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疑心
大雍講究以文制武,為了防范武將有不臣之心,像西陽城這種兵家重鎮,其歷任太守幾乎都是實打實的清流出身,其中又以現任西陽太守陳豹為最。
此人出生江南大族陳氏,自幼讀圣賢書、曉百家義,光風霽月,目下無塵,自詡是清流中頭號風雅人物。他本來就看不慣總是舞刀弄槍一身臭汗的粗莽武人,后來又被族中發配到西陽這種武將勢力一手遮天的地方,他作為堂堂太守,對城中事務甚至都說不上什么話,由是更加銜怨,從此恨毒了耀武揚威的馮家人。
可惜馮家威望極盛,又有太子當靠山,陳豹以前就算恨得牙癢,也沒辦法拿他們怎樣。誰料后來情勢突變,馮家人居然不長眼惹了柔然王族,被朝廷問罪全家下獄。當下風云顛倒,他不費吹灰之力便成了西陽說一不二的話事人,順便還能在已經淪為階下囚的政敵身上,好好發泄一下往日的怨氣。
不過顧忌到馮家在北疆的威望,為了防止軍中嘩變,他還著實廢了一番功夫處理這件事,先舉著圣旨封了馮府,仍然好吃好喝地養著馮家人,只是不許一干人等進出。
趁這段時間他又聯合北師的監軍太監,軟禁了幾個不聽話的將領,勉強將軍權握在了手里之后,才終于下令將馮家人盡數投進大獄,只等使者一到,便送他們去柔然赴死。
誰知就在他把人送進大牢的當天晚上,一隊蒙面賊人殺進太守府中,不分青紅皂白將他一家老幼全數被關押了起來,一如當日他對馮家一般。
見這伙賊人進來后并不殺人劫掠,而且行動整肅、令行禁止,陳豹起初還以為是哪個不服氣的馮家家將在做垂死掙扎。
不過,在無意中瞥見一人衣飾上隱隱的麒麟暗紋后,他心中一沉,制止了還在高聲痛罵的老妻,順便將方才想的幾個脫困的主意盡數作廢,順從地配合起了“賊人”的任何安排,不再敢有多余的念頭。
*
一座軍事要塞的政務何其龐雜,即便是聞承暻這種老練的政客,也要花上不少時間才能梳理清楚。
太守府書房的燈火亮了整整一夜,太子通宵未眠,蕭扶光作為陪綁的倒霉蛋,也只能縮在書房里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尷尬地看著麒麟衛們進進出出向太子匯報各處進展,在聽到某些機密信息時簡直恨不得能夠將耳朵給關起來。
如果可以的話,蕭扶光當然不想留在這個是非之地,只是他之前剛打算腳底抹油,就被太子叫住了,說什么府內的太守同黨還未肅清,讓他不要到處走動。
蕭扶光心領神會,以為聞承暻是在拿話點他,讓他不要有別的小心思。沒辦法,他只能繼續乖乖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待著,努力用實際行動自證清白。
忙亂的一夜過去,在東南方天空上終于透出幾縷微微紅芒的時候,麒麟衛們的工作終于告一段落,這也意味著,西陽城如今已經徹底在太子的掌握之中。
蕭扶光也松了一口氣,揉了揉因為一晚沒睡有些發脹的腦袋,站起來身就要告退離開。誰料太子卻道:“孤讓他們擺了飯,你且吃點兒東西再睡。”
這倒是個好提議,一晚上耗費了太多腦力,蕭扶光的確有些餓了,于是他便不急著離開,而是轉去偏廳,與太子一道用膳。
到偏廳時,膳卓前卻站了一人,正是整整一晚都不曾露面的甄進義。
這位甄掌印仍端著那張宮廷高等奴才標配的笑臉,親奉杯著,態度卑微的伺候聞承暻用膳,殷勤小意得緊,就連下首作陪的蕭世子也順便沾了光,享受了一回高級內侍的伺候。
實打實忙了一個通宵,聞承暻其實并沒有什么胃口,不過見蕭扶光吃得香,他也不好停著。于是只能揀了一碗甜粥,艱難地吃了起來,觀察到蕭扶光吃差不多了,才將粥碗推到一邊。
看見太子不吃了,蕭扶光立馬也放下筷子,乖乖的讓內侍過來為他凈手。至于聞承暻,自然是由甄公公服侍。
甄進義拿小痰盂接了太子的漱口水,又擰了熱乎乎的帕子給太子擦臉,絲毫不肯假手于人,終于服侍停當之后,才對聞承暻笑道:“奴才幸不辱命,已經帶回來北師大營的虎符。”說著便將一個護在胸口的扁扁錦盒拿了出來,呈給太子。
聞承暻接過后,也不打開來看,轉頭對一邊坐著都已經眼神發直的蕭扶光道:“忙了一夜你也累了,下處已經收拾出來了,你先回去補個覺,晚上再過來見見軍中的兄弟們。”
雖然蕭扶光也不清楚這一夜自己究竟哪里忙了,不過太子很明顯和甄進義有更機密的事情要商量,于是趕緊答應了一聲,連忙退了出來。
只是一出來他就蒙圈了,壓根兒不知道該怎么走,周圍伺候的小太監們都是早上才被甄進義帶過來,此時也是一問三不知。
正在他想隨便攔個人問路的時候,沐昂之的大頭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笑容還是那么爽朗:“世子現在是要去休息嗎?我給你帶路呀!”說完便帶頭往后院走,一邊走還一邊說:“你的兩個小廝也安置好了,現在正在下處等你呢。”
蕭扶光跟著沐昂之身后,瞧著他那副輕車熟路的樣子,一雙貓兒眼微微瞇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雖然西陽城是苦寒貧瘠之地,但此地的太守府卻十分豪華壯闊,麒麟衛給蕭扶光準備了一處考究的院落,裝飾精美,甚至還有幾分江南水鄉的韻味。
見他到了,昔墨幾硯兩個連忙迎了出來,蕭扶光掃了一圈,卻始終沒見到其他人出來,不由得問沐昂之:“怎么此處無人值守?”
沐昂之道:“人手都抽調去看管犯人了,剩下的幾個也要在大門口巡邏,哪里還抽得出人來你這里。”他還以為蕭扶光是在害怕,又安慰道:“昨夜已經把閑雜人等都清空了,如今府里安全得很,你且放心去休息。”
這是我放心不放心就能解決的問題嗎?
蕭扶光算是看出來了,這位沐統領是真的聽不出來弦外之音。沒辦法,他只好打直球:“不需要找幾個人先看著我嗎?那日后要是走漏了消息……”
麒麟衛是太子鐵桿,甄進義又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徹底投靠了太子,現在連虎符都給人弄來了,顯然也成太子心腹。現在整個使團隊伍里唯三的外人,就只剩蕭扶光主仆三個,萬一日后出了什么差錯,他們仨豈不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和日后被太子疑心相比,蕭扶光寧愿選擇從一開始就杜絕被懷疑的可能。
不過,他這話剛問出口,沐昂之就開始樂不可支,笑得跟個撿到八斤大堅果的花栗鼠一樣,頭上的亂發都一顫一顫的,好不容易笑完,才對蕭扶光道:“搞半天,你居然還在擔心這個?”
“你先是救了殿下一命,將人藏到自己家里誰也不肯告訴。后來又聽了殿下的安排混到使團里,幫他糊弄三皇子和那個甄老東西,把人一路帶到北疆。”
“現在你說,殿下會擔心你走漏風聲?”
沐昂之笑的見牙不見眼:“世子實在是過于憂心了,就算咱們事發,到時候到了金鑾殿上,您和太子誰是主犯、誰是從犯恐怕都說不清呢。”
都說老實人說話最傷人,今天蕭扶光算是見識到了,沐昂之這番話,簡直是句句打在了他的死穴上。
最關鍵的是,蕭扶光躺在床上,咬著被子恨恨地翻了個身:該死的,他說得好對啊。
*
睡覺果然能讓人遺忘掉不少糟心事,一場酣眠后,蕭扶光起來時都覺得神清氣爽了不少。因為太子事先叮囑晚上要見人,于是還特意翻出了壓箱底的世子常服穿上,一掃路上風塵仆仆的可憐模樣,重新變回了那個京城中的驕矜貴公子。
只是等他到了晚宴地點時,才尷尬地發現自己是唯一一個盛裝打扮的人。在座的其他人多數一身勁裝,是武人常見的打扮,剩下的則是要么穿著輕甲,要么直接一身甲胄,很明顯是剛從軍營中趕過來。
聞承暻領著舅舅表妹過來時,看到蕭扶光這身打扮也是一愣,才想起來自己忘了提醒他,只好輕笑著寬慰:“此地與京中風俗不同,禮數上大可不必這么講究。”又向舅舅引薦:“這位便是靖遠侯世子,孤這一路多得他助力。”
太子的舅舅,自然就是大雍一等承恩公、北師總提督、馮家軍當之無愧現任領頭人——馮士元了。
他身量高挑纖長,氣度謙和,眉眼與太子有幾分相似。光看臉的話,讓人完全無法想象這樣一個翩翩美中年,居然是個從尸山血海里拼殺出赫赫軍功的大將軍。
蕭扶光上前見禮,馮士元舉止和他的外貌如出一轍的儒雅,過來親自將人扶起,又指著身后的少女道:“這位乃是小女,今日既是家宴,我便將她也帶了過來。北地民風如此,世子切莫拘束。”
北地的豪爽,蕭扶光也算是見識到了,一群糙漢子的大聚會,女眷居然都能參加,而且在場眾人毫無異狀,顯然是已經習慣了的。
不過他在京中住久了,時刻牢記著男女大防,壓根兒不敢抬頭看那位馮家小姐,只遠遠行了個禮,余光里瞟見對方也回了個蹲福。
就在此刻,安靜了好久的系統提示音再次響起:
“【任務等級】:強制任務;
【任務內容】:前往西陽城外,拯救馮家大小姐馮修微;
【完成狀態】:已完成;
【任務獎勵一】:生命值獎勵,365天生命值已到賬;
【任務獎勵二】:系統等級提升,當前系統等級【4】,解鎖技能【目標鎖定】。”
這個“目標鎖定”是個什么玩意兒?蕭扶光剛想問問小美,就聽到系統機械的聲音仍在繼續:
“【目標鎖定】技能關鍵,請宿主謹慎摸索并使用。”
第32章 將軍
麒麟衛以雷霆手段,僅僅一晚就控制了西陽城的所有文官,將他們盡數軟禁起來,穩穩當當的拿到了政權。
軍權的交割就更加簡單了,御馬監掌天下兵符之事,各地的監軍太監多數都是御馬監出身,西陽城的自然也不例外,甄進義這個掌印一出馬,他就乖乖交出了北師大營的虎符,聞承暻不費一兵一卒就將軍權抓在了手里。
對此,甄進義也不免在背后和徒弟抱怨:“咱家這回可是把小命拴在太子褲腰帶上了。”
小徒弟正在給他捶腿,聞言白眼一翻:“太子還什么話都沒說呢,您就自個兒巴巴的跑過去了。這時候和我說這些,裝給誰看呢。”
被如此不客氣戳破心里的小九九,氣得他吹著根本不存在的胡子和徒弟大眼瞪小眼:“我看你是反了教了!敢和師父沒大沒小的。”
話雖然這么說,他心里卻是清楚徒弟說得沒錯,太子從頭到尾都沒有招攬他的意思,路上甚至都懶得防范著他和京城通信,能有現在的局面,完全是他剃頭擔子一頭熱給蹭出來的。
但要問甄進義后悔嗎?那他當然不后悔啊。
畢竟絕少人知道,如今地位顯赫的甄掌印,其實一開始也只是個從北疆逃難的流民而已。
甄進義永遠記得,三十五年前,還是世宗皇帝在位的時候,柔然對大雍發起了史無前例的侵略,鐵蹄所踏之處,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彼時的北疆,便是說上一句人間煉獄也不為過。
那時候他不過八九歲年紀,還不叫甄進義這個名字,家里只叫他甄哥兒。甄哥兒父母恩愛,家境殷實,小日子過得平淡卻也安穩。可韃子一殺過來,他們全家便只能棄家舍業往南跑。路上為了他和弟弟能活下來,保住甄家的香火,他爹先是賣掉了他妹妹,再賣掉了姐姐,后面更是不管不顧他的苦求,賣掉了他們的母親。
終于抵達京畿的時候,一家人只剩下了三個。而甄父賣妻鬻女保下的兩個兒子,一個因為在路上吃了不干凈的東西,高熱不退,很快死掉了,另一個則是徹底冷了心,一咬牙干脆凈身當起了太監。
一個好好的六口之家,就這么徹底消散。
這一路北上的見聞,簡直就在反復重演三十五年的噩夢,讓他整日整夜的寢食難安。
所以,既然太子要打柔然,那就打吧。
就算甄進義不清楚太子哪里來的信心,與兵強馬壯的柔然開戰,但是他愿意為此盡上一份力,哪怕有可能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
西陽城的確是民風彪悍。
蕭扶光抿著嘴快速的從人群中穿過,昔墨幾硯將他護在中間,笑得都快不行了:“少爺,人家只是想和您說說話兒,您干嘛跑這么快啊。”
蕭扶光惡狠狠地瞪向兩個幸災樂禍的混蛋:“再多嘴我就自己回去,留你倆在這兒陪她們。”
見人是真的生氣了,昔墨幾硯對視了一眼,勉強忍住了笑意,默契的不再多說什么,只一心護著自家少爺趕緊回去。
好不容易到了太守府里,蕭扶光趕緊將身上被扯的亂七八糟的衣服換下來,又趕緊讓人打水過來洗臉,等洗完臉,又重新疏了頭發,他才松了一口氣,終于感覺到緩了過來。
也怪他,一閑下來就在系統的攛掇下接了個日常任務,去救一個據說是要賣身葬父的女孩子。
結果他把銀子給了人家,對方竟然不依不饒,一定要跟著他走,還說什么就算不能嫁給他,當個貼身丫鬟也是可以的。蕭扶光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么直接大膽的女孩子,當下好說歹說拒絕了,誰知道他們的爭執引來了一大波看熱鬧的大姑娘小媳婦兒。
西陽是武城,這里的女人們見慣了五大三粗的糙漢子,哪里見過像蕭扶光這樣眉目精致的少年郎,于是竟然像看西洋景兒似的將他圍了起來,各種搭訕也就算了,甚至還有上了年紀的婆婆見他身形單薄,非要捏捏他的手臂看看結不結實,搞得蕭扶光臉色通紅,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
見他害羞,女人們甚至笑得更加大聲了,有些家中有女兒的媳婦子,還嚷嚷著要讓蕭扶光去家里相看相看。
昔墨和幾硯先是站在一邊看熱鬧,后面見真有人上手要拉自己少爺走,才沖了出來,將人護著回了府。
等到晚上吃飯的時候,蕭世子的遭遇太守府上下已經傳遍了。所以等蕭扶光一路走來,總覺得大家伙兒看他的表情怪怪的,就跟憋著笑一樣。
聞承暻自然也聽說了他的遭遇,不過他知道這紈绔臉皮薄,經不起調侃,因此面上并沒有表現出來,而是對他道:“你用完膳后別忙著走,承恩公晚點會過來討論軍情。”
這是正事,蕭扶光當下將那點兒小情緒拋在腦后,正色應了聲是。
*
晚膳之后,馮士元果然過來了,還帶一位穿著銀色輕甲的年輕將軍。
互相見過了禮,蕭扶光好奇道:“還未請教這是哪一位同僚?臉生的緊。”
聽他這么說,太子和馮士元都笑了,還是那位小將軍笑道:“世子真是貴人多忘事,前兩天咱們不還見過嗎?”
