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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回程

    阿里不哥成為了名正言順的柔然王,意味著聞承暻留在西陽城的最后一件事情也已經(jīng)辦妥,剩下諸如奉旨討逆、分化柔然的工作,自有馮士元接棒完成。

    因此,京城來的這一大幫子人也到了應(yīng)該返程的時候。大伙兒沉浸在要回家的喜悅里,紛紛開始收拾行李,到處采購回去送人的土儀,忙得那叫一片熱火朝天。

    可惜,那都是別人的熱鬧,與蕭扶光無關(guān)。

    因為在忙完幾件大事之后,最近的太子殿下可謂是十分清閑,甚至清閑到了能夠時刻盯著學(xué)渣蕭世子的功課的地步。

    絞盡腦汁的寫完最后一個字,蔫蔫兒的蕭扶光將新完工的策論遞到太子跟前,小臉兒皺成一團:“都按您說的修改過了,您要不再看看呢?”

    接過那篇墨跡尚洇的文章,從頭細細看下來,見其長進了不少,聞承暻隨口贊了兩句,果然見到小紈绔一掃先前的頹唐,腰桿兒瞬間挺直了不少,一邊忍不住的沾沾自喜,一邊還要強裝出一副謙遜的樣子。

    聞承暻心中好笑,趁著對方正得意,又補充了一句:“既然進益了,你不如就以柔然當(dāng)今形勢為題,再寫一篇文章看看。”

    之前他布置的都是歷年科舉的題目,蕭扶光再不學(xué)無術(shù),也多少看過往年的行卷,對于各方論點心中能有個參考,不至于偏題跑題,可以說,先前聞承暻更側(cè)重于鍛煉他行文的能力。

    現(xiàn)在他直接以時事為題,想考察的則更多是蕭扶光處理政務(wù)的能力了。

    可惜蕭世子實在學(xué)渣,對太子的用心良苦一無所知,聽到作業(yè)又被加碼,他登時就跟天塌了一樣,垂頭喪氣地領(lǐng)命回去了。

    之后的日子,蕭扶光可謂是披星戴月,每天天不亮就匆匆出門,去太子那里報到,直到天色擦黑才一臉倦色的回到小院,在靖遠侯欲言又止的目光里早早上床睡覺,為下一天的腦力運動儲備精力。

    就這樣過了幾天,差不多也到了要啟程的時候。

    昨天太子丟了幾本柔然相關(guān)的檔案給他,蕭扶光坐在故紙堆里,正咬著筆桿子冥思苦想,卻聽到常喜公公進來通報:“承恩公求見。”

    他抬頭看向太子,卻見對方似乎早有預(yù)料,站起身來對他交代了一句:“繼續(xù)寫你的。”隨后就讓常喜將馮士元請到偏廳敘話。

    看著聞承暻離開的背影,蕭扶光眼神微凝:之前和馮修微對談的內(nèi)容,他并沒有和太子提起過,但很明顯對方從他回來后避而不談的態(tài)度里面猜出了一些端倪,對馮家的態(tài)度也比以前冷淡了很多。

    因此,雖然不知道馮士元這次上門會和太子聊些什么,蕭扶光只希望,這位見慣了人情冷暖的太子母舅,能夠給出和他女兒不一樣的答卷。

    *

    到了返程的日子,西陽文武官員紛紛前來相送,馮士元當(dāng)然是打頭的那一個,更難得的是馮修微也在送行的隊伍里,隨著眾人行禮的動作,沖著太子深深一福。

    看著人群里神色自若的馮修微,蕭扶光猜想這應(yīng)該是那天馮士元與太子的談話起到了作用,舅甥二人當(dāng)天聊了很久很久,無人知道兩人究竟說了些什么,只是大伙兒都看到太子親自送了承恩公出府,隨后又恢復(fù)了對馮家的親熱態(tài)度。

    聞承暻親手將舅舅扶起,又虛虛攬了一把馮修微,神色間有些不舍:“此去一別,山高水長,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見,還請舅舅定要善自珍重。”

    馮士元緊緊握住太子的手,此時的他不再是那個恪守尊卑的承恩公,反而更像是一個不放心年輕后輩獨自上路的操心長者:“回去之后,殿下切勿以臣等為念,當(dāng)時刻謹記儲君之德,以勤慎侍上、忠奉君王為要。”

    說罷又小聲叮囑:“如今您立了大功,回去后不知道多少雙眼睛都會盯著東宮,劉據(jù)、承乾之例猶在,您可千萬不能輕忽。”

    聞承暻用一種沉穩(wěn)的力道反握回去,示意舅舅安心:“您放心,孤省得的。”

    又看向馮修微,笑道:“陛下已經(jīng)準(zhǔn)了給三哥的加恩,不日便有旨意,屆時還請大妹妹為孤在三哥靈前再祭上一杯酒。”

    在不尷不尬的停靈小半年之后,朝廷最終決定追授馮修衡為從一品榮祿大夫,謚號“武靖”。雖然沒有馮修微瞎謅那一堆不倫不類的官爵聽起來威風(fēng),但西陽城的英雄終于可以以英雄而非罪臣的身份下葬,姑且也能算是喜事一樁。

    對于太子的交代,馮修微深深拜下,低聲應(yīng)了一句,再沒有以前談笑風(fēng)生的勁頭。

    聞承暻也不惱,轉(zhuǎn)身上了馬車,從此告別了這座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風(fēng)霜戰(zhàn)火的邊城。

    *

    回程的路上,因為不著急趕路,太子的馬車終于換成了符合他身份的豪華車架,走起路來穩(wěn)當(dāng)?shù)暮埽耆凰茖こqR車一樣顛簸。馬車里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茶壺茶杯都嵌在桌上的凹槽里,絲毫不用擔(dān)心傾倒的問題。

    熟悉太子習(xí)慣的常喜公公,更是事先就熏上了聞承暻最愛的雪中春信香,擺好了他平日常看的書卷,力求讓這趟旅程舒適愜意。

    可惜事與愿違,自從踏上回程,太子的心情就似乎一直不是很好,看書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有時候一轉(zhuǎn)頭似乎想說些什么,卻又在看到常喜的夸張笑臉之后迅速地別過頭去,空留常喜公公尷尬的坐在原地,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天爺啊,殿下究竟是在抽什么風(fēng),以前可沒見他這么喜怒不定的!

    就在常喜公公在心里抱怨太子越來越不好伺候的時候,卻聽到車廂壁傳來“咚咚咚”的動靜,就像是有人在輕輕敲門一樣。

    常喜還沒反應(yīng)過來,太子已經(jīng)親自打開了車簾,沖外面笑:“孤就猜到是你。”

    車外蕭扶光正騎在馬上,控制著馬兒與太子的車架一同行進,此時他一面炫耀自己精湛的騎術(shù),一面對聞承暻道:“臣嫌棄馬車坐久了身上酸痛,就回了父親說要下來騎馬松快松快。殿下也坐了這么久,要不要一起啊?”

    這年頭官道都是黃土鋪路,馬匹踏上去黃煙滾滾,人騎馬在上面走不消一個時辰就能變成個泥人。

    看著他已經(jīng)有些灰撲撲的小臉,聞承暻對下去騎馬這個提議敬謝不敏,但是他另有主意:“不如你來孤的車上坐會兒,這架車輪胎外用的都是軟木,并不顛簸。”

    太子殿下盛情邀請,蕭扶光自然從善如流,也不用人特意停車等他,將馬兒驅(qū)到車轅左近,一個閃身便從馬背上落到了車轅架子上。

    他這番堪比特技的危險動作,將周圍的人都嚇得不輕,他自己偏生毫無感覺,還沖聞承暻傻樂:“這招還是沐統(tǒng)領(lǐng)教我的,今天可算是用上了。”

    直到把人扶進車廂坐好,聞承暻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又聽到他不知死活的炫耀,忍不住在心里給倒霉的沐統(tǒng)領(lǐng)記上一筆:“看來孤對沐昂之還是太放縱了,讓他天天不務(wù)正業(yè)游手好閑的。”

    啊?

    蕭扶光茫然抬頭,這和沐昂之閑不閑有什么關(guān)系?

    看見他眼里的問詢,聞承暻也只是淡淡一笑,不欲多言。

    蕭扶光也無心計較,進來坐了一會兒之后,他便體會出這架馬車的好處了。同樣是走在官道上,他原先坐過的那些車,速度稍微快些便能將人的五臟六腑都顛出來,而太子的這輛車卻只會有些許的搖晃,跑起來的時候,人在上面看書寫字都使得。

    他不由得夸贊:“這個車果然好,跑再快都不會顛得慌。只是臣看著不像是殿下在京中乘坐的那輛。”

    要行遠路的車子,做工當(dāng)然比聞承暻在京城里用的要好上許多。向他解釋完兩者的不同之處后,財大氣粗的太子殿下許諾:“你若是喜歡,等回了京城,孤讓他們做一輛合規(guī)制的給你。”

    猝不及防被送了份大禮,蕭扶光發(fā)揮出中國小孩接紅包的傳統(tǒng)美德,假模假樣的推辭了好幾回,才美滋滋的接受了。

    坐在車廂角落的常喜公公:……

    一國儲君車架造價豈止千金,按這個標(biāo)準(zhǔn)制作,就算降了規(guī)制,只怕所費也要不菲。常喜怎么也沒想到,一貫厲行節(jié)儉的太子殿下,上千金的馬車,居然也能說送就送。

    但他有什么辦法呢?他還不是只能將主子的交代刻在腦子里,等到一回京城就吩咐人加班加點的制作。

    對于常喜公公的哀怨一無所知,車上其余兩人一無所知。他們倆正一個興致勃勃的趴在車窗上指指點點,另一個則是含笑看著,時不時點頭附和。

    來的路上太急切,蕭扶光也沒有心思欣賞沿途的風(fēng)光,現(xiàn)在沒了胸口的大石頭壓著,他也能好好品味起塞北不同于京城的壯闊景象。

    再次路過一大片麥田的時候,沒見過什么世面的蕭世子興奮地指著窗外:“殿下您看,風(fēng)一吹它們就蕩開了,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風(fēng)吹麥浪?”

    聞承暻湊上前去,對他的感慨深以為然,又道:“麥色金黃,今年西陽應(yīng)該有個好收成。”

    看著這兩人沖著一片什么都沒有的麥田也能討論個沒完,常喜在心底呵呵兩聲,總算搞明白了服侍這個全新太子殿下的要訣。

    沒錯,雖然只是短短數(shù)月不見,但常喜私以為,太子已經(jīng)完全變了個模樣,與以前那個不茍言笑、雷厲風(fēng)行的殿下比較起來,簡直就是兩個人。

    于是,接下來的旅途中,完全不需要太子吱聲,常喜公公每天準(zhǔn)時準(zhǔn)點出現(xiàn)在靖侯父子面前,在靖遠侯審視的目光中將人家兒子請到太子的馬車上,一問就是:“殿下請世子爺說說話兒。”

    太子究竟有沒有話和蕭扶光說,常喜并不知道。

    但他唯一能確定的就是,自從蕭世子按時出現(xiàn)在自家殿下面前之后,他就再也沒見過出發(fā)頭天那個陰晴不定、仿佛別人欠了他幾萬貫錢的太子。

    看著笑得春風(fēng)和煦的太子殿下,常喜公公志得意滿:要不怎么說,咱家才是太子殿下身邊最知心的人呢~

    第52章 名聲

    回去的時候,還是那一條同樣的路,路上依舊有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流民。不一樣的是,這次他們是在往邊塞的方向走,每隔一段路還會有當(dāng)?shù)毓俑透粦魯[出來的粥棚。

    幾個拖家?guī)Э诘牧髅裼萌绷丝诘拇痔胀腩I(lǐng)了粥,蹲在路邊大口大口的喝下肚,連碗底都舔的干干凈凈,將碗放胸口揣好,心滿意足的站起身,繼續(xù)朝著家鄉(xiāng)的方向趕路。

    蕭扶光不禁唏噓:“如果一開始州府就開倉放糧,也不至于會死那么多人。”

    到底是沒見識過官場黑暗的大少爺,腦子再怎么機靈,涉及到這些事情之后,總會冒些天真的傻氣。不過沒關(guān)系,等到了京城,孤再慢慢教他也不遲。

    聞承暻包容的想到,并向他解釋:“當(dāng)初要是賑濟施粥,流氓必將蜂擁而至,萬一他們聚集起來侵害轄下百姓,引發(fā)動亂,可就不是丟個烏紗帽那么簡單的事情了。”

    “至于現(xiàn)在擺設(shè)粥棚,也是為了讓流民們吃跑了趕緊上路,別在他們的轄區(qū)生事。”

    “如今所謂衣冠中人,泰半皆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尸位素餐之輩,又豈會將升斗小民的性命看在眼里。”

    只要自己治下不出岔子,其他地方的百姓就算是死絕了,又和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蕭扶光發(fā)現(xiàn),每次只要一提到朝中官吏行事,太子就會變得憤世嫉俗,常有偏激之語,顯然是對當(dāng)前吏治極為不滿。

    可是百余年來,“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已經(jīng)形成了慣例,太子以后總有需要依靠讀書人治理國家的時候,現(xiàn)在一直硬頂著和人家杠,怎么看怎么不妙。

    蕭扶光有些擔(dān)心,但又覺得,聞承暻的騷操作那么多,說不定早就有所布局了。

    希望是我杞人憂天了吧。

    大雍太子神來之筆受害者聯(lián)盟成員·蕭·靖遠侯世子·扶光,沉穩(wěn)的想到。

    *

    一路終于行至虢陽。

    與上次進城時一樣,虢陽城太守魏公良依舊領(lǐng)著一眾屬官等候在城門外,文左武右站了老長的兩列,在路邊恭候太子的大駕。

    和上回不一樣的是,他們這次等來的不是匆匆駛過身旁的馬車殘影,而是笑意吟吟、謙和有禮的太子殿下。

    雖然沒有下車,聞承暻仍命人挑開車簾,讓下拜的官員們平身,又勉勵了幾句話,才在魏公良的引領(lǐng)下,緩緩?fù)馗ァ?br />
    虢陽的太守府地方狹小,住不下這許多人,蕭家父子被安排到了蕭扶光之前住過的守備府里。因著魏太守備了酒宴給太子接風(fēng),兩人梳洗休整一番之后,又只好匆匆趕來赴宴。

    只是剛到設(shè)宴的地方,蕭扶光就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孫先生,您怎么也在這里?”

    前國子監(jiān)博士孫占鰲聞聲看來,發(fā)現(xiàn)是老熟人,走過來笑著向蕭扶光抱了抱拳:“我已經(jīng)辭了國子監(jiān)的職缺,當(dāng)不起世子一句先生。”

    “啊?您在國子監(jiān)不是好好的嗎?”不僅地位超然,還能潛心著書立說,這樣的工作居然也能說辭就辭,蕭扶光大為震驚。

    光看他神色,孫占鰲就知道他想岔了,補充道:“前些日子我偶然謀了任外放,是去西陽暫領(lǐng)太守一職,如今便是在赴任的路上。”

    西陽太守?

