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定親
一覺醒來,蕭扶光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個漫長而愉悅的夢,雖然記不清夢的具體內容,但那遺留的美妙滋味仍讓他忍不住彎起了嘴角,意猶未盡的回味了一番后才睜開了眼睛。
發現自己身處在一頂小小行軍帳篷中,蕭扶光后知后覺地想起來,他其實是在追擊柔然王的路上暈了過去,估計是暈倒后被人給挪到了帳篷里。
“也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情況?”
沒親眼見到后面發生的事情,蕭扶光不確定太子的計劃是否成功,有些擔憂地翻身坐起來,想要出去看看。
這時候沐昂之剛好端了壺燒好的熱水走進來,見他已經醒了,先是一愣,緊接著便下意識地側過身不看他,結結巴巴的開口:“你、你醒啦,這是熱、熱水,我放、放這里了哈。”
說完就將那壺水放在桌上,一摔簾子跑出去了。
他這一套動作磕磕巴巴的同時又行云流水,等蕭扶光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只能看到沐昂之那身后有鬼追著似的倉皇背影樂。
這是唱的哪一出?
對于沐大統領突如其來的嬌羞,蕭扶光完全摸不著頭腦,干脆起身繼續收拾,整理好衣服后,又拿沐昂之送進來的熱水兌了盆溫水擦臉。擦完發現帕子上竟然干干凈凈的,他有些迷糊的和小美確認:【我記得當時流了不少鼻血啊,現在怎么這么干凈?】
難道在執行這么緊張的刺殺任務的時候,還有好心人抽空給他擦了臉?
小美在他腦海里“呵呵”了兩聲,壓根兒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早就習慣了系統的陰陽怪氣,蕭扶光毫不在意將這點兒小疑惑拋到了腦后,收拾好后走出帳篷,外面已經有兩個麒麟衛候著了,此時對他道:“殿下正在與馮大人他們議事,吩咐說您要是醒了就過去。”蕭扶光點點頭,示意兩人前方帶路。
結果太子他們居然不在帳篷里,而是燃起了一堆篝火,眾人鋪了毯子圍坐在附近。
蕭扶光這才發現整個營地就一頂帳篷,估計是單獨給太子準備的,沒想到他因為暈倒給先用上了。
見到他過來,除了太子和馮士元,其他人都站了起來迎接。
蕭扶光先是給太子見了禮,又和各位同僚打招呼。沐昂之還是那副鬼鬼祟祟的樣子,眼神閃爍地朝他作了個揖就著急忙慌地坐下了,動作幅度大到連馮士元都為之側目。
瞧見蕭扶光對沐昂之的異狀一頭霧水的樣子,聞承暻暗中松了口氣,不著痕跡地瞪了沒出息的下屬一眼,才朝來人笑道:“大妹妹的軍報剛剛才送到,蕭卿來的正是時候。”
草原地域過于遼闊,僅僅依靠人力來通信顯然是不現實的,所以馮家軍歷來就有馴養獵鷹的傳統,馮修微的軍報自然也是通過獵鷹送來。
聽到這話,蕭扶光連忙坐下,好奇發問:“不知道馮將軍那邊進展如何?”
一提到女兒,馮士元的臉上瞬間多了幾分不一樣的神采,搶在太子之前開口道:“修微她們已經成功毀了蠻子的糧草,還在回來的路上救下了阿里不哥。”說完又向蕭扶光一拱手,“我兒此行能夠如此順利,還要多虧世子提供的那張地圖。”
馮修微正是通過那張地圖選取了完美的炮擊制高點,讓有限的炮彈一顆都沒有浪費的落到了柔然人的糧倉上。
話雖如此,但該有的謙虛蕭世子還是得有的,面對馮大將軍的夸獎連連擺手,說這都是自己該做的,并不敢居功。
見他尾巴都要翹起來了還要強裝虛心的樣子,聞承暻好笑道:“蕭卿實在無需如此謙遜,此番若不是有你,恐怕柔然王就真的跑掉了。”
現在回想起來,今天的行動著實驚險。如果不是蕭扶光及時發現柔然王更換了馬車,讓他們有機會變更計劃,仍然按原定方案執行的話,不僅會放跑柔然王,還有可能將聞承暻在柔然部下的旗子盡數暴露出來。屆時,缺乏兵力的西陽城一旦對上暴怒的柔然王,那場面他可不愿意細想。
蕭扶光連忙追問:“柔然王已經死了?”
都怪自己當時昏迷了過去,沒看到敵方大boss被擊斃的精彩結算畫面。
他問得迫切,一時間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聞承暻也含笑道:“博迪在炮擊中重傷,柔然王倒是有幾分運氣,不僅毫發無傷,還帶著親兵沖了出去。”
“啊?!”看他這么輕描淡寫的宣布柔然王跑掉的消息,蕭扶光只覺得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那咱們為什么不帶人追?”
“嗐,本來都讓弟兄們背上輕弩準備追了,誰知道有些人比咱們做的絕多了。”沐昂之終于找到機會插話,被搶功的憤怒甚至都蓋過了面對蕭扶光的尷尬,“眼見都快追上準備交手了,誰知道一堆柔然人沖出來先把那老東西給埋了。”
蕭扶光更加聽不明白了,只覺得自己這一覺睡得太虧,什么精彩畫面都錯過了,他還欲再問,太子卻在此時開口:“忙活大半天,兄弟們也餓了,大家先將就著吃點東西,好好休整一晚,明日早點出發回去。”
說完又看向眼神怨念的蕭扶光,語帶叮嚀:“你半日水米未進,孤讓人燉了些肉糜羹,一會兒多少要吃些。”
蕭扶光被他這仿若長輩叮囑挑食晚輩的關懷語氣弄得渾身不自在,只能囁嚅地應了聲好。
*
盡管年近六十,但柔然王一直認為自己身強體壯不遜壯年,哪怕是與族中最強壯的武士摔跤,他也常常是勝利的那個。誰知今天在馬上才奔馳了不到一刻鐘,他便有些受不了馬背上的顛簸,覺得力不從心起來。
可是一群雍朝人正在他身后緊咬不放,還時不時的放一波冷箭,每一波箭雨都會收走十幾條人命。這群人絕對是精兵中的精兵,身上配備的輕弩力度極大,射程又遠,為了不成為箭下冤魂,柔然王他們只能拼了命的往前趕,盡量拉開與弩箭的距離。
饒是人能咬牙堅持,胯|下的馬匹卻不堪重負的放緩了速度,眼見雍朝人又一次舉起弩箭瞄準,柔然王拔出佩刀,朝身后狠狠砍下,馬兒吃痛地長嘶一聲,頓時瘋了似的朝前跑去。親兵們見狀,也紛紛仿效王上的舉動,一時間將距離遠遠拉開。
就在馬兒失血過多快撐不住的時候,這群逃亡的柔然人也遠遠的看到了大營的影子。
大營就在眼前,雍朝人也沒有再追上來,眼見已經逃出生天,柔然王終于忍不住露出一個劫后余生的放松笑臉……
然后?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巴拉將弓箭丟回親兵的手上,轉過身來,沉痛的宣布:“左賢王叛亂,王上已經遭其毒手。馬克古部的兒郎們,和我一起,殺了那個逆賊,為王上報仇!”
親兵率先舉起那把射出弒王之箭的強弓,大聲重復他的話:“殺逆賊!報仇!”
緊接著就是已經暗中投靠他的一些小頭領,也紛紛跟著大喊,有他們帶頭,最后整個王營都被柔然士兵高亢憤怒的“殺賊!”“報仇!”之聲充斥。
滿意的看著眼前這一幕,巴拉轉身,陰沉的看向北邊,眼神里充滿了勢在必得,而那里,剛好就是左賢王大帳所在之處。
*
雁門關。
雖然是武將家庭出身,但這的確是蕭扶光第一次見識到真正的軍營,當下各種好奇的探頭探腦。
他在車上動來動去,搞的聞承暻也沒辦法靜下來心好好看書,干脆將書丟到一邊,向他介紹道:“邊軍軍制與地方戍所不同,分為標兵、奇兵、游兵、援兵四營,按營、部、司、隊、伍之制編成,由總兵統率。我舅舅除了任北師提督,還兼領著雁門關總兵,至于馮大妹妹,則是奇兵營的游擊。”
指揮僉事是大雍武官官品,而游擊卻是實打實的軍營實職,聯想到馮修微率兵深入草原奇襲柔然王營的魄力,蕭扶光不由得暗暗唾棄之前那個懷疑她不能服眾的自己,眼神閃亮亮,崇拜地開口道:“馮將軍果然是女中豪杰,花木蘭、樊梨花在她面前只怕也要黯然失色。”
本來只是想給他介紹軍中情況,結果卻聽到這么一句,大雍太子的完美笑臉僵住了一瞬,等到蕭扶光好奇的看過來,示意他繼續說的時候,才若無其事的開口:“是呢,大妹妹自幼不愛紅裝愛武裝,舉止粗魯不似尋常女兒家。家舅母就是擔心她以后嫁不出去,才一定要趕在離京之前給她定親。”
對哦!
蕭扶光瞬間想起那個在春熙園袒露胸襟(字面意義)的豪放青年來,低頭嘀咕:“現在回想起來,施公子的作風和為人,與馮將軍的確十分登對。”
對于他的話,聞承暻不置可否,只是輕笑著補充道:“施景輝也來了北疆,如今應該正同大妹妹在一起。”
所以,你就別惦記了。
第42章 首功
馮修微可不僅僅是救了阿里不哥,她還將人給帶了回來。蕭扶光隨著聞承暻來到總兵大營里的時候,就見到一群大雍武將中間,正坐著好大一個束手束腳的柔然二王子。
太子親至,眾人紛紛起身軍禮相見,阿里不哥忸怩了一下,也起來向聞承暻行了個漢人的揖禮。
聞承暻笑著免禮賜座,又對阿里不哥道:“軍營條件艱苦,還請王子暫時委屈些,等到西陽城里就好了。”
這次不用看其他人的眼色,阿里不哥乖覺地站起身,沖上面拱了拱手,才回道:“多謝殿下|體恤,如今的生活已經勝過柔然千百倍,小臣一切都好,只是難免擔憂族人現下的處境。”
煽動弘吉刺部反叛之后,他倒是屁股溜溜來了大雍的土地上,但被他留在草原上的族人們群龍無首,根本抵抗不了馬可古部的精兵強將。
聽懂了他向大雍求援的弦外之音,聞承暻的笑容也真誠了些許,許諾道:“王子只管放心住著,孤已向圣上請旨,等旨意一到,馮大將軍自會點齊人馬,與王子一到出兵討逆。”
巴拉能說是博迪殺了柔然王,阿里不哥當然也能說人是巴拉殺的,他又是大閼氏生下的嫡子,借他的名義出兵“討逆”,比巴拉一個沒名分的私生子要名正言順的多。
得到大雍太子的保證,阿里不哥這顆自從知道巴拉也和雍朝人勾搭上之后就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輕飄飄地回到了原位,他也不再自矜身份,而是老老實實地向聞承暻行了跪禮,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聲音放到最大:“殿下再造之恩,小臣萬死難報!”
又舉起右手,三指朝天,狠聲發誓:“若小臣他日僥幸心愿得償,必將率領族人,尊奉圣朝為主,從此鞍前馬后,任由驅策。若違此誓,便如日墜西山,天地共鑒,臣當黃沙覆面、尸骨不全!”
這番誓詞擲地有聲,就連聞承暻也動容了,起身親自將他扶起,溫聲道:“王子的誠意孤早有領會,您有何必如此。”
阿里不哥虎目含淚:“先前若非殿下洪恩,臣怕是早已墜入阿鼻地獄。如今逆賊狂悖,弒父殺兄,臣無用之人,所能倚仗的唯有上邦天兵,實在慚愧難當。”
他言語之間,竟然又把阿拉坦的死也順手按在了巴拉頭上。
但聞承暻顯然不在意這些細節,反而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觸動一般,伸手拍了拍阿里不哥的肩膀,以示安撫。
前幾天還是不死不休的兩人,轉眼竟變成了溫情脈脈的君臣,還在眾人面前上演了一處執手相看淚眼的好戲。
蕭扶光和其他人一樣,臉上掛著感動的微笑,實際上關注的東西卻有些跑題:【這個二王子說話確實好文縐縐誒,博迪真沒冤枉了他。】
小美都快服了他了,這種時候還有精力分心關注這些雞毛蒜皮,不像它,早被太子和阿里不哥這說來就來的精彩演技給嚇了個結實,好家伙,完全不用彩排的啊。
看著淡定的宿主,小美忍不住發問:【你都不覺得他們可怕嗎?明明有血海深仇,還能裝得這么和睦。】
【可怕?有什么可怕的?】蕭扶光表示摸不清楚小美的腦回路,【支持阿里不哥,分化柔然才是當前局勢的最優解,太子選擇這么做很正常啊。】
就是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時候決定這么做的,如果是在決定來北疆之前他就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安排,那未免也太了不起了吧!
等聞承暻與阿里不哥心照不宣的共同表演完這出君臣相得,他又就明日出發回城的事宜與馮士元吩咐了幾句,這才在眾人的恭送聲中轉身離去,順手還帶上了眼神皮卡皮卡蕭世子一枚。
回去的路上,聞承暻見那小紈绔總是動不動偷看自己幾眼,估計還以為自己的動作挺隱蔽的呢,可他一雙貓兒眼亮閃閃的,分明讓聞承暻不發現都難。
聞承暻失笑,問他:“蕭卿為何這樣看著孤?”
偷看被抓包,蕭扶光有一瞬間的不好意思,不過很快調整好那點小尷尬,湊過來嘰嘰喳喳:“殿下,您真的好厲害啊!不動聲色之間就摧毀了柔然的根基,臣看他們估計得亂上幾十年,才能恢復元氣了。”
本來王上身死,軍需糧草被毀,對柔然的打擊就已經夠大了。
聞承暻還別出心裁扶植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巴拉來分割馬克古部,導致柔然王剛死,整個柔然就立馬分裂成以巴拉、阿岱、博迪、阿里不哥為首的四方勢力。
其中最強勢的博迪被俘虜,巴拉和阿岱肯定會趁此機會大肆侵吞他的勢力,最弱勢的阿里不哥又有大雍襄助,實力增長只是眨眼間的事情。
如此一來,柔然這頭雄踞大雍北疆百年的惡狼,已然被肢解為勢均力敵的四部分,再也無力與大雍相爭。
蕭扶光一想到能親眼見證柔然分裂這樣的歷史大場面就激動不已,再看到一手促成如今局面的太子殿下時,就更加難以掩飾心中崇拜——拜托,直面這種可與飲馬瀚海、燕然勒石比肩的不世出之功,讓他骨子里的武將熱血很難不沸騰誒。
蕭扶光眉飛色舞的表述了一大通他對于太子運籌帷幄、算無遺策的景仰之情后,突然笑得蔫壞蔫壞的:“之前我還好奇殿下為什么不殺了博迪,現在看來,您是想等到他的部下快撐不住的時候,再把人放出去穩住局面吧?”
【到時候草原上亂成一鍋粥,博迪出去后剛好可以趁亂喝了,嘎嘎嘎。】他忍不住在心底和小美幸災樂禍。
端起茶盞,勉強掩住唇邊笑意,聞承暻作勢清了清喉嚨,才回答了他的問題:“自從一統草原后,馬可古部吞并了不少小部族,人多勢眾遠勝當年,就算是拆成兩個,也依舊是龐然大物。所以孤不得不取巧,將其一分為三,再扶植最為孱弱的弘吉刺部與其對抗。”
他一番講解下來,蕭扶光心悅誠服,贊嘆道:“殿下果然是運籌帷幄之中,制勝于無形,大雍能得您護佑,實乃黎民之幸。”
雖然這小紈绔以前也沒少夸贊他,但聞承暻心知肚明那不過是例行公事的客套話,哪里像今日,說這話的時候臉都激動得紅撲撲的,可見字字出自肺腑。
聞承暻頗為受用的接受了夸贊,不過仍然正色道:“孤來北疆之時,其實是做了必死的準備。”
果然見蕭扶光震驚的瞪大眼睛,他輕笑:“偷襲大營、刺殺柔然王,無論哪件事都是兇險萬分,卿不會以為孤有萬全的把握可以成事吧?”
可能被太子的氣定神閑混淆了判斷,蕭扶光的確是到了此刻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這一路上有多危險,一旦失敗就是萬劫不復。
聞承暻繼續道:“沐昂之他們來之前,都已經給家中留下了遺書。”
“孤本來也做了如果刺殺計劃不成功,寧愿與馮家軍殉城,也絕不讓柔然人踏進中原一步的準備。”
話音剛落,便見到蕭扶光臉色變得煞白,心知他是真的害怕了,聞承暻不由得將語氣放軟:“但因為有你挺身而出,先是繪制了精準的地圖幫助修微制定最妥當的計劃,后來又發現了柔然王的行蹤,拼著小命不要也要給兄弟們指路,將那點渺茫的把握提升到了最大,才換來了今日的局面。”
“扶光,柔然之行,你是最大的功臣。”
這還是太子第一次正兒八經喊他的名字,蕭扶光莫名有些臉熱,囁嚅著開口:“都是臣應該做的,哪里當得起殿下這般夸贊。”
并非蕭扶光謙虛,而是他真的就是這樣想的——保家衛國,驅逐外敵,是每個中華兒女刻在血脈里的東西。
聞承暻的眼神變得愈發柔和,認真的告訴他:“孤已經將此行始末用密折奏報給父皇,其中將你與修微列為首功。”
看到他還想再推拒,大雍太子分毫不讓:“有功當賞,有罪當罰,賞罰嚴明才不會寒了功臣的心。你小小年紀便為國出生入死,孤要是不重重賞你,豈非是寒了其他有心報國之人的心?”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蕭扶光當然只能答應了。
按理來說,太子親口說了要賞賜,他于情于理都得給人磕一個謝恩,但這會子蕭扶光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完全沒有起身的打算,繼續八風不動地安坐在馬車一側,好像篤定了太子不會怪罪自己無禮一般。
馬車繼續安靜地在這片守衛森嚴的大營中穿梭,車上的兩人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對話,蕭扶光靠在車廂壁上,頭一點一點的,似乎已經睡了過去。聞承暻看不過眼,拿了小枕頭讓他靠著,在得到對方安靜熟練的配合后,大雍儲君那習慣性微微皺起的眉頭,似乎也悄悄、悄悄地舒展了一些……
*
在草原上流浪了那么多天,施景輝感覺自己都要變成野人了,好不容易回到了西陽城,他趕緊結結實實的泡了個熱水澡,將自己洗涮的干干凈凈后,換上一身天青色寬袍大袖的文人常服,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千防萬防,還是曬黑了!我就說我不能去吧,殿下非要逼著我。”
一個身高八尺的大老爺們兒抱著鏡子理紅妝的畫面實在太過辣眼,沐昂之都沒眼看了,將那面菱花鏡從他手上抽走,不耐煩道:“少磨磨蹭蹭,殿下等著要見你呢。”
“你少唬我。”使了個巧勁兒將鏡子搶回來,施景輝在窗前又是一通狂照,“進府的時候我還聽到蕭世子和他老人家抱怨說餓了呢,且等這二位吃完飯了我再過去。”
天氣這么熱,他可不想在屋外面站著受罪。
說著無心,聽者卻有意,沐昂之尷尬地放下試圖搶走鏡子的手,欲蓋彌彰地開口:“蕭世子餓了,和殿下有什么關系!”
“你大呼小叫干嘛呢,這一路不都是世子伺候殿下吃飯的嗎?”施景輝覺得這人簡直莫名其妙,“我以為殿下是嫌棄你笨手笨腳的不會伺候,才讓世子照顧的呢。”
“你才笨手笨腳!”沐昂之大怒,又有些心虛自己方才的態度,見施景輝依然沒事人一樣攬鏡自照,瞬間氣不打一處來,撲上去就要開揍。
兩人打鬧到一半,突然聽到一個帶著笑意的女聲響起:“兩位實在是熱鬧。”
施景輝連忙循聲望去,就見到馮修微一身紅裝,淺笑盈盈地站在馮士元的身后。
他的未來岳丈!
