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江南(六)
二月廿二,春分。
晝夜平分,陽氣上升,正是祭祀日神,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好日子。
按照本朝會典,祭日合該由皇帝親自主祭,但興平帝降旨稱自己連日身子不爽,讓諸臣工代祭。
皇帝也不是第一次躲懶,大家倒是見怪不怪,只是這一回興平帝指定代祭的人選,卻讓本就啥山雨欲來的朝堂,氣氛更加微妙了起來。
初獻、亞獻、終獻……
一直到最后的望燎環節,祭禮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作為主祭官,蕭伯言從太祝手中接過寫滿祝文的絲帛,鄭重地將其放入燎爐,火舌迅速地舔上,將整塊絲帛包裹在其中。
隨著裊裊青煙的騰空而起,也意味著整場祭禮的結束。
眾人按部就班地退出大殿,走到一旁的偏廳歇腳,太常寺的小吏們用銅盆盛了熱水過來請他們盥洗。
蕭伯言伸手在盆里隨便撥弄了兩下,只做了個樣子,便拿起小吏遞過來布巾擦手。
他身邊的林萬里,亦是本次祭禮的助祭,卻是先將雙手浸在盆里泡暖,用香胰子細細搓了一回,再用事先準備好的絲絹慢條斯理地擦干。
見他如此行事,蕭伯言笑道:“相爺果真是個講究人。”
林萬里沒有立即答話,保持著原速度一根根擦凈手指之后,才抬頭一笑,話里有話:“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陛下是信重你我,方能以此等邦國要務托之,我等自然要全力以赴,心虔志誠,敬恭明神,半點不能馬虎。”
隨口搭話卻被陰陽了一通,新上任的九門提督大人頗感無語。
不過考慮到往日這類場合都是林相的主場,如今卻被蕭伯言一個空降兵搶了風頭,倒也難怪他心里憋著火。
就在氣氛正不尷不尬的時候,外面銅磬適時的響了三聲,禮官用拖得老長的音調宣布散場,眾人都松了一口氣,自動分成兩撥,分別擁著蕭林二人出去了。
作為從五品的小卡拉米,蕭扶光還沒有參加朝廷祭禮的資格,但身為鴻臚寺少卿的他,又必須到現場協助禮部照看好那一嘟嚕藩屬國的使節,免得他們在大場面上出丑。
因此,他也全程圍觀了老父親被林相懟到語塞的畫面,又是好笑,又是覺得無語。
好容易等到散場,他仗著年輕體格好,快人一步地來到場外,在自家馬車里等了近一盞茶的功夫,靖遠侯才姍姍來遲。
見靖遠侯臉色還好,蕭扶光便開玩笑道:“父親今日是怎么得罪相國大人,我見他氣得怕是連鼻子都要歪了。”
知道兒子是想寬慰自己,蕭伯言心下熨帖的同時,仍是笑道:“休要胡言,林相可沒那么小心眼兒。”
他們這位出身草根的相國大人可是出了名八面玲瓏,從不輕易得罪人的。今天破天荒當眾下蕭伯言的面子,多半也是為了與初掌重權的靖遠侯劃清界限,以示文武之別罷了、
對于林萬里的打算,蕭扶光自然也是一清二楚,此時他不屑地撇了撇嘴,大大咧咧地靠在車廂壁上:“依兒子看,林老爺子也是著相了。現在這局面,難道他還能一輩子站干岸不成。”
這一回興平帝欽點蕭伯言主祭,就是已經表達了支持太子的態度,林萬里卻還想著摘清干系,盡量兩邊不得罪,這天底下哪里有這樣的美事呢?
忠誠的不絕對,就是絕對的不忠誠。
也不知道興平帝在得知林相近日的所作所為后,是不是還樂意做他最堅實的靠山?
察覺到老爹警告的目光,蕭扶光連忙收起嘴角幸災樂禍的笑容,無辜地回望了過去。
蕭伯言卻不吃他這一套,語帶警告:“在殿下平安回京之前,事態都不能算完全明朗。這段日子你最好乖乖的,少在外面惹事。”
他這么說蕭扶光可就不干了,嚷嚷道:“兒子現在除了衙門外,連郡王府都不去了,滿京城您打聽打聽,哪里還找得到像我一樣深居簡出的青年公子。”
自打太子在江南干得那檔子事兒傳回來之后,蕭扶光就老實地跟什么似的,恨不得連門都不出,更別提惹事了。
兒子這般乖巧,靖遠侯其實心知肚明,但仍然面色嚴肅:“就算不亂跑,出門也該帶齊人手。”
蕭扶光忙道:“護衛自然是帶足了的。”
“哦?”適才還嚴肅得不行的靖遠侯爺,此時話鋒一轉,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我怎么聽你娘說,最近你好幾次出門連個小廝都沒帶,護衛又是從哪里來的?”
“額……”
蕭扶光哽了一下,一時間沒想好該怎么糊弄過去。
不過蕭伯言對他的答案似乎也不甚在意,放著抓耳撓腮的兒子不管,伸手挑開車簾一角,悠然自得地欣賞起了沿街的景色。
*
懷王府。
聞承晏這段時間的日子并不好過。
明面上太子還在奉先殿里“閉門思過”,可如今誰人不知他在江南的豐功偉績?他的好弟弟,就差把天捅出個窟窿了。
如果說事態前面的走向還勉強在聞承晏預料之中,現在的局面卻完全超乎他的想象之外。
他設想中太子引起眾怒,成為眾矢之的被群情激奮的清流共起撻伐的畫面非但沒有出現,甚至還出現了完全相反的聲音——
那些前不久還口口聲聲討伐太子德薄能鮮、不堪其位的清流文官,在面對寫著曹陳兩家葬送近八百條人命的邸報時,居然大部分人都選擇了沉默。就算有幾個站出來“仗義執言”的,卻也難掩眼底的竊喜,顯得忸怩作態,丑相百出。
“太子這一招,太狠了。”
就著王府長史的手看完了最新的邸報,聞承晏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地感嘆:“江南萬頃良田,盡皆拱手,他倒是舍得。”
江南的富庶眾所周知,放棄這么大一筆唾手可得的巨額財富,聞承晏自問沒有這個魄力。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有,他也舍不得把到手的錢財往外推。
要知道,那可都是他們老聞家的錢啊!
一想到自己間接損失的財富該是怎樣的天文數字,聞承晏就肉痛地心肝脾肺腎無一不抽抽:“父皇也是,居然就這么默許他瞎胡鬧。”
“能除掉心腹大患,陛下高興都來不及,又怎么會與他計較。”
直到一個陰惻惻地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自言自語”,聞承晏才故作驚訝地回望過去:“不知老世翁又有何見解?”
還不等陳瑛答話,他便緊接著道:“依晚輩愚見,當下太子已是勝券在握,咱們再做什么都無濟于事,還不如暫且安靜下來,免得招了他的眼。”
“江南您是回不去了,但也不用擔心,聽說您的侄子,陳犰陳大人得了太子的特赦,想來到時央他再為您求一個也不難。”
“若是求不到,那小王就算景況再差,奉養您一人也是不在話下的。”
他看似在勸陳瑛放棄復仇,卻話里話外都帶著挑撥。
陳瑛不是傻子,當然知道聞承晏是在拱火。
但是事到如今,他的合作對象,也只剩下眼前這個心思叵測,唯利是圖的懷王殿下了。
……
因為先前護衛的事露過餡兒,連著幾日蕭扶光出門都賊老實地帶著昔墨幾硯,以及侯府自己的護衛壓陣。
今天本來合該他休沐,他的頂頭上司柯大人卻命人來府里傳話,說有急事要辦,讓他去衙門里一趟。
領導有令,社畜小蕭還能說什么,當然只能從暖暖和和的大床上爬起來,穿上一身帥氣官服,打扮成大人模樣回單位加班咯。
只是他剛出二門,就見蕭伯言行色匆匆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連留給他請安的時間都沒有。
蕭扶光難免好奇,站在一邊等管家送完父親出門后,打聽道:“父親這是去哪里?”
管家回道:“宮里來人,說是陛下召見。”
自打蕭伯言當上九門提督之后,興平帝的確就愛三五不時地召見他,有時候是確實有正事兒,但大多數情況都是扯閑篇。
對此,蕭扶光已經是見怪不怪了,聽到管家的回答后也只是一點頭,轉身便要登上自己的馬車。
就在他的靴底剛要踏上車轅之時,耳邊卻突然想起暌違已久的提示音。
“【系統任務發布】
【任務等級】:強制任務;
【任務內容】:闖入被封鎖的宮殿,拯救九門提督蕭伯言;
【任務時間】:三天;任務倒計時已開啟,請宿主盡快完成。”
第102章 宮變(一)
聽到系統任務的第一時間,蕭扶光在腦海里瘋狂質問。
【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好兒的就畫風突變成救父副本了。
要是系統有實體的話,蕭扶光毫不懷疑此時自己會搖晃這小玩意兒的肩膀來個馬景濤式的咆哮。
小美委屈得很,弱弱道:【我也不清楚啊,你知道的,真正的強制任務是不受我管控的。】
話剛說完,它便自悔失言,幸而現在的蕭扶光一心都在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強制任務上,根本沒精力去捕捉它言語中的漏洞。
逃過一劫的系統一邊暗自慶幸,一邊試圖進一步分散宿主的注意力:【那小蕭你現在還去鴻臚寺嗎?柯大人還等著哦。】
果然,蕭扶光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罵道:【你說話前能不能過過腦子,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問這些有的沒的。】
昔墨見他站在馬車前面半晌沒有動作,忍不住過來提醒:“少爺,該上車了。”
被他這么一打斷,蕭扶光才驚覺周圍仍有一大群人在準備伺候他出門,忙道:“我不去衙門,先不用忙了。”
又問:“老爺出門是坐轎?怎么他的馬車還在。”
管家忙回答道:“宮里備了馬車在門口,老爺坐那個走的。”
看來是不能把人追回來了,蕭扶光眼神一沉,略一思忖,吩咐昔墨:“去外面巷子里把人都帶進來。”
昔墨:“啊?”
“別裝傻,真打量著本少爺不知道呢。”
蕭扶光惡聲惡氣。
和幾硯兩個每天暗地里盯著麒麟衛盯得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星子了,還在假裝不知道有這回事呢。
不過昔墨還是會看眼色的,知道自家少爺不會無緣無故改變主意,因此就算被兇了一句,也只是吐了吐舌頭,閃身出門,很快將侯府門外巷子里裝閑漢的麒麟衛們帶了進來。
吩咐門房照看其他人,蕭扶光將領頭的兩個麒麟衛帶回小院,沉聲說了自己的推測:“我懷疑宮中有變,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門路可以打探?”
兩個小頭領對視了一眼,盡管不知道他是哪里來的消息,也沒有發出任何質疑,略微沉默了幾秒,其中一人便拱手道:“卑職出去問問兄弟,還請世子稍候。”
他們麒麟衛之間有獨特的聯絡方式,蕭扶光沒有細問,只囑咐了一聲注意安全,便起身將人送至小院門口。
眼見著人走遠了,蕭扶光佇立在門口想了一想,轉頭交代昔墨:“你去外面說一聲,讓大伙兒好好在府里待著,別到處來回走動。”
昔墨“哎”了一聲,領命走了。
另一個麒麟衛的小頭領卻不肯離去,執意要貼身跟著,蕭扶光也不管,徑自去了正房拜見母親。
繞過一道垂花門,趙明珠身邊的大丫鬟青言本是笑吟吟地迎上來,卻見大少爺身后跟了個魁梧的軍漢,驚呼一聲,躲到抄手游廊的柱子后面,厲聲喝止道:“夫人剛歇完晌午,正在梳頭呢。這一位大爺可不能進去。”
小頭領歉然地拱了拱手,并不肯出去,只是道:“卑職就在門外守著。”
估計這是太子臨走前下的命令,蕭扶光不好讓他為難,沖著青言輕輕搖頭,制止了她接下來的話,自己則是三步并作兩步,小跑進了正房。
正在梳妝的靖遠侯夫人自是被他這行色匆匆的模樣嚇了一跳,忙問發生了什么事。
蕭扶光便一氣兒說了,又道:“適才父親被傳召進了宮,孩兒擔心這一回會沖著咱們家來。”
趙明珠是何等的出身,又做了二十余年侯府的當家主母,自然不缺應有的政治素養。此時聽兒子說可能發生宮變,短暫的驚訝過后,就垂頭思索起來。
蕭扶光見她不過是思考了片刻,便果斷地開口,讓人將幾位姨娘和少爺小姐接到正院,又喊來管家,命令他帶著幾個壯實的男管事領頭,與護院三班輪值。
“門戶都看嚴實點兒,各處角門也要關上,二門上差人守著,沒有我的話,不準任何人進出!”
