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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流言(三)

    小年后,興平帝便封印、封筆,正式宣布休朝。

    一般情況下,大家可以悠閑懶散到來年正月初五,等皇帝完成一系列復雜的啟印啟筆流程后,再恢復兢兢業業打卡上班的日子。

    在此期間,如果是比較有頭有臉的人家,除夕的時候還能受邀進宮飲宴,沐浴天家恩澤。

    而除了拉著宗親重臣們搞團建,皇家除夕宴上的另一出重頭戲,就是由各國使臣進宮朝賀,向上邦皇帝獻上本國最珍奇寶貴的物產,來營造萬國來朝的盛世氣象了。

    因此,作為分管藩屬國業務的鴻臚寺少卿,在這一年間大部分官員最輕松的日子里,蕭扶光反而更忙了。

    今天他不放心地再次拉著阿里不哥檢查了一遍他的禮儀舉止,又苦口婆心好說歹說地勸交趾國的小王子放棄了將一對艷麗的熱帶魚標本獻給興平帝的打算。

    真不能怪他多事,大冬天隔老遠的他都能聞到那玩意兒散發出來的惡臭,外觀就是再好看稀奇,那也不適合大過年的拿到皇帝面前啊。

    交趾國王子抱著死魚盒子遺憾地離開了,阿里不哥卻還杵在原地,老神在在的,完全沒有叨擾了主人家的自覺。

    蕭扶光轉身就看到這人居然又坐下了,被迫加了好幾天班的怨氣瞬間爆發,沒好氣道:“明日就是除夕了,大王怎么還不回去好好準備。”

    可惜柔然王的臉皮比棺材板還要厚,阿里不哥對他的眼刀置若罔聞,坐下后還熟門熟路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悠悠哉哉地品上一口:“世子換茶葉了?吃著倒是比之前的合口。”

    蕭扶光都要沒脾氣了,在他對面落座后也端起了茶盞:“是湖廣新貢的團茶,大王要是喜歡,走的時候讓書吏給您拿上幾餅。”

    “就說世子這里總有好東西。”阿里不哥就像聽不懂他話里話外的逐客令般,笑瞇瞇地放下茶盞,“提到湖廣,小王聽說,上邦江南一帶,近日似乎有些不太平?”

    蕭扶光臉色冷淡下來:“大王消息倒是靈通。”

    見他動了真怒,阿里不哥趕緊解釋:“并非小王有意探聽上邦國事,實在是事出有因。”

    “您也知道,小王因著是初來乍到,一直都交代族人深居簡出低調行事,生怕行差踏錯得罪京中貴人,又哪里敢到處探聽消息。”

    他說的都是實情,蕭扶光神色漸漸緩和下來,示意他繼續,于是阿里不哥又道:“昨日,豫章郡王府上突然給小王下帖子,說是邀小王過府一敘。小王想著與郡王殿下也算是有過前情,便赴了約,誰知席上王爺許是多喝了幾杯,就把江南的事兒一氣都給說了。”

    “小王見情況不對,立馬告辭離開了,只是當時另有幾國使節還在席上,不知他們又是什么時候走的。”

    豫章郡王?

    三皇子?

    蕭扶光腦子里拐了個彎,才將這個陌生的封號和人對應了起來。

    三皇子聞承旬在京中從來就是個透明人,就算是封了郡王,他也從來沒有辦過一回正經的差事,甚至就連他的郡王頭銜,來頭也都不是十分光彩。

    就這么一個人,要權沒權要名沒名的,為什么突然跑出來摻和一腳?

    一直到送走了阿里不哥,又細細將所見所聞寫成書信遞往東宮后,蕭扶光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

    不過他不清楚不要緊,事件的正主卻是一眼就看出了其中關節。

    將手中的鵝黃箋紙反過來輕輕覆到桌上,聞承暻看向臉皮一天比一天皺巴的常喜,難為他還能笑得出來:“孤這三弟,平時看著不太機靈,膽識倒是一等一的,連玉石俱焚的招數都想出來了。”

    三皇子突然發這種對他自己毫無益處的癲,當然不是因為他吃擰巴了。

    這段時間,林家和他的胞弟五皇子越走越近蜜里調油,對他和冷宮里的賢妃不聞不問,這明擺著將他們當成棄子的態度,徹底惹惱了聞承旬。

    他再傻再平庸,終究也是一位皇子,從小耳濡目染之下,當然懂得外家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隱秘期盼和籌劃。只是外家所求風險甚大,所以聞承旬以前故作懵懂無知,只安心等著林相布局謀算,若真能成就大業當然最好,若是不能,他也能一推四五六,半點責任不沾手。

    誰知一場突如其來的出使打亂了他的全部計劃,自打從虢陽回來,聞承旬就明顯感覺到外家已經放棄了自己,轉而支持起了五弟。

    對他而言,這是絕對無法容忍的背叛。而他做出的反擊,就是盡量給他的好外公和好弟弟招惹到盡可能多的注意力和猜疑。

    所以就有了豫章郡王廣邀各國使節,齊聚王府飲宴暢談國事的荒唐一幕。

    “真是一出好戲。”被迫圍觀了一場狗咬狗的太子殿下淡淡的評價道,“只是孤沒工夫理會他們。”

    常喜看著他眼下的烏青,心疼道:“您忙活了這些天,真的應該好好休息了,剩下的布置就交給老奴來吧。”

    聞承暻笑笑:“不急,待孤再看看京城布防圖。”

    雖然心里不是十分贊成主子這么廢寢忘食,常喜還是乖乖地讓人抬來蕭世子送給殿下的那副精致的京城全景圖,現在這玩意兒上面已經被太子插了不少小旗子作為標記,看起來更像是某種軍事用品。

    聞承暻打量了一會兒,拈起一面紅色小旗,慎重地插了上去:“除夕宴后,替孤約靖遠侯敘話。”

    *

    比起六百里加急,朝廷邸報的速度要慢上不少,在過完小年后,京中大小官員才陸續知道了江南的事情。

    據說是今年夏秋雨水過于充沛,長江中下游洪澇頻頻,江南地區除湖廣受災最重,就連廬州府至松江府一帶也頗受影響。

    當地官員為了政績,不僅向朝廷瞞報受災的事實,還強行向百姓征收了一波夏稅,至于秋稅,他們實在是榨不出來了,不然也不會驚動朝廷派欽差下去催繳。

    欽差們一去,倒是正中地方官的下懷,紛紛打著欽差的名頭下了死手摧稅,將現成的一口黑鍋扣到了欽差的頭上。

    所謂“催稅”,遠遠沒有聽起來那么溫和。

    衙役和官兵們為了完成任務,拿走百姓賴以為生的耕牛和來年的種子都是輕的,發生爭執后動起手來可不會管人的死活,一來二去間,難免葬送幾條人命。

    百姓們在這重重盤剝之下,發生幾起圍堵官衙怒殺欽差的案子,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鴻禧樓里,宋如淵正在出神,他身邊的同僚渾然不知,還在眉飛色舞地小聲蛐蛐:“嘖嘖,聽說陸大人是被暴民圍起來活活打死的,死后還被扒光了衣服,吊在府衙的公堂之上,等官軍奪回府衙后才把人解了下來,據說解下來的時候他脖子上只連著一絲肉皮兒,差點就連個全尸都落不下。”

    也真是難為他的消息如此靈通,年前他們主簿司的人都被關在詹事府里出不去,除了幾件要緊的大事,對于外面的消息宋如淵是一問三不知。江南的情況,他也不過是通過邸報才略微了解到一點。

    而同僚提起的陸大人,正是當初和他們一起進來的三位通事舍人之一,后面辦錯差事被逐出了詹事府,沒想到居然又被派回江南了。

    八卦完一波后,同僚拿胳膊肘拱了拱他,神神秘秘地:“聽上頭的大人說,陸大人是因為得罪了太子,才被派到江南送死的。不過我覺得太子殿下不像是那種小心眼的人,簡文你覺得呢?簡文??”

    同僚的再三呼喚之下,宋如淵勉強找回了神智,驢頭不對馬嘴的回了句:“誠如張兄所言。”

    張舍人都要被他這明晃晃的敷衍給氣笑了,大手毫不留情地朝他肩膀一拍:“你這幾天怎么魂不守舍的。今日可是主簿大人做東,你千萬得精神點。”

    休朝之后,太子詹事府也放了大假,為了慶祝他們這些新進的屬官們終于可以出府放風,柳主簿特意做東,在鴻禧樓定了一桌最貴的席面招待他們。

    宋如淵笑笑,謝過同僚的好心提點,強打著精神應付起這頓飯,席間少不得被灌上幾杯。

    柳主簿是北地出身,愛喝辛辣性烈的高粱酒,宋如淵本來就量淺,幾杯烈酒下肚之后只覺天旋地轉,暈暈沉沉地就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等他再有意識的時候,席都已經散了,他自己則是被張舍人和一個書吏架在肩上往外走,張舍人一邊走一邊和柳大人打包票:“您放心,下官一定將宋大人平平安安的送回去。”

    接下來柳大人又交代了些什么話,只是他意識還有些迷糊,隱隱綽綽地聽不太真切。

    知道張舍人這是要送自己回家,宋如淵也就安心地被扶上了馬車,靠坐在車窗旁邊,借著冬日的寒風醒酒。

    不多時張舍人也上車了,看著他似真似假地抱怨:“你倒好,三杯酒下肚就人事不知,留我一個被柳大人拉著灌。”

    宋如淵朝他歉意地笑笑,依舊轉頭看向窗外,他現在實在是提不起精神來應酬。張舍人也不計較,坐穩后吩咐了一聲,車夫鞭子一抖,馬車緩緩行動起來。

    看著窗外漸次倒退的街景,宋如淵還是有些恍惚,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天,他還是難以接受,關九,居然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死了,就那么慘烈地死在與自己一墻之隔的地方。

    圍繞關九的死,外面流傳著各式各樣的謠言,宋如淵一個都不信。

    外人不知情,但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關九是被懷王看上的人,又怎么可能會和太子扯上關系。

    而且如果真是太子所為,那關九是絕無可能如他家人所說,繞過東宮鐵桶一般的防衛,將書信遞到同鄉手上的。

    再說了,關九來京城之后一直深居簡出,除了自己,他哪里還認識別的同鄉。

    等等,一個可怖的想法劃過宋如淵的腦海,嚇得他瞬間坐直——對啊,除了自己,關九哪還有別的同鄉?!

    另外,這輛馬車,怎么走的好像不是他回家的路……

    “終于發現了?”張舍人的聲音從他背后響起,熟悉的音色卻無端透出森森寒氣,“簡文兄,關相公的絕筆信,當然是您這位詹事府當差的好同鄉,冒死替他送出去的啊。”

    宋如淵后背一僵,緩緩轉過身體,看向變得陌生的同僚:“張大人,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馬車已行至外城,下一刻就能駛出城門,眼見就能大功告成,張舍人也樂意大發慈悲讓他做個明白鬼:“您不明白不要緊。不過現在京中流傳著一句詩,您一定聽說過。”

    他靠近宋如淵的耳朵,一字一句的念了出來:“清泉鳴玉珂,馮夷何自苦。”復又一樂,“據說此詩是先貴妃遺筆,講得正是她和太子的**丑事。”

    宋如淵早在聽到前幾個字時,便心頭巨震,聽完他說的全部內容更是如墜冰窟,呆呆道:“不可能,那分明是我在羅家看到……”

    “噓——”張舍人將手指抵到嘴唇上,發出夸張地噓聲:“您看,您就是知道的太多,還管不住嘴,這才招得我主子不快活。”

    說完他不再廢話,抬手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物什,朝著宋如淵招呼了上去。

    宋如淵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便只看到了同僚那張掛著興奮詭笑的大臉,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第92章 流言(四)

    除夕。

    辭舊歲,迎新春。

    一年一度的天家盛會如期而至,喧囂熱鬧一如往昔,仿佛入冬以來就一直籠罩在皇城上空的重重陰霾從未存在過。

    席間宗親重臣們觥籌交錯,心照不宣地把江南的破事撂到一邊,后宮的妃嬪命婦們環佩叮當,完全沒有人會不長眼色的提起太子選妃之事。

    整整一天,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夸張到有些虛假的笑容,生怕自己破壞了喜慶祥和的氛圍。

    今天靖遠侯一家仍然受到了內監們隆重的款待,不過這一回蕭扶光因為領著差事,就沒和父親坐到一起,而是與藩國使臣們一起坐到了偏殿里。

    柔然王還是那么沒臉沒皮,熟練地搶占了最靠近他的位置,坐下后就盯著他席面上一看就是內監額外孝敬的那個黃銅鍋子嘖嘖有聲:“不愧是世子爺,就是比其他人有臉面些。”

    對于他的調侃,蕭扶光渾不在意,大冷的天能吃口熱乎的比什么都強。

    他不僅不以為意,還作勢“威脅”道:“大王既然知道,那還不趕緊討好討好本世子,待會兒還能分你一口熱酒。”

    沒錯,宮宴就是這么坑爹。

    正殿里緊挨著皇帝太子的皇族嫡支和朝廷大員們當然是熱酒熱菜應有盡有,偏殿無人問津的遠支宗室和虛職勛貴卻常常連口熱茶都混不上。

    反正席間伺候的小黃門吃定了這些人不敢差評,那肯定就怎么方便省事怎么來咯。所以,其他人能每桌有壺酒就不錯了,想讓宮里的這些爺給他們大費周章的溫酒是不可能的。

    不過阿里不哥在北疆那種苦寒之地長大,對他來說喝冷酒才是正常,溫酒是弱唧唧中原人才會有的窮講究。

    但蕭世子難得肯給他幾分好臉,他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掃興,立馬拱拱手,做出求饒的樣子:“是小王多嘴了,還請世子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好歹賞我一口酒吃。”

    蕭扶光一樂,旁邊伺候的小黃門知情識趣,過來先是給阿里不哥斟了滿滿一杯溫熱的玉泉酒,又在門口攔住一個端著酒壺往前面正殿去的宮人:“好哥哥,這壺熱酒先饒了我,煩您再回去取去。”

    那被半路劫了酒壺的宮人橫眉豎眼張口欲罵,冷不防瞥見了他后面穿著大紅世子朝服的蕭扶光,連忙改換了臉色,笑著過來打了個千兒:“原來是蕭大人要酒。只是不湊巧,奴才是在前面伺候幾位將軍的,壺里面裝的都是烈酒,恐怕您喝著不順口。煩您等一等,奴才現在就回去取玉泉酒去。”

    蕭扶光微笑著從小黃門手上接過那壺酒,隨手放到阿里不哥的桌上:“不用勞煩了,這酒是給大王的,烈一些才好呢。”

    那宮人這才注意到一旁的柔然王,雖不認得阿里不哥,卻也因為蕭世子的緣故沖他笑了一笑,才躬身退下。

    要說一開始阿里不哥還有閑心調侃,如今見隨便一個內侍都對蕭扶光極其恭敬殷勤,在震驚的同時,也讓他不得不重新考量起靖侯世子在太子面前的地位來。

    其實聞承暻考慮得再周全,最多也就是吩咐常喜打點好席面上伺候的奴才。他又沒傻到把蕭扶光提溜出來當靶子,怎么可能折騰到闔宮上下都知道他格外重視靖侯世子的程度。

    那個被攔住的宮人,則單純是因為曾經在甄進義手下做過事,見識過世子爺在他們甄爺爺面前的派頭,所以才會上演剛剛那出無縫變臉術。

    看著柔然王臉上越來越凝重的表情,蕭扶光端起茶盞掩住嘴角的壞笑,真相如何不重要,能唬住這人就是好事。

    接下來一段時間,阿里不哥果然消停了很多,不再若有似無地試探,言語間也慎重了起來。

    蕭扶光得了清凈,也沒忘記正經事,剛遠遠見到一個六品太監模樣的人從外面走過來,他蹭一下站了起來,提醒各藩國使節:“時辰差不多了,大家收拾收拾吧。”