    為了節(jié)制武官,這種軍事重鎮(zhèn),太守的確幾乎都是文官清流出身。但蕭扶光怎么也想不到,陳豹下臺之后,接任他的居然是一個三不沾的國子監(jiān)博士。

    帶著這點子疑惑,蕭扶光找到靖遠侯落座的位置,也在旁邊坐下了,剛想和父親八卦一下孫占鰲的事情,就看到剛與自己分開的孫博士,竟然出現(xiàn)在了太子的身側(cè),兩人言笑晏晏,舉止間也頗為熟悉的樣子。

    等到席散了,蕭扶光被常喜請到太子下榻的所在,他也終于可以問出積壓在心里一下午的疑惑。

    見他好像很吃驚自己與孫占鰲私交頗好這件事,聞承暻笑:“孫博士不僅學(xué)識出眾,更難得的是為官清正,不愿同流合污,所以西陽太守的位置剛空出來,孤頭一個就想到他。”

    經(jīng)過這么多天的相處,蕭扶光早就習(xí)慣在太子面前有什么就說什么,此時也不管常喜在不在,開口就說:“在京城的時候,聽說您在大朝會上對那些大官來一個懟一個的,臣還以為您不喜歡文官呢。”

    而且每次私下提起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讓他很難不多想嘛。

    在蕭扶光面前,聞承暻從來沒有掩飾過自己對朝中那班士大夫的厭惡,他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倒也不奇怪。只是有些地方還是需要說明白的:“亂世需名將,治世卻少不了鴻儒。孤要想好好理政,自然也不能缺了文官清流的助力。”

    “孤厭惡的是文人結(jié)黨,盤踞江南,禍亂朝綱。但那些出身微末、不黨不群、品性正直的士人,反而正是孤切切所盼的人才。”

    他厭惡的從來都是打著圣人之言的幌子結(jié)黨營私的江南士族,但這些人自詡為清流魁首,舔著臉就將太子對于幾個家族的厭惡擴大成他對所有讀書人的仇視,并且時刻煽動輿論,希望能將他這個太子拉下馬來。

    實際上就算是在世人眼中太子與清流最勢同水火的時候,他不也出席了懷王設(shè)在春熙園的詩會,想著要為自己的詹事府挑選幾個新科進士作為屬官嗎?

    可惜心明眼亮的人終究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都和蕭扶光一樣,被江南士族營造的輿論裹挾,認定了他是個重武輕文的莽夫。

    不知有多少沒有根基的士人,也因為他的這點名聲,不敢投效東宮。

    但現(xiàn)在不同了。

    他保舉了孫占鰲——這位清流中的清流、鴻儒中的鴻儒,去已經(jīng)被他握在手里的西陽重鎮(zhèn),出任唯有心腹才可占據(jù)的太守寶座。

    至于這件事會在京城濺起怎樣滔天的浪花,產(chǎn)生多大的回響……

    聞承暻很好奇,同時滿懷期待。

    *

    京城。

    與還在翰林院打轉(zhuǎn)的宋如淵不同,在家族的助力下,羅嘉奕已經(jīng)謀得了一個吏部考功司員外郎的職位。剛?cè)牍賵觯氵x在天官門下,不用想也知道日后定是前途無量。

    志得意滿之際,羅嘉奕也沒有忘了提攜不如意的故交,常常帶著宋如淵出席一些來往應(yīng)酬的場合。

    今天又是左仆射曹平芳家的詩會,設(shè)在曹相國京郊的園子里,歌姬美人、海陸珍饈、珍奇佳釀,無一不有。

    回來的路上,就算是出生世家大族的羅嘉奕,不免艷羨:“曹相的園子,竟比懷王殿下的也不差什么。”

    這話有些不妥,宋如淵連忙制止他繼續(xù)說下去。

    羅嘉奕卻不當(dāng)一回事,又道:“聽說曹相不過四十來歲,區(qū)區(qū)不惑之年,就能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quán)。大丈夫該當(dāng)如是啊!”

    他在宴席上一時縱情,飲多了酒,此時斜倚在車廂壁上,滿面紅光,嘴角掛著一抹笑,眼睛半睜著望向前方,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未來那個大權(quán)在握、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自己。

    倒了杯醒酒茶遞給他,對于友人的這番豪情壯志,宋如淵心里卻不以為然——曹平芳出身江南曹家,在他之前,曹家就已經(jīng)出過了三任宰輔,站在這樣的大族肩上,曹相國的平步青云,襯得如他這般貧寒士人的日夜苦讀就像個笑話。

    不想駁了友人的面子,宋如淵岔開話題,提起剛剛在宴會上聽到的消息:“聽說太子殿下他們動身返程了?”

    一提起太子,羅嘉奕酒都醒了不少,端正地坐好之后才開口:“是啊,聽我叔父說,太子他們中秋前就能到京城了。”

    不論怎么被教育“萬般皆下賤,惟有讀書高”,在熱血方剛的年紀(jì),又有幾個男兒能不在讀到封狼居胥、飲馬瀚海的故事時熱血沸騰呢?

    所以聞承暻只身殺入敵營,巧計分解柔然國的故事傳回京城后,羅嘉奕立馬收回之前罵太子武夫莽撞、膽大妄為的話,搖身一變成為太子最忠實的擁躉,即便是在叔伯們的宴會上,也會鼓起膽子為聞承暻說一兩句好話。

    他甚至還悄悄打探過太子詹事府的職缺,可惜他連禮物都沒來得及送上,就被常喜公公無情的打了回來。

    一想到這件事,羅嘉奕就一肚子火:“都怪那幾個沒義氣的東西,當(dāng)初殿下出事,他們招呼不打一聲就跑了。怨不得殿下心中對我們江南的士人存了成見。”

    當(dāng)初柔然驚變,太子被朝廷百官圍追堵截,彈劾的折子能堆滿幾張書案。他詹事府里的屬官見風(fēng)向不對,遞上辭呈便跑了。偏生跑路的那幾個,恰好也都是江南士族旁支末流的出身。

    認為自己是被不爭氣的同鄉(xiāng)給連累了,羅嘉奕一邊哀嘆自身的不幸,一邊又眼熱起另一個人:“要我說,靖侯府的那個紈绔,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鴻運,簡直就是貪天之功。”

    雖然文官們主張議和,可誰不知道向異族求和納貢,是要留萬世罵名的丑,所以他們都推脫著不愿意前往,誰知道蕭扶光這個貪功冒進的愣頭青會竄出來主動攬了這個惡名。

    本來蕭扶光領(lǐng)了出使的差事之后,羅嘉奕沒少在背地里幸災(zāi)樂禍,可是一朝形勢逆轉(zhuǎn),當(dāng)初看不上眼的小紈绔竟然成了守土有功的大功臣,想到這里,他又忍不住酸溜溜:“等他回來,說不定殿下會賞一個太子洗馬做做呢。”

    但是宋如淵卻沒精力理會友人的含酸帶怨,在羅嘉奕抱怨起自己在常喜處受到的挫折之后,他便想到了別的東西。

    殿下討厭的,真的是全江南的士人嗎?

    還是說,他厭惡的,僅僅是江南的豪族呢?

    第53章 英雄

    一行人出了虢陽城,穿過平安州,終于抵達了京畿。

    說來也奇怪,明明這是兩塊相鄰的地界,可一踏上京畿的土地,蕭扶光就覺得天也藍了,草也綠了,就連路邊道旁的麥田里長著的麥穗,似乎都要平安州的要來得碩大飽滿一些。而全神戒備了一路的龍驤衛(wèi)們,也在呼吸到京畿的空氣后,肉眼可見的放松了許多。

    如果是以前,蕭扶光可能會天真的以為,這就是皇城腳下該有的氣派。

    但在親眼目睹了同一片藍天之下,其他地方正在上演的殘酷苦難之后,他不得不承認,這座傾天下之力供養(yǎng)的城市,即使表面再怎么繁華富庶,但供它吸食成長的根基——大雍其他四十九座州府,或許內(nèi)里早已經(jīng)被各種蛀蟲侵蝕的千瘡百孔、搖搖欲墜了。

    對于他的這番感慨,太子殿下表面上沒有說什么,私下里卻和常喜笑言:“出去一趟,總算有了些長進。”

    最近經(jīng)常被迫卷入靖侯世子相關(guān)話題的常喜公公,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太子時不時提上一嘴蕭世子的舉動,聞言熟練地在心里翻了個白眼,擠出個皺巴巴的笑臉附和主子:“那可不!跟著殿下辦了趟差事,奴才瞧著世子爺比之前穩(wěn)當(dāng)多了。”

    對于他不走心的夸贊,聞承暻只是輕笑一聲,心道:豈止是穩(wěn)當(dāng)多了?他分明是雛鷹振翅,只待高飛。等孤手把手再教上幾天,回京后不知要驚掉多少誤把璞玉當(dāng)頑石之人的眼珠子呢。

    沒錯,即便是在趕路,他也從未落下對蕭扶光課業(yè)的教導(dǎo),兩人每日車上共處的時間,大半都花在了太子殿下單方面的歷年行卷精講上。

    這也讓同行的汝南王很是哀怨,他準(zhǔn)備了一肚子的話要在路上和太子堂弟說道,誰知都快走到京城了,聞承暻都一點兒機會也不給他,似乎完全不好奇他從陳豹那里套出來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一樣。

    *

    離京城還有百余里的時候,隊伍在附近的驛站停下來休整,將壓箱子底的各色儲君儀仗都翻了出來。

    只因京中快馬傳來消息,興平帝親自率領(lǐng)著文武百官迎出了京城八十里地外,以迎接太子的凱旋,是以接下來的路程他們就不能再這么隨便了,必須一板一眼的按照太子正式出行的規(guī)制來。

    翌日,聞承暻換上了莊重肅穆的太子朝服,玄色冕旒輕垂的珠簾隔絕了他人的視線,在教人無法窺視儲君容顏的同時,也無形中拉遠了他與所有人的距離。

    作為沒資格參與大場面的芝麻官兒,蕭扶光還是第一次見到太子這么莊重的打扮,新奇之余,又不得不感嘆本朝太/祖定下嚴苛服制禮儀時的高瞻遠矚——明知道還是同一個人,可換了這身皮之后,聞承暻馬上就從那個絮絮叨叨功課的太子殿下,變得凜然不可侵犯了起來。

    見蕭扶光呆愣在原地,聞承暻端坐在車里,伸手招呼人過來,太大的動作容易弄皺衣服,因此他只能半抬著胳膊招手,看上去怪異又滑稽。

    看著太子一手挽住寬大的衣袖,一手半舉著招呼人的模樣,蕭扶光沒來由的想到了前世常常在店鋪柜臺上看到的傻乎乎的招財貓。他差點被自己的腦洞逗到笑出聲來,之前那點亂七八糟的小想法也瞬間煙消云散。

    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蕭扶光御馬走到太子的車架前,彎起一雙貓兒眼:“您找我有事兒?”

    聞承暻便笑:“怎么好好的今天又騎上馬了?陛下他們在二十里外呢,等快到了你再換出來也不遲。”

    他為了應(yīng)對天子親迎的大場面換上朝服,蕭扶光自然也不能幸免,但侯世子朝服的莊嚴程度和太子的比起來完全是灑灑水,即便頭上頂了個七梁冠,也一點都不妨礙蕭世子的自由活動。

    聽出來太子有邀請自己上車的意思,蕭扶光敬謝不敏,丟下一句:“常喜公公天沒亮就起來熨的衣服,臣粗手笨腳的,可不敢進來給您弄皺了”后,就很沒良心的騎在馬上顛顛兒跑遠了。

    感受到太子不善的目光,蹲在車角落里時刻惦記著給他捋順衣服皺褶的常喜:……

    好心沒好報,說的就是我小常子。

    自從撞上了蕭世子,常喜簡直一天比一天悲憤。

    *

    天子親迎,可不是兩方人馬停下車見見面說說話那么簡單。

    三四里開外,蕭扶光就瞥見了遠處高搭的彩棚,他連忙改馬換車,蹭到靖遠侯的車里整理衣服。

    蕭伯言實在看不過眼他這般規(guī)矩散漫的模樣,有心想要教訓(xùn)幾句,卻又想起一路上太子縱容的態(tài)度,忍了又忍,終究是將沖到喉嚨口的爹爹不休給咽了回去——

    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冷眼旁觀,正直的靖遠侯認為,太子看重的或許正是兒子天然去雕飾的品性,所以才會潛心教導(dǎo),希望將他雕琢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能被未來的天子親自教誨,是蕭扶光前世修來的福分,蕭伯言不想破壞兩人之間君臣相得的默契,是以不敢再對長子有更多額外的約束。

    不懂老父親糾結(jié)的心思,蕭扶光卡著點整理好衣冠,隊伍就停了下來——他們已經(jīng)到了天子跟前。

    這樣的場合,除開那對至高無上的父子,其他人都只是陪襯。

    雙手扶起大禮參拜的太子,本來還興高采烈的皇帝,在看到兒子消瘦了許多的身形后,眼眶登時紅了一圈,雙手緊緊握著兒子的臂膀,翰林們擬好的場面話被他忘了個精光,最終只吐出來一句:“瘦了,還是瘦了。”

    比起失態(tài)的皇父,聞承暻的養(yǎng)氣功夫顯然好上許多,即便心里有著同樣的觸動,他依舊能溫和的快速寬慰好父親,將儀式引回到正軌上來。

    有禮部操刀,接下來的儀式都很順利,上告天地完畢,眾人都飲了祭酒,興平帝將兒子領(lǐng)上自己的龍輦,一馬當(dāng)先回了皇城。

    至于其他人,跟在御輦進了京城大門之后,便也分散開來各自回家休整,待次日進宮領(lǐng)宴。

    *

    一回到侯府,蕭扶光就成了金疙瘩,被趙明珠撲上來抱在懷里,摩挲打量個不停,嘴里一會兒“我兒瘦了”,一會兒又是“我兒身量又長了些”,一屋的丫鬟婆子也都附和個沒完,完全沉浸在大少爺回家的喜悅里。

    只是他們母子情深,被晾在一旁的靖遠侯就有些尷尬了,清了清喉嚨,蕭伯言試圖找回大家長的威嚴:“下個月他就二十了,哪里還會再長高。再說了,這么大的小子,你還抱抱捏捏的,像什么樣子。”

    他不說還好,一說話就讓趙明珠想起當(dāng)初正是他支持兒子出使的,登時狠狠地瞪了過來,埋怨道:“他就是活到一百歲,那也是我趙明珠的兒子!我不心疼他,難道還指望侯爺您來疼?”

    “你!”

    被老妻當(dāng)著一屋子下人和兒子的面懟回來,蕭伯言難免面子上掛不住,站起身來剛想發(fā)作,卻又在看見侯夫人眼眶里正在打轉(zhuǎn)的淚水時軟了下來,周身氣勢一弱,坐回椅子上悶悶的喝茶。

    趙明珠才懶得和他計較,將兒子擁到榻上坐好,半點不問他是怎么立下的大功勞,反而揪著生活瑣事細細的問了個遍,簡直恨不得連蕭扶光的一日三餐都打聽出來。

    在聽到他們趕路時沒有地方睡,只能睡在野地的帳篷里時,趙明珠忍了半天的眼淚還是撲簌簌流了下來,哭著道:“你從小只要睡的床稍微硬一點,就顛來倒去的連夜睡不好,為娘的都不敢想你這些天究竟是怎么過來的!”

    其實急行軍那會兒,他每天都累個半死,坐著都能睡著,哪里還能有擇席的毛病。不過道理歸道理,趙明珠知道了實情只怕會哭得更慘,所以蕭扶光明智的選擇了閉嘴,從青言手里接過帕子,為母親輕輕拭淚。

    母子二人又好生敘了一番話,丫鬟通傳說少爺小姐們求見,靖遠侯夫人的眼淚便適時收了起來,正色道:“讓他們進來。”

    來人正是蕭扶光的弟弟妹妹們,趙明珠只生養(yǎng)了他一個,靖遠侯膝下卻并不荒涼,一共有三子二女。

    除了蕭扶光這個例外,侯府的下一代皆是從“云”字輩取名,分別是云升云起兩位少爺,云容云舒兩位小姐,其中只有云升、云容同母。

    他們都換上了見客時才穿的大衣服,恭恭敬敬地向遠方歸來的父兄請安。

    蕭伯言和幾個孩子相處不多,此時板著面孔作出一副嚴父的模樣,問了兒子們幾句功課,又關(guān)懷了一番女兒們的身子骨,就再也找不出別的話來,只好繼續(xù)端起茶碗。

    還是趙明珠看不下去,指點兩個庶女:“容丫頭,你不是帶著妹妹做了些針黹要送給父親嗎?怎么不趁著現(xiàn)在拿出來給大伙兒也瞧瞧。”

    得了嫡母的指示,蕭云容羞怯的捧出一雙靴子,遞給父親:“女兒們新學(xué)了做鞋,便試著給爹爹做了一雙。”

    蕭云舒也從丫鬟手里接過一雙青緞小靴,舉到一旁吃瓜的蕭扶光身前:“我們也給大哥做了一雙,繡的都是從湖筆姐姐那里拿的您喜歡的花樣子,只是手藝粗糙了些。”

    完全沒想到自己也有份,蕭扶光起身接過那雙鞋,見其針腳細密,不起眼的地方都繡上了精致的花樣,顯然是花了大功夫的,當(dāng)下驚喜地感謝:“這般好手藝,外面可買不到,真是辛苦兩位妹妹了。”

    “大哥哥嚴重了。”接話的居然是一貫怯懦的云容,她仰頭看向長兄,大眼睛里寫滿了崇拜,“您是救國救民的大英雄,您要是喜歡,別說是一雙鞋,就算是一百雙,我們也做的心甘情愿。”

    好家伙?