管家也是上過戰場,見過大世面的,如今主母這么大陣仗的命令眾人守緊門戶,他還有哪里不明白的,當下心中一凜,依照軍中的規矩大聲答道:“領命!”
然后退下自去安排不提。
蕭扶光見母親這里料理得絲毫不慌,也算是能暫時放下心里的一塊大石頭,又道:“現在形勢不明,孩兒想去外面看看。”
趙明珠還未答話,他的三弟蕭云起連忙沖過來大聲道:“我也要跟著大哥一起去!”
說著還捏著白白胖胖的小拳頭拍了拍胸口,似乎在竭盡全力地證明自己超可靠。
盡管心情緊張,蕭扶光還是被這小子逗得笑了出來,他裝作看不到二弟云升眼神中的瑟縮與躲閃,溫柔地牽起三弟的小手,將人交到一旁著急又不敢開口的他姨娘手里,笑道:“外面有大哥就夠了,你在家好好保護母親和姐姐們。”
說完他抬頭看向侯夫人,低聲道:“母親,那孩兒去了?”
趙明珠眼里滿是擔憂,卻沒有說一句阻攔的話,只是走過來替他理了理衣服的下擺,淡淡叮囑了一句:“萬事小心。”
*
因為原來打算去鴻臚寺,蕭扶光身上還穿著官服,肯定不能就這么出去。
他回到小院,湖筆早已經備好了一身樸素的青黑色衣袍,一言不發地服侍他換好了,蕭扶光見她一直低著頭,便道:“一會兒姐姐帶著院子里的人先去夫人那里。”
湖筆雙眉緊蹙,憂心忡忡的看向他:“少爺,是出了什么事嗎?”
蕭扶光打哈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備無患罷了。”
但是他們這種權貴人家,祖祖輩輩積淀下來,就連下人也不缺政治敏感度。湖筆在見到管家張羅著用圓木堵門和燒大鍋開水時,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只是現在少爺不愿意多說,她也就裝作不知道罷了。
服侍著蕭扶光裹好了平民男子戴的布巾之后,湖筆又從懷里掏出來一柄匕首,幽幽地遞了過來。
蕭扶光一頓,沒接過來,從靴子里抽出一柄短刀:“我已經自個兒準備了,這玩意兒還請姐姐收著防身吧。”
湖筆沒說話,默默將匕首收了回去。
正在氣氛有些尷尬之際,外面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囂。
兩人瞬間緊張起來,蕭扶光捏著短刃將湖筆護到身后,大聲喝道:“外面怎么了?!”
結果卻是昔墨的聲音傳來:“少爺,林二公子非要見您,怎么攔都沒用,他、他闖進來了!”
什么玩意兒?
林二公子是誰?
蕭扶光在記憶里搜尋了半天,都沒找到這么個人。
還是小美提醒他:【就是之前因為調戲母婢挨揍,讓你救的那一個人啊。】
哦~~
一提起調戲母婢的關鍵詞,蕭扶光倒是瞬間對上了號——這不就是林相家的二公子嗎?
只是他們不過數面之緣,這人現在找過來干嘛?
心念數轉間,蕭扶光收刀入鞘,揚聲吩咐:“把二公子帶到花廳,我馬上出來見客。”
他話音未落,就聽到一個清亮的聲音道:“不用了,我已經到了。”
然后便是昔墨氣喘吁吁地聲音:“林、林二爺,這、這于理不合……”
林彥生才懶得搭理一個小廝,手上一個巧勁兒輕描淡寫地將人撥開,直沖著蕭扶光所在的正廳而來:“蕭世子,你出來!我有事跟你說。”
屋外昔墨緊攔慢攔沒攔住,屋內主仆二人也被他無禮的舉動震住,一時來不及反應,竟真讓他就這么大喇喇地闖了進來。
林彥生氣勢洶洶地推門進來,對滿室古樸卻昂貴的擺設恍若不見,卻在看到架子上那對羽毛光溢彩的鸚鵡時,瞳孔驟然緊縮一下,再看向蕭扶光的眼神中便多了幾分慎重,態度也不由自主的更加客氣:“在下有要事相商,不知世子可否屏退左右。”
蕭扶光固然不耐煩,但也維持著面上的禮貌:“家中并無外人,林公子有話但說無妨。”
林彥生哪能看不出他笑容中的敷衍,但這不是假客氣的時候,他看了眼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的湖筆昔墨二人,皺了皺眉,仍是道:“請問世子,侯爺現在何處?”
這人怕不是吃錯藥了。
蕭扶光臉上的假笑都要繃不住了:“家父有事,林公子有事可以直接和我說。”
林彥生道:“侯爺是進宮了吧。”
此言一出,蕭扶光眼神瞬間警惕,湖筆和昔墨也各自暗暗握穩了手中的利器,主仆三人隱隱將其合圍在中間。
林彥生對周遭危險的氣氛渾然不覺,反而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嘆了口氣:“看來八九不離十了。”
說罷他抬眼看向蕭扶光:“實不相瞞,家父今日也突然得了傳召,火急火燎地進宮了。”
不清楚他說這話的意圖,蕭扶光謹慎地回話:“林相寵命優渥,陛下急召也不出奇。”
見他還是不溫不火的,林彥生急了,狠狠一拍大腿:“這根本就不對勁!皇宮現在已經被人控制了!”
靖遠侯和林相前腳才離開,后腳這人就知道皇宮里面不對勁了?
蕭扶光能提前知道宮中有變,全靠系統透題,可林彥生一個連正經職務都沒有的紈绔又是哪里來的消息。
這一回,林二公子倒是看明白了蕭世子眼中明晃晃的懷疑,心里又是生氣又是無奈。
事已至此,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了。
林二把心一橫,雙唇輕啟,隨即便吐出一串高低婉轉的鳥鳴聲。
蕭扶光還來不及質問他要干嘛,就震驚地看到架子上的那對因為天冷被轉移到房間里的鸚鵡大爺撲騰著翅膀,乖乖地飛下來,雙翅一收,停在了林彥生架著的手上。
林二公子手里捏了一嘟嚕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來的小米穗子喂給它們吃,又愛惜地撫了撫鳥兒的羽毛,方抬起頭來,神情有些得意:“區區從小便愛養些鳥雀,訓鳥亦是無師自通。后面拜了名師,訓練其各類鳴禽來更是得心應手,不管是多珍貴多烈性的鳥,到了我的手上,就沒有不聽話的。”
話到這里,蕭扶光已隱隱猜到他接下來要說什么,雖然有些難以置信,卻也只能耐著性子聽他繼續說下去。
果然,林彥生一面用那串子小米逗弄著鳥兒,一面娓娓道來:“這對鸚哥兒可是在下的得意之作。當年親自從蛋里孵出來,手把手養了一年多,調教的各種花樣都會了,才敢當成壽禮獻給太子殿下。”
“沒成想它們后來落到世子您的手上。”
信息量有點太大,蕭扶光沒有作聲,他身后的昔墨卻是倒吸一口涼氣,動靜大到湖筆忍不住一眼瞪了過去。
林二輕吁一聲,嘆道:“在下自知身份敏感,平日里除了打探消息靈光些,再難得有機會為殿下效力,所以世子以前未曾聽殿下提起過我,也是情理之中。”
他神色陡然間嚴肅起來:“只是在下的一腔忠心赤膽,卻是再真不過。”
說罷也不給蕭扶光回應的機會,一抬手放飛兩只鸚鵡,又從懷里掏出一張字條,遞了過來。
“這是在下最新收到的消息,上面是賢妃娘娘親筆。”
蕭扶光展開那張字條,其上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字體娟秀,的確像是出自女眷之手。
他草草看了一遍,見里面寫著宮門無故緊鎖,禁衛突入后宮值守各處要道,皇帝卻毫無動靜,恐怕是宮中有變。
將字條遞給湖筆,待對方默契地收好后,蕭扶光才問道:“既然宮門緊閉,令姊又是怎么傳出的消息?”
說到這個林二可就來勁兒了,挺起胸膛,滔滔不絕:“一般人提到傳遞消息,多半只能想到鴿子。殊不知信鴿太過招搖,飛到皇宮上空就會被守衛射下來。”
“所以在下與家姐通消息,都是用大老鴰和鴟鸮,這倆看起來黑黢黢的不招人喜歡,其實可聰明了……”
蕭扶光懶得聽他的鳥經,起身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冬天太陽落山得早,如今只剩一點要死不活的晚霞掛在西邊的天空上,隨時靜候著黑夜的到來。
*
就在蕭扶光還在考慮要不要趁著還沒宵禁出去看看的時候,之前主動請纓去打聽消息的麒麟衛小頭領卻匆匆趕了回來,匯報道:
“卑職走出去不過兩條街,就見有兵馬司的人在各處布置柵欄和拒馬,內城很多條街都封了。卑職怕有去無回,只在附近探聽了一圈,便趕緊回來了。”
兵馬司的人……
根據已得知的消息,控制宮禁的幕后之人,居然掌握了皇城兵馬司和宮廷禁衛。而文武兩班的魁首,九門提督和中書令,也都被他設計騙到了宮里……
形勢還真是不容樂觀。
蕭扶光深吸一口氣,覺得額角刺疼得厲害,看向小頭領:“現在你還能聯系上其他麒麟衛嗎?他們挨著東宮,消息應當靈通。”
小頭領搖了搖頭:“卑職收到兄弟們從東宮送出來的消息,囑咐我們保護好世子,千萬別回去。”
看來東宮也有狀況……
只是京城里究竟發生了什么,所有人仍是一無所知。
*
關于幕后黑手的身份,蕭扶光心里倒是有隱隱的預感。
他托詞要更衣,避開眾人來到房間里,一個人翻箱倒柜了半天,終于找出來一串藍汪汪的綠松手串,握在手里催小美:【你那個萬里追蹤,再使一次看看。】
小美被他一連串操作搞得迷迷瞪瞪的,但還是聽話地展開了地圖。
看到那條紅色光線蜿蜒消失在了宮城的方向,蕭扶光面色凝重,猜測被印證,他的心情卻不會因此有半分松快。
【這手串是我初次見到懷王時,他親手送上的贈禮。】
小美早就不記得一串珠子的來歷,此時驚訝道:【懷王?你說聞承晏?他哪來的這么大本事。】
是啊,蕭扶光同樣很納悶,他的確早看出來懷王表里相悖、暗藏禍心,可任憑他怎么想也想不到,此人居然有如此手腕和魄力,不動聲色間就能發動一場改天換日級別的政變。
縱使知道了罪魁禍首是誰,被官兵圍困在侯府里的他們,又能再做些什么呢?
蕭扶光沉著臉走出來,一屋子人殷切地看過來,都在等他拿主意。
被眾人的目光搞得壓力陡增,蕭扶光眼神向下,似乎在自言自語:“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掌握了多少兵馬。”
唯一一個了解外面情況的小頭領立馬答話:“至少龍威衛和兵馬司的幾千步兵都在對方手上,城門處的守衛估計也八九不離十。”
龍威衛啊……
蕭扶光見識過龍威衛與其統領甄太監相處,那種高度的依從性絕對不是輕易可以抹去的。
“甄進義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是他最想不明白的一點。
*
甄進義還能是怎么回事。
他后腦勺邦邦痛的跌坐在椅子上,苦笑看向一旁的難兄難弟:“終日打雁,誰知會有一日被小麻雀啄了眼睛。”
為了辦好曹家的事,在太子面前露臉,這些天他多在煙波盡處流連,龍威衛的諸事便交由副手趙太監處理,有些需要他決斷的大事,也是由小徒弟往來傳話。
誰知,就是他一手帶大,竭力栽培的小徒弟,竟會突然反咬一口,配合賊人將他騙到宮里軟禁了起來。
當時剛一進宮,甄進義就察覺不對,本想著先虛與委蛇,再找機會脫身,可對他最為了解的小徒弟看穿了他的企圖,當機立斷地動手打暈了他,將人捆到這處偏殿與蕭侯爺作伴。
從昏迷中醒來后,甄進義第一反應就是去摸胸口,藏得好好的印信果然不翼而飛,氣得他當場破口大罵。
他出身草莽,罵起人來粗鄙得很,偏偏他氣急了,罵起來就沒完沒了的,還是蕭伯言實在聽不下去咳了幾聲,情緒上頭的甄公公才恍然驚覺偏殿里還有別的倒霉蛋。
見他目瞪口呆地望過來,另一個倒霉蛋,靖遠侯兼九門提督大人,神色甚為羞愧地開口:“趙內監親自來侯府頒旨,下官一時不察……著了亂臣賊子的道,實在有負陛下和太子的信重。”
甄進義苦笑道:“侯爺您要是這么說的話,那可就真叫咱家無地自容了。”
趙內監的正經職務是御馬監提督,即為甄進義的副手。此人原本默默無聞,但東宮男尸案事發時,恰逢甄進義因為曹家的事忙得焦頭爛額。
分身乏術之下,他便向興平帝保舉了這個看起來低調穩重的下屬。
說來可笑,甄掌印活了大半輩子,就沒做過幾件好事,難得發兩次善心,結果竟落了這么個收場。
一想到趙內監居然是懷王的暗樁,甄進義比發現小徒弟反水還要恨:“狗娘養的小雜種,不管主子對他多好,外人給一口屎就能勾走魂兒。”
和全靠著他的老臉賣弄威風的小徒弟不一樣,趙內監手上可是實打實有上千龍威衛可以調動的,再加上從他這里偷走的信物,花上些時間,說不定還真能把全部龍威衛捏在手里。
事態要真發展到那一步……
甄進義頭一回覺得,全家死光了也是件好事,至少現在他只用操心自己的小命就夠了。
蕭伯言見他斗志全無,還為了舉薦趙內監的事情一味自責,就算此時內心煎熬如火,也只好強打起精神寬慰:
“人心本就難測,您看京師大營的兩位參將,都是出自滿門忠烈之家、累世簪纓之族,就連圣明如陛下,洞察如太子,都對這兩人信重有加。誰能想到有朝一日,他們竟然會跟著懷王胡鬧呢。”
京師大營的將領,那都是要祖宗八代根正苗紅、人品才干經得起考驗,萬里挑一選出來的,懷王連這樣的人都能策反,又哪能怪甄進義御下不嚴,用人失當呢?
