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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補救

    隨即只見林落下榻, 來到裴云之身前。

    坐著的裴云之要比林落矮上小半個頭,林落恰好垂眸看他。

    他道:“二郎可否抬一下手?”

    裴云之照做,而后見林落自袖中拿出一根五彩繩, 圈在了他的腕間。

    一邊系著, 聽林落一邊輕聲道:“再過幾日就是重午了,所以我做了個五彩繩, 希望二郎重午安康。”

    細指在打結的時候總是擦過裴云之的肌膚。

    似有若無地觸碰如桃林那回一般, 像是引誘,又像是無心。

    如此近的距離, 如此纖瘦的身量, 他似乎都不需伸手,微一用力, 就能直接將人借腕上的五彩絲拽到懷里。

    但裴云之沒有這樣做。

    “多謝寧公子美意。”

    裴云之容貌俊艷,清冷的面色漾起了些笑意。

    這一笑看得林落耳尖泛紅。

    說實在的, 即便這人名聲不太好聽,且是個庶子。

    但林落覺著,嫁給他似乎一點都不虧。

    總歸是要嫁去裴氏的, 這庶子長得是真好看,挺符合他的心意。

    這般思量著, 林落在系好了五彩繩后, 上前兩步坐在了裴云之身側。

    他下頜輕輕地擱在那肩頭, 眼巴巴地開口, “幾日未見,二郎可有想我?”

    微微帶著熱的吐氣撲在裴云之頸側。

    他垂眸, 卻未言語。

    這便是不想了。

    也是, 這人前幾日是去了屠郡的溫柔鄉,哪里會想他。

    林落扁了扁嘴:“二郎沒想我呀真是叫人有點子傷心呢。”

    雖是如此說著, 林落的手卻去摸上了裴云之搭在腿上的手。

    方才瞧著好看,現下終是摸上了,觸感有點涼,果然如寒玉一般。

    隨著動作,林落的臉也隨之偏了過去,只用側頰倚著裴云之的肩,又開口的話聲似有點委屈:“那二郎是不是瞧不上我呀?”

    “并未。”發頂終于落下裴云之的聲音。

    “既是瞧得上我,那上回湯池未成的事兒郎君可愿再憐憐我?我可是日日盼著與郎君有一刻歡愉呢……”

    從初見開始,林落便是一刻都沒停歇向裴云之表達要投身的意思。

    屢屢不成,但其心切切。

    裴云之被握住的指尖輕蜷,他彎了下眉眼:“你就如此想同我歡愉么?”

    “嗯,我日思著夜想著,只盼二郎有半分憐我之心……”

    懷中的人聲音低低的,說著,脩然抬首與裴云之對視頭,一副情深模樣。

    只是他話剛說完,便聽門外叩響。

    無人開門,便也不敢進來。

    是誰?

    林落不解轉頭看了眼隔著重重簾幔的門,又看了看裴云之。

    微微蹙眉。

    不會又有事要走了吧?

    此時裴云之抽手起身,猝不及防地林落只忙勾住了他的袖角。

    眼淚似乎要掉下來了,軟軟的聲音急促:“二郎,你又要走?”

    “不是,來時點了壺茶。”

    裴云之似是而非地瞇了下眼,語氣滿含意味不明:

    “今日還未與寧公子一同盡興,我不會走。”

    好吧,他料這庶子也不會誆他。

    林落松了手。

    見仙姿玉影撥簾而去,林落坐在軟塌上吐了口氣。

    突然的,他覺著臉頰很熱。

    其實方才靠著裴云之時他就感覺到了,身上沒什么力氣,也熱得厲害。

    現下只剩他一人,這感覺更明顯了。

    是……藥性發作了吧。

    揪著衣襟扯了扯的手微顫,林落心覺這回眼前人是無論如何也逃不了了。

    那春情散的藥性是極猛的。

    林落原也不能確定,可他方才飲了那被下了藥的酒,此刻身上異樣四起。

    他便明了。

    趁裴云之去接茶的空隙,林落曲腿上榻,歪了歪身讓下擺散亂了些。

    不舒服。

    在知曉要嫁人前,他從未想過這檔子事兒,雖然偶有醒時起性,但非他所愿,也從未自瀆過。

    不防那藥勁兒真是厲害。

    裴云之還未回來,一時洶洶藥性襲來,他頭腦發暈,靠在榻背上小喘了幾口氣。

    便是連發冠被榻背硌著歪落,發絲散開也未察覺。

    蒸騰的熱意讓林落口舌干燥,但此刻桌案上只有酒。

    沒想太多,林落肘撐案上,給自己倒了盞酒解了些渴意。

    烏絲垂榻,腰肢陷塌幾分弧度。

    在門口遣走了侍從,裴云之回來便看到著副場景。

    春色交錯,花影扶疏。

    林落俯趴在案幾上,頭枕臂彎偏迷蒙眼看他。

    漂亮的小臉在不知何時散亂的發絲下若隱若現,旖旎的細發有一縷自頰中穿過沒入唇縫,令人遐思。

    步子稍微頓了頓,眸色微暗些許,裴云之繼而又面色如常端著木盤坐下。

    對于林落的模樣似乎毫不意外,也視若無睹。

    裴云之只自顧自地將手中木盤放置在榻上案幾的空處,而后執起茶壺。

    林落隨著裴云之的動作轉首,他看著眼前那動來動去的如玉的手,伸著顫顫指尖想要去摸。

    他記得,那手很涼很舒服,而他現在真的很熱。

    但,裴云之不留痕跡地避過了。

    再不留痕跡林落也是覺察到了,他眼中才有幾分清明。

    “二郎”林落喚他。

    茶倒好了,適時裴云之放下玉壺,抬眼望林落。

    只見一點淺粉的舌尖在唇間一閃,輕柔地舔過唇瓣,林落那雙漂亮的眼珠染上亮光,眼底殷切,飽含著嬌媚動人的誘色。

    可他聲音軟糯糯的:“二郎飲過了酒,又何必飲茶呢?良宵苦短,二郎莫要負了春光才是”

    身上實在熱的很,林落估算著自己和這庶子差不多時間飲藥。

    他都發作好一會兒了,這庶子也該動情了吧?

    這般想著,他再伸手。

    就在他即將觸到那塊寒玉之時,只見裴云之手又避過。

    裴云之抬手稍稍推開了榻邊軒窗。

    旋即才撩開眼皮看來,唇角弧度有幾分意味不明,“林落,你是真的不害臊么?”

    身上的熱潮本就一陣兒一陣的,將林落腦子沖得思緒零碎。

    可冷不防地窗戶打開,有潮濕悶了熱的水汽涌進,對緩了他的燥,聽清楚了裴云之的話。

    和上回一般的問話,一樣的神情。

    可……

    林……落?!

    面色猝然僵硬,可下一瞬裹了難耐熱.欲的感覺又自下腹襲來,讓林落忍不住曲了曲腿,身子軟綿無力地塌下,又伏在了案上。

    藥勁兒真厲害。

    咬著唇埋著頭待蝕骨顫意過去,林落這才抬頭,再去看那庶子。

    “郎君,我……”

    林落還想像上一回那般辯解,說他是男子,怎么可能是林家女郎呢?

    可,抬首望進那雙如形狀好看眼梢還勾了點鋒利的眼里,裴云之淡漠的眼神仿若看穿一切。

    ——他,都知道了。

    微雨無雷,卻又落驚響。

    “且先不論你為何會是男子,你既與長兄定了親,如今來投身于我,你這是要違逆圣旨?”

    耳邊細碎水聲有一瞬停滯,而后急促落下,如落在他身上激起一層冷汗。

    屋外落雨敲窗,屋內林落曲腿榻上伏案啜淚。

    身上的熱混著窗外悶氣,惹他頰紅嬌怯,眸水顫顫:“我不敢違逆的…我只是、只是想讓二郎替了裴長公子的婚約,裴氏向來寵愛二郎,這應不妨事的……”

    “二郎素來心善,求郎君憐憐我罷,我實在是無法了才出此下策,若是我嫁給裴長公子,定是活不成了……”

    眼前人兒眉眼揉了媚,那張精致的面容好看到了極致。

    “打我生下來小娘就把我當女郎養,所以林家不知我是男子,如今小娘身子不好,林家又突然把我接回來去替親,說若是我不替青窈妹妹嫁過去,就要斷了我小娘的藥,我就這么一個親人了,我必須得嫁,可我是男子,嫁過去了若是被裴長公子知曉了這個身份,定是要稟了圣上治林家的罪,屆時我許是活不成了,且林家受了罪生氣,我小娘肯定還是不能活,所以我、我是真沒法子了……”

    這番話都是真的,所以林落說的時候聲音模模糊糊的,像含著水一般,還有點悶。

    是哭了。

    眼梢睫毛都因為沾濕塌了下來,卻還看著那庶子。

    盼他心軟。

    可那庶子聽著,卻抬腕飲了一口茶后,才掀起薄薄眼皮看他一眼,不做言語。

    他這是,什么意思?

    林落看不出來,只又是被打來的浪潮激得渾身一顫。

    實在受不住,他擱在案幾上的手不自覺地去尋案邊抓住,似這樣才能轉移些許難耐。

    卻不防噼啪一聲響,他太過用力讓桌案翻落下榻。

    歪了銀酒碎了玉茶,糾纏的茶酒香溢了滿室。

    被這案幾連帶著卸了力道順著險些摔下榻,好在裴云之忽伸來手接住了他的臂彎。

    有力的大手托住了他,讓他趴回了軟塌上才收回去。

    林落抬眼再看,只見即便如此猝不及防,裴云之另一只手上的茶盞中未飲完的茶水卻是半點沒灑。

    案幾翻了,裴云之手上的茶盞一時也無處可置。

    他端著,垂眼瞧著林落。

    此時想不到太多什么,林落只看著自己和裴云之之間沒了桌案阻隔。

    趴下來后,裴云之的腿離他很近。

    搭在膝上幾寸的手離他也很近。

    那雙手在記憶中的觸感真的很涼,似如今這屋中唯一能解他燥熱的良藥。

    他方才都那般說了,這庶子雖然現在沒說話,可能在思量這件事,但思及其心純善……肯定對他會有憐惜吧。

    畢竟是兩條命。

    忍不住的,林落伸出指尾勾他掌心,可憐求歡:“二郎……”

    感覺到了微癢,裴云之這才幽幽問:“你如何知曉一定活不成了?你這般姿色未必不會引長兄動心,為何不先隱瞞身份去尋長兄試上一試其心意,為何……偏讓我憐你?”