    使臣朝賀的環節其實沒什么看頭,在座的都是大雍最頂層的權貴,什么曠世奇珍沒見過,幾個蕞爾小國舉國之力獻上的珍寶,連讓他們抬一抬眼皮的資格都沒有。

    但是今年不一樣,除了依舊乏善可陳的寶物外,列位大人們還有一個最大的活寶貝可以湊趣。

    作為第一任由大雍皇帝冊封的柔然王,“活寶貝”本人已經做好了被奚落嘲笑的心理準備,一絲不茍地三跪九叩完畢,獻上象征著本族王權的狼牙匕首后,阿里不哥恭順地垂手侍立,等待著迎接即將到來的屈辱。

    興平帝饒有興致地讓他抬頭,上下打量幾眼后,轉過臉去和太子道:“朕還從未見過柔然人,沒想到這蠻子長得倒和中原人差不多。”

    聞承暻還未說話,隔著一張桌子的豫章郡王搶先開口,怪腔怪調的:“都說柔然王當王子的時候就醉心漢學,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就長得像漢人了。”

    阿里不哥稱王前的經歷從來就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被三皇子拿出來開涮,席上的大人們也都給面子的笑了起來。

    唯有懷王看到底下站著的柔然王神色僵硬,不由得面露不忍,端起杯子打圓場:“父皇,柔然已服王化,大雍四海升平。逢此盛世,兒臣以為,在座諸公皆當浮一大白。”

    他話說的漂亮,哄得興平帝哈哈一笑,眾人亦是轟然叫好,紛紛舉杯起身一飲而盡,場子一下子又熱鬧了起來。

    沒人再理會他,阿里不哥又尬站了一會兒,才在小太監的引領下朝著上面磕了一個頭,準備靜悄悄地退出去。

    在跨出正殿大門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回頭望了一眼,只見那位素昧平生的大雍懷王殿下遙遙一舉杯,笑意溫和儒雅。

    *

    散席之后,蕭扶光比他爹先出宮門。

    頂著寒風走了一路,回到被拾掇得香香暖暖的馬車里,揣上燒得暖洋洋的手爐,一下子舒服得他好懸沒睡過去。

    萬幸只等了不到一盞茶時間,板著臉的靖遠侯就攜著一身寒氣出現在了馬車外。

    蕭扶光連忙一骨碌翻身下去,孝順地將老爹扶了上來,好奇打探:“先前兒子好像看到您跟著常內相身邊的小公公出去了?難道是殿下找您說話兒?”

    究竟是有多熟悉,才會連東宮隨便一個太監都能認出來。

    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靖遠侯眼神復雜難辨,只道:“回去再和你細說。”

    說罷他朝手邊的軟枕一靠,合目不語,仿佛累到了極點。

    他這個樣子,蕭扶光當然不好再打擾,安靜地憋了一路。好容易到家,他剛目光炯炯地看過去,蕭伯言又一抬手,語氣疲倦:“明天再說,先安置吧。”

    見他就要抓狂,同樣也很好奇的小美冷靜地開勸:【算了算了,大過年的。】

    蕭扶光:……

    小蕭很生氣,后果很不嚴重。

    這年頭孝道比天大,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的蕭世子非但不能發火,還得規規矩矩陪著笑臉先把老父親送回外書房,又去正房里給同樣剛回來不久的母親請安,完成一系列動作后,他終于可以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只是今天的小院不知為何,竟出乎尋常的安靜,平時老遠就開門迎接的丫鬟仆從一個不見,就連管事兒的湖筆都沒露臉。

    莫名熟悉的感覺漫上心頭,蕭扶光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天真:大過年的,太子怎么可能跑來他這兒。

    可惜就連他自己也沒能發現,不管表面上多么強裝鎮靜,他伸出去推門的手仍然在因為這點希望渺茫的期待而微微顫抖。

    小院大門虛掩,只需輕輕用力就能推開,可蕭扶光放在門把上的手卻像是灌了鉛一樣,沉甸甸的,使不上一丁點兒力氣。

    他近鄉情怯,里面等候的人卻失了耐性,主動將那扇萬惡的門扉拉開,眉眼含笑:“卿卿怎么遲遲不進來,難道是不想見孤?”

    朝思暮想的面孔猝不及防出現在眼前,蕭扶光的第一反應卻是猛然將人往里一推!

    剛擺出個自以為十分瀟灑的姿勢的聞承暻:……

    看見太子殿下錯愕的神色,不解風情的靖遠侯世子一邊抱拳告饒,一邊偷感很重地探頭往門外看,確定沒人看見后,又立馬將大門關上栓好。

    聞承暻都要氣笑了:“孤有那么見不得人嗎?”

    確認環境安全,蕭扶光放心地湊過去拉住他的袖子,滿心滿眼都是雀躍:“殿下,您怎么來啦?!”

    他個頭略低些,與太子說話時,總習慣微微仰著腦袋。

    聞承暻順著衣袖上傳來的力道含笑低頭,便毫無準備地撞進了那雙貓兒眼流淌著璀璨星河里……

    食色性也。

    此等動人心魄的美色面前,太子殿下心跳漏上幾拍,也算在情理之中。

    見太子一直看著自己不說話,蕭扶光奇怪地搖了搖他的手臂:“殿下?”

    理智回籠,太子殿下強作鎮定:“孤沒事就不能出來看看你?”

    還以為他又在舊事重提,指摘自己每回見面都只知道聊公事,蕭扶光著急忙慌地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您出宮找我干什么,哎呀也不對……”

    他一著急起來嘴皮子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地總說不到點子上,然后又因為這個更加著急。

    聞承暻看他大冬天的腦袋都要急冒煙了,這才意猶未盡地收起了壞心眼,笑的無賴極了:“孤逗你的,這回出來找你,是真的有事。”

    蕭扶光:……

    好嘛,一個個的都拿我蕭某人當傻子耍,真是老虎不發威當我是小豬佩奇啊。

    于是,一怒之下的小蕭同學再次怒了一下,氣鼓鼓地將人請到書房,熟練地泡上茶遞到對方手上。因為擔心太晚了喝茶睡不踏實,他這回泡的還是參茶,簡直不要太貼心。

    聞承暻被他明明生氣還乖乖端茶倒水的可愛模樣哄得胸口酥成一片,心軟和地不像話,聲音都忍不住低了些:“別忙了,你坐過來些,咱們說說話兒。”

    那可不行,中國人骨子里的待客之道讓蕭扶光堅持擺好了茶點,又將小碟子和銀筷放到他手邊,這才一屁股坐到他旁邊的椅子上,歪著頭看過來:“您要說什么?”

    啊,可愛。

    太子殿下面不改色,神情十分正直:“有一件事,因為關乎令尊,孤覺得只有親自告訴你才合適。”

    事關靖遠侯?

    蕭扶光一個激靈坐直了,一雙貓兒眼瞪得溜圓,難道就是今天他們私下討論的事情嗎?

    掩在寬袍大袖里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成拳,聞承暻難得有些緊張:“是關于令尊的調令。”

    “接下來京城恐怕會防務吃緊,所以孤想請令尊暫領九門提督一職。”

    第93章 流言(五)

    啥玩意兒?

    蕭扶光以為自己聽錯了,愣愣地瞪著對面。直到聞承暻又耐心地重復了一遍,他才如夢初醒:“九門提督?我父親?”

    雖然太子做事向來有他的道理,但靖遠侯要是真敢答應,那就多少有點兒拎不清了。

    蕭扶光再次確認:“您和我爹談過了?難道他同意了?”

    九門提督,全稱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負責京城防務和治安,相當于京城軍區司令和公安局長的結合,位高權重且身份敏感,能坐上這個位置的幾乎都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也正是因為九門提督地位的特殊性,大雍后來干脆將九門提督的職責一拆為二,由京兆尹和龍威衛分別承擔一部分。

    蕭家百年侯府,除了陪著太祖打江山的第一任靖遠侯領過幾年九門提督的差事外,再無其他人能得此殊榮。更別提蕭伯言十幾年前就交出了軍權,如今只剩一把半退休的老骨頭,怎么突然又要起用他做京城防衛大隊長了?

    聞承暻就猜到他會是這個反應,但他也不是隨隨便便做下的決定:“江南百姓抗稅,除了有心人惡意挑動,也有地方官盤剝太過,實在過不下去的緣故。年后不久便是春耕,不少百姓手上連種子都沒有,江南定會生亂,所以孤想著親自過去一趟,趕在立春之前解決此事。”

    “馮修微年前悄悄帶了三千精兵回京,如今已隨汝南王世子南下。但我們這一走,京中無可信之人把守,孤實在放心不下。”

    流言再惡毒悚動,也無法真正撼動一國儲君的地位。如今漫天紛飛的謠言只是開胃菜,他們真正的戰場,始終還是在江南。

    對于這一點,聞承暻與他隱于暗處的對手彼此心知肚明。

    富裕的江南一帶是大雍的重要糧倉,要是今年的春耕再無法正常開展,大批填不飽肚子的百姓們聚集在一起,是任何一個統治者都不愿意見到的畫面。

    江南士族們也不是第一次用賦稅倒逼朝廷就范這種手段,實際上過去他們正是仗著掌握了這一套而無往不利,逼退了一任又一任試圖完全掌控江南的皇帝,算是在江南的地界上變相達成了“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美好愿景。

    可惜聞承暻不是以前那些畏畏縮縮的倒霉皇帝,他也完全不在乎史書工筆。對手拿賦稅一事做文章,可以說是正中蠢蠢欲動的太子殿下下懷。

    正所謂,給他一個動手的理由,他還所有人一個清凈的江南。

    此事聞承暻與心腹籌劃多年,草擬了諸多方案,好容易熬到了可以動手的時候,容不得出現半點差錯了,所以這一回他必須親自坐鎮,確保萬無一失。

    但是這樣一來,為了避免有人狗急跳墻趁他不在京城的時候找事,換上一個靠譜的九門提督就顯得格外重要了。

    思及此,聞承暻繼續解釋道:“萬一京中生變,孤需要有一個能名正言順控制住京城局勢的人。現在京兆尹地位不夠高,甄進義又只是個內官,他們都當不起這個重任。而令尊資歷足夠,在軍中又有威望,簡直就是九門提督的不二之選。”

    “京城有陛下在,難道他還不夠名正言順?您想干嘛,造反啊?”

    蕭扶光一個不小心,就被沒把門的嘴巴出賣了真實想法,嚇得他連忙捂住嘴,朝太子心虛地眨巴著大眼睛,瘋狂找補:“哈哈,我就是隨便說說。”

    這敢做不敢當的慫包模樣,勾得聞承暻抬手一個爆栗,只是在要敲上他腦門兒的上一刻及時收手,改成揉揉他的腦袋。

    直到把蕭世子為了進宮特意梳得整整齊齊的發絲揉到亂七八糟后,聞承暻方才解恨地收回手:“你瞎想些什么呢!孤是擔心到時候有人想挾天子以令諸侯。”

    說完便將這段時間對懷王積攢下來的疑慮一股腦子倒給了蕭扶光,又道:“孤明示暗示過幾次,奈何父皇怎么也不肯相信皇兄心懷不軌。孤也沒有辦法,總不能太傷了老人家的心。”

    興平帝再偏愛嫡子,懷王始終也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有哪個父親愿意看著孩子們自相殘殺呢,他對懷王的種種異常視而不見,又何嘗不是一種自我麻痹。

    但皇帝還保留著君王罕見的慈父之心總歸是一件好事,聞承暻不愿意做那個戳破父親幻想的惡人,就只能盡可能在保證興平帝安全的基礎上去實現自己的目標。

    蕭扶光“哦”了一聲,算是暫時被說服了,但他對老父親的能力十分懷疑:“我爹這些年連馬都騎得少了,您讓他拱衛京師怕是會拖后腿哦。”

    除了對老父親能力的不信任,他還有更深層不方便訴諸于口的擔憂:如果真要在皇帝和太子中間選邊站,靖遠侯的立場未必與他一樣堅定。

    可是最該擔心的太子殿下本人,對靖遠侯卻莫名其妙地信心十足:“今天早些時候,令尊已經應承了孤之所請,相信過不了幾日,京郊大營的幾位參將也會上門拜見。”

    沒有設九門提督的時候,京兆尹和龍威衛雖然分別代行職權,卻都不夠格插手京郊大營的護軍。靖遠侯此番走馬上任,倒是可以名正言順統領京城護軍。

    看著欲言又止的心上人,太子殿下臉上的笑意更加溫煦,他傾過身體,刻意地拉近兩人間的距離,聲音壓得低低的,卻還是遮不住話中的調侃意味:“是因為令尊值得信任,孤才敢將后背交付于他,并不是全然看在卿卿的面子上,卿卿只管放心,”

    兩人坐得本來就近,此時聞承暻呼出的熱氣幾乎擦著他的耳朵過去,突如其來的熱意刺激地蕭扶光條件反射坐直了身體:“什么叫看在我的面子上?我可從沒這么說過,您別冤枉人!”

    被看破心思的蕭世子垂死掙扎,抵死不承認他的確自戀地以為靖遠侯能得重用是因為自己的關系。

    太子殿下也見好就收,欣賞了幾秒面紅耳赤的小紈绔后,好心地轉移了話題:“最早明日,最晚不會出上元節,幕后之人應該就會有新動作,十有八九會把江南抗稅的事情硬歸到孤的品行不檢頭上。到時候孤會順手推舟一把,朝中的聲音不會太好聽,你不用太過在意。”

    他說得容易,可蕭扶光怎么可能做得到不在意?

    蕭扶光一想到京城里流傳的那些瞎扯淡的謠言就生氣,一雙眼睛瞪得比仲秋的月亮還圓,里面滿滿的都是憤怒:“現在外面傳的就已經夠離譜了,他們還想編排些什么瘋話?!”

    這些日子別說苦哈哈四處抓人的京兆尹了,就連蕭扶光手底下扣留的說書先生都有好幾十個,可惜他們的努力徒勞無功,京中關于太子的傳言還是一天比一天烏煙瘴氣。

    又是說太子玩男人把人玩死的,又是說他和馮貴妃**的,簡直是什么瞎話都敢編,偏偏還真有大把的人相信,氣得蕭扶光都沒忍住親手把最開始傳謠的那個說書先生給暴cei了一頓。

    其實,對于那些中傷詆毀的言論,聞承暻內心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般生氣。拿名聲做文章,只能傷害到在乎名譽的人。而他他恰恰只看重實際的利益,最不在乎浮名。幕后之人大抵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后面才會將馮貴妃扯下水,希望能借此激怒他,最好能刺激到他自亂陣腳。

    現在倒好,該被刺激的對象巋然不動,理論上八竿子打不著的靖侯世子倒是被氣的團團轉,牙根兒咬得死緊,腮幫子都鼓起來了。

    聞承暻沒忍住上手捏了一下,笑瞇瞇地:“孤都沒生氣,卿卿又何必如此動怒。”

    動手動腳也就算了,這說的還算是人話嗎?被偷襲的世子爺捂著左臉,不爽地看向對面,滿眼都是控訴。

    太子殿下完全沒有要悔改的意思,意猶未盡地收回作惡的手:“流言蜚語而已,孤行得正坐得端,當然不用放在心上。”

    說到這里,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歪頭看向蕭扶光:“說起來,卿卿似乎從來沒有懷疑過流言的真假,真就這么信任孤?”

    蕭扶光覺得他莫名其妙,這有什么好問的:“但凡是見過您的人,應該都不會相信那些胡說八道吧!”