    就說為什么一貫不親密的妹妹們居然還能想到給他做鞋,原來是因為有了英雄濾鏡啊。

    蕭扶光心中好笑,又擔(dān)心向來不服氣自己的二弟眼熱,誰知蕭云升竟在這時候走了過來,遞過一卷書,語氣有些不自然:“有好事者整理了你歷年的詩文,編了本集子,如今在京中火熱的很。”

    很明顯,他手中拿著的就是那本詩集了。

    雖然有些莫名,蕭扶光還是給面子的接過了那卷書,然后就聽到素來心高氣傲的二弟低低的說了句:“寫得挺好的,大哥。”

    ……

    接下來的家宴,幾位姨娘也都有出席,蕭伯言更是當(dāng)仁不讓的坐了主位,但整場宴會的焦點始終只有一個,那就是從柔然歸來的大英雄——蕭家大少爺扶光是也。

    就算努力說服自己,蕭扶光還是很不習(xí)慣被弟弟妹妹們簇擁著問東問西,只好敷衍了幾句,又再三保證等有空之后會給他們細細講述這次經(jīng)歷,才終于得以脫身,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小院。

    湖筆和絮紙迎上來,一番廝見過后,兩人擦著眼淚替他張羅好洗澡水,將胰子和澡豆放到伸手可及的地方,便催著他去洗澡:“一路上風(fēng)塵仆仆的,趕緊泡泡熱水松散一下。”

    蕭扶光是不習(xí)慣讓侍女服侍沐浴的,獨自去了屏風(fēng)后面,將自己沉到水里,只露出個腦袋來,笑道:“還是姐姐們知道心疼人,我早就想好好泡個澡了。”

    可惜出門只能帶小廝,昔墨幾硯那兩個毛小子,哪里會有大丫鬟們細心。

    想到昔墨他們,蕭扶光才發(fā)現(xiàn)回府之后就沒見到他倆了,又問:“昔墨幾硯去哪兒了,一整天都沒見到。”

    湖筆正在屏風(fēng)外面收拾他丟出來的衣服,聞言噗嗤一樂:“他倆一回來就被小子們圍住了,非要他們說說在蠻子那邊的見聞。少爺您是不知道,他們兩個,如今可是小子堆里的大英雄呢。”

    大英雄?

    蕭扶光緩緩沉到水底,吐出一串不好意思的小氣泡。

    我也是大英雄了啊……

    嘿嘿。

    無人在意的角落,安靜了許久的系統(tǒng)電子屏上快速的閃過幾道微藍的電弧,竟流露出幾分歡快的意味。

    *

    有人歡喜,也就有人愁。

    靖侯一家其樂融融,京城的另一個角落,卻有人夜不能寐。

    長春宮,林賢妃的宮室,如今正是死寂一片。

    一百二十支大蠟燭將主殿妝點的恍若白晝,宮人來來往往,卻沒有人敢發(fā)出一點兒聲音,燭光映照在枯坐的賢妃臉上,襯得她仿佛是一尊打扮華貴的蠟像,精雕細琢,卻又形容枯槁。

    直到有宮人從外面進來,匆匆地腳步聲帶來了些許人氣,那宮人一路小跑到了賢妃身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道:“陛下留了太子一道用膳,讓娘娘不用等了。”

    他話音剛落,本就安靜的宮室,更是寂靜的仿若死地一般,宮人們各個低垂著腦袋,袖手站在當(dāng)?shù)兀髿舛疾桓掖宦暋?br />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得林賢妃慘笑一聲,開口自嘲道:“罷了,罷了……”

    她的聲音如泣如訴,帶著深深的不甘與幽怨,消散在漆黑的秋夜里,讓每個聽到的人都無端打了個寒顫。

    她的奶嬤嬤看著心疼,過來扶著她的肩膀安慰:“娘娘,陛下今日大喜,一時高興,忘了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哈哈哈哈哈哈……”林賢妃就好像聽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話一樣,突然大笑出聲,猛地抬頭,狠狠地盯著惴惴不安的奶娘,“忘掉他兒子的忌日,這叫人之常情?!”

    在紅顏衰老之前,林賢妃也曾經(jīng)是寵冠后宮、與皇帝有過兩情繾綣時光的小女兒,那段獨寵的日子里,她陸續(xù)生下了三、四、五三位皇子,卻只有兩位長大成人。

    而四皇子的忌日,就在今天。

    以往興平帝不管有多少寵愛的嬪御,在這一天的時候,都會來到她的宮室,和她一起悼念那個早夭的孩子。

    但是這一回,他讓自己不用等了。

    因為他,要給更有出息、更受他喜愛的兒子接風(fēng)……

    他們父慈子孝,縱享天倫,可我的孩子呢?

    從長埋地底、被父親淡忘的旪兒,聯(lián)想到自虢陽回來就舉止怪異、經(jīng)常半夜驚醒大喊有人要害他的旬兒……

    憑什么我的孩子一個個死的死、傷的傷,別人的孩子卻能風(fēng)光的站在高處,輕松的擁有他們終其一生都無法擁有的東西。

    比如權(quán)力,比如父愛。

    林賢妃越想越不甘心,以“賢”為號的她,此時的臉上再也找不出一絲賢良端莊的痕跡,反而更像是來自地獄的索命惡鬼般,時刻準(zhǔn)備著擇人而噬。

    長春宮內(nèi)侍奉的宮人各個死死地盯住腳背,生怕成為主子的出氣筒,幸而這時候外面太監(jiān)拉長的通傳聲解救了他們:

    “淑妃娘娘到——”

    不等林賢妃說話,張淑妃,原本的張婕妤,她在平安生下一對龍鳳胎后便被加封為淑妃,如今是當(dāng)之無愧的后宮第二人。

    此時塔言笑晏晏的走了進來,遙遙的沖賢妃福了一福,嬌滴滴的開口:

    “臨近中秋,陛下吩咐讓臣妾來操持此次家宴,臣妾從未操辦過這等大事,不知道姐姐這里有沒有什么章程?”

    第54章 隱憂

    第二日便是按部就班的進宮領(lǐng)宴,這場皇家慶功宴規(guī)格極高,陛下親臨,相國作陪,有頭有臉的宗親大臣熙熙攘攘的擠滿了太和殿,各路王爺都來了好幾個,靖遠侯府的門第在其中絲毫不起眼,因此蕭氏父子只得了一個距離皇帝不遠不近的位置。

    不過位置雖然不好,服侍的內(nèi)官們卻分外殷勤。蕭扶光發(fā)現(xiàn)他們父子的席面上除了光祿寺按制準(zhǔn)備的菜品,還有兩樣精致小巧的點心,一看就是宮廷內(nèi)造的出品。

    見他目光掃過那兩盤精致小點,一旁的內(nèi)官忙過來湊趣:“這是奴婢們孝敬侯爺世子的,空腹飲酒傷脾胃,您多少墊吧兩口。”

    這是宮中老江湖慣用的奉承手段。

    歷來宮廷飲宴,光祿寺奉上來的都是寓意吉祥擺盤好看的樣子菜,往往提前一天甚至數(shù)天就準(zhǔn)備好,放在蒸屜上保持溫度,讓人即便匯集了海內(nèi)珍饈,卻也常常因為反復(fù)加熱搞得滋味全無,赴宴的都是貴人,哪里吃得下這些味如嚼蠟的菜肴。

    所以機靈的內(nèi)官們會提前為貴人們準(zhǔn)備好味道合口卻又不會違制的點心,討好的同時還能得到不少賞錢。但這份讓內(nèi)官主動巴結(jié)面子可不是誰都能有的,至少往年的靖遠侯就從沒混上過。

    蕭扶光用袖子遮住,悄悄遞了一個荷包給那內(nèi)官:“多謝小公公費心,一點小東西,不值什么,您拿著玩兒。”

    那內(nèi)官笑瞇瞇接過去,在手上略一掂量后,笑得更加真切了幾分,又道:“這酒有些涼了,奴婢給您換一壺?zé)岷玫纳蟻怼!?br />
    見內(nèi)官走遠了,蕭伯言才開玩笑道:“多虧沾了世子爺?shù)墓猓瑤资赀^去,為父總算能在宮宴上喝到熱酒了。”

    蕭扶光臉一熱,有些不好意思:“兒子也沒想到會有這一遭。”

    他上一次進宮謝恩的時候,還被無故磋磨了一大通,現(xiàn)在居然成了這些眼高于頂?shù)膬?nèi)官們小心奉承的對象。這落差實在太大,蕭世子一時間還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

    “那你可得習(xí)慣了。”靖遠侯臉上仍是一本正經(jīng),實際上卻在小聲告誡他,“世人大多趨炎附勢,你年少功高,正是前途無量的時候。會對你改換顏色的,又豈止是內(nèi)官們而已。”

    諷刺的是,他話音剛落,右邊桌上的幾個官員便沖著這邊舉杯,自來熟的和蕭扶光攀談:“都是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世子一路舟車勞頓,還能如此容光煥發(fā),可見此言不虛。”

    說話的是居中坐著的一人,應(yīng)當(dāng)是這桌地位最尊者,剩下兩人一左一右襯在兩邊,也都是笑意盈盈。

    可惜他們多少有點媚眼拋給瞎子看,蕭扶光一個人都不認識,只笑著隨口答應(yīng)了兩句,就轉(zhuǎn)頭繼續(xù)與蕭伯言小聲蛐蛐:“陛下怎么還不過來?”

    他別扭的偏過腦袋,堅決不肯再給那桌人任何眼神。

    這個時代沒有越過老子找兒子的道理,一個小內(nèi)官要巴結(jié)他,都知道要先提侯爺再提世子,蕭扶光可不相信官場里的大人反而會不懂其中的門道。

    看到兒子這番明顯失禮的舉動,靖遠侯只是一笑,顯然是默許了他的小小放縱。

    *

    眾人在大殿里又苦等了小半個時辰,桌上的菜品也快要涼透了的時候,興平帝終于姍姍來遲。他倒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身后還跟著太子和汝南郡王兩個,剛好填了上首空出來的三個位置。

    因著今日本就有為太子接風(fēng)的意思,所以這次便由懷王領(lǐng)杯,眾人向興平帝齊聲恭賀,龍顏大悅的皇帝將杯中佳釀一飲而盡,朗聲給眾人賜座。

    懷王素來是個會說話的,剛坐下便又說了幾句俏皮話,將興平帝哄得眉開眼笑的,示意小黃門將自己席面上的幾道菜端給他,大笑道:“只有吃的才堵得上你那張嘴!”

    陛下賞菜,是極親近的行為,聞承晏利落地起身謝了恩,不著痕跡地掃了眼底下的諸位大臣后才款款落座。

    坐在他旁邊的汝南王看不過眼,小聲嘟囔了句:“德性!”卻被汝南王世子瞪了一眼,只好悻悻的閉上了嘴。

    不過不論懷王再怎么搶風(fēng)頭,這場宴會的主角始終還是太子。

    酒過三巡之后,興平帝站了起來,眾人的談笑聲為之一靜,緊跟著他的動作紛紛起身。然后便見到大雍的九五之尊,擎了手中杯盞,親自向太子祝酒:“多虧我兒當(dāng)機立斷,縱橫捭闔,才能有如今北疆平定、邊夷臣服之盛世。”

    “得此太子,實乃我大雍之幸。”

    眾人亦齊齊拜倒,轟然應(yīng)道:“實乃大雍之幸!”

    隨大流飲盡了杯中物,蕭扶光偷偷看向上首的聞承暻,卻見他面容沉靜,不驕不躁,似乎并不為朝臣山呼海嘯的恭賀贊嘆所動。

    雖然知道太子一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時隔許久,再次見到他這般仿佛萬物不縈于懷的神仙模樣,蕭扶光仍是止不住的有些心里發(fā)悶。

    就在他陷入莫名悲觀的情緒中時,聞承暻就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一般,竟也向這邊望了過來。

    蕭扶光來不及移開眼神,猝不及防與太子的目光撞了個正著,便見對方神色陡然一松,沖自己遙遙舉杯示意。蕭扶光也一樂,連忙摸起案上的杯盞敬了回去。

    今日盯著太子的人何其之多也,兩人的互動雖然不過是數(shù)息之間,卻也被許多人看在眼里。

    不光是席上眾人的目光更加熱切,就連興平帝也頗有興味地道:“靖侯世子過來給朕瞧瞧。”

    皇帝親自發(fā)話,蕭扶光當(dāng)然是忙不疊地出列,被小黃門帶到桌案前大禮參拜:“太官署令蕭扶光,參加陛下。”

    見他舉止大方有禮,毫無初次御前奏對的慌張,興平帝心里對他的評價又高了幾分,溫聲給人免了禮,又道:“蕭卿亦是平蠻的首功,太子對你可謂是贊不絕口,屢次要推你做他詹事府的洗馬。只是朕看你年輕,恐有傷仲永之嫌,想讓你在六部多歷練兩年,不知蕭卿自己心屬何處啊?”

    其實這話是聞承暻昨晚和他說的,興平帝將鍋攬到自己身上,顯然是不想兒子和未來的得力干將因為封賞之事離心。

    蕭扶光不知道其中的隱情,但他對自己幾斤幾兩是心里有數(shù)的,能在六部輪轉(zhuǎn)積累經(jīng)驗,是對現(xiàn)在的他再好不過的歷練。

    于是他幾乎不假思索,朗聲回道:“謝過太子殿下美意,只是臣年輕識淺,不敢忝列尊位。”

    見他答應(yīng)的這么干脆,興平帝怔了一下,轉(zhuǎn)頭去看太子,卻見聞承暻幾不可見的朝自己挑了一下眉,似乎在說“早告訴你了”。

    他心里好笑,看向蕭扶光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親近,笑道:“既如此,卿就先好好做你的太官署令吧。”

    蕭扶光謝了恩,又飲了陛下欽賜的御酒,才被小黃門重新帶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離得太遠,靖遠侯聽不清他們的對話,見兒子回來之后神色自若,一顆心才放了回去,低聲道:“回去再說。”讓周遭那些若有似無的試探目光好沒意思的縮了回去。

    *

    散場之后,拒絕了不知道多少同僚的盛情邀請,從來沒有這么受過歡迎的蕭家父子終于突出重圍,坐到了回府的馬車上。

    一路寒暄過來,蕭扶光笑的臉都僵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嘆道:“這還真是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他這話說得不倫不類,蕭伯言也懶得糾正,他仍想著席上的見聞,擰著眉頭叮囑兒子:“陛下現(xiàn)在一心捧著太子,為父卻只怕是過猶不及。日后你跟在殿下身邊,行事需要萬分謹慎。”

    見蕭扶光似有不解,他又解釋:“你涉世尚淺,哪里能明白這朝堂的風(fēng)云變幻,云譎波詭。”

    “太子得陛下信重,又屢立奇功,儲位看似穩(wěn)如磐石,卻也藏著莫大的隱患。”

    “這其中頭一個不妥之處,就是他與這天下清流不睦啊。”

    宦海浮沉廿許年,靖遠侯太清楚那群文人栽贓嫁禍、羅織罪名的手段了,他們或許在太子身上討不了好,但太子身邊的人呢?

