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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鈴鐺

    林落洗漱時便順帶讓采綠出去了膳堂一趟, 拿午間膳食時不經意地放出了些口風。

    說是林落今日累著了,用了膳便會早早歇下。

    然,洗漱后, 林落換上男衫出了門。

    出門前, 林落本是想束發描眉的。

    是描粗點,再戴上發冠。

    可一想著待會兒又要散落下來, 這眉眼間出了汗染花了, 就不好看了。

    林落便又什么也沒做。

    就這般用錦帶纏了一下腦后的發絲,就出了門。

    *

    午后, 日頭稍大。

    長街上卻意外的頗多人。

    好似是向著某處去搭建著什么。

    但是這和林落無關。

    進了客棧來到裴云之的房門前, “叩叩”兩聲將房門敲響。

    “進來!背晾涞穆曇魪奈葜袀鞒。

    得到了許可,林落這才將門推開。

    一入眼便是裴云之斜倚在屋中軟塌之上, 手中拿著一方竹卷,卻并沒有看, 清冷的眸在望著他。

    此時的裴云之不似午前衣冠完整,他似是剛剛沐浴過,身上的乳白中衣領口隨他動作有松散。

    他, 竟然也洗漱了!

    眸光流轉后覆上了雀躍,林落忍不住抿唇彎眼笑了。

    他就知道, 就知道這庶子是真饞他的。

    這回終是忍不了了吧。

    旋即林落將門帶上, 上前。

    “二郎, 你在看什么呀?”

    纖纖身影自然無比地落座在裴云之身側一方空處, 擠進他懷里。

    放下了手中的竹卷,任林落恰好靠在他臂彎, 裴云之眉眼漾著瀲滟, 輕啟薄唇:“《詩經》。”

    《詩經》?

    聞言,林落眸子一轉。

    落目在案幾上那竹卷旁擺放整齊的文房墨寶上, 他略略勾唇。

    “二郎說起這《詩經》,我就想到了一句詩,很是符合你我二人呢!

    尾音落下,林落并未著急去把那句說出來。

    眉尾輕挑,裴云之屈起指節無意識地輕叩了兩下桌面,神色卻并無疑惑。

    他問:“可是‘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二郎與我,真是心有靈犀呢!”

    林落看他眸中似有驚喜。

    而后伸手去握裴云之那垂在懷中的手,放上自己心窩。

    “雖知二郎不好附庸風雅,但見郎君博覽群書,不知……郎君之筆墨,是否也令人嘆為觀止!

    “嗯?”

    略有不明林落為何說這個。

    也不賣關子,林落直言:

    “郎君,你知曉的,我自幼長在莊子上,不怎的通筆墨,恰好見郎君這兒有紙硯,突然便想……請郎君指點一二,不知郎君可愿?”

    上午時是趕著時間,如今不急不忙了,且勁頭過了,林落對于那些子事兒倒也不著急了。

    恰好煮茶的手藝是露不成了,林落想著正巧就借裴云之手中的《詩經》,同他可賣弄兩句討乖。

    不過呢……還是得把握住一個度。

    “自是可以。”

    適時,裴云之應了一聲。

    “那便多謝二郎了!

    這般說著,林落側身對著案幾,將文房墨寶擺好。

    而后研墨,提筆。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卿卿分明對我之心昭昭,怎又覺我不知呢?”

    何苦用這詩來點他?

    冷沁的茶香倏爾自身后繞縈,《越人歌》最后的三個字還未落下就被那沉緩的語調念出,害得林落手抖了一下。

    還好,并未出什么大錯。

    且,這樣正好。

    待筆成,林落擱下,再偏首去看已湊到他頸側的面容。

    “二郎何挑這句戲弄我?我想同郎君說的分明是‘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是么?”裴云之的目光也自那字上轉開,落于那認真的小臉上。

    沉吟片刻,似是仔細端詳一番,才忽淺笑:“你總讓我莫要自貶,可你又為何要自貶呢?”

    “有言是字如其人,卿卿字之靈秀,人也雪慧,當得人上之一二,令人傾目傾心。”

    這是自然。

    林落并不否認。

    他從未有覺著自己配不上裴家這庶子過,便是那裴氏長公子,他也是配得上的。

    可,這話他自是不能說出來。

    林落只道:“二郎此言,可也是對我傾心了?”

    “自然。”

    裴云之答得快,都辨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

    林落并不糾結,只被這話刺了一下。

    心有點奇怪,沒多想。

    他撇過頭去,指點那紙。

    “二郎的心意我早就曉得呢,郎君還是來瞧瞧,我這字有何處不對吧!

    林落并不知曉裴云之所喜好的書法是哪一種,于是只挑了他臨摹字跡中最為中規中矩的書法來寫《越人歌》。

    當然,其中還刻意寫壞了幾筆。

    于是有好字,也有壞字。

    好字自是為了讓這庶子多記他幾分,情趣雅致相投,神交言合,才能真真兒愛他。

    至于壞字……

    世上半數人,多有一處通病,或淺顯自知,或深埋于性,自認不是,卻是。

    那便是‘好為人師’。

    提筆將一張白紙描摹,勾出心中所想之畫。

    心中之滿足,得意之掌控。

    林落雖不知裴云之是否是這樣的人,但還是為了得其愛憐,借機露出屬于他的白。

    “我之淺薄,慕君淵博,我想著往后既然要給二郎做夫人,自是不能丟了郎君的面兒,若郎君不棄,可否多多教導我一二?或是郎君有什么喜好名家的字,讓我去多多臨摹學習也成。”

    分明只是看字,林落卻示弱著將畫他的‘筆’遞給裴云之,祈求著垂憐。

    但裴云之沒說話。

    只是看著那字,神色淡淡。

    林落不知,裴云之心里卻是門清。

    上回去林家竊虎符之時,林落的落筆分明就是筆筆得鋒的,非一日之功。

    如今細看,卻見紙上許多錯漏百出的彎扭字。

    這是……為了與他親近而刻意的示弱嗎?

    略有不明滋味,辨不出是喜是不愉。

    好一會兒,才聽他輕嘆一聲:

    “無需多做什么,你這樣便就很好!

    很好?

    這話顯然不是在說他的字,那便是想讓他保持現狀了。

    也不氣餒,林落聞言便了然,裴家這庶子并非是那半數人。

    不喜掌控人,倒也不錯。

    便旋即笑道:“好吧……不過如今給二郎瞧了我的字,我也很想知曉……二郎的字是何模樣呢。”

    字如其人字如其人。

    林落這般是讓裴云之瞧了他的字,見了他的人之好壞一面,卻不妨還沒弄懂過這庶子。

    恰好借這個機會讓他來瞧瞧,這庶子的字和人……是否也是一樣的看不清呢?

    林落的這個話太過有目的性,終是明晰這小人兒彎彎繞繞了一圈竟是為這個,裴云之忽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那如撩著春水桃枝的眼在裴云之看來時抖了抖眼睫,勾人心弦,也顯露些許心緒。

    是心虛?是另有所圖?

    好半晌,裴云之輕輕吐出兩個字:

    “可以!

    雖是如此說,林落卻沒見裴云之提筆。

    反而是自榻上起身。

    薄白中衣未有玉帶束腰,便松垮著。

    卻依舊掩不了裴云之清冷身姿如玉出塵。

    林落坐在軟塌上不解看裴云之站至他身前,而后——

    俯身,他腰間系帶便墜落。

    冷指撩撥,剝開他衣襟。

    眼珠子瞧著,不懂裴云之說是要寫字,卻又剝他衣衫作甚。

    可他還沒說話,旋即便聽裴云之道:“背過去,趴著。”

    口吻是輕和的,可也是不容置喙的。

    趴……著?

    林落更不懂了,但一時沒想著要抵抗,便照做了。

    手攀著軟塌靠背后的窗沿,看不到裴云之在作甚的林落其他感官便更加敏感了。

    他只覺身后有行動間的細風飄來,而后一只手挽起他的發絲,托至他肩側垂落身前。

    本就滑落肩頭的衣襟再被更加勾扯往下幾分。

    “二郎,你這是要做甚?”

    林落實在不解,終是問出聲。

    卻只聽輕笑一聲:“卿卿與我心有靈犀,難不成不知?”

    這……這話只是林落隨口一說。

    他怎么真會與其心有靈犀。

    蹙了眉,想求那庶子別再逗弄他了。

    可……

    話還沒出口,林落便覺肩上一涼,還有微癢。

    熱天里這一觸讓他冷不丁戰栗一瞬,而后僵了身子。

    心中對此已有猜測呼之欲出,而在他偏頭回看到一支眼熟的竹枝筆桿時,便更加了然了。

    “二郎,你在我背上寫字……我看不著!

    林落是想著要把描摹自己的‘筆’給裴云之,但不是這支筆呀!

    身體隨筆鋒癢癢得微顫,少頃只聽裴云之回:“稍后拿個銅鏡,便可瞧見了!

    這……

    既然裴云之已然提筆了,林落便也不好再讓人停下重寫。

    只能咬著唇忍那蝕骨密密酥麻。

    片刻過去,裴云之寫好了。

    擱筆聲在案上微小,但林落聽得真切。

    正松了口氣,欲起身回看,肩卻被一按。

    “別動,筆墨在肌膚上難干,若不小心蹭到便要花了!

    裴云之道:“我去拿銅鏡來,你且先再趴一會兒!

    “好,二郎可要快些回來,我手都酸了!

    林落嘟囔著,勉強先松開一只攀著窗臺的手,活動了下。

    是真酸了。

    也不止手酸了。

    客棧的居室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裴云之確確很快便回來了。

    待一方銅鏡執在他手中,他道:“可以回頭瞧了。”

    聞言,林落回看。

    卻……

    什么都看不見。

    “二郎,我瞧不見!

    林落嗓音輕軟。

    話音只是方落,林落便覺一陣行風掃過。

    是裴云之重新落座在了軟榻上。

    而后那俊美面容出現林落眼前。

    銅鏡被擱置案上,一雙手自他臂下穿過。

    托他,舉他。

    再任他雙臂搭于其肩上,跨坐著。

    方才一直懸空的臀得到了落實,僵著的腰總算緩和了。

    仰首與那面孔對視,林落眼睫顫了顫。

    “現在再看呢?”

    姿勢之親密似并未影響裴云之分毫,他只又問。

    林落便再偏頭去瞧那銅鏡。

    這回調整了姿勢,林落能瞧見一兩個字。

    但也就一兩個,還是倒過來的。

    他能看懂什么?

    這庶子不想給他看字,不想讓他能了解其分毫就直說呀!

    干嘛這樣逗弄他。

    不免有些委屈,林落回首與裴云之墨色眼眸對上,扁嘴:“二郎如此莫非是刻意不想讓我瞧見?還是寫了些不想讓我看到的?”

    低低地嘟囔只是委屈。

    畢竟林落哪里敢和這庶子真的生氣呀。

    裴云之眸光微暗:“并未!

    “那寫的是什么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唇齒間這一句詩溢出,林落便知曉了。

    “原是《子衿》呀,若早知二郎是要在我背上寫這詩,來時我就該買根銀針來,刺在背上才好。”

    說話間,林落輕輕趴在裴云之肩上。

    話是這么說,隨即他卻又歪了身子,背靠進了裴云之臂彎。

    這便是絲毫不顧及背上的字花了。

    “膚如凝玉,怎舍在其上作涅墨之刑,平白折了容色!

    “且我之筆墨,你未定會喜!

    如此說著,裴云之也攬他入懷,而另一只手微動。

    并未去看裴云之是調整姿勢還是作甚,林落只垂眸勾了一縷自己的青絲繞指把玩,輕輕呢喃。

    “二郎這話的意思,可是若我膚上有了瑕疵,便不喜我了?”

    “可我雖未見二郎的字,卻覺定是極好,想長長久久地留在身上呢!

    未成想林落會說出這般虛情假意又奉承的話,裴云之聞言忽輕笑一聲。

    沒再說話,伴隨著他尾音落下而響起的是一陣輕鈴聲。

    這聲音在沒了話聲的室中極其輕靈,引得林落轉眸去看。

    只見一串兒雕鏤細致的銀鈴勾在裴云之指尖。

    “這……是何物?”

    林落奇怪。

    “忘了么?午前說了要給你送個禮物。”

    禮物?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

    可,林落分明記得裴云之說是要送他床笫之間助興之物。

    這串兒鈴鐺,又是什么?

    衣衫半褪在臂彎掛著露出纖薄身軀的小人兒眸子里露出顯而易見的疑惑。

    微微垂首靠近那耳尖,裴云之低低在他耳邊說了用途,讓林落霎時臉紅。

    竟是……那種用途!