施景輝一個激靈,觸電一樣將沐昂之推的老遠,手忙腳亂地整理好被弄亂的衣服后,向馮士元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磕頭禮,道:“小侄見過世伯。”
馮士元挑剔地看了眼他皺巴巴的衣襟,勉強抬了抬手:“起來吧。”
從地上爬起來后,施景輝又朝著后面的馮修微一揖到底:“大妹妹。”
馮修微笑著回了個蹲福,又道:“殿下差人傳我父女二人進來議事,父親想起施公子如今也在太守府里住著,便過來看看。”
誰知道就看到了這一幕呢……
馮修微毫無同情心的笑了起來。
聽到她的話,沐昂之趕緊湊過來:“那感情好啊,殿下也讓我喊老施過去呢,咱們正好一道。”
*
四人聯袂而至時,蕭扶光與太子剛吃完飯,正在被甄公公帶來的小黃門服侍著擦臉,過了這些天的苦日子,終于再次享受到暌違已久的全方位服務,蕭扶光舒適地半瞇起了眼睛。
施景輝一進來,見到的便是正襟危坐的太子身邊,還坐了個大喇喇享受著內侍服務的蕭世子,想到先前沐昂之的不對勁,他悄悄看向一旁的損友,誰知沐昂之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他,一副死心虛的樣子。施景輝暗暗皺眉,只能將這點子疑惑暫存心中。
聞承暻喊大家過來,當然是有大事宣布。
見人齊了,他便道:“博迪已經吐了口,他們的糧草和火器,都是從西陽城里悄悄送出去的。”
“這不可能!”馮士元第一個反駁,“臣全家戍衛多年,不敢夸口說西陽密不透風,但也絕不可能出這么大的紕漏!”
馮修微卻在此時想起一人:“去年年尾開始,柔然動作頻頻,爹爹分身乏術,只得將城中一部分事務分給陳太守打理,難道就是在那時候被人鉆了空子?”
尋常人當然沒辦法從馮家軍的眼皮子底下搞事,但如果那人是地位僅次于馮士元的西陽城太守呢?
聞承暻點點頭,算是肯定了她的猜測:“回來后孤才知道,陳豹曾數次尋死,應當就是擔心事情敗露。”
里通外國,貪昧軍糧,這是誅九族的罪過。
馮士元痛聲道:“民屯的糧草,朝廷一貫不允許武將插手,臣曾經向陳豹要過軍糧,卻被他搪塞了過去,后來朝廷撥的糧草到了,柔然攻勢又急,臣只能暫且將此事擱到一邊。沒想到……早知如此,當日就該手刃了這廝才是。”
大雍的軍糧制度,分為軍屯、民屯和朝廷劃撥三部分,顧名思義,軍屯就是士兵在戍地附近耕種,所收獲的糧食用作軍糧。民屯其實就是“開中法”,朝廷鼓勵鹽商將南方的糧食運到邊塞,并根據糧食的多寡頒發鹽引給商人,在年景不好的歲月里,民屯的糧草往往會占據軍糧的大部分。
但出于對武將的忌憚,大雍并不允許軍隊自行管理民屯的糧食,而是交由各地太守看管。大雍的歷任皇帝們認為,讓文官拿捏住軍隊最基本的吃喝需求,就能實現二者之間的制衡。
蕭扶光再次為這種天才般的制度設計所折服,幸好他不是大雍的武將,不然早心寒干不下去了。
感覺到他的躁動,聞承暻安撫的看了一眼,繼續爆出更重磅的消息:“陳豹敢如此逆行倒施,自然是因為其中有天大的好處。柔然盛產鐵礦,卻不擅冶煉,朝中便有人與他們做生意,用朝廷的糧草和武器換取他們的鐵礦石,可謂是一本萬利。”
他看向馮士元,語氣中不無譏諷:“柔然可是個大財主,舅舅執意要與柔然開戰,可不就是擋了他們的財路嗎?”
馮士元只關注一件事:“朝中那人,是誰?”
眾人的目光也都對準了太子,義憤填膺的想要知道究竟誰才是那個罪魁禍首。
聞承暻卻道:“陳豹嘴嚴的很,甄公公都沒能撬開。孤就算隱約知道是誰,也不能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就將人法辦。”
緊接著話鋒一轉:“所以孤有一事,還要仰賴施卿。”
突然被點名的施景輝聞言抬頭看向太子,心中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果然,他接下來便聽到,上首的太子兩片嘴唇輕輕一碰,就給他安排好了接下來的任務:“此事甚秘,孤不放心交給其他人去辦,還得勞動施卿回京一趟。”
施景輝:……
我剛在草原上流浪了兩個月,才見到未婚妻不久誒,現在你讓我回去?!
太子殿下的未來表妹夫心里攢了一堆抗議的話,面上仍然擠出了一個艱難的笑臉:“殿下有命,臣莫敢不從。”
一旁圍觀的蕭扶光看了眼臉上笑嘻嘻心里***的施大公子,就好像看到了一個月的自己,不免心有戚戚的遞過去一個同情的眼神。
*
商議完正事,蕭扶光回到自己本來住著的小院兒,昔墨幾硯兩人終于見到了自家少爺,沖過來眼淚汪汪的看著他:“少爺,您可算回來了!這幾天我倆天天吃齋念佛,就怕您在外頭有個三長兩短。”
說完又覺得這話不吉利,又連著“呸呸呸”了幾聲。
蕭扶光被逗樂了,安慰兩人道:“我這不是沒事兒嗎?而且在外頭這些天你家少爺可沒白過,還立了大功呢。”
“您還說呢!”昔墨急了,“當初要是知道太子殿下是要去殺柔然人,我說什么都不會讓您跟著他去的。”柔然王死掉的消息一傳回來,西陽城里處處歡聲笑語,唯有他和幾硯兩個嚇得不停地給佛祖磕頭,生怕蕭扶光出什么意外。
看見昔墨眼睛都哭腫了,蕭扶光也有些內疚,可是當時的行動太過機密,他也是沒辦法。此時只能略微有些生疏的安撫:“別哭了,我保證以后都不會再干這么危險的事了。”
誰料昔墨把眼淚一收,抽抽鼻子,冷哼道:“這話您還是留在侯爺面前說去吧。”
侯爺?
見蕭扶光一臉茫然,昔墨得意地笑了起來:“前天收到的家信,有人彈劾甄公公玩忽職守,怠慢和談之事,侯爺便請命過來督促。”
這年頭通信困難,朝廷里的人見使團遲遲沒有動靜,擔心議和失敗的他們自然會拼命的彈劾。但是就算被彈劾,也不至于派個超品侯爵過來敦促吧。
蕭扶光小臉一垮,他是真的不想在這種時候,還要被父親教訓啊……
第43章 交心
就算心里抗拒,蕭扶光還是在第一時間將朝廷派了使者過來敦促和談的事情告知了聞承暻,誰料太子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模樣,還沖他笑:“孤在雁門關的時候就收到消息了,只是想著讓你好歹松快兩天再告訴你。”
見太子已經知道了,蕭扶光只好假意抱怨道:“家父估計是對臣不放心,怕我拖您的后腿,這才屁顛顛地領了活兒要過來。”
明面上是埋怨,實際卻是在給靖遠侯這堪稱二五仔的行為開脫。
聞承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仍舊只是笑:“你孤身在外,令尊放心不下想要過來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他完全沒有怪罪的意思,反倒讓蕭扶光心里有些過意不去,還想再說些什么,身后卻傳來一道清脆的女聲:“正巧你們都在,倒省了我不少事兒。”
蕭扶光回頭看去,便見馮修微一身銀白輕甲,笑意盈盈的沖聞承暻行了個不倫不類的蹲福,又道:“柔然內亂的好消息傳回來后,城中百姓便自發組織了慶典,如今還派我過來,請殿下和世子賞光呢。”
作為軍事重鎮,西陽城的成年男子全民皆兵,不少青壯女子也在馮修微的帶領下投身戎馬,剩下的老弱病殘也幾乎都是雁門關戍衛官兵的家小。生活在這樣一座沐浴在戰火的城市,習慣了過完今天沒明日的日子,城里的百姓們或多或少都有點沾染了軍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風格,有酒就得當天喝,有喜事當然也要馬上慶祝。
百姓們的盛情,聞承暻自然不好推卻,一口就答應了下來。但蕭扶光卻在馮修微的眼神看過來之后,可疑地瑟縮了一下,倒不是他自矜身份不愿意去,而是他一想起之前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圍觀的經歷就頭皮發麻,這種事兒他可不想再經歷第二回了。
看到蕭扶光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聞馮表兄妹二人也同時想起了他被圍追堵截的往事,聞承暻還好,知道他臉皮薄,強忍著沒表露出異樣,馮修微卻是很不給面子的笑出聲:“世子放一百個心好了,有我護著,沒人能吃了您。”
往日糗事就這樣被大喇喇翻了出來,讓超級愛惜顏面的靖遠侯世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好半晌才組織好語言反擊:“不敢勞煩將軍護持,一會兒大家喝起酒來,將軍還是擔心擔心自個兒吧。”
畢竟他可是出了名的能喝八兩絕對不喝半斤的當代酒仙靖遠侯世子蕭扶光是也,現在且容這小小女子放肆,等到了酒桌上,看他不把她喝死!
可惜,蕭扶光這一番狠話并沒有起到警告的效果,馮修微聽完后的確愣了一下,緊接著就爆發出一陣和她纖長的體型完全不適配的大聲狂笑,直把個蕭世子都笑得渾身不自在了,她才在太子暗含警告的眼神里勉強止住了笑意,沖著蕭扶光比了個大拇指:“世子爺好樣兒的!待會兒末將一定要好好領教才是。”
幾人說笑完,太子去內間換出門的衣服,蕭扶光也回到小院兒換衣,這次他吸取了之前的教訓,并沒有拿出在京城的行頭,而是只換了件月白色大衫,發冠也讓換成白玉的。
幾硯勸他:“好歹是喜事,少爺該穿件鮮亮的。”
蕭扶光拿著白玉發簪的手微微一僵,沒有說話。昔墨適時的插進來:“這回帶的白玉冠都是掐了金絲的,少爺看看這頂青玉的怎么樣?也是素的,顏色還不顯。”
蕭扶光回過神來,覺得昔墨手上那頂青玉冠也不錯,點點頭示意他給自己帶上。
笑嘻嘻的送了蕭扶光出去,昔墨才轉頭教訓幾硯:“你沒見少爺這幾日衣服頭巾都挑的素色嗎,剛才還非要他挑件鮮亮的做什么?”
幾硯很委屈,參加慶典當然要穿得喜慶點兒,他又哪里做錯了?
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有十幾年的情分在,昔墨也不好沖人發火,只是恨鐵不成鋼地的拿手點了點對方那不開竅的腦袋:“馮小將軍還沒下葬呢!少爺哪里好意思在家屬面前穿紅著綠的,那像什么話!”
*
等到了地方,蕭扶光才發現舉辦慶典的場所居然是在西陽城的城樓之上。
主桌空懸,顯然是給太子留著的,剩下的則以主桌為中心,沿著城樓、城墻逐漸排開,連城樓前的馬面墻上擺了好幾桌。
見蕭扶光神色震撼,馮修微不無自豪地解釋道:“城中地方下,擺不下這許多席面。我便想著不如擺在城樓上,弟兄們可以輪流放哨警戒,既不會誤了正事,也不耽誤吃點兒好的。”
這可真是個絕世“好主意”啊,蕭扶光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幸虧柔然人現在自顧不暇,不然這不就是給柔然包餃子的大好良機嗎?
他這邊廂在吐槽,那邊廂的沐統領卻像是學到了什么人間至理一樣,頻頻點頭,可見是真心認可馮修微的這番理論。
雖然嚴格來說蕭扶光也算半個武官,但每次遇到這種情況,他總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那些武官的腦子是怎么長得,他是真的搞不明白啊。
等到了城樓上,西陽城的大小官員一溜雁翅排開,向太子見禮,然后又由馮士元親自領著太子在主桌落座。蕭扶光便與馮家人一道坐在太子左手邊第一張桌子上,甄進義是內相,因此與軍中其他內臣一道在右手第一張桌子上坐了,其他人則按照官職大小依次落座。
不過在開宴之前,還有些別的儀式。
先是按照慣例,由聞承暻領著大家祭告上天,又酹酒在地,以饗英靈。
完成這些儀軌后,理論上就可以歸座開宴了,誰知卻又有幾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家拄著拐杖出來,朝著聞承暻顫顫巍巍地下拜,領頭的那個用一口濃重的鄉音感謝起他擊潰柔然的功績。
原來這些人是西陽城中的耆老,因為感念太子恩德,所以求了馮將軍希望能夠當面致意。
聞承暻連忙將人挨個親手扶起,又道:“驅逐韃虜,佑國安民,本就是孤職責所在,并不敢稱謝。”
那幾個老先生卻不依不饒,非要親眼看著聞承暻飲盡了他們親手倒的感恩酒,才咧著加起來不到六顆牙的大嘴滿意地下去了。
剛應酬完老的,又來了小的。
蕭扶光看著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正沖著太子傻笑的一群男男女女,在心里和小美吐槽:【西陽城的人是不是不清楚太子是干嘛的啊?】
不然很難解釋他們對太子殿下這般隨意的態度啊。
小美滿不在乎:【太子本來就挺和氣一人,你自己大驚小怪也就算了,還非得管著別人也對他畢恭畢敬的啊。】
這話瞬間讓蕭扶光不滿了:【什么叫我大驚小怪?那可是太子誒,京城里任誰見了他都大氣不敢出的好嗎!】
他對太子的態度,只是參照著京城權貴圈的標準,很普通的尊敬了一下好吧。
【而且我現在對他可沒那么小心翼翼了!】蕭世子驕傲地挺起了胸脯自證。
但是被小美穩準狠地懟了回來:【是哦,為什么現在你又不在乎他是不是太子了呢?】
對哦。
為什么呢?
蕭扶光若有所思的垂下腦袋,開始復盤這段時間自身的改變,并沒有精力再分給腦海中得意洋洋的系統。
人群中被簇擁著的太子殿下,狀若無意地朝這邊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眼神,看向面前穿著嶄新衣裳、喜氣洋洋的男女們,含笑應允道:“諸位的大喜事,孤當然愿意過去沾些喜氣。”
得到太子殿下同意給大伙兒證婚的金口玉言,這些人都歡呼了起來,恩都沒有謝一個就打算退下去。幸虧這伙人里有個軍中的千總,好歹知道些禮節,此時便拉著未婚妻沖著上面叩頭謝恩。眾人見他如此,也都嘻嘻哈哈的照貓畫虎,朝聞承暻行了好些個不倫不類的禮節。
聞承暻不以為忤,反而還悄聲吩咐沐昂之,給這些新人都備上一份禮物。
*
鬧了大半天,終于能開宴了。
正式坐下后,蕭扶光才發現席上多了幾個陌生面孔,原來這是馮家另外幾房的人,之前領命分散在各處駐守,如今才換防回來。
馮修微挨個兒向他介紹,“這是我大堂哥馮修衍”、“這是二哥馮修德”、“這是四哥馮修律”……蕭扶光少不得站起來一一見禮,馮家的將軍們顯然都聽說過他的事跡,因此格外熱情,紛紛舉起手中杯盞就要敬酒。
這時候,馮修微在一旁冷不丁道:“蕭世子可是海量,剛才還夸口說要把我給喝倒呢,哥哥們今日可得讓他盡興才是。”
馮大哥一聽,眼睛都亮了:“我這大妹妹人稱千杯不醉,平日我看也就一般,哪里比得上世子少年英豪!”說著又讓人換軍中喝酒的大杯子上來,“咱們今日定要不醉不歸!”
他的親兵十分聽話的拿來所謂的“大杯子”,其實就是一個個八寸大小的白瓷碗,放在桌上依次排開,倒上滿滿的烈酒,看得蕭扶光眼皮直抽抽——這么大一碗水他一口氣干下去都有些困難,更何況是酒了。
但狠話都放出去了,現在退縮就有些太丟份兒,只能硬著頭皮端起一碗來,沖著馮修衍豪氣干云道:“請!”
在這場宴會上遭罪的人,不僅僅是蕭扶光一個。
柔然王身死、柔然內亂,一直懸在頭頂的利箭就這樣突然之間被解決,劫后余生的喜悅讓每一個西陽人都再也忍不住心中激動,有些放浪形骸的慶祝了起來。
其中的一項表現就是:他們似乎忘記了平時對太子的敬畏,此時不論官職大小,都一股腦兒的湊過來向聞承暻敬酒,聞承暻要是不喝,他們也不鬧,只各個眼淚花花地看著他,仿佛太子殿下拒絕這杯酒,就是拒絕了西陽軍民的誠心一般,搞得聞承暻哭笑不得。
施景輝就更慘了,他甚至不用說話,剛一出現,就盡數吸引走了馮家堂哥們的火力,被好幾個馮家大老爺們兒拉著灌酒。
見馮家人都去圍攻施景輝,無暇顧及自己,蕭扶光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精神,準備溜到個不起眼的地方躲著。
誰知,他屁股剛抬起來,就聽到外面傳來幾聲炮響,嚇得他差點又坐下了。馮修微剛拼完一輪酒回來,就見到他這沒出息的樣子,當下嘲笑道:“這是外面在放花火呢,世子不會以為是柔然人打過來了吧?”
原來是城中大戶為了慶祝盛事,都買了煙火在家中燃放,有些離得近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此時蕭扶光也聽到了外面人群歡呼的聲音,京中宵禁嚴格,哪怕元宵夜也只比平日寬松了一個時辰,是以他還從未見過夜里百姓的盛會。當下有些心癢癢,拿眼一溜四遭,見大家都忙著喝酒,無人留意自己,干脆起身悄悄往外面城墻上去了。
到了城墻上他才知道馮修微沒有說大話,哨崗上的士兵都站的筆直,對身邊的熱鬧充耳不聞,全神貫注地觀察遠方的動靜。
對馮家軍嚴格的軍紀又有了全新的認知,蕭扶光沒敢去打擾那些全副武裝的衛兵,而是從一旁的酒席上搬了個椅子放到墻邊,站了上去——沒辦法,這年頭城墻修得有點太高了,不搭個凳子實在看不到下面。
要不怎么說站得高望得遠呢,一站上去,被城墻擋得嚴嚴實實的城中景象瞬間盡收眼底。
原來他們在樓上大排筵宴的時候,城中的百姓們也都沒有閑著,紛紛走上街頭開始了屬于他們的狂歡。
雖然街上熙熙攘攘的擠滿了人,但眾人并非是漫無目的的游走,而是將一隊表演的人群圍在中間,就像在參與某個移動的廟會一般。
蕭扶光見那群人里面,打頭便是幾個踩著高蹺、帶著神怪面具的人物,根據他對傳統鬼神淺薄的認知,勉強認出來這些人扮的應該是四大天王和桃山六兄弟。
有四天王開路,后面自然又是二郎顯圣真君、關圣帝君等神靈,蕭扶光看了一圈,見出現的都是些以武力卓異著稱的神明,可見西陽民風尚武,連對神靈的崇拜都有明顯的偏好。
古代的娛樂還是太過落后,蕭扶光看了一會兒便覺得無趣,即便中間時不時穿插著幾個吐火、吞劍的表演,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小兒科,根本提不起一點兒興趣來。
就在他興致寥寥準備撤的時候,卻突然見到那群人里出現了一個金光閃閃的神像,只見那神像高大威猛,手持長劍作忿怒相,身上被結結實實的糊滿了金粉,在燈火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到刺目的光輝。
看著這尊被八人抬在中間,明顯是剛制作好不久的簇新神像,蕭扶光盯著那塑像頭頂的通天冠,眼神古怪,自言自語道:“這玩意兒不會是太子殿下吧?”
“可不就是嘛!”
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蕭扶光一個激靈,好懸沒從凳子上翻下去。
沐昂之一只手輕松將他穩住:“你這也太膽小了吧。難怪殿下讓我過來看看。”
蕭扶光心說,你這么突然冒出來是個人都要嚇到的好嗎,面上卻仍然客氣地向沐昂之請教:“沐統領,您說剛剛過去的神像是殿下?”
沐昂之滿臉都寫著“你居然連這都不知道”,不過仍耐心地向他解釋:“自從柔然王死了的消息傳回來之后,百姓們便自發給殿下立了長生祠,現在正準備把神像迎進廟里呢。”說完有打量了一眼蕭扶光,“你也有啊。”
蕭扶光:“啊?”
沐昂之沒有踩著凳子,是整個人扒在墻上的,此時艱難地舉起一只手指向正被人扛著的一個穿著蓮花衣的少年身影:“喏,那就是你啊。”
蕭扶光:“啊!”
仍舊只是一個單純的語氣詞,一向粗神經的沐統領卻從這聲百轉千回的“啊”里面讀懂了蕭扶光的絕望,當下幸災樂禍道:“不知道這流言是從哪里傳出來的,現在老百姓們都說你是觀世音菩薩座下的蓮花童子轉世前來襄助殿下的,所以特意給你塑了這個像哦。”
蕭扶光簡直要瘋了,氣鼓鼓的從椅子上面下來:“為什么給太子的塑像就那么威武霸氣,輪到我的時候就是哪吒啊!”