    如今蕭扶光已經(jīng)被陛下金口玉言打上了太子的標(biāo)簽,那些人說不定早已在暗中窺伺,要從他這里入手,狠狠咬下太子一塊肉來……

    看著長子似懂非懂的懵懂眼神,蕭伯言適時的止住話頭,強自按下了心頭的隱憂。

    *

    父子倆一回來,就見趙明珠一臉不耐的坐在靖侯書房里,顯然已是等候了多時。

    蕭伯言仔細回想了一圈,還是不知道夫人在惱怒些什么,只能硬著頭皮賠笑:“夫人有什么事大可讓下人通傳一聲,怎么自己親自出來了。”

    因為蕭扶光去北疆的事情,他近來在趙明珠面前一直有些氣短,生怕她又要當(dāng)著兒子下自己的顏面。

    幸而侯夫人要找的另有其人,此時她柳眉一豎,將手里一封帖子重重的拍在了桌上:“曹家單給期年一人下了帖子,約他上門赴宴,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兩家再怎么不是通家之好,也沒有撂開尚在朝中的靖遠侯,單單只與蕭扶光一人來往的道理。

    曹家這是明擺著不把侯府當(dāng)一回事啊。

    蕭伯言神色也凝重起來,拿起那帖子翻了翻,才露出一個笑:“夫人誤會了,曹家這是邀期年去詩會呢。曹相素來愛和年輕人詩文唱和,近來又搞了個一月一聚的雅集,在京中青年才俊中名聲頗盛。”

    又玩笑道:“左仆射人老心不老,喜歡在少年人堆里打混,本侯這把老骨頭可摻和不了。”

    知道是自己誤解了,趙明珠才收起怒色,轉(zhuǎn)頭又擔(dān)心起兒子:“那老匹夫與咱們家素?zé)o來往,現(xiàn)在巴巴的來邀你,估計也沒存什么好心,要不咱們還是別去了吧?”

    蕭扶光從她拍出那封帖子起,眉頭就一直沒松開,皺得死死的,此時也只是道:“曹相盛情,兒子怎好推拒。到時略坐坐就回來,也不耽誤什么。”

    趙明珠還想說些什么,卻被蕭伯言一個眼神制止,只能眼睜睜看著蕭扶光大搖大擺的出去了。

    回到小院,蕭扶光立馬讓人將昔墨幾硯兩個喊過來,問道:“今天曹家人遞過來的帖子,是誰給夫人的?”

    按理來說,他和靖遠侯人情往來的帖子,都應(yīng)該直接由外門上的清客代為保管,只有女眷的帖子才會遞到二門里。

    他不反感趙明珠干涉自己的交游往來,卻十分惡心有人拿他的消息去給母親賣好。

    昔墨見他臉色陰沉,默了一下,才小心的回道:“外面的帖子一貫是先遞到王元甫那里,但其他經(jīng)手的人也有兩三個,小的也不清楚究竟是其中哪一個干的……”

    這些人都是府上幾輩子的家生奴才,對侯府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但對他這個世子的態(tài)度就很耐人尋味了。

    蕭扶光不信他們也敢把靖遠侯的帖子遞到趙明珠面前去,這分明就是在把他當(dāng)成沒長大的孩子一般糊弄。暗中記下這幾個眼里沒主子的奴才名姓,蕭世子打定主意要找個時候好好發(fā)作一回。

    不過現(xiàn)在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將曹相邀自己赴會一事細細寫成帖子,吹干墨跡后遞給幾硯:

    “你去一趟沐統(tǒng)領(lǐng)府上,他自會知道該如何處置。”

    第55章 暗涌

    曹相爺?shù)脑姇烷_在他京郊一處名喚“煙波盡處”的園子里。與懷王那種即興的集會不一樣,他家的詩會,早就成為了京中的某種定例。

    時人雖以功名為重,卻也愛追捧江南名士把浮云看破、放浪形骸的詩酒風(fēng)流。不過這些人最不把權(quán)貴看在眼里,寧肯固守清寒,也不愿意踏足京城名利場。

    因此,不管時人再怎么欽慕,也只能望洋興嘆。

    偏生曹平芳卻總有本事將這些狂生一一請到煙波盡處,還讓自家門人清客與他們詩文唱和,每月整理成集子散給京中文士傳閱,實在風(fēng)雅已極。

    漸漸地,煙波盡處便成了風(fēng)雅的代名詞,年輕文人也莫不以收到印著“煙波盡”三字花押的箋帖為榮。

    不過,這一切原本都和蕭扶光沒什么關(guān)系。

    在詩詞一道上,他素來有些厚古薄今,打心眼里瞧不上當(dāng)下流行的詩文,對被吹上天的煙波盡詩會就更加沒什么興趣了。

    但他不感興趣的事情,侯府里卻另有一人早已心向往之。

    看著擋在身前的蕭云升,急匆匆準(zhǔn)備出門的靖侯世子只能壓下心中不耐,努力做出兄長的樣子,溫聲問道:“二弟有什么事嗎?”

    臭弟弟,有話就快說,你哥哥我可要遲到了!

    這一回蕭云升的態(tài)度卻是罕見的恭順:“愚弟今早聽管家提起,兄長接到了煙波盡詩會的帖子。您現(xiàn)在是要赴會嗎?”

    他在蕭扶光面前陰陽怪氣慣了,還是頭回這么好聲好氣的說話。對方還未搭腔,他自己倒先臊得滿臉通紅。

    就算前幾天剛收到過臭弟弟送的禮物,但蕭扶光還是更習(xí)慣他鼻孔朝天的德性,此時頗不適應(yīng)地看了對方一眼,耐著性子回答:“正是,二弟是有什么事嗎?”

    他的態(tài)度與以往并無不同,還是那副他自己都覺得假的“好大哥”模樣,虛偽的一點兒都不走心。

    要說蕭云升以前,最恨的就是他大哥這副表面永遠和和氣氣、實際上卻把自己當(dāng)成跳梁小丑的死樣子。但今時今刻的蕭云升,眼前早被蒙上了一層英雄濾鏡,蕭扶光不過隨口的一句敷衍,落到他眼里,就成了大哥絲毫不計較往日齟齬,還在耐心的關(guān)懷自己。

    面對完人一樣的兄長,蕭云升愈發(fā)自慚形穢,卻又對接下來的請求更有把握。

    他腳尖不安分地動了動,試圖讓態(tài)度更自然一點,壯著膽子提了一句:“愚弟欽慕六槐先生已久,聽聞他正在煙波盡處做客……”

    搞半天,原來是追星的小迷弟想趁此機會去線下見愛豆啊。

    看著說完話之后,羞窘到頭頂都冒熱氣的二弟,蕭扶光莞爾,示意昔墨再去傳一輛車過來——好心答應(yīng)是一回事,他可不想和臭弟弟坐同一輛車。

    直到下人把車馬都套好駛到面前了,蕭云升才反應(yīng)過來,大哥這是同意帶自己一起去了。當(dāng)下高興地大喊一聲:“多謝大哥!大哥最好了!”

    又興興頭頭地躥上車去,半點看不出先前的窘迫。

    前面的馬車上,“最好的大哥”也沒忍住笑了出來,有些感慨:“還是個小孩子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五柳先生他倒是聽說過,這個六槐先生又是個什么勞什子?

    *

    煙波盡處。

    托好事者攢的那本詩集的福,蕭扶光驚訝的發(fā)現(xiàn),他如今在京城詩壇竟然還小有名氣。光從門口一路走來,他就聽到了好幾個人在大聲討論自己的詩。

    路上遇見的人,大半蕭扶光都不認識,偶爾有幾個眼熟的,見到他身前有相府的仆役引路,也識趣地不過來打擾,只是相視點頭一笑便罷。

    即便每個月都大費周章的籌辦詩會,作為主人家的曹相爺卻并不怎么出來應(yīng)酬,經(jīng)常只在煙波盡處的一處水榭里獨坐。

    今日他見蕭扶光,便也是在這處水榭里。

    離水榭還有兩丈距離的時候,蕭扶光身前引路的仆役便換成了個穿著青緞?wù)鋱A領(lǐng)袍的小廝,通身的打扮一看就是近身伺候主子的。

    粗使的仆役不便出現(xiàn)在主人眼前,這是世家大族常有的體統(tǒng)。但同樣,不讓粗使下人待客,也是世族間往來應(yīng)該有的禮數(shù)。

    收到一個不輕不重的下馬威,蕭扶光心中冷笑,神色不改的跟著那個新?lián)Q上來的小廝步入水榭之中,進來后又接連穿過數(shù)道紗簾和折門,才終于到了曹相燕居的所在。

    與京中權(quán)貴豪奢的作派不同,煙波盡處被裝飾的一派古拙天然,處處都彰顯了主人家出眾的審美意趣。

    曹相在這里的住處也是古意十足,內(nèi)中不置桌椅等物,只擺著幾個蒲團和矮幾,掛了幾幅名家畫作。

    此時屋中并無陪客,僅曹平芳一人盤腿坐在當(dāng)中,見客人到了也不起身,只笑道:“世侄倒讓老夫好等。”

    蕭扶光出門前被耽擱了一會子,到的的確有些晚,干脆利落的賠了個不是:“是小子無狀,還請相爺海涵則個。”

    曹平芳笑著將人讓到矮幾前坐下,又親自煮水沏茶,似乎有些不滿他客氣的稱呼:“我與乃父相交多年,你又何必如此生疏。”

    一邊說著,一邊將新沏好的茶水遞過來:“家下人自焙的老壽眉,嘗嘗合不合口。”

    蕭扶光接過茶盞,觀其湯色澄黃若琥珀,入口馥郁甘甜,又有微微的棗香,不由贊道:“鮮醇甜長,毫香十足,果然是好茶。”

    見他說得頭頭是道,顯然也是個懂茶之人,曹平芳大喜:“老夫平生最惡京中俗闊之人,茶必雨前,酒必杜康,一味求貴求珍,實在粗鄙至極。”

    都說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飯,曹家光宰相就出了三個,吃穿用度當(dāng)然是一等一的講究。這種幾代人數(shù)百年沉淀下來的從容氣度,是新貴們就算把銀子砸出震天響也難以企及的清雅高貴。

    蕭家同樣也是百年侯府,蕭扶光被耳濡目染熏陶了小二十年,就算說不上精通享樂,但應(yīng)付幾句挑剔的曹相是完全沒問題的。

    曹平芳此時就像是覓得了知音一般,身體略微朝這邊側(cè)了側(cè),向他抱怨起自己在林相府中受到的慢待:“別看林相長的仙風(fēng)道骨的,那可真不是個講究人。上次老夫去他家,端上來的茶,花梗子都沒挑干凈呢。”

    在他眼里,林家完全就是暴發(fā)戶的作派。哪里像他們家,每年窨制花茶的時候,都是拿最好的白絹裹了香花放到茶葉里,只取其香氣而不損茶葉本味。

    但曹平芳說這番話的目的也不單純是抱怨,反而更多是用來與人拉近距離的手段。畢竟兩人是頭回見面,身份年紀(jì)相差懸殊,一時間也熱絡(luò)不起來,他主動說點兒另一位大人物的閑話,也是希望能讓面前的小輩不要太過拘束。

    明了他話中深意,蕭扶光從善如流,也跟著說了些有的沒的閑散話,還改口稱呼其為“世叔”。

    寒暄到現(xiàn)在,就算曹平芳開始存了些輕視之心,此時也不得不承認蕭扶光并非他所以為的莽撞武夫一流,不由感慨:“太子殿下果然是巨眼識英豪,若不是他,恐怕你在禮部還不知要蹉跎到什么時候。”

    一想到這樣的人才竟然是從自己轄下六部出去的,曹平芳實在扼腕,又交代,“去了東宮詹事府,若有不懂不會的,只管來問我。”

    蕭扶光一愣,笑回道:“原來世叔也不知情。前日小侄御前奏對,便已回了陛下還想在六部多歷練幾年,暫時并無進詹事府效力之心。”

    “只怕小侄接下來還得叨擾世叔些許年月,還請您莫要棄嫌才是。”

    御前和東宮的人口風(fēng)都嚴,曹平芳也是聽他說后才知道他竟然不肯去聞承暻身邊,登時驚訝道:“你不去東宮?!太子竟然舍得。”

    蕭扶光神情一變,正色回道:“柔然之事皆為太子籌謀,小侄被迫卷入其中,能全身而退已是僥幸,如今哪里還敢再攀附東宮。”

    這話里全是直白的埋怨,實在是不妥當(dāng)?shù)暮堋5幌氲秸f話之人都還沒到加冠的年紀(jì),少年人一時血氣上頭說出些氣話,倒也合情合理。

    曹平芳一哂,做出溫和長者的姿態(tài)好言寬慰了幾句,才讓下人帶蕭扶光去詩會的地方,又道:“那里都是你們年輕人喜歡的東西,你且去好好松散一二。”

    眼見著人都走遠了,他身后簾子里轉(zhuǎn)出來一人,沖他笑道:“看來這滑不溜丟的德性是靖侯府里的家傳,老子滑得跟條泥鰍似的,兒子也沒好到哪里去。”

    “莫要掉以輕心,太子對這小子分外不同。”揮手示意來人坐下,曹相早已收起了先前的溫和神色,此時一臉凝重,“他剛才故意撇清關(guān)系,多半是不想老夫再繼續(xù)問下去。”

    “要知道,你的那個好侄子,現(xiàn)在還是音訊全無啊。”

    聽他提起陳豹,陳瑛——江南陳家的家主,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強笑道:“就算你想問,那蕭家小子也未必知情。”

    “他不知情還好,若是知情……”

    湖面上來的微風(fēng)輕拂而過,吹動水榭的紗簾,光線明明暗暗交替打在曹平芳臉上,襯得這張已過不惑之年卻仍保養(yǎng)得宜的面龐顯出了幾分可怖。

    “那就休怪老夫,不肯放過他了。”

    *

    而剛剛步出水榭的蕭扶光,還未來得及與湊過來的熟人打招呼,腦海里卻突然響起暌違已久的冰冷機械音:

    “【系統(tǒng)任務(wù)發(fā)布】

    【任務(wù)等級】:強制任務(wù);

    【任務(wù)內(nèi)容】:請前往曹相府邸,解救被幽禁的周皓卿(六槐先生);

    【任務(wù)時間】:一個月;

    任務(wù)倒計時已開啟,請宿主盡快完成。”

    第56章 封賞

    被突然發(fā)布的強制任務(wù)嚇了一跳,蕭扶光沒好氣地在腦海里懟系統(tǒng):【才消停了幾天,你又開始了是吧。】

    因為在太子身邊積累了海量的生命值,在小美也美滋滋榮升四級后,一人一統(tǒng)便立下君子協(xié)定,除非有人性命攸關(guān)必須要相救,否則就暫時不要發(fā)布系統(tǒng)任務(wù),以免耽誤他的正(做)經(jīng)(作)事(業(yè))。

    小美也很委屈:【強制任務(wù)發(fā)不發(fā)布又不是我能決定的。】

    敏銳地捕捉到它話中的漏洞,蕭扶光迅速反問:【不是你的話,那強制任務(wù)是誰發(fā)布的?】

    靠……

    不小心露出破綻的系統(tǒng),在宿主腦海里心虛地吹起了口哨。

    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它時不時的裝死,蕭扶光在心里翻了個白眼,決定先找個認識的人打探一下六槐先生的事情。

    結(jié)果想什么來什么,不用他特意去找,禮部尚書家的小公子虞川梧便朝他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打招呼:“好你個蕭期年,剛才我喊了老半天,你小子倒好,連個頭都不抬。”