    窗外明光漫漫透窗,映照還未反應過來的小小雀鳥,被郁蔥綠林間蟄伏的竹葉青悄悄盤繞,絞纏。

    手指緩緩剝開他衣物時,林落還是羞著怯著的。

    直到裴云之將那串鈴兒繞著。

    本就熱的天道,那銀鈴很快便溫了,便自發地顫。

    猝不防這般快轉場到這檔子事上,林落本還以為裴云之這般做只是逗弄他,卻不防這銀鈴不需被緊裹,也會顫。

    林落哪里嘗過這種奇怪的感覺,霎時細眉蹙蹙,眼被那感覺抖得淚汪。

    太奇怪了。

    好奇怪。

    這是與粗糙繭子摩挲不同的感覺,是各處都在抖,向著不同方向。

    如一葉孤舟漂洋江河之上遇了風浪無依,被毫無規律地浪波打來覆去。

    酸軟無力去解開,也不知如何解開。

    便只能勾了點下頜起來,側抬首去看裴云之。

    林落嗚咽:“二郎…我難受……”

    他想討饒讓裴云之解開。

    可,他的面容分明是歡愉的。

    所以裴云之并未搭理這話,只瞧他,笑問:“方才你說未見著我的字,現瞧卿卿腰腹纖纖宛若銀光紙,這回我在此落筆給你瞧,可好?”

    嗯?

    聽見裴云之又愿意給自己看他的字了,林落當然愿意。

    他忍著混淆難耐把聲音細碎擠出:“好!

    林落應允了,裴云之便將他一手摟著,一手去提筆。

    其實裴云之一直不愿在紙上寫字,是因著記得上回去林家竊虎符之時在林落面前教過他寫字。

    若這回寫字,林落又要他手把手教。

    觸感、力道,落筆……

    萬一露餡兒呢?

    這小人兒畢竟聰慧得很呢。

    不過裴云之倒也不是怕其知曉此事,只是覺得沒有必要讓林落知道那天晚上的人是他。

    畢竟,裴氏二郎頑劣不堪,怎會是能從林氏竊物還能全身而退之人呢。

    思量著,裴云之見毛尖吸飽了墨,便提筆而來。

    美人腰肢雖好,但林落實在被那鈴兒纏得厲害。

    連帶著身子一起抖。

    裴云之的落筆便不怎么好看了。

    他并不在意,只在一邊慢條斯理地寫時,一邊忽道。

    “玉肌無點瑕,墨落珠滑,這般好的軀體,作體書丹青極佳,真恐哪日教旁人看了去。”

    本不是什么很特別的話,裴云之只是逗弄他而已。

    卻……

    “不、不會的……”

    林落聞言,嗓嬌顫顫回他:

    “我心許二郎,只會讓二郎瞧…也唯有二郎瞧過……”

    第32章 子衿

    他這話有點心虛, 但是……

    裴云之又不知他前些時被一個蒙面人瞧過了裸身。

    林落便只忙著向那庶子討乖。

    卻不明,裴云之的一雙眸子愈發暗。

    唯有他看過么?

    這么說來好似是的。

    可林落又不知那夜的蒙面人是他。

    如此看來便是林落在誆騙他。

    雖然那夜的人就是自己。但是裴云之莫名還是有點子……

    呵。

    使壞的,下筆的力度更輕了些。

    弄得林落好癢。

    并且寫在腰腹上的字本來看也看不太清。

    忍不住小口吸氣, 林落幾欲恍惚, 抬手想抓住什么,卻抓不住。

    實在無力。

    “二郎……”

    話聲微弱是因林落咬住了唇瓣, 卻依舊喑出碎響。

    他感覺到了裴云之在使壞!

    不知道那庶子到底在寫什么, 那么長,那么密, 往下寫著。

    這, 一筆一劃都自膚面傳去搔刮林落的心尖兒。

    連著那鈴鐺響,熱癢。

    終是在林落溺水前抓住他衣襟之時, 裴云之頓了筆。

    “不想看字了?”

    “二郎的字是極好的,我當然想, 可……唔嗚……”

    停滯在半空中的毛尖不防在林落努力想要自水面上浮起、牽動身之時卻被銀鈴觸上。

    霎時間,聲促又微。

    揉碎玉脂,珠點點混墨滴落, 水骨嫩,挽春風。

    *

    軟茵鋪繡倚春嬌, 一看魂消。

    此情景誰描?

    *

    小簾紗帳深處, 軟榻上細碎鈴音時有時無, 似泫若泣。

    “哈”

    春過雨歇, 便剩泠泠輕響。

    有呢喃聲涌:“二郎花樣如此多,如此熟練, 可是從前與旁人, 常常如此?”

    無人回話,只有軒窗稍稍啟開。

    渡換屋內荼蘼檀濃。

    睡榻上偎膝上, 塌腰細柳裊。

    露津津的人兒嬌怯力,裴云之便抬起那方才出了力的酸軟皓腕,選并未被墨色染暈的錦緞子將那細指間的稠擦凈。

    這廂裴云之細致,那廂林落喘過了氣兒,便垂眸看臉下微褶褻褲。

    方才云雨時林落心中便已了然是何情景,可此刻再想此事,林落還是忍不住的嗓音悶悶、

    又道:“二郎……還是不愿碰我呀……”

    無奈,是無奈。

    旋即他覺被隔著錦緞握著的指微緊,只聽裴云之問:“分明已應卿卿所求,娶你一事我定會做到,何故鍥而不舍?”

    話聲里促了點意味不明,有絲絲笑意。

    此時情景雖和上次相同,但所求之事明明已經得逞,裴云之的這副樣子倒讓林落顯得著實太過于……

    可林落就是心里不安。

    他還是搖搖欲墜。

    一陣風就能讓他飄落。

    林落咬著唇默不作聲,但垂淚。

    終是不忍見人如此,裴云之放下那手細細擺好,嘆道:

    “我雖風流,但并未娶過親,你既是我未來夫人,此事當是新婚夜才成。”

    林落卻不信。

    “二郎是搪塞我罷!如今二郎還未與家中說好,也不愿碰我,誰知是真想娶我還是假意?若二郎如今是騙我哄我,只為讓我安心待嫁,到時候我與裴長公子成了親便一切無可轉圜……二郎既是真心不愿憐我,只教我死了罷了!”

    這話說得林落淚汪汪,著實是他心中所想。

    裴云之為他擦淚。

    反駁。

    “不是不愿!

    “那又是如何呢?”

    “我如若真這般想,那憐了你我也可稍后就翻臉無情。”

    好像……也是哦。

    林落默了。

    有清潤修長的指覆來,緩緩摩挲林落的頰肉。

    疏聲朗朗:

    “實在不成,你不是有我的玉佩么?若到時我未娶你,你便交了這塊玉佩去告圣上,說我與你串通了有私情,圣上定也惱我,教我一并同你受罰了去!

    林落還是不安心。

    “可一塊玉佩,二郎到時候說是我偷了你的,我又該如何?”

    “依你所見,我又該如何明心呢?”

    “唔……這樣,你給我寫個字據!

    “寫什么?”

    “子衿,就寫子衿!

    第33章 情好

    詩之相思, 情意纏綿。

    裴云之彎了彎唇角:“這詩……方才不是已經寫贈于你了么!

    “可我未看見呀!”

    林落細聲細氣,理直氣壯:

    “且二郎又不愿我將其刺在身上,待沐浴后, 又能留下什么呢?”

    其實不用待沐浴后, 現下林落身上便也沒剩幾絲墨跡了。

    ——都被裴云之的白錦中衣所擦去,墨色與津津汗露暈染成片。

    向來喜好潔凈的裴云之卻并未在意。

    只伸手拿來先前為林落脫下的中衣, 一邊為他虛虛披上, 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著:

    “好罷,但現下筆墨已亂, 就是我愿寫與你, 也是不成了!

    林落聞言眼珠微轉,恰是看見地上翻倒著的案幾。

    他們又把案幾弄倒了。

    實在是方才榻上太過激烈。

    眸光微微掃過, 在林落瞧見地上紛亂的紙墨筆硯中那一串兒印著窗外落幕余暉光彩的銀鈴之時,瞳孔顫了顫。

    “好吧……”

    林落低低嘟囔。

    看來是留不成字據了。

    適時門扉叩響兩聲, 而后沒待屋內言語,便有人推門而入。

    是幾個拎著木桶的侍從進來。

    他們垂著首,不敢看軟塌這邊分毫。

    只兀自去了室中屏風后, 傾倒的水聲嘩啦。

    這是……

    在人突然進來時林落就有些懵,還有不自在。

    畢竟屋內還靡有余味。

    好在赤裸的身早已被裴云之披上了衣衫, 便只讓他僵了僵, 但沒太大的反應。

    看了看那拎水進來的侍從們, 再又在裴云之膝上轉首去看了看那垂眼理他發絲、面色并無詫異的清絕面龐。

    林落緩緩眨了眨眼。

    “二郎, 你何時叫了水?”

    手中失了束帶便早已散亂的柔順烏發觸感極好,裴云之為林落攏著, 望那也映暮色柔和的剔透晶瑩眼珠。

    “今日所贈之物用后自是要洗漱的, 所以晌午時便吩咐了。”

    他早就預料到今日會久一些,未成想有點超出預料的時間了。

    還好, 侍從也有眼力見兒,雨霽之后才進來。

    裴云之聲線略帶慵懶,說著,眼底還忽揄起一抹笑意:

    “對了,卿卿可喜歡這個禮物?”

    頸下枕著的是有力的腿,眼前是背對軒窗逆光的面容,顏色看不真切。

    可低垂著的眉眼,朦朧中也冰冷卓絕高貴清潔,被俯視時令人如墜入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淵。

    偏偏,林落在其中看到抹戲弄的笑。

    是戲弄吧。

    “郎君贈我之物,自然喜歡……”

    抖了抖眼睫如是說著,林落又覺臉微熱。

    不過這并不是假話。

    雖然異物入來的感覺很奇怪,但裴云之做足了溫柔。

    銀鈴串兒前繞著后顫著,著實是……

    難怪世間會有龍陽之好,原來男子之間,也能如此歡愉至極。

    裴家庶子也不愧是身經百戰,雖未真切碰他,卻也用這么個小玩意兒讓他得了此間情好。

    真不知待這庶子真真碰他那日,又該是如何呢……

    這般越想越深,越想越羞,林落脩然撇回頭去,不讓裴云之看見他面容。

    “哈”

    輕而又輕的吐息聲在膝頭響起時,裴云之終是徹底將林落的烏發都順置好。

    而后將其抱起。

    屋內侍從早已盡數退出,唯有屏風后浴桶熱騰。

    安靜乖順地被放置浴桶之中,這個動作突兀地,讓林落覺得有一絲熟悉。

    是那夜……

    這個情境,一雙手……

    第34章 貪心

    可, 是自己想多了吧。

    怎么可能。

    將心中驀然的雜緒撇棄,林落在坐好之后,抬眼瞧裴云之。

    散披的發柔和了裴云之不笑便略顯凜冽的眉眼, 幾縷勾著頸落在肩前, 讓人忍不住順他優美冷峻的頸線下望,沒入衣襟上的褶皺。

    中衣上各處都是墨色暈開的痕跡, 但并非是裴云之疏狂。

    林落知曉是自己翻騰纏人。

    唯有……唯有裴云之輕飄寬大中衣下褻褲那處。

    目光定在那兒, 林落在見裴云之將掛著干凈的布巾和衣物的銅架向浴桶這邊移了移便欲離開之時,叫住了他。

    “二郎……”

    裴云之頓步, 望來。

    被熱氣蒸騰掛了些細細水珠的面容如芙蓉出水, 小臉微微抬起,視線卻不住往裴云之腰下看。

    林落嬌聲小氣:“二郎不來沐浴嗎?方才不是……也泄了嗎?”

    為此, 他本就酸的手都更酸了。

    當然,林落此話并不是意在真想讓裴云之沐浴。

    而是‘共浴’。

    共沐一桶, 狹小的范圍難免觸碰,又都褪盡衣衫……

    林落還是沒有放棄。

    聞言,只見分明的喉結微滾, 靜了一會兒。

    才聽裴云之道:“還請卿卿忍耐幾月,待成婚后, 自會得償所愿!

    話畢, 裴云之轉身的動作冷絕。

    讓林落都來不及再說什么, 只聽門扉響動。

    徹底靜寂。

    “唉……”

    少頃, 一聲輕嘆伴水動打破。

    林落就知道,這庶子要跑。

    明明是司空見慣的被逃避, 可他如今真的很不安。

    因為林落越接觸, 越發覺無法看透這個……在傳聞中的浪蕩紈绔外,卻還令人捉摸不透的裴家庶子。

    縱使他覺這庶子并未說假話, 真的會娶他。

    畢竟那難辨情緒的沉墨眸子里,唯有在說此事時會讓他看到真切的堅定。

    不是謊話。

    可他就是不安。

    到底在不安什么呢?