他一開口,竟是俏生生的女聲。
蕭扶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人竟然就是前些天見過的馮家大小姐馮修微!
見他驚詫,聞承暻笑道:“孤這位大妹妹自小習得一身好武藝,如今正在承恩公手下領兵。”
馮修微也向他行了個軍禮,肅然道:“騎兵衛指揮僉事馮修微見過世子。”舉止利落干脆,配合著行動間輕甲磕碰發出的清脆聲音,竟然隱隱有殺氣泄出,很明顯這位大小姐是真的上陣殺過敵的。
蕭扶光連忙給她還了個禮,心下仍然震撼不已。
這真不能怨他少見多怪,實在是大雍重視文教,禮教頗嚴,稍微殷實些的人家都不會女兒拋頭露面。在這種大環境下,誰能想到門第高如馮家,居然會愿意讓女兒上戰場領兵?
他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一下仍舊笑吟吟的馮修微:在這個男尊女卑的社會里,她一個女將軍領兵出戰,真的能夠服眾嗎?
懷著這樣的疑慮,蕭扶光與眾人來到了書房,甄進義正等在這里,見太子到了,便讓人小心翼翼地抬過沙盤,放在屋子正中。
行軍沙盤這種東西,蕭扶光還是第一次見,當下頗覺新奇,結果小美很不服的跳出來:【這玩意兒和我的地圖比起來簡直就是個小垃圾嘛。】
說到那個地圖,蕭扶光就氣:【可是這個小垃圾不用消耗我的生命值就可以免費用,比某些高科技不要強太多哦。】
小美吃了個癟,默默地安靜了,蕭扶光便繼續聽他們討論。
馮士元將一柄小旗子插在沙盤某個位置,對聞承暻道:“這便是柔然王如今扎營的地方。”說著又在左右各插了兩處旗幟:“這是左右賢王的扎營之處,三者互為守衛。”
聞承暻皺眉:“柔然號稱帶了三十萬大軍,難道他們這回是真的傾巢而出?”他也不是胡亂發問,軍隊交戰,亂報兵力已經是不成文的慣例,經常是有個三五萬的戰力,便敢號稱幾十萬大軍。
馮士元道:“雖然未必真有三十萬,但根據斥候探到的情況,十幾萬人是定有的。”
這可真不是個好消息,西陽城守軍只有十萬守軍,雖然聞承暻從虢陽抽調了不少兵力,但那也只有八萬人不到。要知道,大雍可都多是步兵,純論戰斗力,幾乎要三對一才能堪堪擊敗柔然騎兵,再加上步兵沒有騎兵靈活機動,實際作戰時更加吃虧。
這種蕭扶光都能意識到的問題,聞承暻沒道理意識不到,但他為什么在這種兵力懸殊情況下,還一意要交戰呢?
心思百轉間,蕭扶光看向聞承暻,卻見大雍太子眉眼冷峭,俊臉上滿是寒氣,盯著那張沙盤半晌沒有出聲,等到蕭扶光心里都開始打鼓的時候,才聽到他說:“所以,在沒有大規模劫掠的情況下,柔然十幾萬人在雁門關外已經吃喝了一個多月?他們的糧草從哪里來?”
以往大雍與北方惡鄰從沒有過如此大規模、長時間的對峙,就是因為柔然逐水草而居,國家窮、存糧少,只能邊搶邊補充軍需。這也是為什么大雍邊城都習慣堅壁清野對付他們,就是因為斷了糧草之后,柔然便不足為懼。
太子說到了關鍵節點,馮士元也不兜圈子,將當前情況和盤托出:“去歲柔然天災,牛羊死了不少,今年三王子擾邊,屠戮耘城時卻沒有搜刮城中存糧,只一把火了了事。當時我兒便覺得不對勁,一路追擊,發現柔然人不僅軍中有大雍的火器,他們的軍糧居然都是麥粟和黃豆。”
“我兒留心探查此事,又有探子回報說發現了柔然人的糧倉,于是便想一探究竟,誰知竟然中了他們的計……”
提到已經殉國的長子,馮士元沒忍住紅了眼,一旁的馮修微也是悄悄拭淚,不過她仍接著父親的話:“哥哥走后,便由我接手此事,已經查明柔然人的確儲備了不少糧草,可供十萬人三月之需,就是不知道這些糧草是怎么到他們手上的。”
畢竟柔然可不出產麥子和小米,這些糧食多半是從大雍過去的。
馮修微繼續道:“為今之計,便是趁著使團與柔然王族會面,摸清他們糧草所在。末將已經點齊了一支精兵,屆時會不計一切代價毀了他們的軍糧。”
到時候沒了糧草,柔然人自己就得先亂起來。
就在她說摸不清糧倉位置的時候,蕭扶光突然福至心靈——他的系統地圖,好像剛好適合拿來干這個?
第33章 出使
送了馮士元父女出去,聞承暻才看向一旁一臉欲言又止的蕭扶光:“你又有什么想問的,趕緊問明白了,孤今晚還想早些安置。”
對于被太子輕易看穿心中所想這種事情蕭扶光已經習慣了,順勢問道:“殿下是早就知道了朝中有人不對勁,所以才執意要來邊關的嗎?”
雖然后知后覺了點,現在能想明白,倒也不算笨,聞承暻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含笑點頭:“正是。”
“可是殿下只要將實情回奏,圣上自然會有裁斷,實在沒必要您親自涉險。”蕭扶光眼神里滿是不贊成,都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國儲君親赴戰場什么的,還是太過于冒險了。
聞承暻卻反問:“能秘調官兵同時又敢抗旨救下馮家的人,滿朝文武里,除了孤,卿可還能找到第二個?”
蕭扶光被問得一愣,呆呆地回道:“既然知道有人里通外國,您大可在朝廷上揭露此人惡行,推翻和談的主意,馮家之危自然也就可解。”
他的確想不明白,位高權重如太子,為什么還要這么周旋著做事,甚至還不惜冒著巨大的風險跑到這里來。
他如此天真,聞承暻有些好笑:“難不成你以為,身為太子,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問罪哪個大臣,就問罪哪個大臣?”
看著那小紈绔一臉“那不然呢?”的表情,太子殿下不由扶額:“哪怕是皇帝,也都會有百般不得已之處,更何況孤還只是太子。”
見蕭扶光似懂非懂的樣子,聞承暻嘆了一聲,算了,這些事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夠體會到的,所幸日子還長,孤少不得親自教導一二。
于是,在蕭扶光還不清楚的時候,他的功課清單又默默變長了一些……
*
目前使團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安排與柔然王族會盟之事,涉及的內容極其繁瑣,大到要與柔然人討論哪些條款、使團成員的安全如何保障,小到要給對方權貴準備哪些禮物、該用什么禮節。密密麻麻的準備事項清單列下來,看得蕭扶光頭都大了。
太子殿下對于此事親力親為,也不肯放過想躲懶的靖侯世子,將人拘在身邊也就算了,還要凡事都問幾句蕭扶光的意見。
比如這一回,在看完馮士元送過來的情報后,聞承暻又問蕭扶光:“卿可有什么看法?”
蕭扶光頭疼地看了眼那幾張柔然王族的畫像,艱難地將他們與自己這些天了解到的情況一一對應上:
這個滿臉橫肉一嘴絡腮胡子的,是當今的柔然王,都快六十歲了,沒想到看著還挺硬朗的;這個滿頭小辮兒,一撇濃密八字胡的,是柔然的左賢王,是柔然王的庶長子,母親只是個奴隸,卻因為能征善戰被封為金帳賢王,是王座的第一順位繼承人;這個有一道橫跨眉眼的刀疤,滿臉戾氣的大漢,就是右賢王了,他是柔然王的同胞兄弟,當之無愧的大王鐵桿,據說他臉上的刀疤就是因為在戰場中救大王的時候留下的。
不過,蕭扶光的眼神掠過上面的那些人,鎖定在了一張放在邊角的畫像上。
那張畫里的男子,打扮的完全不像一個食膻啖腥的蠻族,而是完全的漢人裝扮。不僅穿著寬袍大袖,還仿照漢人的樣子梳了發髻,唯有頭上那根雕著狼頭用來固定的骨簪,透露了幾絲嗜血氣息。
蕭扶光指著這張畫,轉頭對聞承暻道:“將嫡子逼到必須穿漢服梳漢髻來自污,看來柔然王族內部也不消停。”
雖然這個二王子一直宣稱自己喜歡漢學,但蕭扶光可不相信是真的傾慕漢家文化。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是真的喜歡,背地里悄悄自己欣賞也就算了,大張旗鼓的宣揚出來對他又能有什么好處?
聽他這么說,聞承暻眉毛輕挑:“‘也’不消停?世子似乎意有所指。”
該死的,太子要不要這么敏銳啊!
