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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把脈

    太子殿下做事還是那么雷厲風行,剛與蕭扶光商量完畢,當天就要把六槐送到大相國寺去。

    對此,蕭扶光當然沒意見,但周鏡明憂心忡忡,害怕他堂哥就這么一去不回。為了打消他的疑慮,蕭扶光只好將周先生也帶上,一起去考察大相國寺的安保力量。

    一行人輕裝簡行,沒有用馬車這種招眼的工具,周家兄弟不會騎馬,只能被麒麟衛帶著共乘。沐昂之在前面開路,領著眾人從一條不起眼的小路進了山,這不是尋常去大相國寺的路徑,蕭扶光猜測應該是太子他們專屬的密道。

    果然,路的盡頭是大相國寺的后山,而非普通香客常走的正門。

    一行人到的時候,已經有個小沙彌并幾個麒麟衛等候在此。蕭扶光連忙翻身下馬,給麒麟衛幫手把周家兄弟從馬上給弄下來。

    今天走的盡是些顛簸的小路,可把這對一輩子沒上過馬背的難兄難弟給折騰得不輕,差點沒把腸子給吐出來。

    兩個大男人彎腰嘔吐的畫面實在不雅,常喜掏出隨身帶的兩顆清心平氣丹讓人遞了過去,又將還想幫忙的蕭世子拉了回來——這小祖宗自己不嫌臟,可太子殿下臉都冷下來了,分明是不想他過去瞎摻和。

    被常喜公公拉了一把,又見有人圍上去照顧周家兄弟了,蕭扶光也就打消了過去幫忙的想法,安心跟在太子殿下身后。

    此時等候在門口的眾人也迎了上來,齊齊向聞承暻行禮。看著打頭的那個小沙彌,蕭扶光總覺得有些眼熟,卻又叫不上名字,剛想悄悄問太子,就聽到對方脆生生的自報家門:“智景見過殿下、世子。”

    好嘛,這不就是不空大師的高徒、智景小師父嗎?

    想到上次過來的時候,就是被此人誆騙說不空大師出門云游,不僅差點空跑一趟,還被坑了不少香火錢,蕭扶光有些牙癢癢,湊到聞承暻身旁嘟嘟囔囔:“撒起謊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算什么出家人。”

    智景糊弄小紈绔的時候,聞承暻剛好在不空的禪房里圍觀了全程,現在聽到苦主抱怨,也只好笑著打圓場:“來往求見的人太多,不空法師不堪其擾,才想出了這套說辭敷衍,并不是獨獨針對你一個。”

    說話間,前方帶路的智景和尚似乎是察覺到了有人在編排自己,轉頭看了過來,遙遙對蕭扶光行了個合十禮。

    被抓了現行,蕭扶光尷尬地還了一禮,在太子的偷笑聲中閉上嘴老老實實地走起了路。

    智景帶著他們從后門進去,經過的都是寺里掛單僧人的休憩之所,剛好趕上佛弟子晚課時節,眾人一路過來,竟一個人也沒有遇到。

    走了一段時間后,眾人耳邊除了隱約的誦經聲,還傳來了“嘿!”“嗬!”的操練聲,智景解釋道:“這是敝寺的護法弟子們正在練功。”

    他話還沒說完,繞過一排簡陋的木頭房子,那操練之聲驟然清晰了起來,其中撲面而來的銳意震得蕭扶光耳膜一陣陣發麻。

    原來他們已經走到了武僧們練功的地方,已近深秋時分,麒麟衛的糙漢子們都穿上了夾棉的衣服,可大相國寺的三百護法僧仍是赤裸著上身,露出結實的腱子肉,每人手中揮舞著一根分量十足的銅棍操練地大汗淋漓,不光動作整齊劃一,氣勢更是攝人,三百人簡直鬧出了三千人的動靜。

    冷不防看到這一幕,蕭扶光被震撼得呆在原地,有些邁不動步子:“這哪里是出家人,簡直像是一支精銳小隊。”

    馮家軍里最精銳的士兵,估計也就他們這個水準了。

    聞承暻側頭看過來,揶揄道:“看來世子爺能放心把人留在這里了?”

    能能能,他可太能放心了。

    蕭扶光回頭望向周家兄弟,他倆果然也是一臉震撼,尤其是周鏡明,嘴巴都張大了。

    不動聲色地秀了一把自家寺院的硬實力,智景笑得十分含蓄:“敝寺初立之時,曾有幸得太/祖皇帝多次駐蹕,之后也有數位陛下來此小住清修,因此護法僧人與別處尤為不同。”

    自從世宗皇帝之后,天家就漸漸對佛教不怎么感冒了,雖然再無天子駕臨,但延續下來的慣性使然,大相國寺仍然在按照天子親衛的標準培養武僧。

    不過他們也不是全然在做無用功,蕭扶光若有所思的瞄了一眼前方的太子——這不眼見這就能再用上了么。

    ……

    再見到不空的時候,他仍是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僧衣,帶著兩個穿大紅袈裟的法師立在禪房門口。

    見到聞承暻之后,他先是念了一聲長長的佛號,才合十作禮:“看來殿下清修業已結束,不知您可有所悟?”

    聞承暻還了一禮,笑道:“頗有所悟,正準備向大師討教一二。”

    說話間,由太子打頭,蕭扶光、不空一左一右,兩個法師并常喜、六槐跟在后面進了禪房,周鏡明遲疑了一下,也想跟著進去,卻被沐昂之給攔住了。

    沐統領仍然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一手著周鏡明,轉頭沖智景笑:“都這早晚了,餓得鬧心,小師父有沒有齋飯給我吃上兩碗。”

    外面智景將人都帶去用齋飯,內間蕭扶光坐在一邊,看著那兩位紅衣法師動作。剛才太子已經介紹過,蕭扶光知道了他們分別是該寺的住持和監院,按輩分來說都是不空的師侄。

    禪房里早就備好了清水,此時兩位高僧一人捧出一件僧袍,一人拿出剃刀,作勢就要給六槐剃度。

    自打親眼見到太子之后,周皓卿就一直有點蒙圈,剃刀都要落在頭上了也不知道要躲開,還是蕭扶光喊了句住手,監院才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看向不空。

    不空笑道:“不過是權宜之計。小寺從不留宿居士,周施主若不剃發,到時太過顯眼了些。”

    這倒也是,六槐這一頭青絲,在一眾锃光瓦亮的鹵蛋海洋里,顯眼程度堪比在古板國企上班時穿LO,屬于是生怕別人注意不到的程度。

    蕭扶光點點頭,被不空的理由說服了,見被剃頭的當事人似乎也不是很抗拒,干脆地兩手一攤,示意隨他們的便。

    只是太子剛說要把人送到大相國寺,轉頭不空這邊就已經想好了應對方案,未免也太默契了一點。

    想到這里,蕭扶光按捺不住好奇心,借著桌椅擋住他人視線,從椅背后面戳了戳太子,小小聲問道:“您和不空大師很熟嗎?感覺他很會辦事啊。”

    雖說是權宜之計,但做戲就要做全套,不空仍是拉了兩個師侄過來,按照沙彌剃度的儀式為六槐剃頭。此時他正在誦經,聽到蕭扶光提到自己,抬頭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

    聞承暻正好撞上不空的眼神,暗笑一聲,沒告訴蕭扶光不空修持日久,比年輕人還要耳聰目明得多,他也用和小紈绔差不多的音量回答道:“幾年前孤在大相國寺小住過一段時間,由是與大師相熟。”

    太子曾經在佛寺小住?這倒是蕭扶光從未聽說過的八卦。

    因為興平帝喜愛儒學,尊崇“子不語怪力亂神”,是以極其厭惡鬼神之說,沒想到他居然愿意讓儲君來寺廟清修。

    蕭世子一雙貓兒眼里寫滿了亮晶晶的好奇,顯然是對太子殿下清修的故事極感興趣。

    但他不知情,聞承暻可是清楚屋子里還有另一個人能聽到的,輕咳一聲,打住了話頭:“晚點兒再告訴你,法師們快弄完了。”

    確實,那位監院禪師就像是剃過幾百顆腦袋一樣,動作又快又準,沒幾下就刷刷地將六槐一頭秀發卸了個干凈,露出內里發青的頭皮來。

    剃發完畢,六槐用清水濯面,又轉到里間換上了僧袍,再出來時,除了頭上沒有戒疤,儼然就是一個普通僧侶模樣,在有數千僧眾的大相國寺中一點也不起眼。

    六槐倒也看得開,摸了摸一點兒發茬子都沒有的光滑頭皮,沖上首像模像樣地行了個合十禮:“小僧智清見過兩位施主。”

    居然連法號都替自己起好了。

    蕭扶光被他逗得笑了出聲,還有心情開玩笑,看來短時間內不用操心六槐的精神狀態了。

    不空的意思是,六槐用來掛單的外地和尚身份暫住在寺里,反正大相國寺作為本朝五大禪林之首,每年來掛單修行的僧人不計其數,操著一口江南腔調官話的六槐恰好可以融入其中。

    只是這樣一來,六槐就得惡補一番佛門規矩,以免露餡。住持大師將他領了出去,準備親自教導,監院禪師見狀,也行禮告退,轉身離開。

    見人都出去了,蕭扶光剛想起身,卻被太子輕輕按住了右肩。

    蕭扶光不明所以,聞承暻也不解釋,而是看向不空:“孤這位小友自幼身弱,時有咳血之癥,太醫把脈卻總是說無事,孤信不過這些庸醫,還請大和尚再給他仔細瞧瞧?”

    好好地送槐上門,怎么就變成了醫療下鄉了?

    再說了,他一共就吐過兩回血,哪里就用得上“時有咳血”這么嚴重的形容了?

    被太子突變的畫風搞得渾身不自在,蕭扶光往旁邊挪了挪,將肩膀從對方手底下拯救了出來:“臣自覺身體康健的很,要不還是別勞煩大師了吧……”

    一貫好說話的殿下今天卻不知道怎么搞的,壓根兒不顧他的抗拒,非要不空上前把脈。

    本來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一見到聞承暻這幅不講理的樣子,蕭扶光心頭不知道從哪里涌上來一陣委屈,太子越是堅持,他就越是犟著不肯伸出手讓不空把脈。

    聞承暻光惦記著讓不空好好檢查他身上的妖物,不自覺間態度有些生硬,小紈绔委屈地嘴都扁了起來后,才驚覺自己的失態,忙緩和了語氣,溫聲哄人:“不空精通岐黃之術,讓他為你看看,開個平安方也好啊。”

    說罷,為了增強說服力,還補充道:“你在柔然吐血那次,可把人嚇得不輕。”

    太子殿下服軟的速度太快,讓蕭世子心頭那點子莫名的委屈,又飛速醞釀成了另一種更復雜難言的情緒。他低下頭,避開對方那雙似乎能包容所有的鳳眸,終于是別別扭扭地伸出了一只手。

    對于兩人先前的交鋒,不空始終是含笑看著,現在才走過來,細細地為蕭扶光把了脈,又說了一聲得罪,用手將他從頭到腳捏了一回,才道:“蕭檀越有些先天不足,是以身弱,卻沒有什么大礙,貧僧開幾服藥,檀越記得每月吃上兩劑便罷了。”

    暗地里卻悄悄向聞承暻搖了搖頭,示意無事。

    “呼——”

    蕭扶光覺得自己一定是累過頭了,不然怎么好像突然聽到了系統在腦子里松了口氣的聲音?