    林落捫心自問,細細想了想。

    說是不安,其實應該用貪心來形容才最為準確吧。

    他太貪心了,賜婚得到了周全還不夠。

    他還想要那庶子對他生出情意。

    不,不是淺薄的、憐惜的情意,而是‘愛’。

    想要與那庶子做那事也是因為他實在是無法在那庶子面上看出對他的分毫除了憐惜之外的情意。

    那庶子總是淡然的、看不透的,雖然偶爾會帶上絲絲溫潤笑意。

    但太過虛假。

    即便為其……時,林落也只見那庶子微微瞇眼,眼眸幽深看他。

    情動也如此克制。

    所以他想要更為親密的交融。

    想要更多地感受到那庶子并未顯露出來、卻在緊密接觸中因為無法隱藏而透露出的真情。

    他的貪心著實有些急切。

    畢竟……

    下頜緩緩沒入水中,讓溫熱包裹。

    林落心中忽有自嘲。

    畢竟他懼怕,其庶子的心善在家族之重下,或許不會盲目。

    屆時嫁去裴氏,就算初時掩過了這樁錯亂的姻緣,但他盡數傾露的身份,他的謀劃,在往后某一日,或許都會變成世族斗爭之下,被傾軋的微草。

    他真的太需要那庶子的真情了。

    為了往后的周全。

    即便可能只是杯水車薪,但早早謀劃著,或在以后某刻,會為他帶來益處。

    這是一個穩賺不賠的謀劃。

    所以既然如今看不透,那便去竭盡所能想方設法感受。

    看來還是得快些成事啊……

    不然他如何能知曉自個兒往后的投其所好,是否真的讓那庶子對他更為喜愛?

    反正今日又是書法又是詩詞的……他沒感覺那庶子對他有分毫情意變化。

    唉。

    *

    夜幕垂下,窗外長街燈火通明。

    此時換了幾道水才將身上墨跡洗凈的林落恰也穿好衣物。

    正立在窗邊,看外下有小攤熱煙裊裊。

    好香。

    “吱——”

    推門聲響起,回首去看,是裴云之走了進來。

    他著一身月白的云緞錦衣,衣襟繡淡青竹葉,發冠束好,瞧起來端方清雅。

    真是君子如玉。

    如果他面容不是那般冷寂疏離的話。

    皎皎天上月,清冷如此,林落差點有一剎那恍惚自己是否從未接近過其人。

    好在靠近林落之時,裴云之眉眼揉了溫柔。

    “餓了嗎?”

    “嗯!绷致潇t腆地點了點頭。

    “可想出去吃?”裴云之問:“今夜街上補過重午,十分熱鬧,正好我們去瞧一瞧,如何?”

    芒種一至便要農忙,市間便沒怎么大過重午。

    農忙半月,現下進了尾聲,沒來得及過重午的人便在今日做了集市,祭祀土地神。

    “好。”林落乖巧應聲。

    難怪林落今日來時見有許多人抬著木架子彩緞子在搭建什么。

    出了客棧。

    不似客棧樓上有涼風習習透穿,街上人群攢動,些許悶熱。

    兩人本是并肩而行的,可如今一個個人擦肩,惹得林落有些害怕與裴云之被沖散。

    便垂下了袖袍,主動去牽上了那只手。

    隱匿在衣料堆疊之下。

    綿軟覆來,本該是厭其黏膩的。

    可在覺察到后,裴云之用了用力,將其緊握。

    第35章 煙花

    *

    長街上賣的東西其實和以往沒什么不同, 不過是在一塊空處多添了個土地神的祭臺。

    所以人格外多。

    林落沒有祭祀的想法,便只牽著裴云之的手,隨他走著。

    沿路的小攤販著實多, 林落每路過一個, 隔著人群聞到香氣,都有點忍不住。

    終是在他經過一個湯面攤的時候, 忍不住拉了拉裴云之的手, 這般問。

    “我們要吃點什么啊?”

    說話時,林落看向裴云之。

    只見裴云之在感受到動作后停下腳步, 看他。

    嘴唇翕合:“……”

    “二郎, 你說什么?”

    周遭的人聲太大,尤其是在裴云之說話的那一瞬, 前方傳來一陣嘈雜,惹得他更加聽不清。

    便大聲問。

    順帶湊近了些。

    “太吵了, 我聽不清呀!”

    在人群中擠著與裴云之面對面,墊著腳用臉側去夠裴云之的臉,想要聽清。

    只是他剛靠近, 便忽聽一聲——

    “砰!”

    巨響猛然炸開,惹得沒防備的林落一嚇一抖。

    踮起的腳尖一時有些不穩, 隨后他便被裴云之牢牢攬在了懷中。

    緊貼的身軀讓林落被驚嚇到加速的心跳傳過去又震蕩著被傳回, 清冽的聲音響起在耳邊。

    “……是在放煙花, 你看!

    聞言, 林落抬首。

    絢爛煙火綻開在漆黑的天際,人潮聲沸。

    太……絢麗了。

    曇花一現般的美。

    讓人驚嘆, 觀之難忘。

    煙花一物, 林落只在竹卷上看過。

    因為制造之金貴,常常只會在盛大祭祀的主城中燃放。

    而林落在鄉下莊子, 先前從未來過東郡主城。

    在萬萬渺小中,眼中被煙火流彩彌漫,林落沒想到自己第一回看煙火。

    身邊會是裴云之。

    不過想想倒也很正常。

    他目前所經歷過的一些如煙花一般綺麗的事,都是因身邊這個人而起。

    此時一朵朵煙花還在綻放,林落突然地,回首去看裴云之。

    裴云之竟也在看他。

    隔著衣料緊貼的心跳是沉穩有力的,可那眼眸在周遭亮如白晝的燈火下卻莫名晦暗。

    卻還是唇角勾了抹淡笑:“怎么不看了?”

    “煙火雖美,但不及二郎半分。”

    林落是這么說的。

    可是太吵,他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

    不知道裴云之聽見沒有。

    不過林落也并不在意。

    只是視線在落到裴云之的唇上時,他眨了眨眼睫。

    好熱啊。

    心里是這么想的,但林落沒有松開裴云之的手。

    只是忽而退出懷抱,林落抓緊裴云之的手,向人群外擠去。

    直到進入一個小巷。

    光影在小巷內有一道分明的明暗分割線。

    林落走了進去,頓步,但裴云之還踩在那線上。

    很快就不是了。

    因為林落松開了他的手,攀住他的肩,吻了上來。

    總是猝不及防的。

    裴云之沒有任何準備便被撲抱。

    雖然那力道并不重,但還是將他搡退兩步,幾欲跌進黑暗。

    水聲輕微細碎,與煙花一起盛放。

    熱火的夏夜是有清風的甘甜淡味,惹人也忍不住閉上眼,反客為主地汲取。

    明暗的交界處還有一點落在裴云之眉眼上,他正瞇眼去避,卻不防一道聲音忽然自上而下傳來。

    “花前月下,情難自禁,可小巷野合,非是良地啊!

    第36章 勿怪

    猝然的聲線讓林落微驚, 他急忙退開向聲源看去。

    只見軒窗方口,透出昏昏燭光。

    一道恣意身影倚在窗臺,笑意盈盈。

    有些模糊, 但……

    “咦?”

    那人又是一聲, 有點熟悉。

    不知是在疑誰。

    林落有點奇怪,瞇眼想將人看仔細。

    但身側的裴云之忽然抓住他的手。

    “……不用在意此人, 走吧!

    裴云之是這么說的。

    “好。”

    對于上方奇怪的人, 林落也沒有再做探究的意思。

    他隨著不輕不重的力道轉身。

    見二人要走,那聲音再度響起挽留。

    “別走啊, 兄長。”

    裴云之頓住了步伐。

    這回林落終于聽出了這個聲線。

    是那個……柏清。

    他也回首去看。

    此時林落已然站在了光亮處, 一張小臉仰起,被樓上人看得真切。

    而昏暗中林落看不清裴懷川的神情, 只聽他道:“兄長用過晚膳了嗎?沒用的話,不若和蔦蔦一起上來吧, 我們一道用個膳。”

    聽到自己也被邀請,林落沒成想和這二人一同出現在同一個場合會是在今日。

    唔……倒也沒什么的。

    這二人畢竟是好友。

    于是林落沒拒絕,只轉眼去看裴云之。

    等他作答。

    而在裴云之聽到樓上人對林落的稱呼時, 他眼眸猝然瞇起。

    逆著光源有些暗的面上諱莫如深。

    如月清潤聲線帶著點冷:“不用,我已在饌玉樓定好了席面!

    “誒, 兄長定好了嗎?那正好, 我還沒吃呢, 恰是許久未與兄長見面, 不介意我叨擾一二,一同前去喝上兩杯吧?”

    那窗前人仍舊笑吟吟。

    聽著這二人的對話, 林落看著近在咫尺唯一能看清的裴云之面容難言是喜悅還是不愉。

    這二人分明是好友相見, 為何瞧起來裴云之并不算開心?

    不過也許是自己想多了。

    畢竟林落從未看懂過裴云之的心緒。

    喜與憎……他好像從未見過裴云之清晰地表露過。

    不過對于裴懷川的話,裴云之沒應答。

    林落覺著這不是默許, 而是一種無聲的拒絕。

    但裴懷川繼而又道:“請稍等,我馬上下來!

    這個稍等,林落本還以為是等著他從客棧繞出來,還得一會兒。

    可,沒想到下一刻。

    一道身影自窗臺一躍而下。

    衣袂紛飛,一個身影翩然落地。

    方站穩,只是相見。

    便見裴懷川微微向裴云之頷首。

    “兄長,見安。”

    聽了半天,林落再次聽到裴懷川對裴云之的稱呼,也有點疑惑。

    這人為何要叫裴家庶子“兄長”?

    但林落沒問。

    只看著裴云之眸色冷清地看著眼前人。

    “你怎么會在東郡?”

    “兄長不是知曉么,我向來天南地北的四處游蕩,如今在此似乎并不奇怪。”裴懷川說:“何況先前我在東郡遇一佳人,實在寤寐思服,所以重午后又來了東郡,未曾想今日在此也能遇見兄長。”

    裴懷川并未將所遇之人是誰說出,可說完,旋即他含笑看向林落:“蔦蔦,一日未見,怎的愈發水靈了?”

    問完微微沉吟一刻,復又淺笑,意味深長:“是那種……春雨初霽時的水呢。”

    眼前小人兒眉眼間比前日相見中含了些春,如花敷露。

    是……和長兄成事了吧。

    深諳此道的裴懷川心知肚明,但還是如此詢問。

    對于裴懷川和裴云之所述事實是否屬實林落不曉,但對于裴懷川將此話說完之后就又尋他說這種話的這個行徑……

    “有……有么?”

    縱使上回就知曉了其人言語孟浪,但再聽仍有些尷尬,林落垂了垂眼。

    “二哥哥莫要取笑我了!

    軟糯糯的聲音從林落口中說出,不知是不是寒暄的時間有些久。

    林落忽覺抓著他手的力道緊了緊。

    一雙寒眸望向裴懷川。

    裴云之道:“既是要用膳,走吧!

    *

    饌玉樓。

    三張案幾擺好,裴云之居中入座,而林落與裴懷川左右相對跪坐圓墊上。

    待是都落座,侍候在三人身后的侍從便端盤上桌。

    玉牒銀筷紛香,折騰了一下午,林落早就餓得不行了。

    于是在見裴云之和裴懷川都有舉著的動作之時,他也不矜持。

    拿起筷子便夾了一塊看起來色香味俱全的炙肉咬了一口。

    一邊嘴中細細咀嚼著食物,林落一邊聽著耳邊二人不知何時又開始的對話。

    無外乎是一些裴懷川勸酒與裴云之應答的話,還有什么……

    “重午時才聚,何來許久未見?”“先前來過東郡,‘先前’是何時?”,是裴云之說的,話聲里清寒。

    裴懷川笑,“你這大忙人自是不覺,可每回你我二人總是匆匆一見又匆匆,連話都說不上兩句,哪兒算相見!薄啊惹啊呛螘r……我也記不清了,兄長何時這般在意這種事了?難道是怕我哈,兄長可莫要多慮,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敬你一盞!

    聽著二人關系似乎頗為熟稔,反正無外乎就是些敘舊的話。

    其中有些話林落沒聽懂,許是太飽含深意了,只有他們二人明白。

    只是裴云之的聲線莫名的有些子冷,但并不是不愉的那種。

    林落便也沒太在意。

    聽了一會兒他便有些神游。

    話說如今裴家庶子與這柏清遇上,恰又看見他,若是柏清告知了裴家庶子,他百般打聽其喜好的事。

    裴家庶子會是生氣他太過算計還是愉悅他情深至此只為投其所好?

    林落不知道,他先前總覺著裴家庶子是良善又放蕩不羈的。

    可如今接觸才覺其人難測。

    惹得他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雖覺裴家庶子未定會對此生氣,但也不是沒可能。

    要是真惹惱了,林落還不知該如何去哄呢。

    嗯……想到這個問題,林落更為沉思起來。

    是了,就算這事兒裴云之不生氣,但若是有一天他不小心惹惱了這人,他該如何哄呢?

    這是個難題。

    思考著,林落感覺有些食不知味。

    嘖。

    想了半晌實在想不明白,有些煩悶的將筷子往桌上一放,“啪”的一聲突兀的在屋中有些刺耳,讓本在交談的二人一靜。

    都看向了林落。

    唔……

    太過入神,都讓林落沒注意力道。

    此時被兩個人看著,林落向裴云之看過去。

    眨了眨眼,有些無辜。

    ‘不是故意的’五個字寫在臉上,讓裴云之本是冷寂的面容淺淡勾起了點笑。

    他薄唇微啟,正欲開口。

    卻被一道聲音截停。

    “蔦蔦可是吃膩了也想喝兩口酒?去,給蔦蔦也倒一盞。”

    裴懷川笑瞇瞇地指使了身后的侍從將桌上的銀壺拿去給林落倒了一盞酒。

    “嗯……謝謝。”

    其實他不是這個意思,不過確實有點吃不下東西了。

    林落便舉杯。

    與裴懷川相對而飲。

    只是剛舉起來喝完,便聽一旁裴云之桌案上響一聲“噠”。

    似是剛喝了一盞頓在桌上。

    微微歪頭看去,林落有點疑惑。

    還沒待他詢問,便聽裴懷川又說:“蔦蔦爽快,看來這些日子過去,酒量精進不少!