    “沒必要去尋裴長公子的,我也不想去尋長公子。”

    聽著裴云之這般問,林落嗓音嬌顫,對要吐出口的話臊得耳垂都紅的要滴血一般:

    “畢竟長公子又不似二郎知曉此間情好,我只有嫁與郎君才可享個中滋味,所以我只求得郎君憐惜便嗚唔……”

    話聲間林落又是一顫,盡力屈著的身子讓裴云之不禁將目光落在了那玉帶下層層疊衣。

    只是一看,覺察到視線落身的林落便慌忙再弓了弓身,用手去掩,終是徹底側倒在了榻上。

    榻上人兒已是溢出難受哭腔,輕浮浪言配那又嬌又羞的可憐模樣真真兒是讓人心疼。

    裴云之似笑非笑:“原是如此……”

    話中隱隱聽出幾分咬牙的滋味,但稍縱即逝,林落并未發覺。

    撐著力氣說了那么些話,林落實在是沒什么力氣了。

    難受,身上只有難受。

    那兒也.漲.得很,想要被觸碰,摩擦的衣料卻只能給他帶來些許痛楚。

    一浪又一浪刷著神緒,在林落好不容易再忍下一回那躁意想要抬頭去求那庶子時——

    抬眼,碧玉色的衣袖很近。

    那手上的茶盞已然放在了窗臺上。

    徐徐上望,見裴云之垂眸看他。

    “二郎”林落喊著,是不解。

    只見那衣袖下落,一雙手撫在他發頂。

    如綢緞絲滑,往下順去,直至未完全脫離發絲的銀冠上。

    將那發冠勾起,裴云之慢條斯理地解。

    由于二人之間還是隔了點距離,裴云之的這個行徑讓他發絲微微倒過了,有些扯著了頭皮。

    于是林落撐起身子,膝行向前挪了挪。

    這回是真的靠得很近了。

    待裴云之解開發冠,如瀑烏發便散落垂肩。

    順手還是將發冠放在了窗臺上,裴云之的手卻沒落下,而是刮了刮林落靠近的臉頰。

    輕笑:“不難受了?”

    周遭的熱如凝了實質,唯有落在林落臉上的那點涼是流動的,清清的。

    “還是難受。”春水般的眸子潺潺流光,林落道:“但若是郎君多碰碰我,我就不難受了……”

    說話間,林落的目光定在了裴云之薄紅的唇上。

    咬了咬唇,林落并不想和裴云之再一來一回的慢慢說些閑話了。

    雖然裴云之沒說同不同意他的法子,但瞧著,裴云之的動作是極其曖昧的。

    是在糾結吧。

    林落知道這種事讓這裴家庶子驟然答應下來是很難的,畢竟那要裴氏承擔些圣上的問責。

    可,他都已經將自己的苦衷提前的和盤托出了。

    這本是要等情到濃處再言明,可如今情勢讓他不得不在這庶子還沒憐他時就說了,效果肯定大打折扣了。

    應也無妨,能補救的,肯定能補救的。

    反正這庶子如今中了藥,必定需要紓解。

    只要有了情好,這庶子定會像憐惜那些小倌兒一般憐惜他苦楚的。

    這般想著,林落驟然去貼那片唇。

    他的動作是又急又快的。

    唯恐像了上回湯池旁一般,教裴云之躲過去了。

    這回他說什么都不能誤了。

    許是林落動作迅速,或者這回裴云之本就沒想著要躲。

    林落著實碰到了裴云之的唇。

    只可惜還是歪了一點,撞在了其下唇與那顆淺朱色小痣上。

    “……”

    如兇猛小獸一般的力道讓裴云之難得溢出了一聲悶哼。

    林落沒太在意,只輾轉再上移。

    很意外,裴云之的唇是薄涼的,不似中了藥的樣子。

    為什么?

    都是飲了藥,為什么裴云之不似他這般反應大?

    這個念頭只在林落腦中劃過一瞬,而后他便被混亂沖散思緒,只貪婪地去汲取他碰到的唯一的冰冷,似飲鴆止渴。

    明明只是想著快點成事,卻不妨貼上后他是真的有點沉溺其中了。

    僅僅是貼著那唇不夠,林落急切地還想要深入一些。

    于是裴云之還沒來得及動作,便感覺到唇縫有一點濕軟抵上。

    那是比林落綿軟唇瓣還要烘熱的一點。

    裴云之看著近在咫尺閉著眼顫著眼睫求歡的小人兒,沒有拒絕。

    舌葉的入侵很順暢,撬開裴云之牙關后,津液也如同林落所想的一般很涼。

    應是裴云之方飲了茶,唇齒間有著微苦的茶味,混著一點鐵銹的血腥氣。

    血……

    這是林落方才撞破的,可渴求紓解的想法讓他想不了那么多。

    哼哼唧唧的在親吻中索取著,林落恍然記起雜卷上有寫過。

    淺嘗花露,散寬衣衫,抱了背,潤**,提槍再戲玉龍。

    嗯,看來他現在的步驟是對的。

    現在只需要親一親就好了。

    慢慢的,一步步不需著急。

    正好,他吻著這人,感覺渾身的熱消了不少。

    這般想著,卻不防,林落忽覺身下一涼。

    原是不知何時,裴云之掀了他的外袍再解了松垮腰帶下的里褲。

    冰涼的手覆蓋,驚得林落一激靈,霎時后仰幾分睜大了眼。

    唇舌驟然分開,裴云之眸中還略有遺憾。

    卻沒說話,只蜷起指節握著,引得林落沒來得及說話便渾身一抖低哼一聲。

    竟是……

    “嗚”

    有點點黏膩剛落于手背,裴云之便見眼前的人兒忍不住軟下身子去倚著榻背,嗚咽出來。

    一滴清淚落下沒入軟塌緞子里了無蹤跡,這回是真哭出珠了。

    太羞恥了。

    怎么會這么快……

    可是……

    回想起方才的觸感。

    那涼得舒服的指腹有繭子,粗糙著一擦,就……

    初嘗了情的人兒鬢角幾分濕漉貼合,眼珠子顫著,臉若濕了細細露水的芙蓉。

    眉眼凝艷流光,驚心動魄。

    只是不敢看裴云之。

    “羞什么,不是要我憐你么?”

    收了手,自懷中拿出帕子漫不經心地擦拭著,裴云之忽而輕笑。

    第25章 算計

    眼尾泛著紅, 林落咬著唇不說話。

    他是想讓這庶子憐他來著,可、可也沒想是這樣的。

    還沒坦誠相見呢,這人就讓他泄在了褲子里。

    到底是個身經百戰的, 這般游刃有余只讓他一人臊了!

    胸中忍不住漾了點怒氣, 他忽翹眼睫,瞪了眼前人一眼。

    這一眼說是瞪, 倒不如說是嗔, 實在是嬌。

    這副小模樣落入眼中深諳了眸色,將手中的帕子隨意扔至早已雜亂的榻下, 裴云之才捧起了林落的臉。

    “可舒服了?”

    指尖摩挲著林落眼角本就嫩紅的肌膚, 輕柔的癢意自薄薄臉皮向內蔓延。

    帶著點熱氣的低沉嗓音撲在他面上,極近的距離讓林落望進了裴云之的眼里。

    上回這么認真的對視, 林落還覺看不懂裴云之的心緒。

    但這回,林落從其中明顯地瞧見了情動。

    是情動吧?那難以言喻的、似乎想要把他拆骨入腹的危險目光。

    “唔哼……”

    沉溺在那如有暗渦絞纏的眸子里, 林落悶哼一聲,感覺到了自身再度復燃的熱。

    其實臉皮這種東西,豁出去了就真不在意了。

    更何況林落自一開始的投身之舉就是不要得臉皮的。

    羞惱了這么一小下, 林落便也不再拿喬姿態。

    他緩緩地,眨了眨眼睫, 回答:

    “還……想要。”

    沒必要說舒不舒服, 這就是最好的答案。

    *

    屋中簾幔被流風吹動飄揚, 滲出冷香酒茶混雜, 而窗臺上碧玉盞映落雨敲窗,陰藍天, 銀冠斜。

    細細嗚咽摻著雨碎, 打著浮萍沉水又掙扎浮起喘氣。

    似鳧水,又似泅水。

    這都與裴云之無關, 是林落一個人的。

    直到了窗外沉了黑,裴云之不知何時起身去點了銅架上的燭,勉強將室中照了亮。

    此時只有一件外衣披在身上,林落倒在榻上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只勉強能抬眼去看坐回他身邊的裴云之。

    頭顱被微微抬起又放在腿上,感受著自己散亂的發絲被一只手插入梳順著。

    林落自外衣下伸出手臂,勾住了裴云之托他臉頰的那只手。

    他雖然身世苦,但畢竟是個世家大族的女郎,鄉下莊子上有仆從伺候,所以沒做過什么事兒,十指細嫩得很。

    指尖有一搭沒一搭的在裴云之生了繭子的指腹和指節滑動著,只聽雨歇后只有瓦沿滴水聲中,林落細聲響起。

    “前兒個赴宴只知曉了二郎射藝好,可如今見,方明二郎應是比旁人多練了許多回,手上才生出了這些繭子來。”

    厚厚膚層本不該有感覺,裴云之卻莫名覺著了癢意。

    他蜷了蜷沒沾著林落臉頰的食指,將那作亂的細指勾住。

    才回:“糙繭非顯耀之物,從前旁人多嫌,也是今日我才知,竟能讓卿卿極盡歡愉。”

    林落說這番話只是沒話找話,卻不防聽到裴云之這般回。

    這讓他霎時憶起了方才榻上雨潤云溫時,那處回回都是被這帶繭子的手,絞泄了。

    這話聲中是帶點子笑意的,縱使林落看不見裴云之面容,也能想到其上神情定是好整以暇中夾了促狹。

    故意逗他呢!

    扁著嘴猝然支起身,林落仰首看他。

    本是要說些什么,但又猛然住了嘴。

    一雙圓眼滴溜溜地在這庶子的身上掃了一圈,他有些愕然。

    這庶子除了發絲也散下和衣擺廣袖有些許褶皺外,衣衫竟沒有解落半分!

    方才是被折騰著腦子里想不了事兒,如今云銷雨霽后,藥勁兒過了,林落才發覺。

    這人壓根兒就沒碰他呀!

    倒也不是沒碰,可只讓他歡愉了,自個兒倒是清心寡欲的模樣。

    這庶子竟扛著藥勁兒都不愿意真正與他交歡?

    他的愣神沒讓眼前人有半分在意,只收回了手。

    見他這副模樣淡定得很,林落張了張嘴,聲音帶著啞:

    “二郎你……竟還是不愿憐我。”

    燭火下,裴云之挑眉:“何出此言?”

    如若不愿,他這雙手,又碰的是何人呢?

    心也知這庶子若是瞧不上他,也不必為他做那檔子事兒。

    可……

    林落咬唇踟躕會,才道:“郎君明明也動情了,卻為何……不碰我?”

    說著,林落直接伸手去點裴云之的腰下。

    方才靠在裴云之腿上的時候,他的臉是被托著的。

    這并不代表他不明曉其下那還挺著。

    畢竟方才背靠裴云之懷中歡愉時,他雖沒心緒去思量這人脫沒脫衣,但還是感覺到了腰間那硌意的。

    這么些時辰過去……

    這人,真能忍!

    猝然隔衣摁上的手勁兒沒分寸,讓裴云之脊背微微繃了繃。

    面色卻仍是沒變,只是微微拂袖將林落的手擋去。

    他道:“情起欲來雖是尋常事,但不可過縱,曾有醫者告知三五日為一節制最佳,我向來遵循,恰逢前日……所以,見諒。”

    三日前他還在艨艟之上,此乃謊言。

    但很顯然,林落似是信了幾分。

    當然,不是信他節制,而是信他前日做過這檔子事兒了。

    于是林落蹙眉:“二郎可莫要誆我。”

    前些時裴云之夜夜都來花樓,難不成節制的時候他也光這般取悅旁人了?

