒帶。
怎么會這么巧,臨川突然冒出了水匪?
此事蹊蹺。
上了岸,林宗柏便直奔太守府,去見那還在臨川的瓊州牧。
林宗柏與李素蕓方下了船不久,林元燁和林青窈便來找林落。
說是什么船上待久了不適,常來地上走走踏實些。
且上回到臨川事出突然,驚魂不定地沒心思,如今又來,不若去城中看看。
對此,林落是不感趣的。
便婉拒了。
二人倒也不勉強。
只是才見那二人身影上了馬車向著城中去,林落便下了船。
對此,跟在林落身后的采綠有些不解:“女郎方才不是說要小睡一會兒嗎?”
“睡不著,青窈妹妹也沒說錯,船上搖搖晃晃的總走得不踏實,去岸上走走緩解一下才好。”
如今回東郡的路程還有十來日都要在船上,林落只是不想去城中而已,并不是不想上岸走走。
這般說著,二人下了船。
停靠了大大小小數條船的岸邊有許多人,雖不及乞巧節鄴水城中那般多需要帶上幕籬,但也實在不算少。
一條岸上林落能走動的地方并不大,除了林氏的船所停靠之處外,便是右方艨艟最為空曠。
瞧了瞧艨艟上插的瓊州旗幟,又看了看艨艟旁的岸上有幾個侍衛守著。
林落忽而心中一動。
旋即抬步便往右方走。
“女郎,往哪兒走作甚?”采綠在側問。
林落卻道:“別跟來,你在此處等我就成。”
對于主子的吩咐自是不能不從,話落,采綠便停了腳步。
只見林落快步走遠。
有關于他與那庶子的許多事,林落都沒有讓采綠知曉。
畢竟這只是他與那庶子兩個人之間的事。
所以此時林落也沒有讓采綠跟上來知曉他要做什么。
瓊州……如今就那一人在瓊州。
他自是為了那人才去的。
現下距婚期還有一月余,這么久不見,他是真的會有點想呢。
也怕那庶子忘了他。
不能只讓他一個人想了,該是要讓人也想他的。
心間思索著,林落行至艨艟旁岸上的一個侍衛身后。
一邊轉至人身前,他一邊開口:“這位郎……”
話才開了個頭,林落便卡了殼。
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張臉,他微微睜圓了眼。
話雖未說完,但已經出來的聲音與站至身前的人影自是引得了侍衛的注意。
只是在看清眼前人面容之時,他也一驚。
“寧公子?”
陳鄲詫異地喊出聲。
其實在此碰見一個熟人,有些事倒也好辦了。
但壞就壞在,林落今日穿的是羅裙。
一副女郎扮相,林氏的船也就在旁邊,他如何能認?
迅速斂下眼中同樣的訝色,林落蹙眉:“這位郎君好生眼拙,你瞧我是哪處像男子了?”
聽眼前人這般說,陳鄲也才發覺這作著女子發式與著羅裙的人是個真真兒的女郎。
他忙是后退一步,拱手:“在下失禮。”
雖是如此說,待他直起腰后,卻還是道:“方才將女郎錯認為一個相識之人,實在是女郎的樣貌與其十足相似,便是連聲音也……”
說一個女郎的聲音肖似男子本是極為失禮的一件事,陳鄲卻好似不覺。
林落也有些心虛。
他到底是個男子,即便容貌上扮女郎毫不出錯,但聲音一事,著實是比尋常女子清亮聲線稍低點。
不過好在他音色軟,又比男子沉聲稍高點,清朗些,便更雌雄莫辨些,倒一時還無人在他女相時懷疑過。
他便一直沒有在意自己嗓音的問題。
沒想到如今……
“咳,近來有些風寒傷了嗓子,許是讓聲音啞了些,教郎君認錯了。”
眼前這人是唯一見過他兩種扮相還都與之說過話的外人,怕被認出,林落便掐了掐嗓子。
刻意揚起掐細的聲音十分嬌俏,仔細聽了聽確實不太相同,陳鄲便不再疑惑了。
只拱手道:“抱歉,請恕在下冒犯。”
“無妨。”林落稍稍擺手。
本是想尋人幫忙帶信的,可對于陳鄲,他怕多說多措,便準備離開。
只是轉身后腳步卻又頓了頓。
視線在周圍掃了一圈,林落把周遭侍衛瞧了個全。
怎的好似就陳鄲一人隨身配了刀劍,還與眾人不同。
瞧著……官職是高些。
官職較為高,且還能隨瓊州牧出行,想來更可能認識那庶子。
這般想著,林落又轉首回來,問:“這位郎君可是在瓊州牧手下辦差?”