    說起虞川梧,倒也是個妙人,他明明老早就考中舉人,卻并不肯做官,也不愿意繼續(xù)參加會試,反而與蕭扶光、聞明鈺這些京中公認的紈绔子弟之流玩得不亦樂乎。如今他能來煙波盡處,多半也是沾了有個尚書父親的光。

    回京之后,蕭扶光還沒專門見過這些老朋友,此時忙作了個揖,笑道:“適才出神,竟怠慢了秋實兄,實在罪過、罪過。”

    虞川梧輕巧地側(cè)身避開他的禮數(shù),反過來行了個夸張得多的揖禮,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呢,你可別害我啊!如今你可是大英雄,哪里用給我賠不是。”

    哪里有那么夸張,蕭扶光剛想吐槽他的小題大做,卻注意到的確有不少人正若有似無地打量這邊。

    ……

    將人拉到一處偏僻的地方,借著假山遮掩住身形,蕭扶光這才有心情與人敘舊。

    虞川梧便道:“明鈺念叨了好久,說等你回來后兄弟們定要一聚,誰知你如今是個大忙人,竟抽不空來見我們。”

    想到自己為了早些完成太子布置的功課,的確回絕了聞明鈺的帖子,蕭扶光心虛的摸了摸鼻子,找補道:“這陣子家嚴盯得緊,實在是空不開手來……”

    “嘁——”虞川梧用長長的噓聲回答了他,并且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謊言,“太子殿下讓我父親整理近十年各地的行卷,可他老人家哪有時間做這些啊。殿下親自交代的事情,又不好假手旁人。”

    “蕭期年,你要不猜猜,這些天你看的卷子,都是哪個倒霉蛋整理的。”

    他這飽含怨念的指控,蕭扶光實在是始料未及,當(dāng)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再加上被人道破太子給自己開小灶的事情,竟然讓他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

    還是虞川梧大方的放過了他,又安慰道:“放心好啦!殿下的事情,我家從來都是守口如瓶,絕不會漏出去讓你難做的。”

    確實挺守口如瓶的,兩人相識這么久,蕭扶光還是頭回知道禮部尚書與太子的關(guān)系竟然如此親近。

    這樣想想,太子安排他留在禮部,其實也是用心良苦的吧……

    蕭扶光臉上莫名一熱,連忙晃晃腦袋,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通通甩了出去。

    既然都是同路人,也用不著再試探了,他單刀直入問道:“聽說曹家請了個叫六槐先生的上門做客,我那二弟哭著喊著都要過來見他,這人究竟是個什么來頭?”

    想到曹家的惡心行徑,虞川梧不屑地撇了撇嘴,壓低了聲音悄悄告訴他:“都是些可憐人,不光是這個六槐,曹家養(yǎng)著的其他人也都是一樣。”

    “他們中間,功名最高的也不過只是秀才,甚至有人還是幾十年的老童生。”

    “不是考不上,而是曹家捏著他們一家老小的性命,壓根兒就不準(zhǔn)他們考。還非給人家安上一個不慕名利的狂士名頭。”

    他湊得更近了些,幾乎是用氣聲在蕭扶光耳邊道:“聽我父親說,曹家養(yǎng)著這些人,就是為了給他們家的男丁代筆,會試不好動手腳,鄉(xiāng)試上掙個舉人還不是輕而易舉。”

    突然得知世家大族這等密辛,直到上了回家的馬車,蕭扶光腦子里都是暈暈乎乎的。

    但剛親眼見到偶像的蕭云升興奮不已,根本無心關(guān)注兄長的異狀,小嘴叭叭個不停,瘋狂向蕭扶光安利六槐先生的儒雅風(fēng)流、博學(xué)多才,可堪當(dāng)今文壇魁首。

    可惜蕭扶光對這些都毫無興趣,但他忽然想起一事,向弟弟打聽道:“六槐先生長得怎么樣?”

    蕭云升夸得超大聲:“自然是顏如冠玉,俊逸非凡!”

    就知道是這樣。

    蕭扶光對系統(tǒng)指指點點:【所以受害者那么多,只有長得俊俏的這個才配讓你發(fā)布個任務(wù)。】

    被宿主好一通冤枉,小美覺得自己芯片都氣到發(fā)燙,像素小人瘋狂跳腳:【才不是呢!救人的規(guī)則又不是我定的!】

    【那是誰定的?】蕭扶光迅速反問。

    靠唄,又中計了。

    宿主越來越狡猾,可憐的小美簡直防不勝防。

    小美又想故技重施,靠裝死逃脫來自小蕭的審判。

    可蕭扶光偏偏不給它這個機會,笑瞇瞇地說出了自己的推測:【其實拯救美人只是個噱頭,你想救的應(yīng)該不僅僅是美人吧?】

    面對宿主的詰問,沒用的系統(tǒng)還是貫徹了裝死到底的思路,安靜地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

    對此,蕭扶光也只是一笑,不再強求它的回應(yīng)。

    *

    東宮。

    回京之后,聞承暻又變成了全京城最忙碌的人之一,每天一睜眼看到的就是從御書房送來的各種處理不完的折子。再加上詹事府前些日子跑了幾個經(jīng)年的屬官,少了可以分擔(dān)的人手,即便是政事老練如他,此時也有些焦頭爛額。

    匆匆用完早膳,看到書房案上堆成小山的奏折,聞承暻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是時候再讓他們放幾個人進來了。”

    之前跑路的那幾個屬官,雖然都是被背后家族安排進來的棋子,但耐不住人家是真的好用啊。作為世家大族的旁支庶孽,他們都是從小學(xué)的就是怎么為主家打理文書庶務(wù),活兒干得可謂是又快又穩(wěn)當(dāng)。想當(dāng)初那些人在的時候,自己哪用像現(xiàn)在這般事事親力親為。

    聽到他嘆氣,常喜連忙接話:“奴才已經(jīng)尋摸了幾個人選,待會兒您瞧瞧有沒有合適的。”

    一面又摸出來一張灑金箋紙遞了上去:“名字前面圈了紅圈,都是江南出身的士子。剩下的都是北地和嶺南的。”

    聞承暻接過來,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紅圈,都要被逗樂了:“你這圈兒倒不如不畫,孤連人名都要看不清了。”

    常喜嘟嘟囔囔的辯解:“誰讓還留在京里的進士大半都是江南的呢。”

    會試每三年一次,從上萬名舉子中脫穎而出的進士們,也不是成了天子門生之后就能高枕無憂的。除了前三甲能直接授官外,其他人里面只有絕少數(shù)能夠通過翰林院的考檢成為庶吉士,剩下的便由吏部考校賢愚,賢達者能留任京官,愚者則外放成為某地的父母官,從此再難回京。

    科舉舞弊是大忌,但翰林院和吏部考檢里面能做的文章就多了。如今掌管六部的正是出身江南大族的曹相爺,底下人辦事當(dāng)然也要按著他的喜好,多多的留下江南士子。

    不過即便事實如此,常喜這般夸張地標(biāo)記,多少也是存著點兒上眼藥的小心思。

    聞承暻對他的小九九心知肚明,也不挑破,而是重新細細看了那張單子,點了幾個人的名字,吩咐道:“讓他們先來試試看。”

    見宋如淵也在入選名單里,常喜微微訝異,提醒道:“這一位曾犯了貴妃娘娘的名諱,又與羅家來往密切,奴才擔(dān)心他有些不妥當(dāng)……”

    “難道其他人就穩(wěn)當(dāng)了?”聞承暻輕嘲,“江南的宵小敢如此狂悖,不就是賭孤除了他們,再無人可用嗎?”

    既然江南士族有如此自信,那他為何不將計就計呢?

    聞承暻相信,只有切切實實地接觸過頂級權(quán)力的運作規(guī)律,那些出身寒微、僅憑地緣關(guān)系被籠絡(luò)過去的江南士人們才能明白,究竟應(yīng)該向誰祈求,他們渴望的權(quán)勢與財富。

    計劃歸計劃,在新的屬官到來之前,這些折子還是得他自己看。

    誰知第一封折子就是中書省擬好的封賞,下面還有門下省的批紅。聞承暻看了看,將蕭扶光的名字先圈了出來,笑問道:“今日他去曹家了?”

    常喜看不到折子的內(nèi)容,卻第一時間反應(yīng)過來他問的是誰,連忙回道:“正是呢,聽說曹相還單獨和世子說了會兒話。”

    至于具體談了什么,想來蕭世子會自己告訴殿下,他就沒費心去打聽。

    想到曹平芳近來的動作,聞承暻一笑,想來此人是察覺到了什么風(fēng)聲,才會頻頻出招試探。可惜這一次他要對上的人并不是自己,沖著東宮再怎么使勁兒都只會是徒勞無功。

    這樣想著,聞承暻看向手中折子時的心情瞬間又好了很多,贊了一句:“林相國辦事,果然是滴水不漏。”

    他只略微改動了對蕭扶光的封賞,將光祿寺卿改成了鴻臚寺,又額外注明加封其母為國夫人后,就要將折子合上放到一邊。

    常喜卻期期艾艾的開口:“殿下,中書省擬給小馮將軍的恩封,奴才瞧著不是很妥當(dāng)。”

    您要不再瞅瞅?

    原來中書省給馮修微擬了個郡君的封誥,體面尊榮一點兒都不少,卻與她的軍功毫無關(guān)系。

    對此,聞承暻的反應(yīng)卻是將手中折子繼續(xù)放到一邊,全無再打開修改的意思:“既然她覺得天家無情,那孤總得有成人之美,讓她好好體會體會,什么叫做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馮修微這個性子,若是不磋磨一番,他還真不敢繼續(xù)再用下去。

    常喜不敢再說什么,上前將那封折子妥善的放到了匣子里,稍后自有人取走交由尚書省處理。

    *

    朝廷對外官的封賞還未下來,甄進義卻已經(jīng)得了皇帝的恩旨,穿上了從二品的補服,朱紅色的大褂披在身上,襯得他整個人十分神氣。坐在御馬監(jiān)正堂上,監(jiān)內(nèi)眾人紛紛上前磕頭向他磕頭道賀,甄進義笑瞇瞇地受了,又吩咐徒弟給大伙兒看賞。

    再次珍惜地摸了摸身上簇新的衣服,甄內(nèi)相一臉的志得意滿。不是他眼皮子淺,實在是因為本朝太監(jiān)的天花板司禮監(jiān)掌印,也只是個正三品,他這二品補服的待遇,可是實打?qū)嶉_創(chuàng)了本朝的先例。

    徒子徒孫們當(dāng)然也清楚他因為什么高興,當(dāng)下恭維的話兒不要錢的往外說。在這滿堂喜氣中,他卻覷了個空兒,獨自往太和殿而來。

    太監(jiān)們與外官不同,他們是皇帝的“內(nèi)人”,不像外面的大人們似的,需要一板一眼的與皇帝講禮。這種“不講禮”,一方面是為了顯示內(nèi)官與皇帝的關(guān)系親近,無需計較太多,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禮不下庶人,警示他們要時刻牢記自己奴才的身份。

    所以哪怕是得了興平帝親口加恩的圣旨,甄進義也不用像其他人一樣擺香案設(shè)供桌隆重的謝恩,只需當(dāng)面給皇帝磕幾個頭便罷。

    甄進義到的時候,興平帝剛剛歇完午晌,正是無聊的時候,聽說他來了,連忙高興地宣了人進來,又夸他:“這件衣服倒是襯你。”

    甄進義連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了幾個響頭后,才含著淚道:“實在是陛下天恩浩澤,奴才再想不到這輩子還能穿上二品的補子。”

    說完又是咚咚幾聲叩頭,聲音瓷實的人聽到都牙磣,完全就是老實奴才會有的樣子。

    興平帝以前看重的就是他老實不耍滑頭,所以才敢將事關(guān)身家性命的龍威四衛(wèi)放到他手里。此時叫他起來,又讓人搬了個小腳踏過來,吩咐他坐下。

    看著那個小小的黃檀腳踏,甄進義臉上閃過一瞬間的糾結(jié),終究還是聽話的坐了下去。不過瞧他那虛虛坐在一側(cè)的可憐樣子,只怕跪著還能比這舒服些。

    見他坐下了,興平帝才欣慰道:“太子說北疆之行你也出力頗多,他不好給你請功,但朕向來賞罰分明,當(dāng)然要給你論功行賞。”

    不管十二監(jiān)多風(fēng)光,各監(jiān)掌印的權(quán)勢有多大,但他們始終只是皇帝的家奴,只有皇帝才有處置他們的權(quán)力,就連太子也不好輕易置喙。

    此時甄進義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在聞承暻面前的機靈勁兒,整個人汗涔涔的,小心地應(yīng)對道:“殿下天縱英才,又有麒麟衛(wèi)與馮家軍助力,這才解了柔然之圍。奴才不過被打發(fā)做了幾件雜事,哪里敢邀功。”

    “你是朕調(diào)理出來的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興平帝笑的和氣,眼角眉梢卻流露出幾分帝王才有的威嚴,他半開玩笑道,“若沒有你,承暻那小子能那么容易拿到西陽大營的虎符?”

    看似玩笑的一句話,嚇得甄進義從腳踏上滑了下來:“陛下!”

    他嘴唇徒勞的翕張了幾下,卻找不出話來為自己辯駁。

    見到他的糗態(tài),興平帝哈哈大笑,示意小黃門將他扯到腳踏上坐好,又看向一旁的周進仁:“朕今早上與你打的賭,如今可是誰贏了?”

    周進仁是出了名的不茍言笑,此時依舊跟塊木頭似的,神色不變的答應(yīng)道:“自然是陛下贏了。”

    說完便從袖中摸出一錠金元寶遞了過去,興平帝樂滋滋的收下放好,這才解釋道:“朕今日與周伴伴打賭,提起虎符之事你會閉口不言,還是為自己開脫。”

    被小黃門按在腳踏上,甄進義既不敢搭腔,又不能跪下,只能忐忑不安地抬頭看向皇帝。

    許是覺得敲打的差不多了,興平帝終于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正色道:“你在北疆弄權(quán),是為大事計,為天下計,所以朕非但不怪你,還要賞賜于你。”

    “但你別忘了,你始終是朕的奴才,奴才違令行事,就是背主。”

    這話太重,一時間屋里的奴才從高到低全跪下了,靜領(lǐng)圣訓(xùn)。

    甄進義跪在皇帝正前方,看著不遠處的一點明黃,努力地瞪大眼睛讓自己不要暈過去。屋里安靜地仿佛一根針掉下來都能被聽到,他第一次感覺到,原來衣服也是有重量的,這身今日剛得到的朱紅華服,正沉甸甸、硬挺挺的墜得他直不起腰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帝才終于大發(fā)慈悲的決定放過他:“起來吧。朕也知道,這回同去之人若非太子,打死你也不敢擅作主張。”

    “仁義禮智信,如今還在朕身邊的,就只有你和進仁了。”

    “莫要讓朕失望。”

    深深叩了個頭,任由淚水滲進地上華貴的波斯國毯子里,甄進義收起了先前自以為是的小聰明,真心實意地向皇帝再次叩首。

    退出了太和殿,周進仁親自來送這位共事多年的老伙計。

    兩人都不是話多的性子,一路相顧無言,直到快出宮門時候,甄進義才彈彈衣服,自嘲道:“本以為終于到了能壓你一頭的時候,誰知道竹籃打水一場空,全白忙活了。”

    自打被選在還是太孫的皇帝身邊之日起,他就一直暗暗和周進仁較上了勁,畢竟他可不覺得自己有哪里比不上這個木頭腦袋,偏生主子就是更看重對方一些,甄進義可沒少因此生氣。

    周進仁依舊木著臉,對他的不甘無動于衷,只道:“早和你說過,主子不喜歡心思太多的奴才。”

    “是是是!”聽他又是老一套,甄進義翻了個白眼,“其他人再會辦差,也比不過你一顆忠心奉主。”