    裴云之道:“怎么會。”

    那眉眼在暈黃下染了柔潤,倒不像作假。

    好吧。

    微微垂下眼靠進裴云之的懷里,林落其實還有點子擔憂。

    這人應是中了藥的吧不泄出來,真沒事兒嗎?

    算了,他不是醫師,也不知曉。

    他只又小聲嘟囔:

    “那這回郎君沒憐成我,要記著補我一回呀!”

    “此事不急。”

    “如何不急!”驟然聽到裴云之這般答,林落又急急抬首望他。

    唇瓣擦過那下頜,仿若瓣花路過。

    略微不明林落為何如此急切,裴云之垂眸靜靜看他。

    這人難不成是想讓他再問一遍,然后拒絕他嗎?

    是或不是,林落都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唇角向下撇了撇,好不委屈繼續道:“二郎不憐我,便就是不答應要替那裴長公子娶我了。”

    裴云之卻好笑:“你是如何覺著我同你歡好了,便會應了這事?”

    這話……

    是在拒絕他的提議吧。

    雖然對這個答案早有預料,但不防聽著,心中最后的一點子希冀破碎,林落是真的難過了。

    那清絕的臉一下子在眼前模糊了,鼻尖很酸。

    不需眨眼,盛不住淚的眼眶便溢落珠花。

    “哭什么呢。”

    不成想只是說了句話就引得眼前人兒淚珠子斷了線,裴云之終是不忍看那眉眼耷拉的傷心模樣。

    半分也不忍看。

    他欲抬手拭淚,卻覺一時半會兒凈不了。

    便翻開了長袖扯著里衣,輕輕去抹。

    “我又沒說不應此事”

    “那便是應了?”

    雖是傷心著,但又聽那庶子如此說,林落心底又唰地躥起火苗。

    他就知道,這庶子心地良善,不會真的棄他如此可憐于不顧。

    被那還汪著水的圓眼看著,裴云之難得生出幾分無奈。

    “嗯,此番回洛陽,我會與……長兄商議此事。”

    本就是他該娶的,如今為了哄人,還要去應自個兒‘夫人’要換夫一事。

    真是……

    境況急轉直下又猝然沖了頂,沒成想這庶子就如此輕易答應了這事兒,林落心間霎時被喜悅填滿。

    便是不顧裴云之的手還抬著,他撲進那懷里,緊緊摟著腰。

    臉埋在胸間,林落還帶著水嗓音欣喜:

    “二郎,你真好!你是天下第一好!”

    “……”

    松了里衣袖感覺著一片濕涼貼膚,裴云之并未言語。

    只垂眸看著懷中那烏黑的發絲,垂手去撫。

    屋內燭火閃了閃有點暗下來了,許是蠟油融落而燈芯未剪,燃焦了又不肯碎便發出了噼啪響,還折了光色。

    少頃,懷中又響起軟綿綿的聲音。

    “只是……二郎,你打算如何同裴家說你要娶我這件事呀?”

    “暫未想好。”

    “唔……二郎既未想好,可否聽我一言?”

    “聽聞裴長公子不好色相,許是心里有人了,或是對此好無能,二郎不若就同家里說:長兄不喜這林氏女,家中又忌憚,你不忍新婦空閨冷落,不如將你抬了嫡出,替長兄娶了他,往后時時帶著便不用留在裴家惱人眼,圣上知曉了也頂多責一句偷奸耍滑。”

    “如此,可好?”

    先前林落只說了想讓這庶子替裴長公子娶他,卻也沒說該怎么替,也沒說明此事后果。

    如今聽著這庶子只答應了此事,卻沒想好該怎么做,便將自己一早思量好的對策盡數告之。

    把那青絲捋順了便勾起一縷在指間把玩,裴云之垂著眼,面上分明是冷寂的,嗓音卻沁潤。

    他道:“倒是想得周全。”

    “二郎過譽啦。”

    聽著裴云之夸自己,林落的臉在他衣襟處蹭了蹭:

    “兩家婚約畢竟是圣上賜婚,我雖……借了郎君心善才尋得一條生路,但并非是想要郎君為我去違逆圣旨,只可惜此法還是有些不妥……二郎不會怪我吧?”

    怪他算計。

    畢竟此舉再怎么想的好,最終誰也不知天子若知曉了裴氏將庶子抬了身份再頂本該屬于裴長公子的賜婚時,會是何種反應。

    且林落心知,即便裴氏寵愛縱容這庶子,但賜婚一事關乎裴氏。

    若想辦成此事……這庶子定是不輕松。

    如此算計一個心善之人,林落是真對其有點愧疚心虛了。

    這般想著,他不敢再用力抱這庶子,縮回了手只靠著。

    第26章 彩絲

    “怎舍得怪呢。”

    感覺到了懷中人那點子心虛, 裴云之卻只如此答。

    不怪就好。

    林落微微吐了口氣。

    “那二郎下回來前,可算著不要同旁人歡好了。”

    “下回?”

    “二郎不打算再見我幾回么?郎君若不來告知我裴氏同沒同意此事,我這兒…可怕得很呢……”

    說著, 林落拉下了裴云之在勾他發絲的手, 按在了心口。

    自雨過他是只披了件外袍在身上的,而方才, 外袍隨著他摟抱的動作早就滑了下去, 只虛虛搭在腰間擋著腿彎。

    脩然掌間再觸上那柔嫩的肌膚,薄薄的肌理下, 能感覺到其內心動。

    “呵”

    蜷了掌以指背擦過那心口再收手, 裴云之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

    “自是打算來見的。”

    “說好了!二郎可莫回了洛陽尋到了別的可心人兒就不來了,也忘了要娶我了。”

    彎身靠在裴云之胸口的姿勢有點不舒服, 林落挺了挺身向上挪,直到下頜骨靠到了裴云之肩側。

    他才繼續:“我…可唯有郎君能嫁了。”

    輕輕柔柔的氣息撲到裴云之頸側, 全然依賴的模樣似一瓣落花,顫顫掛在枝頭不愿入泥,求著惜花之人將它托住。

    裴云之也托住了。

    “不會忘, 且方才都把佩玉給你了,那是……我阿母說只能給心上人的佩玉。”

    方才軟塌上解林落衣衫的時候, 一塊玉佩掉出。

    裴云之見著眼熟拿起, 還沒說話, 林落就解釋說本來就要還給他的, 方才忘記說了。

    聞言,裴云之并未就此收下, 而是將其放在一旁, 只道此物是自小佩戴,裴氏人人認得, 如今既是到了林落手上,就贈他了。

    “投我以彩絲,報之以瓊琚。”

    思及方才裴云之是這般說的,現下又說什么只能給心上人的玉佩。

    林落便不信了。

    “真的,二郎可不是哄我?”

    有薄涼指尖勾著林落的下頜抬起,裴云之注視著他。

    “不是。”

    “投我以彩絲,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永以為好也……

    烏墨暈開的瞳中唯有一點林落被燭火照滿的小臉。

    心跳猛然空了一拍。

    “那、那就說好了,二郎可要早些來,重午后我留些蘆葉,郎君來了我就可做些角黍給二郎嘗嘗。”

    “好。”

    答完,裴云之忽又綻出莞爾的笑:“雖知卿卿聰穎,卻不知竟連角黍都會做。”

    “這又不難,只將米裹進蘆葉里,再纏好彩絲。”

    聞言,裴云之卻是不再言語。

    他只瞧著。

    昳麗的小臉,太容易讓人忽視別的,只注視其艷色。

    可唯有他知。

    今宵憐惜,非容色為本因,而是其雪慧。

    沒挽過弓,卻是一教一看便能中靶。

    其字流美非一日之功,卻也非苦練只得其形不得其韻,畢竟他那日只是握手帶其寫了一回,林落便參透其神,而后筆筆得峰。

    身世之事本是步步死局,但還是被他尋出生路一條。

    從前他是真沒想過姻緣一事,便是得了賜婚也不甚在意。

    此來東郡,遇林落,卻忽覺親事巧妙。

    若是林落嫁與他,他也愿與其夜月花朝。

    唯有一點可惜,林落攀附的人,是他,也非他。

    竟還說他不曉此間情好……

    呵。

    對上的那雙眸子晦暗難明,林落一時覺他薄削唇角笑意泛涼,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么一晃后再看那庶子,便見他已然斂了沉冽暗色,眸光清潤。

    而后裴云之拉起了外袍為林落密密裹上。

    再伸手自窗臺拿下茶水,指尖沾了沾,點至林落唇上。

    乍然的濕潤讓他忍不住探舌舔了舔,汲取到了涼潤。

    好一會兒翻云覆雨,林落是有些渴了。

    可是看著裴云之只潤他唇瓣的動作,不解。

    為何不讓他直接喝了這半盞茶水?

    “涼了,還沾了雨,不潔。”

    看出林落疑色,裴云之淡淡解釋完,起身。

    不明裴云之又是要作甚,林落下意識地去拽住了那碧色垂袖。

    胡亂抓去的手沒有章法,這回不待林落詢問,便見裴云之徐徐勾起他的手放回外袍中裹好,道:

    “只是去讓人抬些水來,片刻就回。”

    聲音里含了誘哄,像是在安撫有分離焦慮的小獸。

    如今林落這模樣著實狼狽,遍地的頹靡及難以言喻的麝味。

    聽裴云之這么說,林落也覺身上黏膩不舒服,便由他去了。

    待那身影撥簾離開,林落仰躺在榻。

    他輕輕抬臂遮眼。

    今日破釜沉舟,終是……成了。

    這就好,這就好。

    不枉他百般謀劃。

    只是……

    略微在垂在臉頰旁的指尖嗅到點酒氣,思及方才他拽到裴云之的袖角那塊似有點濕意……

    林落蹙了蹙眉。

    他下午弄翻案幾時,難不成不小心把酒灑到了那庶子衣衫上嗎?

    *

    芒種后的第二日,雨過天晴,天清云淡。

    午后登上艨艟,裴云之聽侍從說裴夫人已經去了艙中,正等著他,便入了內。

    幾日山寺小住,裴夫人并無大礙。

    稍稍說了些話,裴云之也就出了艙上了甲板。

    在此等候良久的徐清凌和齊羽玉二人見他,忙迎了上來。

    “方才沒來得及向伯母見安,現下瞧著伯母也是要休息了……云之,伯母這幾日在東郡可沒受什么磋磨吧?”

    問話的是齊羽玉。

    畢竟齊羽玉連著數日同林氏的子弟們宴飲也并非玩樂,而是極盡所能的去打聽了裴夫人的消息,卻還是一無所獲,只能如今又來問裴云之。

    見是他們二人,裴云之頓了步,頷首。

    “阿母無事。”

    “無事便好,也是,諒林家也不敢對伯母怠慢,見你風光而來,更是只能灰溜溜地將伯母好生送回。”

    雖是如此說,齊羽玉聞言,卻是松了口氣。

    看他如此擔憂裴夫人,裴云之也不覺奇怪。

    畢竟從前齊羽玉與徐清凌來洛陽裴家聽學時,裴夫人對其多有照拂。

    只是終究還是不諳此道,些許天真。

    不知前因后果,齊羽玉放下了心中所憂,而后才仔細打量裴云之,微疑:

    “你昨兒個不就知曉了伯母會回來嗎,怎么如今卻瞧著你沒什么精神,是太高興了夜里沒睡好?”