蕭扶光自悔失言,有心想拿話圓回去,又擔心越說越錯,干脆擺爛,一言不發,只拿一雙貓兒眼吧嗒吧嗒的回望過去,大有“隨便你拿我怎樣”的意思。
見他如此,聞承暻輕笑著將此事揭過,就二王子的事情與他繼續討論:“的確,當年馬可古部為了一統草原,與弘吉刺部聯姻,阿里不哥便是是柔然王與弘吉刺部閼氏生下的長子。只是馬可古部借著親家的兵力收服了草原之后,卻又不愿意再遵守當初兩部共治的承諾,反而將弘吉刺部的草場都給侵占了,將人逼到了草原的最北處。”
“而柔然王毀諾的地方,還不僅僅在弘吉刺部一處。”
蕭扶光好奇的看向太子,繼續聽他娓娓道來:“柔然王位流轉,講究的是兄終弟及、父死子繼,除了兒子,兄弟也是同樣有資格繼位的。當年阿岱將兄長從戰場上救下來,柔然王便許諾了他繼承人的身份,更是將他封為金帳左賢王。”
“誰知后來大王子博迪異軍突起,頗有其父之風,柔然王更愛重長子,便將他封為左賢王,把弟弟阿岱降為右賢王。”
好家伙,王位也是能怎么隨隨便便許諾出去,然后又隨隨便便收回的嗎?就算是蕭扶光這種政治小白,也要看不懂柔然王的操作了。
聞承暻卻道:“切莫輕看了對手,如今的這位柔然王要論機謀權變、隱忍擅謀,當世能出其右者寥寥。他輕描淡寫幾個動作,就將柔然內部最有勢力的三方挑撥到勢不兩立,絕不會結成聯盟來威脅他的統治,反而只能拼命爭取他的支持。”
聽他這么分析,蕭扶光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柔然王的確是個厲害的政治動物。只是他仍然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現在有柔然王的威望震懾還好,萬一他要是死了,柔然的左右賢王和弘吉刺部,豈不是頃刻間就分崩離析?”
太子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含笑望過來。
看著太子殿下意味深長的眼神,蕭扶光靈光一閃,腦海里浮現了一個膽大包天的想法。
他一雙貓兒眼瞪到最大,絲毫顧不上禮儀,用手指著太子,驚恐道:“您不會是想刺殺柔然王吧!!!”
對于他能這么快領會到自己的心思,聞承暻表示很高興,走過來親手將柔然王的畫像掛到架子上,一邊仔細端詳,一邊漫不經心的回復:“不然呢,孤的安危哪里需要三百號人來保護。”
麒麟衛各個都是悍不畏死的好手,與其說是侍衛,不如說是宮廷全力培養出來的死士,這樣的力量用來保護他一人未免有些浪費,唯有用在這種場合,方才不顯得辜負。
*
不眠不休的準備了幾個日夜,出使的事宜總算是準備的差不多了,大雍與柔然經過幾番爭執,也終于定下來了會盟的地點——就選在雁門關和柔然王帳中間的位置。
既然已經定下了時間和地點,現在最重要的便是定下出使的人員。
蕭扶光是頭一個反對太子親自出使的,他反對的激烈程度就連太子的親舅舅都覺得有些奇怪,還反過來寬慰他:“屆時兩方都會帶著兵丁護衛,柔然人就算發難,也不會選在會盟儀式上。”
馮士元這么一說,蕭扶光就清楚他肯定不知道太子準備刺殺柔然王的事情了,有心再爭辯幾句,卻又不敢泄露太子的計劃,單純反對的話,倒顯得自己無理取鬧了。
當下蕭扶光心里那個苦啊,看到還在好整以暇喝茶的聞承暻,這份憋屈馬上又變成了怒火,蕭世子咬著牙道:“臣為什么反對,想必太子殿下心里清楚的很,還請殿下以大局為重,不要為爭一時意氣以身犯險。”
他對太子如此不客氣,馮家父女都吃了一驚,擔憂地看向對峙的二人。
聞承暻卻沒有和他們想象中一般發怒,反而慢條斯理的給蕭扶光解釋:“柔然早就知道此次會盟的正使是一位皇子,如此他們的大王出席,倒也算對等。如今三皇子不在,孤要是不去,柔然只會以為是我們輕慢,屆時鬧起來場面可就不好看了。”
蕭扶光還想掙扎:“那您大可以找人冒充……”
聞承暻反問:“咱們能拿到柔然王族的畫像,你覺得他們會拿不到?”
三言兩語將堵得蕭扶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聞承暻拍板道:“三日后,便由孤、承恩公、甄掌印三人作為使團正副使,出席會盟。”
“不行!”
見眾人都朝自己看過來,剛剛大喊出聲的蕭世子有些尷尬,仍然堅持道:“如果殿下非要去,還請帶上微臣。”
“帶上你?”聞承暻好笑,“帶上你能做些什么?”
倉促間蕭扶光已經下定了決心,整理好思緒后,才正色對聞承暻道:“還請殿下摒棄左右。”
他的眼神清澈而堅定,讓聞承暻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絕,只好揮手先讓一頭霧水的馮氏父女出去。
見書房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了,蕭扶光閉了閉眼睛,把心一橫,對太子道:“您要是帶臣過去,臣向您保證,可在方圓十里外繪制柔然大營的地圖。”!
聞承暻神色大變:“你再說一次。”
第34章 伺候
聞承暻是知道蕭扶光身上有些神異之處的,但他方才所言過于荒謬,實在叫人難以相信。
太子殿下審視的眼神實在太有壓迫感,一對上那雙鳳眸,剛放出豪言壯語的蕭世子周身氣勢為之一弱,小小聲道:“您若是不信,臣可以先畫一畫這西陽城的地圖。”
聞承暻聞言,竟然起身親自裁了大幅的宣紙,放在他的面前,道:“你且畫來試試。”
要上真家伙了,蕭扶光深吸一口氣,提起筆,命令小美打開系統地圖,對照著將方圓十里的風貌一一繪制到紙上。
使用系統地圖一分鐘就需要抵扣一天的生命值,蕭扶光又不擅長繪畫,畫起來只覺得生命值流失得飛快,眼見差點一個月小命都要搭里面了,他才堪堪畫完。
怕扯壞了紙張,并不敢將話直接拿起來,蕭扶光招手喊人過來看:“差不多畫好了,您過來看看對不對。”
蕭扶光作畫的時候,聞承暻擔心自己總盯著看會讓人緊張,特意走遠了一點,此時走近一瞧,臉色頓時變得極為復雜。
……
太子殿下用兩根手指捏起拿張涂抹的亂七八糟的“地圖”,語氣盡量委婉地發問:“你畫的這是什么東西……”
蕭扶光畫的這玩意兒,實在不像是一副地圖,只見其上橫平豎直的畫了數個黑框,有些框里寫了文字,有些又沒有,讓人摸不著頭腦。所有黑框的外圍又畫著一道彎彎曲曲的弧線,倒能勉強認出來是西陽的護城河。
哈?認不出來?蕭扶光滿臉的不服氣,他畫的可是標準的平面圖!多好認啊!
蕭世子沖上去,對著地圖一通指指點點:“這里是太守府、這是東頭街市、這是西邊樓坊……”一邊指點,一邊竟是將整個西陽城的布局都說了個清清楚楚。
見他如此,聞承暻心中先信了八分,不過他也沒怎么去過城里,并不能確定蕭扶光畫的就是對的。兩人商量了一番,終是決定喊個熟知西陽城的人進來做裁判。
沐昂之這些天一直忙著接手西陽城防的事,冷不丁被太子召喚,還以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誰知等他過來后,太子殿下只是讓他看一張畫著亂七八糟方塊兒的紙。
沐昂之起先還覺得有些無語,可看著看著,神色不由得越來越認真,舉著那張紙問道:“這不是西陽城內的地圖嗎?”
他當然也有西陽城的地圖,不過那都是為了軍事布防所繪,里面的重點是各處要道和城門,遠沒有手中這份地圖細致。沐昂之看了又看,有些愛不釋手,上面居然連每條街市上有哪些商鋪都標的一清二楚!
小心翼翼的將圖紙放回桌上,沐昂之對太子道:“這圖紙殿下是從哪里拿到的?竟然比臣手上的還要精細得多。”
聽到他這么說,聞承暻看向蕭扶光,果然見小紈绔已經得意地看了過來,小模樣那叫一個嘚瑟,如果他有尾巴的話,估計此時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聞承暻剛想說話,就聽到沐昂之那個憨人繼續道:“這張圖紙殿下方便讓臣拿出去找人重畫一副嗎?現在這個畫得也忒丑了。”
老實人說話果然是最傷人心,第二次被沐昂之的直球傷害到的靖遠侯世子一臉木然:“這是我畫的,畫技粗疏,沒想到不能入沐統領的眼。”
那還真是抱歉了呢。
沐昂之卻壓根兒沒聽出來他語氣里的幽怨,聞言只是吃驚道:“世子連太守府都沒出去過幾回,怎么能畫得出全城的地圖?”
這話倒還算中聽,蕭扶光聞言得意地看了太子一樣,不存在的小尾巴又翹得高高的,滿臉都是小驕傲。
打發了捧著圖紙若獲至寶的沐昂之出去,蕭扶光湊過來:“這回殿下總該相信了吧?”
剛才蕭扶光作畫過程都是在聞承暻眼皮子底下進行的,一點兒都摻不得假,再加上有沐昂之的證實,就算這能力再匪夷所思,聞承暻也只能相信了,松口答應讓蕭扶光出席與柔然的會盟。
不過仍然三令五申,此行他可不要想著當什么副使,最多只能在麒麟衛里打混。
能有機會跟著去就已經很不錯了,蕭扶光根本懶得在名頭上計較,當下歡天喜地的應了,回去自行準備起來。
*
實打實練過手后,蕭扶光也對自己的能力有了些許了解,既然畫一個規劃的橫平豎直的北方小城都要花費他三十分鐘,那繪制內部結構更加繁雜的軍營豈不是要花費更長時間?蕭扶光這段日子雖然也儲備了不少生命值,但這么大手大腳的花下去他也心疼啊。
于是蕭扶光打定主意,決定要趁著使團出發前盡量儲備多多的生命值。
至于儲備生命值的方法嘛……
蕭世子看了眼正在認真寫字的太子殿下,見對方硯內余墨不多了,趕緊上前拿硯滴滴了幾滴水,輕手輕腳的開始磨起墨來。等他磨好新墨,太子剛好看完處理完手頭的公文,有些困倦的揉了揉額頭,蕭世子又狗腿的湊上去,小心翼翼的給人按摩起了頭上的穴位。
聽著耳邊系統叮叮咚咚的提示音,蕭扶光滿意的瞇起了眼睛,雖說太子任務的獎勵總是“+2”“+2”的很寒酸,但耐不住量大管飽啊。他就這么隨隨便便伺候幾回,一天到手三個月生命值都是輕輕松松。
蕭扶光最近小意殷勤得過分,聞承暻當然發現了不對勁,不過他以為是這小紈绔又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正努力賣乖討好呢。他便故意裝作沒察覺的樣子,不動聲色等著看蕭扶光什么時候繃不住開口,期間更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蕭世子的的百般討好。
于是,等到馮修微有事求見太子時,便見靖遠侯世子正殷勤地為太子奉上茶水,連蓋子都事先幫他掀開了,而她那位一貫親力親為的太子表哥,則是一副早已習慣的懶散樣子,連茶盞都懶得接到手里,直接低頭就著蕭世子的手喝了。
馮修微:“……”
她不是很懂,但太子表哥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不過馮修微這回過來是有正事的,耽擱不得,此時她也不管太子和世子之間微妙的氛圍,直接出聲打斷兩人的互動:“殿下,末將已經將禮單備好,還請您審閱。”
會盟近在眼前,大小事宜都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只有給柔然王族的禮單一直遲遲未定下。
能以女子之身混跡行伍,馮修微的辦事能力自然毋庸置疑,聞承暻掃了兩眼禮單,覺得色色都十分妥當。
只是在看到給二王子阿里不哥準備的東西時,他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許,指著那處寫著“名畫若干、文房四寶若干”的禮單道:“就算二王子欣賞漢學,只準備這些風雅之物也實在簡薄了,彰顯不出我泱泱大國的氣度。”
又道:“珠寶黃金比照著給博迪的例,多多得添上些。”
無端端給一個沒有實權的二王子送這么重的禮干什么?
馮修微有些摸不準太子葫蘆里裝得什么藥,不過軍人血脈里的天性讓她習慣了無條件服從上級的指令,就算是對太子的指示滿心不解,仍然二話不說領命去了。
*
雁門關。
這座矗立在大雍北疆數百年而不倒的巍峨雄關,在近千年的時光里,不知道沐浴了多少戰火,又有多少大好兒郎埋骨于此。
蕭扶光混在麒麟衛中,打馬從其下穿行而過,被塞外草原的北風伴著黃沙打在臉上時,只覺得大夏天沒來由得從腳底躥上一股幽森寒意。
過了雁門關,車隊暫時停下來休整,聞承暻觀其顏色不好,以為是騎了小半日的馬累到了,干脆將人喊到馬車里,只道:“快到地方了你再下去騎馬便是。”
蕭扶光當然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壓根不累,臉色不好是被雁門關的肅殺蕭索給嚇到了,順勢謝過了太子的美意,在馬車里找了個舒服的地方自行坐下。
優哉游哉了一段時間,車隊的速度慢慢降了下來,蕭扶光連忙要求下車,卻見不遠處已經支好了數張帳篷——柔然人居然沒有遵守事先約定的會盟地點,提前了數里地等在這里。
聞承暻剛下馬車,就有個柔然漢子大笑著走近,要過來給他打招呼,中途卻被麒麟衛給攔了下來。聞承暻見他滿頭小辮兒和夸張的八字胡,認出來這人是柔然左賢王博迪,隨即示意麒麟衛讓開,走上前去與來人手臂相碰,行了個柔然同輩間打招呼的禮節。
博迪于是大笑道:“好好好!大雍太子,你和其他大雍人不一樣,是我們柔然欣賞的好漢子!”