    這話他耳朵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有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你心里眼里只有陛下,可我違背皇命,不也是為了陛下的江山和清名。要我像你一般死板的盡忠,我可做不到。”

    “所以你才總是不如我。”褪去木訥的偽裝,周進仁眼中劃過一絲狡黠笑意,“你總是想的太多,但在這宮里當(dāng)差,最不需要的就是主見。”

    ……

    心頭那點兒氣焰被周進仁一口氣吹散了大半,甄進義灰頭土臉的回到他在京中的私宅,小徒弟迎出來之后,發(fā)現(xiàn)他怏怏的之后也只是見怪不怪:“又被周爺爺說了吧,您說您老去招惹他干嘛啊。”

    伸手往這沒大沒小的東西頭上扣了個爆栗,又在徒弟大驚小怪的聲音中粗暴地扯下外袍扔到一邊,被這身衣服刺痛了一路的甄內(nèi)相放松的深吸一口氣,癱倒在里間的榻上,終于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不知道他又在抽什么風(fēng),小徒弟一邊抱怨一邊小心地將地上的衣服撿起來掛好:“拼了半條命才得的這身皮,怎么突然就看不順眼了。”

    被興平帝連敲帶打了一通,甄進義對這身衣服豈止是看不順眼,簡直是看一眼就雙目刺痛的程度的。但這話不好和徒弟說,只能揮揮手示意他趕緊把衣服收走,拿的越遠越好。

    等一切都收拾停當(dāng)了,他在外面娶的女人才匆匆趕了過來,蹲了個萬福后怯怯地道:“妾正在后院準(zhǔn)備中秋的節(jié)禮,不知道老爺過來,所以才來得遲了。”

    她的眼神躲躲閃閃,甄進義一看就知道是在撒謊,這女人多半是看到他回來的時候神色不對,怕被自己拿來撒氣,所以才躲到了現(xiàn)在。

    他懶得和婦道人家計較,再加上又被提醒了一件事,當(dāng)下吩咐女人道:“今年的節(jié)禮,記得給靖遠侯府也送上一份。比著馮家的例,稍微減一成便是。”

    從來都是外官上趕著給甄家送禮,他這么上趕著倒是頭一回,女人眼睛微微睜大,顯然是有些不解,卻不敢多問,馴順地答應(yīng)了。

    見他似乎沒有別的話要吩咐,女人倒好茶水放在榻旁小桌上后,就乖巧的走開了。

    被獨自留在房里的甄內(nèi)相百無聊賴地躺在榻上,望著房梁上精雕細琢的飛禽走獸,數(shù)了半天鳥兒之后,還是沒忍住壓了大半天的邪火:“嗐,這算什么事啊!”

    興平帝當(dāng)年給他們?nèi)∶值臅r候,挑的倒都是好詞兒,仁義禮智信,這是士大夫的準(zhǔn)則。他被賜名為“義”,就異想天開的以為這是主子對自己的期許,他想讓自己做一個忠義之人。眼瞅著大半輩子過去了,甄進義也一直在用忠臣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自問無愧于心,更無愧于忠義之名。

    可是今天興平帝才告訴他,他老人家想要的,其實只是一個好奴才?

    原來在皇帝眼里,他們和士人,從根基上就是不一樣的。他能欣賞士大夫為國抗命的氣節(jié),卻絕對無法容忍家奴因為同樣的原因違背他的命令。

    因為江山社稷,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們這些閹人應(yīng)該考慮的東西。他們只配做一個提線木偶,忠誠的執(zhí)行皇帝的命令就是人生全部的意義。

    對比早已看破的周進仁,一直拿著“忠義”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的甄進義,就顯得就尤為可笑了。

    他都能想象到姓周的背地里會怎么嘲笑自己的天真了:“一個閹人,也好意思談忠義。”

    “哈哈哈哈哈……”甄進義被自己想象的畫面逗的笑了出來,只是笑著笑著,他忽然坐了起來,一抬手掀翻了身邊的矮桌,茶盞碎了一地,唯留堅強的杯蓋在地上,滴溜溜的打著轉(zhuǎn)。

    看來他這輩子,都沒辦法成為陛下心中的好奴才了。

    第57章 選妃

    封賞的恩旨下來之后,和太子事先告知的一樣,蕭扶光果然被點為鴻臚寺少卿,一下子從從七品的小蝦米,升級成了從五品的小麻雀,在京中依舊不起眼,但多少有了點存在感。

    對蕭扶光而言,別的倒還好,最值得慶祝的是,從五品的官服是蒼青色啊!穿上去顯得他倍兒精神!倍兒俊俏!

    打包好綠油油的太官署令公服,將印信單獨裝到匣子里收好,坐進舒服的四人軟轎里,回家后生活水平飆升的蕭世子心情是陽光又明媚,吩咐外面跟轎的昔墨:“先去光祿寺。”

    真不是他犯賤,非要給自己找不自在,實在是因為按照本朝制度,他要先去原職交接完印信、賬簿等物之后,才能就任新職。

    一般這種新舊交割之事,最容易扯皮推諉,但蕭扶光想著自己在光祿寺滿打滿算才待了一個多月,又有皇命在身,應(yīng)當(dāng)不會遇到什么麻煩事。

    果然,他的轎子剛停穩(wěn),便見光祿寺少卿劉秉琳疾步迎了上來,向他賠笑道:“蕭大人來得正是時候,湯大人剛好在衙門里辦事,吩咐下官說帶您直接去找他便是。”

    從轎中款步而出,蕭扶光抬頭看了眼光祿寺威嚴的大門,再回想起第一天到任時受到的刁難,心中難免升起幾分時移世易的感慨。

    含笑看向一旁面帶討好的光祿寺少卿,靖遠侯世子含蓄地點了點頭:“既如此,便勞煩劉大人了。”

    說來也好笑,蕭扶光在光祿寺掛名了這么久,直到要走了,他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

    不想多生事端,將封好的印信交了上去,蕭扶光恭敬的低頭回稟:“下官出使前,曾將公中賬簿交予署成彭文質(zhì)掌管,當(dāng)時劉大人也在。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大人或可傳喚于他。”

    劉秉琳忙道:“當(dāng)日的確是下官作的見證,賬目均十分清爽干凈。”

    光祿寺大夫湯懷遠也是個好說話的人,聞言竟也不再打算調(diào)來文書賬簿查看,只笑著對蕭扶光道:“小友如今一去,自當(dāng)鵬程萬里。只是同僚一場,如今要與你一別,本衙上下多有不舍之意。老夫少不得厚顏籌備了幾桌薄酒,以全別情,不知小友是否樂意賞光?”

    雖然不認為自己和光祿寺上下能有啥子同僚情分,但湯懷遠說的這般懇切,蕭扶光又哪里好意思拒絕,當(dāng)下只好答應(yīng)了。

    見他點頭應(yīng)允,湯、劉二人俱是眉開眼笑,生怕他反悔似的連忙約定好了時間,又一連聲說著要給侯府下帖子。

    消受不了他們的盛情,蕭扶光起身告辭,劉秉琳便親自將他送了出來。

    兩人同行之際,見四下無人,劉秉琳躊躇了半晌,終究還是開口為自己前些天的莽撞致歉:“下官昔日不知輕重,誤把世子當(dāng)成輕浮紈绔之流,舉止間多有得罪,還望世子勿怪。”

    話還沒說完,他的臉就紅的跟要滴下血來似的,顯然并不習(xí)慣這么鄭重的向人道歉。不過他仍舊一咬牙,也不管會不會被人看到,直接一揖到底,做足了賠罪的姿態(tài)。

    蕭扶光也被嚇得不輕,這位劉大人一向心高氣傲、鼻孔朝天的,今天怎么就突然改了性情。

    來不及多想,他先將人扶了起來,又道:“劉大人這是哪里的話,昔年下官在任時,多得大人提點。實在不清楚您說的‘得罪’又是從何而來。”

    劉秉琳還欲再說些什么,卻見上一秒還在溫和淺笑的蕭世子,下一秒就動作迅捷的躥上了侯府的軟轎走了,行動之快,就仿佛生怕沾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一般。

    道歉道了個寂寞,劉大人失落地回到衙門里,就見上峰正一臉譏笑的看著自己。

    ……

    他沒好氣的拱了拱手:“給您說中了,蕭世子的確不領(lǐng)情。”

    “他倒是想領(lǐng)你的情!”湯懷遠冷笑一聲,對這個老友生前托付給自己的世侄恨鐵不成鋼,“大庭廣眾將他架在那兒,你是想賠罪,還是想結(jié)仇?”

    “他是侯府世子,又剛立了大功,并不缺一個四品官兒的朋友。你若真有心結(jié)交,就該拿出點誠意來。”

    “不要總把別人當(dāng)傻子。”

    *

    自打大寶貝兒子回來后,興平帝就徹底變成了閑人一個,各種政事直接往東宮一推了事。

    而且太子最近不知是不是轉(zhuǎn)了性子,竟然與林相國關(guān)系轉(zhuǎn)暖,兩人這段時間共事都是有商有量的,十分融洽。不用給兒子和心腹斷官司,興平帝更是少了偌大的擔(dān)子,每天樂得只在后宮逍遙。

    張淑妃三月前剛給他添了一對龍鳳胎,正是機靈可愛的時候,他這把年紀(jì)也不講究什么抱孫不抱子的規(guī)矩,時不時就去含章殿逗弄倆兄妹,經(jīng)常是把孩子逗哭了才算完。

    他自己過著神仙也不換的自在日子,在看到夙興夜寐處理政務(wù)的太子時也難免心虛。今日見聞承暻難得有空,他便趕緊吩咐御膳房備了酒菜,將兒子叫來一起用膳,想要關(guān)懷一二。

    聞承暻本想趁著空閑出宮走走,但父皇有請,他也不好推拒,只能暫且放下安排,先來太和殿應(yīng)卯。

    他到的時候,殿里已經(jīng)擺好了席面,幾樣精致的酒菜委委屈屈地擠在一張不大的四方桌上,并不符合皇家用膳的排場,反而更像普通人家家常吃飯的樣子。

    聞承暻向上首坐著的皇帝規(guī)規(guī)矩矩地請了個安,周進仁連忙過來將他扶起。興平帝便笑著指向?qū)γ妫疽馑拢骸敖裉鞗]有外人,咱們爺倆兒自在說說話兒。”

    聞承暻應(yīng)了一聲,在他對面落座,見席上擺的都是自己平日愛吃的東西,心頭一暖,親自執(zhí)壺篩了兩杯酒,“兒子敬您。”

    老懷大慰地飲盡了兒子親手倒的美酒,讓宮人揀幾樣菜到聞承暻碗里,興平帝才笑道:“好久沒和你單獨用膳了,不知道你胃口變了沒有。”

    聞承暻失笑:“兒子又不是小時候,喜好一天一變的。”說完便賞臉的吃光了碗中的菜肴,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興平帝哈哈大笑,直說是自己犯糊涂了,又感慨道:“你張母妃給你新添了一對弟妹,這些天朕去看他們,便總想到你小的時候。”

    早在回程路上,聞承暻便知悉了張淑妃誕育龍嗣之事,只是他至今都沒見過面。對素未謀面的弟妹毫無興趣,但也不想掃了父皇的興,只能隨口敷衍:“想必弟妹也如同兒子小時候一樣乖巧。”

    “你這小子還真是大言不慚。”老父親毫不留情戳破他自我感覺良好的假象,犀利地揭開大雍太子的案底,“剛學(xué)會走路,就趁奶娘不注意跑到花園里藏起來,一藏還藏得自己睡著了,嚇得闔宮人打著燈籠找你。你要是乖巧,這世上便沒有不乖巧的小孩兒了。”

    被當(dāng)著滿屋子宮人提起兒時糗事,太子殿下有些掛不住臉,瞪向自家父皇,希望他能見好就收。

    誰知興平帝沉浸在往年的回憶里,越說越來勁,又列舉了聞承暻小時候做過的幾件荒唐事,臉上全是對昔日美好的懷念:“當(dāng)年你母后總是和朕抱怨,要朕好好磨磨你這個鬼靈精的性子,免得未來擔(dān)不起儲君的重任。”

    “朕當(dāng)時總勸她不用操心那么多,我倆的兒子,長大了肯定有出息。”他說著說著,竟開始搖頭晃腦的,似乎對自己的未卜先知十分得意,“如今再看看,是不是果然被朕說中了?”

    “她要是能見到你如今的模樣,不知道該有多欣慰。”

    聽他提起早已仙逝的馮皇后,聞承暻垂眸不語,一時間殿中的氣氛竟有些凝滯。

    見他這樣,興平帝也自悔失言,他不好再提兒子的傷心事,只能用另一件事岔了過去;“眼見就要中秋了,今年中秋家宴,朕想讓淑妃主持,你以為如何?”

    聞承暻一愣,有些搞不清父皇的用意,這不都是后宮女人的事情,有什么詢問他意見的必要嗎?

    見他面露不解,興平帝還以為他是不滿意自己的安排,當(dāng)下又解釋道:“賢妃年紀(jì)大了,精力不濟,總不好教她一人辛苦。正好淑妃生育有功,為人也算大方知禮,朕便想著將后宮的事務(wù)漸漸交由她打理。”

    “再者,淑妃年紀(jì)輕膽子小,孩子也未長成,只能一心侍君,難有二心。”

    至于膝下有兩個成年皇子、出身又高的賢妃,心里的謀算那可就多了去了,不然當(dāng)初也不會攛掇三皇子跳出來爭功。

    聽明白了興平帝的未竟之意,聞承暻只覺得他這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多心的模樣很有趣,他的傻父皇,至今還會擔(dān)心其他兒子能威脅到他這個太子的地位呢。

    只可惜,他的敵人,從來就不是那幾個不成器的兄弟。

    不過以往的經(jīng)驗告訴他,再與興平帝深入探討這個話題,結(jié)局只會不歡而散,因此聞承暻只是一笑,乖巧的答應(yīng)著:“父皇的安排自然是極好的,只是賢妃娘娘處,只怕還要安撫一二。”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興平帝大手一揮,直接決定了兩個女人的命運,“就讓淑妃多陪她說說話,解解悶。”

    您確定這是安撫,不是挑釁?