被靖遠侯這么一說,甄進義心里也好受了一點,只是他怎么都想不通,懷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咱家平日里冷眼瞧著,懷王殿下不像是個心里沒主意的啊。可他現在鬧這一出,就沒想過,等太子回來,他該怎么收場嗎?”
控制京城算得了什么,太子還在外面呢。
到時候他振臂一呼要勤王,各地軍將還不得云集影從,懷王再得意,又能得意到什么時候。
雖然對自身境遇十分不看好,但甄進義總體還是挺樂觀的,認為懷王不過是在做困獸之斗,太子一回來便可輕易破局。
反而是蕭伯言的看法更消極些:“懷王背后定有高人指點。如今太子暗中離京,陛下受困,是他背水一戰的唯一契機。”
“若他真能掌控京師,宗室和朝堂里再有一二德高望重者為其背書,行那矯詔登基之惡事,先占據大義,再宣稱儲君薨逝。恐怕到時候,太子一回京就會被打成冒認龍裔的罪人,讓天下人共討之了。”
天家血脈相殘的故事史書里都寫著呢,其中的猙獰殘酷是半點兒也作假不得。
沒讀過幾天正經書的甄掌印眼珠子瞪得老大:“不至于吧……宗親和朝臣又不是傻子,誰會用闔家性命去賭一個勝算渺茫的機會。”
“從龍擁立之功,是何等的尊榮。”蕭伯言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潑天的富貴面前,又有幾人把持得住不昏了頭呢?”
再者,當今儲君殿下,可不是能被權臣宗室轄制的性子,待他踐祚,滿朝文武和宗室的日子絕對沒有現在好過。
反觀懷王,志大才疏,定會倚重輔臣。恐怕很多人心里,巴不得下一位君主是他這般德性,好讓他們繼續穩固手中的權力呢……
第103章 宮變(二)
春分祭祀時興平帝說身體不適,其實也不是全然的托詞。
他上了年紀,天氣一冷就容易犯咳疾,過年的時候又因為柔然王做小伏低,高興地多喝了幾盅酒,回來就染上了風寒,反反復復總不見好,只能縮在承乾宮的暖閣里療養。
今天的承乾宮,地龍里的炭火一如既往地熊熊燃燒,室內卻溫暖而舒適,驅散寒意的同時,又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燥熱。
當然,當下這情狀,還能不急不躁的,只有懷王一個。他正坐在父皇的床前,頭一次像個主人一樣,打量著這座與他而言頗為陌生的宮殿。
反觀興平帝,無論屋子里布置得有多舒服,也不耽誤此刻他被不孝子氣得肝火直冒,張口欲訓斥這大逆不道的東西,罵聲尚未響起,他喉嚨里反倒先冒出來一連串的咳嗽。
見父皇咳嗽得厲害,懷王不急不忙起身倒了一杯熱茶,雙手捧到興平帝面前,做足了孝子的派頭:“父皇請用。”
興平帝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仍然伸手用力將眼前的茶盞拂到地下。
好心被當成驢肝肺,聞承晏也不以為意,施施然重新坐下了,十分好脾氣:“父皇要是一會兒口渴了,可以再和兒子說。”
這時興平帝終于順了氣,強撐著身體坐了起來,問他:“你把周進仁弄哪兒去了。”
聞承晏就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話一般,笑完之后,帶著點兒咬牙切齒開口道:“事情到了這一步,父皇居然還在擔心一個閹人?”
興平帝冷笑,將眼睛撇到一邊去,懶得看他:“不然呢,朕還要擔心你嗎?”
雖然提前設想過興平帝會有的種種反應,但親眼見到始終還是不一樣。
聽到父親這般嘲諷又渾不當一回事的語氣,聞承晏到底還是沒繃住,全然沒了一開始強裝出來的氣定神閑,憤憤道:“您難道就沒有什么話想要問問兒臣的?”
興平帝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又急又促的嘲笑,不加遮掩的諷意讓聞承晏眉頭狠狠一跳,但讓他更加火大的還是興平帝接下來的話:“困獸做垂死之斗,君子不加細看,便是最大的仁慈,朕又還能有什么話要問呢?”
這番藐視的口氣確確實實惹惱了聞承晏,他欲辯駁些什么,卻又被興平帝打斷:“其實這段日子針對太子的一堆破事,包括東宮死的那個酸秀才,都是你在搞鬼吧?”
“讓朕猜猜,你背后的人,就是陳家的那個老匹夫,對嗎?”
猝不及防被揭穿老底,聞承晏愣住,抬頭錯愕地看過來。
興平帝道:“你爹近年來雖不愛管事,到底也當了十幾年的皇帝,要是到了這一步還猜不出來,豈不是得被全天下人笑掉大牙。”
“只是朕猜得到的東西,你弟弟恐怕早就想明白了,所以才特意在這次出京前把蕭家人提了起來。”
見興平帝到了這般田地,還敢當著他的面絲毫不避諱地的提起聞承暻,懷王硬生生給氣笑了:“那敢情二弟之前都是在冷眼看本王的笑話咯?”
“只可惜……”他話鋒一轉,面目猙獰中又透露著幾分詭異的得意,“他那么信重蕭伯言又有什么用,還不是被兒臣捏到了手里。”
雖然傻到無可救藥,到底也是親生的崽子。
終究還是不想事態發展到父子兄弟相殘的可悲局面,興平帝嘆了口氣,道:“你弟弟可沒有看笑話的意思,他估計還想著給你機會改過。不然以他那個瘋狗一樣的德性,真要想辦你,你還能有命在這里和朕說話。”
一提起太子,興平帝語氣里自然而然就帶出了一些對那不省心的小子的抱怨,透露著一股礙眼的親昵。
至少成功的礙了聞承晏的眼。
盡管興平帝只是三言兩語,卻也成功擊潰了懷王這個一直不被父親重視的兒子,在難得干了票大的之后,想在父親面前狠狠炫耀一波的隱秘心思。
炫耀不成反被秀了波父子情,心情惡劣的懷王殿下起身就要拂袖離開。
但是興平帝沒有放過他,在他轉身的一剎,大聲道:“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朕可以既往不咎。不然等你弟弟回京,恐怕連朕也難以保你一條性命。”
能夠對謀逆的兒子既往不咎,興平帝自詡已給出了一個帝王最大的寬容。
可惜他現在提起這些,只會是火上澆油。
聞承晏悶頭走到門口,門外的人早已換成了王府的親衛,因此他絲毫不用擔心自己大逆不道的話被其他人聽了去:“還是不勞煩父皇操心了。待事成之后,兒臣定會尊您為太上皇,您就安心等著頤養天年吧。”
……
他大步流星的走出承乾宮,懷王府的長史早已經等候在了外面,一見到他,就將人請到御書房。
陳瑛正在御書房里議事,與他一起的還有幾個官員,都是得過陳家恩惠的。
此時幾人面前的桌上都放了一張展開的空白明黃卷軸,一道道皇帝全不知情的圣旨,從他們的手下飛快擬好發出,送到京中各個毫無所覺的重臣手中。
聞承晏對他們的舉動全不理會,直奔堂前一個武將打扮的人而去:“現在情況怎么樣?”
被懷王問話的武將,自然就是京師大營叛變的兩位參將之一了。
這位參將姓宋,家里也是滿門忠烈,世受皇恩,他子承父業接替父親成為神機營里的一名參將之后,也曾夙興夜寐、戮力為公,一心只求報效君恩。
作為神機營的參將,各種新式火器都要先過他的手試用,他要是覺得好使,便會上書給工部,請求大批量制作后分散給各地駐軍。而質量不過關的試驗品,自然就任由他處置了。
他手上有這樣天大的便利,也不怪陳家在打通柔然的商路之后,第一時間便捧著大把的銀子找了上來。
第一次、第二次……甚至第八次、第九次,宋參將都能態度堅定地拒絕。
可是自古財帛動人心,陳家人鍥而不舍,送上來的黃金數量也越來越有“誠意”,宋參將的那顆赤膽忠心,終究還是被鍍上了金子的顏色。
他松了口,同意為陳家提供貨源,從此也徹底被綁在了陳家這艘大船上。
現在陳家要造反,他也只能咬著牙,蒙著頭跟著朝前沖。
至于后果,至少在此時此刻,宋參將是一點兒也不敢細想的。
見他遲遲沒有回答,懷王的語氣又急切了幾分:“怎么了,難不成外面情況有變?”
宋參將方才回過神來,連忙拱手作答:“回王爺,末將與許將軍已經領兵控制了內城,傳旨曉諭諸位宗親臣工無詔不得出門,現下他們都聽話在家中閉門不出,十分安靜。”
“只是十團營、十二團營仍在城外駐守,遲早會察覺到不對。一味戒嚴終不是上選,還得盡快拿到圣旨和虎符,穩住京師局面。”
聽到京中無事,聞承晏心下大定,恢復了老神在在的模樣,大手一揮:“圣旨都是現成的,有的是。虎符你去讓蕭伯言拿出來,他若是不肯,你知道該怎么做。”
宋參將連聲應諾,又道:“末將早命人圍了靖遠侯府,等拿了靖遠侯的妻小,不怕他不松口。”
他這么會辦事,聞承晏贊了一聲,吩咐道:“各處城門也要抓緊換上咱們的人,守好各處關口。”
在聞承晏看來,其實有沒有京師大營的虎符壓根兒沒那么重要。
只要守好了城門,外面的兵進不來,難道還敢強行攻打京師?
聞承晏倒是巴不得他們攻城,這樣一來,誰是逆臣賊子可就不好說了。
他美滋滋地想著,仿佛那個朝思暮想的位置已經在向他招手,志得意滿地拍了拍參將的肩膀:“好好兒干,等辛苦完這幾天,本王的登基大典上,少不得給你記一筆頭功。”
宋參將完全理解不了他的自信,對這張虛空大餅不敢做出任何回應,只老老實實地答應了一聲,便匆匆出宮辦事去了。
*
靖遠侯府。
在趙明珠和林二的參謀之下,蕭扶光終于理順了一系列情報。
他捏掌為拳,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輕輕一扣,篤定道:“他們肯定未能全部掌控京師大營,所以才會將爹騙到宮里軟禁。他們需要爹身上的虎符!”
“為今之計,咱們最好的出路,就是趕在逆賊出手之前,先行去京師大營示警,讓他們入城勤王。”
他的分析顯然說服了眾人,趙明珠和林二都微微點頭以示認可,麒麟衛的兩名統領也是一臉贊同。
只是有道理歸有道理,就現在的情況,他們要怎么出城呢?