被他一語道破身份,聞承暻臉上笑意不改,禮貌的回道:“早就聽說左賢王乃柔然第一勇士,如今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兩人一來一往打了個平手,博迪笑得越發暢快,突然轉頭看向縮在人群里裝透明人的蕭扶光:“我父王和老靖遠侯打過交道,說他也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怎么到了他孫子這里就藏頭露尾的,就這么見不得人嗎?”
被當眾點名的靖遠侯世子:……
第35章 會盟
左賢王突然拿蕭扶光做箋子當然不是無的放矢,他這么做不過是為了變相秀秀肌肉,通過展示柔然如今對大雍情報掌控程度之深來警告聞承暻。不過他連名不見經傳的蕭扶光都能認出來,卻對隊伍中更加顯眼馮家家主視若無睹,這態度就很耐人尋味了。
聞承暻與舅舅對視一眼,只作不覺,隨著博迪一路往已經搭好的帳篷那邊去。
博迪與聞承暻并肩而行,朝他笑道:“知道雍朝使臣換成您的時候,我父王他高興極了,特意備了好酒想要見一見大雍的英雄。只希望您這回是真的想開了,不要辜負他老人家的美意。”
作為最堅決的主戰派人物,大雍太子在柔然的名氣當然低不到哪里去,在大雍子民仇恨蠻夷兇狠之時,同樣也有不少柔然人將聞承暻恨到了骨子里。如今他竟然愿意作為與柔然議和的使節主動赴會,柔然一方在感到痛快的同時,也難免懷疑他是不是不懷好意。
聽到博迪毫不客氣的試探,聞承暻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地回道:“既然兩國誠心和談,那孤自然會讓貴國看到大雍的誠意。”雖說兩國名義上對等,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此時大雍是弱勢的一方,聞承暻這話一出,氣勢就無端弱了半截。
博迪聽完,只覺得這位大雍儲君是為了面子在虛張聲勢,頓時將人看輕了三分,又撇了一眼跟在兩人身后一聲不吭的馮士元,心中冷笑不已,懶得再與人周旋,徑直將聞承暻他們帶到了柔然王的帳篷前。
眾人在門前卸了兵刃,連博迪都將身上的彎刀解下來扔到一旁,僅聞承暻仍佩著一柄文劍,又有柔然士兵過來上下搜身,仔細檢查無虞后,才終于肯放人進去。
博迪舉著手被兩個柔然兵卒上下揉了一遍,沖著面色不好的聞承暻解釋道:“見我父王的規矩就是這樣的,誰都不讓帶兵器,現在里面的人也都是沒有佩刀的。太子要是還不放心,您的扈從可以繼續留在外面守衛。”
沐昂之被搜走了貼身的匕首,臭著臉站在聞承暻身后,用眼神示意幾個武藝最高的麒麟衛跟著進去,其他人留在外面時刻戒備。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就算被柔然明晃晃欺負到了臉上,大雍儲君也能強忍下這口氣,還要換上一副笑臉來應酬朝這邊走過來的柔然王。
在見到柔然王的那一刻,蕭扶光先是一愣,看畫像這老東西還挺威猛的,沒想到他真人竟然如此矮小,幾乎只到聞承暻的肩膀。光看外貌,完全想象不出這個圓滾滾像顆土豆的老頭子,居然就是傳聞中結束了北漠草原百年分裂的梟雄。
聞承暻雖然也吃了一驚,但他的養氣功夫顯然更好,此時面上毫無異色,對柔然王行了個晚輩禮:“大雍聞承暻,見過大王。”
他沒有用太子的名頭,只報了名姓,謙卑和討好的態度做了個十足。
柔然王果然很高興,發出了和身形完全不符的洪亮笑聲,絡腮胡笑得一顫一顫的,拍著聞承暻的手道:“很好!雍朝的太子,本王一直都知道你是個英雄,今天才發現,你還是個聰明人。”
聞承暻笑而不言,不著痕跡的將手抽開,對他比劃了一個請的手勢:“既然大王已經看到了晚輩的誠意,那大家不如坐下來好好聊聊。”
柔然王欣然應允,就在這賓主皆歡的大好時候,突然有個不和諧的聲音插了進來:“太子殿下的誠意,難道就是將馮家的禍首明目張膽做了議和的副使?”
蕭扶光循聲看去,只見說話之人穿著左衽的柔然貴族禮服,頭上卻梳了個漢髻,瞧著不倫不類,顯然就是那個號稱喜愛漢學的二王子了。
此時眾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阿里不哥依舊不慌不忙,指著被柔然王和大王子有意無意忽略掉的馮士元,厲聲道:“三十年來,馮家軍手上沾了多少我柔然大好兒郎的鮮血,與我族可以說是不共戴天!太子就這么把人帶過來,難不成不把我族開出的此次議和的條件放在眼里!”
當初柔然開出的和談條件之一,就是交出馮家全族任其處置。
被他刺破了虛偽的平和假象,聞承暻和柔然王都沒有說話,反而是一旁的左右賢王對視了一眼,一直像個隱形人的右賢王阿岱才笑道:“太子既然敢將人直接帶來,小王相信一定自有他的道理,二王子又何必咄咄逼人。”
說完又嫌棄道:“都怪這些日子和你這個講究人說了太多話,害我都變得文縐縐了。”卻是將二王子喜歡漢學的事情當成了打圓場的笑料。
眾人給面子的笑了,沒人再去管阿里不哥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柔然王趁勢將聞承暻引到已經鋪設好的案幾前坐下,自己也在上首的虎皮褥子上坐了,沉下臉來,對聞承暻道:“本王這二兒子雖然有些無禮,說得倒也是實話。太子把馮大將軍帶過來,打的到底什么主意。”
這時談話才算是終于入了港。
聞承暻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先起身向柔然王敬了酒,按照柔然的習俗一氣喝干了后,才道:“不敢欺瞞大王,晚輩此次過來,就是想為我舅舅全家,向大王討一條活路。”
“討一條活路?”柔然王很感興趣的樣子,向前傾身,示意聞承暻繼續說。
“晚輩自知舅舅全家鎮守邊關多年,與貴國已結下血海深仇,因此不敢奢求大王原諒。只是這些天晚輩已經籌集了些銀兩,或可補償貴國一二。”
大雍儲君此時的姿態放得極低,吐出來的話卻讓柔然上下一驚,“一百萬兩銀子,只要大王肯高抬貴手,晚輩定當如數奉上。”
一百萬兩!
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大雍一年的賦稅,其實也就一百五十萬兩上下。就連柔然一開始獅子大開口要求的賠款,也不過一百萬兩。
這樣天大的巨款,大雍太子不過是為了救他舅舅,就能隨隨便便拿出來?
饒是柔然王早就猜到聞承暻是過來給馮家人求情的,也做好了討價還價的準備,卻怎么也沒想到他竟然能這么大手筆。當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再次確認道:“太子的意思是在賠款的金額上,再加上一百萬兩?”
聞承暻笑道:“賠款自然是用的國庫內帑,這里說的一百萬,盡皆出自我的私庫,算是晚輩額外的孝敬。”
他這話說的太過豪氣,連柔然王都被他這敗家子的舉動給鎮住了,一時竟想不到話來回他。
阿里不哥卻在此時冷笑一聲:“一百萬兩?太子也不怕風大把門牙閃到了,空口白牙的話誰不會說,到時候拿不出來怎么辦?”
他依舊陰陽怪氣,柔然的其他人卻不再制止,顯然也是有著同樣的懷疑。
聞承暻卻笑了一下:“晚輩猜到大王會有疑慮,因此已經事先備好了十萬兩紋銀,明日便可送到此處。至于剩下的,銀子沉重不好搬動,晚輩愿意用太子印立下字據,三個月內,定當補齊。”
又恍若無意看了眼阿里不哥,傲然道:“晚輩貴為太子,又是家中嫡長,這點兒錢還是拿得出來的。”
聽到他說“嫡長”二字,阿里不哥神色觸動,還欲再反駁,卻被父王看過來的眼神逼退,只好憤憤的止住了發言,用一雙陰郁的眼睛掃射著大雍眾人。
談妥了馮家人的事,聞承暻便做出對和談萬事不管的態度,只讓甄進義與柔然人周旋。
甄進義顯然是得到了興平帝授權的,做主答應了柔然人百萬之巨賠款的要求,又承諾奉送萬擔糧草和千匹絲綢,豪橫的比聞承暻有過之而無不及。
聽得坐在下首的蕭扶光一愣一愣的,他清楚太子剛才說的話都是誆人的,但甄進義許諾的這些,要是沒有太子橫插一腳的話,可是會真的給出去的。好家伙,興平帝這人,有錢他是真給啊。
悄悄瞟了一眼太子,果然見到他雖然閉著眼睛,但額頭的青筋都氣得要鼓出來了,蕭扶光不由得跟著皺了下眉,開始暗自盤算著這場談判究竟什么時候能結束。
柔然人得到了甜頭,又立馬露出了貪得無厭的本來面目,在和談的條件上繼續加碼,要求大雍割讓西陽城。
柔然王猶自帶著笑意的話音剛落,帳篷內便陡然安靜了下來,不管是柔然人,還是大雍使團,都將目光對準了仍在閉目養神聞承暻,顯然知道他才是那個真正拍板的人。
感知到眾人的停頓,聞承暻緩緩睜開雙眼,看向笑意不改的柔然王,正色道:“和談之事,兩國接洽頗多,期間大王可從沒提起過想要本國割讓城池。”
柔然王還是那副圓滾滾的樣子,笑起來像個兇神惡煞版的不倒翁:“誒——太子這話不對,咱們接洽的時候,您不也同樣沒提過要本王放了馮家人嗎?”
“孤可是送了一百萬兩銀子給你們!”聞承暻有些氣惱。
柔然王卻勃然變色:“你該不會以為,區區一百萬兩就能補償得了我數十萬柔然好漢的性命吧!”
“你——”一直強裝謙卑的儲君殿下此刻終于繃不住了,猛地站起身來,作勢就要拔出佩劍。身后的麒麟衛見狀也擺開陣勢,與屋里的柔然人對峙起來。
氣氛緊張地一觸即發,左賢王博迪趕緊撲過來將聞承暻拔劍的手摁住了,又笑:“好商量,好商量!咱們不還在談著嘛,太子何必如此著急啊!”
見聞承暻仍然憤憤,他便強行將人拉出了王帳,來到一處布置得比王帳不差毫分的帳篷里,勸他:“我父王就是這樣,想一出是一出的。太子不如先在這里住下,消消氣,明日再和他好好聊。”
蕭扶光墜在后面,等博迪出去了,才一閃身進了帳篷,見聞承暻倒頭睡在那上首的虎皮褥子上,笑了一下,將案上的奶茶倒掉,拿帶過來的茶葉重新沏了一壺清茶,倒了杯遞過去,笑著揶揄道:“臣從來不知道,殿下居然也唱得好戲。”
聞承暻翻身坐起,舉起茶盞朝他笑道:“孤唱得再好,也不過是獨角戲,比不上那幫蠻子,紅臉白臉,念唱做打,四角齊全。”
知道他是在諷刺柔然王族剛才的表現,蕭扶光不免也笑了出來,等笑完了這場,還是不免擔心的問道:“下一步,殿下準備怎么做呢?”