    第72章 功德

    對于靖遠侯世子身上種種神異之處,不空心里早就有數,是以這回給蕭扶光把脈也只是做做樣子,開了幾劑太平方,權當為了安太子的心。

    不過,在寫完藥方之后,不空又從袖子里取了一條念珠出來,遞到蕭扶光手上:“檀越身弱,易有妖邪侵體。此物乃是老衲日日佛前持誦所用,有百穢不侵、諸邪避易之效,檀越若是不棄,還請收下。”

    太子命人送去侯府的那串佛珠,早就被蕭扶光弄丟在了草原上,沒想到不空今天又會送上一串。

    眼前這串念珠烏黑油亮,顯然是主人日日撥弄盤玩的心愛之物,想起之前戴上佛珠之后小美的異樣,蕭扶光神色猶疑,不知道該不該接過。

    蕭扶光糾結的時候,不空拿著佛珠的就這么舉在半空中,老和尚神色慈和、眉眼含笑,似乎篤定了他一定會收下。

    蕭扶光本能地想拒絕,又不想把場面弄得太尷尬,正在犯難之際,腦海中突然傳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收下吧……】

    【小美?】蕭扶光眼睛微微睜大,系統竟然在這時候插了一嘴。

    不知為何,小美今天別別扭扭的,明明就在蕭扶光的腦子里,卻還是生怕兩人的對話被聽去了一樣,聲音放得低低的:【你收下就是了。】

    聽從系統的意見,蕭扶光從不空手上接過那串珠子,耳邊同時響起小美忸怩的“謝謝”,卻不像是在說給他聽。

    察覺出系統的異樣,蕭扶光猛然抬頭看向不空,卻見那老和尚臉上笑意不減,沖自己的方向微微頷首,似乎在回應某個神秘存在的謝意。!!!

    再多的描述,都難以形容這一刻蕭扶光的錯愕與惶恐——不空他不會知道小美的存在吧?

    瞥見小世子眼底的震驚,不空雙手合十,誦完一聲佛號,念了幾句偈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發阿耨多三藐三菩提者,當生如是心。”

    聽懂了老和尚話里的意思,就算他表明了對小美并無惡意,蕭扶光依舊心中凜然,不敢再當著他的面與系統溝通,顧不上一旁的聞承暻,站起身匆匆告辭而去。

    幾乎是從不空處落荒而逃,蕭扶光打著散心的幌子往后山人煙稀少的地方走去,直到覺得已經走得夠遠,老和尚就算是順風耳也不可能聽到之后,他才氣急敗壞地朝小美嚷嚷:【你不是說自己是什么高等科技位面的電子生命,除了我不可能有其他人能察覺到你的存在嗎?】

    而且看不空的樣子,分明是早就發現了。

    想起上一次在大相國寺,他因為任務失敗被系統懲罰而吐血時,不空在太子面前為他主動遮掩的行為,蕭扶光神色凝重,不空很可能那時候就已經知道小美的存在了。

    宿主心亂如麻,小美被抓包的那股慌亂勁兒卻已經過去了,聲音怯怯地開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按道理來說,這個位面的人類是不可能察覺到我的存在的。】

    【但是剛剛他替你把脈的時候,我感覺到一股能量,從他的手上,直接傳導到了我的能量核心。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確定,不空好像真的能感覺到我。】

    見宿主似乎又要急了,小美連忙補充:【那股能量特別友好,就和之前的佛珠一樣,暖洋洋的,所以我才讓你收了那串珠子。】

    【安心啦,不空應該沒有惡意,我猜他可能把我當成附你身的山精野怪了?】

    蕭扶光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如果真的把小美當成妖怪,按照這個時代人正常的腦回路難道不是應該想辦法降妖除魔,或者干脆一把火燒死妖怪(以及被它附身的倒霉蛋)嗎?

    怎么會反其道而行之,拿自己的愛用之物給妖怪送溫暖呢?

    從懷里掏出那串油潤發亮的珠子,蕭扶光眼神復雜,不空說這是驅邪的東西,該不會是礙于小美在場不好直說,所以在暗示自己什么吧?

    盡管時不時被系統坑,但人心都是肉長的,十幾年的相處下來,蕭扶光對小美還是挺有感情的,再加上這段時間對系統的目的已經有了隱隱的猜測,他就更加不愿意讓小美面臨任何威脅了。

    他將擔憂告訴了系統,腦海里的賽博小人又變成了兩顆淚汪汪的荷包蛋眼,被宿主對自己的維護感動得不輕,不過還是堅定的勸他不用擔心:【放一百個心好啦,我科室高級賽博生命,又不是什么邪祟,不可能被這種東西傷害到的。】

    不僅不會被傷害,它甚至覺得,老和尚身上的能量,其實和每次拯救任務完成后它收集到的能量十分相似,本源都是施行善舉之后救助對象的感激與謝意。

    但在窗戶紙戳破之前,它在蕭扶光這里還只是一個膚淺的“拯救美人系統”,小美不好直接將自己的猜測告訴宿主,只能再三向他保證,不空的佛珠是好東西,絕對不會對自己造成傷害,這才勸得蕭扶光掏出帕子來將念珠包好,重新放回了懷里。

    商量好了佛珠的處理,接下來要面對的,才是真正的麻煩事……

    落日熔金,余暉如同細碎的金粉灑滿大地,將入秋之后大相國寺愈發荒涼的后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光輝。

    可惜這幅美景沒能讓靖遠侯世子的心情舒緩些許,他漫無目的的走了很久,終是在后山一處已經廢棄的矮墻前停下了腳步。

    蹭蹭兩步登上墻頭,望著遠處巨大咸蛋黃般的落日,蕭扶光心里五味雜陳:【你說,太子會不會已經知道了?】

    第73章 人影

    靖遠侯世子慌慌張張地逃了出去,看見他狼狽地樣子,聞承暻和不空對視一眼,終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只是他眼底仍有些擔憂:“他身上的妖邪究竟是因為不曾為惡,還是法力已經大成,才會不懼大和尚你的佛珠?”

    不空不知道從哪里又變出了一串念珠,正捏在手里挨個數著轉圈,聞言只是一笑,道:“蕭施主秉性純善,貧僧為其把脈時也略微試探了一番,那寄身妖物的氣場與主人家如出一脈,平和周正,絕非害人之物。”

    不空說的這些,聞承暻也早有所揣測。他雖從未聽見過那妖物的聲音,但僅憑蕭扶光和它說話時的口氣態度中,也能推測出該妖與他相處甚為融洽。

    不過,只要一想到蕭扶光那兩次沒來由的吐血,太子殿下還是放心不下,將自己的猜測與擔憂盡數說與了不空聽,又道:“孤懷疑那妖物會強逼著附身之人做些什么,一旦沒有達成它的意愿,就會折磨主人。”

    如果真和他所想的一樣,那妖物豈不是會時時威脅到蕭扶光的身家性命?

    上回見面時,太子殿下對靖遠侯世子分明還是試探懷疑的態度,怎么現在突然變得這么上心了?

    不空心中納罕,看向聞承暻的眼神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嘴上還是非常盡責的解釋:“或許這妖物有夙愿未償,蕭施主便是被選中用來幫它達成心愿的人。”

    見太子殿下臉色又變得凝重起來,不空笑嘆了一聲,又道:“依貧僧所見,這也并非是壞事。”

    “殿下您適才提到的人里面,兩位馮將軍、六槐先生,都是于國于民有用之人。尤其是六槐,若非蕭施主搶先一步救下,只怕早已成了一抹冤魂,哪里還能將曹家的惡行昭之于眾。”

    “這妖物恐怕有些洞察未來的本事,又存著匡扶社稷之心,才會屢屢讓蕭施主奔走救人。”

    “您也知道貧僧曾經給蕭施主批命之事,當年他魂魄無依如游絲軟系,如今卻神魂安穩身體康健,其中多半是因與這妖物一道修行功德之故。”

    聞承暻點頭:“他的確時常助人。”

    不空拊掌一笑:“這不就對了?我輩佛道中人,徹日苦修,也難免心魔纏繞。蕭施主既然行修行之事,偶遭反噬也是常理,并非是妖物存心作惡。”

    老和尚一扯到修行上,就開始神神叨叨,又扯了些玄之又玄的廢話,嗡嗡的聞承暻腦袋都開始隱隱作痛。

    見不空大有繼續和他討論佛法的意思,聞承暻趕緊出聲打斷:“他怎么還沒回來?孤出去看看。”

    *

    作為曾經的國寺,大相國寺的后山非常大,大到蕭扶光這個半路癡繞了幾圈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小美其實也好心建議過他用一下系統的地圖功能,可惜摳門的小蕭不愿意在這種小事上浪費生命值,堅持要靠自己找到出路。

    好死不死又是在晚課的時候,和尚們都聚集起來念經去了,蕭扶光轉來轉去,連個能問路的人都找不到,氣得他恨恨地扯了一把路旁的芒草撒氣,卻被草葉邊緣鋒利的倒齒剌傷了手掌,疼得他登時“嘶”了一聲。

    聞承暻找到人時,見到的便是一臉懊惱、對著手掌心呼呼吹氣,在道路旁蹲成一坨的蕭世子。

    饒是深知蕭扶光跳脫的個性,太子殿下仍是被這幅不講究的模樣給驚了一下。為了給人留點面子,他裝作沒有發現對方的樣子,隔著老遠就喊道:“蕭卿?蕭卿你在那里嗎?”

    猛然聽到太子的聲音,蕭扶光起先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但抬頭一看,道路盡頭長身玉立、蕭蕭肅肅的身影,不是太子殿下又是哪個?

    他連忙起身,沖著那邊揮手:“殿下,是臣在這里!”

