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真心
林落不想死。
縱使生死不過眼一睜一閉的事。
可阿娘想讓他好好活著, 他也還未如愿將山川景色看遍,再死于隱居的山野林間小院。
盈著水的晶瑩眼珠被日光鍍了彩金。
從前想過百種若是將人抓到就如何的法子,總不過是囚鎖著將人禁錮在身邊。
可這想法還未實施, 林落一哭, 就煙消云散了。
“林落。”捏著人手腕的力道不禁松了松,但裴云之并未轉換面色, 聲音依舊淬著寒, 像是想質問什么,卻又只咬牙道:“我從未想過要殺你。”
他到底什么時候讓人產生了會殺他的錯覺?
對視的眼眸中情緒不是作假。
可林落從前便分辨不出裴云之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更遑論兩年未見。
裴太尉……
這是一個踩著無數血與肉上去的位置。
縱使不會濫殺無辜, 但他似乎并不無辜。
他如螻蟻, 現在能做的只有相信與祈求。
“好,我信你, 那……裴云之,你現在能放我走嗎?以前是我對不起你, 我不該去引誘你,但、但此事你也有錯,我們就算兩不相欠了。”
“裴云之, 我不是討厭你,只是我一直看不太懂你, 你說的話我永遠分辨不出來是真是假, 直到現在我也不太明白你對我究竟是什么感情, 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緊盯著我不放, 你喜歡我是因為我的容貌嗎?可是終有一日我的容色會衰去,如果你有不甘心, 我可以現在就自傷面頰, 且……我今天就把話說明了,我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了, 你要殺了我也好,反正等你膩了我也會死,但我……”
說著說著,林落也有幾分生氣了。
但只是硬氣了一下,他又軟下嗓來,垂下眼睫抖了抖。
“還是求你放了我,就當我兩年前死掉了,好不好?”
裴云之會同意嗎?
他不知道。
從未想過要殺他……
這個話他敢信嗎?
他……能信嗎?
其實他有些動搖了。
以前他以為裴云之是想要利用他,裴云之說不是,他并未真的相信。
直到這兩年,他雖不在意世事,但在大景船來船去,也不免在岸邊船夫口中聽到不少有關林氏的消息。
林氏如今大勢已去。顯然裴云之根本不需利用他來對付林氏。
他才知曉原來是真的。
那……溫匡壽生辰那夜他以為是裴云之借他布局去光明正大殺的那人,其實并不是特意利用他的嗎?
可就算不是利用他,他也沒辦法相信裴云之別的那些話。
真心啊什么的,世族子弟最沒有的便是這個東西。
誠然,裴云之其實和別的世族子弟不太一樣。
曹澤語說他去姜國的目的,那書房內與他喜好一致的竹卷……
這并不能代表什么吧。
裴云之……也不會有真心吧?
他不知道。
不可否認的是他能感覺到自己是真切地喜歡裴云之,但也是真切的畏懼。
被騙后的不信任以及害怕被權勢傾軋喪命與喜歡并不沖突。
人的一生中有太多喜歡的東西了,永失所愛也不過是一件很常見的事。
愛,不是他生活的全部。
綿軟嗓音帶著些微顫抖的話從林落口中說出。
是那么絕情。
心仿佛在被字句的刀刃一片片剜肉凌遲,裴云之極力克制著,從牙關里擠出字來:“我不會殺你,我也不會放你走。”
“如果你是要報復我,裴云之,我不愿意。”
固然不想死,但如若下場是被心愛的人抓住折磨。
是身與心的凌遲。
那還不如死了。
他不喜歡這樣的裴云之。
“裴云之,你的一生中家族、利益、權勢……任何一個都比我重要,但是我并不喜歡這些,你放過我,可以嗎?”
沉默良久,林落卻依舊固執。
“……你為什么覺得我是在報復你?為什么覺得……這些都比你重要?”
林落沒回話。
為什么呢?
他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裴云之是裴氏長公子。
這一切都是自他出生起便注定的。
眼前的小人兒一言不發,只抿著唇垂眼。
固執地想要讓人放其離開。
裴云之想,該尊重小人兒的想法的。
林落是自由的鳥,他不該將其戴上鐐銬梏在身邊。
可讓人離開后呢?
就這么讓林落又去找裴懷川嗎?
那他又算什么?
“啊——”小呼一聲,林落的腰離開了廊欄腳下踩到了實地。
緊接著被緊緊握住的手腕隨著拉扯的力道帶動身體踉蹌前進。
裴云之要帶他去哪里?
林落不知道,只能被動地跟上。
林落跟在裴云之身后,繞著回廊到了對面的廂房中,剛進門,林落就感覺一道力道將他的肩膀扯過。
而后他被摁在了門板上,一個急切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裴云之強勢的將舌尖擠進了林落的牙關,勾起那柔軟的舌糾纏。
帶著薄繭的大手摸索著扣住林落來不及做出反應的手,十指緊握。
“唔……”
仰頭接受著這個突如其來的吻,林落并沒有思考裴云之為什么會吻自己,腦中只被舌葉的糾纏混雜成一團漿糊。
由淺到深地吻,力道兇猛得像是在與人較勁。
舌葉勾纏著,腰被緊緊扣住,即便是隔著衣衫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灼熱的體溫與吞噬。
這才是裴云之。
帶著怒氣的、想要將他拆骨入腹的人。
太久沒有與人這般親密的接觸過了,林落幾乎忘記了如何在綿密的親吻中換氣。
睜大眼睛呼吸急促,身體近乎酥麻。
忍不住去揪住裴云之的衣襟,好像這樣才能隨著浪潮起伏達到一個平穩點。
……這個吻持續了很久才停下來。
有些敏感的,林落忽然感受到裴云之握著自己的手在未知的顫抖。
望著近在咫尺的那雙黑色眼眸,他小口喘息間問:“裴、裴云之,你……怎么了?”
濃密的睫毛在林落的眼前輕顫著,搔刮著林落的睫毛。
裴云之的眸光閃爍在林落眼中,他喉結微微滾動。
“世族子一生維系家族門楣,便是姻緣也為利益所用,不可能會有真心,尤其是裴氏這個嫡長公子。”
裴云之聲音很輕,“落落,你是這么想我的,對嗎?”
“……嗯。”
難道不是嗎?
眸子貼得太近,便眼底匿藏的都無所遁形。
林落也沒想藏住自己的想法。
“你……可曾對我有過動心?”嗓子有一瞬滯澀,裴云之微啞的話問出。
“……”
林落沉默了。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有的。
但是如果他們注定不能長久,還是不要給人希望了。
他……還是想離開。
林落不說話,裴云之卻繼續開口。
“你可知,裴氏長公子和裴太尉的名頭之下,其實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與林落十指相扣的手依舊很緊。
自裴云之切實觸碰到了夢中常見的人之后,他的心一直在劇烈的跳動。
這種感覺,像是即將失去什么的預警,又像是即將要重獲新生的喜悅。
后者裴云之并不在意,但是前者……裴云之捫心自問自己害怕失去什么?
不是生命,也不是任何東西。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失去林落。
“是人,就會有心跳,就會有真心。”
林落被拉進了懷抱中。
他的臉擱置在了裴云之的頸彎,隔著衣料緊貼著裴云之寬厚的胸膛。
他從薄薄的布料中感覺到了那強勁又紊亂的心跳。
震顫著,引動著他。
“與‘裴云之’成婚的只會有一個,不會再有旁人。”
他感覺到裴云之的臉頰擦過了他的耳廓,而后肩上傳來了一顆頭顱的重量。
細微的吐氣聲擦過林落耳垂。
“為什么要走?”
“我的真心……到底要如何才能讓你看見?”
“你,掏出來看看,好不好?”
分明是很輕的聲音,但那牽著林落的大掌卻引著他往下,在裴云之的腰間摸到一把匕首。
林落忍不住地推開些許那懷抱,望向了裴云之,恰好跌入那如濃黑墨潭般的眼眸中,那里面黑云翻涌,似乎是十分的張告著內心不高興,但縱使狂風暴雨,里面的世界永遠卻是不傷人的,良夜溫和的包裹著萬物。
只是不傷害林落而已。
柄端在裴云之的執拗下還是讓林落握上,林落絲毫不懷疑下一刻裴云之或許真的會讓他抽出匕首插進他的胸口。
那包著他手的力道已經在這么做了。
“不、不用了!”
渾身一顫,林落又抱緊了裴云之。
他沒想過要裴云之死的。
他只是……
“你……心悅我?為什么?”
裴云之信誓旦旦地說著真心,似是對一切都毫不在意,除了他。
現下的情形似乎也確實如此。
不是施舍,不是謊話,不是有所圖謀。
可……為什么?
居然連性命也愿交付他手中……為什么會心悅他?
不過才相識短短幾個月,而他們分開已經近兩年了。
兩年,幾乎可以磨滅所有。
“因為是你,在知曉你是男子時的那一刻,在潛入林府中那一夜,便再也無法掙脫。”
裴云之的聲音很低,埋首在林落耳邊。
“我于你的心意,你真的……感覺不到嗎?”