畢竟柔然狼子野心,張口就是要他們的西陽城啊。
第36章 兄弟
這年頭馬匹是很珍貴的戰略資源,運輸貨物基本上都是用牛車,速度上自然就慢了一截。聞承暻給柔然王族準備的禮物,第二天被幾十輛牛車拉著,送到了會盟的地點。與禮物一起送到的,還有十萬兩銀子。足足五噸的雪花紋銀,用了十幾輛牛車才勉強裝完。
瞧見地上深深的車轍印,蕭扶光瞳孔微微放大,平時太子多簡樸一人啊,真看不出居然能有這樣的手筆。
雖然昨日不歡而散,在看到眼前琳瑯滿目的珍寶和白花花的銀子后,柔然王再難克制心中愉悅的朗聲大笑,走到帳篷外面,親眼盯著麒麟衛們上上下下的搬箱子。
聞承暻朝他那邊過去,馬上有兩個佩刀的武士意圖上前阻攔,被柔然王一個眼神制止,退了下去。對于柔然人的動作,聞承暻恍若無睹,走到柔然王近前,笑道:“銀子已經如數奉上,大王盡可讓人清點收藏。至于這些,則是晚輩另外的孝敬。”
說著便打開一直拿在手中的錦盒,耀眼的珠光瞬間晃花了周圍每個人的眼睛,赫然是整整一盒指頭肚大小的珍珠。
柔然王被驚得有一剎那的失語,不過他很快反應了過來,上前拈起一顆珍珠,拿在手上摩挲了一陣子,才轉頭看向聞承暻,神色莫名:“太子可真是氣魄非凡。”
縱然他也是一國之主,但柔然地處苦寒之地,出產唯有牛羊和馬匹而已,哪里比得上擁有大片沃土可供耕種的大雍富饒。
可就算早就知道了鄰國的富有,在看到這些奇珍異寶被雍朝儲君用一種隨隨便便的態度擺出來之后,柔然王仍是險些沒控制住心頭瞬間涌上來的覬覦與仇恨——如此豐饒的土地,卻掌控在一群孱弱無力的漢人手里,實在是天道不公。
聞承暻仿佛看不到他的異樣一般,又獻寶似的打開另外一個由兩人抬著的木箱,黃燦燦的金光又一次晃花了人眼,他笑道:“這套食器乃是純金打造,其上用白銀掐絲修飾,既美觀又可防止食物被人下毒,正適合大王使用。”
這話卻是說到了柔然王的心坎里,走過去細看,只見里面放著整套的黃金器皿,俱是精雕細作,杯碗內部都有細細的白銀鑲邊,的確是又美觀又實用。當下又被哄得高興起來,指著箱子對身邊的衛士吩咐道:“收起來,午飯時便用這套餐具。”
聞承暻含笑看著,等他說完后,又一一介紹其他禮物,當真是樣樣珍奇、色色貴重,讓柔然王這樣見過不少世面的人都嘖嘖稱奇。
一直到看完全部禮物,柔然王臉上的笑意就沒有停下來過,一旁的左右賢王則是眼熱地看著這一切,尤其是博迪,眼珠子都快趴到那盒珍珠上面了。唯有二王子,仍是神色陰郁,毫無興趣的站在角落里,仿佛是個沒有人氣兒的木偶。
就在這時,馮士元卻親自護送著一個用白綢裹著的長條狀物體過來,其他人還在納悶,阿里不哥已經反應里面裝的是什么了,當下幾步就要沖上前來,卻被突然冒出來的幾個武士制住,不準他靠近柔然王。
阿里不哥目眥欲裂,竭力掙扎道:“放我過去!”
此時柔然王也明白了過來,揮手讓武士退下,阿里不哥一個箭步栽到那東西前面,幾次伸手想摘下其上的白綢,手卻始終顫顫巍巍、不聽使喚。
還是柔然王走了過來,臉色陰沉地扯下白綢,露出里面包裹的東西——竟然是個涂著金漆的杉木棺材。
聞承暻這才開口:“我舅舅當初為三表哥收斂時,路遇貴國三王子的遺骨,于是也依樣收裹了,如今正好奉其靈柩歸國。”
馮士元也道:“戰場廝殺,不過是各為其主。私底下某一向敬重三王子少年英杰,實在不忍見其曝尸荒野,還請大王恕某冒昧。”
柔然王還未開口,就聽得阿里不哥冷不丁笑了一聲,那聲音仿佛是從陰曹地府里冒出來似的,透著森森的寒氣:“照你們這么說,那我還得謝謝你們了?”
蕭扶光看著狀若瘋鬼的柔然二王子,將心底剛露頭的那一點點同情給按了回去,面無表情的繼續裝透明人。
果然,無論是柔然王,還是聞承暻,都沒有將阿里不哥的質問放在眼里。
柔然王只看到兒子靈柩的那一刻表情有些失控,現在早已平復好,甚至還能笑著向聞承暻道謝:“阿拉坦被長生天收走后,本王派人找了幾次都沒有找到他的尸骨,還以為這孩子只能流落在外面了。多虧了有太子家人給他收葬。”
說完,便再也不看那棺材一眼,只拉著聞承暻的手往王帳走,說是要與他共飲。
兩邊的老大們都這樣了,眾人自然也是說笑著跟了上去,徒留二王子一人在外,撫摸著那具豪華精致的金漆棺槨,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
財帛總能動人心,收到大雍送上去的禮物后,柔然王對于割讓西陽城的態度也不再像之前一樣強硬,雖然沒有完全松口,但聽其在宴會上透出來的口風,顯然是可以再商量的意思。
知道已經成功的穩住了柔然王,蕭扶光自打除了雁門關腦子里就一直緊繃的那根弦小松了一下,毫不講究儀態的縮在坐毯上,向聞承暻匯報:“您飲宴的時候,臣悄悄將禮物送到了左右賢王的帳篷里,他們一回去就能看到。只是臣送禮的時候,二王子一直守在外面,估計瞞不了他。”
明明也準備了給二王子的禮物,太子卻不讓送,還要讓人家眼睜睜地看著左右賢王賺得盆滿缽滿,蕭扶光實在是弄不懂太子在打什么主意。
馮士元卻在這時候起身道:“天色見晚,臣差不多是時候去會會二王子了。”
聽著王帳那邊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樂聲,聞承暻含笑點頭:“的確差不多是時候了,舅舅去吧。”
他們舅甥倆心照不宣的打著機鋒,一旁的甄進義充耳不聞、毫不在意,徒留一個滿頭霧水的蕭世子,有心想打聽,又怕壞了太子的安排,只能在原地好奇到百爪撓心。
聞承暻瞧不上他這煎熬的小模樣,提高音量道:“世子不是一直想見識‘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遼闊嗎?如今難得來了大漠,為何不抓緊時間好好欣賞?”
他語帶提醒,蕭扶光瞬間秒懂,站起身嚷嚷道:“殿下說得極是!微臣現在就想去草原上看日落。”
說完就喊人備馬,要去見識草原風光。
聞承暻連忙示意沐昂之帶人跟上。
眼瞧著又有一個同僚與太子默契十足的打完啞謎就走了,正在默默喝茶的甄進義,突然覺得自己清閑得好可恨。
*
靖遠侯世子要脫離營地出去玩,柔然的武士卻不敢擅自放他離開,直到蕭扶光鬧起來的聲音連博迪都驚動了。
聽到蕭扶光說他是想出去看落日,博迪被逗得笑出聲來,點了三十來號人,交代道:“你們好生護持著世子。”
蕭扶光總算有了幾分驕縱世子的派頭,當下抗議道:“本世子已經有護衛了,用不上你的。”
博迪臉上的笑容愈發擴大,眼里卻沒有一絲笑意,話里有話的叮囑他:“草原上有狼群,世子還是多帶些人的好。不然到時候被狼吃了,可就糟糕了。”
又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柔然武士下令:“天黑之前,必須把世子帶回來。”
眾人轟然應是,蕭扶光神色不滿,卻不敢再和博迪爭執,只能狠狠地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一馬當先的沖了出去。
不過他騎馬的技術哪里比得上柔然人,那些柔然武士三五息之間便趕上了上來,將他圍在了中間。
沐昂之見狀,趕緊帶著麒麟衛插進去,自己緊緊跟在蕭扶光身邊。
這支柔然小隊的頭領一直在留心觀察著蕭扶光的舉動,想看看這個大雍的貴族究竟在打些什么歪主意,沒想到他似乎真的只是為了觀賞風景,在草原上漫無目的的四處亂竄。
眼見蕭扶光朝著柔然大軍駐扎的方向走了好遠,小頭領剛提起全副心神戒備,結果就聽到那個嬌氣的貴族少爺一拍手:“就是這里了!真是個好地方!”
說著便翻身下馬,對著麒麟衛頤指氣使,讓他們將東西拿出來。
麒麟衛在身上的包袱里一通東翻西找,小頭領瞳孔一縮,暗中扶住了刀柄,卻見對方掏出來的居然是些筆墨紙張。
那可惡的貴族少爺偏偏還興高采烈的:“此情此景,最適合作畫一副。”然后就讓人展開宣紙,竟然就打算在這里畫畫了。
跟過來的柔然人里,除了小頭領還認識兩個字,其他人連筆墨紙硯都沒見過,此時面面相覷,又朝頭領看過來。
小頭領:……
算了,我不是很懂他們大雍人。
*
夜色漸濃,蕭扶光早早地進了被窩,睡得酣暢。
在營地另外的角落,卻有人正在低低悲泣。
阿里不哥不顧親隨的阻攔,堅持撬開了三王子的棺槨,大夏天尸體腐爛極快,他卻渾不在意那沖天的臭氣,在已經露出白骨的遺體上翻找,果然在弟弟的頭頂上摸到了那個馮家人所說的東西。
他渾身都在顫抖,手卻穩得驚人,捏住那東西慢慢拔了出來,竟然是一根已經生銹的長釘。
一旁的親隨忍不住要叫出聲來,幸而被同伴捂住了嘴,聲音發不出來,眼淚卻立刻滾了滿臉,淚眼朦朧的看向低頭不語的主子。
阿里不哥沉默了很久,久到親隨都開始擔心他是不是受刺激過度暈過去了,才聽到他漠然的聲音響起:“去告訴雍朝的太子,他的條件,我答應了。”
第37章 真相
第二天一早,蕭扶光當著眾人的面把畫好的柔然大營地圖掏出來的時候,馮士元和甄進義眼睛瞪得老大,看向那張地圖的神情就像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般。
見到兩人這幅沒出息的樣子,沐昂之不屑地冷笑一聲,抱臂站在太子身后,頗具優越感的開口:“蕭世子可是有大神通的,當初他不用出門就能把整個西陽城的地圖畫的一絲不差,我見得真真兒的。”
他語氣里滿是對馮甄二人沒見過世面的嫌棄,說得好像昨天看到蕭扶光憑空畫圖時眼珠子都快被嚇掉的人不是他堂堂沐統領一樣。
蕭扶光好笑的看了他一眼,轉頭對馮士元道:“雖然說不上是什么神通,但下官的確生來便有感應天地的能力,可以感知周身方圓十里的風貌。這幅地圖便是下官昨日接近柔然大營后所繪。”
這是蕭扶光在決定展露自身能力的時候便已經想好的說辭,不過當時聞承暻接受良好,這番話就沒用上,現在正好拿來搪塞。
萬幸這個年代科學不昌明,怪力亂神之事依舊很有市場,在聽到蕭扶光這番附會的言論之后,馮士元眼里的懷疑就消散了不少,聞承暻又適時補充:“世子的確能力卓絕,舅舅大可以放心。”
有他作保,馮士元的心才算徹底穩了。此時終于愿意將注意力轉移到蕭扶光手中的圖紙上,走過去一邊幫他展開那張偌大的圖紙,一邊笑道:“若果真如此,此行能有世子相助,豈不是天意要助殿下成事。”
不過馮大將軍臉上的笑意很快就在看清紙上畫著的東西時戛然而止,他扭頭看向已經在偷笑的聞承暻,語氣里有些茫然:“這就是柔然人的大營嗎?”為什么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些奇怪的黑塊塊,他好像看不懂誒……
又來了!你們這些古代人到底怎么回事!
蕭扶光橫了一眼還在竊笑的太子,趁沒被發現又飛速地收回目光,轉頭將圖紙從懵圈的馮將軍手上扯下來,攤到案幾上。
他指著最中間的三個星型的標記,對眾人道:“柔然王帳應該就坐落于此,只是我感知到這三個帳篷形狀大小都一模一樣,不能確定究竟哪一個才是。”
柔然逐水草而居,搭帳篷方面比大雍專業多了,蕭扶光在系統地圖里看到的柔然大營,幾乎就是一座由層層疊疊的帳篷組成的小型城池,其中這三頂處于核心位置的帳篷最為豪華,被他不假思索的著重標記。
聞承暻看向那三個五角星,目光凝重:“柔然王生性謹慎,據說他在漠北王庭有十二座一模一樣的帳篷,每晚隨機歇息在里面,用來防止刺殺。就連出行也常常是幾隊人馬同時出發,讓人難以鎖定目標。”
對于柔然王的怕死,這些天眾人也算深有感觸,就連最受看重的左賢王,每次覲見前也必須老老實實接受王上親兵的搜身。會盟時能給聞承暻留一柄文劍,簡直是柔然王給大雍最大的體面和退讓了。
所以,在聽到太子說這些時,大伙兒只是會心一笑,唯有清楚他計劃的蕭扶光聞言抬頭擔心地看了過來。
留意到蕭扶光的神情,聞承暻微笑著以眼神安撫,又道:“王帳并非此行的目標,不知道世子是否找到這群蠻子的糧倉在何處?”