蕭扶光把心一橫,目光灼灼看向趙明珠:“母親,兒子想趁著夜色悄悄潛出去。逆賊行事倉促,今天應當是各處看守最為松懈的時候,等再過幾天他們穩定了局面,恐怕就難了。”
趙明珠早就換上了輕甲,頭上也不再是往日繁復華麗的發髻,而是將一頭青絲齊齊挽在腦后,顯得十分颯爽。
此時聽到唯一的孩子要以身涉險,她神色不變,只道:“你行事小心些,用不著操心家里,我自有主張。”
蕭扶光沉聲應了,和麒麟衛小頭領使了個眼色,三人齊齊來到外間,換上黑黢黢的夜行服。
外面早有十來個萬里挑一的好手等在那里,三人甫一收拾停當,便齊齊跟上,準備趁著暮色深沉,悄悄從侯府后門離去。
林二見他們招呼不打一聲就要走,連忙氣喘吁吁地跟過來:“世子、世子等等,在下也要一起。”
“你……?”見他走幾步路都吃力,完全沒有一開始硬闖侯府的颯爽英姿,蕭扶光神色猶豫:“您就不必了吧……”
林二舉起左手,示意蕭扶光看他手上的骨哨:“在下與京師大營里十二團營的岑參將是好友,等到了城外,可以用鴟鸮給他送信。再說了,晚點兒家姐也會從宮里送信出來,在下要是不跟著,宮里的情況您又上哪兒打聽去。”
是哦,貓頭鷹可不就是在夜間出沒的。等到了夜間,林二公子簡直可以說是他們中間消息最靈通的人了。
蕭扶光眼帶詢問地看向小頭領,對方輕輕點頭,沉聲道:“卑職會顧看好林公子。”
說定后,幾人拿黑布往臉上一蒙,鬼鬼祟祟地朝街上摸去。
一出門,果然不出蕭扶光所料,外面兵馬雖多,卻似乎沒有得到統一的調度,兵馬司和京師大營的人各自為政,只管眼前的一畝三分地,剛好給蕭扶光一行人留出了逃跑的契機。
在墻角處等了一會兒,趁著街上官兵換防之際,一行人飛速溜出了內城。
從承天門出來,到了平民居住的外城,街上官兵的數量驟然稀疏了許多,看來對方手中兵力并不充裕,只能先緊著達官顯貴所在的內城駐守。
但一到城門口,畫風就陡然緊張了起來。
看著城門處黑壓壓的守軍,以及時不時巡邏路過的騎兵分隊,蕭扶光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先前我還奇怪五軍營的人去哪兒了,敢情都在城門口守著呢。”
林二不太懂軍中的事,但現在的情景傻子來看都知道不樂觀,見氣氛低沉,大伙兒都不說話,他小心翼翼地開口:“要不,咱們去別的城門再看看?”
還不待蕭扶光答話,一個麒麟衛就道:“亥時三刻城門換防,那時候防守最為薄弱,現在來不及換地方了。”
他說完,小頭領補充道:“再者,鐘靈門因為地方偏,城門小,一直都是守衛最少的地方,別的地方只怕情形更糟糕。”
“那怎么辦?咱們只能在這里傻等到換防的時候拿命拼了?”
林彥生急得在原地團團轉,又是擔心又是害怕,更讓他恐慌的是,其他人在聽完他的話后,竟然都不發一言,似乎默認了他話里的意思。
就連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蕭世子,也只是冷著一張臉,借著月亮清冽的光,漠然地擦拭著手中短刃。
林彥生后知后覺地開始后悔,自己怎么就非要上趕著和一群遇事只會蠻干的軍漢出來,現在好啦,說不定小命就要玩完兒了。
就在林彥生驚惶失措的時候,城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喧囂。
托戒嚴的福,死寂的城內,一點兒聲響都會被放得無限大。
這時城門口的馬嘶聲,人喊聲,兵刃相接的鏗鏘聲……盡數清晰地傳到了暗處一行人的耳朵里。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這是誰的神來一筆。
直到城門口傳來阿里不哥趾高氣昂地叫罵,眾人才弄清楚,鬧事的原來是柔然王。
來京日久,新任的柔然王已經在京城里混了個眼熟,各處的小官兒多多少少也都認識他。
此時柔然王殿下騎著高頭大馬,身邊跟著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手上還捏著一條烏黑油亮的牛皮長鞭,連個正眼都不肯看馬下阻攔他的守門將領:“柔然急報,有大事需要本王親自回國處理,本王現在一定要出城。”
阿里不哥毫不講道理,他身邊拱衛的柔然武士更是各個手按在刀柄上,頗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之勢。
那守門將領心里罵了句不懂規矩的蠻子,卻也畏懼柔然人的武力,強陪著笑臉:“大王勿怪,實在不是卑職不肯放您出去,只是軍令如山,上面讓卑職死守城門,卑職也不敢違令啊。”
“你什么意思?!”阿里不哥眼睛一橫,露出幾分蠻族獨有的兇悍,唬得守將往后退了幾步,“難道說,你們大雍要不顧上邦體面,強留他國君主?!”
事關大雍國體,這話阿里不哥敢說,守將也不敢認,忙搜腸刮肚想找幾句話暫且堵一堵這不講理的蠻子。
萬幸用不著他開口,巡邏的騎兵便被此處的動靜吸引了過來,換防的同僚也領著人到了。一時間攻守易勢,守將見自己這邊人多勢眾、兵強馬壯,底氣也足了起來,大聲呵斥:
“京城戒嚴,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出城。管你是什么柔然王硬然王,都得乖乖給我回去!”
他此言一出,不啻于往熱油鍋里澆了盆涼水,柔然這邊的人立馬炸了起來,嘴里喊著聽不懂的口號,揮舞著刀劍嗚嗚渣渣的往前沖。
大雍這方被砍翻了幾個士兵,才慌忙準備起來迎敵。
柔然勇武,大雍人多,一時間還真說不好誰勝誰負。
就在兩撥人打得人仰馬翻之際,柔然王身邊馬車里的人終于沉不住氣,掀開簾子走了出來,站在車轅上氣沉丹田,怒喝一聲:“都給本王住手!”
柔然人紛紛住了手,底層小兵們卻不買賬,舉起兵刃還欲再戰,卻被認出來人身份的自家將領厲聲喝住了。
見他們都消停了,發話之人、也就是大雍的三皇子、豫章郡王殿下,滿意地點了點頭:“本王不過是想來送別舊友,沒成想竟然看到這么一出鬧劇。”
以他的身份,在如此敏感的時間出現在城門口,不能讓人不多心。
兩個守將對視一眼,其中資格更老的一位小心翼翼地開口:“殿下,城門一直是戌時落鑰,卯時開門,就算是異國藩王,也沒有夜叩城門的道理啊。”
豫章郡王胖胖的臉上笑意和藹:“本王也是這么勸的,可是大王族中有事,心急如焚想要回國也是情有可原。”
“不如你們賣本王一個面子,先放柔然王離開。至于城門失守之責,本王自會去父皇面前一力承擔。”
好家伙,本來以為好不容易出來個聽得懂人話的,沒想到是來了個更難纏的。
講理吧,講不過。
動手吧,又不敢。
倆守將慘慘地對望,臉色比苦瓜還要凄苦。
他倆還沒想到應對的策略,就聽到城門口又炸開了鍋——
原來是一小隊柔然人趁著大伙兒不注意,竟然爬到城墻上,將吊橋放下來了!
一番騷操作下來,不光守將門倒吸一口涼氣,隱在暗處的一群人也看直了眼睛,林二喃喃:“太有種了……”
守將急得再也顧不了上下尊卑,指著三皇子跳腳:“私自放下吊橋,是要格殺勿論的!”
聞承旬遠遠看著那兩個跳梁小丑,壓低了聲音問身邊的人:“你說他們真的會從這兒走嗎?本王怎么沒看到人。”
大雍人自己鬧得亂糟糟的,阿里不哥臉上的笑意壓都壓不住,同樣低低回道:“小王也是賭一把。只是若讓小王來攻打京師,肯定會挑鐘靈門動手。”
“你——!”聞承旬條件反射就要生氣,隨即反應過來阿里不哥是自己這邊的,只好強忍下被冒犯的不爽,“龍威衛的人要不了多久就會過來,他們可沒有這么好說話。”
和沒見過大世面的守軍不一樣,龍威衛常年待在宮中,那是什么天潢貴胄都不放在眼里的,聞承旬的郡王身份在他們面前可就不好使了。
正如聞承旬所言,兩方人馬再度尷尬地對峙了一會兒,便來了一隊裝備精良的龍威衛,有人手上還拿著火銃,見了豫章郡王也絲毫不怵,遠處的弓箭手箭閃寒芒,禮貌地示意郡王殿下麻溜兒地滾回去。
做戲做到底,聞承旬繼續裝模作樣地抵抗了幾下,直到阿里不哥沖他微微點頭,才停下了表演,老大不情愿地調頭回去。
龍威衛則是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勢要將“護送”堅持到底。
惹不起的佛爺終于走了,倆守將狠狠松了一口氣,手忙腳亂地招呼兵丁們收起吊橋。
苦哈哈拉起纜索時,有個小兵見到橋上似乎有個黑影躥了過去,正要示警,就被前輩狠狠一掌拍在臂上:“少說兩句,死不了!”
*
因為阿里不哥和三皇子的神助攻,蕭扶光一行人總算是來到了城外。
他們滿打滿算就二十來人,當下最合算的方案當然是先去京郊大營搖人。小美都不用蕭扶光吩咐,徑直調出了地圖,標出大營的位置。
一行人正要出發,林二卻神色嚴肅地站出來制止:“我在出門前放飛了一只鴟鸮去營中報信,可是直到現在都沒收到回復。”
說完他怕大家不信,又拿出骨哨吹出一串音符,引得郊外的鸮鳥盡皆嗚嗚應和。
郊外的黑夜本就滲人,再加上詭譎的鳥叫,更顯得寒氣深深。
蕭扶光受不了的打斷他:“別吹了,瘆得慌。”
林二收了神通,委委屈屈:“如果我的鳥兒沒被人抓起來,只要聽到哨子聲,不管多遠都會飛回來的。”
現在久久不見飛回,定然是大營里面有異常。
但是對于十二團營岑參將的操守,林彥生是能拍著胸脯保證的:“老岑全家性命都是太子殿下救的,肯定不會干對不起殿下的事情。”
*
京郊大營里,被林二公子念叨的岑參將突然覺得鼻子癢癢,狠狠地打了兩個噴嚏。
身邊的同僚取笑他:“老岑,好端端怎么打噴嚏,難道是弟妹在家念叨了?”
同僚老不正經,岑參將一臉無語:“比不得老哥你夫妻恩愛,小弟就是一年半載不回家,賤內也懶得念叨一句。”
十團營的劉參將已經是做爺爺的年紀了,提起這些來絲毫不害臊,聞言還非要給他岑老弟介紹一房美妾:“是家中小娘子的妹妹,年方二八,標致小意得不得了。”
岑參將敬謝不敏,起身看了眼外面,轉移話題道:“您說怎么好好兒,宮里會傳旨讓咱們營中杭換防呢?”
所謂換防,就是幾個軍營之間,互相更換駐地。
十、十二團營本來都在大營西面的駐地,現在一股腦換到了東邊,神機、三千和五團營則是去了他們原來的地盤。
小老弟開不起玩笑,劉參將好沒意思的打了個呵欠:“換防而已,陛下剛登基那兩年常常如此啦,后面太子主持政務后才折騰得少了。你年紀輕,難怪沒見過。”
是這樣嗎?
看著漆黑蕭瑟一如往日的夜空,岑參將搖搖頭,努力忽略掉心中時不時彌漫上來的微妙感覺。
*
既然發現大營不對勁,眾人當然不好就這么硬闖。
一個麒麟衛小頭領便道:“要不世子將要帶的話寫在紙上,卑職和弟兄們沖進去。”
蕭扶光哪能讓他們去送死,連忙擺手,不留一點商量的余地:“不可能,兄弟們一起出來的,沒有分開行動的道理。就算要硬上,我也得和你們一起。”
他誓要與弟兄們同生共死,麒麟衛當然大為感動,可是這樣一來,下一步路究竟該怎么走又成了困擾眾人的大難題。
“要是再有三五百人就好了。”小頭領喃喃自語。
蕭扶光一個激靈,目光熱切地看過來:“什么意思?”
小頭領忙道:“哦,卑職只是覺得,如果人再多一點,又有馬匹的話,就能分成數個小隊多路進發,怎么著都能將京中的消息傳遍大營。”
林二哼了一聲:“你說得倒輕巧,只是馬匹和人手要從哪里變出來?”
蕭扶光沉吟了一陣,忽而道:“馬匹倒容易,我家在京郊莊子上養了不少。”
“就是人手……”
“我倒是有個想法,就是不知道是否可行……”
林二忙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什么好瞻前顧后的。管它什么辦法,試就完了。”
*
看著有些熟悉的山門,林二公子神色糾結,支支吾吾了半天,終是問道:“你帶我們來大相國寺干嘛?”