    眉眼間的倦怠確實明顯,裴云之沒說話,只瞧了一旁聽齊羽玉話落后忽彎眼而笑的徐清凌一眼。

    見裴云之看來,徐清凌便正了正色。

    可裴云之愈是這般,徐清凌心中愈是確定。

    裴云之這般模樣與昨日為其‘踐行’的那林家女郎有關。

    徐清凌沒問昨日景況,畢竟看著裴云之也不像是饜足的模樣。

    想想也是,有這么個覬覦庶弟的夫人……

    他展扇掩了半張面容,接了齊羽玉的話:

    “云之許是還有別它什么的煩心事吧,你倒也不必樁樁件件都盤問仔細,云之又不是犯人。”

    “也是喔。”聞言恍然,齊羽玉看著裴云之分辨不清是不虞還是疲乏的面色,道:“見諒見諒。”

    “……無妨。”

    若是尋常,對此疑問,裴云之自是會對他們言說。

    畢竟此事無關慎重密要。

    只是思及昨夜為何沒睡好的緣由……

    裴云之一時也不知如何言說,更是不想告知旁人。

    雖然昨日將那下了藥的酒翻倒在了袖上,可他非圣人,還是動情動欲。

    易起難消,以至于閉目仍是滿眼軟塌春色,夜不能寐

    此時艨艟破水于江,岸綠隨春消消入熱,澄花翻涌耀日,如心緒作浪泛開波紋。

    明明心意早已昭明自知,可當發覺這份心思竟能使自身如此掛懷,以至提及便心念意往……

    這,似乎有些不受掌控了。

    心間微沉,許是昨夜未眠致使他過負用神,引得神庭略漲。

    裴云之抬手屈指抵了抵額間,袖口隨之滑落幾分。

    這番動作落入齊羽玉眼中,見他腕間彩絲,齊羽玉忽“咦”了一聲。

    又起了話:“云之,你向來是不佩腕飾的,且如今還未到重午,你這五彩繩是哪里來的?”

    說是問話,然裴云之還未作答,又聽齊羽玉說。

    “話說起來這五彩繩的編法好眼熟啊,唔……是了!我昨兒個在林三郎腕上也見著了這種編絡的彩繩,不過他說這五彩繩是阿妹所贈……云之,你這根莫不是也是林家娘子送來的?”

    昨日齊羽玉赴林氏別苑晚間宴飲,只見那林元燁百般‘無意’露出其腕間彩繩,待旁人問起,便說是家妹林落贈他。

    齊羽玉家中并無姊妹兄弟,一時有些艷羨這般手足情好,便將那五彩繩多看了幾眼。

    這般恰好使得了他今日瞧見裴云之腕間彩繩后,有此猜想。

    雖說齊羽玉知曉裴云之在東郡是借了裴二的身份,但嫂嫂送五彩繩給小叔子這事也不無可能……

    如此想著,他一撫掌:“若真是林家娘子送來的嘿!她還挺有趣兒,沒嫁過來就曉得要討好小叔子了。”

    齊羽玉實在有點子沒心肺,都沒看見裴云之的面色霎時沉了下來。

    見此情形,徐清凌在一旁展了扇偏頭去,不摻其中。

    只聽裴云之默了會,才冷聲道:“不是。”

    說著,他垂了袖蓋住了腕間彩絲。

    *

    第27章 腿酸

    婚期定在了九月初六。

    也就四個月的時間,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聽到這個消息時,林落并沒有什么反應, 只輕輕頷首, 送別了前來傳信兒的侍女。

    而后回到屋內。

    “女郎,你快坐下, 我再給你捏捏腿。”

    只是方進屋, 林落便聽采綠如是道。

    并未推辭,林落在軟塌上坐了下來, 采綠跪在腳踏上給他捏著腿。

    昨兒個林落入夜才回, 不僅衣衫全換了套,還倒頭就睡。

    采綠不是傻子, 聯系著昨兒白日恰聽聞裴氏離開,便明晰了林落定是與裴家那庶子好一陣兒廝磨。

    這不, 今兒個直到午時她去拿了膳食回來,林落才將將醒。

    伺候著洗漱用膳時,采綠沒忽略林落腳下的虛浮。

    忙忙兒地扶著林落, 他用膳,她便捏腿。

    直到主母院子來了人, 她又扶著林落去迎。

    方才由于一直都有著事兒, 林落不是用膳就是同那侍女說話。

    現下捏著腿, 采綠見林落有著空兒, 終是忍不住有了點子疑問出口。

    “女郎,那裴二郎可是對你十分掛念不忘, 臨到別了, 不舍才把你磋磨狠了?”

    不然何至于林落腿酸至此?

    前些時林落說那庶子憐了他時,她都沒見林落如此模樣。

    采綠疑問沒什么顧忌, 林落聞言,卻是紅了臉。

    這……這他怎么說?

    他難道要說,初嘗情事,嘗多了腿酸?

    于是林落抿著嘴,不說話。

    只低頭把玩著指尖勾著的麒麟玉佩。

    見林落不答,采綠心中疑惑,但也知主子不想說,便不敢多嘴了。

    只是瞧著林落手上那個說要還卻沒還的玉佩,眉梢還帶著縷縷笑。

    她又不免好奇。

    “女郎為何如此開心?”

    這事林落無意隱瞞,他才道:“你可知…裴二郎答允我了,他回洛陽后會去同裴長公子說,娶我。”

    話聲兒是輕飄飄的,是個好消息。

    可……

    采綠分明見林落眼眉間的喜色降下來了。

    是為什么呢?

    采綠不知道。

    采綠只道:“女郎妙算,籌謀果真成了,這下再無后顧無憂了,那裴二郎真真兒心善呢。”

    抿著唇,林落沒再說話。

    眼簾垂落在眼下投下一片陰翳。

    指尖玉佩觸手生溫,卻仍是沒暖林落在這熱天下仍舊冰涼的手。

    是呢,真真兒,心善呢。

    *

    重午前說好了要做些角黍給林元燁送去。

    于是這幾日,林落又找空出門去采了蘆葉后,便包了許多角黍。

    畢竟煮角黍的時候要用到灶臺,而做了東西不可能只給林元燁一人送去。

    所以林落做了很多。

    先是給林元燁送去了。

    明明是挑著午后來送的,可林落到時,侍從說林元燁還在祠堂祭祖未歸。

    祭祖,這事兒李素蕓壓根沒告知林落。

    林落也恰好不想去。

    但林落也不想在此等林元燁回來,便讓采綠將裝著角黍的竹籃遞給侍從,讓其代為轉交。

    侍從不接,只道:“女郎,你若還有事兒等不了,不若自個兒去郎君的屋中放著吧。”

    侍從是知道林元燁如何寶貝林落送來的東西的,生怕自己接著碰壞了惹了林元燁生氣。

    雖說今日林落送來的只是一竹籃的角黍,沒有什么能碰壞的。

    “這……好吧。”

    聽侍從如此說,林落有些踟躕。

    可侍從已經去將臥房的門打開,等著他入內。

    林落便只好進去了。

    隨著林落走進,屋內干凈雅致的擺設映入眼簾。

    這些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林元燁的寢屋也不過比林落的屋子奢華一點而已。

    邁步走入時略略掃了一眼其間,讓林落忍不住稍稍留目的,是屋內掛著的一副丹青。

    蘆葉叢中一個女子挽袖采摘……

    這是上回林落看著林元燁作的那副畫。

    這回那畫兒已然完成了。

    纖瘦的背影與點了唇的色……

    上回林落只是覺著這畫中人身形面容與自己相似,如今看,卻并不覺著相似了。

    反而是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見過。

    只是畫中女子臉太嫩,林落一時也想不起來。

    也懶得費神多思,林落將手中的竹籃放好在軟塌案幾上便離開了此處。

    只在臨走前向侍從道了一句:“非我不愿等三哥哥回來,只是今兒個是重午,我做了角黍想要給每個院子里都送去些,還請三哥哥見諒。”

    “無事的無事的,郎君定會體諒女郎的。”

    侍從將林落送出院門外。

    *

    因著如今林家郎主還在,所以林家長公子和二公子雖是成婚了數年,但仍未分家。

    只是長公子去了平城做官,如今不住在主宅中。

    于是林落只去給李素蕓和林青窈以及林元塘的院子里送了角黍。

    至于給林家郎主的那一份,也一道送去了李素蕓的院子。

    林落到李素蕓院子門前通傳時,此時李素蕓也仍在祭祀未歸,便也由侍女收下。

    旋即林落再去林元塘的院子。

    卻不料來時院落空空,只有一個守著灑掃的侍從說二郎君前些時被郎主派去小城去巡視了。

    不明為何,林落也不多問,只點了點頭,旋即離開,前往林青窈的院子。

    穿過后園回廊綠閣,林落到時恰好與林青窈碰了個照面。

    “見青窈妹妹安。”

    按照禮階,本該是林青窈先同林落見安后,林落再回以一禮的。

    然,林落雖是記在主母名下說是林青窈的阿姊,但實際上林落的年紀是比林青窈要小上月余的。

    此處并無外人,于是林落還是先行見安。

    “見阿姊安。”林青窈也微微頷首回了一禮,而后問:“阿姊今日來尋我作甚?”

    如今林落正站在林青窈的院子門口,只能是來尋她的了。

    “今兒個是重午,我讓侍女出去采了些蘆葉,做了些角黍,想送來給青窈妹妹嘗一嘗,還望阿妹不嫌。”

    林青窈既問,林落便答。

    旋即招手,讓采綠上前遞出最后一個裝著角黍的竹籃。

    “去接下吧。”

    在采綠遞出的時候,林青窈身邊的侍女并未動作,直到聽林青窈發了話,這才接過。

    而后林青窈才轉眼看林落,若有所思:“阿姊有心了。”

    林落頷首。

    “青窈妹妹不嫌棄便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說完,林落轉身離開。

    只是剛邁出兩步,他忽聽身后又傳來聲響。

    “阿姊。”

    “嗯?”

    林落不解回首。

    轉身回看的那一張面容雖絕艷至極,但并沒有任何張揚的色彩。

    反而是婉約的,脆弱嬌怯的。

    這些時日來,林青窈瞧著林落確實安分。

    看著一旁侍女手中的角黍,她遲疑了一下,而后開口。

    “阿姊,近來入夏,該裁衣了,我明日準備去同阿母說一說過兩日去布莊一趟,你可要與我同去?”

    說完,林青窈才覺自己這話來得奇怪,畢竟前些日子她還對林落言犀色厲,于是她又補充:

    “只是瞧你沒幾件衣裳,林氏嫡女不該如此,所以明日我會去告知阿母你身子好些了,而后我們一同出門去布莊。”

    這回不是問句,而是直接為林落拍板定了。

    雖然林青窈說明了此舉是為了林氏顏面,林落也確實不好推脫。

    可林落有些遲疑。

    若是告知了李素蕓他身子好些了,他豈不是又要去湘青堂?