蕭扶光忙道:“臣找到了的。”
說著就在眾人殷殷期盼的眼神里,拿起一支朱筆圈了一處,語氣篤定的說道:“這里有好些高大的谷垛,應當就是他們的軍糧。還有一部分可能是挖了地窖藏在土里,只是行軍倉促,地窖挖得很淺,地上的痕跡也沒掃干凈。”
他圈出來的地方,正好被柔然三處大營合圍起來,無論從哪邊接近,都需要穿過層層守衛,將糧食放在這里,的確安全無虞。
不過這對大雍而言,就不是個好消息了。在看清糧食儲藏的位置后,馮士元臉上先前那點兒“天助我也”的笑意淡到幾乎沒有,盯著圖紙良久沒有出聲。
甄進義與沐昂之兩人也是眉頭深鎖,苦大仇深地盯著圖上那個紅圈,顯然也是對這刁鉆的位置無計可施。
帳篷里的沉默沒有持續太久,不多時馮士元便抬手比劃了一條路徑:“這條路上的守衛最少,就算阿里不哥不肯配合,修微她們趁夜深了直接殺進去倒也能有幾分勝算。”
這又關柔然二王子什么事?蕭扶光疑惑地抬起頭,發現對面坐著的甄進義同樣一臉茫然,顯然也不知道這事。
不過和愛瞎打聽的靖遠侯世子比起來,甄掌印最大的優點就是沒有不必要的好奇心,此時也只是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聽太子和承恩公商量。
聞承暻對舅舅道:“阿里不哥昨晚已經同意了合作,屆時留守的弘吉刺部士兵自然會給大妹妹開路。”
當然了,若是這蠻夷半路反水……
大雍太子的眉眼間滿是肅殺:“那就只好讓柔然人提前嘗嘗紅衣大炮的威力了。”
紅衣大炮?!
蕭扶光更加聽不明白了,但他清楚這不是插話的時候,只能強忍著等太子與馮大將軍制定好偷襲柔然大營的計劃,又眼睜睜看著馮士元將地圖小心翼翼折疊好揣在懷里出去后,才湊到聞承暻近前,好奇道:“二王子不是一直對咱們橫眉冷目的嗎?怎么殿下竟然與他暗通款曲了?”
聽到他這別扭的用詞,聞承暻眼皮一抽,懶得糾正,只道:“同為嫡子,同樣有個哥哥,孤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連一百萬兩銀子都能隨隨便便拿出來送人。而他卻一直屈居博迪之下,受盡父王懷疑針對,一應權柄皆無。你說說,如果你是阿里不哥,會作何感想?”
蕭扶光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之前太子的硬核炫富,除了穩住柔然王之外,居然還有刺激阿里不哥的作用。
“可就算是這樣,二王子心里再不平衡,也不至于要聯合敵國造反吧?”
蕭扶光還是想不明白阿里不哥的行為邏輯,事關機密,他們都是掐著嗓子說話,為了聽清楚太子的回答,他不由自主地湊得更近。近到聞承暻只要一低頭,就能看清他頭頂那個小巧的發旋。
自打來到草原上,大家一直睡在各種皮褥子上,用水也不方便,每天洗漱不過是略微擦擦就罷了,蕭扶光就算打理得再仔細,也難免有些疏漏。
聞承暻見他頭發里夾雜的一根不明動物的毛發,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來,為他輕輕拂去了。
在看到蕭扶光那仿佛見鬼的眼神后,聞承暻才驚覺方才舉動的不妥當,連忙收回手來,強作無事的繼續之前的話題:“嫉妒和不甘當然不足以讓阿里不哥叛國,可若是再加上他枉死的親弟弟的尸身呢?”
滿意的見到小紈绔的注意力完全被自己的話轉移了過去,聞承暻暗中松了口氣,再接再厲曝出更不得了的消息:“柔然三王子并非死在昭勇將軍手里,馮三哥被圍攻時,阿拉坦早已身負重傷,又怎么可能會出現在戰場,成為馮家軍的手下亡魂呢?”
“所以三王子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蕭扶光幾乎要驚叫出聲。
聞承暻將聲音放得更低了些,意味深長道:“阿拉坦領兵能力不遜于其父,又是弘吉刺部大閼氏所生,雖無封號,但在柔然貴族中的威望早已經蓋過了左右賢王,弘吉刺部更是將他視作救命稻草。”
“弄死阿拉坦,不僅能除掉臥榻之側的威脅,還能借機向大雍發難,這樣一石二鳥的天賜良機,你覺得柔然王會放過?”
太子語氣平靜地講述著父子相殘的慘劇,蕭扶光心底卻止不住的一陣陣惡寒,主動地結束了這個話題,不想再聽太子是怎么搞定阿里不哥的了。
不過他還有個疑問沒有解決,此時不依不饒的繼續問道:“那方才殿下您提到的紅衣大炮,又是怎么回事?”
哦,原來這事兒沒和他說過,難怪之前一直拿看敗家子的眼神看孤。
聞承暻心中恍然,隨即耐心解釋:“早在今年柔然小幅擾邊時,孤便命工部緊急制作了二十門紅衣大炮送到邊關,當時是想著放在城墻上使用,誰知竟在這里用上了。”
作為將門世子,蕭扶光對紅衣大炮還是很了解的,這玩意兒是大雍朝最為先進的重型火器,最大射程甚至能達到五千米,有效射程就比較拉胯了,經常超過一兩千米就完全失去準頭了,但只要能打準,那威力可不是蓋的。
不過既然是重型火器,就意味著這家伙超級笨重,動不動就是一兩噸起步。這樣沉重的東西出現在草原上,光是壓出來的印子,就足夠讓柔然的斥候發現不對勁了。
蕭扶光眉頭皺得死緊,剛想說這樣不妥,突然靈光一閃反應了過來:“所以您才要主動給柔然王十萬兩現銀,就是為了掩飾紅衣大炮的痕跡!”
他就說嘛,太子哪里會是那種哼哧哼哧拉著家產白送的敗家子。
蕭扶光眼睛亮亮的看過來,一點兒都不掩飾對太子殿下這番英明神武操作的崇拜。
聞承暻被他閃亮亮的小眼神哄得身心舒爽,不用人開口,就將后面的安排也盡數交代了,果然將沒見過什么世面的蕭世子震懾住了,從此對太子更加心服口服。
好容易等蕭世子告辭出去了,一直縮在角落里當隱形人的沐昂之才冒了出來,有些疑惑的問道:“柔然三王子真的是死在他們自己人手上?臣一直以為他是重傷不治呢。”
對于他,聞承暻就沒有那么好態度了,聞言只是轉頭要笑不笑的看過來,直把個沐統領盯到渾身都不自在了,才聽到太子的聲音幽幽響起:
“只要阿里不哥愿意相信他弟弟是被人害死的,就夠了。”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聞承暻并不在意。
而且他相信,那位柔然的二王子,其實也并不關心。
第38章 襲營
柔然大營。
族中的重要人物幾乎都去參加與雍朝的會盟了,為了安全起見,能留守駐地負責看家的,自然也得是他們心腹中的心腹。
左右賢王留下的都是自己最信任的副將,柔然王這邊負責管理大營的,卻只是一個奴隸。
為了穩固草原霸主的地位,柔然王族常常與草原上的各個部落通婚,通過生下擁有共同繼承權的兒子來逐步吞并對方。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傳統,柔然對于王子的血統十分看重,像左賢王博迪這種,母親是奴隸卻還能獲得王室承認的私生子,在柔然歷史中寥寥無幾。大多數情況下,母親是奴隸,生下的孩子即便是王的血脈,也只能做一個沒有名分的私生子,一輩子被那些母親出身顯赫的王子所驅策。
如今留在王營里的巴拉,便是柔然王眾多的私生子之一。但與此同時,他也是他父親的奴隸。
不過巴拉雖然沒有博迪那樣的好運氣,卻也在成年后因為精明能干,逐漸受到柔然王的看重,將一些士兵和草場交給他打理。
巴拉抓住了這個機會,將任務完成的極其出色,柔然王肉眼可見的越來越喜愛這個小兒子,甚至連留守王營這樣重要的工作,也放心交給了他。
照這樣發展下去,巴拉有信心只要再過個一二十年,自己也能混到博迪那樣的位置,成為王座之下說一不二的人物。
可他到底和博迪不一樣。
博迪出生的時候,柔然王還是個小年輕,他嶄露頭角的那些歲月,柔然王正值壯年,有精力也有能力為自己心愛的長子謀劃一切。
反過來再看看巴拉呢?
他出生時柔然王已經四十了,等他艱難的長大,終于能被父親看在眼里的時候,他的父親卻已經是個快要六十歲的老年人了。
六十歲,這在雍朝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在環境艱苦的柔然,這幾乎已經超越了大多數王族男性的壽數。要知道,前面的幾任柔然王,可是沒有一個活過五十的。
現在柔然王活著,巴拉在族中還能受到幾分尊重,等到父親一死,他的哥哥們上位,到時候巴拉就真的只能做一個字面意義上的奴隸了……
站在平緩的草丘上,巴拉眺望著王族們會盟的方向,目光越來越冷,南方天空上那一彎盈凸月淡到幾乎要看不見的時候,他才終于下定了決心,轉身看向下方站著的那個數月前突然現身草原的雍朝男人,居高臨下的開口:“雍朝人,你的請求,我同意了,明天我會將路上的守衛調走,你們承諾的財寶,也希望你們說到做到。”
與王族們一口流利的漢語不同,他的音調怪聲怪氣,也只會用一些簡單的詞語。
對面的男人卻沒有任何笑話的意思,反而是右手撫胸,行了一個極恭謹的柔然禮節,用柔然話回復道:“殿下放心,只要明天的計劃成功,我的主人定會獻上十萬兩銀子和三十車財寶作為對您的感謝。”
至于大雍太子送給柔然王的財寶剛好就是三十車這種事,他就小小的隱瞞一下吧。
*
就算送上了再多的財寶,對于割讓西陽城的事情,聞承暻依舊是寸步不讓,搞的柔然王極其光火。最后還是聞承暻半示弱的說了一句:“此事之后,孤會讓馮家人回建安老家,從此不踏入西陽城半步。”
幾乎是在直白的表示,如果你們想要西陽,那就等馮家人離開后,自己來拿吧。
柔然王得了這個保證,果然也不再繼續糾纏,只是逼著聞承暻將剛才的話白紙黑字的寫在了議和條約上,雙方簽好名字,又各自蓋上國璽后,這份條約從此便有了效力。
按照條約,柔然需要在一月內退兵,而大雍也要在此期間送上相應的財寶和糧草。
會盟雙方算是達成了完美的合意,決定明早各自回去處理。至于今晚,自然是要通宵達旦的飲宴狂歡慶賀一番。
于是,在柔然的王帳里,便又多出了幾個打扮格格不入的雍朝人。
蕭扶光試著喝了一口他們的馬奶酒,被那股酸辣的味道刺激地渾身一激靈,臉皺皺的將杯子給放下了,又去吃已經片好了的烤全羊,剛一入口就被那鮮香的味道驚艷到了,就算挑剔如蕭世子,也吃得眉飛色舞了起來。
見他光吃東西不喝酒,博迪兩眼一瞪,端著牛角杯走到蕭扶光面前,八字胡一翹一翹的:“靖遠侯世子,我還當你是個好漢!現在怎么跟個小雞崽一樣,一點酒都喝不了!”
說著就將手頭的杯子塞到蕭扶光懷里,硬要他喝。
如果只是敬酒的話,蕭扶光肯定得給面子喝上幾杯,但現在博迪將自己用的杯子遞了過來,蕭扶光瞧著被他蹭得油乎乎的杯嘴,惡心到天靈蓋都麻了,一時間怎么也下不去嘴。
按照柔然風俗,上位者將自己使用的酒杯遞給下位者是很常見的事情,這也是他們用來表達喜愛的方式。此時見蕭扶光不領情,博迪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了。
兩人僵持在這里,也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蕭扶光見氣氛不對,正打算一咬牙將那杯帶著羊膻味兒的酒喝掉時,突然有一只手伸過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杯酒端走。
博迪不爽地轉頭看過去,卻見大雍儲君站在那里,言笑晏晏的看著自己,手中正端著個熟悉的酒杯。
聞承暻對一旁不停發射求救信號的蕭世子視若無睹,只對博迪笑道:“蕭卿年少體弱,家中長輩管束不讓飲酒。左賢王的盛情也不好辜負,不如就讓孤來替他領受。”
說完一仰頭將那盞酒盡數吃了,又亮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杯底示意。
見他如此豪爽,帳中的柔然人都轟然叫好,紛紛湊上來要向他敬酒,聞承暻也都是來者不拒,舉止十分隨和大氣。就連上首的柔然王也忍不住連連夸贊聞承暻是條真漢子,又親手片下最好的羊肉命人端給他吃。
蕭扶光被太子的神來之筆驚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聞承暻已經被層層疊疊的柔然人圍在了中間,正在一杯一杯的灌酒,不由得有些擔心,湊到吃得頭都抬不起來的沐昂之面前,擔憂道:“沐統領,殿下喝得這樣急,會不會有事啊?”