    說著又要往聞承暻身邊過去,卻忘了自己剛才蹲的時間太長,邁步之時發麻的雙腿害他一個趔趄,還是靠抓住了身邊的芒草借力,才沒有摔在地上。

    只是這樣一來,他本就受傷的手掌又傷上加傷,疼得他狂甩那只傷手,要不是顧忌著太子還在面前,估計已經開始滋兒哇大叫了。

    一切發生的太快,聞承暻就是想裝作沒看到都難,艱難地忍住笑意快步走上前去,在看到蕭扶光正在流血的手掌后才變了臉色。

    從懷里掏出絲帕給人裹傷,太子殿下神色嚴肅:“多大的人了,還被幾根草葉子弄成這樣。”

    魯班當年就是被芒草劃傷之后獲得了發明鋸子的靈感,可見此物有多鋒利。做慣了農活的人都要躲著走的玩意兒,養尊處優的靖侯世子這么大喇喇的攥了一大把,柔嫩的手心當然會被劃得不成樣子。

    聞承暻語氣嚴厲,手上的動作卻十分輕柔:“回去后讓沐昂之給你看看,他那里有上好的金創藥。”

    被不空戳破小美的存在后,再見到聞承暻時,蕭扶光難免感到心虛。

    他明面上垂頭乖乖聽訓,背地里卻在向同樣不靠譜的系統緊急求援:【怎么辦?!太子看上去好像還挺正常的,難道不空沒告訴他?】

    小美上哪兒知道去,只能徒勞地安慰了宿主幾句,很明顯起不到一點兒作用。

    就在蕭扶光慌亂之際,卻聽得太子溫潤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才剛走,不空便被住持找了過去,孤一個人待著無聊,便出來尋你。”

    哦?看來不空還沒來得及告訴太子,就被人喊走了?

    蕭扶光眼睛一亮,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立馬把那點兒小心虛丟到一邊,從泄了氣的皮球瞬間化身氣鼓鼓的河豚,大聲抱怨:“幸好殿下您出來找我了,他們這后山又大又荒涼,一個活人都沒有,臣好懸沒迷路!\”

    實際上已經迷路了,只是要面子的蕭世子嘴硬不肯承認,非但不承認,還憤憤的踹了弄傷自己的罪魁禍首一腳:“沒甚趣味也就算了,這些野草也煩人。”

    看他又去招惹那叢芒草,聞承暻將人拉住,一邊往山下禪房里走,一邊安慰:“現在先回去,等明兒孤讓人把它們全鏟了給你出氣。”

    “臣也不是那個意思啦……”

    “那也沒辦法,誰讓它們不長眼,傷了蕭卿的手呢。”

    ……

    兩人說著些沒營養的廢話,并肩慢慢往前走。

    夕陽在他們身后,映出一高一低兩人人影。

    低的那個說到興頭上,便會手舞足蹈地比劃一通,而高的那個,便一直微微側頭看向對方,十分專注的聽著。

    落日將他們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長到影子邊緣都有些許模糊,暈染出溫柔的弧度……

    第74章 心意

    正值多事之秋,聞承暻百忙之中抽空出來了一趟,當天還得在宮門落鑰之前趕回去。兩個人從后山回來的時候,聞承暻便被早早守在路邊的常喜攔住,催著他趕快動身。

    看了眼天色,蕭扶光面露難色:“時間確實不早了,只是殿下還沒有用晚膳,可怎么辦呢?”

    宮門落鑰的時間是固定的,從這里回東宮大約要一個時辰,現在出發剛好,只是這樣一來,太子就來不及用晚膳了。

    蕭扶光有些自責,如果不是出來找他,太子也不至于要餓著肚子趕路。

    明白他在想些什么,聞承暻朝人安撫地笑笑,示意自己無事:“孤又不餓,回去再用也是一樣的。”

    常喜也道:“世子莫擔心,馬車里點心是盡夠的。”

    聽他們這么說,蕭扶光才勉強放下心,又絮絮叨叨著讓聞承暻千萬要按時用膳,別總和在西陽一樣忙起來就忘記吃東西,餓壞了脾胃可就糟了。

    日頭西斜,眼見就要落到地平線以下,常喜急得不停抬頭看天,生怕趕不上回程,可是大相國寺的晚鐘都響了三遍,前頭的兩個祖宗還在磨嘰個沒完。

    常喜遠遠地看到蕭世子仰著頭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太子殿下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含笑聽他說話,只時不時點頭答應一兩句,雖隔著一臂的距離,兩人之間的氛圍卻像是誰也無法再融入進去一般。

    就在常喜盤算著可能要在大相國寺對付一晚的時候,老早就套好了馬車的沐統領,因為左等右等也不見太子的身影,干脆跑回來看看情況,誰知一來就見到太子還在和靖侯世子聊天,他連忙拉長了嗓子催促:“殿下——再不動身就來不及啦——!”

    他這石破天驚的一嗓子,就連常喜都嚇了一跳,更別提正專心致志說話的兩人了。

    蕭扶光率先打住話頭,抱歉地看了眼聞承暻:“都怪臣沒留意,居然都這早晚了,差點耽誤您回宮。”

    他本來只是想簡單道個別,沒想到不知不覺間就聊了這么久,他以前可不知道自己是個如此話多的人。

    行程差點被耽誤,太子殿下卻半點也不計較,只是在路過好心提醒的沐大統領之時,他那形狀完美的薄唇似乎繃得比平日更緊了些。

    太子從自己面前走過的時候,武將敏銳的直覺讓沐昂之忽覺后頸一涼,總覺得殿下的態度怪怪的。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著常喜也朝這邊過來,趕緊迎上去想問問老伙計,卻見常喜白眼一翻,趕蚊子似的將他撥到一邊,追著前面太子殿下去了。

    沐昂之:……

    自討了個沒趣,沐統領悻悻地回到隊伍里,上馬護衛在太子車架一側,百無聊賴地等著主子與送到大門口的蕭世子話別,天知道這兩位哪里來得那么多話!

    親自將太子送上了馬車,蕭扶光本該行禮辭別,但雙腿卻不聽他的使喚,死死地釘在原地,一動也不肯動。而已經坐在車廂里的太子殿下也遲遲沒有放下車簾,他的眼神仿佛凝固了一般,停駐在下方靖侯世子的身上。

    一路像是有著說不完的話,真等到了臨別之際,兩人卻是心照不宣的沉默,似乎誰也不想先出聲說出告別的話語。

    最終還是聞承暻主動開口,叮囑表情可憐兮兮的小紈绔:“晚上路不好走,你在寺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讓不空送你回去。”

    蕭扶光點頭答應了,又叮囑了回去:“殿下回宮后記得用膳,就算沒胃口,也要多少吃點兒東西。”

    聞承暻含笑應了,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終究是主動放下了車簾。

    車廂內傳出一道冷淡的聲音:“回宮。”

    *

    一行人緊趕慢趕,終于趕在宮門落鑰之前回到了東宮。

    常喜殷勤地伺候太子從馬車上下來,一大堆早等著的宮人立馬圍了過來,簇擁著太子殿下往里面走。

    沐昂之還是按老樣子,準備跟著進去,卻被常喜一把子攔了下來,他不明所以,常喜恨得用手指狂點這個老大粗的腦門:“呆子,殿下正看你不順眼呢,你非要這時候湊過去招他。”

    誒?殿下有看我不順眼嗎?

    沐昂之覺得莫名其妙,不過既然常喜都這么說了,他也就半知半解的退下了,樂得清閑的回了自己在東宮的住處,準備再來點兒宵夜下酒。

    這邊常喜公公斥退了大傻子一枚后,轉頭便往太子那邊趕,一路小跑終于是緊趕慢趕地攆上了,他便道:“今早廚房燉了鹿肉,現在吃爛爛地剛好,殿下要不要來一點子嘗嘗?”

    聞承暻剛要拒絕,卻又想起臨行前蕭扶光的叮囑,他抿了抿唇,終是道:“那就來一點吧。”

    常喜就猜到他會答應,當下高興地應了一聲,親自去廚房張羅起太子的晚膳。

    等到聞承暻用完膳,拿茶水漱了口,常喜又湊了上來:“看來這廚子手藝愈發差了,總聽他吹自己炮制的好鹿肉,還是不合殿下的口。”

    聞承暻對飲食一向不甚在意,非要說他有什么偏好,最多就是更加偏愛清淡些的吃食。鹿肉性燥味腥,烹飪要下大力氣調味,當然不合他的口味,只是太醫院主張秋冬進補,小廚房才會時常供應此物。

    見常喜似乎有怪罪廚子的意思,聞承暻便道:“他調理的味道倒好,只是孤不愛這些,怨不得他。”

    這話正中常喜下懷,他忙笑瞇瞇接話:“可說呢,北邊剛貢上來的上好鹿肉,偏生您不愛吃,倒是糟蹋了。”他眼珠一轉,笑容更加諂媚了些,“只是奴才想著,世子爺倒是愛吃這些,要不改明兒給侯府送過去?”

    話說到這里,聞承暻才明白這刁奴打的是什么主意,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太子殿下的語氣就像他的臉色一樣冷冰冰:“隨你的便。”

    常喜才不管他呢,得了這一句,馬上歡天喜地的出去安排了。

    刁奴欺主,偏生小心思被看破的太子殿下還不能拿他怎么樣,只能恨恨地轉戰書房,繼續處理起那一堆似乎永遠處理不完的公事來。

    只是在看到詹事府主簿司送來的那一摞奏章時,聞承暻發現最上面那本折子上貼著的條陳的字跡莫名有些眼熟,想到新來的幾個通事舍人,他頭也不回的問常喜:“這是誰寫的條陳?”

    常喜只遠遠地看了一眼,便肯定地回答道:“正是宋如淵宋舍人。”

    “就是他當年救的那個?”

    至于這個“他”是誰,那就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果然,常喜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笑瞇瞇回道:“殿下果真是好記性,正是此人。”

    忽略掉常喜的話里有話,聞承暻又仔細看了看那張條子,倒是思路清晰、措辭準確,沒有時下士人常有的雕琢藻飾之氣。

    又是一個那妖物堅決要救下的人。

    想到六槐身負的奇遇,聞承暻若有所思,他想了想,吩咐常喜道:“安排下去,明日孤要親自見見新來的幾個舍人。”

    這種時候常喜的靠譜就體現了出來,當下應了一聲,半點緣由也不問,自去張羅了。

    *

    直到看不見太子一行人的身影,蕭扶光才轉身往回走,越走越覺得心里不得勁,空空落落的,鬧挺得很。

    在西陽的時候,他和太子朝夕相對,同進同出,當然生不出這些離愁別緒。但回到京城之后,兩人各歸其位,一道宮墻宛如天塹,將他們分開。

    蕭扶光才發現,原來要見上太子一面,是那么的不容易,而每一次艱難的相見,又是如此的匆匆,匆匆到他還沒來得及消化完相逢的欣喜,就要面對分別的失落……

    察覺到宿主消極的情緒,小美不明所以:【小蕭,你是怎么了?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對啊,我是怎么了呢?