    那可不一定。

    人總是更樂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東西,而上位者光鮮畫皮下的惡臭骯臟,正好就是大多數人更加樂于接受的“真相”。這段時間,除了朝夕相對的常喜,聞承暻可沒少從心腹們的臉上看到隱藏得極深的探究。

    盡管他問心無愧,但是蕭扶光毫無保留的信任,仍然讓融融暖意不斷地從他心頭擴散開,匯入四肢百骸,讓人覺得熨帖又踏實。

    也正是在這股暖意的熏陶下,聞承暻一時有些飄飄然,沖動之下說出了原打算隱瞞一輩子的故事:“其實流言之中,有一件事是真的。”

    “姨母去世前,的確身懷六甲。”

    蕭扶光詫異地抬頭,可太子像是沉浸在了往日的回憶里,沒有理會他,而是自顧自地往下說道:“孩子不是父皇的,但姨母寧愿赴死,也不肯供出那個男人。”

    冷不防聽到內容可怕的皇家秘辛,理智告訴蕭扶光提醒太子就此打住,但聞承暻目光中的隱痛卻讓他改變了主意。

    伸出手,輕輕覆上另一個人的,蕭扶光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父皇大怒,不是因為姨母對他不忠,而是因為,她出現在了東宮的床上……”

    聞承暻還記得,那天正好是端陽日,他被兄弟們圍起來灌了幾杯雄黃酒,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明明沒有喝多少,卻醉得不像話,只能提前暈暈乎乎地回了東宮。因為酒醉,他也沒發現臥房里安靜地不像話,迷糊間摸到床沿便躺下了。

    等他再醒過來時,看到的便是暴怒的父皇,一身是傷的常喜,以及,神色絕望的馮貴妃……

    在聞承暻面前,興平帝一直是個滿分的好父親。就算親眼看到兒子與貴妃赤身裸體的躺在一起,他也未曾怪罪聞承暻半分,只是雷厲風行地處死了東宮除了常喜之外所有的奴才,又命人徹查迷暈太子貴妃的迷藥來源。

    要查找藥物,就少不得需要太醫請脈,而太醫這一把脈,就把出了了不得的東西——長久不曾與陛下親近的馮貴妃,竟然已有三月的身孕。

    第94章 流言(六)

    先是勾搭馮貴妃,等她有孕之后,再構陷太子與其不倫……

    一出多么惡心,又是多么精巧的連環毒計。

    蕭扶光背上浮出一層細密的冷汗,呆呆地聽著太子繼續往下說:

    “那天常喜被人支了出去,發現孤與姨母躺在一張床上的,是一個在孤身邊伺候多年的大宮女,她慌張之下鬧了起來,東宮不少人也都聽到了。”

    “若非父皇一意袒護,將那天當值的奴才口供不問一律仗殺,恐怕孤這個太子早就當不下去了。”

    背后之人怎么也想不到,興平帝真正的做到了兒子如眼珠、女人如衣服,哪怕自己與馮妃私通罪證確鑿,他的選擇仍然是維護兒子的名聲。

    但蕭扶光聽著聽著,咂摸出了一點不對勁的地方:“口供不問……難不成,陛下真的懷疑您和貴妃娘娘?”

    聞承暻苦笑:“任誰親眼見到那般畫面,怕是都會心存疑慮。親眼所見。再者,姨母哭著說不干我的事,卻又寧死不肯供出背后的男人,父皇只當她是在為我遮掩。”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蕭扶光目瞪口呆:“可陛下對您分明倚重有加,若是他相信您和貴妃有私,怎么可能還會如此……”

    興平帝對太子的態度,用“倚重”二字形容都猶嫌不足,依蕭扶光看,簡直就是無條件的信任和包容。

    但從人性的角度出發,兒子給自己帶了好大一頂綠帽子,就算興平帝是個絕世慈父,愿意為太子遮掩,父子之間也絕不可能是現在這般毫無嫌隙的樣子啊。

    聞承暻微微合上雙目,不叫人看出他眼底的苦澀,良久才啟唇道:“當日,孤看出父皇心存疑竇,當即跪下請命徹查此事。父皇舐犢情深,雖然忿怒難當,但還是同意給孤一月時間調查。”

    “說是查證,其實孤早有猜測,要做的不過是印證罷了。”

    “因此,就算姨母想一人扛起所有罪責,孤也很快查明,那個蓄意勾引妃嬪、做局栽贓儲君的男人,就是當時孤的太子洗馬。”

    “魏大學士。”

    魏大學士,好生耳熟的稱呼。

    蕭扶光在腦海里低聲呼喚系統:【這個魏大學士,就是當初你讓我拯救的被下獄的那一個嗎?】

    小美聲音怏怏的:【就是他。】

    這就很不對勁了。

    蕭扶光已逐漸摸清楚了系統的尿性,如果魏大學士真的曾對太子不利,那他根本不可能被選中成為挑戰任務的對象:【這不對吧?你怎么可能安排我去救太子的對頭。】

    小美還來不及答復,聞承暻已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補完了故事的全部真相:“那時孤年輕氣盛,查出所謂的真相之后,不顧姨母的求情,率先處決了魏大人。姨母痛失所愛,萬念俱灰之下,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再度惹惱父皇,便也被賜了毒酒,追隨魏大人而去。”

    “誰知,他們有情是真,魏大學士蓄謀陷害孤一事卻是被冤枉的。”

    說起來,這也是一對被深深宮闈拆散的可憐人。

    馮貴妃待字閨中時,也是如同馮修微一般,活潑生動的馮家女兒,愛好交游玩樂的她,在某一日出門時偶遇了不得志的魏姓學子。

    一個是才華橫溢的英俊書生,一個是嬌俏可人的美貌少女,男未婚女未嫁,一來二去間,兩人互生情愫,是多么的順理成章。

    馮家也不是什么古板的家族,家中長輩知曉這對小兒女的情意之后,不僅沒有生出棒打鴛鴦的想法,還張羅著為書生延訪名師,希望他能早日高中,風風光光的迎娶自家掌上明珠。

    誰知,就在一切往好處發展的時候,宮中卻傳來了馮皇后崩逝的消息。

    皇后猝然離世,獨留年幼的太子在危機四伏的深宮里艱難度日,就算興平帝努力想照顧好這個孩子,奈何忙于朝政的他分身乏術,無法為太子遮擋下全部的風雨。為此,焦頭爛額的皇帝只好向愛妻的娘家求助,希望他們能再送一個女孩子進宮來照顧聞承暻。

    對馮家而言,太子之于家族的意義毋庸置疑,他們絕不可能拒絕皇帝的要求。但當時馮家與皇后同輩又適齡的女孩子,只有馮貴妃一人……

    在太子又一次無故“病倒”之后,背地里不知道流了多少淚水,哭干了眼淚的馮姑娘終究還是步入那臺金黃的花轎,斬斷了情絲,成為宮中地位最高的女子。

    興平帝不清楚她未嫁時的那段公案,卻也對臨危受命的馮貴妃心存內疚,對她敬重有加。馮妃也了解自身使命,進宮后兢兢業業地照顧太子,細致到聞承暻喝進去的每一滴水、吃進去的每一粒米都要經過她的嚴密檢查,才能被送進東宮的大門。

    得了她的照顧,聞承暻這個喪母的小可憐終于順順利利地長大,逐漸開始彰顯大權在握的儲君氣度。如果日子就這樣過下去,盡管年輕時的遺憾無法再抹平,只要等到太子登基,馮氏便是妥妥的一國太后,尊貴已極。

    可惜造化弄人,就在聞承暻長大到可以組建太子詹事府的班底時,當年那個不得志的書生,也已經榜上有名,并在有心人的一路托舉下,出現在了尚顯青澀的太子面前。

    ……

    后面發生的故事,便不用再細說了。

    聞承暻嘆了口氣,為整個故事畫上終章:“孤冷靜下來又命人細細查探過,魏大人對姨母一片癡心,兩人情難自抑之下做了錯事。有孕之后,姨母慌亂之中漏了行跡,便被另一位曹姓宮妃利用,拿來設局陷害孤。”

    “從此之后,宮中便再無馮、曹兩家的女子。”

    “只是如果當年孤能夠不那么沖動,或許姨母和魏大人也不用白白賠上性命……”

    見太子有自責的意思,蕭扶光連忙握住他的手,心疼地打斷:“這怎么能怪您呢?”

    不論有沒有蓄意構陷太子,馮貴妃兩人私通都是板上釘釘的罪行,被發現就是死路一條,與聞承暻沖不沖動又有什么關系。

    在了解往日的秘聞后,蕭扶光終于明白了聞承暻在面對流言蜚語時的氣定神閑究竟從何而來——他的敵人從未停歇,他也一直活在常人看不見的刀光劍影里,流言看似鋪天蓋地,卻也不過太子曾經經受的冰山一角罷了。

    窺見心上人眼底的疼惜,聞承暻微微怔住,隨即用手指輕輕刮了刮他的臉頰,好笑道:“卿卿何至于此,孤可不是任人欺負的小可憐。”

    他非但不可憐,還從明刀暗槍里飛速地成長了起來,反手把一個個年長他幾十歲的對手殺的殺、關的關,簡直好不快哉!

    就像這一回,要不是陳家的老狐貍真被他逼急了眼,又怎會如此用力過猛,就差直接昭告天下他們這是全力一搏了。

    聞承暻不覺得自己受了多大委屈,蕭扶光眼圈卻都全紅了,起身悶悶地栽到他懷里,聲音就像是鼻子里發出來一樣,鈍得發澀:“我當然知道您是最厲害的,只是、只是一想到你那么小的時候就要經受那么多惡意,我也會心疼啊……”

    靖侯府的椅子都做的很大,蕭世子書房里的更是其中佼佼,空間容納兩個成年男人都綽綽有余。

    感受到胸前傳來的熱意,聞承暻仍有些不敢相信發生了什么,直到他僵硬地抬起手,笨拙地環上了身前之人后,才終于感覺到了一絲真實。

    將臉貼在美人緊實精瘦的胸膛上,享受著對方生疏卻小心翼翼的懷抱,蕭扶光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絲毫不顧小美在腦海里幾近崩潰地瘋狂大叫:【放開!那個混蛋太子,你放開小蕭啊啊啊啊!】

    悄悄牽住對方的衣角,確定太子已經被自己這一招給迷得昏頭轉向后,蕭扶光輕輕拽了拽他的衣服,小聲請求:“我只要一想到您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苦,心里就難受得不得了,所以這次去江南,您帶上我好不好?”

    聞承暻被胸前毛茸茸的腦袋蹭得飄飄然,再加上懷中人溫言軟語地一求,就算此時蕭扶光想要的是星星,他也會把月亮一并捧來雙手奉上,哪里還管得上那許多。

    當下頭一點,應承道:“好,就讓你和孤一起去。”

    “哈!”計謀得逞,狡猾的靖遠侯世子一個鯉魚打挺,比泥鰍還滑溜的從太子懷里脫身,指著他大笑:“這可是你親口說的!去江南要帶上我!”

    懷里驟然一空,耳邊傳來囂張的大笑,聞承暻哭笑不得地反應過來,自己居然中了這小子的美人計!

    他又氣又笑,起身沖著還在美滋滋的壞小子臉上恨恨地一掐:“這次孤只帶馮修微和沐昂之,你想都別想!”

    蕭扶光嘴巴都被他扯成了鴨子嘴,扁扁地抗議:“你還是太子呢,不帶出爾反爾的。”

    再補上一只手,雙手齊齊開動將壞小子氣鼓鼓的臉蛋揉捏得亂七八糟,聞承暻笑瞇瞇的:“卿卿這就錯了,孤從來什么就不是一諾千金的人。”

    居然還能這樣?

    蕭世子憤怒地抗議!

    然后太子輕描淡寫地表示抗議無效,通通駁回。

    蕭扶光:……

    見不得這兩人過于親近的小美趕緊煽風點火:【所以說嘛,男人就沒一個靠譜的,小蕭你還是離太子遠一點比較好。】

    【你住嘴啊!】窩里橫的蕭世子怒罵系統。

    小美“嚶”了一聲,還是乖乖閉了嘴。

    耳朵恢復了清凈,蕭扶光再度看向太子,動之以情失敗的他決定再試試曉之以理:“你也知道我身上是有些神通的,帶著我下江南,至少不用擔心迷路啊。”

    多么好用的人形導航啊!鄉黨您確定真的不用帶上一個嗎?

    蕭扶光一邊歷數系統能力的厲害之處,一邊用皮卡皮卡的貓兒眼狂電太子,希望能喚醒他殘存的良知。

    可惜中招過一次的太子殿下現在定力十足,直接屏蔽了他帶電的大眼睛,冷酷地宣告結果:“在大雍的國土上,還用不著你帶路。”

    “可是……”

    蕭扶光都要急哭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對朝政一無所知的政治小白了,他很清楚太子這次的江南行就是奔著跟江南士族魚死網破去的,可是強龍難壓地頭蛇,到時候地頭蛇抱團狗急跳墻了怎么辦?

    只要一想到接下來聞承暻可能面對的各種危險,蕭扶光的心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攥起來了一般,生疼生疼的,疼得他眼眶都實打實地紅了一整圈,圈住了瘋狂打轉的淚花。

    許是覺得流淚丟臉,好面子的小紈绔將腦袋抬得高高的,扭著臉固執地不肯看他。

    看到他這幅模樣,聞承暻的心又酸又軟,酸澀地一塌糊涂。

    經歷過馮貴妃的事情之后,他素來對男女之情嗤之以鼻,認為這是只會拖累自身的無用情緒,應當被徹底摒棄。

    可事到如今,聞承暻終于后知后覺的,理解了當年馮貴妃那仿佛要燃盡一切的瘋狂。

    在認識蕭扶光以前,他也絕不可能相信,世界上會存在這么一個人,這個人會給予他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偏袒,能理解他的孤注一擲和離經叛道,并義無反顧地追隨他的每一場冒險……

    同樣的,他的喜怒哀樂會時刻被這個人所牽動,他歡喜對方的歡喜,憂愁對方的憂愁。

    就像現在,光是看到蕭扶光眼角似落未落的淚珠,他的心就幾乎要碎了一地,軟弱地半點不像平常的自己。

    他緩緩地靠近仍在傷心的人,生疏地抬手比劃了幾次,終于將人穩穩地擁在了懷里。

    其間蕭扶光不甘心地掙扎了幾次,那力道卻跟撓癢癢沒什么區別,除了提醒太子收緊手臂之外起不到半點兒作用。

    一度空虛的懷抱再次被填滿,聞承暻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低頭無師自通地在心上人的頭頂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安撫的吻,最后一個印在他紅通通的耳際:“不要傷心了。我向你保證,一定安安全全的回來,連一根頭發絲兒都不會少。”

    懷中本就輕微的掙扎力道變得越來越小,慢慢地全然安靜了下來,聞承暻繼續在他耳邊輕輕啄吻,一個吻后面總是會跟著一句耐心的承諾。

    良久,懷中才響起了蕭世子甕聲甕氣地聲音:“說空話兒誰不會啊,要是沒做到怎么辦?”

    聽出了他話語中的退讓,太子殿下笑的胸腔都在震動:“那就任憑卿卿處置,某絕不敢有異議。”

    ……

    做賊似的把太子送到角門處,等兩人依依惜別完之后,天色都已經伸手不見五指了。

    蕭扶光跟在拿著一盞羊角燈的昔墨身后,主仆兩個狗狗祟祟地往二門處走,昔墨一邊走一邊嘟囔:“二門我進不去,待會兒只能您自己提著燈走了。您說您非要送出來干嘛呢?”

    蕭扶光在他身后探頭探腦,確認一路上除了幾個上夜的小廝外沒人看到自己,狠狠地松了一口氣,伸手將燈從磨磨唧唧的小廝手里奪過來:“瞎嘀咕些什么呢,一會兒我自己走就是了,湖筆姐姐說好了在半道上接我。”

    不過直到蕭扶光一個人偷摸著走到了院門口,都沒遇見來接應他的湖筆,氣得他沖著迎上來的湖筆就是好一通抱怨:“好姐姐,你沒空接我,好歹也記得派個別人去啊。虧得這燈沒滅,不然我這一路可遭老罪了。”

    被數落了一通,湖筆沒有吭聲,只是不停地朝他使眼色。

    蕭扶光順勢看去,卻見她身后冒出來一張嚴肅的面孔,赫然是早該歇下了的靖遠侯蕭伯言。

    蕭扶光吃了一驚,條件反射地先行了個禮,才訥訥地問道:“父親大人深夜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靖遠侯臉上露出一抹罕見的笑意,看似溫和了不少,可他說出來的話卻讓人毛骨悚然:

    “你這是送完太子回來了?”