蓮花衣、雙丸子頭,他和哪吒就差一雙風火輪了。
“噗嗤!”
又是身后冷不丁突然響起個聲音,蕭扶光這次很爭氣的沒有被嚇到,而是鎮定的轉身開向來人,“馮將軍怎么也過來了?”
馮修微臉上還帶著兩團酡紅,很明顯喝的有些多了,眼神倒還算清明,朝蕭扶光笑道:“我出來吹吹風醒酒,世子不也是嗎?”
一早就溜號的蕭某人:“哈哈,是呀,我也是出來醒酒。”
馮修微卻沒有戳穿他的偽裝,反而岔開話題,難得正色道:“世子在京城長大,恐怕不知道邊關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吧?”
她突然問這么一句,蕭扶光有些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不過馮修微似乎也沒打算聽他的回答,而是自顧自繼續說道:“西陽的百姓們,如果能僥幸能活到十五歲,男子就會參軍,女子多半要嫁出去,盡早多生幾個孩子。因為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柔然人就打了過來,也不知道自己或者身邊的人什么時候就死了,所以只能趁還活著的時候,盡快去完成他們各自的使命。”
“有今天沒明日,永遠要做好隨時和家人告別的準備。”
“這就是西陽人的生活。”
她的語氣克制卻蒼涼,就算她不說,蕭扶光也知道,在這平靜的敘述背后,還有著更加血淋淋的東西……
馮修微將頭抬得更高了些,她望向天空中皎潔的月亮,聲音有些沙啞:“柔然此行,若是沒有您,恐怕西陽人依舊要過以往那般刀尖舔血、暗無天日的日子。”
這話已經有很多人對蕭扶光說過了,但他真不覺得自己做出了多大的貢獻,這時候便想和之前一樣隨便客套幾句。誰知馮修微話鋒一轉,語氣也隨之俏皮起來:“您這次簡直是大發神威,一起出去的弟兄們回來后,都說您是觀音座下的金童轉世呢。”
蕭扶光:!!!
破案了!原來是你在背后坑我!
馮修微只是打趣了一句,又正色道:“無論您的神通是怎么來的,我馮修微愿意賭上性命發誓,馮家軍上下對您的秘密絕對守口如瓶,不會泄露出一個字。”
她這么正兒八經的起誓,倒讓蕭扶光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撓了撓后腦勺,半天憋出一句:“我當然相信將軍。”
聽到他這么說,馮修微高興地笑了起來,豪爽且大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打過仗就算是兄弟了,以后世子要喝酒只管開口,兄弟我一定奉陪!”
說完便再也不管被拍得嘶啞咧嘴的蕭世子,轉身往一桌正在大聲嚷嚷喊她喝酒的士兵那邊去了。
只是一邊走,有些醉醺醺的馮將軍忍不住一邊嘟囔:“真不知道殿下為啥要給我們下封口令,講道理,誰會出賣兄弟啊……”
*
西陽城別開生面又雞飛狗跳的慶典終于結束。
就算再怎么海量,在西陽軍民眾志成城的圍攻之下,太子殿下仍然是有些醉了,被沐昂之架著才勉強回到了太守府里。
甄進義領著徒弟們一擁而上,給太子擦洗完畢,伺候他換上輕薄的寢衣。沐昂之端了碗醒酒的藥過來:“這是催吐的,殿下喝點兒吧。”
這年頭最有效的醒酒方式就是喝催吐藥把酒給吐出來。
但催吐藥的氣味可不怎么好聞,聞承暻嫌惡地看了一眼,擺擺手示意沐昂之拿走。
見他這么不配合,沐昂之急了:“那您今晚上要是吐了可怎么辦?”
甄進義早讓小徒弟在外間榻上鋪好了床鋪,此時就道:“沐統領別著急,今晚便由老奴給殿下守夜。”
雖然聞承暻出了名的睡覺的時候不喜歡人伺候,但現在情況特殊,少不得將就一二。
誰知一貫很好伺候不愛挑剔的太子殿下,卻突然變得斤斤計較起來,沖著甄進義不客氣道:“你們都出去,孤用不著你們伺候。”
他一鬧脾氣,甄掌印可就犯了難了,畢竟沒人敢讓酩酊大醉的太子殿下單獨待一晚上,要是半夜嘔吐把人嗆到了,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豈不是誅九族的罪過。
甄進義一臉犯難,沐昂之卻是福至心靈,悄悄對他道:“要不我們喊蕭世子過來?”
甄進義聞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沐昂之訥訥的摸了下鼻子:“就當我沒說。”
結果甄掌印一轉身,就讓小徒弟去蕭扶光的院子里搬救兵了。
沐昂之:……
*
蕭扶光本來都歇下了,接到消息后也是摸不著頭腦,不過仍套了件大衣服,睡眼惺忪地到了太守府的上房處。
一見到他,甄公公就像是見到了什么大救星似的,眉開眼笑又帶著點兒討好地對他道:“殿下醉了,不肯讓人伺候,這可怎么行呢!但老奴私心想著,世子與殿下是極親厚的,或許您過去他老人家就愿意了。”
這番話聽得蕭扶光更加莫名其妙了,但來都來了,他也只能在甄進義和沐昂之希冀的眼神中,硬著頭皮摸進了太子的臥房,小心翼翼地喊了句:“殿下?”
半晌都沒有答復,蕭扶光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前,便見太子已經換好了寢衣,雙目緊閉睡在床里面,應當是睡著了。
見人是側睡的,蕭扶光放了心,又拿了個干凈的官房過來放在床下,以防他半夜嘔吐。
弄完這些,他便準備退出來告訴甄沐二人殿下已經睡著,可以派人進去了,誰知等他出來一看,外面出了兩個按例守門聽招呼的小內侍外,一個人也沒有——姓甄和姓沐的居然已經溜掉了。
咬牙罵了一句不講義氣,蕭扶光無法,只能自認倒霉,轉身又回了屋子里。
將燭火一一吹滅,只留了一盞燈照路,蕭扶光摸到外間榻上躺下,準備隨便對付一晚。
不得不說,這鋪床的人很有水平,夏天褥子鋪太厚容易熱,太薄又容易被涼席硌到,但蕭扶光身下臨時鋪設的床榻完全沒有那些毛病,不軟不硬地剛剛好。
他舒服的嘆了口氣,將懷中竹夫人抱得更緊了些,借著這點難得的涼意就要沉沉睡去……
就在他似睡未睡的時候,里間的床榻上突然有人說話:“是誰在外面?”
蕭扶光一個激靈醒了過來,那點兒睡意瞬間無影無蹤,忙揚聲回話:“殿下,是臣。”
聽出來他的聲音,聞承暻先是有些驚訝,隨之就想明白了其中關竅,忍不住小聲罵了一句:“好你個沐昂之……”
蕭扶光沒聽清他在說什么,半坐起來問道:“殿下,您是要喝些茶水嗎?”
他做好了準備,就等太子一聲令下,馬上就上前伺候。
聞承暻搖了搖頭,然后才想起來他現在看不到自己的動作,只好又道:“孤不用人伺候,你回去歇息吧。”
如果有的選,蕭扶光當然也不想伺候人啦,但是現在太子很明顯不能沒人照顧,所以他很光棍地重新躺下來:“不行啊殿下,您今天喝得太多了,沒人看著大家都不放心。”
說完又膽大包天的打趣道:“就沖您今天喝下去的那些,光起夜都得不少次呢,萬一摔了怎么辦?”
若是在平時,聞承暻定會拿話堵回去,還會堵得精彩漂亮,讓得意忘形的蕭世子好好體驗一下什么叫做自食其果。
但今天,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那一貫精明敏銳的大腦幾乎是一團混沌,暈暈乎乎地根本理不清楚蕭扶光話里的意思,只能隱約的感覺到對方實在嫌棄自己喝太多了。
對此,大雍的儲君委屈道:“孤平常不喝這么多酒的。”
蕭扶光又差點兒要睡過去了,聽到這話也只是敷衍的點點頭:“是是是,您平時豈止是不喝酒,您還五講四美三熱愛。話說咱能睡了嗎?我真的好——”在一個巨大的呵欠聲之后接上,“困啊。”
他明顯沒有將自己的話放在心上的意思,太子殿下可就著急了,坐起來嚷嚷:“孤今天喝這么多是有原因的!”
蕭扶光被他嚇了一跳,也跟著坐起來,心說自己和一個醉鬼計較些什么,摸索著下地倒了杯水,遞到太子面前,哄道:“是,大家都知道殿下最克己復禮了,絕對不是那種濫飲貪杯之人。”
所以求求您,喝了這杯水就安生睡覺好不好。
他態度這么端正,聞承暻終于滿意了,意思意思的啜飲了一口便示意將杯子拿開。
蕭扶光松了一口氣,隨手將杯子擱在一邊,就想回去繼續睡覺。誰知他腳步剛一挪動,就聽到太子的聲音悶悶的響起:“孤是因為心情不好,今日才多喝了幾杯。”
見蕭扶光仍然打算走,太子殿下聲音提高了些:“你難道不問問孤為什么心情不好?”
蕭扶光現在除了后悔,就是后悔,為什么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太子喝醉了會這么難纏啊!
面對喝醉之后智商急速下降、難纏程度光速上升的太子殿下,真的很困很累的靖遠侯世子只能無奈的轉身回頭,努力露出一個真誠的笑臉:“那么請問殿下,您究竟是為什么心情不好呢?”
結果剛才還纏著自己的太子殿下,卻在聽到這句問話后低下了頭,半晌都沒有說話。
他沉默的太久,久到蕭扶光都以為他坐著睡過去了,輕手輕腳地過來準備把人放倒在床上,卻在手剛碰到太子肩膀的時候,聽到對方的聲音響起:“今天早上,孤收到了父皇的密信,他在信中痛斥我肆意妄為,讓我老老實實議和,不要再有其他妄想。”
哪怕是按照這個時代最快的通信速度估算,北疆最新的消息應該是在一兩天之前到達京城,也就是說,興平帝在寫這封書信前,應當不清楚聞承暻已經親身涉險殺死了柔然王。
道理蕭扶光都清楚,但他并不敢真的說給聞承暻聽。
原因無他:太子是君,他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打在這個時代每一個人腦子里的思想鋼印。
這幾個字,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時刻糾纏在每個人的血液和靈魂之中,約束他們的行為、匡正他們的思想,并且從不吝于向敢于違反這條律令的異類展露它的威嚴——一旦逾越,其下便是無盡深淵。
從此,無人再敢不畏懼,無人再敢不臣服。
他們匍匐在地,他們頂禮膜拜,他們將“君臣父子”四個字刻作人生信條,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和否定。
而蕭扶光,作為異界的靈魂,理智上他知道應該對這一套封建教條棄如敝履,實際上他卻從來不敢表露出任何的異樣和不滿,因為他的身后還有一整個靖遠侯府,就算他活膩了,也不能拿整個侯府陪葬。
所以蕭扶光對自己的要求一直都是做一個合格的紈绔,可以小錯不斷,但原則性錯誤一定不犯。后面被聞承暻逼上賊船之后,他又將目標調整為做一個合格的臣子,能力可以平庸,立場一定要正確。
因此,作為一個合格的臣子,這種天家密辛,哪怕是太子喝醉了主動說出口的,他也應該當做從來沒有聽到過一樣,最好在天亮之前就忘得干干凈凈。
鬧了這老半天,聞承暻的酒也漸漸醒了,神志恢復清明后,他也想起自己剛才說的那些醉話,又看著眼前莫名沉默的蕭世子,還有哪里不明白呢。
尷尬地寂靜蔓延在這間小小的臥房里,蕭扶光有心想插科打諢,卻實在找不到一個切入點,只能苦惱地摳摳臉,繼續保持著這種讓他不安的沉默。
見他抓耳撓腮的發愁,聞承暻覺得有些自討沒趣,低低道:“孤和你說這些干什么。”語氣里滿是不在乎,只是其中有幾分是在強撐,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蕭扶光依舊沒有搭話,聽到他轉身離開的動靜,聞承暻心口有些堵。
就在聞承暻以為這場對話已經宣告結束的時候,一個帶著些微試探的聲音卻從外間矮塌上傳來:“其實陛下這么說,應該還是在擔心您吧……”
蕭扶光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膽子突然變得這么大,居然敢和太子討論起皇帝來。
今晚他也喝了些酒,腦子轉的不是很快,此時只能粗淺的將自己突如其來的大膽歸結于剛才太子的語氣太過失落、也太過委屈,委屈到仿佛蕭扶光的矢口不言就是對他最大的傷害一般,讓心本來就不是很硬的蕭世子根本狠不下心來拒絕。
聽到他開口,聞承暻有些詫異地挑眉:“哦?”
一旦開了口,接下來的話說起來就順溜多了,蕭扶光一本正經的分析:“您想啊,一開始您偷偷來北疆的時候,陛下沒有阻止,估計那時候他和我一樣,以為您只是單純想救馮家人。誰知道您又是調兵又是抓捕太守的,陛下應該是那時候琢磨出了不對勁,又怕您做傻事兒,所以才寫了密信希望阻止您。”
該說他敏銳,還是該說他們心有靈犀呢?
蕭扶光的這番話,竟然與聞承暻自己的推斷一般無二。
但多一個人印證自己的猜想,只會讓聞承暻更加難受和暴躁,他怏怏地翻了個身,聲音倦怠:“有的時候,我真的很恨皇帝。”
交心可以,但您有必要兜頭就來這么猛的嗎?
蕭扶光嚇得半坐了起來,差點兒就沒尖叫阻止了:“殿下您不要說醉話了。”
將憋了很久的心里話吐了出去,聞承暻只覺得胸口都松快了不少,此時他一手墊在腦后,一手閑閑撥弄著帳子垂下來的絲絳,對于蕭扶光的抗議置若罔聞:“我沒有醉。”
“他優柔寡斷、軟弱無能,面對身邊人,他處處猜忌,面對強敵時,膝蓋又軟趴趴。永遠看不到長久,只求當下快活。”
“這些放在一個普通人身上可能沒什么,但是放在一個皇帝身上,那就是對天下萬民的殘忍。”
“他真的算不上一個好皇帝。”太子的聲音悶悶的,低到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但他對孤,的的確確是一片慈父之心。”
作為一個兒子,他發自內心的愛戴父親,但作為大雍的太子,他無法不痛恨興平帝的懦弱無能。
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在他胸腔深處不知道埋藏了多少歲月,他將這些偏激的想法隱藏的很好,從未表現出來過一絲一毫,一直都是那個老成持重、盡職盡責的太子。
但是今晚,借著一點兒若有似無的酒意,他突然覺得,擁有著一對亮晶晶貓兒眼的靖遠侯世子,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傾訴對象。
果然,在聽完他那些違天逆理的狂悖言論后,蕭扶光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不分青紅皂白的制止,而是在仔細思考了一番之后答復他:“有沒有可能,在您做了這些之后,陛下就會改變想法呢?”
聞承暻有些沒聽明白,于是蕭扶光繼續補充道:“就以臣為例吧。一開始臣領了光祿寺的缺之后,家父生怕臣行差踏錯毀了侯府的基業,為此沒少對臣耳提面命。但后來臣說要出使北疆,父親卻是第一個放手支持臣的。”
“有些時候,是不是父輩們年輕時也曾經嘗試過一些道路,正是因為他們走過這條路,知道走下去看不到希望,所以才會攔著孩子們,不想孩子再經歷一次他們遭受的苦楚。”
“但如果孩子能帶回一條看得見希望的路,說不定父輩也會轉變想法,放手讓孩子們一搏呢?”
說完,蕭扶光自己先愣了一下。
靖遠侯,不會真的就是這樣想的吧?
第44章 御人
大晚上不好好睡覺的后果就是, 第二天甄進義帶著小徒弟在門口足足多等了半個時辰,才聽到太子的房間里傳出了動靜。
他在心里念了聲佛,將聲音略微放大了些:“殿下,奴才伺候您更衣。”
聽到里面不知是誰說了聲“進來”,他便連忙推門進去,一進去就見到蕭扶光正坐在外間榻上,睡眼惺忪地準備下床。
甄進義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將自理能力超強的世子爺給按了回去,語氣親熱極了:“世子且等等,好歹讓他們伺候您換上鞋襪。”
原來他大清早就讓人去蕭扶光院子里拿了身新行頭過來,此時由兩個小黃門捧在手里,剛好替他換上。
蕭扶光還沒清醒,聞言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隨性的點點頭,任由幾個小公公將他圍起來更衣,讓伸腿就伸腿,讓抬手就抬手,配合態度簡直滿分。
甄進義則是帶著徒弟溜進內間,殷勤地伺候聞承暻起身,又道:“殿下昨晚喝多了酒,早上肯定沒什么胃口,老奴特意交代了給您做幾道爽口的小菜,一會兒好送粥。”
雖然久不做這些近身伺候貴人的活計,但甄掌印一出手,仍舊是妥帖周到的不得了。
聞承暻卻又想起一事,問道:“早膳只備了粥?”
甄進義忙道:“還備了雞湯面、各色點心和肉饅頭。”說著又悄悄觀察他的神色,試探地補充了一句,“都是蕭世子平素愛吃的。”
聞承暻“嗯”了一聲,權且當作答應了,將此事揭了過去。
梳洗完畢,兩人果然又一道用了早膳。
蕭扶光昨晚沒怎么吃東西,五臟廟早就造反了,見到有頂飽的雞湯面,當下痛吃了兩碗。聞承暻一點兒胃口都無,只揀了一碗燕窩粥在旁邊勉強吃了點。就在兩人用膳的當口,卻有個小黃門過來通傳,只道是沐統領求見。
能讓他這么急匆匆趕來,甚至不惜打擾太子殿下用膳,定然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蕭扶光連忙撂下筷子,轉頭找人要水漱口。
聞承暻見狀,微微皺眉道:“無妨,你且慢慢吃。”又看向小黃門,“讓他進來。”
就算太子發話,蕭扶光也不好意思在別人聊正事的時候吃東西,那也太不尊重人了。
他極快速地收拾好了自己,沐昂之也剛好卡著這時候出現在正廳前面:“殿下,京中八百里加急密信。”說著便雙手舉著呈上一封被火漆封得嚴嚴實實的信件。
此時屋內其他人早已乖覺地退下,僅余蕭、甄二人,一坐一站,簇擁在太子身邊。
聞承暻用一柄竹刀將信拆開,見里面塞了厚厚一沓金粟紙,每張都寫滿了密密麻麻地小字,他神態微窘:“這信應當是圣上親筆。”
如果是朝廷公文,他們等在這里倒也無可厚非,現在明顯是興平帝給大寶貝兒子寫的家書,他們仨還杵在原地就有點太沒眼力勁兒了。
于是便由蕭扶光打頭,三人也紛紛找借口退了出去,方便太子殿下讀信。
出來后三人也沒有走遠,不約而同的在附近的涼亭前停下了腳步,沐昂之很有經驗地預判道:“等殿下看完信,一定還會喊我們回去議事,與其到時候匆匆忙忙再趕過來,還不如就在這里歇歇腳。”
甄進義仍是那副笑瞇瞇的樣子,掏出帕子將亭子最靠里的那張凳子擦得干干凈凈,轉身請蕭扶光坐下,自己卻老實不客氣地一屁股占據了蕭扶光左手邊的位置,還沖沐昂之道:“咱家帶的人不方便進來,還請沐統領打發個兄弟端壺茶水過來。”
沐昂之看著這老東西理直氣壯地指揮自己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可誰讓甄進義說的是實話呢。自從投誠太子以來,他一直都極有分寸,除了幾個原本預備著伺候三皇子的小黃門外,絕不會讓御馬監的其他人湊到太子面前,與麒麟衛爭鋒。
所以沐統領氣歸氣,這份情還是領的,當下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老老實實地下去跑腿,喊了個值守的麒麟衛過來,交代他去弄些茶水點心。
蕭扶光全程圍觀這兩人的互動,沒忍住低頭悄悄笑了一下:甄公公不愧是能做到當朝內相的人物,不動聲色間就將人籠絡了過去,不久前沐昂之還對整個御馬監嚴防死守,現在卻不自覺地將甄進義當作同僚一般相處了。
“你盯著人家世子笑什么呢?怪惡心的。”見甄進義沖蕭扶光笑,沐昂之小題大做地怪叫著挑(他自認為的)對頭的刺兒。
兩人都看向自己,小動作被發現的甄公公全然不見慌亂,仍是對蕭扶光笑:“老奴剛剛不過是在想,世子心思澄澈,卻又洞若觀火,一派天然靈秀,難怪殿下對您如此看重。”
他突如其來的一串彩虹屁,實屬在蕭扶光意料之外,當下臊得臉都紅了,支吾道:“內相過譽了。”
茶水正好這時候送到了,甄進義又親自為蕭世子斟茶倒水,伺候人吃點心,殷勤周到的比起在太子身邊也不差什么了。
他們兩個相處和樂,沐昂之在一邊簡直要氣死,他只是隨口打趣一句,竟然就被這愛拍馬屁的死老頭子借坡下驢,順勢討好起了蕭世子。
“明明我才是先來的!”腦子一根筋嘴又笨的沐統領悲憤的想到。
*
再次見到太子的時候,三人見他神情松快,便知道京中送來的是好消息。
果然,聞承暻告訴大家:“陛下知曉柔然之變后,大為欣喜,不僅允了出兵襄助阿里不哥奪位一事,還連夜頒下旨意,要大大嘉賞列位。如今使節已持天子金印出發,估計要不了幾天就會到西陽。”
三人連忙起身,朝著京城的方向遙遙行了一禮,齊聲頌圣,感念陛下隆恩。
等他們儀式化的謝恩完畢,聞承暻才道:“柔然此行,有功者甚眾,孤雖在奏表里略微提了幾句,卻也實在難以盡述。因此,如今迫在眉睫之事,就是要趕在使者到來之前將名單定下來。”
在這次柔然之行里創下功績的人那么多,從最底層的小兵到位高權重的承恩公都有,太子殿下當然犯不著親自去統計繁雜的名單。
聞承暻說要定下名單,更像是要拉著親信們一起討論這次不世之功背后的利益該怎么分配,他只負責將蛋糕公平的切好,遞到相關利益方手上,至于他們自己內部想怎么分配,就和他這個太子沒關系了。
甄進義萬萬沒想到,這種香餑餑一樣的活兒竟然有朝一日還能輪到自己,兩顆不大的眼睛里面瞬間含住了八顆眼淚,滴滴答答地掉下來,沖著聞承暻那叫一個欲語還休。
要不怎么說人家能當太子呢,看著甄內相那張含情脈脈的老臉,蕭扶光感覺自己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偏偏聞承暻能面不改色,甚至還略帶欣慰地看了回去,表示已經接收到了甄公公滿腔的謝意與感動。
幾人討論了一番——基本都是太子和甄進義在討論,沐蕭二人主要起到一個公開課湊人頭的作用,確定給所有參與其中的勢力都分配到了合理的利益之后,聞承暻拿手點著桌上寫滿潦草字跡的草稿,對蕭扶光道:“此番給兵部的請功是否妥當,扶光你怎么看?”