    “上回泛舟飲酒,蔦蔦還一盞都喝不完呢!

    他話聲幾分調侃的,引得林落擺手。

    “不是不是,只是今日的酒不似上回你那酒燒人,還挺適口,略有……青梅香,是青梅酒?”

    “是呢。”

    見林落還挺喜歡這酒,因著方才上酒之時沒讓人給林落案上送去,于是此時裴懷川招了招手。

    讓身旁侍從在自己案幾上拿了一壺給林落案上送去。

    “這是扶滄的青梅酒,整個東郡只有饌玉樓有,蔦蔦覺著好喝的話,那我們今日喝個盡興,如何?”

    “嗯……”

    這酒確實味道不錯,好似還被冰鎮過,是剛拿出來不久的。

    是酒都有的燒口感覺全然被冰涼所消弭,入口清甜消暑。

    一時有些貪,也是忘了裴云之在旁。

    林落在侍從倒好了酒水之后,執起了盞。

    再與裴懷川舉杯對飲,這回又是還沒放下,再一聲清脆“噠”。

    嗯?

    林落循聲再去看裴云之。

    只見此人也在看他。

    眼眸幽深,薄唇瑩潤。

    似是方才和他們一道飲了酒。

    這……飲酒就飲酒,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他怎么眉眼間似有不虞?

    “二郎?”

    林落試探地喚了一聲。

    還沒明白是如何了,旋即便聽也注意到了這般情況的裴懷川開了口。

    “欸,竟忘記邀兄長一同舉盞、讓兄長獨自飲起酒來了,還請兄長勿怪!

    第37章 吃味

    “無事!

    應了裴懷川, 修潤指節執起銀壺又為自己傾倒一盞,裴云之看著林落的視線不移。

    他聲線略略,漫不經心:“清酒甘甜, 貪杯一二實乃尋常, 只是竟不知卿卿也如此好酒,還與……這位郎君共飲數次。”

    卿卿二字輾轉在裴云之薄紅的唇齒間, 慢條斯理的話惹林落臉不知為何有點紅。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 林落是有覺察到不對勁的。

    他連忙擺手:“沒、沒沒!”

    “二郎莫要誤會,我與二哥哥不甚相熟, 也沒見過幾次, 相識只是因……是因……”

    林落有些說不出來。

    他不想讓裴云之知曉他與裴懷川的結識是為了打探其喜好。

    見林落支吾,裴懷川似也明了其心。

    適時附和:“兄長可勿要多心, 我與蔦蔦不過是前幾日在街上偶然結識,他腰間掉了塊你贈的玉佩, 我拾到還他,順帶一問竟也與你相熟,我才邀他共飲一回!

    “我們之間……并無逾越接觸呢, 兄長可莫要誤會!

    話雖是這般說,裴懷川話聲里的親昵卻不減。

    說不清是有意為之, 還是本性如此。

    惹裴云之轉去看他。

    “是么。”

    收斂了唇角那微不可聞的笑意, 一雙冷眸看著裴懷川,

    薄唇微微吐出話語輕飄。

    “嗯嗯!是呢!泵髅魇菃柵釕汛, 林落卻忙忙兒點頭,如小雞啄米。

    對于裴云之的這個狀態, 林落再傻, 其實也有些能瞧出一二。

    是……吃味了?

    像是吧。

    要說這柏清長得也俊俏,雖比起裴家庶子來說趕不上趟。

    但還是十分俊美的。

    且與這裴家庶子能交好, 恐怕也有龍陽之好。

    林落自然是不能讓人誤解。

    至于其他多的,在林落望了一眼裴懷川后,也未多說。

    瞧起來裴懷川竟也沒有將他們之間有關于裴云之的事說出來,那也好。

    分明執壺為自己倒了一盞酒,但裴云之沒飲。

    放下后指尖在桌面上輕點了兩下,似在思忖。

    但眸卻還是那么冷。

    睨了一眼搶著回話的林落,又看回裴懷川。

    裴云之忽道:“我雖平日不甚在意你做些什么,但如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應是知曉!

    眉眼間略含了點寒意,裴懷川知曉他這是生氣了。

    雖是不懼,但也敬畏。

    裴懷川斂了不正經的神色,微微垂眼。

    “我知曉的,兄長所愛之物,我斷不會觸碰。”

    言至于此,屋中靜了下來。

    有點子惴惴不安地感受著屋中凝重氛圍,林落也不敢再多說什么,便捧著杯盞小口啜飲。

    順帶偷偷去看裴云之。

    那清冷面上冷寂,縱使早知其人生氣的樣子有點可怕,但如今還是頭一回真正見到。

    其實和尋常并未有什么不同,只是周遭好像都降了霜。

    要結冰了。

    也不敢多看,林落很快收回了目光。

    直至屋中不知何時有停筷細響。

    而后衣袍掀動。

    一道暗影將林落籠罩。

    他抬頭,便見裴云之立在他案側,向他伸手。

    “時辰不早了,走嗎?”

    燭火被裴云之掩去一半,另一半照他臉側,將裴云之俊美的臉分割為兩半。

    屋中靜寂,明明對案裴懷川還未用完膳。

    裴云之這……是否有些失禮了?

    因著還記著裴云之似乎方才在因為他與裴懷川的結識而生氣,林落不敢多看裴懷川神色如何。

    只略掃一眼,便轉過頭來。

    “嗯。”

    應了一聲,旋即他伸手搭在裴云之的掌心。

    下一刻,裴云之將他的手攥緊,帶著他向屋外走去。

    走下木階,出了饌玉樓。

    街上人潮已然消退許多,長街便有些冷清。

    雖然掌心與裴云之肌膚相貼,但林落還是感知不到裴云之此刻是何心緒。

    便不敢說話,也不敢問要去哪里。

    應該是回客棧吧。

    正想著,忽的,林落聽到裴云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今夜過后,近來許是沒有時間再見了,再過一月二月后才能來一趟!

    “嗯……”

    乍然聽到裴云之對自己說話,林落還以為裴云之會是延續方才抑著氣的狀態。

    卻不防聲線淡然,如尋常一般。

    稍稍愣了一下,旋即林落反應過來:“二郎今夜就要離開東郡?”

    “嗯。”

    裴云之淡淡應了一聲。

    “那現下……二郎是要送我回去?”

    說到這個,林落也注意到了周遭的路不是去客棧的路,倒像是去林家主宅的。

    “嗯。”又是一聲輕應。

    很平靜,平靜得有些無情。

    分明方才林落還是怕著惹裴云之生氣的,可現下……

    嘴角微微下撇,林落不說話了。

    步子也變慢了許多。

    裴云之自是感覺到了,于是在拐過一個巷口時,頓住了步。

    林落也停在他身邊,但不看他。

    垂著眼抿著唇。

    是明顯的不開心。

    “怎么了,是舍不得我離開么?”

    能看出林落是為何不開心的,裴云之卻只似笑非笑。

    “嗯。”

    低低悶悶應了一聲,旋即林落再上前一步,額角虛虛抵上裴云之下頜。

    又道:“方才酒喝多了,好暈,郎君能不能走慢點!

    其實是他不想太快和裴云之分開。

    當然,他也沒說假話。

    這青梅酒入口雖甜,但勁兒不小。

    林落多貪了兩杯,是真有點暈乎了。

    不是不清醒,就是有點走不穩。

    “好!迸嵩浦饝。

    但話落后二人誰都沒有邁步。

    余熱褪盡的長街更顯得小巷孤冷。

    月色下二人相對,又是林落先開口。

    “對了二郎!

    “嗯?”

    “今日二哥哥為何要喚你兄長?”

    這個稱呼真的是很奇怪呀,讓林落很不解。

    當然,這話也只是他隨口問問。

    畢竟現下二人又不急著離開,當是要說些話兒緩和下冷清。

    卻不明,身前人聞言,笑意驟然冷寂。

    并未回答,只聽他問:“你與他的關系,何時竟如此好了?”

    “唔……”

    耳尖灑下的聲音又變冷了,林落不解抬首去看。

    月懸中天,灑落如鹽的皎潔光芒,折射在裴云之的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如蒙著的一層霧中蟄伏著什么。

    只是與之對視上,林落便如被那猛獸盯上。

    鎖定,膽顫。

    早已松開交握的手又抬來,骨秀修潤的指節屈起,曖昧地刮弄著林落的頰肉。

    裴云之繼續道:“又是蔦蔦又是二哥哥……都教我險些以為卿卿所心悅之人,是旁人呢!

    這是……又吃味了?

    “不……”

    否認著,林落抖了抖睫毛,繼而道:

    “先前在外……我都說我叫寧非蔦的,二郎不是知曉嗎?”

    這……這裴懷川著實叫得親昵了些,但非他所愿。

    林落如此說,裴云之卻沒說話。

    只看著他,眸色幽深,瞧不出是何心緒。

    但肯定是醋了!

    這般想著,林落顧不得方才自個兒那要氣不氣的心思,忙欺身擠進裴云之懷里。

    林落說:“二郎你知曉的,我只心悅你一人,只攀附你一人!”

    “……”

    咬了咬唇,林落又說:“我保證!保證以后不喚他二哥哥了,可好?”

    “……”

    裴云之還是沒說話。

    到底要他怎么辦才好呀?!

    軟著嗓翹著睫哄來哄去,裴云之還是那個樣子。

    林落也委屈了。

    他和那人諸般接觸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裴云之嘛。

    如今倒還生起他的氣來了。

    可偏生他又不敢說自己尋裴懷川是為了打探其喜好。

    讓本就不純粹的攀附更加不純粹了。

    若是裴云之知曉他對其全無真心只有算計……他可怕得很呢。

    諸般思量在心間,林落抿唇,鼻尖都泛了紅。

    冷月照著蓄起的清潭,終是不忍看那淚珠溢出。

    第38章 述職

    手腕微轉, 掌捧林落臉側碾開一顆清淚,裴云之問:“你可知今日那人是哪家世族子?”

    “我……不知!

    雖然在微微抽噎,林落還是回答了裴云之的問題。

    他是真不知道。

    柏姓, 并未有哪個世家大族姓這個。

    林落一早就知曉這是個化名。

    要不是看其可能與裴云之相熟, 他是斷不可能與其相交的。

    不過……

    這話說完,還沒待裴云之開口。

    林落腦子里忽然有了個猜測, 讓他一時都忘了哭。

    他又問:“二郎這么問我……那人又喚郎君為‘兄長’, 莫非那人是裴氏的?”

    應該還是個旁系子,所以對裴家庶子也這么尊敬。

    “……嗯!

    本只是想問問看林落是否知曉, 不料教人直接猜了出來。

    倒也不意外。

    且這事著實不好隱瞞, 也不必隱瞞,總歸幾月后林落嫁來, 會知曉的。

    于是裴云之承認了,繼而語氣輕飄:“如今你既已知曉他是裴氏子, 不日又要嫁去裴氏,往后,便不要與他接觸了!

    這話是全然為林落著想的。

    林落也知道了。

    輕咬了下唇, 眸中水色輕泛,他嗓音軟軟:“原來二郎是為我著想呀……”

    ‘郎君真好’這句話本該接著說出的。

    可林落說不出來。

    原來裴云之只是擔心此事, 不是醋了。

    雖然這應也算是在意他, 但……還不如醋了呢。

    這庶子的心呀, 真是難入呢。

    眼前人兒面上的微微落寞被裴云之盡收眼底。

    下一刻, 他略略彎腰,骨節分明的手指插入林落的發間。

    一個淺淡的吻落到了垂下的眼皮上。

    像是安撫, 但一觸即分。

    緊接著裴云之身形微動。

    “該回去了!

    *

    五更天, 月落參橫。

    客棧外馬車早已備好,卻遲遲不見乘車之人。

    只見二樓有一間廂房徹夜燃燭。

    其間二人兩案相對。

    一人食用角黍, 而另一人抄著書。

    案前茶爐縈香,裴云之舀茶一盞些微潤嗓,而后拿起最后一個角黍,將煮過后些微黏膩的粽葉剝開,君子挽袖也姿態端方。

    入口,沒加餡的糯米無味,卻軟糯,還有絲絲混著蘆葉香的清甜。

    如那小人兒一般。

    這廂還未用完,那廂對案之人抄了許久,終是停筆擱置。

    盡量放輕著動作,拿開鎮紙將抄好的最后一張字疊于案側一摞不薄的紙堆上,裴懷川看著還在進膳的裴云之,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便只靜坐,等待。

    終是在裴云之將最后一口緩緩咽下,而后飲茶半盞,才稍掀眼皮看他。

    “十遍《大學》既是抄完了,可有所得?”

    “回兄長,有!