    第95章 流言(七)過渡章~

    老父親不打一聲招呼就出現,起初的確嚇了做賊心虛的小蕭一大跳,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強作無事道:“殿下不想勞師動眾,是以微服前來,沒想到還是驚動了父親。”

    還“微服”呢,一想到先前管家說太子曾假裝東宮侍衛混進府里,靖遠侯就是心頭一緊,恨不得抬手就揍眼前還在裝乖的不孝子兩拳,這不是哄著太子和他瞎胡鬧嗎!

    沒錯,在蕭伯言看來,太子的行為,用輕飄飄的“胡鬧”二字便足以概括。

    畢竟就算再給蕭伯言三百年時間,他也想不到,太子微服出宮不是為了玩樂,而是單純想拱拱他們老蕭家的白菜。

    在古板的同時又有著與年齡不適配的詭異單純的靖遠侯眼中,年輕人嘛,意氣相投之下做點兒出格的事情并不稀奇,離經叛道的事兒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沒少干過。

    太子看起來再穩重,始終也只是個尚未大婚的年輕后生,因為貪戀宮外風光而悄悄跑出來玩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那個勾太子出來的家伙,就很值得好好教訓一頓了。

    用力瞪了面前的好大兒一眼,直把人瞪得脖子都心虛地縮了起來后,蕭伯言才哼了一聲,轉身往屋里走去。

    蕭扶光在原地踟躕著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又聽到老父親的聲音從前面涼颼颼地傳來:“逆子,還不過來。”

    得嘞,該來的遲早都要來,半點兒也逃不掉。

    微笑著安撫了下臉色蒼白的湖筆,蕭扶光聳聳肩,垂頭喪氣地跟在父親身后進了書房。

    像蕭家這樣的高門大戶,從來都只有子女給父母請安的份,長輩輕易不會踏足小輩們的地盤。

    蕭扶光都從正房搬出來單住小十年了,這還是靖遠侯頭一次走進他的書房,上下看了一圈,見收拾得十分利索,沒忍住點了點頭,捋須而笑:“還算像個讀書人的樣子。”

    只是那株鮮紅珊瑚還是太過惹眼,蕭扶光發誓他爹的目光在上面至少盤旋了三圈。

    擔心又扯出別的事,他連忙陪著笑臉將父親引到先前太子落座的地方,動作飛快地收拾好了殘茶,作勢又要泡新的,意料之中的被靖遠侯攔住了。

    蕭伯言吩咐道:“不用忙了,你且坐下,我有話問你。”

    蕭扶光應了一聲,乖乖在他對面落座。

    靖遠侯便問道:“殿下找你為的是什么事?撿能說的說。”

    他問的十分謹慎,畢竟兒子已是今非昔比了,如今蕭扶光掌握的機要說不定比他這個貴為侯爺的父親還要多。

    聽到他問出這一句,蕭扶光才確定父親根本沒發現不對勁,從進門起就一直提著的那口氣驟然一松,整個人放松了下來,笑著回道:“殿下就說了些接下來的安排,并沒有什么緊要話兒。”

    說著又站起來,向蕭伯言行了個大禮,恭賀他:“殿下適才還兒子透了您的喜信兒,兒子便在這里提前恭賀父親大人榮任之喜了。”

    這說的自然是他要升任九門提督的事。

    看來太子與長子的確是無話不談,蕭伯言起身將人扶起,神色復雜:“看來為父這個九門提督,還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雖然從柔然回轉后,靖遠侯便一直有投效東宮的意思,可他也清楚,太子羽翼漸豐,手下并不缺人驅使。

    他一個失勢的侯爵能這么快得到重用,多半還是太子愛屋及烏,將對長子的青睞或多或少的轉移到了他身上。

    這話靖遠侯敢說,蕭扶光可不敢認,手都要擺出殘影了,瘋狂否認:“殿下說了,是因為其他人都不能服眾,京中只有您當得起這個位置。再說了,九門提督位置何其重要,交給別人他也不放心。”

    “好了。”看到他這拼命扯脫干系的樣子,蕭伯言都要被逗笑了:“為父不是想指摘你和太子的關系,如今你我俱在縠中,既然已經選了邊站,那就不妨坦蕩一些。”

    也就是說,蕭家人以后都可以正大光明的當太子黨,再也不用藏著掖著了。

    蕭扶光垂首聽訓,心道這話您應該跟您那堆叔伯兄弟講去,跟我說這話是個什么意思啊?難道蕭家還有比他更擺在明面上的太子黨?

    靖遠侯也意識到剛才說了句廢話,輕咳一聲后,問出了此行的最終目的:“殿下無端重設九門提督,可是京師有變?”

    蕭扶光盡量撿著能說的都說了,只將太子準備秘密南下一事按下不表。

    誰知靖遠侯突然冷笑了一下:“看來殿下又要悄悄離開京城了。”

    自覺口風很緊的蕭世子:……

    要不說比他多吃幾十年白米飯呢,這政治覺悟就是不一樣。

    第96章 江南(一)

    事情接下來的走向與聞承暻預料的一般無二,剛過完除夕,京城里的流言就已經升級換代,變成了太子荒淫無道觸怒上蒼,以致江南連年受災,民不聊生。

    這股風還吹到了朝堂上,興平帝剛一復朝,御史言官彈劾的折子便如雪花一般飛滿了他的案頭,就連江南公學里的學子也紛紛通過各地學官聯名上書,還有隱居鄉間的大文士在聽說了太子的“斑斑惡行”之后義憤填膺,怒排了數本指桑罵槐的折子戲,誓要雅俗共賞的將太子的罪行傳播到大雍國土的每一個角落。

    一時之間,彈劾太子已然成了文官清流們表演不畏強權、文人傲骨的絕佳戲碼。

    只是經歷過柔然的事情后,其他人多少帶點腦子,擔心日后被再度逃脫圍剿的太子清算,這一回奏折的用詞都比較委婉,不敢再仗著人多大言不慚地要求皇帝廢儲,多數都是些規勸太子克己復禮、修行德政之類不痛不癢的廢話。

    有聰明人,也就有腦子不好使上趕著沖在前面當槍的。

    有幾個言官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在新年的首次大朝會上憤然發難,振振有詞地說江南民變皆因太子德不配位,言稱只要太子退位讓賢,無德之人不在竊居高位,江南之危定可化解。

    這等危言聳聽的說辭,興平帝當然不會搭理,當即便命內官斥退。

    誰知這幾個言官居然也是塊硬骨頭,在掙脫架著自己的內官之后,就跟商量好了一樣,紛紛開足馬力往保和殿的柱子上撞,然后就噼里啪啦的倒了一地。

    蕭扶光站的位置離腦袋對對碰的現場比較遠,不過他聽一個“有幸”近距離圍觀的倒霉蛋說,那幾個言官是真的心存死志,當時有人連腦漿子都撞出來了。

    可惜他們死了也白死,不但沒有通過文死諫混到一個身后名,還被惱怒的皇帝剝奪了官職,妻小都被從御史臺的官邸中趕出,只能可憐兮兮的租了民房居住。

    “該!”

    聽完那些言官們的慘樣后,蕭世子仍不解氣,恨恨地喝了一大口湖筆從昨晚熬到現在的人參雞湯,發表了這幾天來唯一的看法:“上趕著替人作嫁,真以為那些人會念他們的好,替他們照顧妻小呢。”

    好友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大,不想被殃及池魚的聞小王爺不著痕跡地坐得離他遠了一點,小小聲為幾個死人辯駁了一句:“跳出來的那幾個都是江南出身,想必也是身不由己。”

    蕭扶光瞪他一眼:“你究竟站哪一邊的。”

    見他質疑自己的立場,聞明鈺恨不得跳起來自證清白:“我們汝南王府從上到下,對太子殿下那可是一片赤膽忠心,你說話留點兒神!”

    又道:“人家命都沒了,留下的孤兒寡母還被欺負,下場已經夠凄慘了,你又何必和他們較勁。你非要較勁兒,也該沖著正主去啊。”

    這話說的,蕭扶光又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要沖著正主去,可這不是太子不讓他陪著南下嘛。

    一想到過幾天就是太子離京的日子,蕭世子本就難看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坐在那里悶悶地不肯說話。

    聞小王爺實在不是擅長察言觀色的主兒,在這時候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將話題扯到了聞承暻身上:“江南六省打著天災的幌子,連去年的秋稅都欠著不肯交,還反咬一口說殿下無道,天降神罰,以致江南歉收。”

    “我父王每天在家里愁眉苦臉的,急都急死了,上朝的時候還得和那起子文官耍嘴皮子。真不知道接下來殿下會怎么破局。”

    看似是替太子擔憂的話語,里面卻隱藏著聞明鈺暗戳戳試探的小心思。

    他其實是奉了父命,才會選在今天過來侯府探望。雖然覺得汝南郡王讓自己向好友打探太子的動向這一點有些怪怪的,但他仍然選擇老老實實地完成了父親的安排。

    可惜他游手好閑的人設過于深入人心,一討論起正事來,怎么都不像那么一回事。

    蕭扶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套話道:“郡王爺素得信重,難道殿下就沒有什么話交代貴府上?”

    “可說呢!”聞明鈺瞬間來了精神,抱怨道:“我爹對東宮那可是忠心耿耿任憑驅策,就是前些年犯渾,幫著陛下說過幾句嘴,殿下他老人家就記掛上了。不管我爹這些年多么上趕著,殿下他有事兒還是更樂意找我大哥去做。”

    “前不久我哥不是回封地了嗎?父王猜到可能與江南之事有關,偏我大哥也是犟種一個,神神叨叨的,一絲兒風聲都不肯漏。”

    看來太子此次南下之行確實是絕密中的絕密,除了牽涉其中的人員外,便只告訴了自己一個。

    心中泛起一點莫名的甜蜜,蕭扶光好笑地看向怨氣滿滿的好友:“既然你大哥都不肯告訴你,你又向我打聽做什么?難不成你覺得本世子是那種管不住嘴的人?”

    兩人是多年好友,聞明鈺還能不知道蕭扶光是什么尿性?

    此時一見他拿喬,便知道此事有門,連忙起身親自為世子大人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做足了小意殷勤的模樣。

    直將蕭世子伺候地舒舒服服了,才做小伏低地道:“您的嘴當然是再嚴實不過啦~只是小的以為,世子大人學問好,心地又善良,肯定不忍心看到我那上了年紀的老父親成日在家里六神無主求神告佛的。”

    被他耍寶的行徑逗樂了,蕭世子終于決定大發慈悲地提點一二:“殿下已有了對策,接下來王爺只需靜觀其變即可。”

    卻仍然對太子的具體安排一字不提。

    只是這樣便也夠了。

    聞明鈺沒想到連自家父王都被瞞在鼓里的事,蕭扶光居然真的一清二楚,當下眉毛一挑,目光探究地看向好友:“看來我那太子二叔,對你果真是無話不說,這等密辛都愿意告訴你。”

    蕭扶光很光棍的一聳肩:“他那是沒辦法,要是敢不告訴我……”

    連乖乖留在京城都需要太子殿下親自上門哄上好久,要是聞承暻真敢悄悄瞞著他下江南,就連蕭扶光自己都不能保證,等他發現后會干出點什么。

    被他臉上涼颼颼的微笑小小驚嚇到,聞明鈺縮了縮脖子,心道蕭期年這夫綱是不是有點太振了,萬一日后惹怒了太子可怎生是好。

    就在小王爺正為了好友的將來而憂心忡忡,一堆規勸的話堵在嗓子眼里不知道該不該說的時候,外面傳來了湖筆歡天喜地的聲音:

    “少爺,圣上剛剛欽封了侯爺做九門提督,天使們就要到了,夫人讓奴婢喊你趕緊收拾了準備接旨呢!”

    九門提督?!

    這么重要的位置,居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被安排給靖遠侯了?!

    聞明鈺瞳孔一縮,不敢置信地看著仍然一臉平靜的好友,扯住他袖子的手有些發顫:“你、你你你早就知道了??”

    用力把皺成一團的袖子從他手里拯救出來,蕭扶光滿是嫌棄:“知道了又怎樣,你這么咋咋呼呼地做什么。”

    不er……

    看著好友被侍女簇擁著遠走的無情,小王爺攥緊空蕩蕩的手心,悲憤地追了上去:“話還沒有說完呢,你別急著走啊!”

    都還沒過門呢,擺什么長輩的譜啊!

    *

    空置多年的九門提督一職突然有了主人,接任的還是沉寂多年的靖遠侯。

    這消息甫一傳開,的確驚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可是很快,他們就無心再關注這些了。

    因為太子,終于動了。

    面對文官清流連續數日炮火連天的圍剿,東宮的態度一直是反常的安靜。

    了解聞承暻行事風格的人難免會暗自犯嘀咕,覺得太子是不是憋了個驚天大雷在后面。而擁戴太子的官員們則是暗暗著急,盤算著要怎么幫太子度過這一劫。

    然而蠢蠢欲動的兩方人馬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那位由太子親自提拔上去的新任大理寺卿就往朝堂上扔了一個大雷——

    他竟然繞過刑部,給還在獄中受審的曹相判了斬監候,并連夜拿到了陛下的諭旨,手起刀落把人給殺了!

    那可是曹相啊!

    出身江南大族,累世官宦,不惑之年就位極人臣,大雍的不世天驕,尚書省左仆射曹平芳曹相啊!

    居然就這么稀里糊涂的人頭落地了?!

    曹平芳的死就像是一滴水掉進了滾燙的熱油鍋里,瞬間引爆了本就劍拔弩張的朝堂局勢,彈劾的奏疏就像不要錢一樣瘋狂的往興平帝案頭堆,然后再被他看也不看地丟進敬字亭終日煙熏火燎的爐火里。

    光是彈劾當然動搖不了太子的地位,江南士人們當下的圍攻不過是為了站穩了道德制高點,讓他們接下來的行為更加師出有名罷了。

    很快,空前團結的江南士族就讓所有人看到了他們的反擊。

    江南六省,每一地都有“活不下去”了的百姓聚集起來,搶劫官道上押送稅糧的車輛,還有狂徒在淮陰、寶應數個港口縱火,試圖燒毀往京中運糧的官船。不管是蓄意夸大還是確有此事,反正按這個勢頭來看,去歲的秋糧他們是要賴到底了。

    但太子這邊也毫不退讓,大理寺卿頂著滔天的壓力,陸續又將幾個羈押的曹家人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就連曹家女眷也都被沒入掖庭為奴。至于先前敲響登聞鼓的關秀才家人,更是在無人關注的角落里,靜悄悄的沒了小命。

    兩邊針尖對麥芒,就這么叫上了勁。

    還是興平帝看不下去,快刀斬亂麻,一面罰了幾個跳得最歡的官員俸祿,一面奪了新任大理寺卿還沒捂熱乎的官印,讓他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最后一點,也是最重要的,皇帝他老人家親自發話,讓太子閉門思過,每日去奉先殿給祖宗們磕頭上香,什么時候反省了什么時候再出來。

    這番操作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實際上明顯偏袒江南一派,清流們小勝一局,秉著窮寇莫追的原則暫且收手,順便醞釀醞釀下一輪的殺招。

    而太子黨雖然心有不甘,奈何正主兒都閉門思過不能見人,也只好暫時按下滿腹憂慮。

    原本沸反盈天的朝堂,就這么重新歸于了表面的平靜。

    *

    城門外。

    嚴寒料峭,送別的小亭四周都掛了厚厚的氈子,比鋼鐵還要堅強的蕭世子,就在這嚴嚴實實的圍擋之下,不爭氣的紅了眼眶。

    “這一路上您千萬要注意安全,出門一定要帶夠人手,也別騎馬,太招搖了容易被人盯上。”

    “喝水吃東西也得小心,南方天熱,蟲子大冬天都凍不死,生水洗的果蔬您可千萬別隨便入口,萬一過了病就不好了。”

    ……

    他絮絮叨叨的叮囑個沒完,很多話簡直就是在質疑常喜公公在服務行業的專業性,氣得常喜在后面吹著根本不存在的胡子狂瞪眼睛。

    偏偏太子愛聽的不得了,一個勁兒笑著點頭。

    最后還是剛卸任的大理寺卿、太子的新晉妹夫,施景輝施大公子看不下去了,上來催促:“殿下,已經巳時一刻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上船了。”

    被他這么一打岔,蕭扶光只好訕訕地收住了話頭。

    聞承暻便笑道:“天色的確不早了。”

    施景輝露出個笑臉,剛準備說“那咱們就走吧”,緊接著就聽到太子吩咐:“你們先出去,孤和世子還有話要說。”

    這個天氣,滴水成冰誒,你讓我們出去等著?

