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千秋(二)
蕭扶光到得晚,純粹是因為路上被阿里不哥絆住了腳。這位新晉的柔然王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好好的近道不走,非要繞路到靖遠侯府邊上,將蕭扶光的車隊堵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被堵路的蕭世子半點面子都不給,臉上明晃晃的寫著不高興,偏偏阿里不哥就像沒看到似的,自來熟地湊過來見禮,嘴上說著好巧好巧,行動上卻是老實不客氣地主動蹭上了侯府的馬車。
蕭扶光沒好氣,出言諷刺:“柔然難道連輛拿得出手的馬車都沒有,讓您堂堂一國之君還要如此屈就。”
阿里不哥仿佛一塊沒脾氣的面團,蕭扶光如此不客氣,他還能繼續(xù)笑瞇瞇,溫聲細語的回道:“敝國蠻荒之地,自然比不得天朝上國地大物博。”
蕭扶光簡直要被他的無恥氣笑了,懶得與這人再說些什么,干脆兩手一攤,悉聽尊便。
車隊中驟然多了那么多柔然的人,就算路上有人開道,行進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了下來。等兩人到宮門前時,都已經(jīng)快到開宴的時辰了。
就算是最后一波到的,阿里不哥依舊氣定神閑地下了馬車,外面等候的小黃門見他是和蕭世子同車而來,態(tài)度也隨之變得更加熱切。阿里不哥的隨從也乖覺,從懷里掏出一早準備好的荷包,動作生疏地塞給幾個小公公。
蕭扶光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嘲笑:“真是好的不學壞的學。”
阿里不哥一笑:“不過入鄉(xiāng)隨俗而已。”
蕭扶光撇撇嘴,不欲再和這人多說話,他能容忍給初來乍到的柔然往稍微借借風頭,卻也不想被人打蛇隨棍上,搞得兩人好像真的很熟一樣。
見蕭世子的臉色冷淡了下來,阿里不哥也清楚不能真把人給得罪了,當下端正了臉色,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后往東宮而去。
不過阿里不哥的目的顯然已經(jīng)達成,早就到會場的其他藩國使臣見他竟然是和靖遠侯世子一起過來,各個都神情數(shù)變,暗暗交流起眼色,對這個傳說中依靠大雍奪權(quán)、弒父殺兄的柔然新王更為忌憚。
阿里不哥不惜大清早堵在靖侯府也要來這一招狐假虎威,為的就是現(xiàn)在的效果。
同為藩屬國,他們明面上是進京朝貢,實際上還不是為了爭奪宗主國的資助。既然大家都在做狗,那他阿里不哥就得成為其中最兇最馴服的那條,才能為他的部落搶到最多的肉骨頭。
輕描淡寫地打發(fā)走前來試探的交趾國小王子,阿里不哥施施然的在蕭扶光下首落座,對滿堂打量的眼神置若罔聞,學著蕭世子的模樣擺出同款眼觀鼻、鼻觀心的表情,靜靜恭候太子的大駕。
*
說是千秋宴,其實這三天里沒有一天是聞承暻真正的生日,為了防范巫蠱詭術(shù),本朝皇帝和儲君的真正生辰都是秘而不宣的絕密。
這些年年大操大辦的壽宴,一方面是為了彰顯皇家威嚴,另一方面則是給了滿朝文武一個光明正大討好頂頭上司的機會。
每年這種時候,大伙兒都會憋足了勁,除了論車送進宮里的各種值錢寶貝,還要在宴席上當面獻上最別出心裁、最能討好皇帝/太子的禮物,博一個一鳴驚人青云直上的可能。
果然,等太子到場,酒剛過三巡,呂宋的使臣便頭一個跳出來獻寶。這時候眾人才發(fā)現(xiàn),他身后那個高高大大的箱子里居然裝了一株足足半人高的珊瑚。
兩個小太監(jiān)幫手將整株珊瑚小心翼翼地從箱子里抬出來,見到全貌之后,別說那些從沒見過海的偏遠小國的使節(jié)了,就連蕭扶光都忍不住露出了贊嘆之色。
無他,只因這株珊瑚的確極其美麗,碩大的個頭還在其次,它的枝干錯落有致,顏色鮮紅似血,光線照耀其上時,那抹鮮紅似乎能夠隨時流動起來一般,實在是難得的精品。
面對如此罕物,太子殿下也只是微微一笑,點頭謝過呂宋國主的美意,便讓人將珊瑚抬了出去。
精心準備的禮物卻只換來輕描淡寫的處置,呂宋使者難免失落,只能強行振作精神,瞪大了雙眼觀瞧場上諸人,非要看看得是什么樣的禮物才能打動不好伺候的太子殿下。
很快,他的失落就變成了幸災(zāi)樂禍,因為不管是誰,不管他們捧出多么珍奇的稀世珍寶,都始終無法讓那位高深莫測的大雍儲君動容半分。
眾人獻完禮,太子又最后敬了一輪酒,便借口更衣離開了宴會。
被留在廳堂上的大伙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齊聲笑了出來。畢竟要是全班只有自己不及格,的確是個恐怖故事,可要是全班同學都不及格,那畫風頃刻就能變成喜劇片。
領(lǐng)導(dǎo)既然不在,在給領(lǐng)導(dǎo)送禮這門課上考了鴨蛋的使臣們,心情也不得不輕快起來。太子的態(tài)度雖然敷衍,滿桌子的美味佳肴卻沒有敷衍任何人,與其操心正事,不如先好好享受眼前。
懷抱著這樣的心思,使臣們紛紛開始推杯換盞,各自談笑,氣氛反而比太子在時還要熱絡(luò)十分。
一個小黃門穿過滿堂的歡聲笑語,躬著身子悄悄在蕭扶光耳邊傳話:“世子爺,殿下在書房等您。”
蕭扶光甫一起身,滿屋的嘈雜便為之一靜,隨后又若無其事般恢復(fù)了喧囂。蕭扶光一笑,朝著眾人略一拱手,權(quán)作致意,便隨著那位小公公出了門。
他出去之后,阿里不哥端了杯酒在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喝著,全然不理前來搭話的他國使節(jié),偏生東宮的仆從因為他和蕭世子聯(lián)袂而來之事,對阿里不哥極其客氣,因此眾人就算心中惱怒,也不得不多給這位柔然王幾分面子。
*
這是蕭扶光頭一次到東宮來,對于太子的住處,他當然是看什么都稀奇,看到感興趣的東西,時不時就會停下來仔細打量一番。引路的小太監(jiān)暗暗叫苦,既擔心殿下等得著急,又不敢催促世子爺快些走,為難得臉上的笑比絕交三十年的損友之間的關(guān)系還要僵。
還是蕭扶光反應(yīng)過來自己舉止的不妥當之處,沖著小公公歉然一笑,不再分神,一心趕路,這才趕在常喜準備親自出來看看情況之前到了太子書房門口。
蕭扶光剛到門口,常喜就忙不疊迎了出來,見面就贊道:“世子今天好精神模樣!奴才先前只是遠遠見了一面,都覺得與往日大不相同呢。”
“公公謬贊了。”蕭世子謙虛地拱了拱手,扯扯身上華麗的吉服示意道,“還不是因為換了這身皮,才看著比往日齊整些。”
就是這銀底鎦金的世子冠真不是人戴的,壓在腦袋上跟個鉛球似的死沉死沉,通身金線重工滿繡的大衣服也是沉甸甸的,還不透氣,要不是天氣涼爽了下來,簡直就是隨時中暑的節(jié)奏。
他倆在門口客套,太子在里面笑道:“前面還有些時辰,你先把衣服換了松快松快。”
蕭扶光都被折磨得不輕,規(guī)格更高,樣式更繁復(fù)的太子吉服就更不用提了,所以聞承暻離席后早已經(jīng)換下了那身繁復(fù)的吉服,穿著家常衣裳正坐著喝茶,看起來輕松又寫意。
蕭扶光先是喜滋滋地答應(yīng)了一聲,復(fù)又為難道:“可是臣沒帶其他衣服過來。”
廢話,誰吃席的時候會想著再帶上一套衣服啊。
常喜忙舉起手上的東西,沖他笑道:“這是前日剛裁剪好殿下的衣衫,都是簇新未上身的。”
太子也笑:“卿要是不嫌棄,還請先換了衣裳去吧。”
蕭扶光哪里敢嫌棄,他巴不得能快點把身上那些玩意兒給摘了,歡天喜地的謝過太子,他便乖乖地被小黃門引著去屏風后面的隔間把衣裳一氣都給換了。
只是他和太子的身量有些出入,穿上對方的衣服后,旁的還好,褲管和衣袖都得挽起來一截,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似的。
他從屏風后面一現(xiàn)身,太子果然笑了出來:“這衣裳顏色倒是襯你,就是長短也忒不合適了。”
常喜輕輕一個眼色,便有精通針線的宮女走過來,跪在地上給蕭扶光縫褲管,免得他不小心踩到過長的褲腳跌到,至于常喜本人,則是親自搬來椅子服侍蕭世子坐下,又道:“這一回太匆忙,準備得有些不周到。待會兒還請世子賞臉讓奴才們給您量量尺寸,好做幾套衣裳備著。”
這話說的,他一個外臣在東宮備衣服做什么。
蕭扶光不自在地想抬腳,顧忌著一旁正在穿針引線的宮女,又放了下來,語氣不甚堅決地回復(fù)常喜:“多謝公公美意,做衣裳就算了,我也用不上。”
說著說著他不知道聯(lián)想到了什么,竟然面紅耳赤了起來。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蕭世子頂著紅彤彤的臉蛋看過去,正好對上了太子的雙眼。
哦豁。
……
【小蕭。】小美語氣遲疑,【你是發(fā)燒了嗎?臉這么紅。】
蕭扶光咬牙切齒:【閉嘴!】
小美覺得他真是不識好統(tǒng)心,生氣氣:【你這人……我是關(guān)心你誒!你臉都紅成狒狒屁股了。】
蕭扶光氣急敗壞:【住嘴啊!】
恨不得把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臭系統(tǒng)揍一頓,蕭扶光在腦海里一通小蕭嚎叫,終于讓小美閉上了它勤學好問的小嘴巴。
他倆拉鋸的過程中,太子竟然也默契地沒有開口說話,直到一人一統(tǒng)消停下來后,才對蕭扶光半真半假地抱怨:“今日眾國獻禮,可孤看蕭卿似乎沒有準備什么?”
沒想到他會問的這么直接,蕭扶光“啊”了一聲,回頭看向常喜,對方這才一副剛想起來的模樣,合掌一拍:“嗨呀!開宴前世子讓人遞了個箱子進來,奴才一時給忙忘了!”
這話也就蕭扶光會信,再過五十年聞承暻都不會相信這老刁奴是真的忘了,突然來這一手,無非是想看自己在蕭扶光面前出糗。
暗地里瞪了一眼常喜這老刁奴,太子殿下厲聲吩咐:“那你還不趕緊去抬過來!”
常喜長長的“哎——”了一聲,樂呵呵地領(lǐng)命出去了。
等禮物到來之前,蕭扶光有些無聊,正好褲腳也縫完了,重獲人身自由的蕭世子見聞承暻拿了書在看,便也湊過去問:“殿下,臣可以看看書嗎?”
聞承暻朝著身后幾排頂天立地的大書架隨手一指:“卿可自便。”
蕭扶光也不跟他客氣,跑到那些被書籍塞得滿滿當當?shù)臅芮埃屑毞移鹱约合肟吹臅V皇沁@一通翻找,倒讓他覺出些不對勁來——
太子將書架料理得十分停當,其上書籍都是按照朝代、地理、紀年的順序依次擺放,這種有別于尋常書籍按照經(jīng)史子集分類的特殊方式,蕭扶光已經(jīng)是第二次見到。
而他第一次見到的,則是前鴻臚寺少卿黃大人交接給他的那一大架子資料。
手無意識的從一排排書脊上拂過,蕭扶光回頭看向太子,心里五味雜陳:“殿下,先前黃大人交給臣的那些,是您安排的嗎?”
他當然知道黃理乾是因為太子的命令才會對自己格外關(guān)照,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太子會事無巨細到這種程度,就連整理往年卷宗這種小事都會考慮到。
沒想到讓他去挑本書,都能挑出旁的事情來,聞承暻無奈一笑,放下手中書本,走到書架前,與蕭扶光一起盯著堆放得滿倉滿谷的書架,解釋道:“先前孤本打算親自教你一段時間,奈何出了曹家的事,實在分身乏術(shù),只能交代黃理乾多用些心。”
說完,又怕對方多心,想想還是補充了句:“那些卷宗,孤不過是吩咐了一句,都是底下人整理的,費不了多少功夫。”
蕭扶光卻是忍不住眼眶一熱,低聲道:“您實在沒必要為臣這么操心。”
聞承暻聞言看過去,卻見那小紈绔死死地低著頭,露出兩個鮮紅欲滴的耳朵,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一本雜記的封面。
終究是看不下去他糟蹋書的行為,聞承暻伸手將那只不安分的右手握住,果不其然見那對耳朵又紅了一些,到了仿佛下一秒就能熟透冒煙的地步。
感覺到對方輕微地掙扎,壞心眼的太子殿下沒有放開,卻也沒有更加用力,保持在一個蕭扶光再努努力就能掙脫開的微妙程度。
默不作聲的等待了一陣子,手心傳來的力道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直到最后。
那只手,終于安靜地,被他握在了,掌心里。
第82章 千秋(三)
據(jù)說瓦特是從水開之后蒸汽頂開壺蓋的現(xiàn)象中受到了啟發(fā),發(fā)明了第一臺蒸汽機,從此人類進入了工業(yè)革命的時代,也開始為了爭奪可以把水燒開的能源而不死不休。
蕭扶光覺得, 第一次工業(yè)革命前的人類社會就是運氣不好,沒能遇見現(xiàn)在的他,不然僅憑他臉皮的溫度,那還不是想要燒多少開水就有多少開水,幫助全球?qū)崿F(xiàn)工業(yè)化都不成問題。
沒錯,因為太緊張,蕭扶光的小腦袋已經(jīng)開始自發(fā)自動的天馬行空,冒出一個又一個匪夷所思離題萬里的想法,竭力幫助沒出息的主人分散一下注意力。
而后知后覺的系統(tǒng)小美,早已化身成為尖叫雞,在宿主的腦海里發(fā)起一波又一波的亡靈尖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們趕緊把手給我撒開!】
【撒開!】
可惜唯一能聽到它咆哮的人還在自顧自地放空,小美叫破喉嚨也沒能換來宿主一個搭理的眼神,只能恨恨地偃旗息鼓,并小心眼的在太子任務(wù)專區(qū)面板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借以表達自己的不滿。
蕭扶光看天看地看空氣,就是不肯看眼前之人,可是右手所傳遞的溫度是如此的清晰而熱切,其中蘊含著的堅定不容抗拒的意味,讓他根本無法忽視。
盯著那雙紅到滴血的耳朵,像是終于卸下了心中最沉重的包袱一樣,太子殿下不著痕跡地舒了口氣,臉上掛著連自己都沒能發(fā)現(xiàn)的輕松笑意:“孤以為,你會放開手。”
太子似乎并不急于等待蕭扶光的答復(fù),在說完這一句之后,便沒有再作聲。
但蕭扶光若是肯在這時候抬頭看看,就會發(fā)現(xiàn),對方眼里的緊張與不安,并不比他要少。
慫包小蕭依舊低著頭,半天都沒說一句話,但等他鼓足勇氣后,說出來的話卻比太子還要大膽很多:“殿下憑什么覺得,我就不敢答應(yīng)呢?”