    太子殿下選擇安靜地閉上了嘴。

    興平帝全然沒將這當(dāng)一回事,見兒子同意淑妃張羅中秋宴之后,緊接著又道出了另一樁心事:“你去北疆的時候,欽天監(jiān)回奏,有小星犯心宿、掠北極(注一),是紅鸞入命宮之相。”

    這都什么跟什么,聞承暻無語的看向老父親,實在鬧不明白他這說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可惜他的沉默落在興平帝眼里,就成了害羞的證據(jù),笑著寬慰:“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本就是人之常理,你年歲也不小了,合該是紅鸞星動的好時候。”

    “太子妃的人選,這些年為父一直給你留意著,如今已經(jīng)選中了幾家的千金。不如趁著中秋宴請進宮來,先讓淑妃給你掌掌眼。你要是有興趣,自己親眼去瞧瞧也行。”

    他一腔拳拳愛子之心,字字句句皆是為聞承暻打算。

    可惜**心的對象并不領(lǐng)情。

    早在他說到太子妃三個字的時候,聞承暻神色就迅速冷淡了下來,此時更是直接站起了身,淡淡道:“父皇實在不必操心這些,兒臣暫無娶親的打算。”

    說完便干凈利落的請了個跪安,起來后轉(zhuǎn)身就走,絲毫不給人挽留的機會。

    隨著太子毫不留情的背影越走越遠,太和殿的氛圍也隨之一點一點的冷寂了下去。

    宮人們沉默的收拾走桌面的殘羹冷炙,抬上來清淡的燕窩鍋子——自從上了年紀(jì)之后,皇帝的飲食就換成了軟爛好消化的東西。

    經(jīng)歷了剛才那一幕,是個人都知道皇帝不會有胃口繼續(xù)用膳,但興平帝沒有開口拒絕,宮人們就只能按部就班的繼續(xù)上菜。

    見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黑,周進仁小幅度的擺手讓眾人都出去了,自己湊到近前給興平帝布菜:“陛下,您多少用一些。”

    看著他滿臉的擔(dān)憂,興平帝頹然的嘆了一口氣,如今能和自己聊聊往事的人,竟只剩下這個陪伴了幾十年的老伙計了:“暻兒這孩子,還在因為鳴玉(注二)的事情與朕置氣呢。”

    聽他提起馮貴妃,周進仁夾菜的手一抖,避重就輕的回道:“殿下也只是一時擰巴了,他老人家早晚能明白您的苦心。您現(xiàn)在又何必與他計較。”

    “但愿吧……”

    仲秋的晚風(fēng)穿堂過屋,輕輕吹散了大雍皇帝若有似無的低嘆。

    …

    第58章 生氣…

    八月十五,月上中天,已然是到了中秋節(jié)。

    大雍民俗極為看為中秋,每年京城只有上元、中秋兩日會開宵禁,允許百姓夜間上街游玩,皇家也會舉辦盛大的宴會慶祝,除了宗親,有些親近的臣子也會受到邀請,以示天家恩德。

    往年不好說,今年的靖遠侯府可謂是紅得發(fā)紫,負責(zé)籌辦宴會的張淑妃漏了誰都不會遺漏邀請他們家。事實上,她不光請了靖遠侯夫人,還特意吩咐內(nèi)官,要將趙明珠的位置往前面提一些。

    “本就是一家子親戚,離得近了才好自在說話兒。”

    說這話的時候,張淑妃連個眼神都懶得分給底下滿臉巴結(jié)討好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只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纖纖十指剛?cè)竞玫霓⒌ぃ贿呺S口吩咐了句,那些個跟紅頂白的內(nèi)官們便像領(lǐng)了圣旨一般,忙不疊出去為她安排妥當(dāng)。

    見她有這般威勢,一旁下首陪坐的張夫人激動之余,又有些眼熱,想送家中女孩子進宮的心請更加急切。

    只是最近與張嫣然相處了這些時日,她已明白此女早已不再是那個任人拿捏的孤女,而是三千寵愛在一身,一語能定他們闔族生死的天子寵妃。

    因此,不管心里有多著急,她臉上仍是扯出了一抹恭順討好的笑,期期艾艾地開口試探:“娘娘,待會兒太子殿下真的會來內(nèi)宮敬酒嗎?那咱們家的兩個女孩子……”

    上首端坐的淑妃娘娘依舊氣度高華,聞言一語不發(fā),眼神只是淡淡地從她臉上掃過,雖然一個字都沒有說,張夫人卻讀懂了她暗含的警示意味,當(dāng)下噤如寒蟬,惴惴不安的閉上了嘴。

    見她識趣,張嫣然這才有些滿意,紆尊降貴地開口指點:“嫂子剛從鄉(xiāng)下地方進京,怕是不知道,這皇宮里頭,規(guī)矩大得很,其中頭一件就是不準(zhǔn)打聽陛下、太子的行蹤。”

    “你剛才那話也就是在我這說說,若被宮中其他主子知道了,打你個臭死都算輕的。”

    就算夫君品級不高,但張夫人也是正經(jīng)官家小姐出身,哪里受過這種被人大庭廣眾指著鼻子罵的氣,當(dāng)下面皮兒漲得通紅,卻半點兒也不敢發(fā)作,不僅不能發(fā)作,還要起身蹲個福陪笑:“妾身不懂規(guī)矩,若不是娘娘教誨,只怕日后得罪了貴人還不自知呢。”

    “嫂子知道就好。”分明看清了她眼里的不甘和怨懟,張嫣然卻渾不當(dāng)一回事,端茶送客,“本宮也乏了,你們且退下吧。”

    張夫人領(lǐng)著兩個女兒走遠之后,張嫣然的心腹宮女,名喚玲瓏的,便有些擔(dān)心的開口:“娘娘對張家太太也忒嚴苛了,就算她上不得臺面,看在兩位小姐的份上,您多少也要寬待些。”

    萬一她倆走了狗屎運,得了太子青眼,淑妃作為姑母也能沾光啊。

    與玲瓏相處的時候,淑妃娘娘卻沒了之前的趾高氣昂,放下了刻意拿捏出的唬人架勢后,她眉眼恬淡,竟依稀能看出盛裝華服之下昔日那個農(nóng)家女兒的影子。

    此時玲瓏為她操心,她也只是溫和的解釋:“張家上下最是欺軟怕硬,但凡本宮好說話一點,他們就敢蹬鼻子上臉?biāo)饕嗟暮锰帯!?br />
    見宮女臉上仍有幾分不贊成,張嫣然不欲細說,放軟了聲音道:“張家人怎么處置,我自有主意。好玲瓏,你就別操心了。”

    當(dāng)年她落魄的時候,正是夔州張家家主認她做了義女,這本該是天大的恩德。奈何張嫣然雖然沒讀過幾天書,卻生得機靈權(quán)變,很快就看透了張家人名義上救助孤女、實則搜羅美人四處進獻以求宦途的真面目。

    但凡是被他們看中的美人,都會在短短時間內(nèi)遭逢大變,要么父母橫死,要么攤上官司,張家人會選在她們最孤立無援的時候以救世主的姿態(tài)登場,輕而易舉便讓她們死心塌地,任由差遣,哪怕是被送給糟老頭子當(dāng)?shù)谑朔啃℃矔手顼崳M心盡力為張家謀劃。張大人也因此平步青云,從一個最底層的行商,爬到了一州知府的位置。

    張嫣然要不是僥幸被朝廷的花鳥使選中,估計還不知道會爛在了哪個大官的后宅里。

    因為存著這樁公案,知道她竟然混到寵冠六宮之后,張家是貼上來也不是,不貼上來也不是,只能不尷不尬的定期送些錢糧到張嫣然胞弟處,勉強維持著“親戚”的體面。

    這回張知府的兒媳能進宮,則是因為張嫣然偶然得知了興平帝要給太子選妃,這才起了叫張家的適齡女孩兒進宮碰碰運氣的念頭。

    想到那兩個不過中上之姿的女孩兒,容色傾城的淑妃娘娘微微皺眉:這樣的資質(zhì),太子怎么可能看得上。

    但她倆好歹是官家小姐,又是宮妃的侄女,倘若配給一個侯府公子,倒也算說得過去。

    如此盤算著,淑妃終于又笑了起來,吩咐玲瓏:“將陛下賞的那兩套瑪瑙釵環(huán)給小姐們拿過去,讓嬤嬤們給她們打扮得像樣點兒。”

    *

    對于宮中貴人的盤算,趙明珠全無所覺,她也正在為晚上的宴會精心打扮。

    因為被加封了國夫人,她今年的吉服愈發(fā)華貴。五只點翠鳳凰口銜珠串,神氣地站在剛送來的簇新鳳冠上,被青言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起,輕輕戴到靖遠侯夫人梳得一絲不茍的?髻上。

    剛一戴上去,趙明珠腦袋就被墜的往下狠狠一沉,適應(yīng)了半晌才勉強直起了脖子。

    她忍不住笑:“我總抱怨舊的那個勞什子沉重,戴了如今這個,倒讓人念起先前的輕巧來。”

    青言替她將冠子戴好固定,捋順垂下的珠串之后才笑道:“等少爺掙個國公回來,您做了老封君,戴比這沉的冠兒的時候都有呢。”

    雖然是聽?wèi)T了的奉承話,但趙明珠仍然被哄得眉開眼笑,拿手指親昵地一點大丫鬟的額角:“你呀,總是拿漂亮話兒唬弄我。”

    她這么說,青言可就不依了,鼓著腮幫子佯怒道:“奴婢哪里唬弄了,如今放眼瞧瞧,京中哪個公子哥兒能有咱們少爺爭氣的。聽我叔叔說,就連舅老爺格那樣高,也見天夸少爺厲害呢!”

    青言的爹媽都是趙明珠出閣時的陪房,原本都是定北公府幾輩子的家生奴才,當(dāng)然也能打聽到公府里的消息。

    兒子爭氣,為娘的哪有不高興的。聽到連一向眼高于頂?shù)母绺缍伎滟潈鹤樱埵勤w明珠再怎么故作謙遜,眼睛里的驕傲喜悅都是掩藏不了的。

    她整個人打扮得煥然一新,由青言扶著,款款走向二門處,準(zhǔn)備與父子倆匯合。

    趙明珠要進宮領(lǐng)宴,蕭家父子也當(dāng)然也有份參與。只是內(nèi)外命婦的宴席設(shè)在后宮,宗親大臣們則依舊是在太和殿領(lǐng)宴。

    男人收拾起來遠沒有女子那般麻煩,蕭伯言早就穿戴好了,帶著兒子等在外面,此時見只有她一人過來,不由得皺眉,問道:“兩個女孩子不跟著你去嗎?”

    他深知發(fā)妻不是什么苛刻的嫡母,往常有什么交際的場合,都會帶云容云舒兩姐妹去見見世面。如今天子家宴,多少皇親誥命都在,正是女孩子們露臉的好時候,趙明珠偏偏一個都不帶,這舉動倒有些反常。

    聞言,趙明珠撇了撇嘴,沒好氣道:“老爺成日在外面,怎么消息還沒有我一介婦道人家靈通。”

    蕭伯言被她懟習(xí)慣了,毫無被掃了顏面的惱怒,還順勢拱手笑道:“還請夫人解惑。”

    當(dāng)著兒子的面,他這般老不正經(jīng)的舉動,倒是臊得侯夫人臉上一紅,捂著嘴笑:“擔(dān)不起您一個‘請’字,只是聽說這一回淑妃娘娘特意點了幾家千金進宮領(lǐng)宴,大家都在猜,是要給太子殿下相看人選呢。”

    “相看什么?”原本笑瞇瞇圍觀父母互動的蕭世子突然發(fā)聲問道。

    父母說話,你好好的插什么嘴。

    白了一眼沒規(guī)矩的兒子,趙明珠懶得睬他,繼續(xù)對丈夫道:“您說說,這種場合,咱們家的孩子進去摻和作甚。”

    蕭伯言本以為只是按部就班的慶典,不曾想天家還有如此深意。幸虧自家夫人消息靈通,不然這回要是帶了女孩子進宮,落在旁人眼里,豈不是他家存心攀附太子?

    雖然現(xiàn)在也沒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暗中瞪了一眼不知何時起就在出神的長子,一巴掌輕輕呼在他后腦勺上,靖遠侯板著臉吩咐:“孽子,還不伺候你母親登轎。”

    只是蕭扶光捂著腦袋剛轉(zhuǎn)過去,他眼底的笑意便再也隱藏不住,與同樣嘴角含笑的侯夫人對視了個正著,兩人的神情中是如出一轍的歡喜驕傲。

    等到了太和殿,蕭扶光都快把上首那把杏黃色的椅子都要盯出花了,都沒有等到聞承暻露面。

    “切,可能去后宮相看媳婦去了吧……”

    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氣些什么,但就是突然很生氣的小蕭大人,一邊用筷子將席面上精致的糕點惡狠狠地搗爛,一邊恨恨地想到。

    第59章 贈美

    直至宴會結(jié)束,太子都沒有露面,就連一貫喜歡飲酒取樂的皇帝,也只是匆匆出現(xiàn)了一下,離席的時候還帶走了滿屋子打圈兒灌酒的汝南王。

    對此,眾人面面相覷,顯然都察覺到了不對勁,卻也不敢瞎打聽,只能佯作無事,在懷王的帶領(lǐng)下各懷心思的潦草散場。

    中秋之后,便是三日的休沐,也是蕭扶光去鴻臚寺就任新職前最后的空檔。他扛不住聞明鈺再三的邀請,終于松了口,答應(yīng)要與以前玩得好的兄弟們好好聚一聚。

    這一回便由聞明鈺做東,邀請了幾個常來往的勛貴家的公子哥兒,以及張淑妃的胞弟張梓望,一起去汝南王府子在京郊上吃酒。

    說起這個張梓望,自打他姐姐做了淑妃,又隱隱有要統(tǒng)率六宮的勢頭之后,他在京中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如今京城人家吃酒擺宴,倘若沒有幾分臉面,還輕易請不動他。

    先前聞明鈺的親隨送會帖來的時候,蕭扶光見那帖子下面大喇喇簽著“張余桑”仨字,還吃了一驚,問了才知道余桑是張梓望的字。心里也是好笑,對那親隨道:“你家二爺人緣也忒好了些。”

    那親隨苦著張臉,可憐巴巴道:“世子就別笑話我們了,二爺再有心遠著,那一位非要貼上來,二爺也沒招啊。淑妃娘娘攏共就這么一個弟弟,現(xiàn)在京城里誰敢不給他幾分臉面。”

    同樣是被張家姐弟糾纏過的苦主,蕭扶光當(dāng)然清楚這兩位的威力,此時也無心繼續(xù)嘲笑聞明鈺這個倒霉蛋,而是開始暗暗頭疼,盤算著等到時候見了張梓望該怎么脫身。

    等他到了汝南王家的莊子上,果然是張梓望第一個迎了出來,殷勤的為他打起轎簾:“女孩子們剛扮上了準(zhǔn)備唱呢,恩公來得正式時候。”

    什么女孩子?

    見他一頭霧水,落后一步的聞明鈺拍手樂道:“為著你來,張公子可是請了鵲尋班來唱堂會,說是要為你好好賀一賀。”

    張梓望卻像聽不出他的陰陽怪氣般,一臉的與有榮焉:“如今京中的清吟小班里面就屬他們家最火,一般人可請不動。”

    所謂的清吟小班,其實就是勾欄行當(dāng)里最上等的風(fēng)塵女子為了自抬身價,換上的雅樂名頭,實際做的還是皮肉生意。對官宦人家來說,子弟風(fēng)流起來分花拂柳是一回事,將人大喇喇請到家中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過張梓望這么搞,聞明鈺這個主人家都是笑吟吟的,蕭扶光也只好拱手謝他:“多謝張兄費心。”

    張梓望笑得一臉賊兮兮:“哪里,哪里。”

    他可是打聽過,靖侯世子是出了名的貪花好色,與煙花巷里不少姐兒都有過交情。后來可能家里管束的嚴了,京城的花街柳巷里才少了有關(guān)蕭世子的傳說。鵲尋班當(dāng)下的頭牌可是個絕色,他就不相信蕭扶光能不動心。

    他當(dāng)然知道自己的舉動上不得臺面,但既然要攀交情,那就要投人所好嘛,臉面又能值幾個錢?

    張梓望滿不在乎的想著,對這些京中世家的窮講究嗤之以鼻。

    三人相攜著進去,眾人早已等候在了里面,只等著蕭扶光到了就開席。

    打量了一圈四周,見清吟小班的戲臺子擺在湖對岸,與他們并不在一處,蕭扶光這才松了一口氣,要是青天白日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那也太過荒唐了。

    人齊開宴,女子淺吟低唱的聲音隔著水遠遠的飄過來,倒也有幾分風(fēng)雅情趣。

    席上除了張梓望,幾乎都是勛貴人家的紈绔兒,平日里都是閑散度日,一個有正經(jīng)差事的也無。

    如此一來,領(lǐng)著禮部實職的蕭扶光自然就成了人群中的焦點,眾人爭著上前給他敬酒,嘴里也不像往日那樣沒遮沒攔的,反而都有意無意的捧著他,連聞明鈺這個主人家也要退了一射之地。

    大伙兒這樣熱情,蕭扶光實在推拒不過,干脆一氣痛飲了幾杯,在眾人的叫好聲中放下空空如也的酒盞,做出不勝酒力的樣子:“實在是喝不下了,諸兄容小弟暫歇一會兒,稍后再給諸位把盞。”

    王府的下人也機靈,忙上前將他扶到另一處的亭子里坐下,又捧上熱茶來給他醒酒,沒一會兒聞明鈺也過來了,大肆嘲笑他:“你小子酒沒喝多少,躲得倒是快。”

    蕭扶光正斜倚在榻上讓下人給他擦臉,聞言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還有臉看笑話,這都該怪誰?”