領導在被灌酒,你這個做下屬的為什么吃得這樣心安理得啊!蕭扶光心中咆哮,臉上還是一派赤忱的擔憂。
將羊腿上最后一塊肉塞進嘴里,嚼吧嚼吧咽了,又打了個膩乎乎的飽嗝后,沐昂之才懶洋洋地回道:“這能怪誰,殿下還不是為了救你,才被那些蠻子欺負。”
他本意是為了調侃,并沒有責怪的意思。誰知話剛說完,就見被說中心事的蕭世子眼圈兒一紅,竟然自責地快哭了。
沐昂之一直在麒麟衛那些沒心沒肺的糙漢子堆里打滾,哪里見識過這陣仗,頓時酒都嚇醒了大半,手忙腳亂的安慰:“沒事兒啊!沒事的!殿下的酒量你見識過就知道了,簡直就是海量,這些人根本難不倒他的!”
安撫了半天,好容易將個淚眼汪汪的蕭世子勸住了,又見他眼神期盼的看向自己,沐昂之頭皮一緊,沒奈何的起身,朝聞承暻走去:“別只和殿下一個人喝啊!我們大雍其他人又不是死的!”
這語帶挑釁的話一出口,柔然人又怎么會放過?當下一擁而上,也將他也圍住了,熱情的灌酒。
有酒助興,又有柔然掠來的胡姬獻舞,一時間王帳內歡聲笑語,熱鬧不斷,賓主盡歡。
不過,仍有一人與這熱鬧的氛圍格格不入。
蕭扶光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神色郁郁的二王子,不得不感慨,這位也是個實打實的演技派。
*
柔然人狂歡起來幾乎沒有盡頭,等到他們意猶未盡散場的時候,幾乎已經到了丑時末。
沐昂之沒有撒謊,聞承暻酒量的確驚人,就算被柔然武士們圍起來車輪戰敬酒,他的眼神依舊清明。沐統領都已經醉到需要被麒麟衛抬回去了,聞承暻卻輕描淡寫的拂開了蕭扶光想要攙扶的手,微笑著示意自己無事,步伐穩穩地走回了自己的帳篷。
見宣稱要貼身伺候太子的甄掌印現在也是醉醺醺的,蕭扶光無法,吩咐了兩個麒麟衛去打盆熱水來,自己則趕緊往太子帳篷里跑。
一進去就見號稱清醒的太子殿下連頭冠都沒卸掉,正毫無形象的趴在褥子上。蕭扶光躡手躡腳的走上前去,試探地喊了兩句殿下,聞承暻卻毫無反應,安靜地躺在那里。
蕭扶光無法,只能先小心的為他摘掉發冠,又拿了個枕頭塞在腦袋下面,好讓人睡得舒服點兒。
但一直這樣睡著也不行,等熱水端來后,蕭扶光想讓麒麟衛幫忙將人扶起來,誰知道那兩個家伙見到太子就好比老鼠見了貓,壓根兒不敢近身伺候,一邊告饒,一邊一點兒不耽誤的跑遠了。
蕭扶光氣結,沒辦法只好先擰干了帕子,再艱難地將太子扶起來,靠在自己懷里,一手扶著人,一手用熱乎乎的手巾給他擦臉。
感受到臉上舒服的熱度,聞承暻因為胃痛而緊皺的眉頭都松緩了不少,雖然人還未清醒,卻開始乖乖配合起蕭扶光的操作來。
艱難地為太子清理完,又將人擺放成側睡的姿勢,避免睡眠中嘔吐窒息,蕭扶光累到完全沒精力再打理自己,勉強拖了床毯子過來,鋪在太子床榻下面,囫圇躺上去睡了。
但身體越累,精神上就越亢奮,躺好之后,蕭扶光反而一點兒睡意都沒了。
月亮的微光透過帳篷頂的縫隙穿了進來,正好灑在睡在中央的太子臉上,月輝并不刺眼,不過仍然煩得聞承暻哼了一聲。
蕭扶光還以為他要吐,從地上彈起來湊過去看時,卻發現太子殿下睡得正熟,只是眉眼間依舊皺得死緊,讓人忍不住想伸手為他撫平……
等等!
等蕭扶光反應過來時,他罪惡的爪子險些就搭在了大雍太子的臉上,嚇得他趕緊收回手,在聞承暻不舒服的悶哼聲中,欲蓋彌彰地抱著手臂發呆。
【你又色迷心竅了,小蕭。】小美幽幽的吐槽。
對于系統蕭扶光總是下意識地抬杠:【當然不是!我只是、只是因為……】
因為什么呢?伶牙俐齒的靖侯世子難得的卡了殼。
是因為這一路上親眼見到金尊玉貴的太子,是如何為了這個國家披肝瀝膽、殫精竭慮,甚至不惜以身入局,賭上自己的性命去給大雍子民博一個美好的明天嗎?
還是因為那天河畔的夕陽實在太過美麗,太子俯身去抱那個臟兮兮的女嬰時的眼神又太過溫柔?
又或者是因為今晚太子為他擋酒的姿態太過堅定,酒液劃過喉結的曲線太過動人?
……
理由實在太多太多,多到讓蕭扶光一時間難以找到準確的原因。
但他同樣也無比清晰的知道,這一切莫名的情愫,絕不僅僅是因為聞承暻有一張讓他心動的臉。
或許一開始有些見色起意,但接觸得越久,蕭扶光對太子那張俊臉的關注度就越低,觸動他的反而是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
坐在地上,蕭扶光看著月亮的清輝灑在大雍儲君完美的側臉上,路過他挺直的鼻梁時,還在眼窩處留下了小小的陰影。
該死的,他長得可真好看。
還是喜歡,嗚嗚。
*
丑時一過,那輪盈凸月便漸漸淡到看不見蹤影,失去了月亮的夜空上,只有幾點稀疏的星子努力的散發著微不足道的光芒,反而將草原的夜映襯的更加漆黑恐怖。
就在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可怖夜色里,一群人正在緊急行軍。
他們都穿著黑色勁裝,黑巾蒙面,腳上穿的都是厚厚數層羊皮納的軟底靴,走起路來動靜全無,正二十人一班,抬著兩個黑布遮著的大家伙往前走。一路上唯一能聽見的聲響,就是他們偶爾發出的喘著粗氣的聲音。
走了一路,一個柔然人都沒有遇見,為首的黑衣人松了口氣,剛想示意兄弟們停下來歇息,就見到一隊柔然士兵正在往這邊過來。
眼見就要被發現,眾人已經做好了動手的準備,卻見那群柔然人里領頭的那個遠遠的就放下武器,舉起雙手示意自己無害,走過來用一口別扭的漢語低聲道:“雍朝人,你們跟著我走。”
為首的黑衣人還在將信將疑,那群柔然人里卻又有個人跑了過來,一嘴流利的京城口音:“大妹妹,是我啊!是殿下派我出來接應你的!”
馮修微被來人一語道破身份,差點條件反射的拔劍相向,幸虧動手前反應了過來,這人難不成是她那只見過兩面的未婚夫?
來人不是倒霉的施景輝又是誰呢?
說來也合該施景輝命苦,當初得知太子想混到使團里,他為了去見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各種毛遂自薦,還主動暴露了自己精通柔然語之事,不料正中太子下懷,命他假扮行商混到草原上接近柔然王幼子巴拉。
太子這神來一筆,就讓施景輝在草原上風餐露宿了快兩個月,才徹底扒拉上了巴拉。
不過一見到未婚妻,施景輝頓時覺得兩個月的委屈沒白受,跟個哈巴狗兒一般殷勤地跟在馮修微身邊給她引路,又解釋道:“弘吉刺部的人只能守在外圍,不能深入大營內部,咱們想要接近糧倉,還得多依仗巴拉殿下。”
馮修微這才知道那領頭的柔然人居然還是一位王子,當下停住腳步結結實實的向人行了個禮。
見到大雍人對自己這么恭敬,巴拉的心情肉眼可見的好了很多,將人帶到一處高點后,依舊是那口怪怪的發音:“你們,天亮前,動手,怎么逃出去,我不管。”
交代完他便帶著人先走遠了,畢竟柔然人都知道,巴拉王子做事勤勉,夜夜都會親自巡邏。
對于夜襲來說,天亮之前的確是動手的最佳時機。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在睡夢中,毫無防備,而徹夜值守的士兵,也會因為安寧的一晚即將過去而放松戒備。
馮修微謝過了這位大義滅親的王子殿下,示意屬下們將帶來的東西放好。
眾人花了些功夫調整好角度,才將一路抬著的東西小心放下,掀開上面罩著的布匹,露出紅衣大炮猙獰的全貌來。
施景輝眼皮狂跳,雖然覺得拂了未婚妻面子有些不好,但壞了太子的事就更加完蛋了,于是猶豫地開口道:“大妹妹,咱們燒了他們的糧倉便是,用炮是不是有些過了?”
大炮一響,柔然三座大營都得炸鍋吧。
馮修微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燒?怎么燒?柔然這么多人看著,夏天又不缺水,只怕火還沒燒起來就給他們撲滅了。”
可是你用大炮點火,效果不也一樣嗎?施景輝有些委屈,但是他不敢說。
馮修微懶得再理他,從胸口抽出一副厚厚的牛皮手套帶上,轉身從副將腰間巨大的水囊里取出一顆怪模怪樣的炮彈,親自上膛瞄準。
施景輝只聽到“轟”的一聲巨響,那顆炮彈劃過天際,落在柔然人精心碼放好的谷垛之上,隨即綻出耀眼的藍光!
他被這動靜嚇了一跳,卻見馮修微已經又將第二門大炮裝填完畢,正在瞄準。
施景輝正想湊到近前,卻被副將攔了路:“那炮彈里面有白磷,毒得很,您還是離遠些的好。”
“白磷?”
“是咯!”副官一口大白牙,笑得爽朗,說出來的話卻莫名透著股寒氣森森,“粘到東西上還好,要是粘到了皮肉,除非馬上削掉,否則就會一直燒到骨頭里去,連血都給燒干咯。”
他的話音未落,下方已經傳來跑來救火的柔然士兵的痛苦嚎叫,顯然是已經不小心沾上了白磷。
施景輝看著對敵人的嚎叫充耳不聞,依舊在有條不紊裝填彈藥的未婚妻時,莫名的打了個寒顫。
副將心有戚戚的湊過來拍了拍未來姑爺的肩膀:好小子,以后有你受的。
第39章 刺殺
就算前一晚喝到凌晨, 第二日天色微明的時候,大家也都掙扎著起來了,因為草原的夜晚太過危險,柔然人已經習慣大清早就出發,這樣可以確保他們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到營地。
出于禮貌,大雍這邊當然也不能起得太晚,好歹也要送送客。
都不用甄進義過來叫起,聞承暻早被外面的喧鬧聲吵得睡不著了,翻身坐起來,想喊人打水進來。誰知剛一起身,就看到床沿邊上縮了個蕭世子,枕著手臂睡得正香。
聞承暻先是一愣,后面反應過來,昨晚估計就是這小紈绔在照顧自己了,他就說為什么隱隱約約感覺到昨晚給自己擦臉的人動作笨手笨腳的。
大雍太子的眉眼柔和,輕輕地推了推睡得人事不省的蕭世子,見人沒醒,才加大了力度搖晃起蕭扶光的肩膀:“醒醒,一會兒回去的路上再睡。”
蕭扶光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映入眼簾的頭一件事物便是太子放大的俊臉,那點子睡意立馬被驚得煙消云散,無比清醒的想要站起身來。
可惜天不遂人愿,被他委屈了一晚上的雙腿早就僵了,一動彈就發麻得厲害,再加上他站起來的動作太迅猛,身上各處零件都還沒反應過來,差點兒一頭栽到地上。
還是聞承暻眼疾手快將人扶住了,笑道:“孤都還沒有收拾呢,你慌些什么。”說著將人扶到一旁榻前坐下了,才出門喊人送水進來。
端水進來的人果然換成了甄進義,這老奴才一臉罪該萬死的樣子,湊上來對著聞承暻各種賠不是,又朝蕭扶光笑:“昨晚老奴貪杯喝多了黃湯,多虧了世子照顧殿下。”
知道自己猜對了,聞承暻含笑看向一旁臉紅紅的蕭扶光:“原來如此,看來昨夜真得多謝蕭卿了。”
被太子殿下帶著笑意的眼神看過來,一貫臉皮厚實的蕭世子竟久違的感覺到了一絲害臊,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擺了,只低聲答應道:“都是臣應該做的,殿下實在無需客氣。”
甄進義見他看天看地看空氣,就是不看太子殿下,偏生太子也不以為忤,反而嘴角笑意更深了些。以甄掌印浸淫宮闈幾十年的老辣眼光,當然看出了幾分不對勁,不過他是修慣了閉口禪的人,此時只裝作看不見,和以前一樣殷勤的伺候太子洗漱。
等到眾人都打理完畢,聞承暻也換上了皇太子的吉服,博迪已經等在帳篷外了,見他一出來就喜道:“已經都準備好了,太子殿下趕緊過去吧。”于是便由左賢王親自引路,將人帶到一處搭好的祭壇前面,柔然王正站在那處等著。
聞承暻上前,與柔然王兩人再次祭告天地,又取出一份寫有兩人姓名的條約,放到祭壇前的酒盞上燒了,見那裊裊青煙直上云霄,意味著長生天已經收到了兩國的盟誓,聞承暻便道:“今誓守約,信義為先,有違斯誓,上天殛罰,奪算兇誅!”