他終于抬起頭,看向那雙曾在夢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微挑鳳眼,一瞬不瞬地凝望了回去。
……
聞承暻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睛里已有千言萬語。
為什么他會覺得蕭扶光不敢答應(yīng)呢?
當然是因為,男男相戀,本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而與身為國之儲君的自己相戀,無疑又會被扣上更多更難聽的罪名。
午夜夢回之際,聞承暻也曾捫心自問,他究竟有什么資格,拼著毀掉對方前途、名聲甚至是性命的風險去把另一個無辜的人拖下水?
就算蕭扶光同樣也對自己懷抱著隱秘的心意,但他作為年長位高的一方,更應(yīng)該做的是引導(dǎo)他走上更“正確”更“合理”的路,而不是悄悄躲在陰暗的角落里竊喜。
太子殿下曾經(jīng)如此努力的說服自己,可每次自我洗腦的時候,都會被迫讓他再次一遍遍地回憶起與蕭扶光相處的點點滴滴:逃避功課時眼睛咕嚕嚕亂轉(zhuǎn)的蕭扶光、草原上臉色蒼白的蕭扶光,小河邊小心翼翼為素不相識的女人收殮的蕭扶光、給他包扎傷口時悄悄犯花癡的蕭扶光、京郊救他時奄奄一息倒下來的蕭扶光……
不知不覺,他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關(guān)于蕭扶光的回憶,每一段都難以抹去、刻骨銘心。
還有,事到如今,聞承暻不得不承認,其實他才是兩人中間貪圖美色的那一個,早在春熙園看到那個憑欄照影的紅衣少年時,他就已經(jīng)泥足深陷。
什么妖物、什么奇異之處,都是他給自身對蕭扶光不同尋常的關(guān)注找的借口。不然,他大可以有一萬種方法來處置失勢侯府的世子,何必非要事事親自出手,時時關(guān)切呢?
都怪蕭扶光實在太可愛,每一次見面,都加深了他的這種可愛,他心懷家國大義當然可愛、聰明機敏同樣可愛、憐惜弱小也很可愛,但他的唯唯諾諾、膽小怕事、悄悄的小花癡居然也可愛得緊。
可愛到讓聞承暻只要一想起,就會忍不住露出笑來。
他的理智告訴自己不可以,但他的本能卻無法控制。
所以,他送出去了那對會時刻在心上人耳邊提起自己的鸚鵡。
所以,他主動握住了心上人的手。
幸運的是,對方并沒有松開他。
可悲的是,在觸手可及的幸福面前,他竟然膽怯了起來。
*
得了太子的吩咐,常喜屁顛顛兒的退了出來,卻又不趕緊讓人把蕭世子的賀禮送過來,而是扶著老腰一步一頓,慢悠悠地往庫房的方向走。
他這么不急不忙,八寶看得都要急死了,跑到前面將人攔下:“師父,世子爺?shù)臇|西放在殿下屋子里呢,您往庫房跑干什么啊?”
常喜樂呵呵的,調(diào)轉(zhuǎn)了個方向,朝太子臥室挪過去:“是嗎?看來是我記錯了。”
這拖沓的作風一點都不像平時的師父,忘記把世子準備的禮物第一時間呈給殿下的行為也很不對勁。八寶腦子再不好,現(xiàn)在也回過味來了,小聲嘟囔:“您不會又打著什么奇怪的主意吧?今天可是殿下的好日子,您可得收收。”
常喜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沒想到他都做的這么明顯了,呆瓜徒弟還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實在是不開竅啊不開竅。
沒辦法,誰讓他攤上這么個呆頭鵝呢,常喜公公苦口婆心的教導(dǎo)小徒弟:“有時候,主子們不喜歡身邊有人,想單獨待會兒,又不好意思開口屏退左右。這種關(guān)口,就得咱們下面的人為主子分憂,給他們找個借口。”
提前把蕭世子的東西藏起來,就是常喜事先為太子準備的借口,現(xiàn)在故意慢吞吞的去取回來,當然也是為了給主子們留出足夠的私房話時間啦。
師父語重心長,八寶似懂非懂,不過看著師父鼓勵的眼神,八寶又勇敢發(fā)問:“屏退左右而已,主子怎么會不好意思開口呢?”
青瓜蛋子就是青瓜蛋子,半點風月人情都不懂,常喜公公笑得一臉神秘,小聲道:“以后啊,你就只管學著師父我的行事吧。”
往后,他們這位主子不好意思開口的時候,只怕還多著呢。
……
師徒兩個人磨磨蹭蹭,也不準其他人幫忙,親自哼哧哼哧地將蕭世子送進來的箱子抬到太子書房門口。
又安靜地等了一會兒,常喜估計著時間差不多了,才故意鬧出動靜,在門外就扯著嗓子喊:“殿下,奴才把東西送過來啦!”
誰知他拖沓了那么久,換成男女之間珠胎都能暗結(jié)三五回了,可踏進書房的下一秒,常喜還是感覺到了來自太子殿下的強烈不滿。
常喜:……
想他常喜公公,堂堂東宮首領(lǐng)太監(jiān),行事是多么周全多么老練,走一步看三步,方方面面都顧及到了,偏偏攤上這么個效率低下還愛遷怒的主子。
*
聞承暻本來在緊張地等待著蕭扶光接下來的剖白,誰知常喜竟在這時候回來了,不僅打斷了兩人的對話,還嚇得蕭扶光“嗖”地一下抽出了手。好事兒接連被攪黃,教他怎么能不生氣。
與太子殿下相反,蕭扶光倒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氣,他剛剛的回應(yīng)不過是憑著一腔孤勇,其實壓根兒沒準備好要在今天和聞承暻攤牌,現(xiàn)在被人打斷反而減輕了他的心理壓力,順坡下驢地轉(zhuǎn)移話題,指著常喜師徒抬著的箱子:“這就是臣單獨備的禮,還請殿下看看是否合意。”
聞承暻只好順著他的意思,裝作對禮物十分感興趣的樣子,走到堂下親自打開箱子,隨即便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里面裝著的,居然是京城及周邊的全幅地圖。
或者不應(yīng)該說是地圖,因為蕭扶光送來的這玩意兒是立體的,其上不但有山川河流,也有城池房屋,每個都小小的,卻又十分逼真,聚集在一起,便合成了一幅極為精致的京城全景圖。
常喜師徒兩個大氣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把這玩意兒從箱子里抬出來轉(zhuǎn)移到桌案上后,才有精力夸上一句:“這可真是件了不得的大寶貝,世子爺是從哪里淘澄的。”
看著聞承暻愛不釋手的樣子,蕭扶光就知道自己這禮物算是送對了,笑著解釋:“外面可沒地兒淘換,這是我閑了的時候親手做的。”
就算蕭扶光不說,聞承暻也隱隱猜到此物必定出自他之手,畢竟就連他這個太子手上的京城地圖都沒能詳細到這個地步,簡直就像是將整個京城一比一濃縮了進去似的。
能有這個能耐的,除了身負神異可繪制方圓十里地圖的蕭扶光,根本不用做第二人想。
想到這里,聞承暻轉(zhuǎn)頭看過去:“難為你費心,孤很喜歡,只是往后不許再這么大費周章了。”
不知道這小紈绔是跑了多少地方才繪制齊全了京城的地圖,更遑論照著圖做出這般細致的模型了。
蕭扶光才不管呢,聽到太子說喜歡,看不見的尾巴瞬間又翹得高高的,挨過來指指點點:“臣是因為在西陽看到了馮家軍的沙盤才想到要做這個的,您肯定不缺京城的地圖,但地形這種東西,看圖哪有看現(xiàn)成的來得直觀。”
“更何況……”他將聲音放到最低,神情卻更加眉飛色舞,“臣趁著畫地圖的功夫,把京郊全給摸了一遍,把不對勁的地方通通標了出來。”
京城里藏不住東西,奈何京郊全是山林,城中大戶只用在里面修幾間草屋,藏東西藏人都十分隱蔽方便。可惜蕭扶光有系統(tǒng)在手,大把的生命值花出去,那些包藏禍心的東西倒是無所遁形了。
這禮物太貴重,也太用心,包含著用簡單的“君臣相得”四個字無法承載的情意,所以蕭扶光之前才會百般糾結(jié),不知道該不該送出去。
想到這東西可能是蕭扶光剛回京城就開始準備的,聞承暻心底一陣酸軟,奇珍異寶他尚且可以用更貴重的寶物回贈,但面對如此沉甸甸的心意,大雍的儲君卻慌了手腳。
蕭扶光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瞇瞇道:“這是您過生日,別人送禮只管收下就是了,不用非想著回禮的。”
話雖這么說,等蕭扶光被常喜親自送出東宮大門的時候,他身后還是跟了一長條捧著各式盛盒的宮人,里面全是太子殿下的各色回禮。
蕭扶光:……
等到他上馬車之時,這份無語的心情更是達到了頂峰:“我說大王,席都散了,你沒必要跟著我一起走吧。”
賴在靖侯府車架里的阿里不哥卻神情嚴肅:“世子,大事不好了。”
“適才席上有人出去更衣,回來的時候卻臉色煞白。”
“說是在東宮側(cè)門外,發(fā)現(xiàn)了一具渾身赤裸的男尸。”
……
第83章 千秋(四)
京城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更何況據(jù)說還是被幾個藩國使節(jié)同時撞見,很快,東宮出現(xiàn)無名男尸的事情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人類的天性就是八卦,因為事發(fā)當日蕭扶光也在,這幾天有不少同僚明里暗里的向他打聽,搞得他不堪其擾。
鴻臚寺卿柯大人見狀,干脆批了蕭扶光幾天假,自己則是趁此機會大力整肅衙門風氣:哪里有堂堂朝廷命官,背后妄議天家的道理。
東宮也派了人到侯府傳話,八寶小公公安慰蕭扶光:“已經(jīng)查明了,那賊人與啟祥宮的宮女有私,幽會之時被巡夜的侍衛(wèi)發(fā)現(xiàn),翻墻逃跑時不慎失足跌落,所以才會**的死在那兒。”
“至于他是怎么進宮的,陛下欽點了周公公查案,用不了多久就有結(jié)果了。”
“殿下現(xiàn)在好的很呢,世子您就別為這事兒操心了。”
看著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的八寶小公公,蕭扶光一臉“你在逗我呢”,這話拿去騙騙小孩子還行,拿來騙他這個上輩子看過一籮筐宮斗劇的人可就太破綻百出了。
一個不知來路的男人,在藩國使節(jié)齊聚的場合,不明不白、赤身裸體地死在了東宮的門口,并且值守往來的宮人和侍衛(wèi)都跟瞎了一樣沒有發(fā)現(xiàn)不對勁,反而是被赴宴的使節(jié)撞破……
要說這背后沒有陰謀,殺了蕭扶光都不信。
他眼睛一瞇,毫不留情地戳破:“賊人都手眼通天到能潛入后宮了,肯定是對皇宮地形極為熟悉,那他就算再慌不擇路,也不可能跑到另一端的東宮去。”
“此事與啟祥宮娘娘有關(guān),所以你們找了這么個借口唬弄,是也不是?”
見他三言兩語就點出了個中關(guān)竅,八寶背后冷汗都要下來了,不由得埋怨了幾句凈瞎出主意的師父,才哭喪著臉回道:“就知道瞞不過世子您去。只是這事兒實在是古怪,殿下也沒摸清對面的路數(shù),又怕您擔心,所以才吩咐奴才拿瞎話搪塞您。”
蕭扶光眉頭皺得死緊,心里更是漫上來一股從未有過的暴虐怒氣,好像自從認識聞承暻開始,他的身邊就一直充斥著各種大大小小的陰謀,那些隱于暗處的敵人,無時無刻都想要置他這個礙眼的太子于死地。
如今蕭扶光不過是管中窺豹,瞥見了太子真實生活的一角,就已經(jīng)覺得難以忍受,真不知道聞承暻這個風暴中心的正主是如何度過過去的二十二年的。
他心情愈加煩躁,再看向八寶時全然無了往日的和氣:“現(xiàn)在究竟是什么情況?那賊人的身份可查出來了?背后究竟是誰指使?”