    裴懷川如實道:

    “《大學》有言:弟者,所以事長也。今日懷川不悌,所以兄長讓我抄篇十次,現下……我已明心。”

    裴懷川的這番話分明是恭順的,可裴云之看著。

    不語。

    屋外有鳥鳴脆響,屋內茶爐炙葉滾燙。

    更襯寂靜。

    垂眸弄茶,少頃,裴云之道:“自幼我為祖父教導,甚少與你作伴,你我雖是不親,然,非是你自以能蔽我之由。”

    “分明瞧你并未明心!

    案下的手微微攥拳,裴懷川面色冷靜:“兄長誤會我了,我雖放蕩,但也知是得族內庇佑才有今日,更是得于兄長,且世上顏色千種我已看遍,怎會……不明心!

    又放上茶爐的茶水已煮沸,握巾帕抬于竹墊,再舀茶一盞。

    稍晾時,裴云之道:

    “看來你所謂的明心,是于已明心!

    語氣微涼,也不待裴懷川應答,他自袖中拿出一枚黑角玉,置于桌案上。

    再道:“你既知裴氏對你庇佑良多,如今又游閑無事,恰逢近來瓊州牧正在招兵,不若今日便啟程去瓊州,憑此信物讓瓊州牧予你一官半職,歷練一番,也算為裴氏鞏固同盟,方才我也已修書一封,定不會教他虧待你。”

    言盡,將已至七分燙的茶微抿一口,裴云之起身。

    離開。

    熄了的茶爐無聲,燭火也被窗外熹微沖淡,剩馬車蹄響。

    遠去后又剩寂寥。

    靜了一會兒。

    忽抬手拿紙去觸燭臺,待其火舌將要燎到指尖才扔至硯臺中。

    裴懷川鮮少有在人前如此正坐的姿態,也鮮少面色如此刻晦暗不明。

    分明燭臺就在他眼前。

    他早知裴云之難以蒙蔽,所以話語真假參半,只為讓其放心。

    卻不明還是無所遁形。

    可,那又如何?

    裴云之知道了又如何?

    驟然起身,去拿起對案那塊黑角玉,攥于掌心。

    裴懷川勾了點笑。

    情之一字,隨心而動。

    既然已經明己心動,所求的恣意大道不會教他輕易放棄。

    縱使禮法不可違逆兄長,且林落愛慕裴云之,裴云之對其似也有了些情意……

    是情意嗎?還是初嘗俗情,辨不清欲與愛?

    不論現下如何。

    兄長終是要娶妻的,裴氏未來郎主也會是裴云之。

    林落與他性情何其相似,所以他知曉。

    一個心系家族權勢之人,一個向往閑云野鶴之人,定不會兩心同。

    人非物。物見主愛移,蒙塵不能離。

    人與君心不合,情淡了,自會遠去。

    世間唯有他能懂林落憂愁,唯有他能解林落心緒。

    勸其掙脫枷鎖,同入山野林間那一日應不會遠。

    所以他能等。

    應也不會等太久。

    *

    昨日耗了半天的體力,待悄摸回碧桐院,林落就著屋內采綠特意留下的半桶水稍稍洗漱一下,便倒頭就睡了。

    直到日上三竿,才將將醒來,再仔細沐浴一番。

    畢竟夏夜太熱,加之他昨夜又夢到了那庶子。

    嘖,這種事兒啊,林落先前是真以為自個兒不貪的。

    沒成想那庶子沒和他成事,竟也……

    唔……挺多花樣。

    真是讓人難忘。

    彼時林落正從換下的衣衫中拿出那串鈴鐺,他仔細地勾著鏈子,不敢碰到那鈴鐺分毫。

    當然,不是嫌其污穢。

    昨兒個用過的那串早已不知其蹤,這是離開客棧前,那庶子又贈他的一串。

    一盒有兩串,所以木盒稍大,帶著累贅,林落便將這串鈴鐺用錦帕包好,放進了袖中。

    現下采綠還等在屋外,林落不敢讓其瞧見了。

    便忙忙兒地拿著,而后自屋內找了個小木盒,丟進去,裝好。

    再藏于……藏于……

    妝奩最里面!

    這小屋室,實在是沒處藏了。

    做完這些,林落才上了軟塌,略略吐口氣,讓采綠進來。

    那廂采綠抬水出去,這廂林落垂眸假作看竹卷。

    卻倚案神游。

    昨兒夜間的林家,小門早已被關上。

    本是瞧著進不去,林落還想和這庶子去客棧再相處會兒。

    卻不料裴云之直接將他攬帶,掠過了高墻瓦檐。

    此人真是煞風景。

    見是鐵了心要走,林落只好讓人在此處等一會兒,他回院拿了兩個未裹餡的生角黍,送了來。

    留一句:“這角黍做得粗糙,重午也過了,二郎若是不吃……可別當著我的面丟哦,稍后出了巷子,離遠些丟。”

    復又補上一句:“二郎也要記得……和裴長公子說替娶一事呀!

    那庶子是沒說話的,神色在遮月云隱約下沒讓他看清。

    便走了。

    ……思及昨夜,林落略略輕嘆,便不再想。

    他起身下榻,取出茶餅與茶爐。

    預備在這一月余,將煮茶技藝學個精通。

    *

    小扇引微涼,悠悠夏日長。

    縱使煮茶再心靜自然,終是茶爐燒火在側,熱!

    尤其是小暑一至,林落便一日最多練一回煮茶,再凈手習字去。

    今日也是如此。

    彼時方用過午膳,起身稍稍在院中陰下走動消食,林落忽見院口踏進一個眼生的侍女。

    方見林落,她便福了福身:“見過女郎!

    微微頷首示意,不知這侍女是誰派來的,林落便未開口。

    只聽侍女正身后,道:“女郎,郎主有話,三日后郎主要去鄴水的行宮向陛下述職,郎主讓女郎收拾好行囊,三日后也去。”

    第39章 落落

    “阿父述職……我為何要去?”

    林落微怔。

    “不止女郎一人, 郎主也帶了窈娘子和林三郎同去!

    侍女卻不解釋,只又福了福身:

    “女郎快些收拾吧!

    說完,侍女轉身離開。

    嗯……

    略略思考林宗柏述職一事與自己會有什么關聯, 卻始終思索不明白。

    林落想了想, 旋即喚來采綠。

    “采綠,去撐傘來, 我要出去一趟!

    采綠聞言照做, 待為林落撐傘蔽日,她問:“女郎, 午后日頭正盛, 出去作甚?”

    不扮男相時,林落向來是不出碧桐院的。

    提起裙角跨過院門檻, 林落道:“許久未見三哥哥了,去尋三哥哥說說話!

    雖然他不明自己為何會被阿父帶上同去鄴水, 但林元燁也許知道。

    他去問問林元燁。

    這事太奇怪了。

    *

    盛夏一至葉綠花紅,幽致園林在烈日之下也清雅怡人。

    行在透過郁郁蔥蔥葉間的如星斑駁光影中,即便穿著夏日輕薄的羅裙, 林落仍有點熱得受不住。

    步子緩慢走在綠蔭下,采綠跟在他身側蹙眉。

    “女郎, 這日頭太烈了, 要不天暗了再去尋林三郎吧?都是一樣的!

    采綠還是有點擔心林落的。

    往年的林落是半點熱都受不得, 一入夏便是幾乎待在莊子中, 待涼爽天才會出門轉一轉。

    雖確實難耐熱氣,但林落還是搖了搖頭:“無妨的, 出都出來了!

    他知道天熱, 但沒想到這么熱。

    可已經出來了,總歸是熱到了, 索性就一鼓作氣去問了罷了。

    “阿姊?”

    就在兩人交談之時,一道聲音從旁邊涼亭傳來。

    “阿姊,怎么出來了?”

    女子聲音清脆,是林青窈。

    綽綽約約綠葉間,林落看去,坐在涼亭里的林青窈正在招手,身邊還跟了幾個侍女扇風伺候。

    林落便駐足回應:“青窈妹妹,見安,我只是出來走走。”

    林青窈和林元燁的關系好惡不明,林落也不欲在林青窈面前將目的說出。

    省的顯得他和林元燁關系多好一般。

    林青窈聞言并未起疑,只道:“這般大的日頭你還出來閑走,可別真熱到了,阿姊不若過來喝碗酸梅湯吧!

    “這是方才大哥托人從饌玉樓送來的,雖不稀奇,但也是一番心意,阿姊可莫要拒絕!

    酸梅湯是用白瓷湯盤裝好,裹在置了冰塊的木盒里送來的。

    午時林青窈用午膳時才知長兄要給她送東西,卻不知是何物,滿懷欣喜在用了膳之后去前堂等著,才知是酸梅湯。

    雖是不貴重,但林青窈甚少受到長兄關懷,拿到了東西便準備回院子再嘗。

    可天太熱,走了一會兒便受不住,只好就地尋了涼亭。

    恰是遇見林落,便相邀。

    這……雖然這酸梅湯是長兄的一番心意,但并不是給林落的呀!

    可人盛情邀請,林落想了想,也不好拒絕。

    只能抬步走了上去。

    “多謝青窈妹妹。”落座,林落如此道。

    招手讓侍女上前為林落盛裹在冰盒白瓷盆里的酸梅湯,林青窈說:

    “總聽你喚我妹妹,我喚你阿姊,還挺奇怪的。”

    其實按照真正的出生日子來算,是林青窈比林落大上幾月的。

    于是林青窈想了想,又道:“不若以后你喚我青窈,我喚你阿落,如何?”

    “不成!绷致涔麛嗑芙^。

    林青窈并不算壞,但對于他來說,也并不是一個好人。

    再者說,他馬上就要嫁去裴氏了,未來飄搖不定,與林青窈還能不能再見也說不準。

    何必弄這些虛情假意的稱呼?

    不過現下替嫁一事木已成舟,待嫁之時他們還要再相處數月,也不能太過冷硬。

    這般想著,他再補充了一句:“青窈妹妹,這樣不合規矩。”

    “也罷。”林落如此解釋,林青窈也是想到了。

    適時侍女已然為林落盛好了酸梅湯,她旋即換了話頭,聲音淡了點:“阿姊快嘗嘗這酸梅湯吧,解解暑氣!

    “嗯!绷致鋺暣鬼。

    白玉瓷碗中淺褐色的糖水微晃,冒著絲絲寒氣,幾顆梅子浮沉在其間。

    看著,林落抬手扶碗,卻沒喝。

    聲音慢吞吞,忽問:“青窈妹妹可知道我們要一同隨阿父去鄴水述職的事?”

    林落本想去尋林元燁問的,如今在此碰見林青窈,索性便問問看。

    若是林青窈知曉,便不用去尋林元燁了。

    林青窈頷首:“知道啊,怎么了?阿姊是不想去?”

    林落微微蹙眉,低低應聲:“嗯……我雖非十分體弱,但也確確經不起跋涉,這水路晃蕩,我怕……我怕……”

    林落并非責怪林宗柏之意,只是不解。

    “此行本不需你去的,可是……”

    林青窈也知,便解釋起來:

    “前幾日來傳召述職一事的侍衛特意和阿父提了一句,說:圣上在行宮詢問裴太;槭伦h得如何了?也不知林氏女究竟如何,是否符合裴太常心意,若非東郡太遠,定要親自為裴太常掌眼一二等等之言……天意難測,御前之言能傳來東郡,阿父怕是圣上有意召見于你,便才將你捎上!

    再者說,就算未有此話,其實林落若是并不‘體弱’,讓林落也去鄴水也屬尋常。

    畢竟前去述職的各地官員不少,三年一覲見,來回加之暫住至少三月,大多都會帶上妻兒。

    上回林宗柏去都城建業述職,林青窈也是隨著去了的。

    心中所疑被林青窈解答,林落懂了,微微頷首:“我知曉了。”

    原是這般。

    *

    三日后,乘著馬車自城中來到江邊。

    因著林落的馬車是最后出發的,到時,林宗柏和李素蕓以及林青窈都已經進了船艙。

    唯有林元燁在甲板上,見林落下馬車,連忙吩咐侍從讓開道路。

    待上船,林落對林元燁微微福身:“多謝三哥哥!

    “小妹快去艙室吧!绷衷獰钣悬c忙,只點了點頭,以示應答。

    也不逗留,林落轉身便隨著引路侍從,到了自己的艙室。

    本身林落就沒有多少行李,也安置不了什么。

    待將衣衫和妝奩放好,林落便遣走采綠去忙自己的事兒。

    而他在艙室內,開了窗,看著窗外江水,略比岸上消弭幾分熱氣。

    瞧起來正是個煮茶又不熱的好時候。

    林落便拿出了茶爐。

    將近一月的煮茶技藝練下來,林落差不離已然手熟。

    方煮好茶,適時門口有人輕叩。

    “進來吧!

    以為是采綠,林落便沒在意。

    只是待門打開,來人走至他身前跪坐,還放了碟點心,林落才見原是林元燁。

    “三哥哥怎么來了?”林落一邊將茶爐熄火,一邊問。

    林元燁將點心向林落方向推了推,擺好。

    彎眼笑:“來瞧瞧你可還適應?暈不暈?”