再一次被太子親昵地喊了大名,蕭扶光卻全然沒有上次那般忍不住小臉一紅的感覺,反而有種上課不認真聽講被老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的心虛。
他求助地望向另外兩人,甄進義正氣凜然,壓根兒不肯給他提醒,沐昂之則是眼神閃爍,顯然也是個學渣,蕭世子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回答:“臣以為妥當的很。”卻也一個字都說不出究竟是哪里妥當了。
知道他沒認真聽,聞承暻也不惱,還解釋只給兵部一點點小甜頭的原因:“兵部尚書此人太過中庸,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雖然對孤私下調兵之事也有些助力,卻只是為了保住頭上烏紗,并非真心報國。”
“對于這般投機之人,可用之,也要慎用之,更不可重用之。”
大雍儲君將監國多年積累的御下經驗傾囊相授,蕭扶光本該感恩戴德,可惜有些事情沒有親自經歷過,就算是天資聰慧的世子爺,也很難完全領會。
見他眼神懵懵懂懂的,聞承暻笑了下,并不苛求:“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等你日后當差時,真遇上了這種人,不如想想孤今日所言。”
蕭扶光訥訥的答應了。
同樣的一番話,落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卻有了完全不一樣的含義。
甄進義在一旁看著太子對靖遠侯世子諄諄教誨,臉上掛著笑,背后卻已經爬上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殿下對兵部尚書的評價,又何嘗不是在借機拿話點他。
分蛋糕的事情告一段落,蕭扶光剛松了口氣,誰知聞承暻又翻出來一件事:“陛下欲敕封阿里不哥為新一任柔然王,按例他合該進京受封,不過眼下情況特殊,陛下特別恩準了他在西陽登位。只是西陽地處偏僻,從沒操辦過如此大事,孤思來想去,此事唯有交給甄伴伴才算合宜。”
巴拉和阿岱兩個,就算在草原把個豬腦子打成了狗腦子,估計都想不到大雍接下來的計劃會這么釜底抽薪——既然你們選不出來新王,那就干脆由我們來加封一個柔然王,直接從根本上否決掉草原其他政權的合理性,柔然也會從和大雍平起平坐的地位,降格為如百越、高麗一般的附屬國,從此稱臣納貢、拱衛中央。
能操辦柔然王受封這樣一件注定要青史留名的盛事,甄進義激動地手都在微微顫抖,只是剛剛被太子敲打過后,他再也不敢如之前一般作戲,而是跪下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奴才定當傾盡所能、竭力辦差,絕不負殿下所托。”
見聞承暻微笑頷首,甄進義當下更加明白,殿下果然只喜歡實心當差的人,也難怪沐昂之那個木頭腦袋能混得風生水起。
已經摸準了領導的脈,甄內相自然不會再讓人失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只用眼睛轉一轉便將典禮的事情在心里打好了樣,湊上來條理清晰的說了自己的想法,又請示聞承暻的意思。
早在聽到典禮兩個字的時候,蕭扶光就開始心虛了,見甄進義短時間內不會結束的樣子,他難免有些坐不住,自以為不起眼的悄悄挪動了一下屁股。
誰知這點小動作被上首的聞承暻盡收眼底,一開始還納悶蕭扶光在不安些什么,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不覺有些好笑,但難得寬宏大量的準備放過他:“接下來孤與甄伴伴商量便是,你們先散了吧。”
這句話對于此時的蕭扶光來說不啻于天籟之音,登時從椅子上彈起來,沖著上首一禮,笑嘻嘻道:“那臣就先告退了。”
聞承暻擺擺手,讓他趕緊走別礙眼。
蕭扶光壓根兒不介意太子嫌棄的態度,露出一口白牙就往外走,結果在快出去的時候又被叫住了,他苦著臉轉身,卻聽到聞承暻輕笑著吩咐:“你要是打算去馮府,不如暫且緩一緩,等孤得空了帶你一道去。”
被太子說中接下來的行程,蕭扶光倒也不意外,他前天給馮府下的拜帖還是讓麒麟衛給送過去的,太子要是不知道才奇怪呢。反正只要不是讓他留下來,那就比什么都強。
蕭扶光笑得眼角眉梢都是竊喜:“那臣就等殿下通知。”說完便好像怕聞承暻反悔似的,一溜煙跑遠了。
等他人影都看不到,甄進義才恍然道:“世子似乎就是禮部出身。”
沒辦法,蕭扶光靖遠侯世子的名頭遠遠大于光祿寺太官署令這么個芝麻綠豆大小的官職,導致就連機變如甄掌印,也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想起來這么回事兒后,甄進義也就想明白了方才蕭扶光恨不得逃跑的態度——怕太子給他派活兒唄。讓禮部官員負責典儀之事,多么合情合理。而且太子在這個當口提起加封的事情,說不定就是打著讓自己趁機教導蕭世子的主意呢,這般用心良苦的培養,可見太子對他的看重。
誰知人只是不耐煩地動了一動,就讓太子打消主意,主動放人出去松快了。
這樣的區別對待,饒是甄進義也難免眼熱,忍不住打趣了一句:“世子爺一派天真燦漫,是難得的赤子心性,更難得的是殿下還能對他如此縱容。”
他這話雖然酸,卻也是實情,聞承暻并沒有否認自己的偏心,只是默了半晌后,才笑道:“且讓他再寬松幾天。”
見甄進義不解,太子又輕笑著補充道:“自從去了一趟草原,他便打量著孤忘了那些策論呢。”
回來都好幾天了,至今沒人見過蕭世子提筆,聞承暻雖然一直不說,但暗地里早就壓著火氣了。
瞧著太子殿下嘴角那抹若似無的笑意,甄掌印一個激靈,這下才貨真價實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脊背發涼。
此情此景,除了向一無所知的蕭世子送上深深的祝福之外,他還能說什么呢……
第45章 逾制
等到聞承暻終于得空,時間已然到了下午。
蕭扶光甚至還偷空咪了個午覺,酣睡到太子派來的人都走到院門外了,他才被昔墨從床上一把薅起來。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蕭扶光正了正頭上的青玉冠,問昔墨:“禮物都搬到馬車上了嗎?”
昔墨一邊將他添亂的手拍下來,重新給人將冠子帶好,一邊回答:“早安排妥當了,幾硯正在車上看著呢。”
知道他做事穩妥,蕭扶光放下心來,隨便套了件竹青色外衫便匆匆出了門與太子匯合。
這次去馮府拜訪,并非是蕭扶光一時心血來潮。之前因為太忙,一行人到西陽城的第二天,他就將小念慈交給了馮家女眷照顧,直到今天都沒接回來,于情于理,他早就該去馮家登門道謝順便接人了。
再者,馮修衡至今未下葬,馮府仍然設著他的靈堂,不管是出自對衛國英靈的崇敬,還是這些天與馮家其他人出生入死結下的情誼,蕭扶光都應該去府上祭奠一番。
蕭扶光腳步匆匆趕到的時候,太子已經坐在馬車上等著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靈活地躥上了馬車,還抱怨道:“殿下怎么不讓人早些喊我。”
他臉上被枕頭壓出來的印子都還紅通通的掛在兩頰,罪證確鑿,卻還能理直氣壯地仿佛遲到的那個人不是他一樣。
聞承暻無奈:“誰知道那么點子功夫,你居然還能抽出時間睡一覺。”
大雍的太子殿下自幼克己復禮,晝寢這種事,從來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
蕭扶光低低地“切”了一聲,對這類不懂得享受的工作狂行徑表示了不屑之后,才將心里頭的一點擔憂說了出來:“這次拜謁,臣讓家里人備了些禮物,只是西陽地方小,他們搜羅了幾天,也只買到些平常的貨色,不知道會不會失禮。”
看著眼前憂心忡忡的蕭世子,再想到之前看到的那滿滿一大車的禮物,聞承暻眉毛一挑:“馮家家風儉樸,不會在意這些。”
就算他這么說,蕭扶光仍有些惴惴:“人家幫忙照顧了念慈那么久,臣這早晚才登門拜會,多少顯得不知禮數。”
到了西陽之后,需要聞承暻忙活的事情太多太多,他幾乎都淡忘了還有蕭念慈的存在,聽到蕭扶光提起才想起來有這么回事兒,當下心中恍然。只是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給興興頭頭的蕭世子潑冷水:“念慈之事,孤勸你還是休提為好,馮家現在未必樂意把人交還給你。”
啊?
蕭扶光茫然抬頭:“小孩子鬧起來多煩啊,馮家怎么可能不樂意還我。”
見他不相信,聞承暻聳聳肩,等到了馮家自見分曉。
*
兩人的馬車徐徐停靠在馮府大門口,前來迎接的人卻只有馮修微一個,原來馮家其他人此時都有軍務在身,哪怕是太子親至,也都無法趕來會面。
不用人幫忙,蕭扶光身手靈活的從馬車上翻了下來,又作勢要攙扶太子。下個馬車而已,聞承暻當然也不需要人伺候,但看他眼巴巴的望著自己,只好將手放在蕭世子舉得高高的右臂上,半推半就地被扶了下來。
滿意地聽著腦海中一片大好“+2”之聲,蕭扶光將人放開,好奇地打量起馮府來:敕造承恩公府坐落在京城,恢弘大氣自不必說,西陽城的這個氣派上就遜色了很多,大門用的只是一等將軍爵的規制,門口也未曾靜街,一路有很多沿途叫賣的百姓,此時正遠遠地圍在一邊,對馮家門口的貴客好奇地指指點點。
麒麟衛們估計也沒想到,馮家人明知太子會過來,居然也敢不布置關防,連忙護衛著聞承暻進去了。
馮修微還在后面笑:“這里又不是京城,你們也忒大驚小怪了。”
在她心里,西陽城和軍營一般無二,這里哪有貨真價實的百姓,各個都是大雍的士兵,太子的安全在西陽絕對無虞。
麒麟衛卻學不來她的自信,將太子護送到馮府二門內之后,轉身就要出去設置關防,誰知又被聞承暻叫了回來:“西陽能夠軍民一心、上下一體,靠的就是此地將領能夠與百姓同甘共苦,從不倚勢凌人。孤身為太子,更當以身作則,又豈能因為出行小事,就大張旗鼓的擾民。”
馮修微親自奉了茶過來,笑道:“殿下還是這么體貼人,從不教我們難做。”
她打趣起當朝太子來親昵又自然,可見他們表兄妹的關系要比表現出來還要親近。
聞承暻接過茶水,打開一看,里面泡的竟然今年采的明前。馮家人從不注重這些吃穿瑣事,他猜應當是施景輝孝敬的,忍不住笑了一下,問道:“施大公子不是后日就要出發嗎,怎么不見來府上辭行?”
提起未婚夫,馮修微完全沒有一般女子的羞赧,仍舊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他來不來的,我上哪兒知道去!”
雖然她看起來若無其事,但語氣中一絲抱怨仍然透露出了她對這位未婚夫,其實也不全然如同表面一樣毫不在意。
馮修微顯然不愿意再繼續這個話題,轉頭看向蕭扶光,拿話岔開:“世子來就來了,還帶恁多禮物作甚,也忒客氣了!”
蕭扶光笑道:“舍妹年幼,這些天多得貴府上照顧,在下實在過意不去,只能略備些薄禮,聊表謝意。”
領兵出去那么多天,馮修微忙得都差點兒忘記她嫂子之前的交代了,一經蕭扶光提起,她不由有些訕訕:“其實關于令妹,末將還有個不情之請。”
不情之請?
蕭扶光一臉茫然,聞承暻卻已經猜到了,自顧自地喝了口茶,不打算摻和他們的對話。
馮修微便道:“家兄殉國之后,只留下我寡嫂一人在家,日日以淚洗面,家里人難免擔憂她哀毀過甚,日夜苦勸,可惜皆不奏效。誰知一見念慈,嫂子就覺得與她分外投緣,這些天都是親自照顧,不肯假手于人,兩人仿若親生母女一般。”
沒料到還有這一茬,蕭扶光有點犯難地看向聞承暻,誰知對方依舊是聳了聳肩,丟來一個“早告訴你了”的眼神。
太子靠不住,蕭扶光看向滿眼期待的馮修微,斟酌著婉拒道:“可是我已經在家書里向母親說過念慈的事兒了……”
雖然還沒收到靖遠侯夫人的回信,但以蕭扶光對母親的了解,對方應當也是歡迎小念慈到來的,畢竟趙明珠真的很喜歡小孩子。不過蕭扶光也清楚,相較于千里迢迢去京城侯府做個來路不明的“義”小姐,留在西陽馮家顯然是個對念慈更好的選擇。
見他態度松動,馮修微順坡下驢:“這不妨事,過幾天等令尊到了,我一定讓家父就此事當面向侯爺賠罪。”
真是個好姑娘,賣起自己親爹來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蕭扶光還能說什么呢,當然只能答應了。
完成了嫂子的托付,馮修微一拍掌,樂道:“世子只管放心,念慈被我嫂子養得健壯極了,肯定也是個練武的好苗子,我以后會好好教導她的。”
聞承暻聽不下去,打斷道:“你可歇歇吧。自己當了女將軍還不夠,難道還要再教導出來一個女將軍。”
能把女兒教成馮修微這般英姿颯爽,可見馮家對子女的教育一視同仁,與京中一味注重女子德容言工的風氣大相徑庭。聞承暻贊同舅家的做法,卻也會擔心自幼接受世家教育的蕭扶光因此而產生抵觸。
誰知在馮修微大言不慚地保證過后,那小紈绔不但毫無抗拒,還一臉驚喜對她道:“既然如此,那念慈就拜托馮將軍了!”
也是,孤怎么忘了,他分明對馮家的小丫頭崇拜地不得了呢。
大雍儲君一口飲盡杯中龍井,不動聲色地想到。
三人又敘了一陣寒溫,管家進來在自家大小姐耳邊輕輕說了句什么,馮修微便道:“貴客登門,家中也無甚好招待的,只能略備些薄酒,聊表情誼。兩位若是不棄,還請移步。”
說著便站了起來,要帶他們去花廳用飯。
聞承暻卻道:“不急。”見馮修微詫異地望過來,他不自覺地放軟了聲音,“孤想先去給三哥上柱香。”
馮修衡去世四月有余,他死的時候還是大雍當之無愧的大英雄,理應在朝廷旌表下來之后風光大葬。可當時朝廷攝于柔然威勢,不僅不愿意給英雄應有的名分,還要將整個馮家打為罪臣,其中也包括尸骨未寒的昭勇將軍。
馮家人當然不愿意親人連死后都得不到清凈,要被潑臟水以罪人的身份下葬,西陽城的百姓同樣也不肯讓英靈含冤受屈。所以馮修衡一直停靈到了現在,至今沒能入土為安。朝廷命官的喪儀都是有規制的,對于自家這種堪稱違制的長時間停靈行為,馮修微理直氣壯的很。
但聽到太子要去哥哥靈前致祭,她又難免有些心虛,不過仍然是乖乖地將人帶到了靈堂前面。
*
一到靈前,首先迎入眼簾的便是一軸繪著馮修衡容相的大影,畫中人穿著朝服,手持象牙笏,劍眉星目,姿容俊朗,但這中規中矩的打扮與蕭扶光想象中白盔銀甲瀟灑少年郎的模樣還是相去甚遠。
咦?打量著打量著,蕭扶光卻看出了一些不對勁:三品武官補子,好像不該用獅子啊……
對于紅白之事,大雍人喜好大操大辦,花的銀子越多越顯得有面子,風氣如此,所以逾制之事屢見不鮮。
但本朝對于民間婚喪嫁娶逾制管得很松不假,可對朝廷命官管得那就堪稱嚴苛,一丁點兒逾制都會被御史言官大做文章,曾經因此下獄抄家的不計其數。到了現在,京中世家辦大事,都會特意從禮部請人相看,確保不會有逾制的情況。
可馮家這是什么情況?