被世子爺從未有過的嚴厲眼神嚇了一跳,八寶不敢再敷衍,只能竹筒倒豆子一氣全說了:“賊人身份還未查明,只知道其年紀頗輕,手上又有筆繭,應(yīng)當是個讀書人。”
“至于是誰在弄鬼,那賊人憑空出現(xiàn),又不著一縷,實在難以查證。只是這段時間里,賢妃娘娘身邊的太監(jiān)曾領(lǐng)了牌子出宮,嫌疑最大,周公公便把事兒暫扣到她頭上了。”
“還有就是……”
看不得他吞吞吐吐的,蕭扶光沒好氣:“有話你就盡管說,難道還有什么是我聽不得的嗎?”
八寶謹慎地打量了四周,甚至還拉開門看了眼,確定外面沒人偷聽之后,他重新將門關(guān)好,才走回來悄悄對蕭扶光道:“還請世子勿怪,只是這原本不該是奴才知道的事情。”
“兒個奴才去奉茶,不小心聽到殿下和師父說話兒,正好說到那賊人。”
“只聽得殿下問奴才師父:‘容貌肖似?什么意思?’”
“奴才師父就回話:‘老奴親自去看過了,那人長得與先貴妃一般無二,就跟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異樣。’”
先貴妃?
蕭扶光好好回憶了一番,終于從記憶里翻出了馮貴妃這么個人的存在。
當初懵懵懂懂的歲月里,系統(tǒng)還下發(fā)過一個讓他拯救被賜毒酒的貴妃的挑戰(zhàn)任務(wù)。再后來,就是春熙園詩會,他人生的第一個強制任務(wù),就是拯救寫了犯貴妃名諱的僭越詩文的宋如淵。
沒想到,這一回的陰謀,竟然又扯上了這位早就玉殞香消的貴妃娘娘。
蹊蹺的被賜毒酒而死,死后又再三被人利用布局針對太子,馮貴妃的身上究竟隱藏著多么天大的秘密,才會連死了都無法消停。
只是等他再問八寶時,那小太監(jiān)慌忙擺著手往后退,嘴里念叨著:“世子爺超生!師父早就三令五申過,不準提起貴妃娘娘的事,只要發(fā)現(xiàn),直接不問緣由打個臭死!”
“還有就是,奴才就是想說也不知道啊。先貴妃在時,奴才還在內(nèi)宮監(jiān)里掃地呢!”
他那張圓乎乎見人上喜的包子臉皺巴巴成了一團,小聲嘟囔:“要不是當年因著貴妃的事,東宮要補一批新人,還不輪到奴才來服侍您呢。”
他說的這般嚴重,蕭扶光也只好作罷,取出一個頗有分量的荷包遞過去:“多謝公公跑這一趟,還請打壺酒吃。”
八寶千恩萬謝的接過了,告辭后正準備出去,卻又想起來了什么,轉(zhuǎn)頭欲言又止地看過來。
蕭扶光聞弦歌而知雅意,笑道:“公公放心,今日之事出得您口,入得我耳,定不會有第三人知曉。”
八寶這才放了心,他是為了討好世子爺才知無不言,但也不想為此葬送了自己。
再次沖著蕭世子深深地作了個揖,八寶離開了侯府。
*
拿浸濕的細棉布輕柔地擦拭著案上供著的碩大珊瑚,這是蕭扶光近期養(yǎng)成的習慣,通過機械性的重復(fù)勞作,可以讓他很快的平心靜氣。
只是今天有些不一樣,半人高的珊瑚都被擦到閃閃發(fā)亮了,蕭扶光還是沒能振作起來。
他這無精打采的樣子,就連在經(jīng)歷太子生日驚魂一刻后發(fā)誓不主動和他說話的小美,也忍不住擔心道:【小蕭,你沒事吧?】
蕭扶光沒有回答系統(tǒng)的系統(tǒng),而是反問道:【小美,當初你究竟是為什么,會發(fā)布救馮貴妃的任務(wù)呢?】
他已經(jīng)漸漸摸索明白系統(tǒng)任務(wù)的規(guī)律,日常任務(wù)觸發(fā)的方式極為隨機,任務(wù)對象也是什么樣的都有,但是挑戰(zhàn)和強制任務(wù),都是因為達成了某種條件才會觸發(fā)。至于這個所謂的條件,蕭扶光推測,應(yīng)該與太子密切相關(guān)。
小美沉默了一瞬,終是回答道:【其實具體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我能感知到馮貴妃是個很重要的人,她活下來比死了更有作用。】
對身為系統(tǒng)的小美而言,任務(wù)對象“有沒有用”,是它判斷應(yīng)該投入多大力度營救他們的唯一標準。它的目的,從來就不是拯救所謂的美人。
得到系統(tǒng)的回答后,蕭扶光很久都沒有說話,沉默彌漫在一人一統(tǒng)之間,正當小美有些不安之際,卻聽到宿主主動問起:【如果讓你升到五級,能解鎖什么新的能力嗎?】
在做任務(wù)這件事上毫無追求,一心只想茍生命值的宿主突然變得有上進心,本該興奮的小美卻不知為何躊躇起來,小心地開口回答:【五級的話,可以解鎖“萬里追蹤”,只有有某個人的物品,萬里之內(nèi),一定能找到對方。】
【倒是個很有用的能力呢。】蕭扶光笑道,【看來我之前真的應(yīng)該多努力一點,多解鎖幾個你的技能才是。】
他受夠了這種所愛之人被針對和算計,自己卻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的日子。
接下來,他需要再努力一點,變得更加強大才行。
明白過來宿主想干嘛的系統(tǒng),雖然還在別扭他和太子的關(guān)系,但也在腦海里揮舞起小旗子為他打氣:【小蕭,加油呀。】
第84章 千秋(五)
太子的千秋宴上竟然發(fā)生了如此荒唐又晦氣的怪事,興平帝聞訊后勃然大怒,張淑妃的溫柔鄉(xiāng)也不待了,出面欽點了周進仁與御馬監(jiān)提督二人一正一副,勒令徹查此事。
周進仁是皇帝身邊第一人,主要是起到鎮(zhèn)場子的作用,御馬監(jiān)提督趙太監(jiān)才是真正干活的人。
說起來,趙公公也是點兒背,先前一直被甄進義壓得死死地,好不容易熬到甄進義離京出使,他終于摸到了龍威衛(wèi)的邊,挑起了宮廷守備的擔子,結(jié)果剛得意沒幾天,皇宮就被外人闖入,還被藩屬小國看了笑話。
因為存了戴罪立功的心思,趙提督調(diào)查起來可謂是盡心竭力廢寢忘食。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近期這段時間,林賢妃的啟祥宮總有宮人頻繁出入宮禁。
張淑妃見狀,干脆順水推舟,將已經(jīng)掌握的林賢妃的證據(jù)悄悄放了出去。
于是,林賢妃與宮外頻繁接觸、互通消息的密折, 第二天一早,便出現(xiàn)在了興平帝書案上。
興平帝當然知道此事未必真的與賢妃有關(guān),但她勾結(jié)朝臣私通消息的罪行卻是實打?qū)嵉模偌由贤饷嫖镒h紛紛,必須盡快平息,他需要有人來為太子分散來自朝野的壓力,而賢妃,就是一個現(xiàn)成的好靶子。
因此,興平帝很快做出決定,賢妃降為貴人,遷居延禧宮偏殿,其陪嫁女官一律罰沒掖庭為奴,其余宮人,重則杖斃,輕則發(fā)往皇陵守靈。
皇家定然不會公布,但賢妃降位的消息一傳出來,京城眾人也都彼此心照不宣,知道肯定與太子千秋宴上發(fā)生的事情脫不了干系。
果然,沒過多久,京中便有流言,賢妃管束不嚴,其下宮女竟與外男私通,那奸夫就是為了逃脫禁衛(wèi)抓捕才會失足跌落摔死在了東宮門口,太子殿下是真真遭受了無妄之災(zāi)。
另有一些荒唐之人,一聽到與男女那檔子事有關(guān),就開始興奮,趁勢捕風捉影編排了一些不堪入耳的桃色新聞,說得眉飛色舞、繪聲繪色,似乎確有其事一般。
天家威嚴豈容如此褻瀆,龍威衛(wèi)又大肆抓捕了一批人,將這股歪風邪氣壓了下去。一時之間,京中風聲鶴唳,無人敢再妄議宮闈秘事。
到了這一步,東宮之事,明面上便算是告一段落。
*
啟祥宮,被扣了好大一口黑鍋的林賢妃當然不肯認命,不顧侍女的勸說,她脫簪跣足往興平帝燕居的太和殿而去,非要面君辯個是非曲直。雖然降位的圣旨已下,但她積威猶在,一路無人敢攔,竟真讓她就這么走到了太和殿門口。
可惜太和殿門口的值守太監(jiān)早就換了人,新?lián)Q上的值守太監(jiān)曾受過淑妃娘娘大恩,怎么可能會讓她見到皇帝。
值守太監(jiān)對賢妃的呵斥置若罔聞,直接吩咐幾個小黃門將人給抬到了延禧宮,還刻意大聲吩咐守門的侍衛(wèi):“陛下金口玉言,著林貴人在延禧宮閉門反省,你們可得將人看好了,要是貴人再跑出去,咱家定要拿你們是問!”
侍衛(wèi)們知道他是淑妃娘娘面前的紅人,豈有不應(yīng)的,各個都忙不疊答應(yīng)了,有個機靈的還找了一把大鎖過來,當面將門鎖死了,笑著奉承道:“公公放心,以后小的親自看著,除了一日三餐,定不會再開這道門。”
林賢妃、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林貴人了,被這狐假虎威的狗奴才氣得半死,有心要罵,可她年近五十,又生育過兩個皇子,身體早就不復(fù)往年康健,此番怒急攻心之下,竟然暈了過去。
延禧宮地處偏遠、年久失修,早就成了事實上的冷宮,值守太監(jiān)將人關(guān)進去的時候又不準侍女跟著。
是以,一位膝下有兩個成年皇子、掌管六宮十數(shù)年的堂堂皇妃就這么孤零零的倒在了延禧宮偏殿坑坑洼洼的地上,直到下人進來送晚膳時才被發(fā)現(xiàn)。
這事兒一鬧出來,宮里其他妃嬪是怎么物傷其類的先不提,張淑妃卻是頭一個在興平帝面前為林貴人求情,為她求來了兩個宮女服侍,以及御醫(yī)每日一次的平安脈。
她如此賢良,當然換來了闔宮稱頌。
至于林貴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就一點也不重要了。
*
豫章郡王,即三皇子聞承旬,“豫章”是他回京之后得到的封地,面積不大但是十分富庶,可見興平帝對這個資質(zhì)平平的三兒子還是有些疼愛的。
他在太和殿門口的小值房里枯坐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到了周進仁的身影,還不等他擠出個笑臉,周進仁便遙遙的一拱手,老腰都快要彎到地上去了:“給王爺請安,陛下說今早上起來頭疼,不想見人,請您回去吧。”
聞承旬早有心理準備,吃了個閉門羹也不生氣,從懷里掏出個折子,雙手遞給周進仁,陪笑道:“既然如此,小王就先告退了,只是此物還煩請伴伴替我呈給父皇。”
周進仁是出了名的口風緊,但此時見他堂堂郡王為了給賢妃卻如此卑躬屈膝,心下難免不忍,想了想,終究還是小聲提點道:“王爺莫慌,陛下正在氣頭上,只能先委屈娘娘幾天,等回頭他老人家消了氣,您再過來求求情,多半就能轉(zhuǎn)圜了。”
光是看著兩個皇子的面上,興平帝都不可能一直關(guān)著林妃。
道理聞承旬都懂,但母親被關(guān)了起來,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賢妃變成了禁足冷宮的貴人也是事實,寫過了周進仁的好意,聞承旬腳步一轉(zhuǎn),朝著東宮的方向而去。
他上門的時機正好,聞承暻還在東宮里尚未出去,聽說三皇子到訪,便命人將他請到后殿花廳里坐下。
坐在花廳一角,手里捧著杯東宮下人奉上的熱茶,聞承旬后知后覺地感覺到了些許無所適從。雖然他來過不少次東宮,但還是第一次來到主人家起居的地方,沒想到與他想象中的規(guī)整肅穆,太子的起居之所布置的十分有生活情趣,明明是深秋,居然還擺放了兩盆明艷似火的洛陽紅。
等了不到半盞茶功夫,門口就傳來了動靜,聞承旬連忙起身行禮,卻聽他二哥道:“免了,坐吧。”
聞承暻說完,也不給他反應(yīng)的時間,大步流星的走進來在上首坐下了,將人上下打量了一溜,才老大不耐煩地開口:“是誰讓你找過來的?”
聞承旬一驚,兩只眼睛瞪得老大,卻低著頭不敢看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沒、沒有誰讓臣弟……”
“罷了。”懶得聽他說完,聞承暻直接打斷他的發(fā)言,正色交代道:“這件事不是你應(yīng)該摻和的,今天不管是誰讓你來的,回去之后離這種人遠點。”
他周身氣勢太盛,三皇子本來就有些怕他這個太子二哥,現(xiàn)在更是被嚇得不敢再提起母妃,只能囁嚅著答應(yīng)了。
倒是聞承暻見他唯唯諾諾的樣子,也有些心軟,遂緩和了語氣,安撫道:“林母妃那里,孤已命人多加看顧,你盡可放心。”
林賢妃也是某種程度上的代他受過,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人家過得太慘。
得了他這一句,三皇子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常喜送人回來后,見主子還在那里喝茶,忍不住長吁短嘆,感慨道:“三殿下真是可憐見的,這幾天為了林娘娘的事,跑了多少地方。”
聞承暻冷笑:“孤只盼著,他是真的孝順。”
而不是想借著親生母親落難的事情,做些什么文章。
如果真是那樣,那為了這個兒子苦心竭慮勾結(jié)外臣的林賢妃,也太不值得了。
思及此,聞承暻又交代了一句:“延禧宮那邊,你多上點心。”
常喜忙道:“奴才省的。”
*
三皇子身材笨重,走多了路便有些氣喘吁吁,身份所限又不能在宮內(nèi)乘輦,因此常喜特意吩咐了兩個體力好的小太監(jiān)將他一路扶了出來。
到了宮門口,自有王府的人過來扶他,聞承旬也沒忘那兩個小太監(jiān),笑容和藹的遞了沉甸甸的兩錠金子賞他們。
只是上馬車的時候,等在外面的長史問起太子怎么說時,他臉色卻陰沉地仿佛被墨汁浸過:“他恨母妃都來不及,又怎么會真的幫我。”
長史嘆了一聲,見他神色陰郁,想了想,還是勸道:“王爺,要不還是算了吧。您看五殿下到現(xiàn)在都沒有露臉,您又何必呢。”
聞承旬斥道:“提那個沒良心的東西做什么!”