    見他真的惱了,聞明鈺才收起了嬉皮笑臉,擺著手告饒道:“怪我!都怪我好了吧。”

    又湊到他身前坐下,反吐起苦水來:“你是不知道,自打你回來了,多少雙眼睛都盯著呢!偏偏令尊大人近年不愛出門走動,尊府上也常閉門謝客的,他們沒地兒去,又知道我跟你好,可不就專挑我一人使勁兒。”

    說著說著不由得真情流露,抓著蕭扶光的手,悲從中來道:“兄弟,我這回可是真的被你害慘了!”

    “別人我就不說了,那個張梓望,真真是個遭瘟的殺才,我要是不搭理他,他一天能投十來個拜帖,搞得我大哥都煩了,見天拎著我教訓(xùn),讓我趕緊把人打發(fā)走,不然就要動家法整治我。”

    聞明鈺的大哥,就是當(dāng)今的汝南王世子聞明釗,汝南郡王常年在京,藩地便全由他來打理,據(jù)說為人十分整肅,嚴厲到聞明鈺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提起大哥也忍不住兩股戰(zhàn)戰(zhàn)。

    他越說越悲切,聽得蕭扶光也心有戚戚,不過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fēng),打聽道:“令兄不是一向在江南看家的嗎,怎么也來京了?”之前在宮里看到汝南王身邊有個長相肖似的青年的時候,他就在心里犯過嘀咕了。

    誰知他不提還好,一提起來,聞明鈺又是一嘆,歪在另一邊榻上,悶悶道:“別提了,我父王前腳剛走,他后腳就到京城了,說是擔(dān)心沒人看著我,怕我給家里惹禍。”

    見他仿佛失去了生活的希望的癟氣模樣,蕭扶光失笑:“這就是所謂的長兄如父了。”

    “其實不用說我也知道,他過來肯定有正事。”聞明鈺坐直了身子,向好友傾吐心事,“只是過完年我也二十了,還被家里人當(dāng)小孩子似的糊弄,想想都憋屈。”

    這倒是真話。

    有靠譜的長子珠玉在前,汝南王并不指望次子能有什么出息,對聞明鈺的管教一向放縱,也正是因為這個,他以前才能和京中知名小紈绔蕭扶光玩到一起。

    但如今蕭扶光已經(jīng)搖身一變,成為京中交口稱贊的青年才俊,連汝南王背地里都眼熱靖遠侯生了個好兒子,可他依舊是個游手好閑的二世祖,家里倒是一點兒不虧待,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卻半點正經(jīng)事也不讓他沾手。

    有一下沒一下的玩弄著簾上垂下來的流蘇,聞明鈺聲音發(fā)悶:“日后等你也忙了起來,只怕也懶得再和我說真心話了。”

    聽到他言語中隱隱有自厭之意,蕭扶光連忙坐了起來,急著為自己辯白:“前些天我的確有事走不開才拒了你的帖子,一得空不就馬上赴約了?”順便再倒打一耙,“連張梓望我都幫你應(yīng)付了,這還不算真心?”

    他看上去據(jù)理力爭,理直氣壯的很,嘴唇卻緊緊地崩成了一條線,可見是在真心緊張友人的情緒。

    聞明鈺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不過是出去一趟,你倒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若是以前,我今天在你面前抱怨,明兒你就敢撂開手去,再不認我這個兄弟。”

    “這又是哪里的話。”被他說中真相,蕭扶光有點兒掛不住臉,“就算放在以前,我也不可能不認你啊。”

    嘴上說的漂亮,其實自家人知道自家人,就他以前那個動不動就不想活了的死樣子,的確干得出來隨隨便便就絕交的事。

    聞明鈺也懶得戳破他的嘴硬,順勢岔開話:“張梓望打定主意要給你拉皮條,我索性就遂了他的愿,不然這人急了,什么下三濫的招都使得出來。如今拉到王府的地盤上,也不怕他弄出丑事。”

    就知道今日這一遭必有緣由,見他處處真心實意為自己打算,蕭扶光心中感念不已,湊近了正欲再說些知心話兒,卻被一人出聲打斷:“你倆躲起來倒自在,是不是忘了還有一大屋子人等著呢。”

    原來眾人久候兩人不至,便派了安慶侯家的三公子李卓然出來尋找。

    兩人無法,只能回到宴席上,陪著諸人繼續(xù)劃拳作耍。

    沒一會兒,又有一艘小船載著幾個衣袂飄飄的小娘過來,領(lǐng)頭的媽媽笑得見眉不見眼:“姑娘們來給諸位爺敬酒。”

    這些小娘均是盛裝打扮,各個珠翠滿頭,云鬢高聳,唯有隊末一人素著張清水臉兒,松松挽了個雙平髻,在一眾濃妝艷抹的嬌娘里面,竟顯得更加出挑。

    見蕭扶光眼神在蕓娘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張梓望與鴇兒不著痕跡的對視一眼,那鴇兒立馬攛掇著蕓娘過去敬酒,張梓望也過來敲邊鼓:“蕓姑娘可是鵲尋小班的頭牌,色藝雙絕,剛才您聽的那支曲兒就是她唱的。”

    又擠眉弄眼的,擺出一副“懂得都懂”的表情,在他耳邊悄聲道:“她還是清倌人,賣藝不賣身的,干凈得很。”

    猝不及防被他湊到近前說話,可憐的小蕭被他嘴里沖天的酒氣惡心得直反胃,但蕓娘已經(jīng)走了過來盈盈一拜。見她素手纖纖,垂眸篩酒的模樣,蕭扶光沒忍住又看呆了,愣愣的不知道接話。

    就在張梓望暗暗高興,以為此事十拿九穩(wěn),正準(zhǔn)備順勢贈美之際,王府長史卻突然走了進來,對滿屋子嬌娘和心虛的聞明鈺視而不見,徑直走到蕭扶光身前:“今日王爺來莊子上散心,聽聞世子也在,便吩咐小的請您過去一敘。”

    聽到自家父王也來了莊上,聞明鈺險些被一口酒嗆死,掙扎著拉住長史的衣擺:“錢伯,父王他好好地來這兒干什么。”

    該不會是聽說他叫了姑娘在家里,所以要來清理門戶吧?

    看著滿臉心虛的小王爺,錢長史輕輕拂開他的手,笑著搖頭示意他安心,先領(lǐng)著一頭霧水的蕭扶光出了門。

    雖然和聞明鈺來往密切,但蕭扶光直到去了一趟北疆,才與汝南王本尊打上了交道。而且汝南王與別人不同,在西陽也常常是獨來獨往,蕭扶光與他見面并不算多,自問這點微末交情,實在不值得讓他點名要單獨相見。

    他跟著錢長史一路行至一個偏僻卻精致的院落,心中打著腹稿見面后該如何替聞明鈺描補,誰知兩人剛到門前,院門便應(yīng)聲而開,露出個毛茸茸的大頭和兩排招搖的大白牙:“蕭世子,好久不見啊!”

    越過沐昂之礙事的腦袋,蕭扶光看向院中石椅上端坐淺笑的人,聽著耳邊似有若無的樂聲,莫名的有些心虛:“殿下,您怎么出宮來了?”

    第60章 知己

    “殿下,您怎么出宮來了。”

    這句話剛一問出口,蕭扶光就懊悔地想錘腦袋,太子當(dāng)然是有正事才會出宮,都怪他在西陽的時候沒規(guī)矩慣了,竟忘了不能隨意探聽儲君行蹤的規(guī)矩。

    不過聞承暻顯然不以為意,一邊抬手示意他在身旁石椅上坐下,一邊笑著回答:“孤找王兄辦點事兒,誰知剛好遇上你也在,便借了他的名頭,找你一敘。”

    說罷,又帶了些揶揄的口氣,鳳眸微睞:“莫不是孤來的不巧,擾了蕭卿的美事?”

    他話音剛落,遠處適時傳來一陣似有若無的樂聲,更像是佐證了他的猜測一般。

    公子哥兒吃酒取樂本是平常事,可被太子殿下的眼神輕輕掃過,蕭扶光竟是莫名的心虛,只好強笑道:“殿下這是哪里的話,臣不過是覺得有些驚訝罷了。”

    聞承暻“哦”了一聲,端起常喜捧來的醒酒茶遞過去,盯著他喝下了,才仿若隨口提起一般:“蕭卿近日春風(fēng)得意的緊,聽說還有人贈美于你?”

    該說不愧是太子嗎,這探聽消息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險些被醒酒茶嗆到,蕭扶光坐直身體,大聲喊冤:“臣是見那個姑娘有些眼熟才多看了兩眼,一點兒別的心思都沒有。再說了,臣可不敢消受張公子的美意。”

    說著又抱怨了起來,“事先要是知道他們弄了清吟小班在莊子上,打死我我都不會過來。”

    “清吟小班?”若有所思的將這四個字重復(fù)了一遍,聞承暻看向常喜,見對方已經(jīng)機靈的出去打探之后,才轉(zhuǎn)頭看向身邊之人,含笑道:“孤說的是淑妃娘娘有意為你與她娘家侄女保媒之事,怎么又引出個清吟小班來?看來蕭卿這陣子是在月老跟前掛了號,到處都有好姻緣。”

    什么張淑妃,什么娘家侄女,蕭扶光完全沒聽說過,當(dāng)下一臉茫然:“臣以為您說的就是張梓望今天找女孩子唱曲的事情呢。什么淑妃娘娘保媒的事,臣卻實在未曾聽人說起過。”

    見他一雙貓兒眼瞪得大大的,聞承暻只讓人在裝傻:“中秋飲宴那日,淑妃娘娘帶了兩個侄女出來給令堂相看,存的可不就是要結(jié)兩姓之好的意思?”

    語罷,終究還是按耐不住火氣,嘲諷道:“姐姐在宮里保媒,弟弟就在外面拉纖,看來這張家姐弟對你是真心感念,時時刻刻都想著要報恩。”

    還有這回事?

    蕭扶光努力地回想了一番中秋那天的場景,卻記得母親領(lǐng)宴出宮之后神色如常,絲毫未提起過淑妃和她兩個侄女兒的事情。

    再說了,那天內(nèi)宮里的宴會明顯醉翁之意不在酒,淑妃帶著侄女出席一場變相的太子選妃宴,怎么想都應(yīng)該是沖著太子去的啊。

    想到母親對那幾個被特意邀進宮的閨秀毫不掩飾的夸贊與喜愛,蕭扶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淑妃娘娘的侄女,豈是臣可以高攀的,殿下就別嘲笑臣了。”

    這話一部分是自謙,另一部分卻是對太子揣著明白裝糊涂行為的埋怨,明明選美的人是他,還要義正嚴詞地拿來打趣自己。

    蕭扶光越想越氣,沒忍住瞪了滿臉調(diào)笑的太子殿下一眼。

    早在聽說張淑妃帶著便宜侄女向靖遠侯夫人獻寶的那一日,聞承暻心頭便一直存在些邪火。他今天的行蹤本是絕密,但一聽說蕭世子也正好在此,還是沒忍住將人叫了過來,一方面兩人許久未見,他有些記掛,另一方面,卻是想從蕭扶光這里探聽到他對與張家結(jié)親的真實想法。

    只是讓他始料未及的是,蕭扶光好像真的不清楚張家人的打算,同時他好像也真的被自己的試探勾出了火氣。

    被“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自知理虧的太子殿下摸了摸鼻子,試圖緩解下氣氛:“蕭卿何必妄自菲薄,一個宮妃外四路的親戚哪里配得上你。孤只惱恨自己沒有年歲相當(dāng)?shù)慕忝茫蝗荒憔褪桥鋫公主也使得。”

    可惜,他這番話并沒有在自覺滿腹委屈的蕭世子面前討好成功,像是吃定了太子不會因為這點小小的失禮就沖自己發(fā)火一般,蕭扶光并沒有回應(yīng)太子的話,只低著腦袋,死死地盯著手中的杯盞,似乎要把這小小的汝窯盞盯出花來一樣,一語不發(fā)。

    聞承暻不知道他究竟在氣些什么,但也清楚現(xiàn)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當(dāng)下也不顧沐昂之還在院子里守著,只管陪著笑臉說些軟和話兒,希望能將人給哄好。

    一國儲君都這樣屈尊了,蕭扶光也不是什么愛刁難人的性格,賭氣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又大肚的原諒了罪魁禍?zhǔn)住?br />
    只是有些界限,他還是要與太子劃分清楚,免得以后有理也說不清:“中秋那日,家母不過是奉旨領(lǐng)宴,席上諸家貴女都是淑妃娘娘為您精挑細選的名門閨秀。臣、臣父母從未敢有一絲妄想攀附之心。”

    太子殿下的女人,就算是未來式的那種,也不是臣子可以胡亂肖想的。太子現(xiàn)在可以拿張家小姐打趣自己,以后等對方進了東宮,保不齊未來哪一日太子再想起此事,就會遷怒于自己呢?

    畢竟男人在這世上,唯二不能與人共享的,就是女人與權(quán)力。

    蕭扶光一邊理智地為自身和家族刨除隱患,一邊忍不住尖酸地想到。

    聞承暻卻是真的愣了,張淑妃保媒之事,是常喜打聽到后當(dāng)個笑話告訴他的,宴會上的其他事他是真的不清楚。

    中秋那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根本不曾赴宴,他素日又不愛探聽父皇后宮的消息,自然也就不知道興平帝不顧他的嚴詞拒絕,仍然吩咐了淑妃將他看好的幾家貴女叫到宮里相看的事情。

    難怪自己不過調(diào)侃了兩句,這小紈绔就如此悶悶不樂,看來是將他當(dāng)成了拿閨中女兒當(dāng)箋子肆意取笑臣工的輕薄人。

    太子殿下覺得自己實在冤枉,少不得叫屈:“早些天陛下倒是提起過選妃一事,但孤早就拒絕了。中秋那日孤忙別的事情去了,并不知道淑妃依舊張羅了她們進宮。”

    “殿下竟然不知道?”這下倒輪到蕭扶光震驚了,“京中早就傳遍了,說您已經(jīng)選定了太子妃,這一兩年間就要合婚呢。”

    仔細算算,十月底太子就要二十二了,在這個普遍早婚的年代,大婚之事的確是要提上日程了。

    聞承暻好笑:“孤要娶親,怎么孤自己反而不知道?”

    “這種事兒哪里說得好。”蕭扶光仍然有些氣呼呼,“臣不也是從您這里才知道要和張家結(jié)親的。”

    好端端的又開始翻舊賬,聞承暻有些招架不了:“看來都是流言害人,蕭卿同孤一樣,都是清清白白的好男兒,如此,可好?”

    這還差不多,蕭世子終于收起了得理不饒人的嘴臉,沖太子露出一個笑來:“難道殿下是因為定親成婚之后,就不能算清清白白的好男兒了,所以才一直不肯成婚?”

    “當(dāng)然不是。”聞承暻也笑,“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孤并不想為兒女情長之事分心。”

    “再者,吾此生所求,不過是一知己而已。名門閨秀質(zhì),并非吾所求之良配。”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眸微垂,低低看過來,蕭扶光恍惚覺得,那眼神里,竟帶著幾分溫柔與縱容:“蕭卿以為呢?”

    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這樣的一雙眼,蕭扶光有些不自在的轉(zhuǎn)開眼睛,低聲道:“臣也一樣。”

    太子似乎沒聽清他在說什么,笑瞇瞇的重復(fù):“一樣?什么一樣?”

    這人怎么就愛得寸進尺!

    看著身旁之人唇角的笑意,蕭扶光覺得自己臉上的溫度肯定可以煎雞蛋了,賭氣般提高了音量:“臣說,臣和您想的一樣!”

    此生所求,唯一知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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