    面對系統的關切,他同時也在心中拷問著自己。

    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前世看過那么多愛得轟轟烈烈感天動地的電影,蕭扶光又不是個傻子,當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

    活了兩輩子,見識過無數各有千秋的美人,蕭扶光自詡顏狗,卻從不曾對誰動過心,就連長在他審美點上的太子,在初見時的驚艷過后,他也能冷靜地擺脫那張臉的影響,繼續做他的富貴閑人。

    他以為會封心鎖愛的過完此生,但愛情來得就是這么橫沖直撞不講道理,卻又那么嚴絲合縫順理成章。

    從春熙園,到西陽城,再到柔然無邊無際的草場上,他們曾互相警惕,也曾有過利用和試探,但也曾一起面對過絕境、共克過難關,他們同赴過生死、交流過理想、傾吐過心事。

    那個人,也從蕭扶光記憶里一開始高高在上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逐漸蛻變成了現在這個與他肆意玩笑、無話不說的太子殿下。

    蕭扶光見證過他在草原上運籌帷幄、逆風翻盤的高光時刻,也聽見過月夜酒醉后的他縮在陰影里吐露的脆弱心事。

    蕭扶光懂他時代殉道者般閃閃發光的人格,亦明白他不愿示人的傷痛委屈。

    所以,如果真的存在那么一個人,不是聞承暻,又會是誰呢?

    ……

    日頭已經全部落了下去,一彎細細的月牙掛在浮屠塔尖,不合時宜地勾動著多情人的心緒。

    望著那輪不安分的月亮,蕭扶光喟嘆一聲,沒頭沒尾的來了句:【我算是栽了。】

    小美:???

    少年情懷總是詩,可惜小美不學無術。

    不學無術的系統不知所謂:【你是在和我說話嗎?小蕭?你倒是理理我啊!】

    *

    出家人生活清苦,就算是曾經的皇家寺廟也沒有好到哪里去,哪怕蕭扶光住的是寺廟里最好的禪房,身下墊著的褥子仍然薄的跟張紙一樣,堅硬的床板硌得細皮嫩肉的世子爺渾身疼,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烙了半夜的燒餅,蕭扶光煩躁地拿被子捂住腦袋,打算咬牙對付完這一宿,誰知就在他迷迷糊糊準備睡過去的時候,眼前忽然浮現了今日臨別時刻聞承暻那雙欲語還休的眼睛……

    一個念頭石破天驚般從腦海里劃過,驚得他猛地坐了起來——

    太子他,不會和他想的一樣吧?!

    ……

    “啊啊啊啊啊——!”

    萬籟俱靜的深夜,大相國寺的某間禪房里,突然響起了靖遠侯世子殺豬般的慘叫。

    住在他隔壁,因為擔心兄長,同樣也睡不著的周鏡明周先生:……

    這夢究竟有多噩啊,讓世子叫這么慘。

    第75章 逃避

    含章殿,張淑妃正在發脾氣,宮人黑壓壓的跪了一片,卻連個敢出聲勸她的人都沒有。隨著又一個花瓶的落地,本在乳母懷中睡覺的七皇子被這動靜驚醒了過來,哇哇大哭,乳母連忙抱著他退了出去。

    發作了一通,張淑妃的火氣總算是下去了一點,這才看向下首一點兒動靜都不敢有的張夫人母女,陰陽怪氣道:“侄女兒們年紀也大了,總在宮里耽誤著,不像個樣子。依本宮看,你們娘幾個不如先去外頭舅爺府上住著,也好給她們在京中尋摸個人家。”

    知道她是在趕人,張夫人臊得面皮發燙,她的兩個女兒更是眼圈都紅了,咬著唇低頭死命不敢讓眼淚流出來。她們雖只是州官家的女眷,但在夔州也是數一數二的人家,素日應酬往來只有別人奉承張家的,哪里遭受過這樣的屈辱。

    尤其這份屈辱還是由一個曾經匍匐在她們腳下的孤女帶來的。

    可惜形勢比人強,當年的孤女成了高高在上的淑妃,張家滿門都要倚仗她的榮光,就算張夫人暗地里恨到銀牙緊咬,面上還要強裝出笑臉來:“娘娘說的正是呢。您又要打理六宮大事小情,又要照顧兩位殿下,還要抽出空來為臣婦兩個不中用的女兒操心,就是再剛強的人兒,恐怕都要累壞了。”

    “臣婦每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早想著要帶女兒們住出去,您也能清省些。”

    一番話既不著痕跡地恭維了淑妃,又小小地挽回了些自家的顏面,如此得體的回復,倒引得張嫣然多看了這個便宜嫂子一眼。

    不過她那點子反悔的心思,在掃到張夫人身旁鵪鶉似的兩個女孩兒后戛然而止。

    沒辦法,誰讓她們實在是不中用啊!

    一想到柳美人幸災樂禍地告訴她靖遠侯夫人正在給世子相看京中貴女的消息,張嫣然就氣不打一處來,蕭家分明是沒看上自家侄女,又不好直言拒絕,才這么委婉地表明自身態度。

    但在生氣侯府不給面子之余,淑妃也不是不能理解侯夫人的拒絕。雖說低門娶婦高門嫁女,但侯府這樣的人家,對未來兒媳的品性肯定是有要求的,可她這兩個侄女,顏色一般也就罷了,性子還十分不靈光,不怪人家看不入眼。

    知道侄女被侯府嫌棄,她弟弟倒是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樣子,前些天還特意進宮勸她:“臣早就勸過您,少打些結親的主意。人家可是百年侯府,世子的老婆將來是要當侯夫人的,娘娘也不看看現在的趙夫人是什么出身,這樣的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咱家的女孩兒。”

    張嫣然當時還不忿,賭氣道:“就算巴望不上正頭娘子的位置,難道還配不上做他們蕭家的妾了?”

    聽到姐姐這好沒道理的抱怨,張梓望告饒地拱拱手:“娘娘慎言,您樂意讓侄女做妾,蕭家也不敢這么委屈淑妃娘娘的母家啊。”

    說罷又悄悄道:“再說了,不是做舅舅的編排侄女們,人言道娶妻娶賢、娶妾娶色,她倆那是一頭都靠不上。人家蕭世子想納妾,多少絕色沒有,何苦要個不上不下的。”

    他的話處處在理,張嫣然也不好再多說些什么,只是一腔心愿落空,仍是氣悶地坐在那里。

    張梓望見淑妃情緒平靜了下來,暗暗地松了口氣,他這姐姐隨著圣寵愈盛,脾氣也愈發大了起來,就連他這個一母所出的胞弟,在她面前時也要時刻小心。

    此時他便陪著笑,低聲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蕭世子那里,就交給愚弟籌劃,改日我尋摸兩個絕色,不怕他不動心。”

    “至于侄女兒,娘娘也不用發愁,讓她們和嫂子搬出宮住著,有您的金字招牌在這里,不怕她們找不到好婆家。”

    張淑妃其實都一直不怎么瞧得上這個弟弟,甚至還有些嫌棄他上不得臺面,沒想到數月不見,原本舉止粗鄙的弟弟竟然變得口齒伶俐、出事周全,倒是讓她刮目相看。

    淑妃頗有些欣慰道:“果然是長大了,知道為姐姐分憂了。”

    與她在宮里千嬌百寵事事順遂不一樣,張梓望來往的都是些勛貴子弟,沒誰會把他個小小外戚真的當一回事,委屈受得多了,他自然也學到了些眉眼高低,處事也慢慢像樣了。

    得到了姐姐的夸獎,張梓望心里高興,愈發一股腦兒地把連日來的盤算都倒了出來:“娘娘在深宮里不知道,蕭家的門檻可不比以前了,現在高的要命。要不是蕭世子顧忌著舊日的緣分,扒拉不開面子,愚弟恐怕連登他家的門都難呢。”

    “可歸根到底,他家能有今日的造化,還不都是因為蕭扶光攀上了東宮那位。”

    “娘娘還沒發現嗎?蕭家不過是旁門左道,那一位才是真佛呢。”

    猛然聽他提起太子,張淑妃驚得以袖掩口,忙擺手讓弟弟收聲:“快別再說了。”

    小心地環顧四周,確定沒人能聽到他們的談話后,淑妃才將聲音壓得低的不能再低:“你當本宮沒有想過?奈何那一位根本不搭腔,就連他宮里的奴才行事都謹慎得很。”

    有心向太子賣好的宮妃又豈止她一位,可惜正主兒不肯接茬,她們再一腔情愿也沒辦法。

    見她如臨大敵的樣子,張梓望也不自覺地降低了音量:“娘娘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太子權勢再盛,始終也缺個能在內宮和他通氣的人。”

    “如今您統率六宮,圣眷正隆,既能在陛下身邊為他說話轉圜。七皇子殿下年紀又小,不會招他忌憚,簡直是天賜的上佳人選。太子但凡有心,就不會拒絕您的示好。”

    “只是高位之人難免多心,娘娘得找個好機會打消了他的疑慮才是。”

    ……

    自從聽了弟弟的勸,張嫣然便改變了態度,對東宮重新熱絡了起來。雖然知道太子有自己的私庫和貢奉,根本看不上內廷的這點小玩意兒,還是會利用自己的權力盡量偏顧著東宮的用度。

    不僅如此,就連她最信重的宮女玲瓏,也被派了出去籠絡太子身邊的人。

    也正是因此,她才要盡快把娘家人送出宮,免得讓太子回想起中秋節的不愉快。

    回憶到此結束,淑妃回過神來,見張夫人她們還在底下坐著動也不敢動,心里也覺得沒意思,揮揮手讓她們退下了,又問宮人:“玲瓏去哪里了,怎么還沒回來?”

    *

    玲瓏一回到含章殿,兩個小宮女就像是見到救命恩人一樣沖了上來:“姑姑可算回來了,娘娘正尋您呢。”又悄悄向她使眼色,“今日發了好大的火,連姑太太她們都遭了殃。”

    說不定就是因為她們才發火的呢,玲瓏一笑,沒再理會小宮女,徑直往淑妃所在的主殿而去。

    剛到門口就見到幾個花瓶的碎片,玲瓏面不改色地穿過一地狼藉,也沒請安,直接湊到張嫣然耳邊回話:“娘娘,殿下的車架已經回來了。奴婢讓小廚房送了湯羹給八寶,他也收下了。”

    玲瓏手里有淑妃賞賜的金銀珠寶,出手闊綽,長得又俊俏,早把常喜公公的小徒弟八寶哄得暈頭轉向,還在私底下拜了干姐弟。

    張淑妃滿意地點點頭:“合該如此。”

    只是玲瓏回完話后,仍然杵在原地,似乎還有話要說。

    張嫣然便問:“你還有什么事?”