長史知道他先前在胞弟處碰了個軟釘子,正在氣頭上,當下也不敢再說什么,垂頭服侍他安坐了,自己另撿了一處靠近車門的角落坐下,低聲吩咐車夫趕車。
馬車平穩(wěn)地行駛起來,一絲微風從外面透進來,卻沒有吹散從車內(nèi)沉悶的氣氛。
想到從柔然回來之后,便逐漸疏遠的外家,以及與林相越走越近的五弟,聞承旬就是再蠢,如今也明白了過來,自己是被人當槍使了。
既然他們這么想撇干凈關(guān)系,聞承旬就偏偏不能讓他們?nèi)缭浮?br />
往身后的軟枕上一靠,三皇子陰沉著臉吩咐:“去相府。”
第85章 千秋(六)
一條人命跌進京城這潭深水里,除了被當做閑漢茶余飯后的談資外,便沒有再濺起半點水花。
畢竟這座城池里每天都在上演著形形色色的新鮮事,城里的人們有著看不完的熱鬧,聊不盡的短長。比如最近,京城里最熱門的話題便換成了曹家科舉舞弊的案子。
名滿京城的六槐先生親自出首,揭發(fā)曹家人數(shù)十年來暗中囚禁舉子、逼迫他們?yōu)樽约易拥艽甲鞅椎膼盒小?br />
六槐此人,實在是驚才絕艷,他拿出的證據(jù),竟然是這些年曹平芳在煙波盡處詩會上“親自”寫的詩文,他在代筆時便暗中留了伏筆,取蘇伯玉妻織就回文詩的巧思,在每首詩里藏頭露尾,點出了曹相所作是他人代筆的真相。
有他打頭陣,不久后,又多個苦主也紛紛站出來指證曹家人。
一時之間,舉世震驚,沒人會想到,詩禮傳家、號稱清流魁首的江南士族,背后居然如此不堪。
期間朝中也有固執(zhí)不肯相信、暗指太子冤枉忠良的官員,但這些人在三法司會審時,親眼見到一個曹家出身的舉人,竟然連自己參加鄉(xiāng)試寫的文章都認不出來之后,也都通通閉上了嘴。
曹家這一回,是真的犯了眾怒。
大理寺從他家抄出來再多金銀珠寶古玩字畫,也都比不過那一張水平中上的鄉(xiāng)試行卷的殺傷力來得大。
本來嘛,大家都是老油子,誰又不知道誰呢。朝堂上袞袞諸公,無論看起來有多么道貌岸然,但有哪個敢站出來斬釘截鐵的說一句自己從未貪贓枉法魚肉鄉(xiāng)里?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本就是官場上心照不宣的潛規(guī)則。
所以一開始大理寺從曹家抄出來車載斗量的巨額財富,雖然數(shù)量上面稍微夸張了一點,但也都在大伙兒的接受范圍內(nèi)。
可是科舉舞弊的罪行一坐實,這件事的性質(zhì)就徹底變了。
畢竟貪贓枉法,坑害的只是小民的身家性命,科舉舞弊,卻有可能損害各位大人的切身利益啊!
原本子侄們要是上進,能得到功名當然最好,要是不上進,那就捐一個監(jiān)生,比不了正經(jīng)科舉出身,但也不算沒前程。
誰知道曹家竟然瘋狂到另外開辟了一條賽道,靠著戕害普通士人,將他們?nèi)︷B(yǎng)為專用槍手,竊取功名利祿,維持了家族一代又一代的榮耀。
有曹家這樣只手遮天勢力的家族終究還在少數(shù),見識到他們的瘋狂,更多人擔心的是,長此以往,要是形成風氣,那他們的子侄、族人、門生究竟還能不能出頭了?甚至更嚴重一點,要是哪天自家塌臺了,家里面優(yōu)秀的子侄們,會不會也變成下一個六槐先生,變成被人圈禁豢養(yǎng)壓榨心血的犬豚呢?
光是想想那般場景,就足夠各位大人不寒而栗,半夜多做好幾個噩夢了。
因此,接下來的走向都不用太子刻意引導(dǎo),一些北地出身的小官就開始聯(lián)名上書,要求嚴懲曹家一黨。尤其是左仆射曹平芳,當年被文壇吹捧得有多高,如今聲望跌落得就有多重,甚至還有人言稱曹平芳不死不足以平民憤,請愿要處死他的。
而那些曾被曹陳兩家寄予厚望,以為會出聲聲援他們的江南官員們,也都物傷其類,在此事上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輿論嘩然、群情激奮之下,三法司很快商議出了結(jié)果,列出曹平芳“科舉舞弊、隱匿銀稅、冒銷軍需、收受賄賂、縱容家人枉法”等十三條大罪,樁樁罪無可赦,當處斬監(jiān)候,家產(chǎn)罰沒官中。至于曹家其余在朝為官之人,無論何職,皆原地卸印收押,押送京城候?qū)彙?br />
這一場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里,太子兵不血刃地瓦解了江南世家與同鄉(xiāng)士人組成的聯(lián)盟,放倒了四家中的執(zhí)牛耳者,贏得實在是漂亮至極。
*
不知道為什么,太子的進展越順利,蕭扶光就越感到心慌,總覺得曹家不至于如此不堪一擊,他們的兵敗如山倒更像是發(fā)出回擊之前麻痹對手的示弱。
所以這段時間里他也沒有閑著,在努力完成著各種任務(wù)幫助系統(tǒng)升級,雖然不知道新技能幫不幫得上忙,但有總比沒有好。
可是一貫上進的系統(tǒng)小美卻在這時候拖起了后腿,不管蕭扶光怎么軟磨硬泡,就是死撐著不愿意多生成最好刷經(jīng)驗值的太子挑戰(zhàn)任務(wù),被宿主逼急了還會大叫:【小蕭,你們這是七形的愛啊!】
可惜它犟,蕭扶光比它更犟,在一犟更比一犟高的較量中不敵敗退下來的小美,只能含恨生成一些連自己都覺得肉麻的諸如“拯救期盼蕭扶光來信的太子殿下”、“拯救希望收到蕭扶光禮物的太子殿下”之類的任務(wù),好讓宿主美美刷分。
說到給太子寫信,蕭扶光又有的頭疼了。
原因無他,東宮一晤之后,聞承暻自覺已經(jīng)坦誠了心意,便不想再用生疏客套的“蕭卿”來稱呼他,又覺得“期年”這個乳名人人都能叫,顯不出他的特別來,所以別出心裁,要喚蕭扶光為“卿卿”。
經(jīng)過蕭卿卿的紙面抗議之后,太子表面上嚴肅的承認了錯誤,隨之又化用安豐侯“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的典故教育他,義正嚴詞地說明了“卿卿”這個稱呼的合理性。
被倒打一耙后,蕭扶光只得認命,但是堅定地拒絕了聞承暻讓他喚自己乳名的主意,只肯稱呼對方的字。沒錯,太子也是有字的,只是幾乎沒人敢這么稱呼他而已。
別扭地紙面上寫下“子曜見字如晤”幾個字,蕭扶光恨恨地咬住筆桿,再次為自己的不知輕重感到后悔。每天一封書信真不是人能完成的任務(wù),就算傾訴欲強烈如他,也會在連著寫了十幾天之后文思枯竭,只能搜腸刮肚沒話找話。
不過回信的人好像沒有遇到過這個問題,八寶小公公掏出來的信封一次比一次厚實,蕭扶光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抽出時間來寫那么多字的。
除了勤勤懇懇的打卡太子任務(wù),蕭世子對于日常任務(wù)也勤謹了起來。日常任務(wù)不能加經(jīng)驗值不假,可他先前為了給聞承暻送生日禮物消耗了不少生命值,必須得惡補起來。
只是這一回他更加注意影響,從不往花街柳巷里走,出門還必帶著其他人充作幌子。不過他靠譜的朋友少,大多數(shù)還都有正事要忙,所以靠譜且無所事事的聞明鈺小王爺便成了蕭扶光抓壯丁的第一人選,出門十回有九回都帶著他。
聞明鈺一開始還抱怨連連,后面跟著蕭扶光去了幾次京畿,幫助了不少人之后,就漸漸安靜了下來。今天在看著那些連一件厚衣服都沒有的百姓千恩萬謝地領(lǐng)走了他們帶來的冬衣之后,聞小王爺更是發(fā)出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感慨。
蕭扶光聽了好笑,對他道:“這才哪到哪兒,天子腳下,老百姓再慘,總歸就還能有口飯吃。出了平安州再看看,荒年草根子吃沒了的都有呢。”
昔年一同胡混的小伙伴突然變成了成熟的大人模樣,聞明鈺唏噓不已:“剛才你說話的樣子,簡直就跟我大哥訓(xùn)人時一模一樣。”
蕭扶光白他一眼,大度的不與人計較,在腦海里催小美趕緊算算今天入賬了多少生命值——這是他開發(fā)出的日常任務(wù)新模式,通過廣撒網(wǎng)飽和式救援,在幫助弱小的同時,還總能撞上幾個美人。
小美一邊夸他聰明,一邊快速的算出今天的收獲:【算你完成八個任務(wù)啦,可以加二十四天生命值哦~】
……
收入不盡如人意,但是聊勝于無,蕭扶光很快就寬慰好了自己,押著突然抽風想要在外扎營露宿感受農(nóng)家風光的聞小王爺回了京城。
見時間還早,兩人都不急著回去,商量之后決定先去鴻禧樓休整一番。誰知蕭扶光剛到樓下,就聽到有人招呼自己,抬頭看去,卻見正是一身漢人裝束的柔然王阿里不哥。
擔心這蠻子鬧出更大的動靜,蕭扶光只好帶著聞明鈺匆匆上樓,其間還差點不小心撞倒了一個串場賣唱的歌女,只好掏出銀子來賠罪。
蕭扶光為兩人引見之后,互相行過禮,阿里不哥便繼續(xù)在上首坐了,朝蕭扶光戲謔道:“世子實在是心善,對那等設(shè)計攀附之人也如此寬縱。”
路上喝了一肚子涼風,現(xiàn)在蕭扶光看著滿桌大魚大肉毫無食欲,只撿了一片香蕈放在口里慢慢咀嚼,聽到阿里不哥打趣,也只是淡淡道:“都是苦命人,我又不缺這幾兩銀子,給她又何妨。”
阿里不哥哈哈一笑,贊嘆道:“世子果然與眾不同,非吾輩所能及也。”忽然又話鋒一轉(zhuǎn),“只是小王覺得,大雍有句古話說得好,害人之心固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聽出他話里有話,就連聞明鈺也停下了筷子,兩人齊刷刷看向他。
阿里不哥這才收斂起笑意,正色道:“小王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但也發(fā)現(xiàn)這京城里,盯著世子的人,似乎也太多了一些。”
蕭扶光心下一突,面上不動聲色:“哦?某愿聞其詳。”
阿里不哥道:“我們?nèi)崛蝗耍焐褪亲詈玫墨C手,我們的眼睛比最厲害的老鷹還要利,我們的鼻子比最機靈的獵犬還要靈敏。”
“我們擅長追蹤獵物,當然也擅長發(fā)現(xiàn)他人的追蹤。”
“就好比跟在世子您身后的那幾條狐貍,就算再機靈,卻也逃不過獵人的眼睛。”
如今跟著蕭扶光出門的,除了侯府的人外,還有沐昂之撥出來的一小隊麒麟衛(wèi),沒想到這么多精銳居然都沒發(fā)現(xiàn)他們被跟蹤了,還要他人來提醒。
蕭扶光起身,鄭重謝過了柔然王的好意,不敢再外過多停留,直接就要回府。
聞明鈺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執(zhí)意要跟著,蕭扶光只好同意了。
只是回去的路上,聞小王爺?shù)淖彀鸵恢卑劝鹊耐2幌聛恚骸鞍パ剑艺f你干嘛那么相信那個蠻子,保不齊他就是為了討好你在那里危言聳聽呢。”
蕭扶光卻不然,告訴他:“阿里不哥心思沉重,但拎得清誰才是他的倚仗,定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聞明鈺撇撇嘴,沒再編排阿里不哥,而是嘟嘟囔囔的跟著進了他的住處,嚷嚷道:“我今晚就在這兒歇下了,免得回去晚了我大哥叨叨我。”
蕭扶光無可無不可,喊了兩聲湖筆,卻不見人,只能自己招呼小伙伴先去書房坐一坐:“我泡茶給你喝。”
聞明鈺歡呼一聲,熟門熟路地往他的書房去了。
剛推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株比人還要大的鮮紅珊瑚,聞明鈺吃了一驚,回頭剛想問了好友是從哪里得的恁好的大珊瑚,隨即就想起曾聽兄長提起過太子千秋宴上收到過交趾國進宮的一株絕世奇珍。
聞明鈺:……
聞明鈺:!
他兩眼瞪得比牛還大,指著蕭扶光的手都在忍不住的發(fā)顫:“你、你、你!”