蕭扶光悄悄看了一眼太子,見對方雖面沉如水,卻沒有對之前靈堂的布置發表任何看法,當即也松了一口氣,猜測道:也許是京中的封賞已經下來,馮將軍被加封了二品,所以才如此布置吧。
聞承暻一眼就認出這靈堂的布置規格與一品武官葬儀一般無二,當下心中對馮修微之前的那番推諉也有了答案。
雖然馮家人活著的時候可以不重名利,但仍然希望至親能夠擁有死后的哀榮。即便這份馮修衡應得的哀榮,朝廷并沒有施恩賜予,他們也想盡量讓他擁有。
看著心虛到不敢正眼看他的表妹,聞承暻只作不覺,自顧自地用菊花水認真凈手,馮家人只打了一盆水,蕭扶光也湊過來和他一起洗。
他們淡定的態度也感染了馮修微,她點燃三柱清香,抖滅明火,雙手遞給肅立的太子殿下。
聞承暻接了過來,將弟對兄的禮儀減去一等,肅穆地俯身三拜后,親自將一捧清香插在案上香爐中。
一束香遞到蕭扶光身前,他連忙接過,走到靈前認認真真地拜了四拜,依樣畫葫蘆將香插好之后才退了回來。
兩人獻香畢,又有人端上祭酒,聞承暻率先取過,將前三杯都灑在地面,到第四杯時,卻突然舉起酒杯,對著畫像抬手致意后,微微一點頭,自己一氣喝干了。
從敬香到現在,聞承暻沒有在他三哥的靈前說一句話,卻在此時仿若斯人在世時那樣,與他共飲手中酒,一切盡在不言中。
肅靜的靈堂里突然響起了一聲明顯的抽泣,蕭扶光沒有回頭去看,但他覺得應該是馮小將軍正在偷偷掉淚。
太子祭完,就輪到了蕭世子,這時他才發現,端酒的竟是個婦人,挽著一絲不茍的發髻,斜插兩根素銀簪子,一張清水面龐,神情似怨似泣。隱約猜到來人是誰,蕭扶光不敢再看,趕緊將祭酒都倒了。
吊唁完畢,那婦人接下來的話果然印證了蕭扶光的猜測,只見她將手中銀盤遞到下人手上,自己上前向太子輕施一禮:“未亡人韓氏見過殿下,多謝殿下還記掛著拙夫。”
謝過太子后,韓氏又看向蕭扶光,但她久居內帷,顯然是認不出靖侯世子的,只能朝那邊微微一福,以表謝意。
當今社會對于寡婦的言行要求極其嚴苛,韓氏作為馮修衡的遺孀,能夠出來當面向兩個外男道謝,就已經是馮家對她格外的寬容了。
所以一面之后,韓氏依舊退了出去,馮修微一路低著頭,將人引到了早已經備好宴席的花廳,聲音也不像之前那般中氣十足:“都是些粗茶淡飯,但都是家嫂嫂親手操持的,兩位好歹用些。”
雖然馮修微眼睛眼圈都還是紅的,知道她好面子的性格,聞承暻只當沒看到,對蕭扶光道:“這道菊花雙鮮是馮家家傳,你在別處可吃不到。”
說是菊花雙鮮,其實就是拿本地出產的大鯉魚和肥羊燉的鍋子,上面撒了些菊花作為點綴。
蕭扶光嘗了一口,味道確實鮮美無比,加上一絲若有似無得菊花香味,更是絕妙。他眼睛一亮,又舀了大半碗,吃得是兩耳不聞窗外事。
他又不是傻子,當然能感覺到太子和馮將軍之間氛圍很微妙,但他可不想摻和進去,這種時候裝傻才是最佳的解決方案。
蕭世子夾了兩只大蝦到碗里,專心致志的剝殼,完全不打算理會另外兩人。
馮家人吃飯不習慣有人伺候,太子的欽定狗腿小蕭同學又自顧自吃得香噴噴,馮修微就是再坐立不安,此時也發現了太子殿下竟然無人布菜的窘境。
她沉默了一下,拿起公筷生疏地給聞承暻夾了筷口蘑:“這是草原上才有的鮮貨,不是京城里那種泡發的,殿下試試合不合口。”
聞承暻從善如流的嘗了一點,贊道:“味道的確上佳。”
馮修微按照以往對太子口味的了解,又夾了幾筷子放在小碟子里遞過去,聞承暻也都很給面子的一一吃了。
太子一如往常一般和煦,但他這種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說的態度,反而讓馮修微更加承受不住壓力,一邊布菜,一邊從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最終實在不堪重負,雙腿一軟滑在地上:“殿下恕罪!”
這一聲嚇得蕭扶光筷子差點沒拿穩,趁著太子沒發現異樣,趕緊低頭作扒飯狀,大有“你們聊你們的,我專心吃飯就好”之勢。
對于蕭扶光這點不摻和麻煩事的機靈勁兒,聞承暻既欣慰、又恨鐵不成鋼,忍住敲敲小蕭狗頭的想法,聞承暻目光向下,看向匍匐在地告罪的表妹:“大妹妹這是什么話?你何罪之有?”
馮修微將頭埋在地上,眼淚不爭氣的流了出來:“請殿下饒恕我家不循禮法、違制治喪之罪。”
聞承暻慢條斯理:“三哥停靈逾時未葬,乃是事出有因,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過。”
“不是!”見他態度還是這么不溫不火,馮修微終于忍不住,不敢再含含糊糊的玩文字游戲,大聲哭了出來,“是請殿下恕臣家逾制,以一品武官葬儀操辦從三品喪禮之罪!”
一向親厚的表妹在自己面前崩潰痛哭,聞承暻心里也不好過,但他仍然站了起來,繼續問道:“你可還記得,昭勇將軍身死之時,孤對你們的告誡。”
“記得。”隨意拿袖子拭了拭淚,馮修微勉強直起身子,一字一句回道,“您當時說,‘戒急用忍,銜枚不懈。韜光養晦,以待良時’,告誡我們不可輕舉妄動。”
“然后你們就找人繪了幅比人還高的大影,光明正大的掛在家里,誰來吊唁都能看到,恨不得留下個天大的把柄給有心人!”聞承暻在看到靈堂陳設的時候就憋著的火,此時終于宣泄了出來,說著說著他自己都覺得好笑,“都說舅舅治家有方,難道這就是在他治下的好家風?”
聽他提起父親,馮修微又驚又怕,生怕連累父親被怪罪,痛哭流涕的解釋:“殿下明鑒,此事是臣女一意孤行,父親并不知情!”
說完又生怕聞承暻不相信,趕緊補充:“兄長身死之后,父親雖哀痛難當,卻仍留在雁門關督戰,從未回過府里。就連這幾天,他也一直在衙門里辦公,并沒有回來過。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傳訊他的親隨和屬官。”
不用傳訊屬官,聞承暻清楚她不敢撒謊,知道此事與承恩公沒有關系,他心頭的那點邪火瞬間澆滅了大半。
看著跪在地上啜泣的女子,他的語氣不再像之前一般冷硬,不過仍然打算趁機給馮修微一個教訓:“孤問你,如果孤沒有親自來北疆,你們此番作為一旦被陳豹發現,你當作何打算?”
戒急用忍,銜枚不懈。
韜光養晦,以待良時。
馮修衡死訊傳來后,他嗅到了巨大危機降臨前的血腥氣息,卻又無法洞悉危機的詳情,所以才會寫下那十六個字,用以告誡遠在北疆的母族要蟄伏起來,低調行事。母舅作為家族領頭人,行事一向穩妥,所以聞承暻以為有他坐鎮,馮家不會出什么紕漏。
誰知道,這么一座明晃晃逾制的靈堂,他們居然能囂張的擺上四個月。
四個月啊!
如果不是自己親自來了北疆,期間被任何人參上一本,這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生氣歸生氣,聞承暻更多的是想不明白:馮家人都不是追名逐利之輩,為什么獨獨在馮修衡的事情上面這么看不開呢?忍耐上幾個月,等他解決后患之后,再名正言順的風光大葬不好嗎?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馮修微卻適時的給出了答案:“兄長死后,一月之內,先是陛下為了求和、不惜降罪馮家,然后又是殿下失蹤、生死未卜。”
“臣女一家上下五十六口,北望豺狼環伺、虎視眈眈,南顧君王庸碌、孤立無援,再看城中,奸佞橫行、大禍將起。臣女還在襁褓之時,家父便諄諄教誨,馮家人就該一心為君,保家衛國。”
“守好雁門關、守好西陽城,是每個馮家人生來就有的使命,我們也從未拒絕它,哪怕為此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可是殿下,結果是什么呢?”
西陽城萬人景仰的女將軍倔強地抬起頭,不讓淚水掉出眼眶,她的眼神里摻雜了太多東西,在目光相接的一瞬間,聞承暻竟然只想狼狽地避開和她的對視。
馮修微繼續道:“馮家、還有西陽城的所有人,世世代代守在這里,用血肉之軀將柔然抵御在國門之外。換來的卻是朝廷的出賣!”
“我們白天還在為了這個國家出生入死,晚上回到軍營,得到的卻是皇帝陛下放棄我們的消息。”
“您如果是我、是西陽的任何一個官民,您會怎么想?”
聞承暻隱約感覺到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才是重點,沒有接話,而是示意她接著說。
馮修微擦了擦淚,居然笑了起來:“我們幾個小輩當時都商量好了,如果朝廷非要拿馮家人開刀。那我們不如就反了丫的!”
“咳咳!咳咳咳咳——!”
兩人循聲看向被米飯噎到半死的蕭世子,蕭扶光一邊翻著白眼拼命往下咽,一邊擺擺手示意不用搭理他。
當然,如果能讓他溜出去就更好了……
被迫聽了不少秘密的靖遠侯世子絕望地想到。
被馮修微大逆不道的言論嚇到的人顯然不僅蕭扶光一個,聞承暻臉色數變,好容易才平靜下來:“你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些什么嗎?”
開了個頭之后,馮修微完全破罐破摔了,將之前的安排盡數說了出來:“當時臣女就想,先殺陳豹助助興,然后砍翻京里來的使者,帶著禮物殺上草原,找機會燒了柔然的糧草,到時候如果還活著,那就隨便朝廷處置。”
抽空還贊了聞承暻一句,“所以您一來我就發現咱們不謀而合,難怪父親總說您也是個行軍打仗的好苗子。”
聞承暻眼皮狂跳,顯然不想在這種時候得到她的認可,耐著性子問她:“你說的這些,和你逾制操辦三哥的喪事有什么關系?”
“嗐,我都打算造反了,當然要把我哥風光大葬啦!”馮修微心態完全調節過來了,整個人十分光棍,“我連給他的封號都想好了,就叫一品鎮國龍虎驃騎大將軍兼特進光祿大夫。”
“誰知道后面您來了呢,反是不用造了,但我又給忙忘了沒換布置……”
聞承暻:……
好,實在是好極了。
蕭扶光瞥到他額角的青筋都快跳出來了,生怕他被氣出個好歹來,趕緊放下碗筷跑過來給人按摩太陽穴,又勸:“殿下,馮將軍說的這不都是沒影兒的事情嗎?沒人知道就等于沒發生過,您可千萬別為了沒發生過的事情生氣啊。”
看到蕭世子不知死活的跑過來安撫盛怒的太子,馮修微有心想說讓他不要勸了,免得惹火燒身,誰知她還來得及開口,聞承暻就先站了起來,輕聲細語地:“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
不是,你這就走啊?
那剛剛爆出來驚天大秘密的我又算什么呢?
你真的不打算留下來狠狠地處罰我之類的嗎?現在這不上不下的算什么啊!哪怕喊兩個麒麟衛過來把我下獄也比干撂在這兒強啊!
眼睜睜看著兩人要走,馮修微渾身刺撓,跪在地上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萬幸聞承暻在路過她的時候,還是略微停了一下腳步:“你的事情,等舅舅回來后,由他親自處置。”
*
回去的馬車上,聞承暻一直沉著臉,知道他心情不好,蕭扶光也不敢打擾他,只能靠在車廂另一側發呆。
同樣圍觀了全程的小美的聲音突然響起:【馮大小姐不愧是姓馮,為人真的好瘋啊,變臉比變天還快。】
一會哭一會笑的,情緒切換簡直不要太快。
對馮修微的失態,蕭扶光卻心有戚戚,沒接觸過的人不能理解,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知道太子的威勢可不是說著玩玩兒,朝中大員都有被他嚇哭過的,更何況是年歲尚輕的馮修微。
但是蕭扶光也有自己的疑惑:【既然要造反,那就殺去京師,奪了鳥位啊!跑去草原上和拿命和柔然人死磕,僥幸活著回來就任朝廷處置,這算哪門子的造反!】
“咳咳咳!”
“哎呀,殿下是不是渴了?您喝點兒水潤潤嗓子。”蕭世子熟練地沏好茶水遞到太子手上。
小美也剛好發表完高見:【對啊,馮家簡直大雍敢死隊,赤膽忠心含量百分百,真不知道太子發那么大脾氣干嘛。】
……
馬車依舊在緩慢地前進,車窗間隙照進來的陽光將太子的側臉印在車廂一側,隨著車身的顛簸不斷微微起伏,蕭扶光盯著那道完美的側影,有些可疑地沉默了。
雖然這么說挺不要臉的,但蕭扶光覺得,他是真的明白太子為什么這么生氣——
在太子懷抱著要與馮家一起殉城的決心來到北疆的時候,應該也不會想到,馮家人一開始的計劃,是將他完全摒除在外的吧?
第46章 高處
隨著蕭扶光越來越受太子看重,麒麟衛與昔墨幾硯兩個也越發熟絡,等他們從草原上回來后,則更加不把蕭家主仆當成外人。加上幾硯又是個嘴甜會討好的脾性,這些天與麒麟衛們幾乎打成了一片,搞得西陽城這一畝三分地里的任何八卦,都得先過過他的耳朵。
所以今天一大清早,蕭扶光就從幾硯這里聽說了馮府突然閉門謝客,不準外人上門的消息。
想起昨天馮修微那些豪言壯語,他沉默了一下,交代兩人:“一會兒陪我往馮府走一趟。”
幾硯還以為少爺沒聽明白,剛想開口提醒馮家已經不讓人拜訪了,誰知昔墨一個眼刀就飛了過來,他只好乖乖閉了嘴。
在去馮家之前,蕭扶光先去找太子報備了一下行程。
見聞承暻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他莫名地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低頭道:“昨日殿下離開的太匆忙,臣擔心馮將軍會胡思亂想。”
他心里一清二楚,太子根本無心懲處馮家,對馮修微最多也不過是想小懲大誡。
但馮修微不見得會這么想啊,就沖著這姑娘之前打算玉石俱焚的那股狠勁兒,蕭扶光生怕她把自己關在府里后一時想不開,干出什么傻事來,那可就真的會讓太子與馮家的關系落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了。
蕭扶光完全是憑借著本能反應,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可話說出口后,他也慢慢回過味來——明明只是太子和母族之間的矛盾,并非朝廷公務,他摻和進去干什么。
想明白太子先前那個似笑非笑的眼神之后,沒出息的蕭世子又飛快打起了退堂鼓:“仔細想想,人家都閉門謝客了,臣過去也實在不像話,要不還是別去了吧。”
聞承暻還生著馮修微的氣,但對表妹的關心也不是假的,就算蕭扶光不提起這件事,他今日也會派人上門看看馮修微的情況。
其實,與其他人比起來,知曉事情始末的蕭扶光顯然才是那個最好的人選。
不過,聞承暻只要一想到蕭扶光平日總是一副生怕沾惹上麻煩、恨不得將明哲保身四個字刻在臉上的樣子(雖然好像自從他上了自己的賊船后,就再也沒有成功明哲保身過),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不愿意因為這些小事逼迫他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可誰能想得到,這回自己都準備放過他了,這小紈绔居然巴巴的找了過來。意外之喜來得太過突然,就連穩重的大雍太子,此時也想著出門看看今天的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
蕭世子難得主動為君分憂,聞承暻哪里會輕易放過,笑道:“孤卻以為,要寬慰馮僉事,卿就是當下最為合適的人選。”
蕭扶光當然知道自己過去是最合適的,但此刻聽著太子帶著笑意的話音,他總覺得哪哪兒都不對勁,胡亂著答應了一句,就匆匆的退了出來。
見他慌得連出門的時候都差點左腳絆右腳,聞承暻忍俊不禁,只是在笑出聲之前,突然想起書房中還有其他人,才收斂了笑意,看向圍屏后面:“出來吧。”
得了他這句話,一個人影從書案后面擺著的黃檀木座屏處悠悠的轉了出來,走到案前朝他笑道:“殿下果然慧眼識珠,滿京城誰能想到,靖侯家的紈绔到了您手下,居然也能脫胎換骨,讓小王不得不刮目相看。”
來人語氣熟稔地與當今太子開起玩笑來,清晨的太陽從窗外照進來,映在他那張與聞承暻有三分相似的臉上,原來竟是汝南郡王聞承曇親至。
雖然和聞承暻一個輩分,但汝南郡王的年紀卻和興平帝差不多,是個年過五旬的美大叔。只是現在的他,一身行商打扮,頂著一頭亂發,風塵仆仆,實在不適合出現在他人面前。
看著這個一把年紀還玩心不減的堂兄,聞承暻就沒那么好聲好氣了,皺著眉頭問他:“孤記得陛下特使的車隊還在路上,怎么你獨自一人就跑了過來。”
還在天沒亮的時候猛扣城門,嚇得守門的兵丁幾乎以為柔然人又打了過來。
聞承曇絲毫不覺得擅自離隊的行為有什么不對,挑了個離聞承暻不遠不近的位置坐了下來,老神在在道:“我又不是沒有帶護衛,算什么獨自一人。再說了,你那個首領太監怪里怪氣的,我實在不耐煩和他一起慢悠悠過來。”
大雍皇帝愛用太監是出了名的,京內傳旨幾乎全用內官,京外的差使也默認必須有內官隨行監視,所以常喜便趁著北疆捷報傳來、興平帝大喜的當頭討了來西陽頒旨的差事,汝南郡王則是另一位正使。
聞承暻知道他和常喜互相看不慣有些日子了,此時只當他又在給常喜上眼藥,并不做理會。
早料到太子會是這個反應,聞承曇切了一聲,又用與年紀完全不相符的輕快語氣問道:“陳豹那廝關在哪里,御馬監的那些個玩意兒沒有把他弄死吧?我這里可有些好東西,正想找他看看呢。”
陳豹出身江南,汝南郡王人如封號,封地自然也在南方,他要想摸清陳豹的底子,實在是易如反掌。
聞承暻深知堂兄為人跳脫、辦事老練的秉性,此時便是一笑:“御馬監哪里敢廢了他,當然是好吃好喝的養著,就等著兄長您過來。”
知道人沒死,汝南郡王噌噌起身,招呼都懶得打一個,摩拳擦掌地往外走,邊走邊大聲招呼麒麟衛:“還不快把陳豹給本王帶上來!”
見他還是那副說風就是雨的模樣,聞承暻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批閱起公文來。
他一如既往的伏案不倦,只是唇邊那一抹揮之不去的笑意,能讓人略微窺見當今儲君的心境。
*
從太子那里溜了出來,蕭扶光連路都顧不上看,埋著頭就是一陣豬突猛進,生怕走慢了被人看到自己丟臉的樣子。
不看路的后果就是,他與另一個行色匆匆的身影撞了個滿懷,好懸沒跌到地上,幸虧撞他的那小子機警,一把將人薅住,等人站穩之后才放開手,咧著一嘴白牙笑:“世子是從殿下那里過來?好巧,我也正打算找殿下說事兒呢。”
明明是兩個人互相撞到,讓蕭扶光差點摔跤的力道,落在另一人身上卻是不痛不癢,甚至還有閑工夫搭救一二。
“嬌弱”的蕭世子怨念地看向對方在草原上曬到更顯健美的小麥色肌膚和結實緊繃的肌肉,咬著牙開口:“施公子不是明天就要啟程回京嗎?您不抓緊時間收拾行李,跑來找太子做什么?”
這一路千里迢迢的,肌肉可當不了干糧。
沒錯,撞上蕭扶光的人,正是太子的大冤種表妹夫施景輝。
不知道蕭世子為什么突然陰陽怪氣,但施景輝已經習慣了太子經常無緣無故看自己不順眼、被喊到面前挑剔幾句的待遇。
因為蕭扶光和太子走得近,他也就當這兩人是一個脾氣,渾然不當回事,依舊笑嘻嘻:“行李自有家下人收拾,用不著我操心。只是今日小可想去馮府辭行,卻被門房攔了回來,說什么‘閉門謝客’,這可真是從未有過的奇事,便想著來問問殿下是否知道個中端的。”
憑他的政治敏銳度,在被拒絕的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不對勁,擔心馮家出了什么大事,所以才急匆匆趕來拜會太子,現在停下來和蕭扶光說這么一大嘟嚕話,也是心存試探。
不過這回他是真的瞎貓撞上了死耗子,隨便撞個人,就撞到了正主頭上。
蕭扶光揉了揉還在隱隱作痛地腦門兒,甕聲甕氣的:“那巧了,我正要去馮家看看,你不如同我一道。”
施景輝還以為他是被撞傻了,沒聽懂自己剛才的話,剛想開口說話,就被蕭扶光無情打斷:“咱們不一樣,我過去,馮家人自然就見客了。”
哦?
施大公子眉毛一挑,不知道他是哪里來的自信,心里存了兩分較量的意思,不再說話,跟著坐上了駛向馮府的馬車。
然后就被火速的打了臉。
直到被馮家下人恭恭敬敬地請到了待客的花廳里,施景輝都還沉浸在被馮家人區別對待的巨大落差感中,垂頭喪氣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只被主人拋棄了的大型犬。
他身高八尺有余,坐下來都比蕭扶光高大半個腦袋,身材又是結實健壯那一掛的,整個人周身的氣質與臉上可憐兮兮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協調。
蕭扶光眼睛疼,總算明白為什么太子時不時就會看這個表妹夫不順眼——因為實在是太傷眼啊!