    施景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被常喜以和他的年紀十分不適配的靈活和大力硬生生給拉了出去。

    亭子里只剩下對望而立的兩個人后,聞承暻笑著打開雙臂,蕭扶光從善如流的一頭撞進他懷里。

    心滿意足的將心上人摟了個滿懷,聞承暻嘆了一聲,低低道:“你剛才說話的時候,我就想這樣抱抱你了。”

    蕭扶光哼哼唧唧:“那你讓我一起去,每天都能抱抱。”

    心知他只是說說而已,但聞承暻卻不能否認,這一刻,自己對這個提議居然非常心動。

    搖搖頭,放下不切實際的幻想,他一字一句的向懷中人保證:“我一定以自身安危為先,不會莽撞行事。”

    說罷,又低低笑了一聲,吻了吻心上人精巧的發旋,在他耳邊道:“畢竟這一次,還有你在等我回來。”

    ……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在正月的最后一天,蕭扶光送別了他的愛人。

    從未識過愁滋味的青年,頭一次的體會到了牽腸掛肚的味道。

    第97章 江南(二)

    聞承暻此次行蹤頗為低調,一行人喬裝打扮,從京郊渡口出發,乘坐一艘官家樓船,周圍另有四駕小船隨扈,配置與京中大戶南下采買的商隊一般無二。

    他們冒名為平南公府里當皇商的旁支遠親,由常喜扮做管家,施景輝和沐昂之俱作長隨打扮,聞承暻則是回出門見識面的公子哥兒,連稱呼都一應改了,眾人對聞承暻只管以“李公子”呼之。

    上船之后,自有皇商李家真正的大管事和嫡支公子出來,他們雖不清楚聞承暻的真正身份,卻也明白這位能讓沐家大少親自跟隨的年輕公子是位了不得的貴人。

    剛一見面便對著白龍魚服的太子殿下二話不說大禮參拜之后,李家公子又向他細細的講述起行程安排。

    “容小的回稟,咱們南北地之間行商,靠得就是這條運河,所以即便是冬日,也日日有船只在江上來回,清理航路。只是今年冷得太厲害,就算日夜不綴,現在也只剩江心一點水道還行得通,再過上幾天,只怕是連通航都不能了。”

    “依小人的經驗,此行直到滄州之前,怕是速度都快不起來。”

    他是是商賈出身,說話總愛兜圈子,緊張的時候就更加明顯。

    常喜見他繞來繞去總是說不到重點,擔心聞承暻不喜,忙打斷了他的絮絮叨叨,問道:“你只管說要多久才能到就是了。”

    李公子擦了擦腦門上的汗,忙不疊回話:“至少得要一個半月才能到淮安。”

    聞承暻皺眉:“這也太久了,不能再加快速度?”

    盡管他并沒有任何詰問的意思,也絲毫不耽誤李公子被這輕飄飄的一句問話嚇得快哭了,腮幫子抖個不停,結結巴巴地回道:“回公、公子的話,已、已經是最快了。”

    他支吾著說不出話來,萬幸帶來的管事是個精明人,此時接嘴道:“以前都是每日行船八個時辰,哪怕是夏天水路最好走的時候也得花上足足兩個月。這一回伙計們是三班倒,日夜不停朝前面趕,一個半月已經就是極限了。”

    將李家人送了出去,沐昂之回到樓上太子的廂房里,見里面各個人都是愁眉苦臉的,也不好意思再繼續傻笑了,摸了摸鼻子,沒話找話道:“其實時間也還好吧,咱們到的時候是三月中,剛好趕上春耕。”

    好個鬼啊!等到了春耕的時候百姓手上卻無糧可種真的亂了起來,那才叫黃花菜都要涼了呢!

    要不是太子就在眼前,常喜真是恨不得上去給這不會說話的武夫狠狠來一下子。

    沒有理會總是理會小腦瓜里總是有很多奇思妙想的沐大統領,聞承暻將目光投向從剛才起就一直對著窗外發呆的表妹夫:“春和,你有什么打算?”

    被點名的施大公子站了起來,笑道:“屬下倒是有個想法,就是怕公子覺得我冒昧。”

    “但說無妨。”

    施景輝眉毛微挑,指著窗外緩慢移動的景色:“方才小李公子也說了,到了滄州船速就能加快,咱們何不棄船上岸,改走旱路,到了滄州再登船便是。”

    他又看向沐昂之,笑道:“沐統領的表親生意遍布南北,想必調一艘官船去滄州也并非難事。”

    沐昂之忙打包票:“不過是說句話的事兒。”

    兩人一唱一和,倒像是定下來了一般。

    常喜心慌地看了一眼太子,果然見這主兒正低頭思忖,似乎真的在考慮施景輝提出的方案,當下老臉一垮:“施相公說的什么話!這回出門攏共才帶了十幾個人,走旱路哪里能保證殿下的安全。”

    他們為了行程盡可能的低調,帶出來的麒麟衛都是早早用各種理由調離原職的,滿打滿算也不過十六人許,就算均是精銳中的精銳,這樣的護衛力量對于一國太子來說還是太單薄了些。

    這也是為什么他們放棄更快捷的陸路不走,非要走水路的原因:李家用的是在戶部掛了號的官船,還狐假虎威掛了國公府的牌子,一路絕不會有不長眼睛的水匪河盜過來打擾。

    但規劃得再好,時間趕不上也是白搭。

    因此,不管常喜再怎么苦苦規勸,第二日一早,他仍然是被沐昂之架著坐到了連夜送來的馬背上。

    不過萬幸李家的大管事十分知情識趣,昨日知道貴人要改換行程后,便派人上岸緊急找了本家,調了原計劃北上販毛皮的商隊過來打掩護。

    “小人主家的護衛跟著商隊走南闖北多年,也略通些拳腳。公子若不嫌棄,路上還請捎帶上他們,就算不能十分得用,能為諸位大爺開山探路、值夜打更,也是他們的福氣了。”

    他話說得十分謙遜,指著的那群護衛卻個個目露精芒,太陽穴高高的鼓起,明眼人一看就知皆是一等一的好手。

    如此厚意,聞承暻自是含笑謝過,隨后輕輕一抖手中韁繩,一馬當先朝著江南的方向疾馳而去。

    麒麟衛打著呼哨緊隨其后,將他牢牢護在中間,李家的護衛也隨之跟上,一行人的馬蹄濺起的塵土瞬間便將身后的道路淹沒在一片黃霧之中。

    直到遠處的身影模糊到幾乎看不清之后,大管事回頭交代身后商隊里年長的伙計:“你們就遠遠地墜在后面,要是路上有多事的人詢問,只管說那是咱們家小少爺不聽話跑了出來。”

    送走了貴客,大管家陪著自家真正的小少爺回到船上,喊來舵把子:“按先前說好的,繼續死命往前趕,務必要在三月中旬抵達淮安。”

    舵把子一句多話沒問,答應了一聲便出去了。

    李公子不解道:“趙伯,貴人都走了,又何必再折騰伙計們。”

    年輕人愿意學就是好事,尤其是他們這種行商,學的就是一個人情往來,眉眼高低。

    趙管事擺擺手,樂呵呵地教導自家少爺:“冬天江面船只少,咱們時快時慢多招人眼。那位貴人明顯是不愿讓人知道行蹤才選了咱家的船只出行,要是因為咱們的緣故漏了行跡,豈不是辜負了沐大人辛苦牽線的美意。”

    平南公府是何等高門大戶,李家一介商賈,又是遠親,其實早就有些攀附不上。李公子是小輩不知道,可常跟在家主身邊趙管事心里卻門清,長此以往,再過三五年,只怕李家連皇商的名頭都要保不住。

    如今他們能在貴人面前露臉,屬實是天賜良機。別的不說,光是這一位能差使多年來不與本家親近的沐大人親自找過來這一點,就足以讓李老爺大為振奮,眼巴巴的派了最重要的副手和小兒子過來支應。

    想到昨天自己剛剛去信,老爺就忙不疊將商隊和最精銳的護衛連夜送了過來,趙管事眼睛半瞇,手指隨著船艙的晃動慢慢地打著拍著,愈發堅定了要當好這個幌子的想法。

    ……

    就這么火急火燎的趕了一路,等樓船終于到了臨津,剛準備進港靠岸補給,卻遇到了盤查的官差。

    這就奇了。

    李家船上掛的可是平南公府的牌子,以往靠著這塊金字招牌,他們在運河之上可謂是無往不利,從未遇到過非要上船檢查的。

    但今天遇到的這隊官差就跟吃擰了似的,舵把子都自報家門說是國公府的官船了,還是不依不撓,氣勢洶洶一定要上船看他們“有沒有私自販賣內造上用之物”。

    舵把子無法,只能上來請示。

    李公子頭回遇到這種事,也慌了神,轉頭示意趙管事趕緊拿個主意。

    趙管事想了一想,讓自家少爺先去貴人住過的房間安頓好,再吩咐舵把子放梯子讓官差上船。

    官差上來后,果然對著船艙里的東西一通亂翻,見里面都是些罕見的毛皮人參等物,為首的官差十分眼熱,手里舉著一根人參對著光左看右看:“好家伙,這是二十年的林下參吧?”

    趙管事在一旁看著,像半點都聽不懂他的暗示一般,老老實實地問問什么答什么:“正是。我們李府在戶部底下掛號,專管北地人參貂皮,南方瓷器奇石等物販售之事。”

    那差役原是笑著聽他說話,誰知等了半天也沒聽出他有孝敬的意思,嘴角登時往下一撇,冷著臉將那根人參袖在了衣服里,又翻開幾個盒子把里面的東西拿了,才哼了一聲,鼻孔朝天的走出艙門。

    剛到甲板上,那差役又道:“本官懷疑你們上面還藏著些見不得人的東西,現在一定要搜上一搜。”

    趙管事手掌一抬,示意他們自便。

    于是一隊人又風風火火的跑到了樓船上,將每個艙房都逐一搜了個遍,連鋪蓋都從床上扔到了地上,仍沒有搜到他們所謂的“見不得人”的東西。

    為首的官差還想再說些什么,趙管事卻陡然硬氣了起來:“我們是平南公的家人!往日別說是你們這班人,就是衙門里的主官見了,也都是客客氣氣的,從來沒有這么給臉不要臉的!”

    “你們要是還不下去,那我倒要去臨津衙門里問問,你們到底是哪一路的官差!”

    他一丁點兒臉面都不給人留,那差役吆五喝六慣了,哪里受得了這個,當下勃然色變,伸手就想拔刀,卻被身后的同僚按住,好說歹說將人勸了下去。

    ……

    經歷了這么一遭,船上任誰心情都輕松不起來。

    舵把子吩咐手下用最快的速度買好補給,趁著夜色駛離了臨津。

    平穩上路后,李公子才有心情和自家管事玩笑:“臨津怕不是換了新來的官爺,連咱們家的船都敢攔。”

    趙管事不以為然,他眉頭皺得死緊,低聲告訴少爺:“領頭的那個,就算拼命模仿了,還是聽得出來是江南口音。臨津的主官是北地人,怎么會用南人當差呢?”

    “而且在京畿一帶誰敢不給幾分國公府面子,那人卻像是沒聽說過一般,還敢克扣咱們家的東西,顯然是新來此處的。”

    “短時間內就能在臨津衙門里安插人手,堵著官船搜驗。這里頭的故事怕是不簡單,說不定還與先前的貴人有關系。”

    見小少爺似乎是被自己嚇到了,趙管家趕緊安慰:“沒事兒,貴人這不是沒在咱們船上嘛,他們神仙打架,打也打不到咱家頭上去。”

    想起那位貴人突然棄船換走陸路的做法,飽經世故的趙管事也不由得心下一嘆: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些人天生就應該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

    送完太子,蕭扶光垂頭喪氣地回到城里,剛一進門,就被昔墨堵了個正著:“少爺,您怎么又一個人大清早悄悄跑出去了!”

    笑死,其實根本不是一個人,后面跟著一堆麒麟衛呢。

    但這話他可不敢對昔墨說,那完全是火上澆油,他告饒道:“衙門里有點急事,我出門的時候一心想著這個,竟忘了喊你們了。”

    昔墨臉上閃過狐疑,看了眼他身上的常服,并不挑破少爺拙劣的借口,轉而說起了正事:“您出門的時候,有人投帖子要來拜見呢。”

    自打從北疆回來,小蕭大人也算是抖了起來,常常有想求靠東宮的人找門路找到他這里的。

    因此,應了昔墨的話,蕭扶光見怪不怪道:“讓外面書房回了便是,就說我衙門事忙無暇見客。又不是什么要緊事,值得你這么巴巴來問。”

    昔墨卻道:“要是一般人,我哪會煩到您面前,自己早就打發了。”

    說罷,他面露難色,湊到蕭扶光跟前壓低了聲音:“那人自稱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姓羅,找您是為了宋如淵宋大人的事。”

    “宋如淵?”停住腳步,蕭扶光咂摸著這個許久不曾聽見的名字,“為了他的什么事找我?”

    “羅大人不肯說,也不同意讓小的給他帶口信,說是一定要見了您才能說。”

    好吧。

    既然如此,見見也無妨。

    讓人先將羅嘉奕引到侯府外院專門待客的花廳處坐下,蕭扶光自己回住處先舒舒服服地喝了盞姜茶暖身,又親自喂了一遍鸚鵡,拿軟布仔細擦拭了一遍珊瑚,才在丫鬟們的服侍下換上了待客的大衣服。

    湖筆見他動作慢悠悠的,繃不住笑了:“少爺似乎格外看不慣江南的客人。”

    這話可不對,蕭扶光分辨道:“我與人結交,從來只看品行,哪里管他出生南北。只是誰讓羅嘉奕姓羅的,小爺我最近偏偏看不慣姓羅的人。”

    湖筆見他雖然滿嘴都是歪理,卻仍然乖乖戴上了見客的紫金冠,衣服也是一絲不茍扯得橫平豎直,簡直乖巧可愛,讓她沒忍住用哄孩子的語氣道:“好好好,知道少爺最有原則了。不過總晾著人也不好,還請您趕快過去吧。”

    蕭扶光撇著嘴,老大不樂意地被湖筆送出小院,轉身往花廳里去。

    *

    羅嘉奕一大早就到了靖遠侯府。

    昨天兵荒馬亂了一晚上,他也不知道該找誰了。太子他是萬萬攀附不上的,思來想去,唯有一個靖遠侯世子勉強還能扯得上幾分淵源,他便硬著頭皮找來了這里。

    誰知靖遠侯府并不買江南羅家的帳,門房即便看到了帖子下面羅家的印信,也只是放到一邊,客氣地告訴他自家主人沒空見客。

    就在他灰頭土臉準備離開的時候,幸而撞見一個眼熟的小哥從門里出來,他依稀記得這人是靖侯世子身邊伺候的,試探地叫了一聲,果然將人叫住了,趕緊一氣將自己的來意說清楚,又拿出個荷包遞過去。

    那小哥沒接荷包,卻還是吩咐門房給他張羅了地方坐著避風,又告訴他:“我家少爺今早上出去了,大人要是不急,還請在這里小坐等他回來。”

    都這種時候了,羅嘉奕還有什么不能等的,當下捧著茶杯,就在侯府大門處的倒座房里等著消息。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過去,羅大公子的腿腳都坐麻了,才有兩個二等小廝模樣的人匆匆跑過來,喘著粗氣告訴他蕭世子回來了,要在花廳見他。

    侯府外院的花廳走幾步就到了,住慣了江南錦繡園林的羅家少爺,估計在京城再待上十幾年,才能適應都城這“逼仄”的居住環境。

    不出所料,羅嘉奕又被晾在花廳里,小丫鬟上了茶就悶頭出去,也不說他家世子究竟什么時候出來,搞得他都沒脾氣了。這一套他在老家的時候也常常用來拿捏看不順眼的人,輪到自己頭上時方知道個中滋味。

    但蕭世子顯然比他要來得心軟,晾了他才不到半個時辰,就施施然出現在了門口。

    終于見到正主,羅嘉奕一句話沒說,起身便拜,蕭扶光連忙還了個平揖:“家人傳話沒說清楚,不知道羅大人找本官究竟所為何事?”