他并不介意明確又堅定地告知自己的心意。
他也不會去再問一遍林落對他是否也有真心。
習慣了被欺騙,他害怕聽到不想聽到的答案。
兩年前裴云之這樣說,林落是不信的。
可是兩年后的現在裴云之依舊這般說,他沒有不信的理由了。
他好像誤會了裴云之太多太多。
沒想到裴云之兩年前竟然真的沒有騙他,林落愣了愣,良久,才慢吞吞道: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我沒想讓你染上龍陽之好……”
雖然那時也是裴云之先騙了所有人借庶弟的身份前去東郡,但如果林落早知道他的舉動會讓裴云之這樣,重來一次他一定不會去引誘裴云之。
“不用說對不起,我只是心悅你而已,無關男子還是女郎。”
“在你之前,我從未想過要與誰共度一生。”
自幼要學的事太多,身在世族門閥中,他差點淪陷其中。
身邊為利而來的無數人更是佐證著唯有他深陷虛與委蛇的冷漠里,才能達成心愿。
可林落不同。
他睜著一雙那么好騙的眼闖入,雖求的也是利,但更是愛。
灼熱的,笨拙隱藏卻又坦誠引誘地帶著他陷入從未體驗過的偏愛。
是假的又如何,如果假一輩子,那也是真。
“所以。”裴云之深呼吸一口氣,吐出的氣息帶著極力克制中仍舊傾泄的顫抖,手不自覺地用力:“不要再離開了好嗎?不要喜歡裴懷川了……可以嗎?”
“我沒喜歡過他。”腕骨似乎要被捏碎,卻并未發出一聲痛呼,林落垂下眼,不想去看。
話落的瞬間,林落只覺身前人一怔。
很快,裴云之帶著似乎早已預料到的輕笑溢出:“是啊,你這個嘴甜心硬的小騙子,怎么會喜歡他。”
裴云之差點都忘了,成婚前林落在對他毫無心意的情形下都能說出那些甜言蜜語。
那封信……說起來,又未定不是林落為了讓裴懷川帶他離開而寫的。
真是個小騙子。
但,很嫉妒。
兩年,裴懷川就這樣擁有了與林落在一起的兩年。
不,不止裴懷川。
圍在林落身邊的人有太多。
目光一寸寸輾轉在林落的眉眼面容上。
沒有變化,卻也變化太多。
從前動輒垂眼的怯懦全然不見,清澈的眼里多出了山川湖泊。
手上多了繭,身子也沒有那么削瘦了。
雖然較于尋常體格的男子來說依舊單薄。
“你喜歡姜國,以后我陪你再去一次,可以嗎?”
沉默對視間,兀的,裴云之說。
林落搖了搖頭:“不用了,你是大景的太尉,除了出使之外,不能隨意離開的。”
“裴太尉不能去,但裴云之可以。”
裴云之的聲線太過認真。
心,好像在劇烈跳動。
本以為對裴云之的記憶已經消散,每回相見的心悸只是殘存的恐懼,或是別它。
但此刻……
林落自己也說不清楚。
裴云之對他的感情太過炙熱而不加掩飾,且,他不能再自欺欺人。
他也很想裴云之。
不然不會順從那個吻。
害怕是真的,愛也是真的。
手在不自主地顫抖,但與他交握的手緊了緊。
林落不是愚鈍的人,他的感覺向來敏銳。
只是在內心的繭房困頓久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去拉住那破開重重阻礙從繭房外伸進來只為拉他出去的手。
是該伸左手,還是右手?
如此無聊的選擇被他當做難以回應的借口。
廂房敞開的窗口打進一片陽光,林落的眉眼一半明亮,一半昏暗。
隱匿了他紛雜的心緒。
裴云之靜靜地看著林落,接著問道:“這一次,請給我一個機會,等等我好嗎?”
等他能夠真正成為裴云之。
“裴云之……”林落說:“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給不了。”
自由與愛,不摻雜利益糾葛,不要權勢爭斗,他雖不能阻止但也不愿看到殺戮。
無論先前是否誤解了裴云之的真心,但裴氏長公子的身份是永遠橫亙在他們之間無法逾越的溝壑。
“你是在逃避這個問題嗎?”裴云之眸光銳利:“落落,我給得了。”
裴云之的話讓林落再次靜默了。
許久,他都不說話。
裴云之見狀,也知林落不會再說了。
看不透,看不懂。
那臉頰上的淚痕還在,但那并不能代表什么。
但也許……林落也是心悅他的吧。
不然為何腰間的玉佩還在,為何不抵觸他的親近?
可是小人兒不愿相信他的話。
“落落,我不著急要你給我答復,但我不會放你走。”
“南陽樓每一層都有侍衛把守,你走不了了。”
裴云之說著,他抽身給人一點喘息的空間,卻又不敢離得太遠。
這一次他絕不會讓人消失不見。
修長的身影被窗外明光拉扯出長影,蓋在了林落面上。
面容徹底淪陷在一片陰暗中,半晌,一道輕到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響起:
“好。”
“裴云之,我不走。”
裴云之所謂的等,是等江山安穩、裴氏一族抑或說是裴云之這個人只手遮天之后的后顧無憂嗎?
還是很可惜,裴云之明明給不了他想要的、
不過似乎也盡力了。
且……他好像真的辜負人太多。
就算是當初情況緊急,就算是明知并不相配。
也不該不說一聲就離開。
其實他也很思念裴云之。
貪戀那炙熱的溫度。
天地大道,情與欲向來是一件正常的、沒有任何不齒的事。
既然不會因此失去生命,既然裴云之是真的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眼光。
也許,可以再多貪戀一會兒。
他能等到裴云之變心的那一天的。
到時候再離開好了。
東隅書院的人會幫他,他自己也已經有了足夠的能夠遠走高飛。
至于更多的有關于因著裴云之身份讓他不喜但無法避免的事……
*
待林落感覺到睡足了自然醒來之時,廂房中已然是燈火通明。
林落有些懵,再定睛一看,一個侍從端來了洗漱的水。
那侍從看見林落醒來,對他微微一頷首,而后走了出去。
屋內的屏風后,浴桶內正好熱氣騰騰。
看著外面已經黃昏降落的天色,林落才恍惚想起來他被裴云之找到了。
與那人擁吻著,卻到最后之時林落將人推開。
“不要。”林落抿著唇。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拒絕。
可能是兩年足以抹去身體上這個人留下的所有印記,他還有些陌生那過于親密的接觸。
也可能是對裴云之不愿意遵循他的意愿離開而在鬧別扭。
相愛又如何?
他愿意留下來了又如何?
如果裴云之并不是那么強勢,縱使知曉其人并不會殺他,對他也全然真心并非利用,他也會離開。
只是裴云之不懂離別是一件很尋常的事。
太過偏執了。
偏偏他無力反抗,也因此沉淪。
但不代表他不會因被扭改意愿而生氣。
好在裴云之并未為難他,只擁著他倒在床榻上。
“好。”喑啞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困倦。
隨著裴云之的呼吸平穩,昨夜沒睡好的林落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了過去。
醒來已是黃昏,不知裴云之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洗漱完后,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林落穿著中衣,坐在銅鏡前擦拭著濕漉的長發。
也不知道這一呆就會在裴云之身邊待幾年,雖然他并不反感。
但……他其實已經過慣了不需要人伺候自由自在的日子。
錦衣玉食與這一重重院落中前呼后應的侍從,遠沒有小院風光合他心意。
要不和裴云之說好最多十年?
十年滄海桑田,也該兩看生厭了。
不管裴云之答不答應,他都可以請葉氏將他帶走。
那時他應也有了做夫子了能力。
想到云蒼山的奇山異景,不過是才下山不久,又讓他有些懷念了。
正想著,林落忽的聽見屋外的走廊處有腳步聲傳來。
還以為是裴云之,他偏頭望去。
隨著門扉的推開,素白的云紋錦靴率先映入眼簾,用銀絲線繡成的奇瑞祥獸錦袍翩然而至,周鴻遠那張雋秀的臉在看見林落時并未驚訝。
只是疑惑。
“咦,裴太尉不在這里嗎?”
“周兄,你找裴云之什么事?”林落蹙了蹙眉。
周鴻遠也認識裴云之?
似乎并不奇怪,要不是林落昨日便知曉了他的行蹤是徐清凌告知裴云之的,都險些要懷疑周鴻遠了。
但見周鴻遠熟稔的樣子,又有些奇怪。
他們很熟嗎?
“你想知道?”周鴻遠反問。
“……”默了默,林落其實并不想知道。
他便搖了搖頭:“不,裴云之不在這里,你去別處找他說吧。”
本以為說完這話周鴻遠就會離開,不料他反而一屁股坐了下來。
“他身邊人嘴有點緊,我不知道他在哪,還是就在你這兒等吧,他找你那么久,現在找到了,不管去哪兒了肯定回來第一個就要找你。”
周鴻遠大大咧咧地隨意盤腿坐在了室中案幾前,伸手撥了撥案上茶爐。
似想飲茶,似又無意。
有客來此,林落也不好將人趕出去。
畢竟這人與他昨日還相談甚歡。
他便在周鴻遠對案跪坐下來,而后備茶。
對于周鴻遠的話林落并未太過詫異,反正現下好像很多人都知道裴云之在找他。
只是……
他才取出茶餅掰碎了碾開,便聽對案支臉望他的周鴻遠又道。
“你說這事鬧的,早知道你還真是裴太尉要找的那個人,一年前說什么我都要加快些腳程去云蒼山了,原先還以為裴太尉是在說笑,林氏中怎么可能有人能入東隅書院,竟不知……你還真能進去。”
這話讓林落一怔。
動作停下,他看向周鴻遠。
一時不知道是震驚周鴻遠是裴云之為他設下的圈套,還是……
“裴云之一直知道我在云蒼山?”
為什么……他在云蒼山那種地方,裴云之會知道。
葉氏明明向來不與任何世族有牽連,便是入了書院的世族子,也都是要求與塵緣家族斷了個干凈才可。
“當然不是一直知道,他只是猜測,裴太尉沒和你說過他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嗎?”