    當然,如今是男是女都已被裴家庶子知曉,且那裴家庶子已然離開東郡,他先前的顧慮已經全然沒有。

    他倒也不是不想去湘青堂聽學。

    只是……

    多有顧慮。

    先前他思慮了多回,終是覺得自己太過想當然。

    雖然自己自得這張容貌出眾,誘那庶子綽綽有余,殊不知裴家庶子認出他恐怕也是因為這副模樣。

    什么男相女相的,連林青窈都能篤定是他,恐怕別人只要瞧見了他這臉,無論扮什么相也都能認出是他。

    想著往后那庶子還要來東郡,他屆時也要男相出行。

    自是不想隨意拋頭露面讓許多人都記熟了他,免得在城中走兩步就又要被認出來他扮男相。

    于是銀牙一咬,林落道:

    “青窈妹妹,非我不愿隨你出去,只是如若你同君母說了我身子已好……我不太想去湘青堂,所以可否不要說我身子已經好了?”

    “你不想去湘青堂,為何?”

    林青窈不解。

    “我學識淺薄,不似大家都……”

    林落面上幾分落寞膽怯。

    “原是這般。”

    林青窈也懂得,便道:“無妨,我會為你去求阿母的,過兩日你放心同我出去便是。”

    “……既是如此,那謝過青窈妹妹了。”

    同林青窈說完這些,林落這才轉步回碧桐院。

    *

    重午過了,東郡是愈發熱了。

    白日里待在屋內,林落正在練字靜心,只見晌午出門去采買香料的采綠回來了。

    “女郎。”

    往日自外回來采綠不會喚他,林落聞言抬首,只見采綠拿著一封信箋走來。

    “方才我路過書肆,那店家叫我,說有女郎的信,我便拿回來了。”

    前些時采綠日日去拿信,那書肆店家也是認得了她。

    聞言,林落擱筆略有詫異。

    書肆有信,只能是裴懷川的了。

    可那人不是說是有緣再見么?沒成想這人這么快就又來東郡了。

    接過信箋,林落打開。

    只見其上是裴懷川約他明日去放紙鳶。

    嘖。

    蹙了蹙眉,林落并不想去放什么紙鳶。

    近來天氣熱的很,林落也并不是個好動的人。

    正想著稍后該如何提筆回絕,林落再往下看,只見裴懷川像是預料到了他的拒絕。

    又寫這回帶了裴二郎愛喝的茶餅,一同去品一品,余下的都給他,往后裴二郎來了他可投其所好為其煮茶。

    唔……

    林落又遲疑了。

    雖說那庶子心善,知曉了他的算計后還是答應了他。

    可他看著那庶子不愿憐他的樣子……

    那庶子說是禁欲,可他總覺著,是他還沒走到那庶子的心坎兒上去。

    再聯系起裴懷川說那庶子喜好讀過書的,而他那日實在沒什么機會同那庶子賣弄文采,忙著那檔子事兒便是連那庶子點的茶也沒喝上……

    更別提他先前看了好些茶經,本想同其論道,投其所好,卻沒任何機會。

    嘖。

    是該去了解下了,順道回來后按照茶經上所書好好練一下如何煮茶如何品飲,下回見那庶子,可要好好賣弄一下!

    畢竟以色事他人者,能得幾時好?

    那庶子見過的顏色也多,他往后嫁過去了,須得多多討人歡心才是。

    教人絕不悔了娶他。

    這般想著,林落抿唇。

    看著其上寫的地方,將信收到了袖籠。

    采綠在一旁看著,問:“女郎,你不回信嗎?”

    采綠雖不知林落是在和誰人傳信,但每回林落都是會回信的,這回怎的不回了?

    “不用,明日我要出去一趟,你守好院子。”

    自上回林元燁將碧桐院另一個侍女叫走之后,便再沒讓其回來。

    李素云似乎也知曉了這件事,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所以如今林落偷偷出門又方便了些許。

    *

    雖說侍從進出的小門并無人看守,但由于來往侍從過多,林落每每還是要找著機會才能出門的。

    于是第二日,他一早就起來了,換好了男衫偷偷從后園偏僻小路來到小門處,待看四處無人,再抓緊出了門。

    昨日裴懷川的信上說他在上回柏舟的河邊等著。

    林落記得路,很快便到了。

    此處不似上回一般是火燒云照了,如今天青水碧,浪波沿上綴著一點金,并不灼熱耀眼。

    倒是個放紙鳶的好時候。

    只是剛靠近河岸,林落便見裴懷川一襲青白袍,負手身后,捏著紙鳶。

    身旁有一個男子跟隨,不像是侍從,但也不似是個公子哥。

    他們身后還有一方小幾,像是專門搬至此處供坐閑談。

    走近時,林落只聽裴懷川道:“陳鄲,你可是真想好了要去瓊州?你無家世,恐怕不得重用,恰巧重午時我聽長兄說已與那瓊州牧結盟,不如我讓兄長為你舉薦……”

    他話音未落,林落便已經走至他身后。

    聽見腳步聲,裴懷川適時止了話聲,他轉首看林落:“蔦蔦來了。”

    “嗯。”林落也不多做寒暄,點了點頭。

    “快坐。”

    轉身繞步,裴懷川行至小幾前,伸手相邀。

    看著案幾上擺放的幾方木盒,猜想那應當就是茶餅。

    林落便斂衽跪坐下來。

    只是方坐,忽冷不丁地聽見裴懷川問:“蔦蔦來得悄無聲息,方才你可聽到了我們說什么了?”

    不解抬眼去看,林落只見裴懷川眼眸微瞇。

    看不清其間神緒。

    “沒有。”

    微微歪了歪頭,林落道:

    “是有什么我聽不得的嗎?那下回柏公子可要記著尋個密室再談論要事,免著讓旁人聽著了什么。”

    說完,林落撇了撇嘴。

    且不論他方才并未注意裴懷川在說什么,就算聽著了。

    明明是裴懷川邀他來此,他又不是偷偷摸摸故意去聽。

    斂了方才捉摸不透的模樣,裴懷川正色笑了笑道:“自是沒什么聽不得的,只是隨口一問,我可沒什么事兒要瞞著蔦蔦。”

    “哦。”低低應了一聲,林落不太相信,但沒再多說。

    只又問:“今日我已應約前來,但是……柏公子,似乎這兒沒有能煮茶的地方,我們在這兒能品茶嗎?”

    “如何不行?”裴懷川道:“我帶了爐子來,稍后陳鄲會去煮茶,恰好我們先來放會子紙鳶。”

    他如此說了,林落便也點頭。

    “好。”

    方說完,林落面前便被遞上一個紙鳶。

    “請用。”

    是陳鄲。

    抬眸看了一眼這一直被他忽略但候在案幾旁的人,上回被推倒在地的記憶還在,林落皺了皺鼻子。

    他不想和這個人交流,但是瞧著和裴懷川關系不錯,且上回重午前在驛館給裴家庶子遞信進去還是托了他……

    雖說上回陳鄲好說話只是因為裴懷川臨走前特意為他囑托了一句。

    “謝謝。”林落還是道謝了。

    悶著聲,有點小。

    他接過了紙鳶。

    陳鄲沒聽清楚,還以為林落還有什么要求:“你說什么?”

    “……我說,謝、謝!”

    林落脩然抬眼,看他,又大聲說了一遍。

    本以為這人如剛正不阿的外貌一般比較直冷性子,林落沒成想他居然也是個壞心眼的。

    小聲說道謝不行,還得大聲說。

    說完,林落旋即低了頭。

    小人兒撇嘴的動作瞧著有幾分委屈,陳鄲不解地蹙了蹙眉。

    他記得自己今日是剛和林落見面吧,也沒惹到人,怎的這人看著氣鼓鼓的?

    是因為初見那回的事嗎?可他好似也道歉了吧。

    明明這人兒上回還托他帶了信給裴云之呢,如今這又是怎么了?

    轉眼去看了眼正提筆在紙鳶上書寫的裴懷川,見人忙著無法解答他的疑惑。

    陳鄲只好聳了聳肩,而后去行囊處拿出爐子架起,準備煮茶。

    而待林落轉回頭看裴懷川時,只見他已然研了墨提筆在紙鳶上落筆書寫了兩行字。

    “紙鳶祈福,你想寫點什么嗎?”

    見林落也拿到了紙鳶,裴懷川又蘸墨遞筆。

    “不想。”沒伸手去接毛筆,林落搖了搖頭。

    紙鳶祈福……

    其實林落早就不相信什么祈福之說了。

    他今日出來只是為了從裴懷川身上獲取些許有用的東西而已。

    見他這般,裴懷川卻沒收回手,只又道:“還是寫點吧,若是你寫了,我再額外告知你一個好消息如何?”

    “嗯?”

    林落疑惑:“什么好消息?”

    “你寫了就告訴你。”裴懷川笑瞇瞇的。

    裴懷川的笑容太過具有欺騙性,林落看不出真假,但想來不會是誆騙他。

    雖然對什么好消息的林落沒什么致趣,畢竟于現在的他而言,再如何好的消息都不如他真真正正地嫁給了裴家庶子保全了性命以及李小娘這件事。

    但終還是接過了筆。

    墨點絹布,與綿軟面容不同的遒勁有力字跡顯露。

    林落寫的是《柏舟》。

    明明將這字跡日夜見過許多回,裴懷川在此刻還是忍不住目露贊賞。

    待筆成,林落問:“寫好了,好消息是什么?”

    伸手將林落的紙鳶拿過,細細看了會,裴懷川才抬眸,與林落那雙艷麗圓眼對視。

    一雙淺色眸子印著河水粼波,他道:“前兒個我去了桑水,將你的字拿給了東隅書院的葉夫子瞧了瞧,他說你的字奇佳,恰巧書院年后要將陳年藏書都修一修,他想邀你去幫忙修書,會有報酬。”

    “如若你年后有空,不妨去試上一試?”

    原以為裴懷川會說出些什么奇怪的好消息,如今這一聽,林落有點愣。

    “東隅……書院?”

    林落微怔:“就是那個……天下隱士聚集之地,傳聞藏于云蒼山間尋常人遍尋不見的東隅書院?”

    裴懷川點頭:“嗯,如何,你可愿意?”

    眼前的小人兒不知是太過驚喜還是怎的,他聞言面色發愣,檀口微張。

    一點貝齒露出,眼尾稍稍上勾的圓眼锃亮。

    好一會兒,才聽他答:“愿意的!只是……”

    明明得知這個消息是極其欣喜的,有關東隅書院之聞林落只在一些零碎傳聞和一篇游記以及一本偏史里知曉過些許。

    記載大景開國前,便是開國天子景成帝親自去了云蒼山請了葉氏一位隱士下山,輔佐謀劃,才得以將中原盡數收入囊中,建國安邦。

    而自大景開國后,東隅書院便銷聲匿跡,只五十年會有一位葉氏之人下山入朝為官。

    當然,東隅書院并非只有葉氏之人在其中,之所以稱之為天下隱士聚集之地,是因為常有退隱之人會與葉氏做官那人接觸,而得知其退隱之心又贊賞其才華之時,葉氏之人會邀請其人入云蒼山隱居。

    這事大景偶有傳聞。

    林落完全不敢想葉氏之人竟會看上他的字,還邀他去東隅書院為其修書。

    其中隱士之多藏書之富,以及游記中寫東隅書院其間隱居之樂……

    與同好者共居山間,修書之時可見藏書古卷,閑暇時林水閑坐,這是林落不敢妄想的日子。

    可如今裴懷川就這般將他與從來都不敢想能接觸到的東隅書院搭上了線,還讓他被邀前去修書。

    林落自是一百個愿意的。

    只是……修書,他能勝任嗎?