    玲瓏猶豫了一瞬,從懷里摸了塊手絹出來:“奴婢有個同鄉在啟祥宮當粗使宮女,負責給賢妃娘娘盥洗衣物,前日里許是大宮女弄錯了,夾帶了幾件娘娘貼身的衣物,她發現了這個。”

    宮里面浣洗一直是個苦差事,但清洗宮妃的小衣、絲帕之類的,卻是貼身女官才有的殊榮,不知道啟祥宮的大宮女是怎么搞的,居然把賢妃的私密之物流落到了外面。

    張嫣然接過那張絲絹,見其上有隱隱約約的紅色痕跡,似乎有人曾經用朱砂寫過些什么又洗掉了,卻沒有洗得干凈。

    上面的字跡太過模糊,玲瓏點燃一盞玻璃燈,張嫣然對著燭火看了半天,才依稀分辨出“太子”、“曹”、“陳”等幾個字。

    張淑妃倒吸一口涼氣,她再怎么久居深宮,也不可能沒聽說過朝堂上正因為曹陳兩家鬧得沸反盈天的消息。

    這種國家大事,她一個深宮婦人別說沾手了,在興平帝面前連問都不敢問一句。沒想到林賢妃看著老老實實的,膽子居然這么大。

    捏著賢妃與宮外傳遞消息的把柄,連日來發愁該如何取信于太子的張淑妃微微一笑:這不就是最好的投名狀嗎?

    *

    從九月底開始,京城中就陸陸續續的出現了各國使團的身影,鴻臚寺也開始忙碌了起來。

    其實除了柔然,大雍的藩屬國基本上都有長駐京城的使節,負責處理本國日常外交事務,現在這一波,則是押送歲末貢品的隊伍,來的都是他們國內的高級官員,主要負責過來拜碼頭,和大雍的權貴們攀攀交情,好給自己的國家來年爭取更多的利益。

    而他們之所以會來的這么早,一方面是避免入冬了路不好走,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太子的生辰就在十月中旬,他們早早趕過來還能巴結一波。

    因此,為了讓這些蠻夷在太子殿下的壽宴上不至于失禮,統領司儀、司賓兩個署的鴻臚寺少卿小蕭大人,不得不在招待各路使團、準備年末朝覲大典的同時,還要帶著屬官加班加點的教導他們禮儀。

    萬幸他手上有黃理乾留下的東西,應付起來倒也不算吃力。

    而且自從出了六槐的事情之后,周鏡明對他更加盡心竭力,一個人就抵得上四個師爺,有他襄助,蕭扶光處理起公事來更是如魚得水,得到了鴻臚寺上下一干人等的好評。之前不服氣他的幾個刺頭,也在見識到蕭世子的能力之后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聽從他的調配。

    其間還出了個小插曲,因為朝覲大典的宴席需要光祿寺配合,蕭扶光久違地去了一趟一街之隔的老東家的地盤,這次他收到了史無前例的歡迎,光祿寺少卿劉大人親自接待,積極響應他的任何需求,曾給他使過絆子的舊下屬彭文質更是主動請纓,要大包大攬本次的宴席。

    畢竟京中誰不知道蕭世子是太子面前的大紅人,跟著他辦差,說不定就能被太子看進眼里。

    蕭扶光不是睚眥必報的人,但也不樂意以德報怨,看著還是沒能成功升職的彭大人,他卻開口要了另一位姓鄭的典事:“鄭大人經驗老到,脾性也與本官相得,由他來操持最合適不過。”

    說罷看也不看面色僵硬的彭文質,帶著人揚長而去。

    工作上順利而忙碌,讓蕭扶光沒有時間去思考他與太子的關系,也給了他不主動聯系東宮的借口。八寶小公公往靖侯府跑了好幾趟,連世子爺的一張紙都沒有帶回去,別說太子殿下了,就連他師父的臉色都黑的嚇人。

    但除了不愿意寫信,蕭世子的態度無可挑剔,當著八寶的面對太子殿下關心切切,片兒湯話一說就是一嘟嚕。

    聞承暻抽不出時間來親自見他,就算覺得哪里不對勁,也只能強行自我說服:可能小紈绔是卯足了勁兒想要做出個成績給自己看看。

    對此,蕭扶光當然是樂見其成,在徹底想明白之前,他可不知道該用什么態度來面對聞承暻……

    第76章 春天

    給使團們都拾掇好地方住下了,各國使者的禮儀也演練了一遍又一遍,眼見著就要到太子生辰了,柔然的使節才珊珊來遲。

    讓人驚訝的是,這次他們的正使,竟然是現任柔然王。

    甫一見面,阿里不哥就遠遠地朝蕭扶光行了個柔然貴族間的見面禮,蕭扶光也以手撫胸,向他回了一禮,但還是不客氣地問道:“大王既然要親自前來,為何不事先在國書中說明?”

    司賓署有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辨別各地使節的等級,并按照不同的級別接待他們,以免鬧出外交事件。國王和臣子的接待禮儀當然不一樣,至少蕭扶光一個少卿來接待柔然王就挺不合適的。

    見蕭扶光臉色不虞,阿里不哥哈哈一笑:“蕭兄弟勿怪,此次出行乃小王興之所至,并非是有意隱瞞貴朝。后面也曾再次向上國傳遞過國書,沒想到我們竟然到的比國書還早。”

    柔然人是馬背上長大的民族,比起大雍普通驛站的速度的確要快上不少。

    蕭扶光點點頭,算是接受了阿里不哥的解釋,露出一個微笑:“事先不知道大王親至,下官準備的不過是尋常官邸,恐怕得委屈您幾天了。”

    至于要不要重新為柔然王尋摸一個符合身份的下腳處,蕭扶光表示自己還沒有那么閑得慌。

    他這般不客氣,讓本以為熟人相見,多少有幾分香火情的阿里不哥唇角的笑意尷尬地僵在了臉上,一時間竟忘了該如何繼續表演下去。

    蕭扶光對阿里不哥從來就沒有什么好印象,此人太過隱忍,又擅于把握時機,這類人絕對不可能僅僅因為“興之所至”這樣兒戲的理由就萬里迢迢跑到京城來,而是必有所圖。

    他對堂堂柔然王如此怠慢,鴻臚寺的屬官們都擦了把冷汗,卻又逗笑了隊伍中的另一個人。

    蕭扶光循著笑聲望去,就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從柔然王身后轉了出來,笑意盈盈:“蕭大人,好久不見。”

    赫然是許久不見的馮家大小姐,馮修微,她依舊是一襲男裝,英姿颯爽的出現在鴻臚寺眾人面前,對女子不能拋頭露面的規矩毫不在意。

    蕭扶光錯愕地還了一禮:“馮將軍,您怎么會和柔然的隊伍一起回京?”

    就算柔然已經稱臣,可乍見到馮家軍的將領與柔然人走在一起,觀感還是怪怪的。

    聽到熟悉的稱呼,馮修微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復又揚起一個笑臉:“小女正好也要回京,家父便托了柔然王護送。另外,小女已經卸甲,大人還是不要再稱呼我為將軍了。”

    對哦,蕭扶光這才想起,朝廷之前給馮修微加封了郡君的誥命,所以她這是不打算繼續投身行伍了?

    這不是說話的地方,按捺住心中疑慮,將柔然一行人送到驛館之后,蕭扶光另外找了一處清凈地方與馮修微敘舊。

    親手泡了壺好茶,蕭扶光將茶盞遞過去的時候還不忘抱怨:“馮將、馮姑娘,您可真是打了下官個措手不及。”

    對此,馮修微抱以一笑:“世子要怪,也該怪阿里不哥,若不是發現他偷偷混進了使團隊伍里,我也不用受累跑過來盯著。”

    蕭扶光就猜到是這樣,仍不免擔心:“阿里不哥來京城的事情,太子殿下知道嗎?”

    “家父倒是讓人給京中送過信,不過柔然人的腳力你也知道,說不好是我們先到還是信先到的。”

    畢竟這也不是什么緊急軍情,不好浪費人力物力用八百里加急報信。

    聽她這么說,蕭扶光不由有些著急:“這消息還是得盡快回稟殿下才是。”

    見他滿心滿眼都在操心阿里不哥來京的事情,馮修微美目微睞,似真似假地抱怨道:“好歹也是朋友一場,世子爺怎么只顧著操心公事,連問都不問我一句。”

    蕭扶光這才發現自己的失禮,連忙給她賠不是,又道:“您不是為了監視柔然王才上京的嗎?怎么好好兒的又說要卸甲呢?”

    一想到那個桃花馬上威風凜凜的女將軍就要從此歸隱,蕭扶光眼中劃過一絲可惜,大雍女子地位低下,他還以為馮修微能夠闖出一片不一樣的天地呢……

    看到蕭扶光臉上真心實意的惋惜,馮修微頓覺自己玩笑開大了,連忙解釋:“哎呀,暫時的,暫時的!殿下讓我回京,可武將無詔不能擅離職守,我就干脆辭官了。”

    誒?

    蕭扶光傷感到一半就被緊急叫停,左臉還在痛惜,右臉已經切換成了疑惑,他有一瞬間感覺自己好像大冰老師,擁有了黃金左臉什么的……

    揉了揉臉蛋,表情終于恢復正常的蕭世子幽怨地看了眼偷笑的馮大小姐:“殿下讓您上京,難不成又有什么安排?”

    馮修微清了清喉嚨,正色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正好抓到阿里不哥的小辮子,我將計就計就就這么來了,順便還塞了些親兵到柔然人的隊伍里。不管到時候殿下怎么安排,我只管聽命就是。”

    看來承恩公在教育子女上很有一套,現在馮修微提起太子的時候態度自然,仿佛之前的猜忌和試探不存在一般。

    馮家軍是太子最堅強的后盾,馮修微的心態能夠調整過來,蕭扶光當然樂見其成,以茶代酒敬了她一杯,笑道:“那接下來還請馮將軍多多指教了。”

    馮修微卻沒喝他敬的“酒”:“這酒,還是請世子留到我成婚那天再敬吧。”她調皮地一眨眼,“來都來了,好歹成個親再回去。”

    難怪這陣子見不到施景輝的人影,原來是忙著成親的事情。蕭扶光恍然大悟,趕緊起身道賀。

    留下一張敷衍的請柬之后,馮修微就施施然離開了茶室,她一個人都沒帶,好像打算就這么去京城大街上逛逛。

    蕭扶光扶額,這姐們兒還是這么風風火火,他只好讓昔墨幾硯趕緊跟出去護衛,免得有不長眼的人沖撞。

    只是等人都走完了之后,他思慮了半晌,終究還是提起了筆,寫下了大半個月來第一封書信……

    *

    東宮的下人都知道,最近太子殿下心情很不好。別人還好,可以躲著太子走,但貼身伺候的人可就糟了。

    為了不變成主子的出氣筒,常喜現在連呼吸都是靜悄悄的,生怕招惹了太子的不痛快。

    今天他正屏氣凝神伺候殿下用飯,卻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吵吵嚷嚷,看著太子變得危險的眼神,常喜先一步呵斥了出來:“是誰在外面吵鬧?還不滾進來!”

    然后就看到他的小徒弟八寶水靈靈的滾了進來。

    常喜:……

    八寶卻一點兒也不怯,舉著一封信,脆生生地稟報:“殿下,世子爺有信給您。”

    常喜發誓,在那一瞬,他真的看到了殿下周身的冰雪頃刻間消融得無影無蹤。

    好嘛,春天到了。

    嗎?