    見他自稱本官,羅嘉奕也將喉頭的那句“世子”咽了下去,從善如流道:“蕭大人容稟,下官有一好友,名喚宋如淵,正在太子詹事府主簿司掛職,曾與您有過數面之緣,不知大人可還記得他?”

    蕭扶光微微頷首:“的確曾有幾分交情。”

    羅嘉奕連忙道:“那大人是否知道,宋如淵他,不見了!”

    不見了?

    通事舍人雖不是什么大官,那也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怎么可能好端端就不見了。

    見他似乎不信,羅嘉奕繼續解釋:“除夕前幾天,下官去關九的住處想約他一起過年,誰知那里人去樓空,連他雇的下人也一起走了。他是賃的房子,房主見我找人,便告訴我他是家里有事要回鄉一趟。”

    “下官雖然覺得不對勁,卻只以為他是惱了我,才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回去了。可開年之后,始終不見有書信傳來,實在反常的很,我便去找了詹事府柳主簿打聽。”

    “這一打聽,下官就知道真的壞事了。”

    他急得滿臉通紅,眼看說著說著就要穿不上來氣,蕭扶光忙將茶杯推過去示意他喝口茶緩緩。

    抿了口茶水,鎮定心神后,羅嘉奕接著講起那天的遭遇:“下官見到柳主簿,問起宋如淵的事,柳大人卻說,宋如淵妻子來信說家中老父病危讓他速返,所以老早便準了他的告假。”

    “可宋如淵他少年喪父,家中只有老母,而且他壓根兒就沒有娶妻啊!”

    這的確不對勁得很,蕭扶光來了精神,坐直了身體:“那究竟是誰替他告假的?”

    “是張舍人!”一提起這廝,羅嘉奕就恨得牙癢:“這人是簡年的同僚,年后也找了借口出京,至今未回。”

    說到這里,他又忍不住懇求蕭扶光:“關九的事情出來后,下官就想勸他小心,可我前些日子犯渾惹惱了他,他總是對我避而不見……蕭大人,簡年肯定是被人擄走了,下官現在求告無門,只能求求您幫我找到他了。”

    他說著說著,起身便要下拜。

    將人扶住了,蕭扶光目光古怪:“你和宋如淵,究竟是什么關系?”

    怎么聽起來怪(gay)怪(gay)的。

    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羅嘉奕臉上一紅,有些害羞地小聲道:“下官與簡年自幼相識,情分與旁人不同……”

    好了,你不用再說了。

    肅殺的冬日,靖遠侯世子眼神蒼涼地看向無垠的碧空。

    啊……

    南通的風,終究是吹到了京城里……

    *

    懷王府。

    在興平帝面前過了明路,“痛失愛侶”的懷王殿下為了圓自己先前的話,除了除夕那天,其余時間一直窩在春熙園里傷春悲秋。

    不過春熙園地方大到能跑馬,除了冬天景色差一些外,懷王過得也算是舒適愜意。

    但是自從太子被皇帝罰了閉門思過跪奉先殿后,懷王便一直疑神疑鬼,總覺得他的好弟弟又悄悄離京了。

    見他神色不虞,陳瑛只好勸他:“王爺放心,老朽已經安排人沿路排查過往船只,只要發現不對勁,管他是什么天潢貴胄,老朽都定叫他有去無回。”

    江南的錢糧幾乎全靠京杭間的運河運抵京師,江南錢家從前朝就牢牢把持著河道,幾個官差算什么,河上漕幫的巨萬幫眾才是陳瑛說這話的底氣。

    聞承晏仍是不放心,突發奇想道:“要是他不坐船,走旱路南下呢?”

    果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陳瑛眼中劃過一絲不屑,語氣輕柔的解釋:“且不說自南北之間官道多處失修,行路艱難,只說眼前天氣嚴寒,人騎在馬上又要再冷上十倍。太子又不是那些五大三粗的軍漢,怎么可能受得住這般折磨。”

    聽他這么一說,聞承晏也覺得自己想多了,可是心里依然像是有塊巨石壓著,郁郁的不得勁:“老世翁您是不知道,本王這個弟弟,從小就愛做些出其不意的事。以前一起讀書的時候,太傅問我們觸龍說趙太后當作何解,任誰都知道該答父母恩重,他答的是長安君應該趁著為質的機會刺殺齊君,里應外合攻占齊地。”

    “太傅與我們都覺得他是胡說八道,偏偏父皇知道后開懷大笑,對他激賞不已。”

    陳瑛也被逗樂了,捋著白花花的胡子道:“太子殿下的確是奇思妙想,迥異常人。”

    “不過那都是口頭空談,無根之木罷了。”

    “王爺難道擔心,他會神兵天降,奔襲江南,把老夫一家上下殺個片甲不留么?”

    陳瑛說著說著,該逗笑的人沒有笑,他自己卻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刺耳的笑聲,又何嘗不是對整個皇族的藐視,幾乎就在明擺著說你們聞家人不值得那樣慎重的防備。

    聞承晏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淌下墨汁:“陳瑛,本王最后再警告你一次。”

    “不要小瞧了太子。”

    “別忘了,柔然王是怎么沒的。”

    第98章 江南(三)

    羅嘉奕又不是沒長腦子,為了說服蕭扶光出手相助,事前當然是做了充足的準備。

    如果說先前他是在動之以情,在看到蕭扶光神色松動之后,緊接著便是曉之以理了,此時他便道:“簡年與關九數年前在江南官學相識,他倆是同鄉又都自幼喪父,同命相憐之下,便尤為親厚。后來簡年中了進士,還特意資助了關九進京求學,這事兒我們同年的舉子都知道,算不得秘聞。”

    “所以后來傳出關九死前托付摯友送出遺書時,下官頭一個便擔心起了簡年的安危。”

    蕭扶光驚訝道:“你等等,你是說,關九自幼喪父?那之前城頭敲登聞鼓的老頭難道是借尸還魂?”

    說完他自己倒先一樂,這出戲真是越唱越荒謬了。

    也是,幕后之人樹大根深,為了能讓太子身敗名裂連江南的萬萬百姓都能坑害,憑空捏造出幾個窮秀才的家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必太子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在羈押了所謂的“關秀才家人”后,連審都懶得審,直接送他們見了閻王爺。

    但還有一點……蕭扶光看向眼神開始閃爍的羅大公子:“既然宋如淵知道關九沒有家人,為何事發之時不肯稟明太子呢?”

    好歹也是東宮的屬官,就算宋如淵的證詞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于情于理他也應該站出來維護殿下的清譽才對。

    羅嘉奕表情苦澀,悶聲回道:“都是下官的錯。”

    “傳出那等不堪流言之后,簡年曾私下問過下官的意見。當時下官存著私心,便一意懇求他不要站出來說明真相,也正因為此事,我倆爭執了一通,最后不歡而散。”

    “誰承想,那竟然就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說著說著,羅嘉奕不由得悲從中來,捶胸頓足道:“都是下官害了簡年!”

    見他沒三兩句話又開始哭得跟個三歲孩子似的,蕭扶光嘴角直抽抽,他這里又不是什么善堂,聽人嚎兩句喪就無所不應。

    “本官還記得,當初與宋大人是因為一首詩結下的緣分,后來則是關九出事,他跑過來求我,一來二去才有了些交情。”

    “現在想想,不論是詩文,還是關九,最后都出了事,這二者還都與宋大人有關。”

    “說真的,要不是本官對宋大人的秉性有幾分了解,恐怕還會以為他是畏罪潛逃了呢。”

    羅嘉奕急忙打斷,堅決否認道:“當然不是!關九之事純屬湊巧,而那首惹事的詩,完全是下官害了他。”

    蕭扶光眉毛一挑:“愿聞其詳。”

    只是那詩文背后定有些門道,羅嘉奕的臉上閃過掙扎,沒有理解回答,而是低頭思忖了一會兒,似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抬眼看了過來,回答道:

    “簡年家境貧寒,從小只知苦讀圣人文章,并不通曉詩詞翰墨,所以那日在春熙園作詩時看,他便隨手拿了一篇曾經看過的略微改過后充數。”

    “而那篇詩文,好巧不巧,正是敝府收錄的魏大學士手稿……”

    真是一出環環相扣的好戲。

    將茶杯往桌上輕輕一擱,瓷器在磕碰間發出清脆的輕響,讓人心臟都為之一震。

    蕭扶光看向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恭敬袖手站在下處的羅公子,似笑非笑:“所以你今兒究竟是為什么來的?難不成是想自投羅網?”

    連罪證都不用另外找了,羅大公子明明白白承認了放在他家書房呢。

    羅嘉奕卻在這時候突然跪了下來:“世子明鑒!”

    “下官因為簡年之事,早已與家中鬧翻,更何況下官的父親偏寵妾室和庶子,他巴不得將我打發到京城來,從此遠離家業。對于羅家所做之事,下官事先是真的一概不知,都是傳了出來之后,才慢慢回過味來。”

    他的辯駁也算是真情實感,蕭扶光卻不為所動:“本世子憑什么相信你?”

    羅嘉奕想必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一關,抖著手伸進懷里,拿出一封包裝精美的書信:“下官來京城之后,除了吃穿用度,其余全憑母舅照拂,饒是這樣,家父猶不放心,另派了一位管事過來盯著。”

    “簡年失蹤后,下官擔憂之下,難免露了幾分行跡,管事發現我要往您這里來,便拿出了家父的書信,說是下官只要膽敢做出有辱門風之事,就要他立時拿繩子捆好了送回老家去。”

    “下官一時激憤,掙扎間失手打暈了管事,誰知從他手上竟然翻出了這個。”

    他雙手舉高,畢恭畢敬地將那封書信呈到蕭扶光面前。

    那信上的內容倒是平常,不過是些日常問候之語,應當是那個倒霉蛋管事寫好了準備寄回江南的,沒想到不僅沒來得及寄出去,還被羅嘉奕給拿到手里了。

    將那封看似平平無奇的信捏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蕭扶光終于發現了一絲不對勁:“瑛老是誰?你家里的長輩?”

    這位瑛老看起來地位頗高,羅嘉奕的父親還讓管事特意登門拜會過,管事在信里也花了不少篇幅記錄他說的話。

    羅嘉奕答道:“是陳家的家主,陳瑛,此人從未出仕,世子沒聽說過也正常。”

    “只是陳瑛向來深居簡出,沒想到這段日子他竟然一直在京城里。”

    也就是說,這些天在京城攪風攪雨的幕后黑手里,陳瑛一定脫不了干系。

    “這人現在住在哪里?”

    陳家在京中最大的官兒就是羅嘉奕的母舅、前吏部尚書陳犰了,可他倒臺后全部房產都被查封,羅嘉奕一時間也想不到他能去哪里。

    但這封書信還是起到了他預想中的作用,在看到投名狀之后,蕭世子對他的態度明顯親近了不少,至少愿意聽他細細講述對于宋如淵下落的猜測了。

    得到羅公子愿意交出家中全部藏書和往來書信的保證后,蕭扶光心滿意足地站了起來,喚來昔墨:“你去門口找幾個人,讓他們陪著羅公子回家走一趟。”

    昔墨一句多話也不問,徑自出門聯系那幾個早就混熟了的麒麟衛。

    羅嘉奕卻急了,拉住他的袖子不肯走:“世子,那簡年……”

    蕭扶光大手一揮,頗有幾分玄之又玄的高人氣質:“本世子自有打算,你且先回府拿東西。”

    不知是被他深不可測的氣度折服,還是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總之羅嘉奕還是老老實實地跟著帶路的小廝出去了。

    *

    等人一走,蕭扶光連蹦帶跳的躥回小院里,關上門后狂戳系統:【出來!快出來!讓我試試那個萬里追蹤!】

    早在不久前,小美就在敬業的蕭世子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地堅持與太子貼貼,主動狂攬一堆太子任務的助攻之下,終于升上了五級,解鎖了名為“萬里追蹤”的新功能。

    萬里追蹤,顧名思義,只要蕭扶光手中持有某個人的物品,萬里之內,就一定能在系統的幫助下找到對方。

    如今的蕭世子可不是昔日柔然草原上鼻血狂流的嬌弱小蕭了,囤積了海量生命值的他有恃無恐,不就是耗費生命值找個人嗎?小爺玩得起!

    他在這里躍躍欲試,小美卻猶猶豫豫:【小蕭,難道你就這么相信羅嘉奕了嗎?】

    羅家在曹陳羅錢里面排老三,這人可是羅家的嫡長子,萬一是故意設局坑人怎么辦?