    “無用擔心,有關修書的內容,書院內會有專人為你整理,你到時只需要謄抄便可。”

    裴懷川看出了林落的踟躕:

    “且并不止你一人修書,總共會有十人謄抄。”

    本是只有九人去謄抄藏書的,而書院其余人則是整理內容。

    但那日裴懷川特意將林落的字拿了出來,讓其觀賞,便得了贊賞并請他代為邀請林落前去。

    裴懷川本也只是以為林落的字能讓其允諾若是以后有機會,可讓他帶林落入東隅書院隱居而已。

    修書一事,實屬意外之喜。

    所以裴懷川這才馬不停蹄地在洛陽過了重午祭祀后就又來了東郡。

    只為告知林落此事。

    畢竟上回一遇,裴懷川覺著此人與自個兒是何其相似。

    那……定然也如他一般,是向往東隅書院的吧。

    這般想著,裴懷川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如若你有什么掛念的人,也是可以帶去東隅書院的。”

    書院中全家前去的人并不算少,畢竟云蒼山很大,而葉氏幾百年根基在此,山中房屋小院無數。

    用度一事也有侍從每月下山采買一回,沒有任何可憂愁之事。

    又聽裴懷川如此說,林落更是雀躍。

    可……

    話聲方忍不住呼之欲出,激動地想要答應。

    但旋即,林落又想起了一件事。

    他,不行。

    他……還要嫁人。

    想要張口再度答應話說不出來,林落口舌霎時干澀。

    他又閉上了口,抿唇。

    垂下在案幾下的手在袖中攥得緊,心中是有點不甘的,可是無可奈何。

    “我……”

    話在口中轉了幾轉,林落的嗓子很澀,泛著苦。

    若是他早知道這個消息該多好,若是他三月前能遇見裴懷川該多好。

    可是世事無常,時間也不可回轉。

    他垂著眼:“我還是不去了,柏公子,多謝你的好消息,只是我……沒時間,見諒,還請幫我回絕葉夫子吧。”

    “嗯?為何呢?”裴懷川有些不解。

    他雖不知林落家境如何,也不知有何困擾,但想來左不過和他一般不愿被家族裹挾。

    為何不愿去呢?

    “真的,不能去,見諒。”

    不是不想去,是不能去。

    林落如此說,看起來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了。

    裴懷川也不勉強,只是還是疑竇:“小門小戶光耀門庭并非一輩一人之功,你應也知其理,所以既不愿被家族裹挾,不顧家族便是,恰好尋常人難尋東隅書院,你若入其間,便可不被任何人尋見,為何不去書院呢?”

    天下隱士聚集之地,若林落顧及親人,也可將人接過去的。

    這個條件林落很是心動,但隱士之權,又能大于皇權嗎?

    畢竟葉氏如今還有人在朝為官。

    他如今既然已經將天子賜婚一事周全,招惹了裴家庶子,便不能再去肖想這般事了。

    且……李小娘一定不愿他這般的。

    背棄了林家,背棄了主母。

    李素蕓可是李小娘最敬重的主母啊。

    自小李小娘就在他耳邊訴說李素蕓如何好,她本是從小被賣進李氏的孤女,無名無姓,是李素蕓賜了她李姓,還教她識字念書,李小娘肯定也見不得讓李素蕓的女兒嫁去那豺狼虎豹窩的吧。

    于是淺淺一笑,將心中苦澀盡數咽下,林落聲音輕快道:“雖是不愿被家族裹挾,但,總歸是不行的,我違抗不了,舍不下……”

    聲音是落寞不甘的,可話語是妥協的。

    少年秾艷面容上,分明有淺淡苦楚。

    裴懷川見狀,微嘆一聲。

    也罷,他都尚且未能脫離,何能攛掇旁人背棄家族呢?

    隨即他朗聲道:“不說了,放紙鳶吧。”

    說著,裴懷川起身去了河岸空處放飛紙鳶。

    只是,他放的是林落寫了字的紙鳶。

    《柏舟》飄于空中,天藍如河云似漣漪泛開波紋。

    林落靜靜看著,心緒紛亂。

    然,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第28章 擲果

    *

    隅中, 日頭漸熱。

    金燦的粼光在河中蕩漾,惹人瞇眼睜不開。

    “不放了,喝口茶潤潤嗓吧。”裴懷川終是將紙鳶收了下來, 遞給一旁的陳鄲。

    而后林落再度在案前坐下。

    不知何時, 陳鄲已然用素紗與木枝在小幾上支了棚,此處倒也不至于炎熱。

    待林落跪坐下時, 裴懷川已然倒了一盞茶遞來。

    “這是金瓜貢茶, 裴二郎最喜喝這個,你嘗嘗。”

    恰好有些渴, 抬盞抿了一口, 林落眼前一亮。

    “可是好喝?”裴懷川淺笑。

    林落“唔”了下,道:“還好, 但是比那日的云霧茶好喝。”

    “那你再嘗嘗這一盞。”裴懷川又執起另一個茶壺,給林落倒了一杯茶。

    林落再品。

    有些熟悉的味道, 但是微苦口感少了很多。

    唔……熟悉的口感好似那日他在裴家庶子唇齒間感受到的味道。

    那庶子應該喜歡喝這個吧。

    于是林落問:“這是什么茶?”

    裴懷川笑:“這是云霧茶。”

    “嗯?”林落不解:“柏公子,你上回不是說裴二郎不喜云霧茶嗎?”

    “上回那客棧中的云霧茶都是次品,裴二郎當然不喜, 而今日這云霧茶是我自云蒼山帶下來的,裴二郎會喜歡的。”

    裴懷川如此解釋, 林落了然幾分。

    只是在見自個兒喝了兩盞, 裴懷川卻一杯未飲, 連倒都沒倒的樣子……

    林落又問:“柏公子, 你不飲茶嗎?”

    “嗯,我并不喜好飲茶。”

    說著, 裴懷川瞇了瞇眼:

    “蔦蔦, 我今日如此為你盡心盡力,你還喚我柏公子, 是否有些太過生疏了?”

    “……”

    準備再次端盞飲茶的林落手間動作聞聲一頓,少頃,他小聲道:

    “我、我不知道該喚你什么。”

    “清清”是肯定不行的。

    自上回柏舟時提議后,裴懷川是知曉林落不想那么喚的。

    于是今日他也不為難林落,只道:“我在家中行二,你不若喚我二郎,如何?”

    二郎?

    “不成。”林落猛然搖了搖頭。

    “為何不成?”

    “你是二郎,裴二郎也是二郎,到時候你們在一塊兒出現,我都不知該怎么喚了……所以不好。”

    要是他一喚,兩個人都答應了,這不叫另一個人尷尬么。

    “這……”

    裴懷川鮮少有失語的時候,如今卻忍不住啞然失笑。

    可思及林落沒有知曉真相的機會,且他的表情太過認真,裴懷川只好道:“二郎不行,那二哥哥呢?”

    二哥哥?

    這個稱呼其實也不好。

    因為林家在林落之上有三位兄長了。

    不過林落至今還未見過那個二兄長。

    長兄是去東郡的平城做官去了,而二兄長原是住在主宅的,近來不知為何也被派去了東郡一個小城里去了,怕是出嫁前很難再見到了。

    于是林落抿了抿唇,啟齒:

    “那就喚這個吧。”

    “二哥哥。”

    好乖。

    乖乖巧巧的綿軟一聲“二哥哥”讓裴懷川微微瞇了瞇眼。

    明明先前聽過不少人如此喚自己,卻都不如今日。

    熱火驕陽終不是素紗能擋住的,燎原般讓人心里發燥。

    脩然撇下眼不去看林落,裴懷川執壺給自己倒了盞茶。

    而后一飲而盡。

    太乖了。

    只可惜,是長兄的相好。

    *

    兩日前林青窈說了要同林落一道出去裁衣后,果然在第三日,她就遣人來碧桐院告知林落,明日一早就趁天兒不熱就出去。

    林落應了下來。

    夜里好好睡了一覺,而后起了個早床。

    清晨落座在妝臺銅鏡前,婉約細眉如遠山黛色,蜜粉敷臉,口脂點唇。

    這副裝扮做了許多年,林落早已輕車熟路。

    待采綠將他半數發絲挽起在腦后纏髻簪花,剩下半數只用一根縹帶束好,垂落背后。

    勾出兩縷細發自肩前逶迤,他站起身來,將寬寬袖角捋了捋。

    而后出院。

    穿過亭臺閣謝綠園小徑,今日還是林落頭一回自林家大門走出去。

    朱門外一架馬車已然停好,小窗簾子被掀起,林青窈在馬車內微微抬起下頜。

    “阿姊來了,快上來吧。”

    聞言,腳步加快了兩分,林落踏著小木凳上了馬車。

    只是方落座,便聽林青窈道:“前兒個我和阿母說了你身子好了些,但是還是不能常常見風,近來日頭也熱了些,你總出去湘青堂很可能會中暑,阿母便允你不用去聽學了。”

    可能是因為如今親事定下來了,加之猜測林落屆時嫁去了裴氏也并不會與裴云之過多親密,這些學識什么的……通一點就行了,也不必要求太過完美。

    于是李素蕓在得知林落并不想去聽學之后,只說身子弱些沒念過書就沒念過吧。

    林家對他……卻是忒不上心了些。

    不過確實也不用上心。

    反正嫁了過去,他日后就是裴家人,他不過是林家用來替嫁的無用子罷了。

    林落知曉這些,心里沒什么波動,但仍是唇角抿出了一抹笑。

    看不出是什么意味,眼簾也垂下。

    林青窈只聽他道:“謝謝青窈妹妹。”

    *

    馬車很快到了布莊。

    其實由于上回來過這個布莊裁過男衫,林落還有些擔憂今日又去會不會被店家認出來。

    但好在許是知曉了今日前來的事林家女郎,店家作為男子不便為其量身,便請了夫人來為他們選布量身,而店家則退到了內室。

    近來由于林青窈的身量也長了不少,布莊內從前記下的數據也不能用了,恰好林青窈也量了量身。

    待選好了衣料量了身,二人便也就出來了。

    只是自布莊出來時,林落瞧著林青窈卻沒有上馬車的意思。

    反而是看著長街,偏頭問:“阿姊,可想再轉一轉?”

    “阿母給了許多銀子還未用完,稍后正好去銀樓里瞧一瞧,給你買些珠釵。”

    轉一轉?有什么好轉的?