周鴻遠略微挑眉。
那可是辛苦到……連他這個紈绔、他這個家族都扶持起來,只為造勢給他,讓云蒼山愿意接納他。
瞧著林落一臉茫然的樣子,周鴻遠覺著這事與林落說說也無妨。
應會增進兩人的感情的。
他便絮絮將前因后果講出。
裴云之早就看過月海記,其上署名蔦讓他有所覺察。
但并不敢確定。
因為他從未見過林落寫過什么文章。
恰好那時北地還有動亂,裴云之前去之時,見周氏一方世族子被地方豪強的子弟羞辱。
彼時周鴻遠在場,他與人爭得臉紅脖子粗。
眼瞧著說也說不過,對方還以米糧威脅。
一時意氣自是不能影響家族,周鴻遠正欲咽下這口氣跪下道歉之時,是裴云之自樓上扔下一個杯盞。
砸了那紈绔子的頭。
翌日,那豪強便銷聲匿跡。
在北地敢如此做的,能如此做的唯有裴云之。
周鴻遠找上了裴云之,還沒見到人,便聽一旁的侍從問他,想要周氏昌榮嗎?
想嗎?當然想的。
于是裴云之便為他造勢,相應的,只需要周鴻遠搭上葉氏之人。
去云蒼山,尋一個不確定的人。
沒成想周鴻遠剛到云蒼山,就聽見林落已經走了。
而且眾人對他所問的女郎一事十分驚詫,只道撰寫月海記的人是千真萬確的男子,至于別的……
周鴻遠并未過多打聽,只覺是裴云之找錯了人。
便下山去告知了此事。
裴云之這才面色沉沉地問他:“我何時說過落落是女郎?”
“你簡直是無理取鬧!”周鴻遠不服反駁。
好在裴云之自知并未將信息給全,便沒在意他的冒犯。
只又問:“可知曉其人姓甚名誰?可有取來他的字畫?”
“沒有。”上山前裴云之倒是叮囑過這些,但都是基于周鴻遠確認那人是裴少夫人的情況下。
所以……他什么都沒問,也沒拿。
自云蒼山上未拜師入門的人下來又想上去定是不可能的了。
且那人已經不在云蒼山,歸期不明行蹤不定,就算裴云之或能脅迫葉氏將此人身份告知他,但確定了那人確確在云蒼山一年也無用。
許還會讓云蒼山的人通風報信給林落。
讓人離開得更遠了。
好在此行林落回來,讓周鴻遠又得知了行蹤。
只是沒想到此行周鴻遠還沒見到林落還沒知道全部的名字,就被徐清凌看見了。
“……我找那么久結果被那小子截胡了!”
周鴻遠也不知道何時才能還清裴云之這份恩情。
這廂周鴻遠長吁短嘆,那廂林落眨眨眼,有點木。
“你怎么在這?”
一道聲音由遠及近,是裴云之來了。
裴云之的到來讓林落一下子站起身來。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還不是昨夜你說什么讓我去建業給圣上送東西,但東西呢?你是不是忘了沒給我?而且你得給我個說辭吧,不然圣上怎么會信我手上的陣法是真是假?”
對于自己的淺薄周鴻遠從未掩飾。
當初搭上葉氏之事便是按照裴云之所說的一步步做出來的樣子引人誤以為他真的聰穎絕倫,如今去面見天子獻寶,自也要裴云之指點。
連話術也得指點一二。
“已經讓人將畫集放在你行囊中了。”
睨了周鴻遠一眼,從裴云之口中吐出的話聲音很淡。
“民間傳言溫氏天子代代平庸,而葉氏治國有方,百姓皆道葉氏之人才有真龍之相,你聞此言,恐是葉氏已有竊國之心,一年前假意斷念俗世,上云蒼山后解開了守山的陣法,現今獻于圣上。”
后面的話不必繼續。
古來天子最多疑,溫匡壽會怎么做,全憑他如何想。
“好,記住了。”
周鴻遠點點頭。
先前林落還不知道這二人要談什么,但現下聽全了話,再如何傻都明白了。
裴云之這是要對葉氏出手?
不,不行!
呼吸忍不住有些急促,林落的心臟在急速的跳動,但他面不改色,故作鎮定地面色平靜道:“葉氏向來不摻俗世事,你們為何要編造這種流言?你們說的東西,又是什么東西?”
“如果是因為我……裴云之,你不要這樣做,可以嗎?”
很罕見的,裴云之沒有說話。
是拒絕。
“寧公子,你可別誤會裴太尉,這可不是編造的流言,這些都是真的。”
屋中人都不說話,還好周鴻遠是個膽大的,轉頭看林落,他笑:“當今圣上可不是先皇,他呀,最是看不得旁人為他治國呢,就算沒有裴太尉,還會有周太尉、沈太尉……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不過裴太尉本是不欲插手此事的,誰讓葉氏一聲不吭把你帶走害裴太尉好找!你可知云蒼山那些奇門遁甲的陣法都是何處而來?那都是自各個世族中拿去的。”
裴云之不過是早就將這些東西集齊了而已。
沒有他,旁人也會集齊這些奇門遁甲,將其破解呈給溫匡壽。
“再說了,葉氏根基深厚,圣上未定會把他們怎么樣,說不準就是讓人老實呆山上別下來了呢?”
周鴻遠還真是這樣想的。
少年秾艷的容顏上是欲蓋彌彰地用盡全力讓自己顯得鎮定自若,他垂在袖間緊攥到發白的手卻是出賣了他。
敞開的窗口從外吹入夜風,將屋梁上懸掛的帷幔吹動。
裴云之的步伐緩緩走近,直到在林落兩步遠停下。
俊逸的眉眼在跳動的燭火下忽明忽滅,裴云之濃暗目光帶著未知的涼意看著林落,淡淡道:“落落,你真的不想讓我這么做嗎?”
為人臣,肩負家族。
他該怎么做?
裴云之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說不,你會答應嗎?”
林落頓時只覺心跳如擂,張了張嘴,幾乎都要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但是他還是竭盡全力的保持著從容不迫,認真的分析:“裴云之,我知道你們或許都覺得葉氏之人有奪權篡位之心,但如若是真的,他們為何還要在世間收有隱居心思的人?為何不允入書院的弟子再度入仕?天子疑心,那不再請葉氏之人下山便可,你將進入東隅書院的法子告知圣上……你沒想過山上都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嗎?”
他先前太將裴云之的冷血忽略。
只以為裴云之殺的都是利益相對的人、背叛了會導致他方陣營死傷更多的人。
兩方爭斗必有一死一活不死不休,他當然希望裴云之這方活下來。
他愿意留在裴云之身邊。
他只要做到對那些事視而不見。
可云蒼山……
云蒼山的人何其無辜?葉氏之人何其無辜?
這事哪兒有周鴻遠說的那么輕松。
天子眼中終生不過螻蟻。
縱使葉氏神通廣大,但也許也會死的。
“所以,裴云之,你,不要……”
林落心里還是有一絲希冀的。
裴云之仍舊不發一言,只靜靜地看著林落。
林落也知道擔憂的痛楚嗎?六百天的日夜,不知生死,不知所蹤。
縱使再怎么心軟,在此刻,他似乎有些惡劣。
不想回答。
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林落抿著唇。
不說了。
眼前的人好像變得很陌生。
但似乎也不陌生。
蛇的血本來就是冷的。
他明明早就知道,利益與權勢是裴云之一直所謀求的東西。
他沒辦法勸的。
此刻少年清瀲的眉眼微垂,干凈的眼眸帶著化不開的濃稠,沒哭,瓷白的臉卻在昏暗的室中有些脆弱。
*
這事并未鬧下去。
畢竟林落并沒有什么資格。
兩人只詭異地陷入一種沉默當中。
也許是林落自以為的。
畢竟裴云之每日都很忙,經常尋不見蹤影。
他們并沒有在清河待多久。
裴云之很快收到了建業的雁信。
裴云之該回建業了。
只是在去建業的路上,裴云之先回了洛陽一趟。
林落原還以為裴云之所說的回洛陽只是回去。
卻不料裴云之下船時竟說什么……
“與我再見一回父母,再成一回親,可好?”
可好?不太好。
縱使兩年前裴云之便說過終有一日會將他是男子一事告知雙親,但他那時也拒絕了。
他其實并不在意裴父裴母如何想,他只是覺得裴氏長公子這般淑質英才之人,識大體通禮儀,不該因他壞了名聲、被雙親責難。
天下很少有父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成了斷袖的。
思及此,林落搖了搖頭。
但裴云之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眸中不是威脅,而是帶著絲絲祈求和……受傷。
眼神太過固執,好似做了這些就能證明他的真心。
重逢以來裴云之經常就這樣靜靜看著他,讓林落實在是……
都有些心生憐惜了。
分明他才是被強制留下的那一個!