“是。”
“唔……不知郎君可認識裴氏二公子?”
“認識。”
果真認識。
林落瞇了瞇眼,繼續道:
“前些時聽聞裴氏二公子去了瓊州,如今可還在瓊州?”
“嗯。”
“我與裴氏二公子有些交情,前些時裴二郎還幫了我個小忙,我還沒來得及道謝裴二郎便走了,如今聽聞那裴二郎一時半會兒是要待在瓊州了……郎君可否幫我傳信一封?我想寫封信于裴二郎道謝,郎君幫我一回,報酬自也是少不了的。”
林落說著,自袖中拿出一荷包銀子遞過去。
這是他先前沒花完的。
問這話時,林落有些緊張。
他不知這人會不會同意。
畢竟先前只是讓其在驛館傳個口信都不愿,還拿劍柄推他。
可……說不準呢?
上回只是恪盡職守,如今只是帶個信,屬于私事,全看愿不愿意。
若是這人不信他與那庶子有交情,待會他便回船艙拿那庶子給他的玉佩,做證據。
看著陳鄲思索著各種被拒的可能性,卻不防下一刻只聽陳鄲利落應聲。
“好。”陳鄲道:“報酬就不必了,裴二公子的好友我該是以禮相待的。”
此事輕輕松松就達成,而后在林落告知陳鄲還未寫好信箋之時,陳鄲便帶著他去了一旁的歇腳茶棚,拿來了紙墨筆硯。
林落想了想,提筆寫:偶與郎兄相處,覺其性冷,非良人,更念君好,盼盼茶茶,期與君相許。
話很簡短。
畢竟林落不知道該寫些什么。
只是向這庶子示好總是沒錯的!
*
回去的船上,窗明幾凈,月色投入江水中波光粼粼。
林落本是跪坐開著的軒窗邊案幾前習字,門扉忽然叩響。
“進。”
“小妹,今日去城中瞧著對耳墜襯你,便買了下來,現下給你送來,順帶來討口茶喝,可好?”
只是剛讓人進來,笑吟吟的話聲便隨著推門聲一道響起。
林落抬眼看去,只見林元燁帶著一個穿著侍從服飾的小孩走了進來。
“自是可以,采綠,取茶爐來。”
早就習慣了林元燁常來,林落并不介意,只是瞧著林元燁身后的那個眼生的小侍從,微微挑眉。
“三哥哥,你把他收做隨侍了?”
林元燁身后的小侍從正是那日乞巧節帶回府的小乞丐。
林落本以為林元燁最多是將人在鄴水安置好了就夠了,沒成想船上這么些日子不見,再見林元燁已是將人帶在了身邊做侍從。
“嗯,我問過了他,他在鄴水無親無故,便想著不若收了做隨侍。”
林元燁點點頭,轉首看了眼身后的小侍從,又有些無奈:
“前些時沒帶在身邊是因為他著實不通規矩,不過好在聰明,讓人教了十幾日規矩便能帶出來了。”
采綠此時已經將茶爐端上了案幾上。
而后再去準備去屋內瓷缸中取干凈的水來之時,便見那小孩已經將水打好端來。
著實聰慧。
眼珠不禁在那面黃肌瘦卻仍舊能看出幾分風采的眉眼上稍稍停頓。
林落笑問:“你如今幾歲啦?叫什么?”