    林落不知道,但他點了點頭。

    “可以。”

    旋即林青窈便讓馬車在此處等著,而后帶著林落去了布莊對面的糕點鋪子,買了些糕點。

    上回林落在此買的桃花糕一口都沒吃到就丟在了山莊里,這回林青窈又買了兩份,林落瞧著,這回回去后總算能嘗到了。

    聞起來香甜可口,應該入口即化,很好吃。

    這般想著,林青窈又帶著林落向城中的首飾鋪子走去。

    只一進入,琳瑯滿目的簪子步搖便花了林落的眼。

    說實在,林落對這些并不算熱衷。

    但林青窈很是喜歡,以至于只在說了一句“阿姊你自個兒挑吧,喏,這些銀子先給你,若是這家店鋪沒什么喜歡的,城里還有家胭脂鋪子你也去瞧一瞧,稍后記得來這兒與我匯合便成。”

    說著林青窈便帶著侍女自己去二樓挑珠釵了。

    林青窈先前在銀樓這里打了好幾套首飾,如今得去試上一試,連帶著還要讓侍女學著給她挽些近來時新的發髻。

    不與林青窈一塊兒,林落樂得自在。

    而林落看了一會兒,實在沒什么喜歡的,便只拿了一根素銀雕花簪子,遞給了店中侍從結了銀錢,而后他出來了。

    留下采綠在店外馬車旁侯著,他道:“采綠,我先自個兒在周圍走走,稍后就回來,要是待會青窈妹妹先出來了,你幫我告知一下,稍等片刻。”

    “好。”采綠應聲,旋即又問:“女郎,你這是要去做什么?”

    “去買點東西。”林落今日出門是帶了銀子的,再加上林青窈給的銀子,手上頗為富裕。

    前些日子他出門在城中走了許久,也稍稍記得了些店鋪的位置與賣品。

    他記得就在附近的另一條街上,有一家雜貨鋪。

    他要去買個茶壺以及爐子,回去學一學如何煮茶。

    紙上談來終覺淺,雖然茶經他都讀透了,但是終還是不會煮茶。

    雖然這個東西他也可讓采綠代買,但今日畢竟是出來了,就順道買了。

    林青窈應當也不會多說什么。

    畢竟方才林青窈給了銀子給他,讓他若是還有什么想買的,自去買便是。

    這般想著,林落穿過街巷,來到另一條長街。

    青白天,耀耀光,投在羅裙上漣漪蕩開。

    小步纖纖,惹人轉眸,看顏色紅嬌。

    并不在意那些時不時投來的視線,林落只眸子淺淺打探了路過的店鋪內,思量著再經過幾家才到那雜貨鋪。

    忽——

    “啊。”

    一道黑影自半空擲下,恰恰好落在行步間的林落懷中,惹他小呼一聲,后退一步。

    那黑影便擦著林落的手落在的地上。

    慌亂一瞬,待站定仔細一看。

    林落只見是一顆青色葡萄在地上打滾兒,沾了泥塵覆了黑,半晌才停下來。

    是個果子?

    林落不解,旋即感覺到黑影落下的上方有視線注視。

    他便抬首看去。

    一張小臉在光中揚起,許是日頭有些刺眼,那眼似闔非闔地瞇了起來。

    香腮如雪,眸似魅狐。

    引窗前人眸色幽暗。

    只那一眼,林落便望到了二樓處一個勾了淺淡笑意的面容。

    眼皮微垂,就那般立在窗臺前。

    姿態端方,讓人絲毫看不出方才擲果砸林落的人是他。

    可林落確定,就是他。

    第29章 心口

    現下距離重午過去不過四日, 林落沒想到裴家庶子這么快就回來了。

    將自己要去采買什么全然忘記,林落在怔了一瞬后忙忙兒地提裙角向身前的客棧內跑進。

    便是還不待客棧侍從問他些什么,他便兀自跑上了樓。

    小步拾級緊促, 待踏上最后幾階之時, 林落恰見一道身影自屋內走出。

    松綠的平整衣擺隨步伐旋飄充斥他的眼中,順著這錦緞弧度延伸往上看去, 林落的眸子對上了那雙蘊墨的眸。

    面容冷淡, 隱約間卻帶絲絲溫潤笑意,白日里仿佛又月華清輝在那眉眼間流轉。

    這是一張讓人挑不出任何錯處的、所有人見到都會為之驚嘆的一張臉。

    他像是一件精雕細琢的玉, 瞧著是冷的, 可觸手是溫的。

    看到裴云之令人驚艷的眉眼那瞬間,林落便再也持不住了。

    他匆忙地想要一步跨上最后兩道臺階去到那庶子身邊, 問問今日前來,是否是因為說服了裴氏。

    卻——

    “啊。”

    再次小聲驚呼, 林落不防太過著急步子邁大而踩到了自個兒還未完全提起的裙角。

    不穩的身形向下倒去,來不及再看那庶子。

    林落慌亂放下拽著衣料的手想要去抓住什么。

    扶欄、紗幔……什么都好。

    然后——

    “如此慌亂作甚。”

    清雅的聲線同一只冷白的手一起,把住了林落失重的身體。

    驟然飄搖的身又驟然得到托舉, 林落心顫顫未定。

    扶著那隱藏在清雋長袍下格外精勁的臂膀,好一會兒, 他才吶吶找回自己的聲音。

    是還未徹底平歇的驚慌失措:

    “二、二郎…嚇死我了……”

    軟音縈縈, 頭個字還啞著破了聲。

    是真嚇壞了。

    以至于整個人都幾乎失了力, 自個兒軟著手腳跨不過最后的幾階, 只任裴云之繼續托著。

    很輕。

    裴云之并不吃力。

    撩下眼簾看那花面抖露,投下陰翳遮他眸色, 暗影里深邃。

    本是克制著距離的青松身姿終是上前一步, 將人攬帶。

    扶著林落自臺階上來,待他站定, 裴云之這才松手。

    “往后可……”

    俏生生的小人兒只是剛站好,便又不知為何動了起來。

    雖說裴云之知曉其并非女郎,且在鄉下莊子里許是沒學過什么儀態規矩,好動些也尋常。

    但看林落冒失模樣,裴云之還是啟齒欲要叮囑。

    嗓音清潤,只是關心其安危。

    卻,裴云之話未過半,便見身前的小人兒在側身幾步俯在欄桿上轉眸看了眼下面前堂后,忽又急急回步過來。

    撲進他懷里,搡著他,往一旁恰好開著門的室內推。

    未盡話聲被這動作堵住,這力道并不大,但裴云之止聲順應了他。

    直到進入,忙忙兒又轉身去將門合上了,林落這才在裴云之身前回身抬起頭看來。

    本是似有若無笑意的弧度已經沒了,只定定看著林落。

    目光自那好看的唇上移,看那濃暗眸子中光芒流轉,清淡眼底辨不清情緒。

    似不解林落這么做的原因。

    抿了抿唇,林落這才張口解釋。

    “我今兒個是穿了羅裙出來,外面人多,萬一有人上來了,我怕被認出來……”

    這個理由倒也尋常。

    順著林落話語,裴云之也恰再看他全身。

    與方才隔遠不同,如今細量,只見月白羅裙自一根細帶纖纖垂,薄云衣,細柳腰。

    分明是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妝容,卻在他面上格外姣好。

    這還是裴云之頭一回在知曉了林落是男子的身份下看他扮女相。

    眼眉細,好如描。

    嬌。

    分明是淡冷看不出神緒的視線,可那仔細描摹不轉移的目光讓林落平添了幾分臉熱。

    安靜的室中裴云之一直沒說話,林落也不覺尷尬。

    主動上前拉上裴云之的手,林落嗓音幾分細軟:“對了二郎你怎的這么快就來東郡了?”

    這小人兒前些時分明求了他要再來,如今他來了,卻又問他為何這么快。

    裴云之不答,只反問:“你說呢?”

    “我說?唔……”

    微微擰眉狀似思索了一瞬,林落又湊近幾分裴云之身前。

    微微吐氣幾欲交織,踮腳看著那片唇,欲近又止。

    終還是去碰了碰那薄削唇下一點淺朱小痣。

    柔軟也隨之貼了一下裴云之的唇。

    再扯開一寸距離,而后便看那嫩色的唇開合,呢喃悄悄聲嬌:

    “我覺著……是二郎想我了!二郎這回可沒與旁人云雨吧?”

    話間,他眼睫緩緩抬起,與裴云之垂看的眼珠對視。

    纖長鴉睫隨掀眼切切望裴云之的動作上翹,如勾線流暢恰好的墨刻重那圓眼弧度。

    圈水泠泠,上勾的眼梢卻讓這汪潭驟然生熱。

    其實林落是想問裴云之是不是和裴氏說好了替娶一事。

    但,想了想,他又覺著,就算裴氏最終會答應這庶子的要求,但不可能這么快。

    畢竟此事還是有些荒唐的。

    那這庶子這么快來東郡能是為了什么?

    林落覺著這人還是饞自個兒身子的。

    所以林落也不扭捏,話語大膽得很。

    小人兒的眼梢蘊著熱夏時最后一抹春色,在做了女相的妝點下更為色媚。

    而裴云之看著,薄紅的唇仍舊是那個弧度。

    “沒有。”

    這話太過簡短,一時讓林落沒分辨出。

    “二郎這話……是沒有想我,還是說沒有與旁人云雨呢?”

    “怎會不想你。”

    意簡言賅,裴云之并沒有就著云啊雨的說。

    “二郎真的想我了呀!”

    雖然林落覺著這個答案毫無意外,畢竟想要他的身子也是想他。

    但仍舊有些開心。

    他眉眼彎彎,心緒激蕩地撲進了裴云之懷中。

    靠著那寬厚肩頸,林落順勢眼珠微轉,在屋內掃了一圈。

    尋思著現下距離晌午還有一個多時辰,現下把事兒辦了,再去尋林青窈,在晌午之前回林家應當來得及。

    應當吧。

    林落把此事想得輕松,畢竟那些個雜書上寫過,這檔子事兒,做一回快得很。

    即便是天賦異稟的男子半個時辰一回就差不多了。

    再算上一些別的時耗,一個時辰足矣。

    這般想著,林落在目光路過窗邊桌案上的一盤青色葡萄之時,一頓。

    想起方才自半空落下的那顆葡萄,收回視線,林落忽從裴云之懷中退出來。

    香云軟落又棄他而去,雖是姿態端方未有分毫逾矩之舉,只全然由林落在主動。

    但裴云之還是覺著驟然懷空,略有不適。

    可不待他疑,便見眼前的小人兒忽扁了扁嘴。

    “二郎既是想我,方才為何要拿那青果兒砸我呢?”

    這并不是問責,而是討憐。

    還沒等裴云之回答,林落便又忙忙道:

    “可莫要說是什么‘擲果盈車’,二郎若是真心悅我,便更不該拿果子砸我了,你瞧,我手都紅了。”

    說著,林落稍稍退開些,在二人之間抬起手臂,撩開寬袖。

    林落沒說錯,那小臂上被果子擦過的地方有淡淡紅色。

    只是……

    太過淺淡,壓根兒看不出來是被砸到了還是衣料摩擦才生出的紅。

    看那細腕,將林落意圖盡數收于眼中,裴云之面色不變。

    嗓音卻幾分憐惜:“話都教卿卿說了,這倒也是我不對,你可還有別處傷到了?”

    話語間裴云之是夾了些促狹笑意的,可是林落沒看分明。

    只聽裴云之這般說,林落恰好也借機順桿子上爬。

    他忙忙點頭:“有!”

    “哪里?”