“好吧,該見一見的。”林落終是敵不過那般眼光,小聲應了下來。
裴云之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縱使他們似乎還在因為云蒼山一事鬧別扭,但這些日子林落盡力地避免與裴云之提起這件事,就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他放松著裴云之的警惕,只為讓自己托人百般周轉實則傳去桑水的信不被裴云之察覺不對。
提前知曉此事,葉氏之人應當能提防一二的。
第62章 妥協
到洛陽那日陽光明媚, 驅散了些下了場小雪的寒氣。
下了馬車邁步入裴氏主宅,府中庭院水榭景色美不勝收,但無人欣賞。
一進前堂, 林落便看見早就收到裴云之傳信的裴父巍然跪坐在堂正中, 瞧著門口進來的二人面色冷然。
裴母也在,對比起裴父顯然的不悅, 她似乎對失蹤兩年的兒媳是男子一事并未有太多情緒。
堂中靜得駭人。
袖中的手微微緊攥, 立在裴云之身邊,林落莫名有些緊張。
縱使自個兒先前覺著是不在意裴父裴母對他是何看法、又會說些什么。
但現下來了, 才覺……似乎還是有些在意的。
尤其是在他們才進來還未行拜禮便聽裴父忽然發話時, 惹他渾身一僵。
“裴云之,這兩年來你頑固不靈的在外四處奔波不顧裴氏, 便就是為了這個男人?”
明明不是對著林落說的話,也并未明說是什么態度, 但還是透露出了裴氏不能接受他是一個男子之事。
其實也好。
有了裴父裴母的阻攔,他也能早些離開裴云之。
嗯,他該開心的。
只是……
身旁牽著他手的人將他的手捏了捏, 傳來一股令人安心的溫度。
而后他見裴云之拱手:“阿父,他是我的夫婿, 是上了裴氏族譜的。”
兩人似乎都不像是父子, 便是該有的見禮都省略, 縱使裴云之的聲音很平淡, 但氣氛仍一下子有些劍拔弩張起來。
“簡直胡鬧!”
雖不是裴氏郎主,但也未曾見哪個小輩如此頂嘴, 一掌拍于案上, 裴父面含慍怒:
“你可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能由你兒戲!就算我們能同意,你祖父可能同意?”
見此情形, 裴云之卻是毫無膽怯之意。
淡然立在堂中連跪都不跪,略略將林落往身后護了護。
一襲如雪青白衣清風明月,他神情漠然:“祖父兩年前已知曉此事。阿父阿母,我們二人今日前來只是……讓你們知曉此事,并不是請示。”
其實來時便知會是這個結果,但總歸是父母,該要拜見告知的。
兩年前就知道了?
裴父聞言一愣,忽而想起了兩年前裴少辭來了府中,冷斥他的一聲。
“斷袖之癖龍陽之好……哼,竟沒看出你好大的本事!”
無論是嫡子還是唯一抱回主宅的庶子,生的一個兩個竟都有龍陽之好。
裴少辭的話未說完便甩袖離去,正好那時裴懷川初送信來洛陽說要離開,裴父還以為裴少辭說的是裴懷川。
正還納悶裴少辭何時會注意到裴懷川這個庶子……
原來是裴云之。
“難怪先前聽老宅的侍從說你被阿父請了家法還罰跪祠堂,那時我還只當阿父是不愿你去北地,沒成想是你做出這般事惹惱了阿父。”
將許多事思索清楚,裴父見裴云之如此模樣,冷笑一聲:
“你是以為你現在是太尉便可與生身父母叫板了嗎?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難不成你未學過?你為裴氏長公子,哪能與男子成親,你還要不要裴氏的臉面?”
太過難聽的話不會說便說不出,裴父一如裴少辭那般,如世人那般,問著裴云之要不要臉面。
可……
“與心悅之人修成正果,便是不要臉面了嗎?”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淡淡地盯著裴父,裴云之再問:
“阿父,裴懷川喜愛男子之事傳遍大景,便是前年重陽家宴他說往后或會與男子成婚時,你與阿母也從未問過他要不要臉面,為何他可以,我不行?”
“你又不是不知懷川性子跳脫,且他本來就好龍陽,他……”
說起裴懷川,裴父眉心皺得更深:
“……他比你小上幾歲,身份也低微些,胡鬧也就罷了,你與他不同!”
“何處不同?”
裴云之清棱棱的眼里看不出情緒:
“是每年回主宅時,他摔倒哭泣阿母會將他抱在懷中用乳酪哄,而我摔倒只能自己爬起來,若是喊了一聲疼便要罰抄《禮記》三遍的不同?還是阿父于在府中的、不在府中的庶弟們,甚至堂兄弟,在他們束發時都送上過一柄親手雕刻的木弓,唯我沒有?”
裴父官職不高,閑暇之時除了養外室便唯愛雕刻些木件。
縱使裴云之知道父母不過是世族間的聯姻,但裴父外室那么多,是個個都愛嗎?
庶弟庶妹們那么多,為何個個都記得,唯獨不記得他?
諸如此類的事太多了。
他們是有苦衷嗎?
不是的。
裴云之很清楚,不是的。
阿父不愛自己,他向來都知曉。
阿父也是裴氏的嫡長子,但他卻遲遲未做家主,甚至自裴云之啟蒙時裴少辭就說過會將家主之位給裴云之。
而阿母,不是不愛自己的親生骨肉。
只是自幼裴云之被抱離身邊,曾有過郁結心思,這一切在裴父將裴懷川抱回之時改變了。
小小的人兒自小就會說些甜言蜜語哄著她。
所以,即使心里明白裴云之才是自己的兒子。
但……心總會偏的。
這話說出來,裴父裴母自是能覺察到自己的虧欠。
偏生裴云之的語調太冷,似乎如今才將這些話說出來,并不是在希冀補償,而是像在以此作挾。
既然從前便不在意他,如今知曉了此事他們二人也來拜見了,就不該再多說什么了。
“好,好,好!”
裴父冷笑著連道三聲好:
“為了娶一個男人,你倒是下足了功夫……你真是生了個好兒子!”
后半句話是裴父望向身邊的裴母說的。
是氣急的低吼。
“沒有你,我如何能生出?”裴母倒是氣定神閑,輕飄睨了裴父一眼。
相敬如賓多年,二人并不相愛,便也從未爭吵過,即使是裴父在外養了許多外室有了許多庶子。
裴母永遠是這副不驚不瀾的模樣。
此時就襯得裴父似個潑皮無賴。
刀砍在了金剛石上彈回傷了自個兒,裴父氣紅的臉慢慢轉了鐵青。
還不待他說話,便聽裴母聲音再度響起。
“云之,你祖父也老了。”
輕輕淡淡的一句話,裴母的意思很明顯。
他們雖是未對裴云之有養恩,但裴少辭可是將其自幼帶在身邊的人。
如今家主老去……裴云之怎么能任性呢?
裴云之卻恍若未聞,他只默了默,而后揖禮:“今日與落落已來拜見,不論阿父阿母今日是否接納此事,待日后我與他再度成親告知親朋好友之時也會送來請帖。”
說完,他轉身牽著林落出了堂中。
在離開前,林落聽到了身后氣急敗壞的杯盞破碎聲。
走過來時的路,看著邊上的,林落若有所思。
“裴云之,沒必要惹惱你的父母的。”
告知又如何不告知又如何,反正裴云之的心意又不會更改。
他不在意一定要讓所有人知曉他是男子一事的。
“……無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不能得應允,但拜見一回,也就算是了。”
裴云之很平靜,聲音微低。
“落落,等一切結束,你可以帶我去見一回你阿娘嗎?”
一切是什么?結束又會是什么時候?
林落沒問。
聽著那有些太過平淡的聲音,他只也回握緊了那用力的手。
“好。”
*
縱使裴父裴母并不能接受林落是男子一事,但并不妨礙裴云之在洛陽還另有私邸。
不住在一起,也管不到裴云之。
雖白日里的事似乎并未影響到裴云之分毫,但與其交握十指的林落還是覺察到了些什么。
是細微難以發現的,只在那有些失溫的手中流露出絲縷。
不知是冬日陽光不夠暖,還是裴云之其實對那些事還有些在意。
該在意的。
夜間洗漱后,兩人本該是如前些日子一般各占一側蓋兩床錦被。
裴云之卻在來時,見林落伸出手臂,主動環住了他的脖頸。
林落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用力。
帶著裴云之轉了個身倒在床榻上。
數不盡的青絲自林落耳后繞過頸彎順著撐在榻上的手臂垂在裴云之耳邊。
居高臨下的眼,是在燭火陰影中也透亮清澈的明池。
不知是清淡的皂香還是白日里屋內香爐中余味未褪縈繞在鼻尖,引人腦中昏沉。
險些要溺水了。
而當林落抬起一只手,屈著指,一點點一寸寸自那線條流暢的頜骨刮至唇下,捏起裴云之的下頜揚起幾寸,俯身小小親了一口時。
他,心甘情愿被池水沒頂。
緯帳中交疊的人影起伏,細碎水聲在室中彌漫。
不是林落頭一回主動。
但沒有了哄人的話,沒有了算計,就算有也沒關系。
久別重逢后努力維持的理智在此刻潰散。
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
在林落的手臂因無力圈攬而垂下床榻之時,下一秒,被拉到裴云之的唇邊,輕吻著指尖。
還似有依賴地輕蹭了下。
林落迷蒙間見裴云之的唇動了動。
在說什么?
聽不見,但口形似乎是——
請帶上我。
*
第二日林落是被一道破門聲吵醒的。
伴隨著侍從的聲音。
“哎!州牧大人,你不能進去……”
司寇淙恍若未聞,只一腳踹開了門。
“裴云之,你口口的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
林落眼還沒睜開就感覺到了一雙手覆在了他的耳邊,遮蓋了那如驚雷般的暴怒聲嗓。
隨后一道寒霜般的聲音響起。
“出去!”