蕭扶光在說完讓他去書房后才想起來還有這么個礙事的玩意兒,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只能板著臉,反將一軍教訓(xùn)起沒見過世面的好友:“一株珊瑚罷了,你也忒夸張了吧。”
這語氣也太欠揍了,聞明鈺一把摟住他的肩膀:“還‘珊瑚罷了’,你今天必須給大爺我交代清楚,這玩意兒哪兒來的?不會真是殿下賞你的吧?”
蕭扶光被他用哥倆好的姿勢摟得死緊,都有些喘不上氣來,只能一邊用力掰開,一邊搪塞:“我家好歹也是侯府,幾顆珊瑚還是拿得出來的。”
廢話,誰家拿不出來,但這么大、這么高、這么艷的絕品,可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
聞明鈺將信將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還欲繼續(xù)拷問好友,卻聽得身后傳來一聲怒斥:“你在做什么?!”
條件反射地松開手,聞明鈺覺得那個聲音熟悉的可怕,緩緩地轉(zhuǎn)過身,果然看見了某張絕對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面孔……
聞明鈺面如死灰,也不行禮,站在那里自言自語:“我一定是瘋了,不然我為什么會看到太子殿下從蕭期年的房間里出來。”
“不不不,我絕對是瘋了。”
……
他像喝了假酒一樣,說著說著居然自我催眠成功,逐漸邏輯自洽起來,對蕭扶光道:“看來我還是得好好休息一下,不然都出現(xiàn)幻覺了,我先告辭了哈。”
他暈乎乎的想往外走,蕭扶光伸手攔了兩回都沒攔住。
梁上的一對鸚鵡卻在此時鬧騰起來,清脆地叫道:“殿下金安!殿下千千歲!”
第86章 千秋(七)
太子怎么來了?
看向跟在聞承暻身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湖筆,蕭扶光倒是明白了為什么一開始沒見到她人。
兩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太子見了禮,聞承暻一手扶起蕭扶光,又看向縮脖鵪鶉似的聞明鈺:“你剛才是在做些什么,?”
聞明鈺支支吾吾的,半天也答不上來。
蕭扶光看不下去,在一邊打圓場:“先前阿鈺只是在和臣開玩笑,并沒有做什么。”
誰知他一開口,便被太子似怒非怒地瞪了一眼,還交代他:“這種玩笑往后少開些,這小子沒輕沒重的,仔細傷了你。”
聽出來他是不喜歡聞明鈺同自己太親近,蕭扶光連忙笑著答應(yīng)了,聞承暻臉色這才稍微好了一點。
兩人明顯是要說些私房話兒,奈何還有偌大一個聞小王爺杵在那里,正眨巴著清澈無辜的大眼睛,一會兒看看太子二叔,一會兒看看蕭扶光。
八寶拼命給聞明鈺使眼色,用力到臉皮都抽筋了,還是沒能讓腦子里缺根弦的小王爺弄明白自己的意思,只能在后面干著急。
湖筆見狀,上前一步,沖著聞明鈺一福身:“請小王爺?shù)陌病=駜翰磺桑W〉膸课蓓攭牧耍そ尺沒來得及修呢,只能委屈您去另一處院子更衣安置了。”
聞明鈺這個憨貨滿臉疑惑:“我在侯府哪有常住的廂房?以前不都是和蕭期年湊活睡的嗎?”又看著一臉無語的湖筆,笑道,“不敢麻煩姐姐,待會兒我還是和期年對付一宿得了。”
湖筆咬著后槽牙,盈盈笑意不減半分,只是這回加上了手上的動作:“請您先隨婢子來。”
隨后便不顧聞明鈺的抗議,半強制地將人帶了出去。
他倆離開后,八寶也識趣地消失,院子里陡然一空,安靜地讓人有些不適應(yīng)。
聞承暻低頭看向不自在的蕭扶光,笑道:“你這婢子倒也是個妙人。”
蕭扶光含糊地應(yīng)了,擔心順著他的話繼續(xù)說下去,遲早談到自己和聞明鈺同宿的事兒,遂主動轉(zhuǎn)移話題,問道:“殿下怎么出宮來了?事先也不說一聲,臣家里怕是被嚇得不輕。”
聞承暻哪能不清楚他的小心思,暗笑一聲,才回答:“今日難得清閑,便想著出來看看。還有,孤是跟著八寶進來的,令尊令堂都不知情,卿卿只管放心。”
紙面上的稱呼乍然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聽得蕭扶光耳朵里癢癢的,臉上熱熱的,心里還有些酥酥的。
不想在太子面前丟臉,小蕭同學強裝出來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清了清喉嚨,正色道:“您還是頭回過來呢,不如讓臣帶您到處看看?”
聞承暻當然是客隨主便。
他的住處統(tǒng)共就一個二進的小小院落,用不了半盞茶的功夫就逛完了,擔心蕭扶光尷尬,聞承暻還得想詞兒夸他:“貴府上果然是家風清正,節(jié)儉有度。”
可他這回猜錯了,蕭扶光才沒有覺得尷尬呢。
靖遠侯府是什么地段,擱在現(xiàn)代就是妥妥的二環(huán)里啊,能在二環(huán)獨享一套完整的四合院,根本就是他上輩子想都不敢想的豪華待遇好嗎?他驕傲還來不及,怎么可能會為此感到尷尬。
蕭扶光沒把這當一回事,但他一抬頭,卻在聞承暻眼里看到了真真切切的心疼。
蕭扶光:……
算了,和你們這種天龍人沒什么好說的。
莫名其妙被“寒酸”了的蕭世子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將太子殿下請到書房坐下,又取出茶具,親自烹茶。
趁他煮水的功夫,聞承暻起身四處打量,這間書房到處都收拾得規(guī)整干凈,各色書籍滿滿當當塞了幾架子,屋內(nèi)一應(yīng)玩器俱無,唯有一株大紅珊瑚用清水養(yǎng)著,珍而重之的擺在案上。
只是書桌上凌亂的散著幾本打開了的書,一摞折子歪歪斜斜地堆在旁邊,還有一張臨了一半的字帖擺在那里無人收拾。這格格不入的畫風,一看就是不怎么講究的主人家自己整理的。
伸手摸了摸桌前圈椅上放著的鵝絨靠枕,觸感就如想象中一般柔軟,聞承暻幾乎已經(jīng)看到某個人平常寫字看書時懶洋洋靠著坐沒坐相的樣子了,不由笑道:“你倒是會享受。”
蕭扶光轉(zhuǎn)頭看了才明白他在說什么,當下有些囧。沒辦法,古代的椅子不管用料有多名貴,坐起來都是硬邦邦硌屁股,他怎么都坐不習慣。
在外面裝樣子正襟危坐也就算了,獨處的時候他才不想委屈自己,便讓丫鬟們特制了數(shù)個舒舒服服的大靠枕,權(quán)當簡易沙發(fā)墊用了。
聞承暻調(diào)侃了一句,又拿起最上面的一張折子打開翻閱,見里面是年底朝賀事宜的條陳,粗看了幾條發(fā)現(xiàn)居然寫得頗為老道,讓他一時間看得入了迷,不由得尋摸到蕭扶光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想要細細翻看。
他剛一坐下,便感覺到身后不同尋常的柔軟,原來他坐的這把椅子上也擺了兩個碩大厚實的鵝絨枕。
整個后背被柔軟輕盈的包裹著,規(guī)矩慣了的太子殿下沒忍住發(fā)出愜意地低嘆。對面正在烹茶的主人家忙里偷閑地抬頭,沖他得意的一挑眉,似乎是在說“看吧,是真的很舒服。”
聞承暻微挑的鳳眸里滿是笑意,表達了對主人家巧思的認同后,點了點手上的折子:“條陳寫得不錯,倒有些干吏的風范了。”
蕭扶光小心地將茶葉用小竹勺舀進茶壺里,手上的動作有條不紊,一邊往壺里注水,一邊帶著點兒社畜的怨氣:“沒辦法,柯大人可是很嚴的,我們底下人要是敢敷衍,他發(fā)起火來可不是玩的。”
京城里的大佛太多,柯濟民這個鴻臚寺的一把手,壓根兒不夠格時常出現(xiàn)在太子面前。所以聞承暻還是好好回想了一番,才從記憶里扒拉出了這個人,點評道:“柯濟民做事還可以,官聲也算清廉,虞尚書倒是對他寄予厚望,但此人太過剛正,容易得罪人,這才一直提拔不上去。”
蕭扶光聞言“嘶”了一聲,簡直要兩眼淚汪汪了,太子根本就是鴻臚寺大小屬官的知音人啊!
半起身將泡好的熱茶遞過去后,一屁股坐回原位,靠在軟和的枕頭上大聲抱怨:“可不是嘛!他把我們這群下屬當騾子似的訓(xùn),一個條陳不改八百遍都不算完,您都不知道這段時間我過的都是什么日子,經(jīng)常忙到好好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
聞承暻原本還在笑著聽,在他抱怨自己忙翻天的時候臉色卻冷了下來,將茶盞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擱,語氣涼涼的開口:“哦?原來卿卿這么忙的嗎?孤看你和聞明鈺一伙兒胡鬧,還當你很清閑呢。”
太子冷不丁提起一這茬,被抓住小辮子的靖遠侯世子瞬間收聲,低頭老老實實地喝茶。
見他理虧的小模樣實在有些可憐,聞承暻終究還是沒舍得再說什么重話,清了清嗓子,道:“孤也知道你不是那種胡鬧的人,和他出城定是有正事要辦。只是現(xiàn)在是多事之秋,你與東宮走得近,多少雙眼睛都盯著呢。你看,今天不就被阿里不哥找上來了。”
對于太子這么清楚自己的行蹤,蕭扶光毫不意外,畢竟他身邊麒麟衛(wèi)鼻子上面的兩個孔又不是用來出氣的。
只是一提起阿里不哥,蕭扶光瞬間想起了適才他所說之事,當下便和聞承暻復(fù)述了阿里不哥的話,又道:“臣也不知道他所說是真是假,只是他倒犯不著在這上面耍炸。”
聞承暻的臉色從聽到他說有人在跟蹤的時候就陰沉得嚇人,等他說完后,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孤看他們是找死!”
見他發(fā)怒,蕭扶光怕他氣壞了身子,又是勸又是賭咒發(fā)誓:“臣保證以后一定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亂跑,肯定出不了什么事的,殿下您就別生氣了。”
他都這樣了,可太子殿下還是緊緊地抿著唇一語不發(fā),一副很難哄的樣子。蕭扶光只好換個思路,倒打一耙:“還說我呢,明明您現(xiàn)在才是處境最危險的。您有什么事要找我的話,直接寫信不就好了,干嘛要冒險出宮。對了,殿下您找我究竟是有什么事啊……”
太子殿下的眼神太過可怕,蕭世子在他直勾勾目光的注視下,聲音不自覺地越來越小,直至消失。
那張不停吐出不解風情話語的可惡嘴巴終于停了下來,太子殿下挪開了眼神,語氣里帶著點兒生硬:“非得要有什么事才能找你嗎?孤只是想見見你,不可以么?”
第一次這么直白的說話,聞承暻感到有些難為情,但在看到對面坐立不安、脖頸都通紅一片的另一人時,他心里那點逗弄人的惡趣味瞬間便占了上風,開口調(diào)侃道:“孤剛才就想問你,為什么一見面就拉著我聊公事。難道世子從前同老相好會面的時候,也都是這么公事公辦嗎?”
害羞歸害羞,原則上的問題不能錯,蕭扶光一個激靈,背挺得直溜溜的,大聲反駁:“沒有什么老相好,你可別胡說!”
他說完才看清楚太子眼神中的戲謔,明白對方剛剛是在逗自己,也不生氣,反而又小聲解釋道:“那個……臣在這種事情上面沒什么經(jīng)驗……”
天可憐見的,小蕭同學作為一朵兩輩子的大牡丹,花王中的花王,他怎么可能知道正常小情侶見面該干點什么。以前他和太子見面都是聊公事,現(xiàn)在一見面當然還是聊公事,他都快形成路徑依賴了。
聞承暻卻突然笑了起來,不是往常的淺淺微笑,而是爽朗的大笑出聲,就好像蕭扶光說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一般。
正當蕭扶光不明所以的時候,聞承暻收斂笑意,定定地看了過來:“既然卿卿不會,那孤就好為人師一回,還請卿卿勿怪。”
什么意思?
懵懂地蕭世子話還沒能問出口,就看到眼前那張正在逐漸放大的俊臉。
蕭扶光:……!
太、太犯規(guī)了吧……
感受到唇上清晰的熱度,牡丹世子迷迷糊糊地想到。
第87章 千秋(八)
聞承暻在外不能久留,小小的占了一點便宜之后,就只能遺憾地告別害羞的心上人,換上來時穿的侍衛(wèi)的衣服,跟在八寶后面靜悄悄離開了侯府。
送人離開的時候,蕭扶光才知道太子居然是喬裝打扮成侍衛(wèi)混進來的,這個小發(fā)現(xiàn)讓他本就翹得老高的嘴角忍不住翹得更高,直到他將人送出二門外,轉(zhuǎn)身回來重新坐下后,嘴角都沒落下來過。
【你臟了。】系統(tǒng)的機械音適時響起,冰冷而無情。
可惜小美的人身攻擊沒有收到預(yù)想中的效果,準確的說,它那色迷心竅的宿主不僅連半個眼角兒都沒留給,甚至還發(fā)出了鬼迷日眼的傻笑:“嘿嘿嘿。”
聞明鈺趁著夜色悄悄摸進來,準備拷問好友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就是這么一幅畫面。
相比于牡丹小蕭,聞明鈺才是真正風月場上的老手,現(xiàn)在看到蕭扶光春心蕩漾的樣子,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簡直太明白了。
當下把原本要說的話囫圇吞進肚子里,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來一句,用氣聲道:“你和太子……?”