幸好只等了不到一盞茶時間,便見換了紅裝的馮修微翩遷而至。
她今日只梳了閨中女兒家常的發髻,一身素服,不施粉黛,但掩不住眉眼清麗、氣度高華,施景輝一時忍不住看癡了,蕭扶光輕咳了一聲都沒能喚回他的神智。
無法,蕭扶光只能自己站了起來,向馮修微做了個平揖,笑道:“連日上門攪擾,實在不是做客的禮數,只是下官昨日沒見到念慈,怎么都放心不下,才不得已擾了將軍的清凈。”
馮修微回了個蹲福,撐起一個勉強的微笑:“貴客臨門,寒舍蓬蓽生輝,小女合該倒履相迎,哪里當得起世子一句攪擾。”
這話落到回過神來的施大公子耳朵里,不啻于寒冬臘月的一陣驚雷,劈得他眼神都要碎了,支離破碎的立在原地,看未婚妻笑著和其他男人說話。
可惜在場的另外兩人也都各有心事,根本留意不到一旁傷春悲秋的施大公子。
反而礙于他在場,蕭扶光不好把話說得太透,只能暗中提點:“下官過來的時候,殿下還親口交代,昭勇將軍斯人已逝,讓您不要過于傷心,至于發愿閉府一月為其祈福之事,更是大可不必。”
施景輝連忙插嘴:“大妹妹要給三哥祈福,這是好事啊!只是閉府歸閉府,家里人還是能見見的吧。”
依然沒有人搭理他,馮修微柳眉微蹙,聽懂了蕭扶光話里的意思,只是她已經反應過來昨天自己情緒上頭之后說出來的話有多恐怖,整個人都沉浸在后怕的情緒當中,并不敢完全相信太子原諒了自己,反而趁此機會向太子的使者表決心:“多謝殿下關懷,只是小女已經發了長愿,此生愿在家中佛堂閉門不出,為殿下、兄長祈福。”
我愿意將自己關上一輩子,您總該饒過我的家人了吧?
注意到了她話里的不對勁,施景輝閉上嘴,不再插科打諢,而是擔憂地看了過來。
被這對未婚夫妻同時注視著,蕭扶光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愧疚或者同情,而是徹頭徹尾的憤怒。
為什么?
為什么你們這些人,要如此對他?
短暫的憤怒過后,再浮上蕭扶光心頭的,就是濃濃的不解。
他與聞承暻只相處了短短數月,卻已經能無比清晰感受到,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嘔心瀝血是為奉公,披肝瀝膽是為佑民。可就是這樣一個幾乎被家國大義填滿的人,卻也能在馮家遭受危難的時候,放下京城的一切,懷抱著孤注一擲的決心來到北疆營救。馮家人在他心中是什么分量,不言而喻。
蕭扶光不相信,就連他都能看出來的事實,與太子自幼一起長大的馮修微會看不明白。
可她還是選擇視他為君主、畏他如猛虎,平日的詼諧玩笑不過是小心維系的溫情假象,一旦撕破這層面紗,她便火速退到臣子該有的分寸上,絲毫不敢逾矩。
收起客套的微笑,蕭扶光面無表情的回視,果然見到對方略顯狼狽的躲閃,那熟悉的神態讓他一時間感到疑惑:難不成以前太子看到的我,也是這般模樣?
靖遠侯世子忍不住低頭,遮住嘴角諷刺的微笑。
如果真是如此,那太子的確糟了老罪——這模樣也太丑了。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一番交鋒下來,雙方都已經明白了各自的意思,知道馮修微不可能會做傻事之后,蕭扶光也懶得再勸,畢竟沒人可以叫得醒一個裝睡的人。
再看向兩人無懈可擊的笑臉時,蕭扶光不由覺得有些沒意思,也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某個并不在場的人。
他站了起來,同樣也帶上了與對面一模一樣的微笑:“既然將軍心意已定,下官便不再繼續叨擾了。只是不知念慈現在何處,下官探視是否方便?”
來都來了,他還是看一眼便宜妹妹再走吧。
第47章 真心
靖侯世子的身影剛消失在門口,施景輝就變了臉色,擔憂地看向未婚妻:“大妹妹,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你怎么連閉門祈福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佛堂祈福一貫是世家大族懲罰犯錯女眷的手段,可馮修微明明剛立下大功,朝廷嘉獎她都來不及,又哪里會淪落到那般境地。
馮修微蒼白地靠在椅上,神色倦怠:“昨日殿下登門,被他拿住了家里的錯處,我只能先抗下來了。”
她知道,喪儀逾制不過是小節,她后面說出的那些話才是真正要命的東西。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為人臣子,不管君王對他們下達什么樣的旨意,哪怕是要馮家舉家赴死,他們也只能歡歡喜喜的從容就義。君可以不使臣以禮,但臣必須事君以忠,這是馮修微打小就明白的道理。
但道理終究只是道理,馮修微也沒想到,在忍受了長久的不公與苛待之后,她的心,早在無人知道的角落里,已積蓄了那么多的怨恨和不甘,多到在被太子問話的時候,就仿佛被挑破了的膿包一樣,將這些被時光和親人鮮血共同醞釀到濃稠的情緒毒液,就這樣控制不住地、通通流淌了出來。
在宣泄完之后,看著太子臉上壓抑的憤怒和震驚,馮修微其實就已經開始后怕了,所以她才在太子走后馬上閉門謝客,就連施景輝也不準上門。
雖然不清楚其中細節,施景輝也算是搞明白了大概的情況,便勸道:“殿下不是氣量狹小的人,再說你又不是不清楚馮家在他心里的地位,何必膽小成這個樣子。”
不說別的,光說這回為了救馮家人,太子可是差點兒連自己的小命都搭里面了,一般外戚哪有這待遇,他是真不明白馮修微有什么好擔心的。
馮修微卻遠遠沒有他樂觀,她當然清楚太子對馮家的看重,但這份看重里面,有多少是因為血脈牽連,又有多少是因為馮家是太子最關鍵的底牌,恐怕就連聞承暻自己也給不出答案吧。
現在太子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對自己輕輕放過,可誰能保證,等到他君臨天下,御極九州的時候,再回看軍權在手、煊赫一方的母族時,依舊能保持如今的心情呢?
也許這樣的惡意揣測對太子來說并不公平,但馮修微并不敢用全家人的性命去賭,相信等到馮士元回來,知道事情的始末之后,也會做出和女兒同樣的選擇。
輕輕搖了搖頭,馮修微不想和深受太子倚重的未婚夫繼續討論這件事,轉移話題道:“昨天蕭世子也在,估計被我嚇得不清,剛才倒忘了向他賠個不是。”
施景輝不疑有他,馬上安慰起自責的美人:“我看蕭世子也古道熱腸的很,他今天特特跑這一趟,不也是為了勸你寬心。”
雖然多半是太子交代的,但蕭扶光愿意跑這一趟也足以說明他對馮家也是上了心的。
馮修微笑著贊同道:“是啊,世子是難得的赤子心腸。”
只是這顆赤子心,偏偏用在了大雍未來的皇帝身上。
*
蕭扶光一出來,昔墨幾硯趕緊迎上,見他臉色不好,兩人對視一眼,識趣的沒有多問。馮家下人也適時的冒了出來,將主仆三人帶到一處抱廈,小念慈早已被奶娘抱來,在里面等著了。
見多了成人間的惡心事,再看到一無所知的單純嬰童時,人的心情總是會不自覺的好起來。
蕭扶光湊過去,拿起撥浪鼓在小念慈面前輕輕挑逗,果然見她咧著無齒的笑容,咿咿呀呀的伸手來抓,他被逗得笑了起來:“才幾天不見,怎么就這么有力氣了。”
奶娘在一旁趕緊陪笑:“這么大的小孩子最是肯長身體的時候,一天一個樣的都有呢!”
如今的念慈,已經和最初見面時臟兮兮瘦猴兒一般的模樣判若兩人,被馮家養的白白胖胖,手腳也都有力極了。
就算知道馮家不可能會苛待一個小嬰兒,但親眼見到后,蕭扶光才徹底放心了。
他解下腰間一枚玉佩,又從懷里掏出個荷包,遞到奶娘手上:“這塊玉是我送給孩子玩兒的,荷包里面裝著她親娘的舊物,你先替孩子收著,多少也是個念想。”
她娘窮困潦倒而死,又能有什么舊物呢?荷包里裝著的不過是一片從她尸體上剪下來的碎布。
對于那位凄涼的死在蘆葦叢中的偉大母親,蕭扶光總覺得她應該被人記住,至少,應該被她用鮮血哺育了不知多久的女兒牢牢記住。
奶娘顯然也聽說過念慈的來歷,當下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來,將荷包小心地塞到了懷里。
在馮府的最后一點事情都辦完了,蕭扶光不欲久留,也懶得再向主家辭行,領著人就準備回去。
*
自從在西陽城被圍堵過后,蕭扶光出門要么坐馬車,要么會乖乖帶上護衛,避免再出現被大姑娘小媳婦當熱鬧看的糗事。
今天他也同樣帶上了十幾個麒麟衛,都在大門處倒座房里歇著,剛見到他的身影,十幾條人高馬大的漢子瞬間齊刷刷站起身,將他團團圍住,十足的氣派。馮府的下人趕緊牽過馬來,小心地伺候著這些大爺出門。
前面是六個麒麟衛打頭,蕭扶光被圍在中間,原本是十分穩妥的配置。誰知一行人才剛出了馮家的大門,就被人堵住了。
準確的說,是被烏泱泱一大群肩挑手扛的百姓們給堵住了。
發現有人堵路,最前方開道的麒麟衛第一反應就是拔刀,可是待他看清了來人手上拿著的都是些什么東西之后,嘴角沒忍住抽抽了兩下,利落地反手將刀收回鞘中。
與此同時,沒見到想見之人的百姓們也很躁動,有個膽大的老人家揚聲問為首的麒麟衛:“這位官爺,請問蕭大人在不在?”
原來,昨天太子和蕭扶光的行蹤就已經被馮府附近做小生意的百姓看在了眼里,可惜麒麟衛們擔心太子安危,后面還是設置了關防不準人靠近,不然兩人可能昨天就已經被堵住了。
而蕭扶光今天干脆是騎馬過來的,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曉得了“蓮花童子”蕭大人在馮將軍家里的消息,當下一傳十十傳百,都帶著東西想來看看這個據說是觀音菩薩座下金童的西陽城的救命恩人。
弄清了個中原委,打頭的麒麟衛紛紛讓開,將猝不及防的蕭世子展露在眾人面前:“喏,那就是蕭大人。”
看著烏央烏央的人朝自己涌來,蕭扶光騎在高頭大馬上,倒也不至于害怕,只是仍然有些懵逼:他們找我干啥?
然后就被各種手帕、團扇、香囊砸了一頭一臉……
啊,真是熟悉的感覺呢。
將頭頂的一塊手絹摘下來,一回生二回熟的蕭世子淡定地想到。
不過這一回與上次還是有些不一樣的,除了作風依舊大膽的娘子軍們外,還多了很多年歲頗長的老人家,顫顫巍巍地手上的禮物想要遞給他。
這陣仗蕭扶光完全招架無能,求助的看向四周的麒麟衛,誰知他們都跟看好戲一樣,只是笑嘻嘻。雖然依舊全神貫注戒備著是否有不軌之徒,卻怎么也不肯上前為蕭世子攔住熱情的百姓。
看著眼前頭發花白的老奶奶踮著腳吃力地將一個提籃舉過頭頂,蕭扶光擔心她跌倒,只能將籃子接到手上,又示意昔墨掏錢。
可是見他接了東西之后還眉開眼笑的老奶奶,在昔墨掏出荷包的時候一秒變臉,說什么都不愿意要錢。
其他人見狀,也紛紛圍上來非要“蕭菩薩”收下自己的禮物。
沒錯,要不是蕭扶光耳朵尖,都不知道現在西陽城的人竟然都這么稱呼他。
于是,等太子殿下再見到蕭扶光時,就只看到了一個被大包小包差點壓垮的人影,跟著的麒麟衛們也都沒有被放過,各個都扛著一大堆東西。
在太子的幫助下,蕭扶光艱難地將那堆東西卸到桌子上,這才有空擦擦腦門子上的汗。
聞承暻哭笑不得:“你才出去多久,上哪兒買這么多東西。”而且看起來都很粗劣,不是靖侯世子平日會吃用的東西。
蕭扶光累得整個人都恨不得化到椅子上了,但眼睛依舊亮亮的:“殿下,這都是西陽的百姓們送的!他們太熱情了,臣不收的話恐怕今天都回不來呢。”
“臣想著他們其實也想給您送東西道謝,只是找不到機會罷了,所以就把這些東西搬來給您也看看。”
幾硯也在一邊湊趣:“殿下現在可是西陽城人人稱頌的大英雄,小的們出去買東西,都不敢說自己是太守府里出來的,不然商戶們都不肯收錢。”
……
聞承暻再看向那占了滿滿兩大桌的物什時,眼神便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西陽本來就窮,又連年戰亂,這里的居民就算拿出家里最好的東西奉獻,其實也不過只是一些獵到的野味、或者是自家制作的吃食,以及頗有本地特色的皮靴皮帽。
無論是哪一樣,都算不得珍稀,以往也絕無可能出現在大雍太子的眼前。
聞承暻看著那些做工粗劣的禮物,突然捏起一塊其中糕點放進嘴里,明明是很普通的食物,但他卻仿佛在此刻嘗到了人間至味,細細咀嚼了良久,才珍而重之的咽下。
太子的情緒不對勁,蕭扶光卻沒有選擇在這種時候出聲,甚至還用眼神示意一旁想要說俏皮話的甄公公也閉嘴。
小美仗著除了蕭扶光沒人能聽到它說話,這時候幽幽的感慨了一句:【這就是所謂的你把人民放在心上,人民將你舉過頭頂吧?】
【封建社會哪有人民。】思想板正的蕭世子反駁了一句,不過他也承認:【百姓們的心,才是最真的。】
也是最好滿足的。
*
京城。
家中來了貴客,林相爺秘密與其對談許久,又親自送了客人出去。回來的時候,剛進門就看見他二兒子林彥生吊兒郎當的提著個鳥籠準備出門,林萬里實在看不慣這小子總是一副沒出息的樣子,當下抬腳就要踹過去,卻被林彥生機靈的躲開。
林二公子嬉皮笑臉地:“爹忙完啦?兒子新得了一只藍靛頦兒,嗓子又亮又透,睡前聽上一曲再好不過了,正準備調理好了送您呢。”
林相素來有個虧覺的毛病,睡前常讓歌姬離得遠遠的唱曲兒助眠,他能記掛到這點,倒也不算沒孝心。
再加上為人父母,總是不自覺地會更加偏愛小兒子,所以在愛子的幾句花言巧語之后,一貫自詡嚴父的林相也沒了火氣,勉強板了臉,教訓道:“孽畜,你也不用總是拿話哄我,如今有一件事,你去給為父辦了,比你養一千只鳥都來的有孝心。”
聽了這話,林彥生趕緊將鳥籠子擱在地上,朝父親拱手一禮:“還請父親大人盡管吩咐。”
能交給跳脫的二兒子去辦的,當然也不是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
如今太子風頭算是出盡了,每回大朝會陛下都恨不得夸上大寶貝兒子八百遍,可他老人家似乎忘了,三皇子還在虢陽城里待著呢。
興平帝能忘,林萬里卻不敢忘了這個外孫,只能交代林彥生趕緊將人接回來。
聽說要接聞承旬回來,林二公子不解:“三殿下好歹也是柔然之行的正使,難道不該和太子殿下一起回來嗎?”
說不定還能蹭上點兒功勞呢。
明明也老大不小了,林彥生一雙招子里卻仍是不諳世事的天真,無辜地對面的老爹。
林萬里面皮一抽,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一腳過去:“和太子一道回來?!你是不是還嫌咱們家不夠丟臉呢!”
實在是不堪造就,不堪造就啊!
第48章 試探
離西陽不遠的一座小城里。
大熱的天,八寶苦哈哈地從侍衛手上接過一壺滾水,送到常喜的住處:“師父,熱水打來了,我現在給您倒上?”
常喜橫了他一眼:“那不然呢?留著以后給你師父墳頭樹澆水啊?”
要倒水就直說嘛,干嘛總是陰陽怪氣的。八寶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一樣,敢怒不敢言的將水倒在銀盆里,又放了些祛暑的藥材進去,用滾燙的熱水激發其藥性。
因為天氣太熱,他們又一直蒙頭趕路,其他人還算好,養尊處優久了的常喜公公卻消受不住,起了一身的痱子。
一開始還好,只是有些瘙癢,隨著后面行程越發緊張,在頂著中午大太陽趕了幾天路之后,那些小小的一顆一顆的痱子便在皮膚粘連成了一塊塊紅腫的餅子,有些痱子甚至長出了白尖尖,又痛又癢,衣服的任何摩挲都是一場酷刑。
等水涼的差不多了,八寶拿帕子浸透藥水,輕手輕腳地往常喜的脖子和背上擦。饒是這樣,常喜仍是痛到嘶啞咧嘴,額上都結了不少汗珠。
擦著擦著,八寶好像聽到了一聲抽泣,起初還當自己聽錯了,結果馬上又是一聲清脆的吸鼻涕的聲音。
以為常喜是痛到哭了出來,八寶在心里嘀咕著師父真是上了年紀越發小孩子心性了,又輕聲哄道:“您且忍著點兒,等到了西陽,用藥水好好泡上一回,保管您就沒事兒了。”
“咱家是連這點兒小事都忍不了的人嗎!”常喜被他哄小孩兒的口吻氣到不輕,反手就將擤了大鼻涕的手帕砸了過來。
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八寶那叫一個委屈:“既然忍得住,那您干嘛哭啊。”
“咱家哪里是在哭這個!”收了個木頭腦袋徒弟的唯一好處,就是不用擔心被他背后捅刀子,但壞處可就太多了,首當其沖的就是要時刻當心被他氣死。
換了個姿勢,讓徒弟可以更方便的擦到身后痛癢之處,常喜語氣有些低沉:“我只是想到,殿下出來的時候天氣比這還要熱,又沒帶個貼身伺候的人,一路上只怕比你師父還要遭罪呢。”
再加上聞承暻出發前腿傷尚未痊愈,常喜實在是不敢細想他這一路究竟吃了多少苦。
八寶也沉默了,他八歲進宮后,就被常喜看中留在東宮伺候,只伺候過太子這一個主子,他不知道別的主子和下人是怎么相處的,只知道殿下雖不是愛刁難下人的主兒,卻也不怎么親近他們這些內官,有時候板起面孔來,更是會嚇得整個東宮大氣都不敢出,讓人根本不敢有親近的心思。
所以八寶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常喜不僅不怕太子,甚至有時候還能把他當成晚輩一樣關照,滿心滿眼都只有一個太子殿下。
不過在經歷了最近的這些事,他對師父的想法,似乎也能稍微共情了。
能切了子孫根進宮的,哪里會有什么好人家的出身?幾乎個頂個都是苦汁子里擰出來的可憐人,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會對太子奮不顧身救下一城百姓的行為產生如此強烈的觸動——當年在泥濘里掙扎的他們,如果也能遇到太子,是不是命運就會從此不一樣呢……
見徒弟出神出到帕子涼了都沒發現,常喜回身一個爆栗扣他腦袋上:“差不多得了,伺候我把衣服換上,一會兒還要和侯爺用飯。”
他提到的侯爺,當然就是被派出來敦促和談的靖遠侯蕭伯言,只是靖侯前腳剛走,西陽的捷報后腳就到了京城,朝廷來不及將人追回,常喜他們只好加速跑了幾天,終于在平安州地界上追上了靖侯的車隊。
在弄清楚個中原委之后,本就擔心北疆情況的蕭伯言,更加想去親眼看看兒子如今怎么樣了,因此對常喜隱晦的勸返置若罔聞,非要繼續北上。
常喜無法,只好打發了與靖遠侯同行的內官先回去復命,自己則帶著一王一侯踏上了漫漫北行路。
*
汝南郡王一脈并非出自世宗皇帝,如今不過是皇族的一個遠支,但聞承曇偏偏就能獲得皇帝的信任,成為如今宗室里的領頭羊。
封地富庶,地位高貴,汝南王的生活習慣自然也奢侈極了,哪怕是審訊犯人,也要在房子四個角落里放上在邊疆堪稱罕物的冰塊,桌上更是擺了冰湃好的涼碗子,還有兩個隨從一左一右的為他扇涼,聞承曇本人則是舒舒服服地坐在正當中,讓麒麟衛將人提了過來。
一個月來,西陽前太守陳豹,終于再次見到了外面的陽光。太子的人并沒有苛待他,甚至可以說是好吃好喝的養了他這些天,但陳豹依舊狠狠地消瘦了下去。此刻的他,雙目無神,兩頰深深的凹了下去,顴骨卻高高的凸了出來,整個人神情渙散、動作瑟縮,哪里還有之前意氣風發的影子。
麒麟衛將他帶到太守府的一間客房前就停住了腳步,示意他自己進去。
陳豹無法,只能推開門走了進去,卻見房中裝飾一新,比原先他在的時候還要奢靡富貴不少,而上首正坐著個氣度不俗的中年男子,只是對方沒穿官服,陳豹難以判斷對方身份,當下只能尷尬的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稱呼行禮。
聞承曇不屑于向這種人自報家門,連個正眼都沒給,只道:“你就是江南陳家的那個庶孽?本王聽說你至今沒吐口,倒也有幾分骨氣。”
聽他自稱本王,陳豹驚覺這又是一位天潢貴胄,連忙下跪,參拜之后才道:“回王爺的話,下官實在不知您在說些什么?一月前,下官被一伙賊人闖進門來,強行捆綁了丟進大獄,后來才知道所謂的賊人竟然是太子的手下!”