聲音很輕,但顯然帶了不虞。
司寇淙卻并沒有如裴云之所愿。
趁著裴云之雙手覆在林落耳上并沒時間理會他,他似才發覺還有個人,訝異看向那身上只穿著散亂中衣的人。
眸光毫不客氣地看了又看。
從平坦的胸膛到遍布曖昧紅痕的細嫩脖頸,再到那熟悉的面容。
冷著臉,裴云之為林落系好中衣的系帶,才抬眼又看司寇淙。
“男子之間雖無大防,但,轉開你的眼睛。”
也是才從怒氣沖沖后的愣神中回過神來,司寇淙并非是來挑釁裴云之的。
便轉開了眼。
“你……他……”
瞪著眼左瞄右看支吾半晌,司寇淙才問出聲來:“他、他就是你找到的夫人?他……是男人?”
分明就是那夜在鄴水見到的女郎,分明就是在溫匡壽生辰宴上見過的裴少夫人。
可那敞開的領口下,是平坦的。
縱使女郎形象再如何牢固心間,但林落并未慌亂的神色與那雖是瑩白但緊實的甚至有些隱約弧度的薄薄肌肉……
是男人。
真的是男人。
“嗯,從前因種種緣由并未據實相告,日后我們會再成親一回,屆時會送去請帖。”裴云之也應下了。
雖然裴云之先前讓他尋人之時也說過,男子也需得留意,但他只當是林落或許會女扮男裝,從未將林落往是男子的事上想。
沒想到裴云之這兩年乃至昨夜做出如此瘋狂的事是為一個男人,司寇淙幾乎氣笑了。
他不免咬了咬牙,也不顧別它:“裴云之,你腦子是不是被豬啃了,口口的怎么為了個男人不要命了?”
為心愛女子舍棄一切的人司寇淙見過,這為男子……
真還是頭一回見。
雖說都是為一個人癡狂,但世間終究不齒好龍陽一事。
“……此事不容你置喙,你若是來此無事,便回瓊州去,往后也不必來尋我。”
“哎!不是,你,唉……”司寇淙氣歸氣,倒也并不是那意思。
只是見裴云之語氣更冷,他也暗惱自己被迷了心竅,甘心為裴云之做這么多事兒,到頭來還被人冷面相待。
但……算了。
裴云之冷歸冷,卻也幫過他不少,即便是他為裴云之做事兒,也未短缺過半分好處。
甚至只多不少。
于是司寇淙嘖了聲,告饒:“我多嘴我多嘴,今天找你是有事,我和你說,你走第二日……”
司寇淙的聲音比方才小了許多,裴云之便松開了捂著林落雙耳的手。
順手理了理林落散亂的鬢發,而后起身,淡漠地看著司寇淙,打斷了他未說完的話。
“把屏風扶起來,我們出去說。”
屋中屏風倒在地上,上面的玉石都磕裂了。
司寇淙又嘖了聲才扶起來,而后繼續:
“明明正在和溫匡壽商議更改官制一事,你知不知道你突然消失,溫匡壽發了好大的脾氣。”
“縱使你為他打壓了世族門閥又如何,上位者本就生性多疑,在他看來,你只有狼子野心,甚至藐視皇權。”
裴云之的阻止還是抵不過司寇淙嘴快,回眸迅速看了眼還有些迷迷瞪瞪的林落,他再轉眸睨了司寇淙一眼。
“……小聲些,去書房說。”
*
并不知道司寇淙來和裴云之說了什么,林落只在清晨的迷迷糊糊中知曉裴云之似乎是因為公務未完便離開建業,惹惱了圣上。
現下要去建業請罪。
看著人在告知他一聲要離開后便要和司寇淙立刻啟程,臨走前,林落很疑惑:“你不帶上我嗎?”
明明是那么害怕他逃離,卻又不將他帶到身邊。
昨夜的纏綿……
林落覺得既然決定留在裴云之身邊,當然要多多享受。
余下相處的日子雖不確定具體還有多久,但毋庸置疑的是過一天,少一天。
裴云之卻只握了握他的手:“落落,你先在這里住下,再等等。”
太危險了。
裴太尉的身邊,并不是安全的地方。
但此事不能告訴林落。
事以密成,語以泄敗。
非是不能信任林落。
而是害怕其憂心。
林落會為他生出一絲絲擔心的吧。
他卻臉這一絲絲都不想林落煩憂。
裴云之走后,并非是林落一人在府中。
恰被溫匡壽派來洛陽的齊羽玉領兵也來在此落宿了,是前些時跟隨著他們的徐清凌去接的。
“清凌,你說奇怪不奇怪,明明圣上是要我來洛陽監視裴氏,云之卻沒有不虞,反而還讓我去他府中住下,還說什么等他回來就請我們喝喜酒……他不是在找跑了的少夫人嗎?”
“已經找到了。”徐清凌也是現下才見到齊羽玉,便沒來得及將已經找到林落的事及時告知。
想了想,他又道:“不過……有件事你可能需要提前準備一下。”
徐清凌的聲音有些遲疑。是不知道該如何與齊羽玉將此事說明白。
“準備什么?”齊羽玉不解:“你何時說話喜歡這般吞吞吐吐了?”
“就是……”
二人說話間,已經邁步進了府中園內。
涼亭中,林落一早聽裴云之說了承襲了爵位的齊羽玉會來洛陽,順道護他周全。
沒想到兩年前他央著裴云之沒將自己是男子一事告知,如今他們還是要知曉。
雖然兩人并不熟,但林落想了想,覺著這次借機見見也無妨。
恰好他有事要和齊羽玉說。
只是剛見那齊羽玉和徐清凌邁步進來。
看見林落,齊羽玉驚訝這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寧公子,你怎么在此處?”
他對林落的記憶頗深,畢竟能和林氏女郎容貌一模一樣的男子也是少見。
“我……”
林落張了張嘴準備解釋,旋即卻被齊羽玉打斷。
“難不成云之也是讓你來喝喜酒的?”
“不是……”
林落搖了搖頭,解釋的話還沒醞釀出來,又被一旁實在看不過去的徐清凌截去話聲。
“羽玉,你要喝的就是他和云之的喜酒。”
這徐清凌也是話說不清楚,惹齊羽玉聞言大驚。
“他……他?!完了,裴云之真的是瘋了,夫人跑了,就找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來成親。”
本不該是想到這一茬的,奈何這兩年來裴云之找人的那偏執樣子太過讓人記憶猶新了。
便是連找個男人來成親這種事做出來……他也只是驚訝,而不是奇怪。
“你胡說什么呢。”沒料到齊羽玉會這般想,徐清凌扶額:“他就是林落,裴少夫人,不過不是女郎,而是個男子。”
其實徐清凌剛知曉這個消息時也十分震驚。
成親之前不告訴他們,成親之后也不告訴,找了兩年也不沒和他們明說林落是男子。
徐清凌就知道,這裴云之,鋸了嘴的悶葫蘆,什么話都不說。
若不是那日在裴云之找到林落之后仍舊讓其穿著男衫,他問了一嘴,要不然還一直不知曉。
難怪在東郡時,他還納悶為何林氏的女郎怎么盯上了好龍陽的裴氏庶子。
也難怪……
“啊……”
一時被這個巨大消息炸昏了頭,齊羽玉目瞪口呆地看著一旁眨眨眼不說話的林落。
沒反駁,還對他笑了笑,是默認。
“不是,裴云之喜歡男人啊……伯父伯母還有裴郎主知曉此事嗎?”呆呆的,齊羽玉只問出了這一句。
“昨日云之就將此事告知伯父伯母了,他們生了好大的氣。”徐清凌想了想:“不過裴郎主知不知曉……我不知道。”
齊羽玉若有所思:“方才下船時在岸邊看到了云之,他瞧著沒什么事,伯父伯母如今怕也是管不著他了,不過要是裴郎主知道了,可就不一定了。”
“可別又像兩年前那樣被裴郎主打了個半死,他發著高燒還去北地不眠不休,本來身體就有點熬壞了,以至于回來后險些中毒死了……也不知道他現下身體養好沒,這回裴郎主的責罰恐怕只會重不會輕。”
齊羽玉只是無心的將認識以來唯一一回見裴云之被裴少辭責罰如此嚴重之事用來揣測裴少辭若是知曉裴云之與男子成親一事后的懲罰,他唏噓著,卻不料一旁靜靜聽著的林落,卻霎時白了臉色。
“寧……林落,你怎么了?”
徐清凌注意到了林落的變化。
“……”
林落抿著唇,沒說話。
……祠堂,祖父,兩年前。
很熟悉的字眼,林落似乎昨日才在裴父裴母口中聽過。
默了一會兒,林落才問:“兩年前裴云之差點……死了?”
“你不知道?那時不知他是犯了什么錯,無端端地讓裴郎主罰跪了好多日,大雪里祠堂前,身上還有家法打的傷,他那時正帶兵去北地,路上便高熱不退,要不是因為這事,回來后有人給他下毒,也不至于昏迷了十日性命垂危,差點沒救過來……”
被請家法是……為了他?
是為了他嗎?
林落其實不太能相信。
但,又不得不信。
那些話明明他都不在意,他不明白裴云之為什么要實現。
抿著唇,林落想起昨夜在裴云之身上看見那些新添的傷。
分明會很痛,但他問起,那人什么也不說。
穿衣時背后淡淡的疤痕,兩年還未徹底消除,足以可見當時是被打得多狠。
……林落沉默著,齊羽玉也接受了裴云之喜歡的竟是個男子的消息。
雖然仍舊難以接受。
不過……
齊羽玉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著林落,看一眼林落,又看一眼徐清凌,再看一眼林落。
那凝脂般的臉頰在日光下流轉著華光,容貌是男或女都足夠驚艷,尤其是一雙眼看來,就算不喜也讓人心池蕩漾三分。
實在不怪裴云之會為之傾倒。
他終是嘆口氣。
“真的是,喜歡男子也不早些和我們說,我們又不會說什么,難不成是看我總說那庶子壞話,以為我歧視好龍陽的人?”