反正看都被看到了,又篤定聞明鈺不敢說出去,蕭扶光很光棍地點了點頭。
聞明鈺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沖過來狂搖好友肩膀,似乎希望通過這樣的舉動將蕭扶光腦子里進的水給搖出來:【臥槽,你是不是瘋了?還是被什么山精鬼怪附身了?】
他的出發(fā)點很好,但腦漿子都差點兒被晃勻?qū)嵉氖捠雷酉M詈脛e出發(fā),使了個巧勁兒掙脫這傻大個的手掌:“此事你知我知即可,要是你敢說給第三個人知道……”
不等蕭扶光把狠話放完,聞明鈺打斷道:“我現(xiàn)在都恨不得把這雙招子戳瞎了!那里還敢說出去!”
“倒是你!蕭期年,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啊!”
聞明鈺說著說著又急了起來,在書房里轉(zhuǎn)著圈兒地數(shù)落蕭扶光的不是,數(shù)落完一圈后,老聞家護短的天性讓他還是不忍心過于苛責好友,轉(zhuǎn)而想起另一個“女|干夫”,當即一拍腦門道:“不對,不對!你一個雛兒,你懂什么,一定是我二叔在勾引你!”
蕭扶光冷眼看他忙活了半天,最后竟然得出這么一個天才的結(jié)論,不由得拍案叫絕:“說得好!要不你再細說說,太子究竟是怎么勾引我的?”
聞明鈺卻是越回想越覺得不對勁,氣得將兩手撐在書桌上,整個上半身湊過來逼近桌后的蕭世子,語氣又快又急:“當初你倆的剛見面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太子看你的眼神怪怪的,讓人心里發(fā)毛。”
“現(xiàn)在想想,他個老色胚,一定是當初就看上你了!”
想到好友這一朵單純的嬌花,竟然就這么慘遭太子的毒手,聞明鈺不禁悲從中來。
他偏開腦袋,不想讓好友發(fā)現(xiàn)自己眼中打圈兒的淚花,卻正好看到那株紅艷艷的珊瑚。
聞明鈺:……
聞明鈺氣不打一處來,指著那株無辜的珊瑚痛心疾首地質(zhì)問:“這玩意兒果然是他送的吧!簡直是傷風敗俗!”
小美趕緊隨聲附和:【對對對!】
倆活寶還一唱一和了起來。
蕭扶光扶額,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宣泄了一通情緒后,聞明鈺終于冷靜了下來,心里如何驚濤駭浪不提,至少愿意坐下來聽蕭扶光的解釋了。
向好友交代自己的戀愛故事什么的,兩輩子以來都是頭一遭,蕭扶光帶著點別扭刪繁就簡的把他和聞承暻那點事兒講述了一遍,著重強調(diào)了一番自己是自愿的,不存在什么太子以勢壓人巧取豪奪的劇情。
聞明鈺其實也隱隱猜到了,畢竟他太子二叔都長成那樣了,蕭扶光要是真好龍陽的話,兩人去柔然的路上一路朝夕相處四目相對的,的確很難抵擋得住啊。
但不管怎么說,“那可是太子啊!”聞明鈺想想都頭大,“你就算是喜歡男人,挑個別的人喜歡不成么?”
為什么非要是太子呢!
他急到腦袋冒煙,蕭扶光這個當事人卻跟事不關(guān)己一樣,笑道:“我知道他是太子啊。”
看著死豬不怕開水燙,還有閑工夫笑出來的好友,聞明鈺覺得對方根本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有心引經(jīng)據(jù)典,痛陳其中利害,但荒廢學業(yè)好多年的空空腦袋根本想不出什么厲害的大道理,只能干巴巴的來了一句:“太子以后可是要當皇帝,和他攪和在一起,別人罵你是孌寵之流怎么辦?歷朝歷代,哪個孌寵能有好下場的。”
蕭扶光卻反問道:“你覺得你二叔會是那種把我當玩物的人嗎?”
聞明鈺搖搖腦袋:“看著不像,但人心是最說不好的,萬一以后他變心呢?”
蕭扶光笑,又問:“那你覺得我像是那種愿意給人當玩物的人嗎?”
感覺到他話語里的森森殺氣,聞明鈺的手都要擺出殘影了,連連道:“不不不不……”
蕭扶光一樂:“那不就得了。”
“日后要是他不想繼續(xù),我自當好聚好散。但若是他敢負我……”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出口,反手將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墨錠扔在了桌上。
看著那塊被捏得稀碎的墨錠,聞明鈺噤若寒蟬。
他后知后覺的想起,好友看似斯斯文文,實際上卻是能單槍匹馬獵殺虎豹的好手。
算了,這倆人攪和在一起,指不定是誰吃虧呢。
太子二叔,您最好也自求多福吧。
畢竟蕭扶光他,是真的手黑啊。
剛捏完墨錠,那是真的黢黑。
*
東宮。
年關(guān)將近,汝南王世子聞明釗終于掐著點兒從江南趕了回來,向聞承暻稟報這次差事的情況:“臣領(lǐng)命之后,不敢有片刻耽誤,急調(diào)王府府衛(wèi)圍了曹家,卻仍被他們跑脫了數(shù)人,應(yīng)是隱匿在陳家,羅家也十分肯幫忙。臣怕打草驚蛇,只能將剩余人等盡數(shù)收監(jiān),如今都已押解上京。”
雖然三法司早已做出“曹家其余在朝為官之人,無論何職,皆原地卸印收押,押送京城候?qū)彙钡呐袥Q,但聞承暻心里有數(shù),外地為官的曹家人不難處理,留在江南老巢的那些卻極為難辦。
是以,他明面上讓欽差傳旨拿人,暗地里卻吩咐聞明釗星夜疾馳,趕在旨意抵達之前,秘調(diào)王府府衛(wèi)將人盡數(shù)捉拿。
現(xiàn)在雖然跑脫了一些人,但也在意料之中。
太子沒有發(fā)怒,聞明釗的心情卻沒有放松分毫,遞上手中的賬本,又道:“臣命長史清查度量曹家田畝,合計抄上來七萬畝土地,其中三成是良田。”
聞承暻都懶得接過他手上的東西,只問他:“這話你自己信嗎?”
聞明釗當然不信,但這已經(jīng)是他在江南刨地三尺翻出來的全部了。
看著似有慍怒的二叔,實際上年紀還要比他稍微長幾歲的汝南王世子面露難色:“真不是侄兒懶怠,江南上下沆瀣一氣,臣帶著兵動幾個曹家人可以,但讓他們把田地吐出來可就真的要了命了。”
這并非是他為自己開脫,江南兩道完全就是鐵板一塊,根本不是他這個小小郡王世子可以撬得動的。
對此,聞承暻也是心知肚明。
他嘆了一聲,讓聞明釗坐下說話:“等過完年,黃理乾在那邊也該立住腳跟了,到時候孤再點馮修微過去。”
聞明釗笑道:“殿下還真是不饒人,馮將軍才新婚呢,您倒好,盡可著人家小夫妻薅。”
說到馮修微,聞承暻也笑了:“你不懂,她這一回屬于是戴罪立功。要是干得好,孤便提她做江南道總督,若是干得不好……施景輝也該正式入朝了,到時候這兩公婆一文一武,合該好生為國效力。”
見他如此操心馮家大小姐的前途,聞明釗當然不會煞風景的拿馮修微的性別說事,而是不乏羨慕地道:“馮將軍有殿下為她謀劃,實在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要不怎么說跟著殿下的人都吃不了虧呢。”
他說得真心實意,聞承暻卻不給面子的冷笑一聲:“既然跟著孤這么好,你跟你爹又何必把你們家老二藏得嚴嚴實實的,都多大人了,還一件正經(jīng)差事都沒辦過。”
聞明釗趕緊告饒:“舍弟游手好閑慣了,父王嫌他不爭氣,又哪里敢讓他辦差。”
太子殿下這回卻格外不好說話,直接命令道:“你只管讓他過來東宮,孤自會把人調(diào)理到他爭氣為止。”
……
于是,在聞明鈺本人不在場的情況下,他的好大哥與與太子愉快地達成共識,將他這個壯丁拱手交了出去,替太子打理宗親相關(guān)的事務(wù)。
現(xiàn)在的宗令是個上了年紀的老王爺,耳聾眼瞎,早已不能理事,所以聞明鈺一上崗,宗親們都猜太子預(yù)備讓他做下一任的宗令了。而且聞明鈺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成天給這個王爺那個公主送節(jié)禮跑腿賀喜報喪,皇族的婚喪嫁娶都有定例,他只用照章辦事,不怎么費腦子的同時還能積累在宗親中的威望。
聞明鈺也不傻,知道事兒是好事,但是他游手好閑慣了,又是在年關(guān)前最忙碌的時候被趕鴨子上架,光是給京城里的宗親送節(jié)禮都差點沒跑斷腿,簡直是苦不堪言。
這天他終于瞅準一個空檔,見蕭扶光約了出來,先是絮絮叨叨了這段時間的遭遇,痛飲幾杯后,更是口出狂言:“我看太子這就是在公報私仇!”
“早不用我,晚不用我,偏偏從那天之后開始用我,他根本就是挾私報復(fù)!”
“我決定,我要反對你們兩個在一起!”
小美也連忙湊熱鬧,在宿主的腦海里搖旗吶喊:【我也反對!小蕭你離太子遠一點比較安全!】
又是熟悉的節(jié)奏,蕭扶光頭大。
口頭威脅小美閉了麥,又連說帶哄地將喝得醉醺醺的小王爺送回了家,蕭扶光長舒一口氣,看向一直跟著自己的麒麟衛(wèi)小統(tǒng)領(lǐng),替好友求情:“阿鈺是喝醉了,才說了些不知輕重的話,實在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打擾殿下。”
那小統(tǒng)領(lǐng)也不說話,只瞅著他嘿嘿一樂,露出一口與沐昂之一般無二的大白牙。
蕭扶光心中了然,默默地為聞明鈺點了一根蠟。
*
第二天聞明鈺被叫到東宮的時候,酒勁兒都還沒過去,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生疼。
他強忍著不適給太子見完禮,然后就聽到他二叔說汝陽郡王快不行了,讓他趕緊收拾包袱去汝陽一趟。
聞此噩耗,聞明鈺天都要塌了,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二叔:“殿下,眼看都要過年了,您讓我去奔喪?”
郡王和郡王之間也是有區(qū)別的,像聞明鈺的老爹汝南郡王就是屬于其中混得最好的一批,一代代傳承下來后雖然與天家的血緣漸遠,關(guān)系卻一直緊密,他們?nèi)昴贤醺娜耍谧谟H堆里說話也格外有底氣。
而那個快掛掉的汝陽郡王,則屬于混得不好的那一波,而且這位老王爺點兒也背,不但沒有子嗣,就連他們這一脈的嫡支都死絕了,只剩下旁支們虎視眈眈,盯著他的爵位和偌大家業(yè)。
盡管有些同情那位不怎么熟悉的王伯,可聞明鈺還是不想大冷天的出門,天可憐見的,京城就已經(jīng)夠冷了,汝陽郡可是在京城的東北方,他非得凍死在那里不可。
看著他分明不情愿卻又不敢出言拒絕的樣子,聞承暻慢條斯理地飲完一杯茶,緩緩道:“汝陽王上了遺折,稱汝陽一脈嫡支絕嗣,福祚已盡,奏請朝廷收回藩地與爵祿。”
這不就是自請削藩?
聞明鈺眼睛瞪得像銅鈴,一瞬不瞬地看向太子。
聞承暻道:“這回著你去,便是帶著陛下密旨行事,如若能成功收回汝陽……”
那就是妥妥的大功一件啊!
自動補全了太子的話,聞明鈺眼睛一亮,連忙應(yīng)下了這樁差事。
就在他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的時候,太子卻涼颼颼地開口:“這一回,孤總該不算是挾私報復(fù)了吧?”
聞明鈺一怔,反應(yīng)過來之后,冷汗瞬間冒了滿頭滿臉,有心想說點什么,偏偏那張破嘴又開始不聽使喚,根本張不開口,只能裝傻充愣。
聞承暻卻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又道:“孤聽說,小王爺對姻緣之事頗有些見地,改天若是得空,孤還想請教您的高見。”
靠,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聞明鈺都快哭了。
將人好生逗弄了一番,出了口惡氣的太子殿下終于大發(fā)慈悲的放過了他,揮揮手讓他出去了。
只是就在聞明鈺即將踏出大門之前,太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孤不會負他。”
定住了腳步,聞明鈺沒有回頭,也沒有再說話,朝天一拱手,徑直出去了。
*
只要是在朝為官的曹家人,除了他們本人之外,他們的家人也都不分男女老少,悉數(shù)被押解上京。僅是囚車就裝了百余輛,浩浩蕩蕩在京郊的官道上排成了足有數(shù)里的長隊。
官道旁一處不起眼的小亭子里,老態(tài)畢現(xiàn)的陳家家主陳瑛端坐在亭中,深陷的眼窩里嵌著的兩顆渾黃眼珠定定地注視著前方的隊伍,一個個或熟悉或陌生的面龐從他身前過去,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卻無一例外的被麻繩綁住手腳,蓬頭垢面、雙目無神,仿佛待宰的牲畜般被關(guān)在籠車里。
直到看見嫁到曹家的小女兒的身影,陳瑛八風不動的神情才終于有了變化,面露不忍的收回了視線。
一旁的懷王聞承晏適時道:“小王曾經(jīng)交代過欽差善待貴府女眷,可惜押解隊伍里都是太子另派的人,路上能做手腳的空間有限,只能等到了京城再想辦法打點。”
他倆心知肚明,這些人到了京城就會直接被送到大理寺的監(jiān)牢之中,只會更加不好過。
但陳瑛依舊低頭謝過了懷王的美意,待他抬頭在看向面前的隊伍時,神色又恢復(fù)了波瀾不驚:“曹家這也是咎由自取。”
見懷王驚訝的看過來,陳瑛一笑:“當年曹家戕害舉子,行事張狂,老朽曾經(jīng)勸過,奈何他們不肯聽啊。”
“好叫王爺知道,這世上,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卻是萬萬做不得。”
“曹家這一回,就是碰了天下萬萬千千讀書人的逆鱗。而這,恰恰就是頭一件不能做的事情。”
聞承晏聽懂了他話語中的暗示,遂笑道:“老世翁放心,人已經(jīng)在路上了。”
*
臘八節(jié)。
每年這個時候,朝廷都會在東南西北四個城門口施粥,以示天家恩澤。
今年也不例外,清早天還未亮時,幾個城門口就已經(jīng)支上了數(shù)十口大鍋,百姓們也都拖家?guī)Э诘耐嗯镞@邊趕,希望能得到一份天家的賜福。
就在百姓們在城門口熙熙攘攘擠作一團之時,驟聽得咚咚一連數(shù)十聲鼓響,竟然是有人敲響了城樓上的登聞鼓。
亂敲登聞鼓的一行人很快被城門守衛(wèi)控制了起來,守將想減小影響,但在場的人太多太多,這些鳴冤之人的話還是迅速的被擴散了開去。
原來這一行人,是南郡秀才關(guān)九的家人。
關(guān)九本人,則是因遭受皇親國戚欺凌后不堪受辱,自盡而亡,死前托好友將血書送回家鄉(xiāng),希望親人能夠為他伸冤,除了血書外,還附上了他從貴人身上扯下來的玉環(huán)為證。
秀才、男人、皇親國戚、不堪受辱,這些元素疊加在一起,很快引爆了京城輿論。
大家討論著討論著,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前不久,京城里的確死過一個男人。
赤身裸體,死在了太子的宮門外。
第88章 千秋(九)
關(guān)九,死的人,居然是關(guān)九?