    他們這些常常乘船的人自是沒什么感覺,但想來林落還是頭一回乘船。

    有的人暈船暈的厲害,是乘不了船的,所以林元燁來瞧一瞧林落是否是那種人。

    若是,免得教人獨自受苦。

    此時船已起航,艙室內開著的小窗外是泛開的波紋。

    林落搖了搖頭:“不暈,多謝三哥哥關心!

    說罷,他舀茶一盞遞給林元燁,又道:“三哥哥來得巧,恰好最近學會了煮茶,可要來嘗嘗我的手藝如何?”

    “多謝小妹賜茶。”

    林元燁故作謙辭,惹林落忙望了眼四周,嗔道:“三哥哥莫要逗我了!”

    笑談間林元燁端茶微抿,還未落盞便微微頷首。

    似是滿意,卻也不能篤定。

    “怎么……”

    “叩叩——”

    林落方想問林元燁這茶如何,便聽門外叩響。

    頓了聲望去,林落道:“進!

    房門推開,是拎著食盒的采綠進來。

    她道:“女郎,該用膳了!

    “嗯!绷致漕h首,隨后將目光投擲在了跟著采綠身后進來的一個侍從身上。

    不是林元燁的侍從,眼生的很。

    那侍從很快就開了口,稟明來意:“見過落娘子、三郎君,三郎君,該去堂中用午膳了!

    現下是用午膳的時候,林落的膳食已經被領回屋中,林元燁卻要去堂中一同用膳。

    本該是有些難堪的場面,林落卻并未覺著。

    畢竟這些時來,一直未見到阿父的林落早就明白了。

    他根本不受林宗柏待見。

    林宗柏不能接受讓林落出現在李素蕓面前,那彰顯著他曾經對其許下絕不納妾之言的違背。

    林落也能理解。

    于是他看著并未回話也未有動作的林元燁,忽道:“三哥哥,我這煮茶手藝還是略有欠缺,還需再練一練,你先去用膳吧,稍后晚些再來尋我,我給你新煮一壺茶!

    林元燁一直知道林落懂事,卻不明這般難堪之下,仍舊咽下難過如此體面。

    看了看那侍從,又看了看林落,林元燁終是開口:“我今日就不去了,我要陪小妹一同用膳,若是阿父阿母問起來,如實說便是!

    “喏!笔虖牡昧肆,便轉身離開。

    林落瞧著這情景,不解:“三哥哥,為何……”

    他話聲輕輕。

    林元燁笑了笑:“只是今日不一同用膳而已,又不是如何了,再說阿父阿母還有窈妹妹相陪呢,小妹現下只有我了呀。”

    “行了,不說了,該用膳了!

    言談間,林元燁的侍從已經拿來了食盒。

    “……嗯!绷致渎曇艟復。

    他只有林元燁了嗎?

    當然不是。

    不過雖然不是,但是林元燁確實,是個很好的人呢。

    *

    這幾日在船上屋內閑時煮茶、練字,又讀些從林元燁那兒借來的市面上買不到的竹卷。

    時間倒也過得快。

    林落問過林元燁,水路大概十二日,再轉兩日陸路馬車,便能到鄴水。

    掰著指頭數,現下已是過了第八日,還有四日水路。

    這些時在林宗柏合李素蕓面前貫徹著體弱的說辭,林落甚少出房門。

    如今夜深,林落實在是想四處走走,便趁著船上大多人都回房了,出來上了甲板。

    寬敞的地兒沒人,稍有點不太明顯地晃,甲板上不比在船艙內坐著,林落怕站不穩,便慢慢走到船舷邊,扶著。

    木舷距水高聳,兩岸本就隔遠,在夜色下也看不真切,若不是往下稍看,見涌浪滾滾,還以為船停滯江面之上。

    不過好在后方有小船相隨……

    小船相隨?

    林落有些疑惑,他忍不住撐住木舷探身往后看,只見在小船的幽幽火光照亮下,幾個黑影自小船上往船上移動。

    這是什么情況?

    林落方還不解,旋即在船尾亮起成片火把時,看清那最后一個上船的人身著黑衣還挎著大刀之后,明了了。

    應是水匪。

    握著船舷的手驟然發緊,身后采綠還不知發生什么,只見船尾處火光沖天,照亮了船帆,還以為失火。

    采綠驚呼:“女郎,船尾是失火了嗎?”

    “不是失火!

    林落抽回身,看向采綠。

    “采綠,我不需要你侍候了,你現在回下面的艙室去歇著吧!

    這一行水匪來勢洶洶,手持大刀上船,恐怕并不是簡單的奪取錢財那么簡單。

    侍從們所在的艙室向來沒什么好東西,那些匪徒的目標不會在那兒。

    至于自己……林落覺著自己畢竟是林氏子,船上侍衛應當會保護自己。

    但采綠就不一定了。

    為了避免采綠擔憂,林落便直接讓什么都不知道的采綠趕緊躲好。

    “女郎,為何?”采綠雖是不解,但也感覺到了林落的緊張,她有點不想離開。

    但林落堅決:“快點!我現在也回去休息了,等會你聽到任何聲音都不許上來!

    林落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十分冷硬。

    很少聽到林落如此同自己講話,采綠只好遵從。

    但在下船艙前,她還忍不住回頭。

    林落卻故作尋常同她點點頭,向自己的艙室走去。

    其實并不是。

    他準備去找林宗柏幾人。

    船上頂處有守夜的侍衛,上來水匪一事并不需要林落去告知他們。

    林落去尋,只是因為和他們待在一起,他才最安全。

    果然,還未待他走到,便見船尾部居然已經有了刀光劍影。

    林元燁幾人已然起來。

    林青窈還散著發,顯然是剛從睡夢中驚醒,一旁是李素蕓在略略安慰。

    而一個儒雅卻不失凌厲的男子站在他們身前,負手看著眼前的打斗。

    雖是從前未見過阿父,但林落知道,那人就是阿父。

    見是林宗柏在那兒,林落便未上前。

    他知道的,林宗柏向來不待見自己。

    即便是這種危機的時刻,他也沒必要出現在林宗柏面前。

    于是他只是隔得稍遠,站著。

    身邊自船艙下面趕來的侍衛又上來一波,與林落擦身而過。

    本以為這只是一次并不算太艱險的遇匪。

    卻不料,水匪似乎太多了。

    源源不斷將侍衛逼退。

    林宗柏終是皺緊了眉,拿了把劍上前一同殺匪,囑了林元燁帶著李素蕓和林青窈向船頭先退。

    “是!绷肿诎刂,林元燁不敢不應。

    在帶著人往后走時,林元燁這才恍然看見林落。

    小小的人兒站在那里,眼中倒映著船尾的火光與廝殺,面色有些木。

    辨不清是害怕還是冷漠。

    直到林元燁上前拉住林落小臂,帶著往船頭走,才發覺其人已是渾身僵硬。

    “小妹,別看!

    林元燁知道林落應是害怕了,他攬帶著林落連忙來到船頭。

    此時船頭冷寂無人,與船尾仿佛兩個世界。

    待林落坐下,才方回神,向身旁的李素蕓及林青窈告罪。

    “君母、青窈妹妹,方才失禮了。”

    沒有上前同她們見安。

    李素蕓沒說話,只在侍女的服侍下閉目,手中持著一串佛珠。

    而林青窈聞言,搖了搖頭:“無事,事出突然,不用在意什么禮節,阿姊是不是嚇壞了?”

    “嗯。”林落沒有否認。

    殺人……

    他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殺人。

    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這樣消亡在自己面前,其中不泛有他雖然沒說過話,但在船上這幾日常常見過的林家侍從。

    內斂的,卻時不時會因旁人的話兒笑一下,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的小侍從。

    方才就被一刀抹了喉,而后眼睛睜得大大的,被丟下了如深淵的江水中。

    深呼吸一口氣,林落再回想起這個片段仍舊是渾身發木,一陣冷汗。

    “砰——”

    “砰砰——”

    忽有幾聲巨響伴隨亮光升于半空,是林元燁燃了旗花。

    如煙花絢爛,林落卻無暇去看。

    待林元燁走回,適時李素蕓忽然由侍女扶著站起,對林元燁道:“我去找你阿父!

    “阿母?”“阿母?”

    連著的兩聲是林青窈和林元燁一起。

    可話落后,二人又向來知曉李素蕓的決意無法更改。

    且,他們從小就知曉,李素蕓出身西洲,是鎮守一方的永安侯的掌上明珠,自小鮮衣怒馬的不止少年郎,李素蕓也是如此。

    舞劍弄槍,李素蕓無一不熟,不過是嫁人后才洗手作羹湯。

    可縱使如此,林元燁還是擔憂。

    旋即他再道:“那我和阿母同去。”

    李素蕓卻搖了搖頭:“你在此處守好你的……兩個妹妹,無用擔心我!

    說罷,她向船中走去。

    李素蕓走了,適時林落腦中混亂,坐也不適,他便站起身來,想去船舷邊透口氣。

    “阿姊,我扶你!

    林落身邊的侍女早就不見蹤影,林青窈身邊的侍女也已死在了船中。

    此時林青窈看林落單薄得似要搖搖欲墜的身軀站起來,便也起身,去扶。

    林落沒說話,是無暇去拒絕林青窈。

    只是……

    二人剛走至船舷邊,忽見一道黑影躥上。

    那黑影見有兩人發現他,便伸手去拽。

    “你——”

    拽的是林青窈。

    不防林落被連帶著,身子也向船舷外倒去。

    驟然的傾倒讓他無法思索,只見翻過船舷前,視線唯一看見的是林元燁的身影,以及林元燁身后冒出的無數水匪。

    “小妹!”

    熟悉的稱呼,伸來的手。

    拉住的卻是林青窈。

    好像沒有什么意外的,林落一早就知道。

    林元燁的小妹不是自己。

    重午的那副丹青上,也不是什么表妹。

    是林青窈。

    “咕嚕……”

    失重后便是落水,本該巨響的落水聲在周遭的嘈雜下盡數湮滅。

    林落不會水,也沒有力氣掙扎。

    便只能在水下睜著眼,看著一串串似乎是從自己口中溢出的氣珠上浮,他往下沉。

    林落是很想活的,但此刻的他只能向上伸著手。

    無力。

    火光將水下照得好明亮,讓他能夠看清周圍一具具被拋下來的尸首,甚至還看見一具尸體在向他而來……

    胸口被擠壓得難受,林落眼前也變得模糊。

    只感覺到有一道黑影越來越近,而后——

    一道力道將他攬帶,緊扣住了他的后腦。

    渡氣的吻只讓林落有所緩解,卻還是沒看清眼前人。

    那雙眼太近,隔著柔柔的水,也好冷。

    *

    入眼,是陌生的床幃。

    周遭縈著淡淡苦味,還有一絲淺淡好聞的茶香。

    很熟悉。

    略有不解,微微轉首,林落旋即便見屋內案幾上有一人跪坐案前,執卷品茗,怡然悠閑。

    是……裴云之。

    初初醒來,思緒還有點混沌,但林落下意識便開了口。

    “二郎……”

    只是剛開口,便聽自己嗓子沙啞,幾乎不成調。

    林落忙收回了聲音。

    卻見遠處的裴云之已然察覺,放下了竹卷,起身走來。

    “還難受么?”

    一雙手輕輕撫他臉頰,似在試探溫度。

    裴云之面色淡漠,語調卻溫柔至極。

    “不難受!绷致湔A苏Q。

    是真的不難受。

    水下的記憶猶還存在,那時雖然窒息瀕死,但此刻林落是真的不難受。

    思及水下,林落思緒稍稍清晰了些。

    于是又問一句:“是二郎救了我?”

    眼前的情況似乎并不需要詢問,可……

    還是需要問一下的。

    “你覺會是旁人嗎?”裴云之唇角微微勾笑。

    這便是他了。

    “當然不會是旁人,只有二郎對我如此好!

    林落討好般在裴云之掌心蹭了蹭。

    “只是……二郎為何會在此?”

    時機還那么恰好救了他。

    裴云之比他先離開東郡將近一月,不是說有事嗎?

    如今為何會在來往鄴水的江上?

    “路過!辈挥^多解釋,裴云之只如此道。

    林落聞言,知曉是裴云之不愿意說,他也不多問。

    不過想來……一介風流庶子如此天南地北的跑,能是何因?

    旋即裴云之便聽林落委委屈屈的聲音響起。

    “這條水路不通洛陽,二郎如此路過來路過去,可是又去何處找了可心人兒?二郎今日救我……竟是沒在溫柔鄉里將我忘了呢。”

    這吃味的話,偏生裴云之不能反駁。

    于是他只反問:“如何忘呢?”

    這般嘴甜如蜜又聰慧無比的人兒,天下誰人能比得上?

    自是忘不了的。

    裴云之的這個話這個意思林落懂,但不信。

    誰能信呢?

    不欲再說這個,林落便換了話頭。

    再問:“二郎路過救了落水的我,林氏眾人可知此事?他們如今可還安好?水匪可退了?”

    落水的地方距離船也不過幾米,想來裴云之是看到了林元燁放的旗花便來。

    恰是遇見他落水,才救。

    所以現在是過去多久了?他是在裴云之的船上嗎?