    “這兒、這兒……”

    眼睫顫了顫,一邊說著,林落一邊順勢將手垂下去,再牽那庶子的手。

    而后握著那大掌抬起,按在自己胸口。

    做完這些,他才抬眼看裴云之。

    細聲細氣地嘟囔:“那果子還砸到我心口兒了,疼得很,但……二郎若是憐我,給我揉揉就不疼了。”

    第30章 忒壞!

    嬌怯怯的流光轉在眸間, 那輕呼吐蘭的聲音如一片羽毛刮撓著人心尖。

    林落在暗示什么,裴云之并不是看不懂。

    眸中笑意加深,他任那綿軟的手將他的手按著。

    卻未動分毫, 只道:“方才只是想引得你注意, 未成想傷到你了,不過……卿卿今日是獨自一人出來的嗎?”

    “不是。”

    林落誠實回答:

    “我是和青窈阿妹一起出來的, 稍后晌午前就要回去。”

    “所以, 郎君可要快些呀。”

    軟嗓輕輕,林落帶著裴云之的手下滑, 去解開自個兒的腰間系帶。

    只是方勾上, 裴云之的手卻不動了。

    這是何意?

    林落不解看他。

    裴云之道:“既是時間緊迫,你……”

    “又何必貪欲呢?”

    貪欲?

    聽著這話, 林落一怔。

    是了,他現在急切得不行, 反看裴云之,笑眼盈盈,身姿清雅立在那里。

    好生清潔不染。

    可, 這庶子來東郡不就是為了這檔子事兒嗎?

    現在又說他貪欲。

    真是,惱人。

    一時間又羞又有點子惱, 可林落不知道該怎么去反駁。

    只癟了嘴, 有些委屈:“二郎何苦羞辱我?”

    “并未有羞辱你之意。”

    裴云之解釋。

    可林落不信。

    忒壞, 焉壞!

    他要生一會兒裴云之的氣了。

    這氣也有幾分是因為自己。

    若是他再聰明一點就好了。

    不知道為何, 他總是看不懂這個庶子。

    一味的猜測總是沒猜對,如今他也不確定這庶子來東郡是想要他還是為別的了。

    悶著氣松開裴云之的手, 林落垂首。

    好半晌, 才聽那悶悶聲音出來。

    “若是二郎此次來東郡不是為了我,那我也就不叨擾郎君了, 我該回……唔!”

    在上前一步捧住那張小臉堵住綿軟的唇前,裴云之不防還是沒堵住那悶氣別扭的話聲。

    可這嘴分明是甜的。

    混雜著口脂的微膩。

    頭臉在被迫抬起后就被欺近的清冽氣息覆蓋,猝不及防地唇齒被入侵,可那勾纏著他舌葉的動作是溫柔的。

    淺淡到不能再淺淡的茶澀中淆著清甜的果子香,這讓林落不禁微瞇起了眼。

    濕熱的,新奇的感覺。

    剎那間忘卻了方才還在生著氣,他雙手攀上了那副肩。

    顫顫地,顫顫地接受著沉淪著,林落其實很喜歡和這庶子唇舌相交的感覺。

    因為只有在此時,他才能感覺到真正地被這個庶子所接納。

    讓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謀劃正在一步步走向正軌。

    他幾欲闔上的眼沒有看見那半分薄涼的神色。

    只是敷衍而已。

    裴云之是這般想的,但插入那青絲里捧著的手卻微微用力幾分。

    托住搖搖欲墜,將這個吻纏綿。

    甜軟太過細膩,水聲細碎。

    勾著繞著舌葉,不知過去了多久,唇上的覆蓋才離開。

    引得林落迷蒙睜眼。

    辨不清是誰的水涎暈花了林落的口脂,一抹滑落在外,與香粉揉開。

    微微張開的口將一點舌尖裸露,像是潤了露的軟紅嫩瓣,眸也淋漓。

    “二郎……”

    緩吞地喚了一聲,林落感受著自己身體里難耐的熱。

    這回他倒是沒中藥,但不防嘗過了那檔子事的快樂,竟不知只是一個吻就能將他的念想勾起來。

    這也無妨。

    恰好林落也感覺到了裴云之的情動。

    畢竟兩個人的距離在唇舌相交中貼得緊密,隔著衣衫卻也能聽到心臟砰響。

    是他的,還是裴云之的?

    林落不知道了。

    裴云之自是知曉自身的心亂,卻只問:“怎么了?”

    林落沒有扭捏,眼梢的旖旎向裴云之漫去。

    悄悄軟嗓:“二郎現在……想嗎?”

    雖說方才還在為看不透這裴家庶子而傷神,但如今這庶子是主動來吻自個兒。

    是……

    這庶子也動情了。

    這回總不能猜錯了吧?

    這般想著,林落攀著裴云之的手動了動。

    和這小人兒相處太多回,只消一個眼神,裴云之便知他要做什么了。

    旋即林落的腕便被握住。

    手背傾倒,滑落在臂彎的袖露出細腕流暢瑩光的弧度。

    裴云之便就是在林落不解地注視下,微微撤開身。

    松手再撫平衣袍幾分褶皺,裴云之才淺笑。

    “快晌午了,卿卿若再不回去,林氏該派人在東郡大肆找尋了。”

    這話有些夸張,但意在提醒林落離開。

    “二郎?”

    這親也親了抱也抱了,人也動情了,林落是真不理解了。

    這庶子究竟怎么回事?這么能忍?

    可,也許是被這般拒絕多了,林落對此并沒有太多意外。

    只是覺得,有點傷心。

    濕漉漉的眼里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失落。

    裴云之自懷中拿出一方帕子,又上前一步。

    修潤指節屈著,微微端起那小巧的下頜。

    細細抹去那花出唇瓣的口脂,他道:

    “非是不愿與你親近,只是此來東郡,我還為你帶來一個禮物,是……床笫之間助興之物,卿卿應會喜歡,可現下時間不多,若是立刻想要……定是沒什么時間用那物了,還不如你先回去,我會在此處停留兩日,你回去后再悄悄出來尋我便成,也不用憂心著過了時辰。”

    裴云之的一字一句很輕,也很認真。

    如他擦拭的動作一般,帶著不清的曖昧。

    清冷的嗓音說著這般話,尤其是說到助興之物時,林落眼珠顫了顫。

    這……原來是這般。

    下頜上的指節是有力度且溫熱的,而裴云之近在咫尺的面容不笑是帶些寒冽的。

    可就是這張面容,極其俊美,足以讓人忽視他的難以接近。

    尤其是在林落已與他只差最后一步時,便更能瞧出隱藏在這幅皮相下的壞心。

    ……居然送他那種東西。

    雖然還沒看到是什么東西,但助興之物能是什么正經的東西?

    原來這庶子現在不與他做那檔子事是為了稍后讓他偷跑出來,好有時間用那種東西。

    抿了唇有些臉熱,在裴云之收手之后,林落便垂下了眼。

    他飄忽吶吶:“喔……喔,郎君所言我知曉了,那我、那我先走了,等會兒見!”

    “嗯。”

    *

    去買了茶爐再與林青窈碰面,只是方上了馬車落座。

    林青窈瞧著林落,忽疑:“阿姊,你的口脂怎么沒了?”

    因為林落的唇色本身就紅淡相宜,可湊近了細看,林青窈便看出了不妥。

    她記得今兒個出來的時候,林落唇上還有稍紅一些的口脂呀!

    這……

    脩然被林青窈這么問,林落眼珠子幾不可聞地顫了顫,才故作鎮定回話。

    “方才去茶樓飲了盞茶,沾花了些,便把它抹了。”

    “噢……”

    若有所思地應聲,林青窈也想起了林落方才去買了茶爐。

    她又問:“阿姊很喜飲茶嗎?”

    茶雖是好物,但因各人各口,并非是所有人都喜好的。

    如林青窈,就不太好飲茶。

    好飲茶的女郎也并不多。

    林落倒也是稀奇。

    “額……”

    說實話,林落談不上喜歡飲茶。

    以前最多在夏日飲過涼茶,說起飲茶還是自來東郡后遇上那庶子,為投其所好才飲的。

    但他也不能和林青窈如實說。

    遲疑了下,便道:“嗯,從前雖是未飲過,但來了東郡后,偶有嘗到,覺得……還不錯,便買了茶爐想回去學一學如何煮茶。”

    “這樣啊。”林青窈了然頷首:“那正好,我院子庫房里有兩個花茶餅,稍后回去給你送過去吧。”

    “用來練練手也無妨。”

    林青窈在不尋林落錯處的時候,還是十分親和的。

    雖然面容仍是幾分清傲,卻也能覺察其真心。

    “謝謝青窈妹妹了。”

    林落低聲道謝。

    面上不顯,卻心中又是不明。

    這般看起來識書知禮、并無陰私心計的人,又是如何與那表小姐及林元燁生了嫌隙的呢……

    *

    林家主宅。

    一回到碧桐院內,林落并沒有著急先行換過衣衫出門去。

    因為林青窈說了待會要遣人給他送東西來,他若是不在就太可疑了。

    于是在等待的時間里,林落取出了今日所買的茶爐和茶壺擺好,再讓采綠取來了昨日帶回來的茶餅。

    按照記憶中茶經所說煎煮茶湯,煮了兩壺。

    林落不知為何,每每一嘗就蹙了眉。

    不是過于苦了,就是過于淡了。

    明明是按照茶經上所書,一個步驟都未曾差錯呀。

    這般不熟練的手藝,這如何能煮茶給裴家那庶子喝?

    才覺著能趁著這個機會學會一手煮茶,好在那庶子面前賣弄一二,更討得那庶子幾分歡心讓其對娶他一事再上些心。

    卻不料如今還是不成。

    也是,欲速則不達。

    畢竟煮茶手藝一事,也非一日之功便能成。

    心中微嘖一聲。

    林落便收了手,不煮了。

    是想著要討好裴云之來著,可他也不能為難自己呀。

    總還有下回再見的機會的。

    那便不煮了,下回再說。

    這般想著,恰好林青窈派來送花茶餅的侍女也來了。

    讓采綠將其收好在柜子里后,林落又吩咐其去打水來。

    “喏。”得了命令,采綠起身出門。

    只是在帶上門前,她又多嘴問了一句:“女郎,今日可是累著了要早些休息?”

    “不是。”林落道:“裴二郎又來東郡了,我待會洗漱后要去尋他。”

    驟然聽見是這個緣由,采綠小呼一聲:“啊……”

    “怎么了?”聞聲,林落不解,抬眼向采綠看去。

    卻只見采綠慌亂搖了搖頭:“無事無事。”

    說完,她出了屋門將門扉攏上。

    只一踏出門外,采綠忍不住用手背涼了涼滾燙的臉。

    采綠雖是還未嫁過人,可終究還是識字的。

    尤其是自來東郡之后,隨著林落一道看了不少那些個描寫龍陽之好的雜卷。

    只一聽裴家那庶子來了東郡,再想起林落上回回來腿軟腰酸……

    這回恐怕主子又要受磋磨了。

    雖說采綠知曉林落并非女郎是為男子,裴家那庶子也答應好了會娶林落,這個投身之舉也是林落所求。

    可世間嫁娶哪兒有未成婚便如此縱欲的?

    這裴家庶子也忒貪了些,不識禮數!放浪形骸!

    采綠心中忍不住對未來的主子夫婿唾了一聲。

    呸!大色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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