他不是懷王的相好嗎?
想起那個總是安靜微笑的青年,蕭扶光先是一陣惋惜,隨即便覺察到了不對勁。關(guān)九不應(yīng)該在懷王府上嗎?為什么會離奇的死在東宮外呢?
只是還不待他將關(guān)九與懷王的糾葛告知太子,懷王已經(jīng)主動進了宮,在興平帝和太子面前把自己與關(guān)九的故事哭訴了一遍,又道:
“關(guān)九本來一直隨兒臣在春熙園小住,前陣子他說要回鄉(xiāng)探親,兒臣便命家人陪同他坐船南下。誰知路上遭了河盜,他下落不明,兒臣暗中尋訪至今,卻不想,再聽到他的消息,竟已是……”
仿佛看不到臉色鐵青的老父親一般,懷王繼續(xù)一把鼻涕一把淚,聲淚俱下道:“回想起來,都怪兒子攛掇著他去了幾回煙波盡處,在曹家的詩會上露了臉,定是那時候就被奸人盯上了……都是兒子害了他!”
懷王哭得有多情真意切,興平帝的臉色就有多難看。
好南風在皇家并不算什么大事,宗室子弟逛相公堂子養(yǎng)男寵更是司空見慣,但是敢像這樣明晃晃鬧到皇帝面前的,懷王還是頭一個。
被荒唐的大兒子氣得不輕,興平帝順手拿起手邊的物什就朝下面的不孝子砸了過去。只是東西脫手后他才發(fā)現(xiàn)那竟是個羊脂玉做的鎮(zhèn)紙,又沉又硬,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懷王的腦門兒。
聞承晏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記,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上,除了劇痛之外,還有什么溫熱的東西從額頭上淌了下來滴落到眼睛里,刺得他眼前霎時鮮紅一片。
但他此時無心顧及這些,反而順勢跪下,膝行著往前挪了幾步,伸手去夠興平帝的袍角:“兒臣自知行事荒誕,父皇要打要罰,兒臣悉聽尊便,不敢有半分怨言。”
“只是關(guān)九與兒臣早已兩心相許!如今他為人所害,兒臣別的事情上面不能為他盡心,只求可以為他收殮下葬,延僧超度,免去他黃泉路遠,后事凄涼。”
他字字泣血,似乎胸中藏著無垠的哀慟,又不顧頭上的傷勢,朝大殿堅硬的地面上一連砰砰叩了數(shù)個響頭:“還請父皇開恩!”
堂堂親王,為了個男人哭哭啼啼的,簡直成何體統(tǒng)。
興平帝胡子都氣歪了,抬腳就想把趴在地上的完蛋玩意兒踹開。懷王適時地抬起頭,露出被眼淚和血污浸泡后的一張臉,額角的傷口還在緩慢地往外滲血,看上去好不可憐。
懷王是興平帝的頭一個兒子,在父親心中地位雖不及太子,份量也著實不低。
見到他這幅慘狀,興平帝終究還是讓慈父心腸占了上風,緩緩放下抬起的腳,沒有再踹出去,沉著臉一語不發(fā)。
懷王見狀,便知父皇已然松動,當下又轉(zhuǎn)過頭去看向一直沉吟不語的聞承暻:“太子,臣知道關(guān)九害了您的清譽,可這都是暗處小人作祟,并非關(guān)九之過。他非但沒有過錯,甚至還因此葬送了性命。”
“愚兄就這么一個知心人,您就當是看在兄長的份上,讓他走得體面些。”
面對太子的時候,聞承晏便換了個模樣,不再哭天搶地的鬧騰,而是冷靜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他將關(guān)九的尸首交還自己。
聞承暻冷眼看著,直到他消停下來后,才道:“孤還以為,皇兄會先去認尸。不過看您這樣子,似乎已經(jīng)確認了死的就是關(guān)相公了?”
冷不防被問了這么一句,聞承晏一怔,原先準備好的話也咽了回去,含糊道:“外面都在傳……再者,關(guān)九的家人還敲了登聞鼓,愚兄便以為……”
聞承暻笑了:“皇兄怎可如此輕信!刁民膽大無知,若是遭人蠱惑,也不是不可能為幾兩銀子就犯下污蔑儲君這種滅九族的大罪。”
“現(xiàn)下那伙人還在大理寺受審,萬一到時候?qū)彸鰜硭麄冎e冒身份妖言惑眾,關(guān)相公其實還好好的沒死,皇兄的眼淚不就白流了嗎?”
見他有要否認死者身份的意思,聞承晏急了,轉(zhuǎn)頭向興平帝看去,想讓他評評理:“父皇……”
興平帝有些犯難,長子固然可憐,但太子才是最大的苦主,他總不至于為了懷王去駁太子的面子。
皇帝不出聲,聞承晏也只能悻悻地閉上了嘴。一時間,大殿中竟然詭異的安靜了下來。
最后還是聞承暻出言打破了沉默:“那具尸首出現(xiàn)的蹊蹺,孤交給了大理寺的仵作驗尸。皇兄要是實在放心不下,盡可讓常喜陪您去看看,若真是關(guān)相公,待大理寺勘驗完畢,便可接走。”
人死了一個多月,即使天氣寒冷又一直用冰保存著,只怕氣味也好不到哪里去。
聞承晏臉色難看了一瞬,很快就恢復(fù)如常,感激涕零地謝過后,便識趣地告退離開。看他那樣子,似乎迫不及待要找到常喜帶他去大理寺了。
……
打發(fā)走懷王,興平帝面沉如水:“曹家果真是狼子野心,竟然還想一石二鳥,挑撥你們兄弟間的關(guān)系。”
顯然他已經(jīng)相信了懷王的說辭,認為關(guān)九是被曹家人盯上害死的。
或者說,作為父親,興平帝壓根兒不愿意往兒子們兄弟鬩墻手足相殘這個方向去想。懷王給了一個看似說得過去的解釋,他也就稀里糊涂的相信了。
但興平帝愿意自欺欺人,不代表聞承暻也這樣想。
這時他便道:“這事兒還有個蹊蹺的地方,先前擔心您氣壞了身子,兒臣便壓著沒讓人報給您。”
興平帝聞言看過來,示意他繼續(xù)說。
聞承暻:“那個死人,長得和先馮貴妃一模一樣。”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不啻于在興平帝耳旁落下一道驚雷,他站起身來,驚怒道:“你說什么?”
料想到父皇會是這個反應(yīng),聞承暻苦笑,過來扶他坐下:“就是怕您這樣,所以兒子一直不敢說。但看現(xiàn)在這個架勢,就算我不說,那些人遲早也會拿這一點做文章。”
興平帝怒極:“查!給朕好好查!朕倒要看看,是什么膽大包天的逆賊,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構(gòu)陷儲君!”
他發(fā)作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不對勁,揮舞的手僵在空中:“你說那人長得肖似馮妃,那你大哥……”
懷王當然見過馮貴妃,不僅見過,還因為與太子年紀相近的關(guān)系曾受到過不少來自馮貴妃的照拂。
可他現(xiàn)在,竟然和一個容貌肖似貴妃的男人攪和在了一起?
難道他曾經(jīng)覬覦馮妃美色,后來看到長相相似的就要霸占,連是男是女都顧不上?
聯(lián)想了一下,興平帝整個人都要不好了。
聞承暻想的卻沒有這么簡單,以他對懷王的了解,深知對方看似游戲人間,實則處處謹慎,根本不可能因為男女之事授人以柄。
而懷王明知關(guān)九的長相會帶來麻煩卻還要和他攪和在一起,其中的動機,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興平帝好不容易緩了過來,就見兒子垂著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擔心他與長子生了嫌隙,遂勸道:“你大哥為人的確荒唐了點,本性還是不壞的。不然就今天這事兒,他脖子一縮躲起來,誰也怪罪不到他頭上,可他聽了幾句流言就要急吼吼找過來給小情人收葬,足見品性。”
他不說還好,這番話恰恰戳中了聞承暻心中的另一點疑慮:若是當初關(guān)九不曾與蕭扶光接觸過,那么今日懷王是會主動站出來承認二者的關(guān)系,還是會隱在暗處冷眼旁觀呢?
第89章 流言(一)
懷王去了一趟大理寺回來后,就把自己關(guān)進了春熙園里,據(jù)說長吁短嘆茶飯不思,每天動不動就要哭上好幾回,竟是連過年都不打算出來了。
他閉門不出,倒是正中了興平帝的下懷。
畢竟他被砸傷的可是臉,到時候被各路宗親看到,肯定會打聽原因,好面子的興平帝可不愿意家丑外揚。見懷王主動躲起來,興平帝反而覺得他識趣,還賞了不少東西安撫。
只是聞承晏能躲得了清凈,太子卻是萬萬不能的。
登聞鼓響之后,京城中關(guān)于太子的流言便甚囂塵上,謠傳出許多匪夷所思的內(nèi)容。
蕭扶光今日難得有空,又因聞明鈺不在京中,便應(yīng)了另一位好友,即禮部尚書家的小公子虞川梧的約,去一處新開不久的茶樓聽書耍子。
這茶樓開在內(nèi)外城交界的地帶,隔壁就是京中最大的煙花場所,客人們一邊聽書,一邊還能請紅顏知己過來作陪,極其方便。拖選址得當?shù)母#铇莿傄宦涑桑涂退圃苼恚馐只鸨?br />
蕭虞二人到時,一樓大廳已經(jīng)熙熙攘攘坐了滿堂,吃食的氣味和女子的脂粉氣,以及更多奇怪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連門都還沒進,就熏得蕭扶光皺起了眉。
虞川梧知他不喜,忙笑道:“底下人雜了些,咱們的位置在二樓雅間呢,又清爽又干凈,你去了就知道了。”
來都來了,蕭扶光當然只能客隨主便,捂著鼻子隨他上了二樓。
虞川梧的確沒有說謊,這茶樓底下看著格調(diào)不高,各色賓客都有,樓上卻布置的清幽雅靜,客人三三倆倆,看上去都非富即貴。虞川梧定的更是這里位置最好的雅間,有一扇大窗正對著樓下的戲臺子,客人們拉開窗就能欣賞表演,關(guān)上窗又能自在私密的交談。
京城里這種敞開門做生意,什么身份的客人都能招待的地方可不多。
因此,蕭扶光一坐下就笑:“這是外地行商的產(chǎn)業(yè)?東家看著不像是京中門戶。”
虞川梧奇道:“你怎么知道的?據(jù)說東家是晉地出身,在京中沒有根基,幾次三番到處托人才置辦下這里。”
蕭扶光笑而不語。
這種中高端市場一鍋端的打法,完全不符合京城客群極度細分的調(diào)性。剛開業(yè)還不明顯,往后這家茶樓一樓的生意越好,二樓就越不會再有人來。所以他推測東家是外地人,不清楚京城的路數(shù)才會這么干。
虞川梧就是問問,見他不解釋,也就放到一邊,轉(zhuǎn)而興致勃勃地向他介紹:“這家請的說書先生,姓梁,據(jù)說以前也是個讀書人,自己就能寫話本雜劇。他說的書,都是只此一家的,可不是市面上那些大路貨。”
據(jù)說梁先生最近說的是一本他自己改過的包青天探案,剛說到包拯陳州放糧,眼看就要智破劉妃貍貓案,劇情正是精彩的時候。
虞川梧這段時間癡迷得緊,所以還特意邀請了好友共賞。
身為尚書公子,又早早考上了舉人,虞川梧的文學功底不是蓋的,被他這么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一描述,也勾起了蕭扶光的好奇心,不由對接下來的表演產(chǎn)生了幾分期待。
須臾,只聞得樓下醒木一拍,滿室皆靜。
一位身穿灰色長褂、書生模樣的人端坐在戲臺正中,沖眾人一拱手:“多謝諸明公賞面,只是今兒暫且不講包拯探案,梁某人給諸位單獨說一段別的。”
底下的客人大多都是沖著包青天來的,現(xiàn)在他突然換了題目,眾人當然不依,哄鬧著就要讓他接著昨天的繼續(xù)講。
客人都在喝倒彩,那位梁先生卻是不慌不忙,醒木再度一拍,就講起了另一樁公案:
“詩云: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宮在海中央。”
“卻原來,老君還未大成圓滿時,曾在蓬萊仙島修行,其座下有一童子,生得是雪雕玉琢,眉目如畫,轉(zhuǎn)盼多情。他本跟著老君修行,定自有一番造化,可嘆其某年某月隨老君瑤池赴宴,見一仙娥風流婉轉(zhuǎn),竟動了凡心。”
“他這廂襄王有意,她那廂神女多情,如是便糾纏了起來。天帝聞之,勃然大怒,就要將一對小鴛鴦打得魂飛魄散。還是老君求情,天帝饒其不死,將人貶入凡間,歷萬萬世劫后方能回天復(fù)命。”
“那童子來歷非凡,他下凡歷劫,當然也只有極富極貴之家才接得住這般造化。每一世那童子降生的都是公侯王府之家,家中嬌奴美婢、錦衣玉食,自不消細說,童子卻終日郁郁不樂。”
“原因無他,都怪那輪轉(zhuǎn)王得了老君的吩咐,每回投胎轉(zhuǎn)世,都特意將一對有情人拆開,不許他們見面。只是某一世,遇到孫大圣大鬧地府,輪轉(zhuǎn)王一個疏漏,竟隨手安排童子降生到某地一富商人家,做了個商賈之流。”
“話分兩頭,那仙娥也降落凡塵,投生到一小門小戶,生計艱難,她憐惜父母,到大戶人家做工過活,卻因生得貌美被老爺看中,強娶她做了一房姨奶奶。”
“諸君聽到這里,許是都猜出來。那仙娥去做工的大戶,正是童子托生的人家。強娶仙娥的老爺,便正是童子這一世的父親。”
這故事沒頭沒尾,連個人物名字都沒有,但勝在劇情的確狗血,眾人便不再鬧,而是靜靜聽他講解。
說書先生掃了一眼臺下神色逐漸癡迷的看客,抖開手上折扇,掩住嘴角的笑意:“那童子某一日請安,正好撞見仙娥玉面,可謂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兩人累世情緣,好容易再見面,當即是天雷勾動地火,竟不顧倫常,勾搭在了一起。”
“日子一長,仙娥珠胎暗結(jié),老爺撞破了兩人奸|情,當場是雷霆大怒。但終究是愛惜兒子,只一杯毒酒逼著仙娥喝下,掩蓋家丑后便將此事揭過不提。”
“童子痛失其侶,哀痛已極,自此消沉頹喪,再難展顏。卻不想,某一日,童子奉父命北上行商,路遇一趕考書生,長得與那逝去的仙娥——”
說書先生故意在此處停頓,吊足了觀眾的胃口后,才醒木一拍,道:“竟然一般無二!”