走的還是后門,一路上全是山路,差點沒折騰死金尊玉貴的丞相公子。
蕭扶光沒搭理他,親自叩響門扉。
他只敲了三下,簡樸的山門便吱呀一聲,悄然打開,門后站著的正是不空大師。
不空似乎能夠未卜先知一般,對蕭扶光的來意問都不問,雙手合十唱了一句佛號,道:“寺中武僧早已準備好,即刻便可跟隨檀越出發。”
雖說蕭扶光猜到他不會拒絕,但還是被不空這仿佛有超自然力量的操作搞得心底有些毛毛的,忙雙手合十沖著不空深鞠一躬,算是謝過了他的仗義,便連忙帶著武僧們匆匆往自家莊子上趕。
他一番操作行云流水,完全沒有給林二公子發問的機會。
直到到了莊子上,莊頭挨個兒給大家伙兒分發兵器和馬匹的時候,林彥生終于合上了震驚到不由自主張開的嘴巴,問他:“和尚也能打架?ber……兄弟,你是怎么知道大相國寺的和尚能打的?”
不僅知道,還順順利利地把人借了出來,而且這些和尚好像壓根兒不管出家人的清規戒律,那——么長的大刀是說拿就拿啊,半點都不帶猶豫的。
蕭扶光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
林二大喜,忙湊道他眼前,然后就聽到蔫壞兒的靖遠侯世子神神秘秘地小聲告訴:“佛曰,不可說。”
“你——!”
林彥生被整得沒脾氣了,臊眉耷臉地被麒麟衛扶到馬上。
眼見眾人要出發了,他才醒過神來,自告奮勇要帶路:“我去過幾回大營,清楚里面的布局。”
蕭扶光手指虛點在眼前泛著藍光的地圖上,略微楞了一下,才笑道:“不用勞煩了,一會兒大家跟著我走便是。”
林彥生:“你也去過?”
九門提督的兒子,清楚京郊大營的布防倒也不出奇。
誰料蕭扶光竟然笑著搖了搖頭。
林二眼睛登時瞪得圓溜溜的:“你可別亂來!”
可蕭扶光沒再搭理他,而是再看了看地圖,抬手指了個方向,便率先策馬而去。
而在場的麒麟衛和武僧們也不將林二公子的勸阻當一回事,服服帖帖地跟在蕭扶光身后。
林二滿心擔憂地墜在后面,走著走著,漸漸覺出了不對來。
每逢岔路口,蕭世子看似信手一指,卻總能精準的挑中最近的路,還能事先提醒眾人避開路上的障礙,簡直像是有千里眼一樣。
再一想到方才見過的不空和尚,林二公子不禁冷汗涔涔——自己好像遇到了什么了不得人物誒……
就在林二正在努力重塑世界觀的時候,領頭的蕭世子似乎察覺到了他心中所想,扭頭看了過來。
明明兩人相隔數百尺,可林彥生就是那么不湊巧地精準對上了靖侯世子的視線。
于是,他便見到那位姿容秾麗的世子大人,再一次露出讓人心神蕩漾的輕笑,唇瓣輕啟,吐出幾個字符。
距離太遠,馬蹄噠噠,林彥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但他就是知道。
蕭扶光說的是:
“佛曰,不可說”
第104章 宮變(三)
江南。
暮色四合,昏黃的天光下,庭院小池邊垂柳的倒影被拉扯成一道道扭曲詭異的線條,釘在地上沉默地凝望著來往的路人。
錢忛守在院門口,眼神憤恨地盯著前方一道模糊的身影。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有攻擊性,又或者是被盯著的對象過于敏銳,總之前方那人突然回望過來的時候,錢忛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一瞬間的血脈賁張。
與他激烈的反應截然不同,那人似乎只是不經意間回了個頭,目光波瀾不驚地掠過錢家二爺后,又轉到前面,朝著從院子里出來的人笑著打招呼:“常內相。”
常喜樂呵呵地沖他一拱手:“陳大人久等了,殿下讓老奴請您進去呢。”
陳大人,也就是前吏部尚書陳犰,忙不疊躬身還禮,連聲道“不敢不敢”,又與常喜互相謙讓了幾回,才終于邁開步子,略領先常喜一個身位走進了院子。
說起陳犰,他的命可就比他那死在北疆的堂兄弟陳豹要好上太多了。
這老小子頭腦夠機靈,風向轉得夠快,最重要的是骨頭足夠軟,在發現家族有棄車保帥之意時候,就毫不猶豫地投誠了太子,成為聞承暻手下第一個出身江南士族嫡支的馬仔。
聞承暻愿意收下他,并且花費人力物力帶他下江南,當然不是因為發善心。
行至書房門口,陳犰停下腳步,仔細整理了一番本就考究的衣冠,聽到里面有人輕輕說了聲“進來吧”,他才深吸一口氣,推開門走了進去。
其實太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寬和。陳犰一進來,他就點了點書桌前一張椅子,示意讓人坐下,可陳犰不敢有絲毫怠慢,仍然規規矩矩行了禮,方才欠著身子虛虛坐下,將錢家的情況一一如實稟報。
又道:“臣到場時,錢家家主及其夫人已經服毒自盡,臣命人將收殮后,暫寄于城郊義莊,罪人尸首該如何處置,還請殿下示下。”
“另外,錢家有族人走脫,其中嫡支亦有數人,敢問殿下,是否要各地縣府張榜捉拿。”
以太子之寬厚仁愛,當然不會趕盡殺絕。
陳犰只見上首的儲君,緩緩綻開一抹悲天憫人的笑容,聲音溫厚:“陳卿何必如此較真。孤將錢家之事交托你來辦,想的就是你能看在經年交好的份上,高抬貴手放過世交一馬,免得生出許多無辜殺孽。”
太子似乎是在真心埋怨陳犰的不知變通,但只有陳犰知道,他但凡敢對錢家人有任何徇私,那么眼前這位慈悲為懷的儲君,絕對不會吝嗇他的雷霆手段。
因此,陳犰愈發小心恭謹,將在懷里焐熱了的賬本呈上:“臣已經整理好錢家的公賬,田產簿子也差人去各地查看是否屬實了。”
太子接過那本賬冊,并未翻開,只拿手覆在上面,看向陳犰:“別的都不著急,趕緊將錢家的田莊梳理清爽。”
陳犰起身,拱手應諾。
太子又吩咐:“如果是錢家主的私產,不妨交還給錢忛打理。錢家夫婦的尸首,也交給他處置。”
陳犰也連忙答應了。
只是他領完太子鈞令,卻沒有立即告退,而是站在原地,神色猶疑不定。
太子便道:“陳卿有話但說無妨。”
陳犰定了定心神,低聲回奏:“另有一事,臣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置。”
“錢家主生前,許是沉迷陰陽采戰之術,因而在自家后院豢養了數百稚女,最長者年不過十二。”
“童稚無辜,臣實在不忍將其罰沒官中,有心在周圍為其尋訪親眷,又恐傳揚出去……實在不好聽……”
就連聲色犬馬慣了的前尚書大人,在看到錢家老宅那烏壓壓一片濃妝艷抹的小女孩時,胸口都難以抑制的涌上來陣陣不適。
可要是真將這檔子丑事公之于眾,錢家幾百年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陳犰不敢擅作主張,只能用眼神祈求太子殿下給錢家、給江南士族,留下一點最后的顏面。
可惜希望破滅的速度就跟錢家滅門的速度一樣快。
太子聞言只是輕笑一聲,抬眼掃了他一下:“孤將錢家的事交給卿來辦,自然是相信卿的能力。其中是非輕重,卿自行拿捏即可,不必事事問孤。”
……
從書房里退出來,陳犰才驚覺自己大冷天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常喜公公似乎早預料了這一幕,示意身后的小太監遞上擰干的滾燙手巾給他擦汗,又招呼道:“大人去花廳喝盞茶再走。”
陳犰哪里還敢停留,僵著臉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推說自己還有事,謝絕了常喜公公的好意,逃也似的離了這龍潭虎穴。
走到庭院外,陳犰見錢家那二傻子還乖乖守在門口等待太子召喚,心下突然就是一定——
殿下明顯是已經達成了目的,可以作壁上觀裝好人了,所以才會連錢忛這種人都愿意收入麾下。
太子要做好人,總得有其他不怕臟了手的人替他沖在前面吧?
而他,陳某人,孤家寡人,眾叛親離,豈不簡直天生就是要做未來圣明天子手下的一條惡犬?
一念生起,天地皆寬。
陳犰驟然間念頭通達,想明白了接下來該走的路。
當下對滿臉憤憤的錢忛只做不見,權當陌路人,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
錢忛等了老半天,都沒有等到太子殿下的傳召。
正在失望之際,八寶小公公啪嗒啪嗒地跑了過來,給他道惱:“錢大人,實在是殿下太忙,抽不出空來見您。您要是有什么急事,若是不嫌棄,還請招呼小的一聲,我給您送進去。”
錢忛哪里敢支使他,再說了,他過來只是想為父母求一個體面的收場,算不得什么正經事。
因此他擺擺手,略帶失望地道:“不敢勞動公公,下官明日再來便是。”
說完他垂頭喪氣地就要離開,八寶卻笑呵呵地:“大人別著急走啊,小的還有話沒說完呢。”
“殿下開恩,準您為父母收殮下葬,還有老錢大人的私產,殿下也吩咐了陳大人交還給您。您說,這算不算天大的喜事~”
就算要喪事喜辦,也沒有八寶這么辦得,簡直是明晃晃地往人心口捅刀子。
可錢忛非但不能生氣,還要作出受寵若驚地樣子,朝著太子的方向哐哐連磕了十數個響頭,以謝儲君的恩德。
見人都磕到腦門烏青了,八寶才將他扶起來,依舊是笑岑岑的:“大人可得珍重些,羅家似乎還有些不清白,到時候殿下還等仰賴您呢。”
宮里講究一個見人上喜,八寶能混到如今的位置,當然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是現在錢忛看著他親和的笑臉,卻莫名地從心底泛起了寒意。
*
陳犰帶來的賬本,聞承暻壓根兒懶得細看,直接交給常喜去和錢忛獻上來的版本對比。
常喜也是任勞任怨,在書房一角撿了個地方坐下,翻開兩本賬簿就老老實實地對著看了起來。
聞承暻則坐在桌前,有一下沒一下的翻看著京城的書信,除了蕭扶光對柔然王滿京城亂竄不服管教的行為長篇大論的抱怨外,都是些無聊的消息。
之前不過關了一個曹相,清流們就發瘋一樣對他口誅筆伐,現在送了小一千人命下去,居然連彈劾的都沒幾個?
聞承暻忍不住向常喜感嘆:“果然是財可通神啊,大把銀子撒出去,他們就連自己封的‘清流魁首’也不認了。”
可憐的常公公,一邊對著賬本,一邊還要應付主子:“這招也只有您用才好使,別人可變不出這許多兵馬來。”
光有錢有什么用,太子能安安穩穩地把錢收回來,再順順利利地撒出去,靠得可是實打實的武力威懾。
聞承暻沒有說話,權當默認,結束了這個話題。
只是他的好心情在看到下一封密信的時候戛然而止:“陳瑛果真在懷王府?”
常喜手上一頓,抬頭看過來:“怎么會……?”
聞承暻眉頭皺得死緊:“在揚州沒找到陳瑛,孤就有些不安心,沒想到這廝竟真的躲在京城。”
“不行,恐怕這些天他會借機生事,我們得趕緊回去。”
常喜勸他:“京城好著呢,走之前您不是安排得妥妥當當了嘛。”
“再說了,陳家都死絕了,連他家京郊幾個養家丁的地方都被您用世子的地圖找出來搗毀了。懷王殿下也沒兵沒人的,他和陳瑛這個秋后的螞蚱攪和在一起,又能蹦跶到哪兒去。”
聞承暻也是笑了一下,道:“就當是孤多心了吧,可能是這段時間繃得太緊了。”
可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嗎?
聞承暻起身,緩緩踱步至窗前,遙望著天上那輪圓月,眸色深邃,無人知道他究竟在牽掛著些什么。
常喜取了件斗篷,小心地為他披上,收起賬本,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
延禧宮,西配殿。
這處宮殿本就地處偏遠,又年久失修,自然也不會有什么人無事過來找晦氣。
林賢妃,或者說林貴人,慢慢地從一只大老鴰身上解下一張紙條。
雖然早有預料,但在展開字條,看清楚上面的內容后,林貴人還是慌了神。
幸而經年的宮廷生涯里積攢下來的政治智慧在此時起了作用,林貴人終究還是鎮靜下來,用發抖的手卷好字條,貼身放在胸口后,她舉起屋中唯一完好的一只花樽,定了定神,用力砸了下來!