    蕭扶光滿不在乎:【信啊,怎么不信?】

    小美無語沉默中。

    蕭扶光遂告饒道:【那我微信,信40%,好了吧。】

    【你不要總在這種時候開玩笑!】小美氣得機械電子音從賽博口腔直入上顎再到鼻腔,發出陣陣共鳴:【萬里追蹤是需要你親自去追的,要是他們使詐,那到時候就是甕中捉鱉。】

    【哦,你是鱉。】

    人家只是淺淺玩個梗,也沒必要人身攻擊吧。

    小蕭同學委屈地摸摸鼻子,收起皮勁兒,正兒八經地給它分析:【我不知道羅嘉奕會不會為了個宋如淵就對我如此卑躬屈膝,但他想坑我的可能性也不大。】

    【虞川梧和我提起過這人,在家中的確不得寵,但他母親可是陳家的女兒。有他在,就算他喜好南風,他爹也得是吃擰了才會把家業交給庶子,所以這人多半是在賣慘。】

    小美不解:【你都知道他在撒謊了,為什么還答應要幫他。】

    蕭扶光笑:【你忘了,他還有個舅舅在呢。】

    一同被關進去的曹家人死得都湊不齊一桌麻將了,那位前吏部尚書大人卻一直好好兒的活著呢。

    事實上,陳犰不僅活著,還被太子悄悄放了出去,由馮修微押解著早早離京去往江南了。

    這些蕭扶光知道的內幕,與他一直形影不離的系統當然也一清二楚,只是它直線運行的電子大腦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和蕭扶光非要幫助羅嘉奕有什么關系。

    于是,勤學好問的小美系統謙遜地向宿主請教。

    蕭扶光臭屁地搖著手指,拽里拽氣地為它答疑解惑:【江南士族已經成了氣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瓦解的。就算太子心里再想跟他們魚死網破,也要考慮除去士族之后,江南、乃至全國的權力真空該由誰來彌補。】

    【這種時候,拉一波打一波,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像陳犰、羅嘉奕這種主動投效的士族嫡支嫡脈,他們的統戰價值要遠遠大大于實際價值。

    只需將他們高高捧起,就是最好的天字活招牌,告訴所有首鼠兩端的人,來太子這里吧~來太子這里哦~,在太子這里就連陳犰這種人都能得到善待,你們又為什么不能呢。

    所以蕭扶光才不管羅嘉奕心誠不誠呢,只要他愿意投靠過來,他就能把人捧成座上賓。

    小美目瞪口呆:【這些都是太子和你說的?我怎么沒聽過。】

    這是我們人類的政治覺悟,哪里非要別人直白地說出來了,蕭扶光都要不耐煩了:【說了這么多,你究竟配不配合我找宋如淵?】

    【好吧好吧。】小美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打開了光屏,【你拿一件宋如淵的東西在手上。】

    蕭扶光隨手拿起東宮送來的一本折子,上面端正的館閣體正是出自小宋大人之手。

    眼前的光屏閃閃爍爍,消耗了巨額的生命值之后,終于亮起一道若有似無的紅色光路,離蕭扶光越近顏色就越濃,反之則越來越黯淡,需要他不斷沿著紅光的指引走才能找到所尋之人。

    可是這回,他好像不用這么麻煩了……

    盯著紅光消失的地方,就在離侯府一街之隔的某座府邸里,蕭扶光和系統一起陷入了沉默:【宋如淵,在林相府里?】

    第99章 江南(四)

    看到那條消失的紅色光線,蕭扶光和系統面面相覷,氣氛一時間非常尷尬。

    畢竟從羅嘉奕口中得知宋如淵消失的原委之后,他早就在心里給對方判了死刑,以為就算去找,也只能找到尸首。

    誰知道現在發現人居然躲在林相府里。

    想到和自家只隔著一條街的林府,蕭扶光忍了又忍,最后還是沒忍住,用懷疑的口吻詢問小美:【你這個功能究竟靠不靠譜啊?】

    小美憤怒:【當然靠譜!用過的都說好!】

    蕭扶光語氣涼涼:【那你解釋下宋如淵為什么會在林相家里。】

    小美腦袋一歪,萌萌地開口:【他不會是被老林頭殺人埋尸了吧?】

    蕭扶光眼神死:【除非林萬里想不開和江南那伙人勾搭到一起,不然他沒事兒殺個芝麻綠豆官干嘛。】

    但凡有腦子的都知道這絕對沒可能。

    林萬里立足的根基就在于能幫皇帝掣肘江南一派,維持朝堂上岌岌可危的平衡,就算他老奸巨猾從不肯在對付江南士族之事上出全力,但也絕對干不出這種自掘墳墓的事情來。

    問題是,代表宋如淵蹤跡的紅線,的的確確斷在了林萬里的家里。

    各種猜測堵在腦子里,蕭扶光一時間也想不出個什么所以然來,只能先命人給詹事府的柳主簿帶話,說清楚了宋、張二位舍人齊齊告假背后的隱情,交代他千萬小心。

    在得知自己手下居然出了這樣的事,柳主簿嚇出了一身冷汗,幸而他聽了常喜公公的話,從未對那二人徹底放心,因此倒也未曾走漏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不過就算如此,估計等到太子閉門思過完,他這個做主官的也會落個看管不力、御下不嚴的罪名,說不定還會像前幾個倒霉的同僚一樣被趕出詹事府,成日苦哈哈地寫折子祈求太子寬恕呢。

    一想到這里,柳主簿就恨張舍人恨得大半夜躺在被窩里都要咬牙狠狠罵上幾句,第二天大清早,他更是頂著嬌妻美妾的怒斥,鋪蓋一卷搬到了詹事府的值房里。希望能用接下來的兢兢業業不眠不休將功補過,換來太子的高抬貴手。

    不得不說,柳主簿能在聞承暻身邊待這么多年,識人的本事雖然一般般,辦事的能力卻是實打實的一流。發現漏洞之后及時做出應對,將詹事府本就牢固的籬笆扎得更加密不透風。

    至于蕭扶光,則是在明里暗里幾十號人的護衛下,策馬到了京郊一處人跡罕至的山林前面,命人用刀清理礙事的枯木荒草,勉強開出一條小道后,利落地翻身下馬,領頭往里走。

    一邊走一邊和小美蛐蛐:【你確定人在這里?】

    小美怒氣沖沖:【你老老實實跟著走不就行了。】

    地圖上線顯示都快到目標跟前了,又不差三步五步的,偏偏蕭扶光非要損它一句。

    老是被宿主質疑能力,高維賽博生命小美醬的憤怒讓地圖光屏都開始閃爍起來,大有蕭扶光再說下去就要罷工之勢。

    見系統是真被惹急了,蔫壞的小蕭同學心滿意足地閉上嘴,乖乖按著紅線的指引往前走。

    他一股腦的向前走,守衛的麒麟衛們也不問,只默默散開隊形,將他護持在最中央。

    直到前方被枯草和殘雪掩蓋住的地面明顯有些不對勁,便有兩人越眾而出,攔在蕭扶光面前:“前面有些不對勁,還請世子暫避,讓卑職探路。”

    看著光屏上紅線消失的地方,蕭扶光默了一默,指著那處地面道:“你們有沒有趁手的家伙,這底下或許埋著東西。”

    麒麟衛出門當然不會帶著鋤頭鐵鍬,但冬日的凍土在他們手中精鍛的長刀面前也是小菜一碟,十幾號人齊齊上陣,很快就將地下的東西給翻了出來。

    見到那東西的真容之后,領頭翻地的小隊長深吸一口氣,從坑底上來后先是拿水凈了手,才走到蕭扶光身前回稟:“世子容稟,兄弟們在地下挖出了具尸首,卑職瞧著像是詹事府的張大人。”

    看樣子死了也有些天了,只是冬天氣溫低沒有怎么腐爛,才給了麒麟衛把人認出來的機會。

    因為早有準備,聽完小隊長的話后,蕭扶光臉上并無驚奇之色,而是吩咐道:“在周圍好好找找,能不能發現殺害張大人兇手的線索。”

    眾人領命而去,不多時便有人發現了附近樹枝上掛著的一塊破布,交給小隊長:“這和張大人手上攥著的是一塊料子。”

    小隊長連忙雙手捧了過來,蕭扶光看了一眼,便默默地將那塊破布袖在衣服里,交代他們:“好歹是個朝廷命官,曝尸荒野實在不像話,將人帶回去找個地方好生收殮吧。”

    一路無話。

    等回到家里,蕭扶光掏出布條,小美默契地啟動萬里尋蹤,紅線在地圖上蜿蜒展開,緩緩消失在某個意料之中的地方。

    他起身來到窗前,看向被重重屋廈阻隔的某處,心頭疑慮重重:【難道宋如淵,真的是被林府的人給救下了?】

    可是林府好端端地救宋如淵干什么,平時也沒見他們這么熱心腸啊。

    小美可懶得管那么多,直接道:【哎呀,你把人的下落告訴羅嘉奕不就好了,至于宋如淵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關系。】

    這話倒是也有幾分在理。

    蕭扶光遂派人將羅嘉奕喊了過來,言明自己已經找到了宋如淵的下落,只是:“人在林相府里,要怎么把人弄出來,就全憑你的本事了。”

    羅嘉奕其實早就做了最壞的打算,如今能找到人已經是意外之喜,當然不敢再奢求更多,千恩萬謝地回去了。

    走之前還留下厚厚一摞書箋:“這是下官從家中翻找到的管事與江南來往的書信,粗粗翻了翻,里面都是些日常問候。下官愚鈍看不出什么,世子或可一閱,說不定能發現什么線索。”

    *

    聞承暻一行人快馬加鞭,每日有店投店,無店則就地扎營。他們人多勢眾,又有李家商隊照管,根本沒有宵小和惡吏敢上前糾纏,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淮安地界,坐上了由李家當地管事孝敬的官船。

    此時距離他們從京城出發,僅僅是過去了十數日而已。

    到了淮安,平南公府的招牌就不好使了,李家船上的打了一對寫著“錢”字的紅燈籠,高高的懸在船頭,桅桿上亦是掛了面錢家的旗幟,白天黑夜都十分醒目。

    李家管事解釋道:“凡是在蘇杭、淮安一帶來往的商船,除了在當地布政司掛號外,還要在錢家的柜上領一面通行令牌,以備各大碼頭官差們的查驗。”

    “至于咱們家,因為常年做些北地物產的生意,錢家老太太尤喜上好的裘皮,他家便格外行了方便,允許咱家的商船借一借威風。”

    管事沒有夸張,錢家簡直是威風得不得了,商船不過是掛了他家的字號,便有如江面一霸,過往船只見了紛紛避讓,騰出中間寬敞的水路隨便他們行駛。

    雖然對曹陳羅錢幾家在江南的威勢了然于心,但紙面上的文字和親眼見到的沖擊力終究不是一個量級。

    見到在四家里面墊底的錢家都能如此作威作福,聞承暻的臉色一路上黑得鍋底似的,嚇得就連最粗神經的沐昂之都不敢靠近。

    直到上了岸,與早就等在這里的馮修微、聞明釗等人匯合,太子殿下的面色才稍稍有所緩和,問道:“一切都準備的如何了?”

    聞明釗道:“曹家人嫡支無論老幼俱已歸案,旁支卻跑脫了不少,還有本地縣令伙同曹家家奴藏匿家財,隱匿田產,士紳百姓一道抗命,臣實在無計可施。”

    馮修微也道:“臣這些天暗暗查訪,曹家雖不敢養兵,卻也有數千家丁訓練有素、令行禁止,肖似行伍出身,只怕其他幾家也是如此。”

    曹家儼然蘇杭地界的土皇帝,就算曹平芳被下了大獄,本家嫡支也萬萬想不到會有人敢在江南地界沖他們動手,依舊毫無防范地過著歌舞升平的太平日子,這才被聞明釗找準了機會來了個一鍋端。

    有曹家殷鑒在前,其他三家肯定做足了準備,很難能夠再兵不血刃地將人拿下。

    但聞承暻不辭勞苦地來一趟江南,為的也不是殺幾個人泄憤那么簡單,他所圖謀的,是某樣能掘掉江南士族根基的東西——土地。

    四大家族的人該不該死?

    當然該。

    他們死絕了之后能不能解決江南的沉疴?

    不能。

    權利不會有真空,一個曹家倒下去,千千萬萬個曹家站起來。

    聞承暻不惜犧牲程序正義也要盡誅曹家,為的就是在江南權力失序的混亂期里,迅速地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

    土地的重新丈量與劃分,便是整個江南六道權力格局的一次徹底洗牌。

    *

    “砰——!”

    先是一個茶杯,緊接著又是一個,接下來又是茶壺、硯臺、花瓶……各種有的沒的東西,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卻仍然無法消解半分陳瑛胸中的怒火。

    他氣得兩眼赤紅,額上青筋迸起,一旁的聞承晏卻老神在在,甚至還悠哉悠哉地重新沏了壺茶水,大方地分給陳瑛一杯:“老世翁何必如此動怒,仔細傷身。”

    看著面前的老狐貍如此憤怒,聞承晏心中實在是有些暗爽。

    前些天他力勸陳瑛仔細排查太子行蹤的時候,這老東西是怎么回復他來著?

    聞承晏依稀記得,當時陳瑛好像是一邊大笑,一邊滿不在乎地嘲諷他——

    “王爺難道擔心,他會神兵天降,奔襲江南,把老夫一家上下殺個片甲不留么?”

    結果怎么著?

    江南的消息剛傳來的時候,聞承晏差點沒笑出聲,因為太子干出來的事,竟然與陳瑛所說的一般無二。

    太子領著一隊不知道從哪里的鉆出來的精兵,先是將曹家嫡支和蘇杭兩地屬官殺了個干凈,轉手將陳家上下掃了個干凈。

    更絕的是,陳家府邸本有數十條密道以備不測,誰知道太子就像開了天眼似的,事先命人堵住了密道出口,將陳家嫡系子孫挨個甕中捉鱉,一氣殺了個干凈。

    當然,江南行事的那人一直未曾言明身份,明面上太子仍然好好地在奉先殿跪靈思過,只是紙包不住火,該知道的人都知道現今太子身在何處。

    完全想不到在殺了這么多人以后,太子預備怎樣收場,但是聞承晏很樂意看到陳瑛被逼迫到極限、風度不再的模樣。

    而陳瑛在聽聞汴州查出大量無主良田,當地主官黃理乾宣布凡首先發現良田者,一律可登記為田地主人,蘇杭等地新到任的主官亦是紛紛響應新政時。

    他的絕望和怒火,終于達到了頂峰。

    第100章 江南(五)

    秋浦州,江南錢氏宗祠所在之地。

    錢家現任的家主,如今正面色僵硬地坐在祖宅議事廳的上首,下面烏泱泱且吵鬧的人群,則是這些天紛紛從江南各地趕回來的錢家子弟。

    其中有人是從蘇杭回來的,親眼見證了曹、陳兩家被血洗的慘狀,那場景無需任何添油加醋,便已足夠駭人聽聞:“那伙賊人堵了陳家的大門,徑直殺了進去,聽說賊首手里還拿著他家的族譜,怕是打著趕盡殺絕的主意。”

    太子找上門時,這人正在陳家做客,要不是跑得及時,恐怕也已隨著陳家一家大小成為了一縷幽魂。

    死里逃生一遭,他的驚恐自不消細說,其他人也感同身受地在心里打起了寒顫。

    只是他們群情激奮,上首的家主和幾位族老卻始終一言不發,肅穆陰沉地仿佛是幾具陳年老廟里的泥偶。

    等到眾人的聲音漸漸平息后,才有一個族老緩緩開口:“據說,新任的杭州知府宣了太子的敕令,凡發現江南無主之田且主動上報者,只需在衙門登記造冊,便可盡歸其所有。”

    在江南地界,誰的田產最多?

    當然是赫赫揚揚了數百年的曹陳錢羅四家。

    但為了逃避賦稅,拿捏朝廷的錢袋子,他們的田產當然大多數是隱匿起來的,并未為在魚鱗冊上登記。

    大雍立國近二百年,江南登記造冊的田地竟然攏共只六萬六千頃,連北方隨便一個繁華些的州府都不止這個數,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朝廷曾經也想過弄清楚江南這筆爛賬,奈何重新度量田畝的工作何其浩大,且需要調動無數本地官員和小吏,幾乎是個無法完成的龐大任務。

    可是現在,太子竟然不惜將幾家人苦心經營數代的產業作為誘餌盡數拋出,用以達成快速厘清江南田畝情況目的。

    雖然他需要付出無法收回江南良田的代價,但這仍不失為一筆劃算的買賣——

    曹陳兩家倒下之后,那些本該唇亡齒寒兔死狐悲的二、三等人家,因為眼前的這塊香餌,竟根本騰不出手來為倒下來的老大哥喊上一兩句冤枉,反而個個丑態畢露,沖著老大哥們尚帶余溫的尸體狠狠地咬了上去。

    世交的下場血淋淋地擺在那里,如今族老再度提起,在場的每一個人無不股栗。

    只是有些從未離開過秋浦的年輕后生仍然保留了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天真,此時義憤填膺道:“太子無道,那起子忘恩負義的宵小更是可恨,往日曹老大人對他們是如何照拂,現在為了幾畝薄田竟然枉顧恩義,實在可鄙至極!”

    另一個族老看向錢家主,義正詞嚴:“大哥,太子倒行逆施,殘害忠良,咱們可不能坐以待斃,得拿出點兒手段讓他瞧瞧,錢家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可惜,盡管討伐的話兒說得漂亮,他躲閃地眼神卻暴露了內心的真實想法,顯得外強中干起來。

    他隔房的大哥,也就是錢家的家主,冷冷笑了一聲,輕聲問道:“那么依你之見,我們該怎么應對呢?”