又是亂|倫、又是南風,眾人被這背德狗血的劇情刺激地臉色漲紅,轟然叫好,催著臺上的人繼續(xù)往下說。
樓下鬧得有多歡,樓上雅間的氣氛就有多僵硬。
一開始的時候,蕭扶光以為又是什么司空見慣的癡男怨女愛情故事,為了不拂虞川梧的面子,只能強打著精神在聽。
誰知聽著聽著,他便敏感的嗅到了一絲不對勁,卻也說不上來究竟是哪里不對。直到那說書先生幾乎是用喊的說出仙娥與男子長相一樣時,他腦子里轟然一聲,終于將幾件事關(guān)聯(lián)了起來!
第90章 流言(二)
樓下的說書先生折扇一揮,張口又是一段風月無邊,迷得看客們?nèi)绨V如醉,叫好打賞之聲不絕于耳。
雅間里蕭扶光的臉色難看到無以復(fù)加,虞川梧不知緣故,還以為他是不喜歡這些風月故事,遂道:“沒想到今天換了這么個沒意思的本子。怪我,早該打聽清楚再帶你過來,你要是不喜歡,咱們再去別的地方耍子。”
蕭扶光不好沖他發(fā)火,忍著怒氣道:“與你不相干。就是不知道京兆尹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縱容此等妖言惑眾之人在京城煽風點火。”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虞川梧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才想起來現(xiàn)任京兆尹正是好友的親娘舅,又趕緊道歉。
虞川梧擺擺手:“這時候就別假客套了,你就直說吧,這個說書先生是有哪里不對勁?”
都到了這一步,幕后之人肯定還有后手,流言早晚都會傳到虞川梧耳朵里。現(xiàn)在他說與不說,無非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區(qū)別而已,因此蕭扶光不過略微頓了下,還是決定告訴他:“我懷疑,那個說書的編排的故事與太子殿下有關(guān)。”
“什么?!”虞川梧一驚,聯(lián)想起最近關(guān)于太子的傳言,冷汗瞬間下來了:“這可怎么辦!不行,我這就找我舅舅去,讓他調(diào)人過來查封了這里!”
虞小公子臉都白了,旁的他不知道,但外地行商來京置產(chǎn),從來都要先去拜會京兆尹這個大碼頭,如今他舅舅照看下的茶樓出了事,他焉有不著急害怕的。
見他蠢蠢欲動,蕭扶光忙將人按了下來,安撫道:“那個說書的有問題,東家也未必知情。你現(xiàn)在大張旗鼓的封店,倒像是欲蓋彌彰,反而落了下乘。”
虞川梧仍是焦躁難安,在雅間本就不大的地界上來來回回的兜圈子:“那也不能就這么放任了!萬一他接下來還說出什么更了不得的話呢!”
蕭扶光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對方,實際上,在他發(fā)現(xiàn)不對的時候,就已經(jīng)向暗中跟隨的麒麟衛(wèi)使了眼色,只等人從戲臺上下來后,悄悄地將人拿下。
此番布置他當然不會向虞川梧細說,只是含糊地說了自己另有安排,讓他放心,便匆匆?guī)е讼入x開了茶樓,回府給聞承暻寫信細細交代了今日見聞,復(fù)又安排家下人在京中各處查訪是否還有他處在傳播那些荒唐故事。
在麒麟衛(wèi)和侯府下人不懈地探訪下,后續(xù)果然又查到了幾處地方,麒麟衛(wèi)將那幾處的說書人都暫扣起來,拷問了數(shù)日,得到的結(jié)果卻是這幾人都是在前不久被一個落第的秀才找上門,對方言稱想在京城打開名氣,因此花錢委托他們說書的時候講自己寫的本子。
送上門的錢不要白不要,再說那本子寫的的確極好,這幾個說書先生便都答應(yīng)了。
錢財落袋還來不及歡喜,誰知那本子的內(nèi)容居然有問題。被麒麟衛(wèi)找上門后,都不需大刑伺候,這些人就已經(jīng)嚇破了膽,痛哭流涕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看著那幾人的口供,蕭扶光哭笑不得,他拿手點著面前的幾張紙,看向滿面愁容的八寶:“殿下那邊怎么說?”
八寶狠狠地嘆了一口氣:“年底了,各處衙門都來打抽豐要銀子,偏偏秋糧還未到齊,殿下忙這頭一件緊要的大事還來不及,哪有功夫管這些風言風語。宮里還是周爺爺領(lǐng)著查案,依奴才看,也懸。”
大雍現(xiàn)行田賦制度是一年兩稅,分別在夏秋之際征收,各地官員向本地農(nóng)戶收取糧食布匹之后,會將其中一部分折算成銀兩,與當季的貢品一起送到京城。
其中,秋稅是朝廷每年最大頭的一筆收入,在次年收取夏稅之前,整個國家體系都要依靠這筆銀子維持運轉(zhuǎn)。
今年年景不好,多地報了旱澇請求減免稅負,其他地方也多有推遲上繳的。雖然朝廷派了稅官到各地催繳,卻也無濟于事。
稅銀沒入庫,各衙門的銀子卻不能不給,先不說別的,工部得修繕城墻、堤壩,兵部得買辦軍需糧草,這些都是要大把大把花銀子的地方,一點兒都儉省不得。
因此,這些天里聞承暻都在和各位大人們議事,不僅要對國庫的存銀精打細算,還要計劃再派欽差去各地催繳稅銀,實在是沒有額外的精力去管那些紛揚的流言。
梁上的鸚鵡得了食水,愉快地抖抖翅膀,仰著頭唱起啾啾的曲調(diào)。
放下為它們添飯的小勺,蕭扶光神色間的憂慮并沒有因為這生機勃勃的畫面而減輕半分。
最近發(fā)生的種種,讓他隱約窺探到了一個針對聞承暻的巨大陰謀。幕后之人數(shù)年的隱忍蟄伏、精心策劃,就是為了在關(guān)鍵時刻露出淬滿毒液的獠牙,向擋了太多人的路的東宮主人,發(fā)出致命的一擊。
*
正如蕭扶光料想中的那樣,流言壓根兒不會因為幾個說書先生的消失而止息,在有心人推波助瀾之下,快速發(fā)酵出了更為悚然的版本。
很快有人將京中最時新的話本和太子聯(lián)系在了一起,甚至還附會上了已故的馮貴妃。
街頭巷尾,不斷有人繪聲繪色地傳播著太子所謂的“風流往事”。
言稱太子當年覬覦貴妃姨母的美貌,不顧倫常,與馮貴妃有了茍且,甚至還珠胎暗結(jié)。東窗事發(fā)之后,太子仗著陛下的偏袒安然無恙,身懷孽種的貴妃娘娘被被刺毒酒而死,死前還曾經(jīng)留下一首凄婉的訣別詩。
蕭扶光打開那張據(jù)說是記載著貴妃遺作的紙條,其上赫然有一句:“清泉鳴玉珂,馮夷何自苦。”
這句詩,分明就是當年宋如淵在春熙園寫下的那首五律里的句子。
昔墨瞅著他的臉色,斟酌著補充道:“現(xiàn)在外面都在傳,先貴妃的閨名,就叫馮鳴玉……”
蕭扶光攥住那張礙眼的紙條,指尖一度用力到發(fā)白:“繼續(xù)說。”
他語調(diào)平靜,昔墨卻還是被他不怒自威的模樣震懾到,忍不住心里打突,總覺得自家少爺周身的氣勢,愈發(fā)像那位不常露面的太子殿下了。
整理了下思緒,省略掉外面那些關(guān)于太子床笫之事極盡下流的形容,昔墨繼續(xù)交代流言的全貌:“有人謠傳,關(guān)秀才與先貴妃長得一模一樣,太子見色起意將人掠回東宮,奈何關(guān)秀才抵死不從,太子一怒之下強行成事……關(guān)秀才不堪受辱,含恨自盡……”
至于為什么關(guān)九死后會赤裸的倒在東宮門口,也有人自發(fā)的補全了邏輯:當然是太子色迷心竅,連尸首都不放過……
總而言之,在那些人的添油加醋、夸大其詞的形容里,太子已經(jīng)成了一個荒淫無道、草菅人命的聲色犬馬之徒,就連桀、紂之流再世,也只能平分秋色的程度。
也不乏清醒的人站出來,拿出太子這些年的政績和在北疆出生入死的功勛痛斥流言,但人性中天生的惡念,仍讓大多數(shù)人對流言里所謂的“真相”深信不疑。
就算京兆尹嚴令手下管束流言,護軍也多次出動抓捕散播謠言之人,也沒攔住流言如脫韁之馬般在人們的口口相傳肆意狂奔,演化出更多更離譜的版本
有人說,太子生平最好美色,每晚睡前必御十女,否則就**焚身難得安眠,東宮美婢俱是他的禁臠。
有人說,太子不僅淫遍東宮上下,還把魔爪伸向朝中姿色較好的年輕官員,膽敢不從就前途盡毀,曲意逢迎便能平步青云。
……
眾人口中翻飛的舌頭,好似一把把被涂滿了毒汁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向太子刺去,就連他提拔過的年輕官員,也無一能得到幸免。
詭異地是,在這場單方面的輿論圍剿里,無論太子也好、護犢子的興平帝也好,都沒有站出來說過哪怕一句話。
天家不同尋常的反應(yīng),當然會被有心人解讀為心虛。
但蕭扶光知道,太子不是怯懦、更不可能是心虛,他只是在等。
流言再喧囂,也無法撼動一朝太子的地位,聞承暻只需要不動如山,便能慢慢逼得對手暴露出最后的底牌。
*
小年。
祭灶神,掃晦氣。
京城家家戶戶都貼上了窗花,沉浸在迎接新年到來的喜悅之中。
皇宮里,興平帝身體不適,依舊是太子領(lǐng)著一眾皇子上香祝禱,完成了不同于民間繁復(fù)隆重的祭灶儀式。
他拈香祈福時,神色平靜一如往昔,似乎絲毫沒有受到流言的困擾。
聞承晏站在太子身后一射之地的位置,靜靜地端詳著他這位從來都是天之驕子的二弟,不動聲色地壓下眼底一閃而過的怨毒,換上憂心忡忡地表情,朝著已經(jīng)祝禱完畢的聞承暻走過去。
誰知,還不等他出聲試探,聞承暻便先露出個不好意思的笑臉,沖著滿堂叔伯兄弟道:“父皇急召,孤要先走一步。稍后宴飲,還請諸位不要拘束,務(wù)必盡興。”
太子要走,眾人哪敢強留,紛紛拱手相送。
剛走出保和殿大門,太子臉上的笑意便收斂得一絲不剩,一雙黑沉沉地眼睛不帶任何情緒的看向常喜:“什么事?”
常喜眉心擰成了一個深深的疙瘩,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微微抽動,聲音顫抖著:“江南六百里加急,蘇杭民變,百姓群起抗稅,已坑殺了兩地稅官……”
接到消息之后,常喜幾乎肝膽欲裂,半點功夫都不敢耽誤地跑過來報信。
可是……
常喜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再次確認,主子似乎沒有如他預(yù)想的那般震怒。
聞承暻的確沒有憤怒,看向遠方鉛灰色的天空,他甚至久違地感覺到了一絲輕松:
終于,讓孤抓到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