齊羽玉小聲嘟囔著,而后清了清嗓子:
“罷了罷了,寧……林落,既然云之在與你成親后就為你把埋在桂子林的酒都挖出來了,看來他是真心喜歡你,他往后定不會再娶旁人了,所以你可千萬不要再辜負他了!”
到底是做了侯爺的人,這兩年又領了軍隊。
向林落瞪去一眼,是認真的警告。
但林落卻并不在意。
只有些不解地問:“為何說他不會再娶旁人?那酒……有什么特別的嗎?”
說起桂子林的酒,林落倒記得。
就是裴云之婚假之時帶他去城外賞桂的那處,也就是那回險些在他們二人面前露了身份。
“云之沒和你說過嗎?”徐清凌皺了皺眉:“那是裴云之生時他祖母為其埋下的。”
那時裴老夫人大限將至,對于這個千盼萬盼的孫兒自知不能陪伴多久,便為他留下了三壇親手埋下的酒。
盼是裴云之成親之時再挖出來。
按照世間的說法,該叫——
女兒紅。
“不過此酒許是被伯父伯母忘了吧,畢竟你們成婚那日誰都沒提及。”
那酒,是屬于裴云之這個人僅有的東西。
不是裴長公子的。
所以在賜婚后,沒人記起要將這酒挖出來。
唯有裴云之記得,為林落挖了出來。
徐清凌和齊羽玉是恰好撞上了,瞧見了酒封上的字跡。
明明是一件似乎并不重要的事,林落并不會因為齊羽玉的威脅而惶恐。
但林落卻莫名有些心慌。
一件件一樁樁,裴云之所做的事太多了。
為什么?
林落想不明白。
重逢時他問過裴云之,為什么會心悅他。
裴云之并沒有把話說得太明白,只說在發覺他是男子時就心悅他了。
是因為皮相?還是因為別它?
他至今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裴云之是真心的。
可這真心太多太多了。
多到他有些不理解,多到他更加愧疚。
思緒紛雜,是一直堅定的心在動搖。
是想要補償,也是之前一直隱匿在陰暗角落里的愛與欲在肆意生長,如密密麻麻的蟻侵蝕著占據他的心。
也許,可以一直留在裴云之身邊。
也許,即便不用神交,也可以心合。
他甘之如飴妥協。
*
一時間胡思亂想了太多的東西,林落直到晚間才想起來,他去迎接齊羽玉是為了讓其護送他去東郡祭拜阿娘。
他若是獨自前去,可別讓裴云之以為他又跑了。
“東郡?現在東郡不安全,最好別去了。”
彼時三人跪坐食案前用著晚膳,齊羽玉聞言搖頭。
徐清凌也附和:“是啊,雖一月前慎王在南坪坡伏誅后林宗柏和李素蕓也都隨之斬首,但因著圣上還未定林氏的罪,現下東郡還是林氏的地盤,是林元燁在做主,嘖,這人先前看著游手好閑的,如今守著東郡倒還像副樣子,就是總覺著不太對,你還是不要去較好。”
聽到這個消息時,林落并沒有什么波動。
畢竟林宗柏和李素蕓于他而言和見過幾面的陌生人沒什么不同。
他只道:“只是著手去祭拜阿娘,前年我阿娘的忌辰我便沒去,今年我無論如何也得前去,為阿娘掃掃碑前雪墓上落葉。”
很平淡的聲音,并不是商議,而是敘述。
瞧著是攔不住了,齊羽玉撂下玉著:“好吧,但這事你要問過云之一下吧,看他同不同意。”
“裴云之只說過要你們護好我的安危,我可以答應留在他身邊,但我的行蹤不該由他決定。”
已經用至七分飽,林落也停著。抬眼看齊羽玉,他嗓音莫名有些冷。
看吧,這就是他不想被權勢裹挾的原因之一。
裴云之都說過只需要護著他安全,并未限制他不能離開此處。
但他們理所當然的覺得需要將此事請示裴云之。
不是不能告知,但他的行蹤不需要另一個人的首肯。
且不說并不會碰上林元燁,就算碰上了,林元燁會對他做什么嗎?
應該不會的。
那么良善的一個人。
恍惚間有一瞬在林落眉眼間看到了和裴云之相似的神色,齊羽玉仔細回想了一下,裴云之好像確實說過,只需要保護他就行。
“好吧。”
小侯爺還是乖乖應聲了。
*
齊羽玉并未隨著林落前去東郡,畢竟他是來監管洛陽的。
隨行之人便只有徐清凌和一些侍衛。
自打徐清凌知曉林落其實是男子后便有些怪。
尤其是拿著林落的游記,看了看,有些古怪地問:“這游記是你寫的?”
蔦這個名字太明顯了。
“嗯。”林落點點頭。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總覺著這像云之寫的。”
“你可知云之小時候也酷愛寫游記,什么山川林木,什么水災藥方,寫了一大堆。”
這事還是徐清凌幼時洛陽聽學的時候去裴云之房中叫他出門夜獵瞧見的。
那時裴云之在案前寫著,徐清凌不讓侍從通報,踮著腳悄悄走到裴云之身后看了半晌。
“……”林落驀然抬眼。
徐清凌還在說:“你可知他明明身為世族子,為何要去姜國把那什么分科取士的東西帶回大景?”
回想起他之前在裴云之的府邸看過的那卷游記,林落略顯遲疑:“是因為他幼時在一戶農家遇見一個孩童……他想要讓有志有才之人不因不識字、沒有家世而埋沒?”
“你怎么知道這件事?”徐清凌驚奇。
本來是想等林落搖頭他再解釋的,沒成想林落竟知道此事。
“裴云之不想做官了嗎?”林落沒回答,只忽然問。
如果那卷游記是裴云之寫的……裴云之也為如今士族門閥壟斷著學識一事心感不公吧,也厭倦因豢養私兵權勢滔天便草菅人命的事吧。
也……向往他求學途中每一次見到的山川景色吧。
所以,他們其實也有很多心意相投的地方嗎?
那被裴云之放在屋舍書架中的許多竹卷,那幼時所寫的游記……都是證據。
林落呼吸莫名急促幾分。
那裴云之先前所說的等一等……
是指要等他辭官嗎?
“不可能。”徐清凌有點猶豫,但還是否定了林落。
他并不覺著裴云之費盡心思當上太尉是為了辭官。
此舉……只不過是因為皇命難違為天子做事而已,順帶借著打壓世族讓裴氏也削弱幾分,讓天子對其也少幾分疑心罷了。
辭官之事林落先前沒問過裴云之,因為他原也是這般想裴云之的。
不過他現下已然不在意這些了。
不論裴云之是否辭官,他們都來日方長。
*
抵達東郡時,除了林落身邊的七個做了喬裝的侍衛,便再無旁人了。
徐清凌半路聽聞河郡王受了重傷昏迷不醒,在林落的勸說下離開了。
而后林落瞧著身邊二十人的小隊,實覺麻煩。
便在徐清凌走后又遣走了十三個回去報信,不然這般去東郡,太顯眼了。
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事,是因為東郡小城內人心惶惶門戶緊閉,所過村莊也都寥無人煙。
田中稀稀拉拉長著些許草植,偶見一兩個老嫗在田中侍弄。
還是一年前那般。
甚至更為荒廢。
蹙著眉去山上祭拜了李茹,下山時,林落只見路邊散落著一只布鞋,而本在此處的老嫗不見蹤影,唯有泥土上兩道車輪印記。
林落一時心慌,連忙順著車輪印記來到了不遠處的村莊中。
本是以為此處村中遭遇了什么不測,但他到時,只見一個女子在許多老人小孩間,給躺在木板車里那個眼熟的老嫗喂著藥。
那女子身邊帶著兩個侍從,是難得一見的青壯年。
林落有些奇怪,便上前走了幾步。
靠近了,恰與喂完藥轉身放碗的女子四目相對。
“阿……姊?”林青窈的聲音一出來,林落眨了眨眼。
不知是該應還是不該。
看著林落眼中的糾結,林青窈已經把他認出來了。
從前便能認出來,現下又有何難呢?
“阿姊,你沒死?”林青窈動了動唇,似是不知該說些什么,最終只這般問。
當然,她并不是盼著林落死。
只是自兩年前便再沒聽到過林落的消息,阿父派人去洛陽,才知是林落失蹤了。
對于這個結果并不算意外。
派去的侍從探子都死了,林落會是簡單的失蹤嗎?
彼時正值三王之亂,朝堂之上無人做主,林氏便并未追究此事。
待后來想追究了,雍王登基,他們也無可奈何。
“沒死。”和還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人重逢,林落對其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青窈妹妹,你怎么會在這里?”
兩方都很平靜的話,似只是幾日未見一般。
看著林青窈會出現在此處為人送藥施粥,林落有點意外。
她從前似乎并不是這般心善的人。
但如今一身素衣,連胭脂水粉都未敷,發間更是只有一支銀簪子挽了半截,余下半截用布條束在腰后,還挽起了廣袖,便于喂藥。
隨著林落的話垂眼看了看自己已然被塵土染黑幾塊的鞋面,林青窈抿了抿唇,不太想說。
思索了下,她再抬起眼來,淺淺笑了笑:“阿姊應該也知曉東郡近來亂得很,田地因著缺人手荒廢了許多,我不過是看這些人可憐,在府中又無事可做,便偶爾出來送些藥材。”
林青窈說得似乎很輕松,但見那些人對她并不惶恐反而熟稔的樣子。
想來并不是偶爾來。
將還沒做完的事都交給了侍從,林青窈拉著林落在村口樹下的石塊上坐下來聊了聊。
其實沒什么好聊的,林青窈的情緒很平靜,似乎林宗柏和李素蕓的入獄并未影響到她。
林落也沒問。
交談間,林青窈問:“阿姊,從裴氏離開后,你都是以什么為生的?”