“下官從未見過太子金面,卻不知道是哪里開罪了他老人家。”
不愧是世宦大族的出身,都這種境地了還想著反手給太子潑臟水。
聞承曇內心一哂,懶得與他糾纏,開門見山:“本王也知道,你肯定清楚自己的罪證是板上釘釘抵賴不得,就想著咬死不說出幕后指使者,希望他能保下你的族人。如果你真是這么想,那你可就打錯主意了。”
他也不管陳豹什么反應,仍是自顧自說道:“北疆捷報傳到京城之后,本王便聽說江南陳家已經開了祠堂,要將你這個不肖子孫除名呢。”
宗族的反應早在陳豹意料之中,他依舊跪的筆直,不卑不亢的回話道:“既然王爺已經知曉臣的罪行,那也當清楚被宗族除名不過是臣罪有應得。”
聞承曇就猜到這點兒小事擊潰不了他的心理防線,不由得慶幸陳家人做事做得夠絕,當下將兩樣東西擲到他面前,笑嘻嘻道:“陳太守大義啊,為了保全宗族,連爹娘曝尸荒野都能忍。”
陳豹盯著眼前兩樣物什,只覺得陌生又熟悉,在聽到汝南王的話之后,他才驚覺——這不是他父母的陪葬嗎?!
見他認了出來,聞承曇繼續笑:“陳家可不光只把你逐出家門,就連你父母,都被從祖墳里請了出來,隨便找了塊地埋了,連個守墓人都懶得安排。當地百姓知道后,連夜把那點薄墳刨了個稀爛,開棺把值錢的東西哄搶一空,令尊令堂的尸骨后來可都是本王家下人收葬的。”
現在地上撂著的兩樣,都還是他找人買回來的呢。
陳豹猛地抬起頭,他本來就瘦的脫相,此時眼底涌上來的猩紅讓他看起來像個地獄爬上來的惡鬼一般,他就用這雙血紅的眼死死盯住聞承曇,從牙縫里擠出聲音:“下官該怎么確認,您說的就是實情呢?”
聞承曇拿勺子攪和攪和面前的甜碗子,漫不經心地回答:“你們自家的事兒,當然是你最清楚。你難道不清楚,陳家究竟干不干出來這種刨人墳墓的缺德事兒”
……
他們當然干得出來,陳豹悲哀地想到。
看見他的臉色,聞承曇就知道此事已有了八九分準,當下起身走到陳豹面前,親手將人扶起來,溫聲道:“想來你也明白,自己犯下的是要誅九族的大罪。但本王保證,只要你愿意好好配合,我就能保你兒女無虞。”
*
立秋之后,天氣終于有了一絲要轉涼的跡象,朝廷的使者也終于來到了西陽城外。
為了頒旨的時候體面,使者們會先在城外駐扎休整,沐浴凈身。城內也設好了香案,擺上了鮮花佳果,靜候天使的到來。
蕭扶光久違的又穿上了全套的世子吉服,并且對昔墨的高瞻遠矚崇拜不已,當初要不是昔墨堅持帶上吉服,他現在可就得丟丑了。
吉服這種玩意兒可比常服要厚重得多,在夏天的尾巴尖兒穿上這一身的滋味可不好過。
頂著重重的世子冠,沒走兩步路蕭扶光就已經熱出了一身汗,等走到太子住處時,更是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往下掉。
他到的時候,聞承暻正在穿戴,看到太子居然也是全套的吉服,蕭扶光連熱都給忘了,驚訝道:“殿下什么時候帶了這玩意兒?”聞承暻可是蹭他的車過來的,他有什么行李,蕭扶光可是最清楚不過。
聽他把太子吉服稱呼為“玩意兒”,一旁伺候穿衣服的小黃門嚇得手都在抖,偏偏正主兒毫不在意,還笑著回答他:“應當是常喜收拾好的,汝南王提前給孤帶過來了。”
原來如此,蕭扶光點點頭,看來汝南郡王也是個周到人。
見小黃門正準備給太子套上最后一件大衣服,蕭扶光連忙制止:“先這樣吧,大衣服等儀式開始前再穿,不然熱得慌。”
聽他這么說,聞承暻含笑看過去,果然見被重重吉服包裹著的蕭世子幾乎成了一個水人,正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汗。
他忍不住笑起來,示意小黃門趕緊過去給他寬掉外面的大禮服,自己也拿了一柄折扇替他輕輕扇風。
脫掉外面那一層最厚的大衣服后,蕭扶光感覺終于重新能喘上氣了,沖著正在打扇的太子殿下討好一笑,將扇子接到手上,自己慢慢扇了起來。
聞承暻看他額角頭發都汗濕成一綹一綹的,又從懷里掏出帕子給人擦汗,一邊擦一邊又突然想起一事——上次看到蕭扶光穿得這般隆重,還是他進宮向張婕妤謝恩的時候,想到他當時也是這副滿頭大汗的狼狽模樣,太子殿下又忍不住樂了出來。
總覺得太子笑得怪怪的,蕭扶光不解地抬頭看過來,察覺到他的目光,聞承暻略微收斂了一下笑意,正色道:“孤只是想到,你每次穿這身衣服的時候,似乎都挺狼狽的。”
“臣以前也在殿下面前穿過這一身?”可他怎么記得好像這是第一回啊,蕭扶光撓撓頭,只當自己記岔了,不再糾結這些瑣碎。
當初在輦轎上的幸災樂禍差點被抓包,聞承暻自悔失言,清了清嗓子,他心虛地找了借口:“孤說的是第一回見你時,你也是穿了一身紅衣。”
不得不說,絢爛的紅色真的很適合蕭扶光這樣明艷張揚的長相,就算是中規中矩的世子吉服,也將他襯得紅唇皓齒、顧盼神飛。更不用提在春熙園時,他臨水憑欄,驚艷全場的那一身璀璨紅袍了。
想到這里,聞承暻發現,好像除了春熙園那次,他就再也沒見過蕭扶光穿紅衣了,不由得問他:“孤見你平日愛穿天青、月白之類的顏色,怎么去懷王詩會的時候,竟挑了那么跳脫的顏色?”
倒像是專門為了懷王打扮過似的。
沒想到他會問這個,蕭扶光一愣,反應過來:“臣糙人一個,不愛在這些事情上下功夫。在京城時,外出見客的衣服都是侍女收拾的。那天會穿紅衣,估計也是針線上剛送了新衣服過來。”
是嗎?
聞承暻若有所思,又仿佛漫不經心的問道:“你在家時,這些瑣事,難道就沒有一個知心人打理?”
什么知心人,我看昔墨幾硯就挺知心的呀。
蕭扶光有一瞬間沒反應過來他話里的意思,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臉色爆紅:“殿下瞎說什么呢!臣連親事都沒定下,哪里會有什么知心人!”
明明是名滿京都的浪蕩子,卻在聽到這種連葷話都不能算的玩笑時如此害臊。
大雍的儲君殿下低頭一笑,將心頭突然涌上的一點小竊喜悄悄地藏了起來。
第49章 青眼
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后,西陽城正門大開,聞承暻率領著一干文武官員親至城門口,迎接天子使臣。
蕭扶光官職雖低,卻因為有個世子的名頭,此時與承恩公一左一右,分列太子兩旁,站在隊伍的最前方等候車隊的到來。走過來的時候,他特意看了眼武官那邊,意料之中的不見馮修微的身影,而馮士元一派氣定神閑,正在與太子小聲說些什么,似乎并未受到女兒之事的影響。
太陽正烈,曬得頭疼。
蕭扶光無心摻和這對舅甥的談話,在太子右手邊站定后,便一直低著頭,試圖讓高高的世子冠起到遮陽帽的作用。
不知道苦等了多久,前方終于傳來動靜。
打頭是一隊騎著高頭大馬的龍威衛,用兩面繡了威鳳祥麟圖的鮮紅門旗開道,隊尾則是用了明黃色龍虎旌。蕭扶光暗暗咋舌,這規格可比他們當時拿到的獅虎旌要高得多。
龍威衛行至太子面前,并不下馬,而是分成整齊的兩列,將身后持節的使臣們露了出來。
昨晚偷偷溜出城與常喜匯合的汝南王,正笑得見牙不見眼,明明踩著四方步,卻仍然飛快地走到了聞承暻身前,舉起手中節杖,示意他要向自己行禮。
聞承暻一揖到底,后面的靖遠侯和常喜都紛紛避讓開,汝南王卻不閃不避,站直受了他這一禮,又板起面孔:“陛下有旨,請太子接旨。”
于是聞承暻又親自將人領到事先擺設好的香案之前,眾人齊刷刷跪下聽旨。
其實關于柔然大捷,朝廷還沒來得及做出具體的封賞決議,現在汝南王宣讀的這篇冗長圣旨里,大抵都是一些嘉許勉勵的話,重點點名了聞承暻、蕭扶光、甄進義以及馮家幾個領頭的人物,以及一些金銀財寶之類的物質獎勵,基本上都是些沒什么用的廢話。
聞承暻領頭接完旨,汝南王的工作便算是告一段落,連忙撤到城墻下的陰影處。
但圣旨并不只一道。常喜手上的這道,才是他們此行的主要目標。
徐徐展開手上的明黃卷軸,見慣了大場面的常喜公公,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內官特有的尖利嗓音刺破了整個塞北的上空:“柔然王儲,阿里不哥,接旨——!”
在草原時,阿里不哥偏愛漢人衣冠,等真正到了大雍的土地上,他卻恢復了柔然貴族的打扮。聽到常喜宣召,一身柔然裝束、梳著髡首辮的他越眾而出,馴順的跪在地上,俯首聽候上邦皇帝的旨意。
大雍,這個一掃往日沉疴的天朝上國,終于可以理所當然地、再次行使起它冊立草原主宰的權力。
*
阿里不哥接完旨,聞承暻主動上前與他寒暄。這些天阿里不哥可沒有會見太子的資格,現在好不容易能與聞承暻搭上話,他絲毫不敢浪費機會,小心地詢問起大雍對柔然下一步的安排。
聞承暻能理解他急切地想要重回草原的心思,但秋收之后才是攻打草原的好時候,大雍當然不會為了區區一個阿里不哥就平白多損耗人力。
隨口將阿里不哥敷衍了過去,聞承暻看向一旁已經在敘話的靖侯父子,笑道:“侯爺遠道而來,想必勞累,孤已命人為你收拾了下處,不如先回去休整一二。”
西陽城全家被抓的文官那么多,隨便收拾個把府邸出來就夠靖遠侯住了。
太子殿下這般客氣,蕭伯言忙道不敢,可他那個沒眼力勁兒的兒子卻在這時候開口:“殿下,臣那個院子還有廂房空著呢,父親與我一道住就行了,哪里用得著那么麻煩。”
被這小子莽撞的發言嚇了一跳,蕭伯言剛想著拿話為其遮掩一二,卻又見太子竟然笑了起來,聲音和煦:“倒是孤想岔了,那就依蕭卿所言吧。”
聞承暻本來想著,和靖遠侯同住在那么小個院子里,蕭扶光可能會不自在,誰知道人家可是樂意得很,看來是他白操心了。
既然同樣是要回太守府,蕭扶光便上了父親的馬車,讓昔墨在車轅上坐著,指點車夫去回去的路。
聞承暻回到馬車上,還沒等到蕭扶光上來,駕車的麒麟衛就一抖馬鞭,滴滴溜溜的跑了起來,他眉頭狠狠一皺,揚聲提醒:“蕭世子還未上車。”
聽到這話,前面的麒麟衛一轉頭,回道:“殿下,世子上了侯爺的馬車,就在咱們后面跟著呢!”
他不與孤一起回去?
聞承暻愣了一下,將這句即將脫口而出的詰問咽了回去。
在麒麟衛的調度下,城門口的車隊有條不紊的離開,車輪揚起黃煙,輕快地將城門甩在了身后。
焦頭爛額的忙完后一轉身,發現被自己遺忘在原地的常喜:……
不是?我難道不是應該和殿下一起回去的嗎?
現任東宮首領太監·自詡太子身邊第一得意人·常喜公公,遙望著太子車隊的背影,目光迷茫地想到。
萬幸的是,還有其他人沒走。
不幸的是,這個其他人,是一直看自己不順眼的老對頭。
看著正朝自己走過來的甄進義,常喜總覺得這人笑得不懷好意,不過形勢比人強,此時他也只能扯出一個同樣熱情的笑臉,率先打起了招呼:“甄老哥,您吉祥!”
*
因為靖遠侯要來,蕭扶光事先已經將小院的正房騰了出來,自己則是搬到東廂居住。多虧西陽歷任太守,將這座府邸建設的蔚為豪奢,讓一個花園旁的偏院里即便住上父子二人,也完全不會顯得擁擠。
而也是等到了太守府之后,蕭伯言才知道這段時間兒子居然一直都和太子住在一起。
看著忙里忙外指揮下人擺放東西的長子,他作勢輕咳了一聲,卻并沒有換來蕭扶光的注意,只能開口將人喊了過來,低聲問:“和你一起來的其他人呢?也都和太子住在一起?”
其他人?
蕭扶光還真沒有關注其他人都是怎么住的,只能努力地回憶了一番,勉強答道:“沐統領應當是和麒麟衛一起住在后面兩條街上,當值的時候也會歇在府里。甄公公和御馬監的人一起,在北師大營內官的家里住著呢。”
現在想想,好像真的只有自己是和太子住在一處的誒。
不過蕭扶光也看得明白:“沐統領和甄公公都帶著人,太守府里哪能住得下,只有兒子小貓三兩只,倒是可以借借殿下的光。”
靖遠侯想的卻沒有他這么簡單:他雖然只是個不辦差的虛職,這么多年下來,卻也清楚太子的作風為人,看起來和氣體下,實際卻是目下無塵、狷介得很,一般人輕易難入他老人家的法眼。
如此看來,長子這是真得了太子青睞?
蕭伯言一面想著,一面吩咐人在身前的杌幾上坐下,開始細細盤問自從蕭扶光離京那一天開始、到父子相見的前一刻,期間發生的所有事情。有些事兒即便蕭扶光已經在家書里寫過了,也要他事無巨細的都交代一遍。
蕭扶光無法,只能將自己用系統能力協助太子一行人的事隱去,將這趟旅程掰開了揉碎了,從頭到尾的向父親復盤了一次。
確認長子并沒有犯下任何過錯,還立了不少功勛之后,靖遠侯這一路緊鎖著的眉頭才松散了兩分,頷首微笑:“的確是長大了。太子殿下這般劍走偏鋒,你也應對得很好,難怪他對你如此看重。”
不過想起今日蕭扶光對太子的頂撞,他還是不放心的叮囑:“能得殿下青睞,是你的福氣。不要因此得意忘形,失了臣子的本分。”
說完后,又教訓了他一番君臣相處之道,點了幾個本朝因為驕橫失去君心的大臣的名字,讓他引以為戒。
蕭扶光無法,只能站起來垂首恭恭敬敬的聽了這番父親訓話。
幸虧下人們手腳麻利,很快收拾好了行禮,又將晚膳擺了上來。
吩咐昔墨去太子那里交代一聲自己不過去吃飯了,大孝子小蕭同學打斷了還想繼續長篇大論的父親大人,親親熱熱的將人架到飯桌旁,父子二人相對著用完了晚膳。
第二日一早,蕭扶光起床的時候,正房處卻一點兒動靜也無。大概是因為真的上了年紀,連日的舟車勞頓將靖遠侯折磨得不輕,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當然要放松的多睡一會兒。
不想打擾父親休息,交代了一聲之后,蕭扶光徑自出門去了
蕭伯言醒來的時候,其實時間也不算晚,可小院里卻空空落落的,除了自己帶來的幾個長隨,就只有一個幾硯正在廊下發呆。他走過去問道:“你家少爺呢?”
幾硯回過神來,忙笑著回話:“少爺去找太子啦!走之前本想給您請安的,見您還沒起,他不敢攪擾老爺休息,吩咐小的代他向您告個罪。”
這么早就去見太子?
靖遠侯不由得皺眉:“他用了早膳再去的?”
那得起的有多早。
想到以前常常因為貪眠被夫人教訓的長子,直面蕭扶光這般堪稱疾速的成長,蕭伯言神情凝重,心情有些復雜難辨。
誰料幾硯大大咧咧的聲音卻在此時響起:“少爺這些天一直都是和殿下一起用早膳的啊!”
哈?
看著幾硯那清澈里透著幾分呆愣的神情,蕭伯言欲言又止,轉身回了房里。
這一回去,他又發現了些了不得的東西。
將一卷被塞到案幾下的紙張抽了出來,本以為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蕭伯言沉著臉將其抖摟散開,卻驚喜的發現上面竟然是數篇策論。
一貫不喜八股文章的兒子居然能這么上進,哪怕是對孩子學業并沒有要求的靖遠侯也高興地胡子都翹了起來,扭頭沖著跟進來的幾硯喜道:“你家少爺果然是長大,知道進益了。”
幾硯伸頭看了一眼,發現他手上舉著的是被蕭扶光藏起來想眼不見心不煩的功課,在心里吐了吐舌頭,嘴上卻是機靈的說著世子的好話兒:“可不是嘛!少爺做功課可刻苦了,殿下有時候還盯著給他批改呢。”
哈??
往后翻了翻,蕭伯言的確看到了后面幾張紙上有人用蠅頭小楷作的批紅,那字跡鐵畫銀鉤,看著的確十分眼熟——分明與他請立世子的奏疏上的批紅一般無二。
靖遠侯好不容易舒展開的眉頭,再次狠狠地皺成一團:
太子殿下,對期年吾兒,是不是太過看重了?
第50章 縱容
和太子一起用膳這事兒,其實一開始是蕭扶光為了蹭點兒生命值硬湊上來的。不過太子也就這么順理成章的接受了,有時候蕭扶光賴床沒到,他還會等人過來了再一道用膳。
一來二去,這便也成了兩人之間的慣例,現在太守府的廚房不需要吩咐就會直接將蕭世子的份例送到太子這里。
但這件太守府諸人都知道的事兒,不代表剛到西陽的常喜公公也會清楚。
于是,看到睡眼惺忪的靖侯世子一大清早就出現在太子門前時,常喜滿頭霧水,全然不明白這位主兒的來意,組織了下詞匯,客氣地開口謝客:“殿下還沒起身呢,世子爺是有什么要事稟報嗎?”
如果沒有的話,那就拜拜了您嘞。
蕭扶光還處在似醒未醒的階段,腦子里一團漿糊,壓根兒聽不懂常喜的暗示,聞言只是抱怨了一句:“殿下今天怎么起的這么晚。”又沖常喜一笑,“那我先去偏廳等著了。”
剛好還能趁機瞇一會兒,耶!
常喜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輕車熟路的背影,伸手欲攔,卻被另一個瞧了半天好戲的人搶了先。
只見自從常喜來了之后就被擠兌到一邊、不能近身伺候太子的甄進義,此時直直地奔向蕭世子,笑得連臉上的褶子都擠在一處,將人迎到了偏廳里,又親自端茶倒水,竟連太子這邊的動靜都顧不上了。
常喜皺皺眉,轉身繼續守在太子門前,盡管不明白姓甄的這唱的是哪一出,但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的,他的頭等大事當然還是伺候好太子。
終于聽到房中傳出了動靜,常喜念了一聲佛,揚聲沖里面喊道:“殿下,奴才進來了。”
這才領著人小心地推開了門,輕手輕腳地往里面走。
聞承暻心里存了事,昨晚籌劃了半夜,今天醒來的便比尋常晚了些。見進來的人常喜,他先是一愣,又笑道:“怎么不松散兩天再過來,孤這里也不缺人手。”
放下手上端著的東西,常喜過來伺候他穿鞋,笑著回道:“伺候殿下才是奴才的本分,哪里就能那么嬌慣了。”
一面說著,一面輕巧地服侍聞承暻穿好了繁復的衣飾,又擰了帕子為他凈面。
很久不曾享受過常喜的服侍,聞承暻也久違的覺得舒心,閉目任由其打理。
梳洗完畢,在給太子梳頭發的時候,常喜才仿若無意的開口:“蕭世子方才過來了,奴才跟他說您還沒起身,他便自己去了偏廳等著。”
蕭扶光年紀小貪睡,平日里幾乎都是自己等他,今天難得讓他等上一回,只怕不知道要在心里抱怨孤多久呢。
一想到小紈绔瞪著一雙貓兒眼,不敢當著他面抱怨,只敢鼓著臉背地里嘟嘟囔囔的委屈模樣,聞承暻好心情的笑了起來,看向鏡中一臉不解的常喜,他勉強收斂了笑意,只道:“隨便戴個冠子就行,別讓人等久了,不然一會兒肯定羅唣得很。”
常喜:?