    第77章 酸澀嗎?

    可惜,蕭世子的書信并沒有起到常喜師徒意料之中的效果,甚至太子在看完之后,周身的冷氣還更重了三分。

    觀察著他的神色,常喜小心翼翼地詢問:“殿下,可是信里有什么不妥么?”

    不妥?

    哪里有什么不妥,這封信妥當到簡直可以直接封在折子里當成奏本送上來了。

    聞承暻雙目微闔,深秋斜照進屋內的日光,讓他的睫毛在眼窩處落下兩片濃重的陰影。

    這樣公事公辦的文字,他已經很久沒有從蕭扶光那里收到了。

    看來一切并非他的錯覺,那個沒良心的小紈绔,這些天確實在躲著自己。聞承暻甚至懷疑,如果不是阿里不哥突然進京,蕭扶光可能連這樣的一封信都不會送進宮里。

    究竟是發生了什么,才會讓他有這樣的反應?

    抬手按了按眉心,對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十分抵觸,太子殿下將目光轉向大氣都不敢出的常喜:“從見六槐那日算起,他那邊有什么異常之處?”

    常喜仔細地不能再仔細的復盤了一輪這些日子收到的消息,奈何找不出頭緒,只能惴惴地回道:“奴才一直命人留意著,這些天世子爺都是按時點卯當差,接觸的也只有衙門里的大人和各國使節們,并沒有不對勁的地方。”

    往日派去跟在世子爺身邊的人,大都是遠遠的盯著,確保他老人家的人身安全。最近世子爺不愛給殿下寫信,常喜還自作主張增派了盯梢的人手,結果也沒有打聽出任何有用的東西來。

    面對這樣的結果,自詡全能的常喜公公還來不及泄氣,就得先擔心怎么解決太子殿下的怒火。

    果然,聞言太子只是冷哼了一聲,語氣難辨喜怒:“所以你的意思是,蕭扶光他無緣無故,就要疏遠了孤?”

    “明明在大相國寺分別之時,他對孤還百般不舍,其情切切。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什么,才會讓他轉變了態度。”

    “去查,現在就去。”

    雖然早就猜到了主子的心思,但他徹底不裝了之后,常喜還是有點不習慣。

    在警告性地看了眼被嚇得呆若木雞的小徒弟后,常喜本想領命而去,可突然浮現的一個念頭讓他停住了腳步,躊躇了下,還是決定開口勸勸太子:“殿下,這種事情又不是查案,查是查不出一個結果的。世子爺到底是怎么想的,最好是您親自與他當面鑼對面鼓的問清楚。”

    從不近女色(和男色)的太子殿下,一朝鐵樹開花的后果就是,他的處理方式連常喜一個內官都看不下去了,哪有拿查案的手段對付心上人的道理。

    常喜勸完一句,也不再多話,靜靜地行了一禮,便帶著八寶退了出去,給太子殿下留出思考的空間。

    *

    將手中書信翻來覆去地又看了一遍,聞承暻再一次被那熟悉的筆觸里的疏離刺痛,他自欺欺人的將那封信丟到一邊不肯再看,腦海里卻又想起了常喜適才的勸說。

    “您要親自向世子爺問清楚。”

    笑話,他倒是想去問,可他該怎么張這個口?

    難道要他堂堂一國太子,像個怨婦似的去質問蕭扶光:“你為什么疏遠我?”

    那也太可笑了。

    聞承暻輕嗤一聲,顯然是被自己的腦補逗樂得不輕。

    再說了,他又有什么立場去質問呢?

    在蕭扶光眼里,他們是君臣、是朋友、是兄弟,卻獨獨不可能是他想要的身份……

    “愛人。”

    他沒有出聲,僅僅用口型比劃出了這兩個字,卻仍感覺到了心口傳來的陣陣酸澀和刺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就連聞承暻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便對那個可惡的小紈绔動了心。總之,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早已泥足深陷,再無半點回頭的辦法。

    有一件事聞承暻卻很清楚,那就是,他的感情,對蕭扶光來說,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

    正因為這份可恨的清醒,讓聞承暻在后面的日子里,仿佛割裂成了兩個人,一個他會因為蕭扶光獨一無二的親近沾沾自喜,另一個他則會在這種時候狠狠地唾棄自身的卑劣。

    但他在蕭扶光面前一直偽裝得很好,始終都是溫和兄長的作風,直到那天聽說了蕭扶光議親的消息,他才沒有忍住,露出了一點真實的內里。

    他說:“此生所求,不過是一知己而已。”

    蕭扶光是怎么回答的呢?

    蕭扶光說,他也一樣。

    他也一樣……嗎?

    太子殿下鳳眸瞇起,終于發現了有哪里不對勁。

    常喜說得對,有些事情,確實應該當面說清楚才是。

    第78章 鸚鵡

    就算聞承暻滿心滿眼都是想著要找蕭扶光問個清楚明白,但繁雜的公事和堆積如山的奏折卻始終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再加上另一方當事人的有心躲避,更是讓太子殿下的求愛之旅平白多了幾分阻礙。

    聞承暻心里憋著火的結果就是,朝廷上下齊刷刷覺得,太子殿下行事風格比以往還要急躁了許多,尤其是在處理曹相的案子時更是半點不容情,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挖出了曹平芳無數罪證,簡直是要將人往死里整的節奏。

    說是兔死狐悲也好,物傷其類也罷,在見識到太子狠辣的手段之后,且不用說曹相的門生故吏,就連與曹家無關的大臣們也紛紛上書興平帝,言稱曹相為國效力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希望太子殿下能夠高抬貴手,給他留下幾分最后的體面。

    為此,林萬里也親自求見了興平帝,但這一回耳根子軟的皇帝卻沒有聽從他的意見,反而道:“朕不耐煩操心這些瑣事,相爺有什么想法,只管去找太子便是。”

    說罷,還不等林萬里反應過來,興平帝便一揮衣袖,施施然回了后宮,他身邊的大太監周進仁走過來,沖著瞠目結舌的林相爺朝著宮門外的方向一伸手:“林大人,這邊請吧。”

    頭一次在皇帝那兒吃癟,灰頭土臉地回到府上,林萬里不耐煩地拂開迎過來要為他更衣的愛妾,對女人臉上的委屈恍若不見,問道:“怎么是你,夫人呢?”

    小妾慣會察言觀色,見老爺神色不虞,連忙收起了委屈,正色道:“夫人出門上香去了,約莫還要再晚些才能回來。”

    林夫人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出門上香,十幾年下來,早已經成為了府中的慣例。林萬里不好拿夫人撒氣,卻狠狠瞪了一眼小妾:“大爺干嘛去了?讓人請他過來。”

    這小妾本是想趁著夫人不在府中時過來討好,誰知竟觸了個大霉頭,心里也有些沒意思,如今得了林萬里這一句,便趕緊退了出去,差了一個婆子去大爺院子里傳話。

    林府大爺,林相爺的長子林齊生,今日休沐在家,本來正與幾個姬妾胡鬧,聽到父親找他,險些沒嚇到從床上跌了下來,惹得美人們一陣嬌笑。

    林齊生一邊撿起衣服胡亂往身上套,一邊恨得咬牙直罵:“小蹄子們就知道笑,也不過來伺候爺穿衣服。”

    美人們這才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伺候他穿著停當了,林齊生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生怕還能看得出一星半點兒鬼混的痕跡。

    其中最得他意的一個姬妾見狀,便毫不客氣地戲謔:“大爺都四十來歲的人,怎么見老爺還跟個避貓鼠似的。”

    林齊生沖她嫩生生白花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調笑道:“你女人家家的懂個什么?老頭子剛從宮里回來就要見我,還叫得這么急,絕對是在宮里吃了癟,要拿你家爺撒火呢。”

    他一說起外面的事,那姬妾也不敢再接話了,而是替他整理起發冠:“這冠子有些歪了,妾身給您正一正。”

    見美人這么乖覺,林齊生臨走前又在她臉上香了一個:“好乖乖兒,怨不得爺疼你。”

    私下里的荒唐先放到一邊,林齊生對他爹的了解倒是十分準確,林相這種時候找他果然沒有好事。

    在聽清楚林相的吩咐之后,林齊生簡直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父親的意思是,讓兒子上書請辭?”

    他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戶部度支司郎中,但有個中書令老爹和賢妃姐姐當靠山,正是前途無量的時候,好好兒的為什么要辭官?

    林萬里也知道這要求有些過分,難得耐心與兒子解釋:“太子再這樣胡攪下去,早晚釀成大禍。為父今日面圣,就是想勸陛下在局面變得不可收拾之前出面制止,誰知陛下這回竟然鐵了心任由太子去鬧。”

    “太子不肯罷手,曹、陳兩家必定會反擊,屆時朝堂必有一番不得了的紛爭。”

    “今時今日,為父已經是退無可退,你年紀尚輕,大可先告病幾年,等局面安定下來后再做打算。”

    林萬里看出來了興平帝看似不管,實則放權的態度,作為浸淫朝堂數十載的老狐貍,他對于接下來事態的發展十分不樂觀。

    林家的根基終究還是太薄,他沒有信心能在太子掀起來的滔天巨浪里全身而退,但總得將兒孫們保全下來。再者,有林賢妃膝下兩個成年的皇子在,焉知這場勝負難分的鬧劇不會變成他林家乘勢而起的東風呢?

    看著長子那雙被酒色浸染到渾黃的眼睛,原本躊躇滿志的林相爺心里一陣不得勁,懶得告訴他自己的全盤打算,揮了揮手:“你只管聽為父的安排就是。”

    老父親都這么說了,林齊生哪里敢違逆,就算心里再不樂意也只能答應了下來。

    說來也巧,就在林齊生準備找師爺商量寫告病折子的路上,正好遇見他二弟從外面回來,瞧著林彥生那提籠架鳥吊兒郎當的模樣,林大爺就氣不打一處來,憋著的那點邪火也終于有了發泄的地方,當下橫眉立目,呵斥弟弟:“你給我站住!”