屋內的動靜很快引來了看守的人,有人過來開門查看情況,林貴人則借機撞到來人身上,口里不清不楚地罵著些難聽的話,拼命往門外擠去。
過來的看守是兩個年輕的龍威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哪里敢讓妃嬪近身,忙不疊地躲出老遠,但還是沒忘了要攔著不讓人亂走。
林貴人看清楚他們的服制后,心里也是一沉,禁衛擅闖后宮是死罪,龍威衛敢進來,說明一定是得了別人的指示。
事已至此,她再也不敢心存僥幸,什么后妃的體統通通忘到一邊,發瘋一樣狂罵張淑妃,罵“狐媚”都是輕的,什么“彪子”“瘦馬”之類的詞也不要錢一樣往外甩。
堂堂后妃如此失態,別說這倆打頭陣的小年輕了,就連趕過來的龍威衛的小隊長也看傻了眼。
林貴人早已經出了配殿,此時一邊罵著張嫣然,一邊往大門口沖。
龍威衛們面面相覷,都看向老大,想讓他給個主意。
看著貴人娘娘披頭散發、狀若癲狂的樣子,小隊長頭都麻了,根本不敢上前真動手攔人:“林娘娘這是發了癔癥,要傳太醫啊!”
可是誰敢在這時候傳太醫。
延禧宮的小黃門早被他們趕跑了,林貴人發起瘋來力氣比牛還大,蒙著頭見一個撞一個,一群男人避之不疊,可不敢真對她動手動腳,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跑遠。
等到了含章殿,林貴人如法炮制了一番。
里面的張淑妃只聽得外面叮咣五四一通亂響,來不及差人出去看看,就見形狀瘋癲好似厲鬼的林貴人突破封鎖,朝自己撲了過來。
張嫣然被嚇得不清,尖叫著喊人過來,卻半天不見一個人影。
她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再看向林貴人,卻見她眼神清明,完全不像發瘋,甚至還朝自己使了個眼色。
張嫣然福至心靈,沖上去和她拉扯起來,嘴里也罵罵咧咧:“你不過一個小小貴人,本宮念在你早進宮幾年,賞臉叫一聲姐姐,你倒好,蹬鼻子上臉,羞辱起本宮了!”
她這也算是借機吐了回心里話了,林貴人嘴角抽抽,趁亂將紙條塞了過去,又揚聲大喊:“你不過就是仗著會下崽子,下了一對小畜生,在皇帝面前狐媚惑主,看本宮這就讓你得意不出來!”
張嫣然瞧她竟然往皇子公主所在的偏殿沖去,嚇得趕緊搶先過去將一對兒女護住,然后才有心思揣摩起林貴人的話。
皇帝、孩子……
林貴人,是想讓自己抱著孩子找陛下嗎?
張嫣然不敢再拖延,夸張地大哭出聲,做足了寵妃的派頭,一左一右抱起一雙兒女就往宮門外沖。
事實證明,懷王讓龍威衛封鎖后宮諸殿是個史無前例的餿主意。
龍威衛能面不改色地羈押皇子、審訊臣工,可有男女大防在,他們哪敢真對天子的女人下手。
在龍威衛弱到幾乎不存在的阻攔下,張淑妃就這么一路哭哭啼啼,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承乾宮門口。
然后,她終于被攔住了。
被陌生的宮人攔住,見不到皇帝的這一刻,張淑妃真的開始慌了。
但她是從草莽里混成后宮第一人的奇女子,短暫的驚慌之后,張嫣然迅速地冷靜了下來,眼波一轉,瞬間來了主意。
……
聞承晏這兩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承乾宮偏殿里待著,此時聽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心情不虞至極,喊人來問:“外面怎么了?”
來人忙回道:“是淑妃娘娘,林貴人發癔癥打了她和小皇子,她過來找陛下告狀。”
聞承晏一個字都不信,冷笑道:“她們倆這時候倒是挺齊心的。”
來人不敢回話,只垂頭聽訓。
張淑妃的聲音還在清晰地傳進來,吵得聞承晏腦袋刺痛,他不耐煩得緊:“讓她進來,別吵吵了!”
一個女人能做什么,來了剛好可以伺候皇帝。
來人應了聲,又道:“可是小皇子?”
聞承晏已經完全沒了耐性:“她要帶著累贅就讓她帶著吧。”
*
歷經一番艱難險阻,張淑妃終于見到了興平帝。
甫一看見龍床上皇帝的模樣,張嫣然就沒能忍住,撲簌簌流了滿面的淚水,哭道:“陛下,您受苦了。”
其實現在距離懷王發起宮變攏共兩天不到,他也未曾短了興平帝的衣食,可巨大的精神打擊之下,興平帝還是在一夜之間迅速地蒼老了下去。
此時他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看上去竟像是張嫣然爺爺輩的人。
將孩子們放在床邊安置好,張嫣然把興平帝扶起來坐著。
皇帝不免問她是怎么過來的。
張嫣然便將剛才的遭遇都說了,掏出那張條子遞過去:“這是賢妃姐姐趁亂塞給臣妾的。”
原來兜了這么一大圈,是為了給自己送信。
皇帝神色微暖,迅速看完那張來之不易的字條,心中的一塊巨石也驟然落了地。
看來那孽畜不但沒有完全掌握京郊大營和龍威衛,城中戒嚴也只是找了個搜查賊人的借口,朝臣們連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投誠懷王更是無稽之談。
那么就目前的情況,只要他這個皇帝穩住,孽畜也暫時拿自己沒有辦法。
賢妃估計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才提醒嫣然帶著孩子來承乾宮避難吧。
想到賢妃,興平帝又不免想起她那個原本很好用、現在卻成了最大不確定因素的父親:“懷王最缺的就是支持他的重臣和宗親,要是林萬里變節,那孽子說不定真能干出弒父矯詔的事。”
張嫣然小小的“啊”了一聲,低聲道:“相爺肯定不會的。”
興平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但愿如此吧。”
*
被老上司念叨的林丞相,其實也在宮里。
甚至他所在的地方,離他女兒的延禧宮距離還頗近,就在后宮順貞門外宮女們見親友的小房子里。
懷王對他倒是十分客氣,雖然至今沒露面,但三餐都是按時送上,還給燒了兩個熱乎乎的熏籠,半點兒沒有要苦到他的意思。
既來之,則安之。
林萬里好吃好喝好睡地待了兩天,老朋友果然主動找上了門。
陳瑛苦口婆心地勸他:“我們幾家都敗落了,朝中就是你林家的天下。你說你又何必放著從龍之功不要,要和懷王殿下過不去。”
“難不成,你還真想等到太子登基,重蹈老夫的覆轍?啊?”
林萬里搖搖頭:“陳老,您當我是傻子呢?”
“懷王此人,志大才疏,空有狠心,卻無手腕,哪里是能坐得穩天下的料子。”
“您老人家是沒辦法,為了報復太子,只能幫襯這么棵歪脖子樹。晚輩和您可不一樣,太子是什么樣的人物,晚輩家里現成的倆皇子,我都生不起幫襯他們的心,更何況是懷王這外四路的親戚。”
他說話有些混不吝,但句句都是在扎陳瑛的心。
陳瑛神情不變,靜靜地等他說完了,才皮笑肉不笑地夸贊:“都說林相爺有一條能翻江倒海的金舌頭,老夫終于也見識到了。”
“只是這種時候,舌頭可救不了您的命。”
林萬里不屑撇嘴:“我要真為這事兒死了,怎么也能撈著個風光大葬恩蔭子孫,倒也不虧。”
陳瑛笑道:“哦?沒想到老夫看走了眼,相爺還是條硬骨頭。”
他雙手拍了拍,眼神里帶了濃濃的惡意,戲謔地開口:“那希望相爺在看到接下來的好東西之后,還能繼續這么硬氣。”
他話音剛落,房門打開,一人拎著個被堵住嘴不停掙扎的孩童走了進來,另一人則是手里捧了個托盤。
前頭那人一進門就把孩子放下了,那孩童拼命扯出堵在嘴里的爛布條,撲到林相懷里,口里喊著“爺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摟住被嚇壞了的長孫,林萬里怒目而視:“你這是什么意思!”
陳瑛雙手一攤,一臉無辜:“相爺死節的骨氣縱然讓人佩服,可總得要為妻小想想。”
說話間,后進來的那人也揭開了托盤上的布巾,露出下面一樣血淋淋的物什來。
林萬里看清是什么東西后,臉色驟變。
陳瑛好整以暇:“令公子是個好漢,老夫好話說了一籮筐,他也不肯來勸勸您。”
“沒辦法,老夫只好讓人卸了他一根手指頭,給你們爺倆兒醒醒神。”
他的話似乎讓男童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憶,哭得愈發撕心裂肺。
陳瑛走過來,目光慈愛地掐了掐小男孩水嫩嫩的臉頰:“好寶貝兒,哭得真精神。”
“趁著還能哭,再多哭會兒吧。”
說完他哈哈一笑,不再理會怒火中燒的林相爺,拍拍屁股揚長而去。
確認人都走光后,林萬里收起怒容,將小孫子抱到膝頭,低聲問他外面的消息。
男孩抽抽搭搭的,但問一句答一句,十分乖巧。
“您出門后沒多久,昊表哥就來咱們家找爹說話,爹就跟著他出去了。”
“你說誰來了?!”
林萬里感到血液在往頭上狂涌,刺激得他眼前一陣陣發暈。
“不是您讓我喊五殿下昊表哥的嗎?您忘啦?”
長孫眼神一如既往的懵懂清澈。
而林萬里則是眼前一黑,在男童驚慌地尖叫聲中,成功的暈了過去。
第105章 宮變(四)
趙內監小心地捧著個明黃錦緞進來,與徒弟兩人合力,慢慢地展開,留出里面工整雅正的字跡來。
林相不愧是萬千才俊之中的佼佼者,哪怕是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一筆館閣體仍然精雕細琢的猶如藝術品,行文也用詞考究,斐然成章。
聞承晏背著手,從頭到尾將圣旨通讀了一遍,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往一旁書案后坐了,愜意地品上一口香茗,才吩咐道:“后宮那些女人太呱噪,你找幾個大力太監把人趕到一處,看嚴實點兒。”
趙內監應了聲是。
懷王又問:“周進仁那老東西怎么說?”
趙內監回道:“還是死活不肯出去傳旨,也不肯吃東西,怕是再過上兩三天就不中用了。”
這人是興平帝的鐵桿,他不肯配合到也在聞承晏意料之中,因此他也不當回事,轉而問起真正關心的話題::“現在京城里怎樣了?本王怎么聽說三弟還和柔然那個蠻子大鬧了一回?”
“這段日子你們也該多上點心,別再讓不長眼的玩意兒鬧出亂子來。等熬過去了,本王自有道理。”
趙內監目露苦澀,他何嘗不知道現在正是緊要時候,半點差錯都不能有,可人手不夠,他總不能無中生有變出幾千號大活人為自己所用吧。
沒等他訴完苦,就被懷王蠻橫地打斷:“本王不想聽你們的借口。蕭伯言甄進義兩個都在宮里杵多久了,你們就不能使使勁兒?”
一說起甄進義,趙內監心里就更苦了。
他這個倒霉上司祖宗八代都死絕了,發達后雖然學著其他闊太監的作派,也置了外宅,娶了女人,認了義子,可那都是面上做做樣子,甄進義壓根兒就不在乎那些女人和孩子。
因此,趙內監就算想威逼利誘,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
和甄進義這塊滾刀肉相比,靖遠侯的軟肋就明顯多了。
不用懷王問話,底下跪著的許參將主動回奏:“末將已經命人去靖遠侯府拿人了,只是侯夫人性子剛烈,說除非見到圣旨,否則絕不出府一步。”
“侯府的護院都是打過仗的老兵,不好強闖。末將恐驚動其他人家,也不敢鬧大。”
懷王煩躁地擺擺手:“還當什么稀罕物兒。圣旨算什么東西,本王這就下一百道給他們。”
許參將忙磕頭不疊,謝恩道:“那就勞煩殿下了。”
另外,他這次過來,還帶回了別的好消息:“末將已經安排好了京郊大營的一應事體,就算蕭伯言敢大義滅親,不把印信吐出來。末將向您保證,只消再過幾天,也能將大營完完整整地奉上。”
比起神機營的宋參將,掌管五團營的許參將資格更老,謀算也更多。
當初就是他提醒懷王先假傳圣旨讓駐軍換防,然后他便可趁著換防混亂的功夫,布置好陷阱,趁其不備控制住軍中其余將領。
許參將敢這么稟報,只能說明其在軍中的部署十有八九是要成了。
聞承晏忍不住笑了一下——
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父皇消停。林相投誠、軍權(即將)在握……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而那個曾經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的位置,在這一刻,卻仿佛近在咫尺,他只需要輕輕一伸手,就能納入囊……
懷王朝太和殿所在的方向看去,經歷連續數日的惶恐亢奮之后,他頭一次從心底,生出了萬丈豪情……
*
同一時間。
京城,鐘靈門外。
守將兢兢業業地值守了個通宵,正在兩張椅子搭成的小床上睡覺,等著同僚過來交班。
結果他剛睡下不久,就聽到城頭傳來一陣喧鬧。
聽出來手下的兵丁在嚷,守將氣不打一處來,罵罵咧咧地起身:“爺這次非打你們幾十軍棍不可。”
不過他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個小兵沖過來,抖著嗓子報信:“將、將、將軍,有、有人攻城……有人攻城啊將軍!”