    林落有一肚子的疑問,裴云之卻不急不忙。

    將林落扶起靠坐著,他自一旁小桌上端了碗晾得溫熱的藥汁來。

    “先喝藥!

    話間,裴云之舀了一勺藥汁來。

    骨節分明的手指修長,伺候起人來也未有半分不妥。

    林落張口含上,嫩色的唇瓣淡紅,將褐色苦藥咽下后與瓷白的勺相疊一瞬又離開。

    苦澀讓其眉尖微蹙,卻沒空嫌棄,只翹起眼睫,看他。

    再舀了一勺,裴云之終是開口,道:“現下距離你落水不過兩個時辰,我是借乘瓊州牧的艨艟而行,因當今圣上最忌結黨營私,于是在瓊州牧派人去林氏船上剿匪時,我將你救下,乘了小舟離開,如今在臨川城外的一個山莊里!

    “林氏眾人不知此事,他們如今入了臨川,瓊州牧與臨川太守正在江上尋你的下落。不過無用憂心,明日一早我會讓附近的魚戶送你去臨川尋他們!

    不疾不徐說著話,待裴云之說完,藥碗也見了底。

    將碗擱置一旁,裴云之再轉過眼來。

    忽斂了幾分笑意。

    他道:“現在該我問了!

    一月前與林落匆促一見,他便去了建業銷假任職。

    堆積的公務方處理完,又隨著天子去了鄴水。

    近來不過回了建業一趟承辦祭祀先皇一事,沒成想乘瓊州牧的艨艟一道再去鄴水的路上竟會與林氏的船只相遇。

    恰還是遇見了水匪的船。

    裴云之倒是知曉林氏此行是去述職,卻不明竟會帶上林落。

    艨艟隔得稍遠時便見一道纖細身影落水。

    裴云之從未想過他有一日竟會心跳如此紊亂幾欲窒息……

    呼。

    那種感覺并不好受,裴云之不想再感受第二遍。

    現下想起,指尖還有微顫。

    垂在袖中的手緊攥,裴云之問:“落落,你為何會在此處?”

    裴云之的聲音本是清冷的,可偏生“落落”二字在他口中,多了幾分扭纏的旖旎。

    惹得林落心中一頓,似是停了一瞬。

    他結巴起來:“你、你干嘛這樣喚我?”

    聲音是還帶著點啞的又小又嬌。

    裴云之卻沒說話,只看著林落。

    冷淡的眼底盡是深沉墨色,像是藏著無底的暗河,晦暗不明。

    這分明是辨不分明意味的目光,林落對視著,卻忽然有一瞬,覺其好似搖搖欲墜。

    林落實在看不懂,但他想了想。

    傾身,抱住了裴云之。

    下頜輕輕擱在其肩頭,林落小聲回了裴云之的疑問:“是圣上說怕我不合裴長公子心意,想要讓我前去,任裴長公子相看一下呢!

    唔……那日林青窈話里差不離就是這個意思吧。

    說到這個,林落便聲音更低了。

    “二郎,為何這么久了,你還是未和裴長公子言明替娶一事呢……”

    是不是不想娶他呀?

    這話林落只悶在肚子里,不敢問。

    懷中落下的溫度是那么輕,卻又抱得十分緊,惹人氣息微滯一瞬。

    有一縷發絲隨著林落動作落到裴云之袖口,他悄悄勾住。

    才淡聲道:“如此豈不是正好?這回你去鄴水會見到長兄,趁你我二人還未成事……你可有想再去誘長兄試試?”

    “他為裴氏長公子,若是憐你,你所憂之事,他能全然為你解憂。”

    好端端的,又說起這個來了。

    縱使此刻裴云之看不見,林落還是忍不住癟了癟嘴:“二郎可是在試探我?明明都說好了替娶,郎君如今是想反悔了?”

    話聲里有些許哭腔,裴云之指尖動了動,將發絲勾緊了些。

    “……自然不是!

    “那不就成了!绷致漩畷r收了哭意,言之鑿鑿:“二郎可莫要再試探我了,我雖唯有嫁與二郎才有唯一生路,但并不代表,我對二郎全無真心,先前說的話,可都是真的……”

    “傾慕二郎之心昭昭呢!

    擁著裴云之的手臂緊了緊,如同被輕飄的云裹住。

    小嘴也甜得很,若他是庶弟,定是心動了。

    可,他不是。

    雖然他此刻也微有心悸。

    但……

    唇角抿直,勾不起一點兒弧度。

    裴云之只撫了撫林落的發絲,不再言語。

    *

    待裴云之從屋內出來之時,已是四更天。

    守在廊外的侍衛見裴云之,抱拳見安后,道:“長公子,瓊州牧方才傳信來問您為何要隱藏身份?不過是借船行水,論不上結黨營私,為何要懼林氏知曉?”

    且裴氏與瓊州牧結盟一事,林氏早已知曉。

    林氏未有證據,又能如何?

    “如今形勢多變,需謹慎行事。”

    將回了瓊州牧的話說完,裴云之頓了頓,又道:

    “這兩日在此處,喚我二公子即可。”

    漆黑夜間,侍衛看不清裴云之神色,唯聽話聲冷清。

    不明為何要如此稱呼,但侍衛遵命。

    “是!

    *

    昨夜被裴云之救下后短暫醒來一會兒喝了藥,林落便又睡了。

    這一覺林落睡得并不安穩,不過醒來時已是隅中了。

    此時恰逢一個侍從端藥進來,見林落醒了。

    他將藥碗置于床邊桌案上,而后道:“郎君稍等,長……二公子馬上就來!

    “……嗯!绷致錄]想到裴云之的侍從還挺會審時度勢的。

    于是在等待裴云之的間隙,林落端起藥碗喝了一口。

    嘶,還是和昨日一樣的苦味。

    抬眼看了看房門處,見還未來人。

    林落下床,抬腕將藥都傾倒在了屋內的一盆君子蘭中。

    再放好藥碗,上床盤腿坐著。

    少頃,房門被推開。

    裴云之和一個發須全白的大夫一同走了進來。

    裴云之方靠近,眸光掠過床邊空碗,眼中閃過一絲意外。

    “自己把藥喝了?”

    “嗯嗯!绷致湔查缴,點了點頭。

    模樣很乖,但閃爍的眼里有幾分心虛。

    并未再詢問,裴云之退開身,讓大夫上前。

    乖巧伸出手腕任其把脈,待是大夫向二人稟了暫無大礙之后裴云之向其頷首,再遣侍從送人離開。

    旋即落座床邊。

    一旁侍從端著木盤,其中擱置著各色清淡菜式。

    抬手將其間粥碗拿著,裴云之姿態優雅地舀了一勺,又配上小菜點綴,這才遞至林落面前。

    “嗆過水后難免會嗓間受損,需吃些溫熱清淡的膳食,送你回去的魚戶已經安排好了,用完膳后你便可以回去了!

    聽著裴云之的話聲,林落乖乖張口含下。

    不過他一邊吃,一邊看著這粥,想起來個事,便含糊開口。

    “二郎,上回送你的角黍,是丟了還是吃了?”

    本是不想問這個的,畢竟如果人說丟了,他可要傷心了。

    可他又覺著不會。

    “吃了。”

    果然。林落略略勾唇。

    待口中食物咽下,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裴云之又遞來一勺。

    張口,含下吞咽。

    林落又道:“聽聞裴長公子在鄴水,看二郎去向也是鄴水,可是為了說替娶一事呀?”

    “……嗯!

    三兩句離不開此話,裴云之實屬無奈。

    林落眼眸霎時锃亮。

    終于要說了!

    “真……”

    還想再為其出謀劃策,林落話音只是剛出,卻見裴云之本是垂看碗勺的眼掀起,嗓音微涼:“落落,食不言。”

    “唔……”話連著食物咽下去了。

    林落不是個喜好在用膳時說話的人,這不是裴云之說吃完了要送他走他這才這樣的嘛。

    真是……

    壞!

    但是要說壞,其實這裴家庶子還是很好的一個人。

    除了風流一點,不似傳聞中那般好接近,冷了一點……

    好像也是蠻好的嘛。

    會救他,還會喂他吃東西,還會為他名聲著想……

    慢慢吞咽著粥菜,不能說話的林落有點出神了。

    連什么時候碗里的粥都吃完了也沒發現。

    于是在看著眼前又出現一塊東西之時,他張嘴咬了上去。

    咬勁不算重,畢竟從瓷勺里含食物不需要什么咬。

    但怎么……這次的粥和菜口感有點奇怪?

    干干澀澀的。

    在發現這一口不是食物后,林落才恍然回神看去。

    ——口中含的竟然是裴云之勾著巾帕的食指!

    緩緩地,緩緩地將那指從口中用舌尖往外抵,林落翹著眼睫望似笑非笑的裴云之,不懂他為什么不抽開。

    直到林落將那裹著巾帕的手指吐了出來,他細聲細氣的無辜道:“二郎,方才有點走神了……”

    “無妨。”

    裴云之收回手將巾帕疊好,放置一旁。

    再拿一方巾帕,碾了碾林落唇角。

    才說:“好了,再來喝藥吧!

    話間,裴云之身邊已然換了一個侍從。

    是端著藥碗的。

    再次端碗手中,裴云之似笑非笑:“落落,嗆水的是你,并非是君子蘭。”

    ……好吧。

    林落微微耷拉了眉眼。

    看著裴云之手中的碗,他心一橫。

    伸手拿過,林落一口氣將其喝下。

    待是將碗放在了一旁侍從手中的托盤上,林落苦到緊閉雙眼。

    太苦了!

    “很苦么?”

    忽有輕輕的清冷聲音靠近,下頜被稍稍抬起。

    林落睜開眼,眼尾沁著薄紅色。

    看著近在咫尺的裴云之,他有點嗚咽:“苦……”

    像是一只委屈的小貍奴,嗓音又糯又軟。

    裴云之終是忍不住輕輕吻上那嫩瓣似的唇,淺淺輾轉其上。

    ……分明一點都不苦。

    *

    因著遇到水匪驚了人還不見了個女郎,林氏的船就近靠在了臨川,在城中安排在太守的一處空宅歇整。

    在和裴云之約好了到了鄴水時也要尋機相見后,林落是被裴云之安排的一戶農婦送進臨川主城的。

    回來時是奴仆先行進去稟報,隨后采綠和林元燁一道出來了。

    雖是早就為采綠打算好了,并且在聽裴云之說他落水后瓊州牧便隨即靠近派人上船剿匪,猜想其應會無事。

    但如今見到采綠是真的無事,林落才真真正正松了口氣。

    這廂林落與采綠主仆二人互相慶幸,那廂林元燁在與農婦交談一番,問過了農婦是給林落請了大夫診治確確無事后,便給了不菲的銀兩報答,再轉至林落面前。

    不復方才與農婦交談時的自如模樣,他低聲囁嚅:“小妹,我……”

    知道林元燁為何如此作態,但林落其實并不在意。

    便只故作尋常相處時的自在姿態,希望讓其心中并無負擔太多。

    林落打斷他,問:“三哥哥,阿父君母可還安好?現下可在府中?”

    若在,他該是去拜見的。

    林元燁微愣了一下,旋即接話:“阿父阿母都去了臨川的太守府,商談此次水匪一事了!

    若有所思點點頭,林落又問:“青窈妹妹呢,可還安好?”

    “她無事,只是受驚了,已經睡下了。”

    “那就好。”

    林落點點頭,向里走:

    “我回來得突然……我有廂房嗎?”

    “女郎,有的!”

    一旁的采綠急忙接話:

    “女郎是累了吧?我扶你歇著去。”

    “嗯!绷致鋺,借機想走。

    采綠不愧是從小和他一塊長大,將他的心思摸得很準。

    本是不欲再與林元燁多言,當然,也并不是責怪。

    可林元燁卻似是狠了心,再叫住了他。

    “小妹,對不起,昨夜你們二人都要落水,我只來得及拉住一個,害你……害你落了水……”

    林元燁的話聲在身后響起,林落心中輕嘆一聲。

    還是得回應啊。

    頓步回身,林落抬眼看他,淺淺一笑:“三哥哥,無事的,你看我這不是被救上來了?”