    林彥生聽話立住了,卻沒有將手上的鳥籠放下來,而是就著提籠的姿勢怪模怪樣地行了一禮:“不知兄長找我有何事?若非十分緊要的話,請容愚弟見過父親后再過去請安。”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林相爺,林齊生差點沒被心頭本就沒順過來的那口氣噎個半死,指著弟弟就劈頭蓋臉地一頓訓,末了還是提醒道:“父親剛從宮里回來,你可別這時候跑他面前現眼。”

    作為林夫人老蚌生珠的小兒子,林彥生從小被父母寵溺著長大,頗有點混世魔王的派頭,這時得了兄長的好心提點,他也只是舉起手中的鳥籠,神情無辜:“可是這對鸚哥我訓了好久,好不容易會說話了,正想著拿去哄父親開心呢。”

    說著就從荷包里掏出瓜子來,要當著兄長的面哄那對五彩鸚哥說話兒。

    林齊生厭惡地一擺手,讓他和那對畜生離自己遠點兒,拋下一句“懶得管你”,轉身往外書房的方向步履匆匆地走了。

    他的背影剛消失在垂花門外,林彥生的貼身小廝便湊了過來,在他耳邊不忿:“大爺這是上哪兒吃槍藥了,口氣恁沖。”

    將做工精致的黃金竹鳥籠交到小廝手上,林彥生捏了顆葵花籽去喂那對金貴的鸚鵡,漫不經心的回答:“誰知道呢。”

    多半是父親在陛下那兒碰了壁,轉頭又找了大哥麻煩吧。

    林二公子在心里苦笑:“殿下啊,這回您鬧得可是太大了。”

    *

    蕭扶光這幾天又要操心使團的事兒,又要分神盯著大麻煩阿里不哥,壓根兒分不出心神來梳理他和聞承暻之間這團烏七八糟的亂麻。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他有心不去想這些,另一個人卻已經察覺到了他的改變,開始更加頻繁主動地聯系,并且無論蕭扶光的回應再怎么冷淡,也好似無法澆熄他的熱情一般。

    今日,八寶公公又拎了個青緞蓋著的玩意兒,熟門熟路地走進了蕭世子的小院,湖筆見了他也只是福了福身,便指著里間書房道:“公公來得不巧,少爺在里面寫字呢,可要奴婢去通報一聲?”

    八寶慌忙將人攔住,笑道:“姐姐且住,咱家不過是奉命給世子爺送個玩意兒過來,事先未曾通傳已是造次,哪里還敢攪擾了世子爺的正事。”

    京城居大不易,侯府的面積也有限的很,蕭扶光住著的不過是一個兩進的跨院,八寶與湖筆站在中庭說話的動靜當然瞞不過他的耳朵。

    暫時停下疾書的右手,蕭扶光想了想,終是打開門走了出來,招呼了八寶一聲。

    見他出來,八寶喜笑顏開,來不及見禮便捧著手上的玩意兒湊上來獻寶:“請世子爺的安,殿下今日新得了一對好寶貝,他想著您老人家會喜歡,急命奴才送出來給您賞玩。”

    說著便小心地扯掉遮蓋的青緞,露出其下的真容來,原來那青緞蓋住的是一個用嶺南特產的黃金竹精心編織的鳥籠,籠子里是一對五彩斑斕的長尾巴鸚鵡,就算是不懂鳥雀的人,光看其羽毛鮮亮、精神炯炯,也能猜出這是一對珍品。

    而這對鳥兒也不負眾望,乍見天光后便啁啾齊鳴,其聲清脆悅耳,中間還轉換了各種不同的聲線,模仿了數十種不同的鳥雀叫聲。

    這已經夠珍奇了,誰知等一輪唱罷,兩只鸚鵡又同時垂下腦袋,作人語道:“殿下金安,殿下千歲千千歲。”

    湖筆驚得“啊”了一聲,她連忙以袖掩口,看向籠中鳥兒的眼神閃閃發亮,顯然是被這一手驚艷到了。

    八寶也得意的上前解釋道:“這是嶺南送來的珍品,說是海外行商獻上來的。殿下一共就得了兩對,一對奉給了陛下,另一對便在世子爺您眼前了。”

    “這對寶貝馴得極好,據說會學幾十種口兒,除了會請安,唐詩也能背好幾首。學東西也快,世子您平日得閑了,還能教它們說話兒作戲。”

    八寶一邊說,一邊小心地觀察蕭扶光的神色,卻見面對如此珍玩,這位越來越難討好的世子爺臉上也始終不見半點喜色。

    ……

    送完垂頭喪氣的八寶公公回來,湖筆見自家少爺趴在案上拿手指逗鸚鵡玩,忙抽了枝瓶里供著的桂花遞過去,讓他用花桿子逗:“少爺小心些,仔細它們拿嘴巴叨你。”

    手賤地戳了幾回鸚鵡的長尾巴,直到成功把鳥兒都惹得上火,屋內一片清脆的鳥鳴之后,蕭扶光才百無聊賴地丟開手中花枝,在湖筆看不懂的眼神里,長長的、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此時此刻,蕭扶光終于可以確認,太子殿下,好像、似乎、也許、大概、正在追他?

    拜托,那可是太子啊。

    幽怨地望了眼祠堂的方向,蕭扶光眉心狠狠地糾結成一團:老蕭家的便宜祖宗們,這回可真的不能怨我啊……

    第79章 怪異

    作為侯府的當家主母,趙明珠每天要處理的大事小情何止百十件,年輕時還好,如今年歲漸長,難免有些精力不濟。

    是以在聽到丫鬟通傳說侯爺晚上要過來時,趙明珠第一反應就是皺眉:“他過來干什么?誰有那閑工夫招呼。”

    夫人懶怠應付侯爺也不一回兩回了,那傳話的丫鬟事先得了自家侯爺的囑咐,此時便脆生生地交代道:“回夫人的話,老爺說了,他有正事要和您商量,請您多少擔待些,要是有殘羹剩飯,也不拘是什么,給他留一碗就是了。”

    靖遠侯這話說的低聲下氣,逗得屋里其他人都笑了,趙明珠作為當事人倒是沒笑,只是啐了一口:“上了年紀,倒是愈發老不修了。”

    再怎么說蕭伯言也是侯爺,趙明珠不可能真拿殘羹剩飯招待,遂在自己用完晚膳之后,又交代了廚房另外打點了幾樣精致小菜,擺了滿滿一桌子,領著一屋子的丫鬟堂客靜候。

    見趙明珠這副陣仗,她陪嫁的奶嫲嫲瞧著不像,還在她耳邊苦勸:“小姐,姑爺有心想要跟您和緩些,您又何苦讓他下不來臺面。”

    對于趙媽媽的話,趙明珠只想冷笑,蕭伯言現在想起來要和她修復關系了,早些年干嘛去了?還不是看著兒子越來越有出息,才轉過頭來想理一理她這個糟糠妻。

    已經過了兒女情長的年紀,趙明珠對于丈夫遲到的溫情無動于衷,只關心他過來究竟有什么正事。

    蕭伯言一進門,措不及防看到滿屋嚴陣以待的丫鬟婆子,眉頭一挑,瞥向端坐桌旁的發妻:“為夫是犯了什么罪,勞動夫人拉了這么些人審我。”

    趙媽媽知情識趣,見侯爺不高興,也不管夫人有沒有開口吩咐,直接帶著滿屋子下人退了出去,留他們夫妻兩個自在說話。

    被不爭氣的奶娘拖了后腿,沒奈何的侯夫人只能起身親自伺候老爺更衣,招呼道:“廚下新備的小菜,老爺多少用些。”

    蕭伯言謝過,換了寬松的家常衣服后撿著主位坐下了,也不敢再讓夫人伺候他用膳,不但自己倒酒,還伸長了筷子去夠遠處的菜式。

    趙明珠看不下去,伸手把兩盤子菜調換了位置方便他吃飯,又問他:“侯爺使人傳話說有事與妾身商量,不知道是什么事?”

    “哦。”三兩下將嘴里的飯菜咽下去,蕭伯言開口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承恩公的千金這個月底成婚,他家的意思是要從京城發嫁,偏生承恩公夫婦又不得閑,上不了京。”

    “外頭的事情還好,自有他家留在京中的長輩操辦,只是如今有一件頂頭疼的事,馮大小姐她伯娘的母親上月沒了,原定送嫁的四位全福太太空了個缺兒出來。”

    “承恩公著急得很,特特給為夫修書一封,想著能不能勞動夫人出馬,為馮小姐補上這個缺,也好湊個四角齊全。”

    時下婚俗,女子出嫁時需要有父母家人俱全、且生育了子女的女眷為其梳妝,祝福女子婚后事事順遂,這些女眷便被稱作全福太太。

    承恩公府門第高,能給他家大小姐做全福太太的,當然不能是尋常婦人。

    只是靖侯府這些年與馮家走動并不多,承恩公怎么會請托到自家頭上呢?

    想到馮家人敏感的身份,趙明珠柳眉微蹙,有些猶豫:“馮家嫁女,承恩公自己都不能上京,咱們家也不好大張旗鼓地過去招眼。依妾身之見,不如備上厚禮給馮小姐添妝,也就罷了。”

    在靖遠侯過去數十年的韜光養晦里,他的夫人也從那個心直口快的公府嫡女被打磨成了小心謹慎一步三看的稱職主母。現在他行事作風大變,也難怪趙明珠無法適應。

    理解發妻的猶豫,蕭伯言溫聲解釋:“馮家與太子便如一體,咱們兩家合該多往來走動才是。這回承恩公為了女兒的婚事請托到為夫這里,也是為了顯得兩家人親厚些。”

    趙明珠當然知道自從兒子得了太子的親眼,侯爺便一直很支持他與東宮親近,就連趙明珠自己也為蕭扶光參詳過獻給太子的壽禮。

    但蕭扶光終究是小輩,代表不了整個侯府的態度,萬一日后生變,及時切割侯府也能斷尾求生。可現在看侯爺的意思,竟然是打算就這么赤裸裸地帶上整個侯府站隊了?

    多年夫妻,不用趙明珠出聲,光是看她神情的變化,蕭伯言就知道夫人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心里贊過一句夫人機敏之后,又苦笑道:“形勢不由人,曹相下獄之后,太子與江南士族已勢同水火,早晚必動真章。放在以前,這也不關咱們家的事,可現在有個期年杵在那兒,就算咱們不站隊,曹家也未必領情。”

    “再說了,東宮那一位,也不像是眼里能容沙子的人。”見發妻神色緊張,蕭伯言又打趣了一句緩和氣氛:“夫人且留心觀瞧,今年東宮的千秋宴,只怕多的是樂子可以看。”

    不管是后知后覺的,還是和他家一樣形勢所迫必須站隊的,一定都不會放過千秋宴這個當眾表忠心的大好機會。

    ……

    一開始的大陣仗起了作用,蕭伯言明白自己不招人待見,說完話便回了外書房安置。

    趙明珠心里存著事,一宿都沒睡好,第二天起來時,給她梳妝的青言被她憔悴的神色嚇了一跳,用了比平時足足厚上三分的脂粉才勉強為其掩蓋住了頹色。

    對著銅鏡心不在焉地看了兩眼,無心在意容貌,趙明珠問:“世子今天去衙門了嗎?”