雖然腦子里充斥著十萬個為什么,常喜公公仍然專業技能點滿,快速地為太子殿下收拾好了頭發,服侍著人往偏廳來。
沒錯,常喜也是剛剛才知道太子在這邊的新規矩,早膳居然不擺在正堂,而是設在偏廳,難怪先前蕭世子招呼都不打一聲,直接就往偏廳里走。
一到偏廳,就見蕭世子拿手支著頭,靠在桌子上睡得正香,連太子進來了都沒發現,還是一旁守著的甄進義輕輕推了他一下,才把人喚醒。
看到來人,蕭扶光也并沒有如同常喜想象中那般跳起來請安,而是沖太子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您總算來了,臣可快餓死了。”
聞承暻笑道:“你餓了先吃便是,不必非要等孤一起用。”
“那哪行呢!”自覺十分懂規矩的靖遠侯世子起身殷勤的為太子擺好碗筷,“臣還得服侍您用膳呢。”
他嘴上說得乖巧,實際卻是老不客氣地一屁股占據了聞承暻左手邊的位置,眼巴巴的望著正在擺膳的常喜。
感受到某種莫名壓力的常喜公公:……
不愧是在宮廷中打過滾的人,常喜很快調整好了心態,不肯假手他人,按照聞承暻的習慣將膳食一門門排放整齊。在看到食盒里那些不常出現在太子膳單上的食物時,他還試探性地擺在了蕭世子前面,果然得到了對方感激的笑臉。
太子用膳時不喜歡有人打擾,所以常喜擺完膳食之后就退到一邊,在看到同樣也在一旁侍立的甄進義時,與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敷衍笑臉。
“這老狐貍!”常喜咬牙切齒。
“德性!”甄內相不動如山。
心中有了底,再看到蕭扶光為太子布菜的時候,常喜已經能夠做到波瀾不驚,只是在注意到蕭世子用的不是公筷之后,常公公還是沒忍住眼皮狂抽抽——
就算要禮賢下士,殿下對蕭世子是不是也過于縱容了。
好容易等到兩人吃完,常喜按照慣例服侍太子凈手,果不其然見到甄進義也狗腿的湊上來伺候蕭世子,而蕭扶光也是習以為常的坦然接受起一名堂堂四品太監的服侍。
擦干凈手后,又拿菊花茶漱了口,聞承暻才開口詢問:“你今日過來,令尊那里又是什么章程?”
不像身負皇命的汝南王他們,靖遠侯此時的身份的確有些尷尬,聞承暻也還沒想好該怎么安排他。
蕭扶光還沒有想到這一層,只以為殿下是在關心父親的情況,當下笑得一臉陽光:“估計是立秋之后天氣涼快下來了,大伙兒睡得都比以前香甜。今早上臣起來的時候,父親也還沒醒呢。”
至于他為什么要用“也”字,聞承暻摸了摸鼻子,就當沒聽出來這句委婉的控訴。
蕭扶光又接著道:“家父此行沒有公務在身,臣怕他長日無聊,便想著向殿下告假一日,好陪父親出去逛逛,欣賞欣賞邊塞的風光。”
他這般有孝心,太子殿下又能說些什么呢,自然只能點頭應允了。
然后就見到這沒良心的小紈绔高興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敷衍地行了個禮之后,便匆匆離去了。
看著他那沒有絲毫留戀的背影,大雍的儲君殿下默了半晌,慢慢露出一個讓常喜有些毛骨悚然的微笑來:“看來那些策論,并不只有孤一個人還惦記著。”
畢竟有些人已經心虛到了要拼命找借口躲開呢……
*
等太子去了書房議事,常喜親手給他磨好墨,倒好茶水之后,才安靜地退了出來。
剛關上書房的大門,常喜臉上便帶了幾分慍怒,沖到院外找到正在巡視的沐昂之,二話不說拎著對方的領子,將人帶到一處偏僻的地方就開始質問:“殿下和蕭世子的事情,你為什么不事先告訴我!”
他氣勢洶洶,被質問的人卻是一臉茫然,沐昂之努力開動本就不夠用的腦子回想自己究竟漏了什么沒有給常喜說,但想來想去還是一頭霧水,只能懵懂地回望過去。
看著他清澈的眼神,常喜氣不打一處來,努力壓住火氣,小聲地提醒道:“你只告訴我殿下十分看重蕭世子,怎么不說他們現在居然連早膳都是一起用的。”
根據他今早的觀察,殿下對蕭世子豈止是看重啊,簡直是到了縱容的地步。今天要不是他反應快,可就陰差陽錯得罪了太子身邊的大紅人!
大清早就被老搭檔一通吼,沐昂之還以為自己真犯了什么大錯,結果就為了這點兒小事……
沐統領爽朗地笑起來,用一種“你還是這么一驚一乍”的包容口吻道:“殿下一直都是和世子一起吃飯的啊,他倆有時候還一起睡覺呢。”
“什么?!”常喜都要尖叫了。
完全沒察覺自己話語中的歧義,沐統領繼續補充道:“好幾次殿下喝醉了,都是蕭世子通宵照顧的。要我說,咱們殿下喝醉后也忒磨嘰了,多虧蕭世子好性兒能忍著他。”
……
這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的敘述,讓常喜在短短時間內,情緒經歷了好一番大起大落,最終靠著幾十年宮禁生活修煉出來的養氣功夫才緩過勁兒來。
好容易恢復了平和的常喜公公,慈祥地看向眼前人:“懷俠啊,你在殿下身邊伺候,應該也有六年了吧。”
沐昂之答應的很快:“那可不!今年剛好整六年。不過您怎么好端端提起這個?”
常喜微笑:“沒什么,只是咱家有時候難免會想,殿下也挺不容易的。”
說完也不給沐昂之反應的時間,徑自往太子的院落里去了。
這邊沐昂之以為常喜是在心疼自己不容易,還摸著后腦勺美呢,好半晌終于反應了過來,暴跳如雷地沖著常喜的背影大叫:“老東西,你什么意思!”
*
帶著逃出生天的竊喜,蕭扶光讓昔墨安排好馬車,準備帶著父親在西陽城逛逛,還打算一起嘗嘗城中最有名的酒樓。
蕭伯言并無公務在身,兒子愿意孝敬,他自然從善如流。
只是上車時,見到前后簇擁的都是麒麟衛,他忍不住皺眉,低聲問蕭扶光:“你我是因為私事出門,怎么能用太子親衛護送呢。”
蕭扶光被出門動輒幾十個麒麟衛護送的都快形成肌肉記憶了下,蕭伯言點出來之后,他頓時也察覺出幾分不妥,只是仍安慰老父道:“西陽不同別處,咱們上街若沒有護衛,只怕會被百姓圍到水泄不通。”
見靖遠侯似乎不信,他笑道:“一會兒出了府,父親就知道了。”
果然,馬車剛駛出太守府大門,就被眼尖的百姓發現了,小跑著跟上來,一邊跑一邊嚷嚷:“太守府的大人們出來啦!”
現在就連西陽三歲的小孩兒都知道,太守府里面住的是太子菩薩和蕭菩薩,這兩位都是西陽城的大恩人。尤其是蕭菩薩還有大神通,據說摸一摸他,就能延年益壽,就算摸不著,看上一眼也可以神清氣爽一整天。
而且這兩位菩薩都和善的很,從來不會仗著身份欺壓百姓,所以每次太守府里有馬車出來,他們都敢大著膽子跟車,只求能見一見菩薩們的金面。
看著車外聚集起越來越多的人,蕭伯言的眉毛皺得簡直能夾死一只蒼蠅:“西陽的城衛們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就這樣放縱他們圍追堵截朝廷命官。”
他是經年的官吏,見識的多了,自然知道這種場合最容易有刁民趁機暴起傷人。
見父親滿臉擔心,蕭扶光連忙安撫一笑,示意他不必擔憂,自己主動撩起車簾,沖窗外的百姓們喊:“鄉親們!今天我想帶家父見識下西陽城風光,還請列位行個方便,別堵了前面的路。”
于是靖遠侯便驚訝地看到,兒子一發話,那些百姓居然都聽話的都往兩邊散開了,留出一條足夠車隊通行的路面來。
馬車很快將兩人帶到了一處名為“太平年”的酒樓前,此間主人知道蕭世子要來,早早就清空了酒樓,又精心地收拾好了頂樓的包廂以待貴客。
因此,父子兩人上樓時,除了掌柜的和店小二,一個客人也未曾看見。
親自拉開椅子,服侍父親在上首坐定,蕭扶光又從掌柜的手上接過水牌遞到靖遠侯眼前,笑道:“據說西陽的山珍野味是一絕,只是殿下不愛這一口,這些天兒子也都沒福氣吃到。今天倒可以沾您的光,嘗嘗鮮了。”
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西陽雖然窮,但北靠草原、東倚群山,山珍野味自然是層出不窮,熊掌鹿筋都是平常貨色,還有許多連蕭扶光都未曾聽說過的稀罕珍饈。
蕭伯言也不是什么重口腹之欲的人,點了幾個菜,便隨手將水牌撂到一邊。掌柜的也機靈,記下菜單之后便領著人下去了,只留父子二人對坐。
比起品嘗罕見的野味,蕭伯言明顯更加關注別的事:“我聽人說起,你近來都是與殿下一道用膳的?”
蕭扶光正在研究水牌上的菜名,準備一會兒打包幾個帶回去給聞承暻嘗嘗,聽到父親問話,也只是隨口答應:“對啊,反正每天吃完飯就要處理公事,殿下就說不如一起吃來得方便。”
“承恩公、沐統領他們,也是和殿下一起用?”
“那當然不啊!”蕭扶光抬起頭,似乎有些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這么問,“他們都不和殿下住在一起,又怎么會一起吃飯。”
是啊,那為什么偏偏獨你一個,既和殿下住在一起,又每天一同用膳呢?
看著蕭扶光毫無所覺,仍興致勃勃地研究著著菜單的模樣,靖遠侯眼神復雜:他當然知道長子聰明靈秀,遠非常人能比,但一國儲君見識過的人才,恐怕多過那過江之鯽,蕭扶光在里面只怕也算不上出挑。可為何太子偏偏如此看重扶光,甚至不惜頻頻禮下于人呢?
靖遠侯實在是想不通,只能暫且放下此事,準備日后再細細觀察。
關于太子對自己的特殊待遇,蕭扶光其實心知肚明,但個中原因實在太過復雜,難以向父親解釋,于是他索性干脆只作不知、裝傻到底。
父子倆各懷心事,包廂一時間安靜的很徹底。
幸好這家店上菜的速度很快,一道道菜肴流水般的端上來,及時打破了父子間別有意味的沉默。
看到很多菜色都不是自己點的,蕭扶光剛想找店家問問,就聽得門外傳來一個耳熟的聲音:“這桌酒菜是小王孝敬的,還請世子莫嫌簡薄。”
隨著話音一起出現在門口的,赫然便是尚未行加封典禮的未來柔然王——阿里不哥。
見到來了個通身柔然裝束的蠻子,蕭伯言渾身都戒備了起來,摸著袖口的一柄短刀將蕭扶光護到身后,厲聲呵斥:“誰放你進來的!”
阿里不哥當然是經歷了麒麟衛的重重搜身才得以上樓的,但他剛才想著要氣勢上輸人不輸陣,所以特意玩了一把小神秘,誰知竟然嚇到了貴客。
當下連忙舉高雙手,示意自己并無惡意,又道:“小王前來,是有事相求,還請侯爺、世子容小王說句話再走。”
蕭扶光站在父親身后,低低道:“搜過身才放上來的。”
蕭伯言這才收起刀刃,冷漠地掃了一眼阿里不哥,不屑與柔然人搭話,走到一邊坐下了。
對于靖遠侯的輕蔑,阿里不哥安之若素,笑得甚至比之前還要熱烈,語氣也是愈加謙和:“世子容稟,小王近日收到族人傳信,說巴拉與博迪的殘部似乎已經結盟,將阿岱打的毫無還手之力,而小王的族人處境也是日漸艱難。”
“如今小王一是痛心族人處境,二則擔憂巴拉坐大,倘若被他一舉結束草原亂象,豈不是會誤了殿下的大事?殿下事忙,小王不敢攪擾,只能請世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好歹在殿下面前略微提上幾句。”
我和你能有什么情分?
蕭扶光嫌惡地抽抽鼻子,心里清楚阿里不哥所言多半是七分真、三分假,巴拉可能勢大,但絕無可能短時間內統一草原,阿里不哥之所以夸大其詞,無非是存著希望大雍盡快幫他奪回草原的私心。
不過敢拿壞了殿下的大事來說項,阿里不哥難道真的以為,大雍就只能跟他合作了?
他還在思考該如何回答,就聽到一旁坐著的靖遠侯滿是憤怒的聲音響起:“爾等邊夷賤類,果然畏威不懷德。”
“殿下于你,是何等再造之恩。如今你寸功未建,竟然就敢拿家國大事要挾朝廷,這是何等狼心狗肺之人才能干得出來的下作事!”
這一番毫不留情的輸出,別說阿里不哥了,就連蕭扶光都被震懾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嘻嘻哈哈打了幾句圓場,好歹給未來柔然王挽救了一點顏面。
但是關于他所托之事,蕭扶光的拒絕比他父親還來得堅定:“殿下雄才大略、燭照千里,凡事就沒有能瞞過他老人家慧眼的。”
“二王子也請聽下官一句勸,切莫將大雍的儲君當成柔然先王一般糊弄,您的小聰明連我都瞞不過去,又何況是太子呢?到時候弄巧成拙,壞的可就是王子您自己的大事了。”
阿里不哥會找上蕭扶光的門,純粹是覺得他年紀小又受太子看重,適合被唬弄成自己的說客,誰知真的接觸之后才發現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兒。
他臉上紅紅白白的切換了數次神色,終于定格成一個強撐的笑臉,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被他這么一掃興,父子二人都沒了胃口,蕭扶光更是憤憤:“究竟是誰放他上來的,怎么當得差,一會兒等我回明太子,定饒不了他!”
靖遠侯的心情卻比悶悶不樂的世子爺要好上許多,畢竟剛才他可是親眼見識了蕭扶光是怎么輕描淡寫就打發掉柔然王子的,這般從容自如地態度,簡直和京城里那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判若兩人。
沒人能夠在看到孩子長進不少之后不高興的,靖遠侯也不能免俗。
蕭伯言很快淡忘了阿里不哥這個小插曲,親手給兒子夾了一筷子紅燒鹿筋,勸他多吃一些。蕭扶光也投桃報李,拿公筷將席上的菜色挑尖兒揀了一遍,都送到蕭伯言面前的碟子上。
父慈子孝的吃完飯,兩人坐在馬車上將本就不大的西陽城轉了一個遍,蕭扶光又道:“這里不光風土人情與京城大為不同,風光更加是迥異。等再晚一點,我帶您去城墻上看夕陽,看過邊塞的落日,我才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做‘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他急著在父親面前獻寶,蕭伯言卻似乎并不是很期待。見父親不感興趣,蕭世子有些訕訕,小聲道:“要不咱們現在就回去?”
看到他一臉失落的樣子,蕭伯言笑道:“你和馮家人混了這些日子,難道還不知道,你老子也在西陽城待過?”
這里的風光早年間他都快看吐了,今日又耐著性子陪蕭扶光轉了一天,早就看得夠夠的了,哪里還會想去城墻上看落日。
蕭扶光出生的時候,靖遠侯就已經在京師大營里掛職了,這的確是他第一次聽說父親還在西陽城有一段過往。
于是蕭伯言又告訴他:“為父初入行伍,便是在老承恩公手下當差,做了個雁門關的參將。至于統領京師大營,已經是與你娘成婚之后的事情了。”
想到之前見過的那些馮家的年輕將軍,蕭扶光實在無法想象出,現在這個謙謙君子般的靖遠侯,年輕時白馬銀槍、英姿颯爽的馳騁在草原之上的模樣。
不過由不得他不信,因為就在太守府門口,兩人迎頭便遇上了過來拜訪太子的馮士元,互相見過禮之后,他顯然與蕭伯言十分熟悉,徑自攀談著就進去了,完全遺忘了身后還有個蕭世子。
*
就算不是專業操持典禮的,但能坐到掌管一監的掌印太監的位置,甄進義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不消一個月他就已經將柔然王的加封儀式操辦的差不多,只用再確認最后的細節就可以了。
忙里忙外這么久,甄進義原本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誰料不知太子怎么想的,居然在這關口把靖遠侯塞了過來,說是讓他協辦典禮之事。
甄進義一開始還以為殿下是對自己的工作不滿意,所以塞人過來監工,他提心吊膽了幾天后,發現被塞過來的靖遠侯比自己還要懵逼,這才重新把心放了回去。
一切準備妥當之后,隨便選了個最近的黃道吉日,由聞承暻代行天子禮儀,將柔然二王子阿里不哥,加封為新一任的柔然王。
加封之后,阿里不哥的使者們便開始向草原的各個部族送信,宣告著新王的誕生。
既然已經臣服于大雍,使者送上的所謂“國書”便只用了大雍的文字書寫。
巴拉不認識漢字,下屬只好念給他聽,又逐字逐句的將其中晦澀難懂的部分翻譯成大白話,不等下屬念完,巴拉就已經被氣笑了:“阿里不哥是不是當狗當習慣了?父王死了,他居然跑去給雍朝人當狗,還敢沖著草原上汪汪叫!”
隨手將那封蓋著“柔然王印”的玩意兒扔到火堆里,巴拉只需一個眼色,他的親兵便將使者拖出了王帳。
聽到遠處傳來的幾聲慘叫,巴拉的好心情算是被毀了一半。見他似乎又有要發怒的跡象,有個機靈的下屬連忙溜出王帳去請其其格小閼氏。
這個名喚其其格的女人,原本是博迪長子阿日斯蘭的姬妾,阿日斯蘭前些日子帶著親兵投降了巴拉,但也沒有保住性命,很快就因為一件小事得罪了喜怒不定的巴拉,不僅自己被殺,連姬妾們也盡數沒入了巴拉的后院。
其其格便是其中的佼佼者,短短數日,就已經有成為巴拉最寵愛女人的架勢。
此時聽到下屬結結巴巴的請求,其其格嫣然一笑,對鏡整妝之后,轉身便去了巴拉所在的氈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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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差不多同一時間,右賢王阿岱也接到了這封古古怪怪的國書。
他漢學極通,不用人幫忙便自行看完了全部,又遞給親隨們傳閱。眾人看完其中內容,皆是面面相覷,朝他看了過來。
被派遣來的使者本已經做好了被暴怒的右賢王直接斬殺的準備,誰知他顫顫巍巍的匍匐在地了好久,才聽到上首傳來一聲輕笑,右賢王竟然溫和的告訴他:“你回去吧,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我知道了。”
就只有這么一句話?
使者不敢置信地望著他,連逃出生天的喜悅都給拋到了一邊。
見他愣在原地,阿岱隨口嚇唬了一句:“你要是不想傳話,本王有得是人可以。”
那使者一躍而起,一邊連聲道“小人這就回去稟報”,一邊屁滾尿流的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親隨們便圍了過來,憂心忡忡地問道:“大王,二王子竟然得了雍朝的助力,咱們該怎么辦?”
柔然王身死,博迪下樓不明,阿岱本以為自己順理成章就是下一任王,誰知道竟然莫名其妙竄出來的一個巴拉,收攏了不少先王的勢力,將他打了個措手不及。
本來阿岱是想等巴拉與博迪殘部分出個高下之后,再坐收漁翁之利的,但這封來自西陽的“國書”讓他改變了主意。
用“國書”輕敲掌心,柔然的右賢王笑得意味深長:“草原這么大,阿里不哥就算有雍朝的支持,也不可能全部吞下。”
“西邊是月氏人的地盤,同樣也有豐美的水草,我看那兒就很不錯。”
“至于阿里不哥,就留給巴拉解決吧。”
或許還有博迪呢,阿岱微笑著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