霎時間,守將的怒火好似冰雪消融,整個人箭一般沖向城頭,奪過下屬手中的千里鏡拼命朝遠處看。
只是看著看著,他發現了不對。
“我怎么瞧著,像是十二團營的人……”
*
可不就是十二團營的人。
林二騎著匹溫順的母馬,老老實實地跟在好友屁股后頭,看上去簡直比馬兒還要溫順。
而他的前方,除了岑參將,還有神情嚴肅、悶頭趕路的蕭世子。
回想起他們和老岑勾兌上的經歷,林彥生一臉痛苦,只覺得要么是這個世界瘋了,要么是他瘋了。
時光回溯到昨晚。
蕭世子領著他們一大群人站在京郊大營外面,只是粗略地看了幾眼,就繪出了一張粗糙卻又精準得可怕的地圖,并且飛速指出十余條路線,分別指向岑參將可能的位置。
蕭扶光類似開天眼的行為,林彥生當然沒辦法相信,偏生不管是麒麟衛和大相國寺的武僧,都對他有種莫名其妙的信服。
少數服從多數,林彥生這個絕對少數,只好硬著頭皮跟著靖遠侯世子往大營里摸去。
然后,他就見到了對著月亮長吁短嘆,縱歌一曲,還未入睡的好友。
林彥生:……
岑參將:……
總之,正義的小伙伴們終于接上了頭,并在清晨第一縷陽光到來之際,一起浩浩蕩蕩地向邪惡殺去。
*
十二團營足足有五萬人,大部隊還在營地整裝,但跟著蕭扶光他們打頭陣的一萬兵將,遠遠看去,也是烏壓壓的一大群,在護城河對面一站,自有一股無言的威懾力。
岑參將在隊伍最前方,騎在馬上朝城墻上大喊:“胡修成!你個狗雜種躲什么躲!現在棄暗投明,開門放爺進去,還能保你一條小命!”
除非迫不得已,岑參將并不想真的動手,畢竟任誰也擔當不起攻打京師這樣的重罪。
胡修成就是那個倒霉守將的名字,一看到岑參將,他就躲在了小兵身后,沒想到還是被那個眼尖的家伙發現了。
胡修成無法,只能站了出來,朝下面大喊:“卑職是奉命行事!圣上有令,京城戒嚴,各路人馬非詔不得出入!”
沒想到他這么軸,岑參將眼睛一瞪,還想再罵,卻被靖遠侯世子拍了拍肩膀:“將軍稍安勿躁,讓我試試。”
蓄力被打斷,一肚子罵娘的話堵在了喉嚨里,岑參將憋屈地退了一步,示意蕭扶光請便。
朝岑參將歉意地笑笑,蕭扶光從胸口掏出一枚尚帶余溫的印信,高高舉起:
“此乃太子金印,見此印信,即如太子親臨。”
“爾等諸人,還不速速跪迎太子金駕!”
第106章 宮變(五)
舉著太子印,蕭扶光頭一個從吊橋上進了城。
其余人跟在他身后,有條不紊地從跪伏在路兩邊的城門守軍中間快速通過,只有最后一支小隊留了下來收拾殘局。
進了外城,有太子印的加持,蕭扶光如法炮制一番,內城的城門也悄然洞開,此處的守軍也乖乖地任由岑參將的人將他們如數控制起來。
這一處守將被捆住雙手的時候,還絲毫不見外地向蕭扶光打聽:“大人,末將可是主動棄暗投明的,之后能不能給我算個將功折罪啊。”
蕭扶光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無賴的,有點好笑:“你既貪生怕死,為何又要從賊,行此大逆之事?”
“嗐——!”那守將長長地嘆了口氣,看向對面不食人間煙火的尊貴公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您是人上人,哪里知道我們這種小人物的苦楚。”
見他語氣沖撞,一旁的麒麟衛立時喝道:“不得無禮!”
守將聳聳肩:“末將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就指著我一個人吃喝。要敢不從賊,恐怕當時就死了。”
蕭扶光笑了:“所以你現在開門投降,也是覺得不值得為此事拼上一條命咯?”
守將沒再答話,但神情不閃不避,算是默認了這句話。
他這幅毫無家國大義的模樣,連林二公子都被氣得勃然色變,指著他怒罵“無恥之尤”。
不管別人怎么想,蕭扶光卻是十分理解他的心情。
士大夫口中總是說著忠君愛國,愛國的確是放之天下而皆準的樸素情懷,但是“忠君”,卻是這個年代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在絕大多數終其一生都見不到皇帝的小老百姓的世界里,君王始終都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意象,他們只知道在君王隆重的御駕路過時需要俯首跪拜,但對于讓自己俯首的究竟是誰、是個怎樣的人,其實卻漠不關心。
換言之,對于一起眼前一個普普通通,靠俸祿養家糊口的小武官來說,保住自己的安穩日子才是最緊要的,至于一輩子都見不到面的頂頭老板換成誰,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只是蕭扶光理解歸理解,作為既得利益者階級的一員,他也不能在這種時候公然拆自己人的臺,只能換了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角度:“念在爾等是為賊人所脅,并非主動作亂,本官愿意通融,給你們一次戴罪立功的機會。”
又交代岑參將:“讓人帶著他們去內城各處勸降,至少內城要盡快掌握在咱們手里。”
岑參將應諾,利索地點齊人馬離開。
蕭扶光則是繼續帶著剩下的人朝著宮城的方向進發。
沒了岑參將,林彥生就成了離蕭扶光最近的人,他連忙湊上來:“世子是準備去皇宮?在下斗膽,能不能請世子撥三五護衛,容我先回家里看看。”
這一晚上他光顧著提心吊膽了,現在才感覺到兩條大腿都酸疼得厲害,正在不受控制地發顫。但林彥生也顧不得自身有多狼狽,只想著趕緊回去看看母親,他阿娘是個沒見過什么世面、一心念佛的小婦人,這會兒不知道被嚇成什么樣兒了呢。
蕭扶光意外地打量了下憂心忡忡的林二公子,沒想到他看著吊兒郎當的,竟還有這份孝心。
只是情況大概率沒有林二想得那般樂觀,蕭扶光考慮了下,還是拒絕了:“時間過去這么久,貴府只怕早就被叛兵控制住了,您現在回去,就是自投羅網。”
“不如還是與我一道入宮,先解救陛下和林相大人,穩定局面后再做打算。”
林二低頭想了想,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只好按捺住滿心的擔憂,跟著隊伍繼續走,沒話找話:“咱們是準備從哪道門進宮?”
不用蕭扶光回答,麒麟衛的小頭領就忍不住解答了他這個堪稱無腦的問題:“當然是從東宮進去。”
*
小頭領一開始帶回來的消息果然不假,一行人距離東宮還有數百米,就已經遙遙看到一群披甲執刀的龍威衛將東宮圍成了個鐵桶似的,他們攻不進去,卻也不允許里面任何人出來。
林彥生一見這個陣仗,趕緊攛掇蕭扶光:“太子印呢?趕緊拿出來啊。”
這人還真以為太子印能無往不利啊。
人家都敢圍攻東宮了,顯然是心腹精兵,和守城門的小嘍啰可完全不能比。
蕭扶光跟看白癡似的掃了他一眼,轉頭看向小頭領,對方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于是,蕭扶光從馬上站起,搭弓開箭,三根白羽箭帶著攝人的寒芒,流星般劃過天際,無聲無息收割走一條人命。
一箭既出,萬箭瞬至。
麒麟衛與十二團營中的好手雁翅般排成兩列,輪換著上前,直到各自都用光了攜帶的羽箭,才發出一聲呼哨,騎在馬上朝著前方殺去。
林彥生被小頭領護在一邊,沒有摻和進去,只能眼睜睜看著蕭世子領著人沖鋒,刀兵相接的畫面屬實讓第一次真正見血的丞相公子嚇得不輕。
萬幸這場交鋒并沒有持續多久。
蕭扶光一方本來就有人數優勢,又提前用弓箭偷襲收割了一波人頭,再騎馬沖亂對方的陣營后,打起來就如砍瓜切菜無異。
他們殺聲震天,里面固守的麒麟衛也聽到了動靜,有人大膽的從墻里探出頭來,結果正對上同僚殺紅了的眼。
探出頭的麒麟衛:……
沉默了一瞬,他縮回去大聲嚷嚷了些什么,東宮沉重的大門很快被人從內部打開,憋了許久的麒麟衛舉著太刀,嗷嗷喊著沖了出來。
內外夾攻之下,收拾起剩下的那點兒龍威衛簡直小菜一碟。
中間也不乏有人主動放下兵刃,想求一條活路的,可先前還很好說話的蕭世子,這一回卻超乎尋常的冷硬:“此等助紂為虐、妄行篡逆之輩,定斬不容!”
他說這話的時候,薄唇緊抿,神情冷肅,透露出一股不近人情的淡漠,跟在后面的林彥生一進門就看見這一出,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蕭扶光沒空搭理他,他從袖中取出靖遠侯常佩戴的玉玨,小美默契地啟動萬里尋蹤,立馬就看到一條蜿蜒的光線直通向一處偏僻的宮殿。
對皇宮有個大致概念,蕭扶光看明白老爹被困在哪里之后,就先收起了技能。畢竟從昨晚到現在,他可是花了不少生命值,現在得省著點兒用。
盡管如此,看了眼林彥生,蕭扶光還是問了句:“你身上有沒有林相用過的東西?”
這問題怪怪的,林彥生有些莫名其妙,不過還是在身上翻了翻,從荷包里翻出個金元寶來:“我爹前不久用這玩意兒砸我腦袋來著,應該也算他用過的東西吧?”
好家伙……
蕭扶光嘴角抽抽,接過了那錠沉甸甸的金子。
林彥生只見他將那元寶捏在手里,不消片刻,便道:“林相正在女貞門外的值房里,我讓人先帶你過去。”
經過前面一整個晚上的震撼后,林二對蕭世子表現出的任何神異之處都不會再感到驚奇了,他真心實意地道了謝,便在一小隊護軍的簇擁下從東宮后門處先行入了宮。
至于蕭扶光,他在救駕和救父之間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選擇了先救靖遠侯。
沒辦法,興平帝性命肯定是無憂的,他老爹可說不好,指不定去晚了一步就沒命了。
思及此,蕭扶光點了幾個靠譜的將領,讓麒麟衛副統領帶著他們先行救駕,自己則是領了幾十號人奔向蕭伯言所處的偏僻宮殿。
*
見到兒子,蕭伯言是又驚又喜。
喜當然是欣喜于社稷有救、危局得解,驚則是因為不知孩子這一路冒了多少風險而心有余悸。
見父親精氣神都還行,蕭扶光心里也高興,更讓他高興的是,御馬監掌印太監甄進義竟然也和靖遠侯關在一處。
一邊給兩人卸下禁錮行動的沉重鐐銬,蕭扶光一邊將外面的情形盡數告知。
得知龍威衛并沒有全部就范,仍有數千人見不到他本人就不肯聽令,甄進義念佛不疊,天知道這兩天他心里有多難受,萬一懷王成事了,他這個統領禁衛的內臣豈不就是天字第一號禍首。
萬幸龍威衛里面還是明白人多,不然他真的只有以身殉主才能勉強保住一絲清名了。
蕭伯言沒他戲多,一得了自由,就打斷了仍在滔滔不絕的蕭扶光:“現在不是說這些事的時候,救駕才是頭一件要緊事。”
蕭扶光忙道:“麒麟衛和十二團營的兄弟們已經先過去了,圣上洪福齊天,定會安然無恙的。”
*
自從張淑妃跑了出去,后宮眾位嬪妃們便被懷王派人從各自的宮殿里趕了出來,擠在延禧宮逼仄的偏殿里,被統一看管了起來。
看管她們的都是趙內監特意從底下搜羅的粗使太監,這些苦瓤子一朝得勢,見以前云端之上高不可攀的娘娘們都被自己捏到了手心里,更是得意,個個卯足了勁兒要大逞威風。
別說飲食供給、火盆被褥之類的了,就連官房痰盂等物件,都被那些粗使太監們惡意收走,誓要好好看看這群人上人的笑話。
都是些嬌滴滴的后妃,平日里養尊處優慣了,哪里受過這樣的苦楚?