林青窈并非是想冒犯,而是帶著些許請教的意味。
云蒼山上的事不能隨意外傳,林落便含糊道:“為人抄書,而后寫些游記,書肆店家看上了,便給我錢財,也有分成。”
有一搭沒一搭地隨意說著,直到侍從將米粥熬好分完走來時,二人也該道別了。
看著林落身邊的幾個侍從,與那雖普通但瞧著并不簡樸的馬車。
林青窈視線最終流連在林落一身男衫上。
“阿姊,其實有些羨慕你,就這般掙脫了束縛。”
林青窈的聲音很輕。
“……”林落沒說話。
來時走的不是水路,回去時自然也不能走水路。
二人分別后,林落走走停停兩日,終于在東郡的一座小城里還開著門的客棧中停下投宿。
夜間無夢,但林落醒來時,卻發覺自己在一輛馬車上。
動了動,手腳都被捆住了。
“唔唔!”口中也被塞了布團,用一根麻繩固定住,越是掙扎,那纏過雙頰的麻繩摩擦得越痛。
無法,林落只好不再動彈。
不知奔波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隨后門簾被掀開,一個人將林落腳上的繩索解開,而后拽下了馬車。
方一下馬車,林落就不動聲色的將周圍環境打量一番。
青墻黑瓦,很熟悉的地方。
林落瞇了瞇眼,再看身邊拽著他一邊胳膊的體格高大的精壯男人。
那男人穿著一身布料精致的黑色短打衣衫,也很熟悉。
這是林府的人。
是林青窈泄露了他的蹤跡嗎?林府的人抓他干什么?
腦中想不明白,林落蹙眉又“唔唔”了兩聲。
隨后換來的是那短衫男子更加用力地一拽。
“別亂動,別說話!”
說著,那短衫男人牽著他走進小木門,穿過一條條小路,穿過無比熟悉的府院,來到了一個偏僻矮小的瓦房前。
短衫男人打開瓦房的門,隨后伸手一推,將林落推入房中。
林落的雙手被反剪在背后綁住,肩背處巨大的力道讓他來不及控制住平衡,一個狗啃泥摔在了地面上,痛呼出聲。
“唔嗯——”
身后的關門聲“啪”的作響,林落卻無暇去管。
他吃痛的在地上蜷縮著,眼冒金星。
說真的,許久沒有被這般對待過了。
或許說他從來沒有被人這般對待過。
視線恢復過來,林落仍舊是維持著原來以臉撲地的姿勢,雙膝跪在地上。
火辣辣的痛感從臉頰與雙膝處源源不斷的傳來,林落好半晌才緩過來以頭頂地翻了個身,躺在地面上,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圍。
滿屋的柴木碼摞得整整齊齊,看來他是在一個柴房中。
“吱呀——”
緊閉的木門突然被人推開,一道光從門縫處打到林落眼前,害他瞇了瞇眼。
待適應了光亮,林落看見木門處一個男子走進來。
不過是剛看清來人的面容,林落就聽見一道疑惑的熟悉嗓音響起。
“喬木說你是貨真價實的男子,可……為何你和我小妹長得那么像?”人影在林落不遠處站定,饒有興趣地看著林落。
是林元燁。
“……”
林落沒說話,也說不了話。
只是看見綁他的人確實是林元燁后,他松了口氣。
“你……”
當然知道林落說不了話,就在林元燁又準備開口之時,外面忽遠遠傳來急切的聲音,打斷了林元燁。
“林元燁,你綁來阿姊是做什么?她都已經離開裴氏了,天下人都以為她是死了,她現在過得好好的,你就非要為一己私欲不放過她嗎?”
是林青窈大跨步進來。
很不客氣的話,惹林元燁看著她皺眉。
“林青窈,你是沒學過該如何與兄長說話嗎?”
“兄長,哼,你算哪門子兄長,我只有兩個哥哥,他們都已經死了,你要是那時也死在南坪坡,我還能再叫你一聲兄長。”
林青窈話聲十分惡毒:
“從前還以為你資質平庸太過良善,沒成想你才是最狠毒的那一個,你明知慎王已經伏誅阿父和阿母也被俘,你還攛掇長兄與二哥去劫囚救出慎王尸首只為籠絡余黨……你自己怎么不去送死?!”
從前林青窈說過太多這些話,林元燁對此毫無波動。
只道:“我會死的,你也會死,是人都會有死的那一天,你不必如此心急。”
“你還做著能讓林氏起死回生的春秋大夢呢,林元燁,你醒醒吧,建業那位置上已經有人了。”聽慣了這些車轱轆話,再說下去就是等著林氏門楣光耀之后他才會死阿父阿母在天之靈會諒解他之類云云……林青窈冷笑,也不欲和他多說。
如常譏諷一番便道:“行了,快把阿姊放了,你不要再……”
“林青窈。”林元燁打斷了她:“胡鬧夠了嗎?這兩年來你不是背著我和阿父偷拿米糧藥材出去接濟那些人就是在家中大鬧,你到底還是不是林氏女,你不知道我綁她來是為了什么嗎?而且喬木說了他是貨真價實的男子,你好好看清楚了他是不是你阿姊。”
說著,林元燁又轉回腦袋,沉著眸光打量著林落。
晚間睡覺時因為把中衣系得松垮了些,所以他被綁時也是這副模樣。
直到現在他還穿著中衣,微微袒露的胸膛也能看出他并不是女郎。
總歸是瞞不住,林落唔唔了兩聲,示意林元燁將綁著他頭的麻繩取下來。
林元燁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屈下身,為他解開。
而后只聽林落道:“三哥哥,青窈妹妹,其實我一直都是男子。”
他的聲音落下,伴隨著林青窈驚訝的聲音響起:“什么?!”
林元燁似乎并沒有太過的反應,只沉著眼眸:“你……竟是男子?”
林落靜靜地看著林元燁。
“無妨。”
忽而一笑,林元燁扶著林落坐了起來,一邊給林落解著手腕上的麻繩,一邊輕輕道:
“小妹不論是男是女,都是我林氏子弟,小……阿弟,見諒,實在是我以為你不是小妹,手下人才這么粗魯。”
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林落:“……嗯,三哥哥,那我現在可以離開了嗎?”
他的話換來了林元燁解繩子的動作幾分粗魯,粗糲的麻繩磨得林落手腕生疼。
林落“嘶”了一聲。
隨后只見眼前的林元燁彎眼歉意地笑:“抱歉,手下沒個輕重。”
“不過阿弟,難得回來一趟,兩年未見,在此小住一些時吧,你從前的院子我還給你留著讓侍從常常打掃。”
此時的林元燁溫和笑意如舊,但分毫不像從前的他。
林落抬眼看他,只見危險的光芒閃爍其中。
好……奇怪。
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林元燁便起身離開了。
而林青窈在林元燁離開后撲上來。
她驚訝:“你……真是個男子?”
“嗯。”
“那……那樁賜婚你……”
“我不是已經嫁過去了么,妹妹又提起作甚呢。”
林落對此并沒有多說。
林青窈扶著他一邊向外走去,一邊仍舊問:“你為何當年不說?”
“青窈妹妹,你那時想嫁去裴氏嗎?”
林青窈沒說話了。
她當然不想。
林落繼續,并非是譴責,而是平靜地敘述:“你不想嫁,君母也不會讓你嫁,便只有我了。”
“并、并非是只有你啊,只要你說,阿母還會為我另想法子的。”
“……君母有和你說過,如若我不嫁,她便要斷了我阿娘的藥嗎?”林落垂眸:“而且我被阿娘男扮女裝這么些年,林氏……不會責難于我阿娘嗎?”
“對……不起,對不起。”林青窈聲音小小的。
其實以前她就知曉這件事,也知曉林氏會如何處置林落,只是方才一時沒想起來。
道歉是真心的,她如今才知歉疚。
記憶中她的皮相分明是清傲的,可現下垂眼看,林落卻只看見低落。
難得的真誠。
“不怪你。”林落搖搖頭。
只是……
少頃,林落突然又開口。
“青窈妹妹,為何我感覺三哥哥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此時林青窈已經將林落扶到了碧桐院內,早就讓侍從備好的熱水和傷藥都擺在桌案上。
“你小心點他,他現在是個瘋子。”提及林元燁,林青窈的眉眼沉了下來。
“很抱歉,昨日遇見你一事雖然不是我告知他的,但我沒想到我身邊一直隨我行醫布粥的侍從竟不知何時也成了他的人,所以昨日與你交談過后,他們把你的行蹤告知了他。”
已經被抓到了,林落便不在意此事了。
不過……
“瘋子?”
林落也注意到了,現下林元燁和林青窈的關系似乎有些僵硬。
是比先前他剛來時那種情況還要僵硬。
便是連兄妹都不互稱了,甚至該用惡劣來形容他們二人的關系。
“對,就是瘋子,雖然我不知道他抓你來的具體原因,但很有可能是為了……”
“窈娘子,你們在說什么這般高興?”