    那族老當然給不出什么有用的見解,當下張口結舌的窘態與先前振振有詞的模樣對比起來,愈發滑稽。

    錢家主無心為難他,默默移開眼神,看向下面的諸位子侄:“淮安傳來消息,太子每至一地,必先奪取當地駐軍軍權,控制衙門和城門后再動手。這也是為何陳家明明事先收到了消息,卻仍然無一人逃出。”

    他嗓音低沉,但甫一開口,眾人的目光仍是齊齊看了過來。

    錢家主繼續道:“太子能夠成事,皆因刀兵在手。如今想要破局,便只能趁他還沒顧上咱們家的時候,先下手為強,奪過本地駐軍再做打算。”

    周圍的嘈雜戛然而止,眾人被他大逆不道的發言驚嚇到,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滯地望向他。

    半晌才有一個聲音弱弱地響起:“可若是如此行事,豈不犯下了謀逆大罪?”

    錢家主嗤笑:“怎么,你怕了?”

    出聲的那人連忙移開目光,回避與他的對視,錢家主索性看向所有人:“你們都怕了?”

    直面家主的質問,眾人面面相覷,竟無一人敢再出聲。

    盡管對這場景早有預料,但親眼見到家中無論是老一輩還是年輕人,在家族生死存亡之際時仍然畏縮不前毫無魄力的模樣,錢家主仍是難掩心底的悲涼。

    他緩緩起身,目光徐徐掃過堂下諸人,對于他們躲閃的姿態不發一語,徑直轉身離開了議事廳。

    *

    和其余三家老宅的極盡豪奢不同,錢家的這座宅子,除了依山傍水占地廣大之外,內部裝飾與一般官宦人家并無區別,就連一族之主所居之處也不過只是一處小小的庭院。

    院子里種植的盡是些尋常花木,隆冬一至,它們便順天應時的枯萎了大半,唯有小徑兩旁的幾竿竹子依舊青翠地站在原地。

    錢家主推門進去,兩個一團孩氣的丫鬟聽到動靜急急忙忙從屋里迎了出來,歪七倒八地請安:“老爺回來了。”

    見她們童稚可愛,錢家主倒是難得笑了出來,和煦道:“這里用不著你們伺候,廚下有新做的點心,都過去嘗嘗吧。”

    兩個小丫頭喜得笑了出來,忙手拉著手一起跑走了。

    直到望不見她們跑跑跳跳的背影,錢家主才收住了笑意,慢慢地踱步到了臥房門口,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門進去了。

    他的老妻本在窗前做女紅,見他回來,便放下手中的活計,過來先為他寬衣。

    曹陳錢羅四家互相通婚已有百年,錢夫人正是從曹家嫁過來的小姐,這些天曹家人遇難的噩耗接二連三的傳來,可她神色溫和嫻靜一如既往,甚至還與尋常人家的媳婦一樣,會在窗下為他縫制中衣。

    看著老妻不再年輕的臉龐,錢家主暗嘆一聲,不顧她震驚的眼神,抬手輕輕撫過那張臉上細密的紋路,輕聲道:“按先前說的,讓忛兒帶著孩子們出去吧。慎兒是守灶子,怕是逃不開了。”

    聽他提起孩子,錢夫人古井無波的臉上終于流露出幾分憂色,強笑道:“老爺在說些什么呢,情況未必就差到了這一步。”

    見夫人對前景還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錢家主輕笑著搖搖頭:“我們這幾家,不過是仗著有個好祖宗,在改朝換代之際見機行事,保住了家產,后面又連著出了幾代有出息的子孫,這才僥幸養尊處優了近三百年。”

    江南四大家族,都是在前朝末年間發跡,又在大雍先祖起兵時站對了隊伍,才能借風而起一躍成為盤踞一方的雄族。

    大雍的歷代君王當然忌憚他們,但是在他們眼里,與老祖宗一起馬上征戰打來天下的武將更加不值得信任。因此,就算軍權是皇家手上最利的一柄刀,但因為武將這個滿是倒刺的握把,絕世神兵也難以發揮十成十的功力。

    皇帝、武將、江南士族為首的文官集團,就這么形成了一個詭異的三角,穩定且倆倆互相惡心,就算皇帝們想做點兒什么革新,也都始終囿于框架之內,變革不了根本。

    不過,本來穩定的局面,卻在太子從北疆回來的那一刻,天平便已然倒轉。

    救馮家、退北狄、揚國威。

    一套連招下來,太子已經成為了大雍武官集團實際上的領袖,調動起他們的力量來如臂指使,加之邊關的威脅業已清除,他大可以心無旁騖地修剪起國門里旁逸斜出的亂枝。

    錢家主久不出仕,對于朝中局勢依然洞若觀火。

    老妻臉色蒼白,繡花的手停了下來,茫然地看向他:“可是太子,總該顧忌清譽。”

    她終究是詩禮大家出身的小姐,念誦著圣人之言長大的她,實在無法相信太子寧愿在青史上留下暴君的罵名,也要堅持如此酷烈的手段。

    錢家主苦笑:“我原來也以為太子是年輕沖動,如今回過味來,才知道著了他的道。”

    那位年輕的儲君,行事果敢狠辣是真,沖動莽撞卻只是偽裝。

    他江南此行,只拿幾家人精準開刀,非但沒有牽連其黨羽的意思,還大度地分出了唾手可得的利益,引得本該團結在四大家麾下共克時艱的中小型家族們紛紛倒戈,甚至還贊揚起了太子的圣德之舉。

    “咱們幾家蒙難,那起小人蜂擁蠶食,吃得滿嘴流油,當然會對太子大唱贊歌。至于將來會不會重蹈覆轍,那些短視的東西是想不到的。”

    太子劍指江南,如今不過是借著地頭蛇的手來度量田地,等江南六道的田畝全部登記造冊完畢,他一定會有后手等著。

    也許蜂擁蟻聚的逐利者中也有清醒的人,但是在滔天的利益和貪婪的狂風巨浪面前,他們又能保持多久的理智呢?

    至少看現在的情況,幾乎所有人都淪為了欲望的傀儡,甘之如飴地在太子為他們規劃的末路上狂奔。

    錢夫人眉間愁云縈繞,被繡花針刺破手指也渾然不覺:“可是老爺,江南現在到處都是太子的人,咱們的忛兒就算是離開,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沒了家族的庇護,錢忛就算是逃跑,又能跑去哪兒。

    聽到老妻的疑問,錢家主神色中帶了幾分凄楚:“你可知道,太子秘圍陳家,怒陳其數十條大罪之后無論老幼就地格殺,但偏偏陳犰這一支逃了出來。”

    “你以為是為什么?”

    老妻震驚地抬頭:“難道是陳犰……?”

    錢家主沉痛地點了點頭。

    他坐的有些累了,起身朝床榻走去。

    這張萬工拔步床還是新婚時錢夫人帶來的嫁妝,廊廡上精雕細琢了各種吉祥的紋樣。他愛惜地用手一一拂過去,直至滑到床頭旁那副郭子儀拜壽圖才緩緩地停了下來,人也隨之靠倚在床上。

    半晌過后,他在一片死寂里發出一聲愴然的冷笑,音調陰惻惻的,讓人不寒而栗:“我們的忛兒,當然是要去太子的手下。”

    威風了大半輩子,臨了臨了,他還是退縮了。

    只希望堵上他這具殘軀,與家族其他人的性命,還能為不成器的次子,換來一個安然終老的結局。

    *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馮修微從一處營房閃身出來,手里還拎著一個黑乎乎的包袱。

    施景輝在外面守了半日,好容易見她出來,連忙迎了上去,條件反射般要接過她手上的東西,卻被馮修微輕巧地躲了過去,轉身交給了身后的副官。

    這時原本如濃墨般沉甸甸地壓在天空中的烏云倏忽散去,明月的清輝灑下,施景輝猛然發現,被副官提在手里的包袱居然在慢慢往下滲著某些鮮紅的東西。

    他后頸一涼,驚疑不定地看向愛妻。

    馮修微滿不在乎道:“這人還想著送信出去求救,我只能先殺了。沒想到他居然就是此地的守備,那我還有什么辦法,只能拿他的腦袋去交差咯。”

    江南總兵是馮士元手把手調教出來的,忠誠自不必說,聞承暻剛到,他就利索地將虎符交了出來。

    真正需要馮修微他們解決,其實只有與大族打成一片的各地守備們。

    有虎符在手,他們行事倒也方便,上千精兵把門一堵,再亮出虎符和蓋著太子印信的敕令,但凡有點眼色的,都會乖乖交出軍權。

    當然,其中不乏與士族捆綁太深,不得不負隅頑抗的。至于這些人的下場,副官手里還在滴血的包袱就是最好的例子。

    努力忽視掉人頭包袱帶來的不適感,強行鎮壓住渾身的雞皮疙瘩,施景輝輕笑著拉過新婚妻子的手,關懷道:“你晚膳還沒用呢,剛才又勞累了一場,現在可是餓了?”

    被他這么一問,馮修微才發覺已經到了深夜,摸了摸咕咕作響的肚子,恍然道:“我就說哪里不對勁呢!”

    隨即轉頭交代副官:“你去問問廚子,前些天做的羊血腸是不是能吃了,叫他切些來給我和姑爺下酒。”

    又對施景輝巧笑倩兮:“江南人不愛吃這些,到處都買不著,我可是想死這一口了。”

    羊血腸……

    又看了一眼副官恨不得藏起來的黑布包袱,施景輝臉上的笑容凍住,僵硬地點了點頭:“你喜歡就好。”

    馮修微渾然不覺,仍在樂滋滋的盤算:“不知道殿下睡了沒有,沒睡的話也給他送一盤子去。”

    要不還是算了吧……

    施景輝和副官對視一眼,俱是看見了對方眼里的無奈。

    *

    馮修微他們出去辦差,消息沒傳回來之前,聞承暻自然不會睡下。

    此時他坐在桌前,一邊看著京城送來的書信,一邊等著馮修微回來復命。常喜守在旁邊伺候筆墨,與在京城無二。

    大雍幅員遼闊,信息傳遞不便,哪怕是快馬加鞭,京城與江南的消息仍然有十余日的滯后。

    這些書信送出來之前,京師應當還沒有聽聞江南的血案,因此,除了蕭扶光提到羅家嫡支后人主動投效的消息給聞承暻帶來了些許新鮮感之外,其他的仍然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內容。

    他略翻了翻,見沒有自己想看的東西,遂索然無味地撂到了一邊:“孤還以為能看到幾個牙尖嘴利的。”

    用銀燭剪小心地剪掉過長的燭芯,滿意地看到跳躍的燭光變得穩定而明亮后,常喜才回頭笑道:“就算京城收到了消息,只怕愿意彈劾您的也有限。”

    畢竟這一回太子的大方程度,連他這個跟了十幾年的老人都看了心驚,那些自詡清流的家伙們得了偌大好處,悶聲發大財還來不及,又怎么會調轉槍頭,替曹家他們的冤魂來聲討太子呢?

    聽他這么說,聞承暻也是一哂:“雖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孤也沒想到居然會這么順利。”

    看來江南其他小家族,表面上唯四大家族獨尊,背地里應當也是對他們連湯渣都不肯漏給旁人的難看吃相銜怨已久。

    所以聞承暻剛開了一個口子,這些人就一哄而上,風卷殘云般將曹陳兩家的血肉啃食得一干二凈,生怕下手慢了,給對方留出喘息的機會。

    聞承暻在高位慣了,并不懂這種一嗅到翻身的機會就要以命相搏的果敢狠絕,但從小黃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常喜公公卻對那些人的瘋狂感同身受:“曹家在時,他們的日子雖然穩當,卻是一眼就能倒頭,就連他們的子孫后代,也只能任由曹家人驅使。”

    “如今您盡誅曹、陳兩家,他們或許物傷其類,但更多的,應該是想著怎么趁此機會成為下一個曹家吧。”

    “殿下要是不信,只管看接下來他們對錢、羅兩家的態度就知道了。”

    比起給這兩家求情或者痛斥太子暴行,估計大多數人都會上書要求嚴懲。

    聞承暻莞爾:“但愿如你所言。”

    兩人聊到此處,外面也傳來了動靜,八寶輕輕扣門:“殿下,馮將軍他們回來了。”

    常喜揚聲道:“知道了,殿下讓他們進來。”

    八寶卻道:“馮將軍請殿下移步到正廳一敘,說是路上遇到一個人,一定要您見見。”

    都這個點兒了,太子早就換了家常的衣服,馮修微倒好,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喊他出去見人。

    常喜眉頭皺得死緊,張嘴就要罵門外沒眼力勁兒的小徒弟,卻被聞承暻一個眼神制止了:“無妨,修微不是無的放矢的人,孤出去見一面就回來。”

    常喜無可奈何,絮絮叨叨地給他披上一件厚實的氅衣:“天這么冷,不好總換衣服,您就這么出去吧。”

    聞承暻無可無不可,從善如流地穿好衣服后,示意常喜不必跟出來,讓八寶引路,兩人頂著寒風往外面去了。

    *

    義安知州府。

    此地毗鄰秋浦,錢忛作為錢家家主心愛的嫡子,當然來過許多次。

    只是往年每一回被奉為上賓的他,從來不曾想到,此番故地重游,自己會狼狽落魄到仿若喪家之犬一般。

    還不等錢忛感嘆完命運無常世事難測,察覺到不遠處動靜的馮修微已經轉身到了他跟前,語帶警告:“待會兒見了殿下,最好是收起你的小聰明,殿下最煩遮遮掩掩的人。”

    錢忛苦笑,抬抬胳膊露出被綁著的雙手:“馮小姐,都到了這步田地,下官哪里還敢耍什么心眼。”

    馮修微冷嗤一聲,懶得再理會這滑頭的文人。等太子到了,她行完禮后也不吭聲,施景輝只好上前解釋:“殿下,此人自稱是錢家長房的次子,有要事向您稟報。”

    “錢家?”聞承暻目光掃向底下仍舊跪著的陌生人影,玩味道:“難道是秋浦州的錢家?”

    聽著頭頂傳來的清冽聲音,知道能決定自己生死的人就在面前,錢忛緊張的渾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戰栗起來,事先準備好的說辭早已被他忘到了腦后,支吾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整話。

    見他這么沒出息,馮修微實在看不下去,接話道:“他說他手里有錢家歷年的賬簿和田產冊子,想要交給您。”

    說著又輕輕踹了錢忛一腳,提醒這個廢物;“東西呢?還不趕緊拿出來。”

    她行伍出身,隨便一腳出去,哪怕自認為沒用什么力氣,仍然足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書生喝上一壺的了。

    錢忛生生受了這一下,咬牙忍住沒有痛呼出聲,用被捆住的雙手從胸口掏出一本泛黃的書冊:“這是罪臣家中田產的造冊,還請殿下鑒核。”

    “至于賬本,因為數量太多,不便隨身攜帶,還放在罪臣的馬車里。”

    馮修微接過那本冊子,轉身遞給聞承暻,低聲道:“臣這就讓人取來。”

    聞承暻翻開那書冊,見扉頁上還有錢家歷代家主的花押,便知這玩意兒假不了,當下笑道:“無妨,不急于這一時。”

    說罷又看向底下跪得老老實實的人,聲音溫和:“汝自稱罪臣,想來業已入仕,如今所任何職啊?”

    錢忛將頭埋得死死地,高聲回話:“罪臣不才,忝列秋浦州同知。”

    他從小才智平平,父母放心不下,只好在家門口揀了個體面清閑的官職做做。

    聞承暻笑了一聲,此時倒真覺得送他出來的錢家家主是個妙人,遂道:“卿此番檢舉有功,區區同知之位,倒有些委屈你了。正好,江南按察使前些日子不幸罹難,孤看不如就讓卿填補了這個職缺。”

    “江南士族逆案,賊首曹陳兩家俱已伏誅,尚有錢、羅二姓流竄在外。”

    “愛卿新官上任,可得挑起肅清賊首的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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