剛被關起來沒多久,便陸續有人生病,可憐的是偏殿里面連張囫圇床都沒有,只能隨便扯點兒布幔紗簾之類的東西鋪在地上,讓病人好歹能躺下休息。
林貴人位份雖低,資歷卻最老,加之管理后宮多年,猶存,此時不少妃嬪仍然唯她馬首是瞻,安心任其調度。
于是,林貴人先是好生安撫了一番諸姐妹,又吩咐大家將病人放在中間,其他人團團圍坐取暖,保存體力。
她自己則是走到門口,與看守的太監交涉:“這里都是懷王的妃母,他雖不孝,卻也未必真敢行弒父殺母的惡事。爾等幾個小奴才,想狐假虎威磋磨我們,也要先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林貴人說話文縐縐的,幾個粗使太監壓根兒聽不懂,但他們聽得明白語氣啊,見她還敢硬頂,登時就怒了,摩拳擦掌地想給這婦人一點顏色看看。
幸而就在他們要動手的時候,趙內監的人到了,那青衣小公公一見到這架勢,三魂先飛了兩魂,幾步沖過來將人攔住:“住手!賢妃娘娘當面,乞容你們放肆!”
粗使太監們別的人不認識,卻是認識這位總是跟在趙爺爺身后的小爺爺的,慌忙住了手,老實地在旁邊跪下了。
青衣小公公一腳一個,嫌棄地讓他們滾遠點兒,自己則是笑瞇瞇地湊到林貴人前面打了個千兒:“娘娘,殿下特意吩咐了,說延禧宮年久失修,不是您該住的地方,交代小的將啟祥宮收拾了,伺候您過去先住著呢。”
林貴人心里一突,不清楚這突如其來的優待從何而來,仍然冷著面孔:“姐妹們都在這兒待著,本宮也當同甘共苦。懷王的好意,本宮心領了。”
青衣小公公忙勸道:“此處連個熏籠都沒有,娘娘何必與自個兒身子骨過不去。”
又道:“五殿下和相爺這回都立了大功,娘娘卻還在后宮受苦,若是讓那兩位知道了,懷王殿下面上也說不過去啊。”
“你說什么?!”林貴人臉色大變,顧不上端莊儀態,走上來抓住對方的衣領,厲聲斥問,“懷王大逆不道,與本宮父親和五殿下何干?!”
她看著瘦瘦小小的,手勁兒卻出乎意料得大,青衣小公公很是花費了番力氣才將衣領從她手底下拯救出來,滿臉委屈:“原來娘娘還不知道呢。五殿下勸相爺替陛下寫了傳位王爺的圣旨,現在只等著用印呢。”
外界的聲音忽然變得模糊不清,腦海中反復回蕩著幾個幾乎將她擊潰的字眼。
“五殿下勸相爺……”
“寫了傳位的圣旨……”
一陣天旋地轉之后,在眾人驚呼聲中,林貴人狠狠地暈了過去。
*
似乎所有人都在同一天內忘記了宮廷不能縱馬的規矩,宮墻內外,到處都有在馬上飛馳的身影,伴隨著廝殺與慘叫,儼然一派人間煉獄的慘相,哪里還有半點昔日“玉樓巢翡翠,金殿鎖鴛鴦”的富貴堂皇。
林貴人再醒過來時,人已經躺在了啟祥宮柔軟溫暖的床榻上,身邊還是熟悉的婢子,見她醒了,便端過一盞湯藥:“娘娘,太醫剛才來瞧過了,為您開了壓驚的藥。”
她哪有心情喝藥,掙扎著坐了起來,剛想開口問話,便聽到了遠方遙遙傳來的動靜。
婢子拿過大氅替她披上,小聲問她要不要用膳,林貴人忙“噓”了一聲,讓她別說話。自己則是起身下床,站在窗戶下靜靜地聽了半天外面的聲響。
屋子里一安靜下來,婢子也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廝殺聲,嚇得以手捂嘴,站在原地瑟瑟發抖,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一見她的模樣,林貴人就知道這幾天對方定然是嚇壞了,心下一軟,走近過去,將婢子摟在懷里,壓低聲音:“別怕,外面打起來了是好事呢,說明有人來救我們了。”
婢子還是哭得厲害,在她耳邊抽噎道:“給您煎藥的時候,奴婢、奴婢聽見有兩個軍爺在說、說要是懷王敗了,他們就一把火把皇宮燒了,還要搶幾個女人,快、快活了再說。”
那倆軍漢說話的時候,眼神還直勾勾地朝她身上瞧,里面濃重的惡意,她就算想忽視都做不到。
林貴人嘆了口氣,她就是早就想到會有這種情況,才堅持要和其他嬪妃關在一起。畢竟兩個成年皇子生母的身份搬出來,無論在哪里都能震住一點場子,多多少少可以護住那些后宮的可憐人。
可是現在,她自身都已難保,又談什么庇護她人。
拍了拍婢子的腦袋,林貴人溫聲勸慰:“有本宮在呢,他們動不了你,且安心吧。”
懷中的哭聲漸漸停息,林貴人方才將人松開,吩咐道:“去給本宮尋些筆墨過來。”
*
承乾宮。
潛進來的敵人太多,趙內監與許參將兩個且戰且退,終于護著懷王和陳瑛到了承乾宮,里面的人一見這動靜,連忙過來將宮門關上。
作為帝王的寢宮,承乾宮大門用的都是最結實的木料,拿結實的精鐵門栓栓好,外面的人除非用攻城器,一時半會兒是進不來的。
終于能暫時松口氣,懷王一路上積攢的情緒瞬間爆發,近似癲狂地質問許參將:“你不是說再過幾天就能掌握京郊大營嗎?!現在外面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就算再怎么不通兵事,也不至于連十二團營的衣服都認不出來。
懷王怒發沖冠,許參將又何嘗不是處在震驚和憤怒之中。
他自詡安排得天衣無縫——
先用換防的名義將各個將領調換到不熟悉的駐地,趁夜讓親兵將人控制起來,不聽話的就立時弄死,聽話的就讓他們馴服好人手后再領兵進城,大家有功一起掙,有錢一起賺,和和氣氣體體面面的多好。
誰知他還沒來得及動手,對面就跟開了天眼似的,竟然先跑到皇宮里開片來了。
許參將很委屈:“末將手下都是過命的兄弟,絕不可能干出背信棄義的事。實在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
他一邊說,一邊不住地拿眼瞟趙內監,拼命向懷王暗示可能是別處有鬼。
趙內監氣得頭發都立起來了,站起來對許參將怒目而視:“姓許的,你什么意思!”
“我可沒什么意思,就怕有些人做賊心虛,以為我有什么意思。”
“你——!”
兩人你來我往,一時間竟似孩童般斗起嘴來。
直到陳瑛一聲怒喝:“夠了!”
兩人這才消停下來,仍像是烏眼雞似的,你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你。
陳瑛懶得理會這兩個只知道內訌的廢物,兀自和懷王商量:“殿下,外面叛軍來勢洶洶,老夫以為,憑咱們的人手,想要穩住局勢,恐怕難了。”
這不廢話嗎!
聞承晏一連串臟話就要罵出口,好歹忍住了,用盡了最后一點耐心:“陳老,這都什么時候了,等他們攻進來,咱們才是妥妥的叛軍,您老還逞什么口舌之快呢。”
陳瑛一笑:“殿下難道就想這么放棄了?”
“不然呢?”聞承晏還是沒忍住,指著陳瑛的鼻子罵道,“都是你這老匹夫挑唆本王,說什么京郊大營和龍威衛都在你手里,朝中也有重臣可以幫襯,本王這才鋌而走險的。”
“結果呢,說好的京郊大營,就只有坐了幾十年冷板凳的五團營和神機營這樣的貨色。龍威衛就更別提了,盡是些本王看一眼都嫌多的廢物!”
功敗垂成之際,聞承晏也是一點兒都懶得偽裝了,指名道姓的將這票豬隊友罵了個遍,上到陳瑛,下到甄進義的小徒弟,應有盡有,雨露均沾。用詞更是充分顯示出了他的文學底蘊,豐富多彩,包羅萬象。
聽得趙內監和許參將是面面相覷,完全沒想到懷王竟然積攢了這么多針對他們的怨氣。
陳瑛面皮抽搐了一瞬,很快便恢復正常,依舊笑著勸他:“王爺,事情未必就到了最壞的境地。”
聞承晏一頓,看向他:“愿聞其詳。”
“不知王爺,有沒有聽過‘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故事?”
見其他人紛紛變了臉色,陳瑛微微一笑,反手指向身后:
“如今天子就在你我五步之內,外面的逆賊縱有神兵利器、百萬大軍,有豈敢傷了天子的性命?”
“王爺不妨借此讓他們退兵,至于往后,再做打算不遲。”
“要知道,神機營數十門紅衣大炮和其他火器,都還在咱們手里呢。”
……
等蕭扶光帶著父親火急火燎趕到承乾宮的時候,老遠就看到一群人在外杵著發呆,隨手抓了個人來問,才知道懷王居然挾持了興平帝,正在承乾宮門口叫囂著讓他們撤軍呢!
“都給本王退下!”——這是目眥欲裂狀若癲狂的懷王。
“朕看誰敢離開!”——這是被劍架到脖子上仍氣定神閑的興平帝。
“不要傷害陛下!”——這是披頭散發弱柳扶風被趙內監架著的張淑妃。
沒想到一來就看到這么勁爆的戲碼,蕭扶光一愣,有點不知道要作何反應。
還是蕭伯言江湖深,一馬當先站了出來,對懷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王爺,您是受了奸人蒙蔽,才會鑄下如此大錯。您現在懸崖勒馬,尚有改過的機會,切莫要一意孤行,讓親者痛、仇者快啊!”
他一番話,巧妙地替懷王甩走了最大的黑鍋,義正詞嚴得仿佛他真的堅信,懷王這個快三十歲的寶寶,是真的受了背后奸人的引誘,才走上了發動叛亂的罪惡道路。
悄悄沖老爹比了個大拇哥,蕭扶光湊上去唱白臉拱火,先是大聲對蕭伯言說道:“父親何必與他廢這些話!”
然后又沖著聞承晏大開嘲諷:“懷王殿下,您也歇歇吧!到現在都只能策反小貓三兩只,京城都控制不住,還給本世子找機會溜出去搬救兵……”
“嘖嘖,您說說,就您這樣的,關東糖都吃不明白的人,還想著玩兒什么謀反呢。”
說著他將手里拎了一路的包袱解開,將里面一個圓溜溜的東西用力擲了過去:“給您瞧瞧您的人兒~”
他動作極快,宮門口這群人只能看到對面似乎扔了個什么東西過來,卻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直到那玩意兒嘀哩咕嚕地滾到張淑妃腳下,將她嚇得尖叫出聲后,眾人這才看清楚——
那竟是一個新鮮砍下來的人頭。
人頭的主人,正是原本應該在內城控制局面的宋參將。
聽到對面此起彼伏的驚呼,蕭扶光得意一笑,朗聲道:“王爺是不是還在等著宋將軍帶著神機營為您斷后呢?沒辦法,誰讓他那么不小心,非要往下官的弓箭上撞,好端端就喪了命。”
“至于神機營的火器,王爺更是不用擔心,甄內省已經帶著龍威衛前去收繳了,不會給您添一點兒麻煩。”
唯一的后路也被切斷,聞承晏是真的有點心灰意冷。
興平帝適時地發話:“事已至此,只要你肯束手就擒,朕饒你一命。”
懷王面如死灰,慘笑一聲,準備收起手中長劍。
他身后抱著小皇子當人質的陳瑛卻在此刻突然暴起,奪過一柄長刀,他的面容已經扭曲得不成人形,額上青筋暴起,嘴歪眼斜,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跌跌撞撞地朝興平帝沖來,舉刀就要砍下——!
張淑妃看著被他隨意拎在手里的小皇子,尖叫著奮不顧身地撲上來準備救駕。
結果就在她閉著眼睛,準備從容赴死的時候,只聽得耳邊傳來一聲兵刃掉落的脆響,而前一瞬還氣勢如虹要刺王殺駕的陳瑛本人,則早已直挺挺地躺在了那里。
淑妃站直身體,小心翼翼地朝地上看去,只見陳瑛雙目圓睜,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一支利箭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太陽穴,箭尾的純白羽毛被染成了暗紅色,血液和某些白色的東西正順著箭矢汩汩流淌,在地面上匯聚成一灘血泊。
松開拉弓的手,在小美瘋狂地彩虹屁中,蕭扶光瀟灑地一甩頭,臭屁極了:【本世子可是能在雪地里射中榛雞的。】
射中個糟老頭子那還不是手拿把掐。
見眾人的視線都因為那一箭集中到了自己身上,蕭扶光不閃不避,大大方方上前跪下,奏道:“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