一道淡冷的聲音隨著軟塌旁的窗扉打開而傳入,打斷了林青窈。
林青窈方才的聲音分明是咬牙切齒,但此人卻能睜眼說著瞎話。
見他出現,林青窈迅速變換了臉色,又冷笑起來:“是林元燁讓你過來監視我們的?東郭,真不知道你們兩到底誰是誰的狗。”
一方說什么,另一方就去做什么。
兩個人這兩年不分彼此的互相當著狗,真夠讓林青窈惡心。
東郭卻恍若未覺,淡著一張臉:“窈娘子在我面前這般說說也就罷了,可莫要在元燁面前胡說,小心他真把你嫁給裕親王那個蠢貨。”
“呵,要嫁便嫁,我不說難道他就不打算把我嫁過去了?”
林青窈袖下的手明明都在發顫,“別以為我嫁過去后會替你們說好話,等我嫁給那個老貨,你罵他蠢貨還要在上位后鳥盡弓藏還有林元燁說他不堪大用想要以他為餌的話我都會一一傳達。”
對此,東郭卻并無反應。
只淡淡看著林青窈:“已經到了你出去行醫施粥的時辰,你今日不去嗎?”
“……”
林青窈走了。
東郭卻還在。
東郭,林落記得這個名字。
是林元燁在鄴水救下的那個小孩。
沒成想才兩年,小孩長得極快。
且氣度不凡,眉眼間還有些眼熟。
林落就這般看著東郭走近。
抬手,遞來一個錦盒。
“臉上有傷,記得擦,別留疤了。”
東郭似乎過來只是為了送藥,而后他就帶著侍從轉身離開了。
看著那身著的是比林元燁還要華貴的錦衣,林落垂眸。
換衣服的時候,林落透過屋中的銅鏡,模糊的看到了自己左臉下頜骨那邊有一塊紅色的印記。
摸一下很疼,但并沒有破皮出血。
而他的雙膝與肋骨處各有一塊青紅的淤色,被麻繩緊緊綁過的手腕更不用說,兩道紫紅的勒痕尤其可怖,在林落凝白如羊脂玉一般的肌膚上格外顯眼。
府中侍從雖然備了很多藥來,但顯然看著沒有東郭送來的那個名貴。
雖然容貌之事并不在意,但也不代表林落希望自己有損。
且好藥到底是有益于減輕傷痛的。
林落便打開了那錦盒,方取出藥,便看見藥瓶底下有一張字條。
——七日后,夜半三更,聽竹響行事。
這……
怎么這么快?
*
林元燁雖口中說著的是什么讓林落暫住,實則卻是軟禁。
此時還是林青窈告知林落的。
因為林元燁將她也一并軟禁在了府中,不允出去。
“林元燁就是怕我把你偷偷放出去。”
二人一起用晚膳時,林青窈冷哼。
也是多虧了林青窈常常來找他,從林青窈這里林落知道了帶他來的人是趁夜向他的侍衛房中吹了迷煙才能悄無聲息將他劫走的。
因時間緊迫,暫時沒來得及下殺手,所以那七個侍衛應當沒事。
除了此事外,林落還知曉了為何慎王與林宗柏勾結戰敗被抓卻并未引來將林氏一族抄家羈押的圣旨。
是因為東郡還有慎王的余黨私兵,林氏兩位嫡子為慎王身死一事讓林元燁收服了他們。
以及東郭在東郡。
東郭是雍王的孩子。
雍王妻妾無數,但生了六個女兒,只有兩個兒子。
一個癡傻,一個平庸。
唯有東郭,十分聰穎。
他現在是叫溫叢容,但林青窈習慣叫他東郭了。
如今林氏如喪家之犬就是因為裴氏,更是因為溫匡壽。
慎王死了一切本該結束,但林元燁不甘心,通著東郭帶著慎王余兵準備孤注一擲造反。
從東郡直取建業,只要成了,擁溫從容即位,林氏重現榮光。
“林元燁真是瘋得不輕!阿……阿弟,他原本抓你回來應該也是想要用你去籠絡旁人,好在你是男子……不過看他還不愿意放你離開的樣子,你可要小心他!”
說著,林青窈有些咬牙切齒:
“還有那個東郭,你也小心些,從他來時我就瞧著他不是個什么好東西,陰狠毒辣的……若不是這兩年他在旁邊攛掇著林元燁,林元燁也不會變得這么神志不清。”
兩年來,她眼看著東郡如何自繁榮昌茂到民不聊生。
只為滔天的權勢。
但家中的決策她也無法更改,只能默默做著力所能及的。
直到南坪坡那一戰……
她一直以為林氏最多只會落得個嫡系三代抄斬旁系流放的下場,她不怕死,也已經做好了全家一道赴死的準備。
卻沒成想因為東郭,林元燁害死了兩個哥哥和遠在建業的阿父阿母。
東郭的出現,助長了林元燁的野心。
也惹惱了天子。
便害得一家人連尸首都不能在同一處亂葬崗團聚。
可對現下唯一的親人實難說恨,林青窈只能去恨東郭。
林落卻若有所思。
是東郭在助長林元燁的野心嗎?
還是說,是裴云之?
*
七日光陰似箭,這些時日里林元燁好像很忙,并不在府中,連帶著東郭也不在。
林落心中疑惑的便也無人能詢問,只能等待著紙條上的時間。
三更,月懸中天。
照著枝葉婆娑。
屋中早已熄了燭火,林落卻沒睡。
直到那幾聲竹響傳來。
“東邊……門……”
盡力思索著記憶中這些聲響的含義,林落心中默念著。
而后悄悄推門出去。
入夜的院中并沒有侍從,但林落也不敢提燈。
好在月色足夠明亮,林落很快到了后園中的東側小門處。
一個侍從候在那里,腳邊正是燃過的竹響。
見林落身影,他小聲招手:“郎……”
“阿弟為何夜半在此?”
一道聲音截過了侍從的話,是正自小門外回林府的林元燁。
突如其來的聲音將二人都是一驚,抬眼望去,林落張了張嘴。
還沒說話,便見林元燁身后又走出來一人。
“林公子在此許是因為近鄉情怯一時睡不著出來走走吧。”
東郭立在了林元燁身邊。
見到這人,林落蹙了眉。
白日給他遞紙條的是東郭,夜半又和林元燁一起出現在此處的也是東郭。
難不成這人其實不是他想的那般是裴氏的內應?
林落并不確定。
這廂林落閉口不言思索著,那廂林元燁見東郭為林落辯解,生疑幾分:“東郭,方才回來時你就讓我不從這最近的小門走,現下又為阿弟說話,怎么,你……是瞧上了阿弟,想放他走嗎?”
說著,林元燁看著站在月色下的林落。
那輕蹙的眉不再是刮細了的柳葉樣式,卻仍舊雋秀,足以引人不忍動容,秀潤中不自覺隨著眼波眉梢漾出的冶艷面容更是讓人挪不開眼。
若是東郭心儀林落,倒也不奇怪。
“……我沒想放他走,只是覺得小門是侍從走的地方,你該從正門進來。”
因著自林落來后他們二人便不在府中,今日只是東郭見林落的第二面,他只覺林元燁說他瞧上林落一事荒謬,便只反駁了后半句。
東郭反駁了,林元燁卻還是生氣了。
“你還在這杵著干什么?燈也不知道提一個,還不快點送阿弟回碧桐院!”
有些怒意的向著林落身邊的侍從下了命令,而后林元燁甩袖離去。
因著身后從小門外進來的侍從很多,東郭便一個眼神都沒給林落,只緊隨其后離去。
心一下子被揪起又放回肚子里。
林落松了口氣。
而后道:“走吧。”
此處此刻人多眼雜,不論這個拿著竹響把他叫來的侍從是要和他說什么,都是不能在此說了。
直到二人自小門走到了園中央,看著四下無人,林落才又開口。
“你和溫從容都是裴氏的人?”
實在是不算個問題的問題,畢竟答案已經擺在了眼前。
“是。”
跟在林落身后的侍從在林落開口后便不再需林落問話,他主動告知:
“自十二日前隨侍郎君的侍衛發現郎君不見,他們便按照長公子一早告知的法子找上了二皇子幫助尋找,沒成想二皇子當即就傳信給他們告知你就在林府,因二皇子在東郡并沒有實權,所以在商議一番后本該是在今日就打點好一切帶郎君離開的,可是……郎君見諒,實在未想到那林元燁會這么快回來,”
這七日來的打點應是全無用處了,因為最關鍵的小門已經教那些給林元燁拿著行囊下來的侍從們堵住了。
今日一過,小門外又會是遍布巡守侍衛,城中長街上更盛。
“無妨。”林落這才知道今日原來是救他出去的日子。
見林落似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是不是有些失落,侍從又道:“郎君放心,待幾日后我們再打點一番,定能將郎君救出去!”
“嗯……”林落點點頭,垂著眼,忽問:“裴云之知道我被抓了是不是,是他讓你們來做這些的嗎?他來東郡了嗎?”
說實在話,林落說這話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是他把林元燁想得太良善,不知自己竟會被軟禁起來。
裴云之本就有公務在身,如今聽他被林元燁抓起來了,定又要分心操勞。
侍從愣了愣,倒也知道林落和自家主子的關系,如實道:“長公子還有要事,沒來東郡,不過他吩咐了我們務必要將郎君救出去。”
侍從聲音著重強調了最后一句,是實話,也是怕林落傷心。
只是在他說完后小心翼翼抬眼去看林落時,只見那人在月色下折著一點瑩潤光色的唇微啟,是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
沒來啊。
沒來就好。
林落總覺著林元燁抓著他不放,并非是為了用他去籠絡誰。
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