    眼前女郎的笑容還是淺淺甜甜的,并無半點怨懟之意。

    聽著這話,林元燁終是無話可說。

    林落轉身離開。

    *

    漆黑的江水中,他被裹挾席卷。

    耳邊蒙著水,本不該聽見聲音的。

    可意外的,洶涌的水下很是寂靜,所以恍惚中,他好似聽到李小娘的聲音。

    “落落……娘的落落……”

    嘶啞的哭喊聲是林落從未聽到過的,也從不愿聽到李小娘這么哭。

    心里很疼,辨不清是失去空氣的被擠壓還是因為李小娘的哭泣,他睜開眼,向哭聲的方向看去,伸出手,想為李小娘抹淚。

    但隔著水,他連李小娘在哪里都看不見。

    從未有哪一刻如此時,他真的好不甘心……

    ……“哈啊。”

    猛烈的窒息實在難受,好在下一瞬,林落從床上坐起。

    才發覺這是個夢。

    心臟在猛烈跳動,分明沒有夢見裴云之,沒由來的,林落卻在此刻想起了裴云之。

    水下的記憶林落并未忘卻半點,分明昨日想起來的時候并未有所觸動。

    可今日想起……

    他忽覺,那雙沉冷的眸,好似只要看見,就會很心安。

    第40章 鄴水

    從前是從未有這種感覺的。

    本以為會就這樣死在江水里, 可裴云之來了。

    此刻胸腔里的跳動辨不清是感激還是什么,林落只有點慶幸。

    那日馬車被拒,他沒有放棄。

    林落是害怕死的, 更害怕的是, 被發現是男子。

    李小娘,還是不能活。

    還好裴云之救了他。

    還好是裴云之。

    *

    醒來時才將將入夜, 采綠端了水來待他洗漱凈面后, 再離去取晚膳。

    適時林落更衣下榻,跪坐案前看竹卷。

    “叩叩——”

    兩聲輕響, 應不會是方出門不久的采綠。

    總歸是失蹤的女郎歸來, 要有人來探望的。

    雖不知是誰,但林落還是起身親自開門。

    “阿姊, 還好你沒事!”

    門扉方開,門外人進來便拉住了林落的手, 惹他僵了下。

    “抱歉,害青窈妹妹擔心了。”

    不動聲色地自林青窈手中抽出手,林落向后退幾步, 讓開路。

    邀林青窈進來。

    “阿姊無需這般見外,雖說……”

    見林落生分, 林青窈咽了咽話, 微嘆:

    “但我是真心擔憂你的, 阿父阿母知曉你落水也急壞了, 派人在江中整整打撈一夜,這些都非是只為替嫁一事, 也是有真心在的。”

    愈是強調, 聽著愈有欲蓋彌彰之意。

    待落座案前,林落垂眸:“我知曉的, 是我不對,害阿父君母擔心了!

    乖乖巧巧的模樣,掩著的眸子辨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

    林青窈微哽,想了想,旋即招手讓侍女上前。

    “阿姊,阿父阿母現不在府中,聽聞你回來了,特意讓我送來些人參,阿姊平日煮茶時可隨之煮著補補氣!

    “謝過阿父君母。”

    見侍女將裝著人參的木盒放置桌案上,林落點點頭道謝。

    百般恩惠關心,林落點頭受著。

    垂下的眼瞼盡數掩去眸中微嘲。

    他其實一點都不相信這人參是阿父和君母送的,若說林青窈對他有些微歉疚之心,他還能覺察。

    可阿父和君母……林落感受不到半點真情。

    不過是個女郎。

    不過是個用來替嫁的庶出女郎。

    被派人打撈的價值或許僅值于此。

    雖不知如若他死了林家會如何,但如今看他活著,替嫁的人無事,林家便不會對他關懷分毫。

    畢竟好歹是落水一遭,竟是連大夫都不打算為他請一個。

    這般篤定農婦說為他請過大夫看過無事嗎?還是只見他替嫁前死不了,便就不用在意?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免去他需遮掩男兒身一事。

    還好,他也對林家一早沒有期待,不若現在許是滿腔苦澀了。

    如此想著,抿唇笑了笑。

    林落忽問:“青窈妹妹,這么晚了,你用膳了嗎?”

    “還未!绷智囫簱u了搖頭:“所以方才來時已經遣了侍女去取膳食來,我和你一同用膳!

    反正今日林宗柏和李素蕓都不在府內。

    “好。”林青窈的要求突兀,但林落應聲。

    不過是一同用膳而已。

    待著侍女取膳食之時,室內本是靜寂的。

    林青窈忽又道:“我原以為那夜……三哥哥不會選我救的。”

    林落問:“何出此言?”

    “你可知少時我與三哥哥關系極好?”

    “嗯。”林落點頭。這事他先前派采綠打聽過。

    此刻他不用再問什么,林青窈已經開始傾訴了。

    “少時,我鬧無同齡好友,阿母便從旁系接來一位表妹陪我,表妹是個極好的人,唯有一點,她自幼家中不甚重視父兄不喜,但來此后三哥哥同視她為妹妹,對她對我都極好,她許是貪戀兄長之情,一日與我游園之時行至池邊,她忽遣散仆從,問我能不能把三哥哥讓給她、只做她一人的哥哥,我不愿,便轉身離開,她上前抓我袖口,我掙脫之時不料使她落了水,雖我及時喚人來將她救起來,但……她還是落了病根,那日之事后三哥哥以為是我推了表妹讓我賠罪,我拒絕了,他自認林家未照料好表妹,我又做錯了事不認,便與我生分至今……”

    當然,生分一事非林元燁一人所為,林青窈也惱他竟覺她會是那種害人之人。

    惱著惱著也就真生分了。

    所以,林青窈以為這回落水林元燁會救林落,因為會想起落水的表妹。

    可林元燁救了她。

    此事林青窈向來無人可說,如今遇林落,見其寡言又懂禮好相與。

    一時得以傾訴。

    對于此事,林落聽著,才知原是這般緣故。

    但有些不解。

    這般寥寥幾語便能解釋的事,二人為何要如此?

    不過,林青窈瞧著性子冷,卻也是個良善之人。

    他能聽出,林青窈不解釋的緣由或許是怕將此事真相說出后,那表親女郎真真兒得不到任何一人的關懷了么?

    聽聞那表親女郎因夫君納妾便郁郁而終,想來是個心思重的,而出殯之時家中人一個未去,唯有林元燁去了。

    若是林青窈早就將真相說出,恐怕那表親女郎早就……出殯時林元燁也不會去。

    不得不說,林青窈確有善心。

    如若他不是替嫁之人,或許與林青窈為兄弟姊妹,會是一件極好的事吧。

    可惜不是。

    “那……”

    靜了半晌,林落稍稍抬眸,才要開口欲言,卻不防房門忽然被推開。

    伴隨著的是一道急切的聲音。

    “青窈,為何這些事你從未和我說過?”

    屋內二人都循聲抬首,只見林元燁立在屋內,面色沉沉。

    “我……”林青窈面上閃過一絲慌亂。

    雖不知林元燁為何此刻會出現在此,但左不過就是來尋他,恰好聽到了林青窈的話。

    現下眼前情景,瞧著兄妹二人是要就著陳年往事敘談解開心結了。

    林落無意多聽,便脩然起身。

    他道:“三哥哥,青窈妹妹,你們先聊,我去瞧瞧侍女們怎么還未歸來。”

    言罷,也不待二人回應,他便出門。

    *

    行至院門口,將拎著食盒的三個侍從攔下。

    除了采綠外,林落讓其余兩個侍從在屋外候著。

    隨后他帶著采綠隨意尋了個涼亭,坐下用膳。

    一邊侍候著林落,采綠在一旁不解:“女郎,三郎君和窈娘子不是來尋你一同用膳的嗎?為何女郎自個兒出來了?”

    而那林青窈和林元燁還在他屋內?

    靜默須臾,細細咀嚼口中食物待其咽下,林落才道:“不必在意此事!

    這話似是說給采綠,卻也是告知自己。

    反正待嫁去洛陽后,此事與他再無干系,便不必在意。

    只是看來今日過后,他不能再利用林元燁的那些補償的情意了啊。

    唯有林元燁愿給的銀子以及包庇掩護都不再有……

    在鄴水那般陌生的地方,他該如何出門去尋裴家庶子呢?

    *

    是夜,臨川江水幽暗映月,一點明光如皎珠,清淡輝白隨風掀微波粼光。

    略有不穩清碎,似人心緒。

    看著江邊石岸那道靜立身形,孤山云鶴般深沉凜然。

    司寇淙走近。

    "幾日未見你人影,今日方回又來江邊賞月……云之,你是在賞月呢,還是在賞林氏下午離開的船影?"

    身邊的來人神采飛揚,眼間蘊著如震雷的威嚴,話聲卻是肆意輕松的。

    眸光未偏去半分,裴云之沒說話。

    看著他昏光中的側臉,司寇淙不在意,只又道:“前幾日我讓侍衛問你的話,你回我說是要謹慎行事,嘖,云之,你若真打算謹慎行事,那日便不該讓我救那林氏的船!

    他為瓊州牧,為雍王一黨,不救林氏實屬尋常。

    救了才不正常。

    裴云之這個決策下得輕松,害得他這幾日被那林宗柏纏著,似還有拉攏之意。

    “你可知昨日林氏承諾給我多少軍需糧草?我說你就這么放心把我這個香餑餑放到林宗柏面前,不怕我一個貪心真跑了?”

    司寇淙問得認真。

    裴云之終是轉過眸來,面容俊美,可仍舊冰冷漠然。

    他道:“你不會!

    聲音很淡。

    不過這也是事實。

    司寇淙確實沒有接受林宗柏的東西,反而將人陰陽了一頓,惹人冷臉,轉日就收拾東西乘船走了。

    但司寇淙還是輕哼一聲。

    “你就這么篤定?我們也不過是少時在瓊州相熟一年而已,一起在兵場比試時并肩打了幾個瞧不起我們的小官而已,又……哈,哈哈哈……”

    說著,司寇淙忽然忍俊不禁笑起來。

    清朗笑聲在江面好一會兒消散,裴云之靜靜看他,待他聲消。

    司寇淙解釋:“哎你不知道,一說起這事我就忍不住,那林宗柏、你真不知曉那林宗柏這回見我老臉掬笑是如何示好的,可我一想起他至今還不知曉你這顆黑心呀,先前說瓊州牧得要見著虎符才能和他們商議結盟一事,誘騙著林氏先去找到虎符,你再讓我假借有事拖延,結果去把虎符偷了又送你去東郡……哈哈哈,真的很好笑,你怎么不笑?”

    習習江風吹過,拂過裴云之衣衫,雋骨清姿,如立云端皎潔。

    這般漠然模樣實在是見慣了,司寇淙也知曉裴云之從不做這般有失禮態的事。

    沒意思。

    于是他輕咳一聲,斂了笑意,負手向前走了一步。

    正色微嘆:“好了,臨川一事你準備如何向雍王解釋?”

    “不解釋!迸嵩浦氐馈

    “你不解釋?你打算讓我也一起被雍王懷疑嗎?”

    司寇淙雖是如此說,卻無半分懼怕之意。

    “雖說讓雍王知曉了也無妨,但你既不懼,當初又何必要假作與我不識,用虎符結盟一言將雍王也騙了呢?他若知曉你我二人騙他……”

    未盡之言二人心知。

    “爭奪皇位,他還需助力。”

    頓了頓聲,裴云之又道:“且艨艟上的雍王門客不會將此事告知雍王,無需擔心!

    司寇淙聞言挑眉:“伍樂衍竟也是你的人?”

    “伍氏嫡系滿門抄斬,五代旁系流放……你以為當時伍樂衍八歲稚子,憑何逃脫?”

    自是裴氏暗中相助。

    “可縱使伍樂衍不說,我這艨艟上,未嘗不會有其他探子。”

    司寇淙定定看著裴云之。

    “你說的對,雍王還用得到我們,也就算他不會知曉此事,可并不妨礙來日他登臨大寶,仍舊……鳥盡弓藏。裴氏、你,我,你可有想過?”

    司寇淙覺著裴云之是想過的,可又不像。

    搭著袖沿的指尖不自知微蜷,裴云之道:“過海有一國,與大景通商百年,通商一日在,你瓊州牧一日在!

    瓊州水軍為他私兵,若水軍渙散……雍王并非愚鈍。

    即便削權,也……

    對于這些,司寇淙自然知曉。

    其實天下誰主他都無所謂,削權忌憚一事他也早有準備。

    如今跟著擁立站黨不過是因裴云之說雍王是個聰明人,而如今天子遲暮,總會有新帝的。

    新帝初登大寶根基不穩,自不會動跟隨之人。

    至少能保數年無憂,至于以后,再做打算便是。

    只是……

    “那你呢?裴氏呢?”司寇淙問。

    世族不似他有瓊州水軍在手,縱也有私兵,卻能敵皇權嗎?

    伍氏百年,祖上也出兩公,還不是最后被忌憚……落得如此下場。

    他父兄早死,倒也無所謂,可裴氏是一族。

    “不用擔心。”

    輕云蔽月的朦朧夜色中,裴云之的漠然聲線混著江風清淡冷寒。

    *

    本還以為水匪一事需得處理幾日,卻不料林落回來的第二日下午,便要收拾東西再度登船。

    水匪一事全權交由了瓊州牧與臨川太守處理。

    總歸是在船上見了些讓人害怕的東西,于是這回登船,林落是真一步都不敢踏出船艙了。

    待轉了陸路馬車,實在顛簸,林落這回是真不適了。

    在馬車上郁郁沉沉昏睡了幾日。

    到了鄴水林家早已買下的宅邸后,因著此處比林家主宅稍小,院子又都早就給林氏的主子們分好了,林落便只得了個后園兒里靠著府墻的一個小院。

    和在林家主宅時差不多。

    不過這兒的宅邸更小,寢院便也更小些。

    林落不在意,只由著引路的侍從帶去。

    路上侍從說著宅邸一墻之隔住著的是裴氏的什么人……

    林落實在太困了,昏昏悶悶的沒聽個真切。

    待進屋后他便伏在軟塌上睡了,而采綠收拾著行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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