    青言當然不清楚蕭扶光的行蹤,趙媽媽適時地插嘴:“少爺這些天都是卯時一刻就出門了,昔墨那小子說是衙門事忙,又到處都離不得咱們家大少爺,所以日日早出晚歸的。”

    按世家大族的規矩,子女早晚都該向父母請安,但隨著蕭扶光出門越來越早,不樂意早起梳妝的侯夫人便廢掉了這條規矩,每天只問問兒子的動向便是。

    可是今天,趙明珠不知道為什么,起床后總覺得心口發緊喘不上氣,與侯爺談話之后的恐慌在此刻累積到了臨界點,讓她抑制不住地開始擔憂身處風暴中心的孩子。

    *

    從來都是小輩去給長輩請安,長輩親自到小輩的住處查看倒是罕見。

    小心翼翼地沖泡了夫人鐘愛的香片,湖筆捧著茶盤彎腰奉上:“夫人請用茶。”

    子大避母,蕭扶光過十五之后,趙明珠便很少再過來他的住處,如今看著這一處小跨院被收拾的干凈利落,一應陳設古樸大氣,并無奢華藻飾之物,丫鬟們也都衣著素凈、舉止大方,沒有煙視媚行之人。

    孩子是肉眼可見的愈發出息,為娘的哪里會不欣慰?

    再問了湖筆幾句話,得知兒子是真的勤謹奉公,并沒有和以前一樣往花街柳巷里鉆之后,趙明珠浮躁的心緒也安穩了幾分,又囑咐湖筆:“世子也到了年紀,你是他身邊的老人,要留神盯著些,別讓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帶壞了他去。”

    湖筆回道:“奴婢省的,也會盤問跟著出去的昔墨幾硯幾個。只是少爺如今確實是改過了,真真兒沒有再去過那些腌臜地方。”

    趙明珠滿意頷首:“這就很好。”

    來了兒子住處一趟,很好的緩解了老母親的焦慮,只是就在趙明珠準備出去的時候,卻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殿下金安!殿下千千歲!”

    這聲音仿佛是從天上傳來的一般,又大又響,話里的內容更是唬了趙明珠一跳,趙媽媽更是站出來罵道:“是誰在放肆!”

    湖筆趕緊讓小丫鬟從外面游廊上取下鳥籠,提到趙明珠面前解釋:“是這對昨兒太子殿下差人送給少爺的鸚鵡在說話,因為是嶺南的官員訓出來獻給殿下的,所以會說給太子請安的吉祥話兒。”

    她話音剛落,那對鸚鵡又適時地開腔,怪聲怪氣地念叨著什么“殿下吉祥”、“春眠不覺曉”、“紅掌撥清波”之類的句子,顯然是精心馴養過的。

    趙媽媽捂著胸口,笑道:“阿彌陀佛,可真是對活寶貝,殿下連這樣逗趣的玩意兒都想著咱們少爺,可見少爺有多得他老人家的心呢。”

    知道她是想奉承夫人,湖筆也連忙湊趣:“正是呢,昨日送東西來的八寶公公都說了,這鸚鵡一共才兩對,一對殿下獻給了皇上,另一對卻賞了咱們少爺。”

    “哦喲喲,那可真是了不得的榮寵。”趙媽媽眼睛瞪得老大,夸張地贊嘆道,逗得周圍的丫鬟們都笑了出來。

    趙明珠卻沒有笑,她看著那對羽毛鮮艷斑斕的珍惜鳥雀,就像是生怕打擾到什么可怕的存在一般,輕輕地出聲問道:“太子殿下,經常給世子送東西嗎?”

    湖筆不覺有異,只當是主母關懷世子,當下和盤托出:“往常還好,近日的確是頻繁了些,八寶公公三五不時就送些東西過來。”

    “送的都是些什么?”

    “除了這對鸚鵡,別的倒也尋常,都是些少爺愛吃愛玩的。”

    手掌猛地攥緊,對精心保養的纖長指甲扎破手心的刺痛恍若未覺,不管心底掀起了多大的驚濤駭浪,靖遠侯夫人臉上的微笑依舊那么無懈可擊:“是嗎?那很好啊。”

    “太子殿下這么關照咱們家,每次都只讓小輩招待,于情于理也說不過去。”

    “趙媽媽,你吩咐門房那邊,要是八寶公公再來府里,且先把人送到我那里去。”

    第80章 千秋(一)

    眼見沒幾天就是太子的千秋了,蕭扶光卻還在糾結應該給他送點什么禮物才好。

    倒不是他臨時抱佛腳,其實靖侯府、以及靖侯府用他這個世子的名義單獨獻給太子的禮物,早就已經送進了東宮,但那些程式化的禮物,多少缺了點人情味。

    可要是真送了他原本準備好的禮物……

    “啊啊啊!煩死了煩死了!”糾結的小蕭同學閉眼往床上一倒,鴕鳥一樣將腦袋埋在柔軟的被褥里裝死。

    小美不明白他到底在糾結些什么,但它是知道宿主為了給太子準備生日禮物有多用心的,并不想讓宿主的心血落空的系統靈機一動,生成了一個“拯救希望收到來自蕭扶光的生日禮物的太子殿下”的挑戰任務,掛在太子專區里面水靈靈的招人恨。

    蕭扶光連抗議系統騷操作的力氣都沒了,抹了把臉,有氣無力地:【這種時候你就別添亂了。】

    小美正義感爆棚:【什么叫添亂啊,我是在幫你好不好。】

    【那個你不是花了很長時間親手做的嗎?要是不送出去,這些天的辛苦豈不白費了?】

    畢竟是電子生命,小美就算再智能,也理解不了宿主此時的少男情懷總是詩。

    蕭扶光拒絕和傻子系統聊天,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跟你說不明白”后,就繼續盯著床頭的那對青花梅瓶糾結。

    準備禮物的時候我又不知道他有那個意思,現在明明知道了,要是要巴巴的送上去,豈不是也讓他知道我也有那個意思了?

    不行,這玩意兒不能送。

    可若是不送,他會不會又覺得我是有意疏遠,為了避嫌才連一份知心合意的禮物都不肯送呢?

    話又說回來,他不會已經知道我其實也有那個意思了吧??

    世子爺形狀優美的眉鋒糾結地皺起,被這些莫須有的聯想牽扯了全副心神。

    直到腦海中一個困惑的聲音幽幽響起:【那個意思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你和太子都有那個意思,你又不能讓他知道你有那個意思?】

    意識到剛才太全神貫注,竟然小聲將心里的想法都念叨了出來,蕭扶光臉色爆紅,趕緊從床上彈了起來往外看,見外間無人才放了心,埋怨小美:【你也真是,都不提醒我一下。】

    跟了蕭扶光十九年,小美還是頭一次感到這么冤枉:【我都不明白你的那個意思是什么意思,要我怎么提醒你啊。】

    【不明白就閉嘴。】面對無辜且好學的系統,情竇初開的某青年的心比北極圈最硬的堅冰還硬。

    幸好小美打斷的及時,蕭扶光剛恢復正常,撿了外間一張椅子坐好,湖筆就領著人過來請安,又準備伺候他梳洗。

    蕭扶光見她素面朝天,身上衣服也換成了老成的鴉青色小襖和青緞比甲,心中有數,笑道:“難怪剛回來時姐姐不在,原來是去見母親了。”

    湖筆深知,少爺雖然敬慕夫人,但隨著年歲漸長,其實是很不耐煩被夫人事無巨細地盯著的,作為世子爺身邊的頭號大丫鬟,她在這方面一直極其注意保持分寸。

    現在猛不丁被蕭扶光點一下,湖筆連忙回道:“奴婢正想回您呢。今日夫人不知道怎么突然叫了奴婢過去,問起您給太子殿下壽辰備禮的事兒。”

    用世子名頭送出去給太子的千秋禮,分明就是趙明珠盯著籌備的,能讓她找湖筆打聽的,就只剩下蕭扶光私下準備的東西了。

    憑心而論,侯夫人以前的確對兒子有著過剩的保護欲和不自覺的掌控心態,可隨著蕭扶光越來越出息,她也慢慢改變了行事風格,早已不像從前那般事事操心。

    蕭扶光直覺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只能問湖筆:“那你是怎么回夫人的?”

    湖筆當然知道該站在哪邊,此時笑回道:“少爺成日往外邊跑,奴婢上哪兒知道去,只能如實回了句不知道。要是日后夫人嫌婢子愚鈍,少爺您可得為我分說兩句。”

    蕭扶光這才放了心,朝湖筆抱拳拱手:“多謝姐姐替我周全。”

    *

    興平帝本想在太和殿辦寶貝兒子的千秋宴,對于他這不合常理的做法,禮部難得沒有出聲制止,可另有幾個御史卻跳了出來,紛紛上書反對,言辭激烈的仿佛只要在太和殿辦了儲君壽宴,第二天聞承暻就會篡權謀反似的。

    言官們的反對太激烈,興平帝無法,再加上好大兒對在哪里慶生這件事似乎并不在意,兜來轉去,太子的千秋宴還是按照往年規矩在東宮正殿舉辦,賓客和宴飲規模也相應做了縮減,從興平帝原定的七天改為了三天,分別用來宴請宗親、朝臣、藩國使臣。

    蕭扶光因著鴻臚寺的差事,也選在了第三天去道賀,畢竟他還得盯著阿里不哥,免得對方在大好的日子里作妖。

    宋如淵這幾天也終于發揮了通事舍人真正的作用,在東宮里迎來送往,為太子接待賓客親朋。不過宰相門下都是七品官,太子門下就更不用提了,這幾天不但沒人敢給宋如淵他們氣受,還都不約而同的備了份見面禮,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讓人心慌。

    今日同僚從高麗王子的手上接過一個小巧的錦囊,掂了掂重量,勉為其難地揣進兜里后給人指了路,轉頭見宋如淵怔征地似乎在出神,便拿手沖他肩膀上一拍:“簡文,你想些什么呢?今天咱倆可不能出岔子。”

    之所以只說他倆,是因為一起進來的三個舍人里有一個就是辦差出了岔子,搞得現在就剩下來他們倆了。

    被他一提醒,宋如淵這才勉強回了神,謝過同僚之后,才解釋道:“愚弟是想著,怎么還不見蕭世子。”

    畢竟常內相老早就交代了他們,只要蕭世子一出現,就得立馬派人通知他,甭管他在干什么。

    聽他說起靖遠侯世子,同僚也收起了嬉皮笑臉,換上了愁容:“是啊,都快開宴了,世子爺怎么還沒到。”

    在東宮待了幾個月,他眼界早已不同往日,知道其他藩國使節們都是些小角色,這位被常內相特意關照的世子爺才是今天唯一的貴客。

    想到這兒,同僚的臉色又苦了幾分,攔住一個路過的小太監,央他去外面看看蕭世子到哪兒了。

    那小公公也機靈,一聽到“蕭”這個字,神色登時就正經了起來,也不肯接宋如淵遞過去的荷包,徑直轉身出了東宮大門往宮道上急行而去。

    不過他剛出去不久,宋如淵二人就聽到八寶公公甜得發膩的聲音:“世子爺,你往這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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