“……”小孩并未回話。
“別看他瘦小瞧著只有八九歲,但已是十三歲了,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東郭,寓是東處城墻碰見的。”
林元燁替人回答了,有些歉意:
“雖是調教了幾日,幾分伶俐,但這孩子不愛說話,便是問他身世年歲都足足問了兩日,小妹見諒。”
“無妨的。”林落自然不會與小孩置氣。
只是聽著林元燁這般簡單的取名,忍不住笑了笑。
煮茶之時總歸是手忙嘴不忙,林落便又細細問了林元燁幾句這小孩的來歷。
是個無父無母的小乞丐,平日里偷摸東西為生,也不怕挨打。
林元燁自嘆看不下去,說著其身世,不免突發奇想又說待回去后親自教導其識字讀書。
聽著這些,林落雖是感嘆小孩可憐,但也不止感嘆此處。
唔……
不得不說,林落覺著林元燁確實心太善了,
原先林落以為林元燁對自己好只是因為林青窈,卻不明如果沒有林青窈,或許林元燁也會對自個兒好,只是可能沒有那么熱切。
但還是會好的。
因為林元燁實在太善心了,瞧不得人受苦受難。
太平盛世這般性子為官自是好的,但如今大多權欲熏心,他又為林氏人,明爭暗斗不斷。
難怪林青窈說其心性當不了官。
此時茶水沸騰,林落便也不再問,只垂眸弄茶。
倒是林元燁又開了口。
“不說他了,對了,今日阿父回來發了好大的火氣,小妹你這些時可別出船艙。”
林元燁是好心提醒。
“好。”林落應聲,又問:“阿父為何生氣?”
此事聽著奇怪。
林元燁說:“阿父此行本想去興師問罪瓊州牧,奈何那瓊州牧不認還嗆了他,說什么剿匪后已經查證水匪的幕后主使是櫟王,絕不是裴太常。”
“誰人不知櫟王是個草包。且掌水運并與那水匪唯一有勾結的都水使者死了,如今也找不到證據了。”
即便已經知道瓊州牧倒向了雍王一派,慎王依舊沒有放棄拉攏,讓林氏再尋機示好。
畢竟日后誰奪位成功也不一定,且不論是誰登基,瓊州水軍一時半會也動不了……總歸還是與之同心較好。
對于慎王之命,林氏自是應承。
本想著林氏百般示好,瓊州牧好歹賣他們一個面子,日后若是慎王奪位,也好教其好過些。
可如今瓊州牧這般撕破臉皮力保裴氏,只為向雍王表明誠心,真是……莽夫一個!
對于此事是不是裴氏所為,林落不置可否。
只是聽到那個死了的人。
林落斂眸。
那日枝下被殺的那個人就是都水使者吧……
此事應該不是裴氏長公子所為吧。
畢竟是真的在查證此事。
若是他所為,那都水使者也不會說那番話。
*
水迢迢路遙遙,回時比去時行船慢些。
十五日才到東郡。
此時已是臨近八月,李素蕓在船上見過林落一回,是商討嫁衣一事。
說是林落回去只需量身,東郡早已找好了頂好的繡娘為其繡嫁衣,陪嫁也不必憂慮,她定會讓林落風光大嫁。
要那么風光作甚?
林落垂眸。
卻是沒多言語,道了謝。
本是等著回東郡就量身備嫁,只是回來之時,林落剛踏進碧桐院,便見屋內被許多小木盒占據。
一個侍女滿臉喜氣洋洋地說是裴氏自洛陽送了嫁衣過來,讓林落穿上看看可有什么地方要改。
彼時林青窈聽聞此事后也來了,瞧著那打開的火紅金線嫁衣,在一旁道:
“呀,阿姊,你聽到沒,那送嫁衣的人說是裴太常重午時就尋了各處最好的繡娘到洛陽,專門繡了一個月,裴太常可真是重視你呢。”
“……”
雖然送來的盒子很多,但大多都是配飾。
即便林落不通女工,可他自小見李小娘繡花裁衣服。
就這衣服,足足四十五位繡娘,要繡一個月嗎?
林落是不太能懂這個說法的。
不過他沒說話,只是將手覆在了那嫁衣上。
這幾月仿若云煙輕飄就掠過,一晃就要嫁去洛陽了。
真是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