說完,便端起其中一樽酒,柔然王也伸手取了另一樽,兩人相對飲盡,代表著誓言已經隨著酒液入喉融入了各自的骨血,一旦違誓,便要受到奪算兇誅的懲罰。
古人對于因果報應之說還是很相信的,此時的氛圍堪稱肅穆,無論是大雍還是柔然人,皆靜靜地垂首侍立,靜候這兩位最尊貴的人儀式結束。
唯有蕭扶光站在下面,見太子一邊暗地里籌劃著要刺殺柔然王,一邊又煞有介事地和人家一起指天發誓,覺得整個人都要裂開了,忍不住和系統蛐蛐:【太子要不要這么勇?這種誓都敢隨便發,他都不怕報應的嗎?】
還沒等到小美的回應,祭壇前的太子卻仿佛感應到了他的腹誹一般,轉頭朝這邊看了一眼。
蕭扶光心虛的將頭埋到胸口,他知道可能是自己太過敏感,但太子的眼神總像是能洞悉一切一樣,每每對上,總會讓小秘密很多的蕭世子感到心里發慌。
聞承暻笑著收回眼神,看向對面同樣笑得一臉和善的柔然王,一邊與他客套,一邊在心里滿不在乎的想到:就算真的有報應,那又如何呢?
只要大雍能夠北疆安定、黎民樂業,他這個太子,就算烈火焚心、永劫不復,那也是一筆再劃算不過的買賣。
*
柔然王此人,本就生性多疑,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又添了一個怕死的毛病,對于自己的小命看得比什么都重,同時也幾乎不肯相信任何人。
不過要論他最放心不下的對象,那就非他的二兒子莫屬了。這位由弘吉刺部大閼氏生下的嫡子,雖然能力平平,但理論上他一出生就應該是自己天定的繼承人,由他繼位,不僅符合柔然一直以來的傳統,還可以彌合馬可古部與弘吉刺部長久以來的隔閡,簡直是兩全其美。
但是柔然王年輕的時候雄心勃勃,認為自己可以收攏整個草原的力量,擺脫弘吉刺部的桎梏,成為說一不二的霸主。因此,對于流淌著弘吉刺血脈的二兒子,他怎么看怎么不順眼,除了忌憚和打壓之外,還會時時刻刻將人帶在身邊盯著,以防他與母族串聯。
后來隨著年歲越長,他的精力越來越差,弘吉刺部卻沒有像他那匆匆流逝的青春一樣消失,反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積蓄了力量,時刻準備卷土重來。柔然王沒有辦法,只能捏著鼻子又和閼氏生了阿拉坦,作為對弘吉刺部的補償。
沒想到這個三兒子竟然出奇的像他,無論是長相還是帶兵打仗的能力都和他如出一轍,讓他沒辦法不愛。但只要一想到他身上另一半的血脈來自哪里,柔然王又忍不住發自內心的厭惡。
萬幸長生天保佑,借雍朝人的手早早地收走了阿拉坦的性命,讓他再也不用糾結該如何對待這個又愛又恨的三兒子了。
至于弘吉刺部的憤怒,那也只能沖著雍朝人去,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柔然王快意的想著,又吩咐人:“把阿里不哥帶過來。”
因為擔心遇刺,柔然王每次出發都會帶幾輛一模一樣的車架,分成不同的路線行駛,他自己則是隨機挑選其中一輛乘坐,不到目的地時車門絕對不打開,就連左右賢王這樣的心腹也無法得知他究竟坐在哪輛車里。
唯一能例外的便是阿里不哥,柔然王對他實在太不放心了,不放心到要時時刻刻將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著,所以每次出行,他都會被捆住雙手雙腳丟到同一輛車里。
這一回阿里不哥同樣沒有逃過被捆住的命運,除了手腳被禁錮,他的眼睛也被蒙了起來,嘴里更是被塞了根布條,防止他出聲驚擾王駕。
對于二王子被像個囚犯一般對待這種事,柔然王的親隨們已經見怪不怪了,甚至在捆他的時候還能有閑心聊幾句天。
被粗暴的捆好扔進馬車,阿里不哥頭一次的沒有感覺到屈辱,反而是發自內心的慶幸——只要上了這輛車,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他平靜地躺在地上,不動聲色的捏碎了一直藏在手心里的小藥丸,想起了那個馮家人的交代:“這枚藥丸味道極其輕微,但一旦沾上便很難去掉,屆時殿下只需將其捏破,軍中獵犬便能巡香而至。”
*
終于要將柔然人送走了,蕭扶光在心里比了個耶,一臉輕松地看著柔然人將幾輛一模一樣的馬車用帷幔罩了起來,柔然王不緊不慢地走了進去,緊接著又送進去了一個五花大綁的二王子。
見到這些,他突然沒來由得感覺到一陣不安,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卻又一時說不上來。
聞承暻發現他神情有異,低頭小聲問道:“是哪里不舒服嗎?要不你先去馬車上躺著。”
蕭扶光沖他搖了搖頭,仍然焦躁地望向柔然人的隊伍,直到對方的車隊開始緩慢地動作了起來,他才突然靈光一閃,鬼使神差般的點開系統界面:“啟動目標鎖定!”
如愿以償的見到在一大堆跳動的藍點中,柔然王的身影已經被標記成顯眼的紅色,蕭扶光松了口氣,剛想和太子表功,就被系統尖銳的警告聲嚇了一跳。
【警告:宿主生命值已不足一百天,請及時完成任務,補充生命值。】
【警告:宿主生命值已不足三十天,請及時完成任務,補充生命值。】
【警告:宿主生命值已不足三天,請及時完成任務,補充生命值。】
不是!這生命值消耗的速度為什么比打工人的錢包癟起來的速度還要快啊!
生命值的快速流失讓蕭扶光一陣頭暈目眩,小美在系統的警告聲間隙拼命地提醒:【快快快!快點靠近太子!】
不過還不需要蕭扶光動作,聞承暻就已經沖過來將人扶住,著急的詢問他哪里不舒服。
然后太子殿下就見到了蕭世子顫顫巍巍舉起來的右手,以及被他捏在手上岌岌可危的水囊。
聞承暻:……
這究竟是在鬧哪一出。
蕭扶光已經說不出話了,見太子不喝水,也只能在腦海里委屈地朝小美抱怨:【他為什么不喝水啊?他再不喝,我就只能死掉了嗚嗚……】
聽到這話,聞承暻眼神一凝,試探性地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水,竟然真的見到蕭扶光的臉色好了一些。他心中驚疑不定,身體卻老實的一口接一口的喝了起來,蕭扶光的臉上也慢慢恢復了血色,不過仍然需要有人扶著才能站穩。
幫忙將奄奄一息的蕭世子轉移到馬車里,沐昂之神色古怪的盯著眼前這一幕,有心想與人吐槽,卻見甄進義已經著急忙慌地爬到了車廂里。暗罵了一句老馬屁精,沐統領也只好沒脾氣的跟了進去。
*
一進車廂,沐昂之瞳孔再次放到最大。原因無他,先前莫名其妙執著于給太子喂水的靖遠侯世子,現在已經換了個花樣,正在給太子捶腿。
當然,如果他本人不是正靠在太子懷里的話,這個舉動倒還能勉強算得上正常。
見他神色震驚,聞承暻面不改色,淡淡地說道:“沒辦法,孤實在喝不下了。”
不是,這是喝不喝得下去的問題嗎?問題是您干嘛要讓靖侯世子上下其手啊!
沐昂之簡直都要咆哮出聲了,不過見到比他還早進來的甄進義一臉淡定之后,他也輸人不輸陣,識趣地閉上了嘴。
甄進義輕蔑地瞟了這個不會看眼色的憨人一眼,又飛速地切換成笑臉,關心的問道:“世子難不成是昨晚累到了,瞧這臉色可真讓人不放心。”
緊急補充了一番生命值,在一片“+2”“+2”聲中,蕭扶光終于勉強恢復了些力氣,此時強撐開口道:“馮將軍已經帶人追出去了?”
聞承暻沒想到他一開口就是問這個,愣了下才道:“還沒有,得等到柔然的斥候見不到之后再追。”
那就好。
蕭扶光用手抓住他的衣襟,艱難地想要坐直,聞承暻連忙將人扶好,緊接著就聽到他顫顫巍巍的聲音:“阿里不哥不在柔然王的車上,我看到他的車架里只有一個人。”
他的聲音虛弱又輕微,卻仿佛一個九天玄雷,將在座的三人都驚嚇地不輕。
沐昂之沖過來就要繼續問,卻在見到蕭扶光面無人色的小臉后不由自主地放輕音量:“那柔然王,現在在哪里?”
蕭扶光伸出一個手指,指向西北方向,含糊不清的說道:“得趕快追上去,出了十里的范圍,我就再也看不到了。”
*
事出緊急,馮士元又見識過蕭扶光的本事,聽他這么說之后,當機立斷將隊伍拆成兩部分,多數人跟著蕭扶光的指引走,剩下的則是繼續用獵犬探路,以防萬一。
只是在出發時,太子舅甥之間發生了一些小小的爭執。
這一路太危險,馮士元堅持不肯讓太子跟隨。
聞承暻在馬上半扶半抱著氣息奄奄的蕭世子,神色糾結,他實在沒辦法將自己關于蕭扶光正在拿自己續命的猜想告訴舅舅,只能強行無理取鬧:“蕭卿現在這個樣子,哪里離得開孤的照顧,舅舅若想讓他指路,就必須得帶上孤!”
如果不是要在眾人面前給太子留幾分顏面,馮士元簡直想上前揍翻他的狗頭——都什么時候,還擱這兒鬧騰!
最后還是蕭扶光氣若游絲的聲音響起:“趕緊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正事要緊,馮士元只能忍了,吩咐親兵務必要保護好太子,便翻身上馬,一馬當先朝著蕭扶光指引的方向而去。
見識過“目標鎖定”能力的厲害之后,蕭扶光只能說一句一分鐘一天生命值的系統地圖簡直是便宜大碗。
因為“目標鎖定”這個玩意兒,是一秒鐘就要消耗一整天的生命值啊!而且這玩意兒還有個坑爹之處,就是必須要在目光所及的范圍里確定鎖定目標,中途一旦停止,便無法再次鎖定。
所以自從啟動了這玩意兒,蕭扶光就一直在垂死的邊緣反復試探,萬幸太子對于他奇怪的舉動十分包容且配合,讓他每次生命值剛要見底,便被一個“+2”給拉了回來。
但是即便如此,血條反復掉到最低值的后遺癥依然慢慢的顯現了出來。
蕭扶光突然覺得鼻子下面癢癢的,拿手一摸,卻摸到了滿手的濕意,顯然他那并不健壯的身子骨承受不住這樣的反復拉扯,已經開始流鼻血了。
為了行軍方便,他現在是面對面和太子共乘一匹馬,聞承暻甚至拿了布條將他綁在身上。蕭扶光一開始還尷尬了一會兒,不過現在他倒是覺出了這個姿勢的好處,右手繼續不停輕輕捶打著對方的腰間,一低頭卻將滿鼻子的鮮血盡數蹭在了毫無所覺的太子衣襟之上。
真是方便啊……
腦子完全變成漿糊的蕭世子,迷迷糊糊的想到。
第40章 天命
馬車顛簸了多久,阿里不哥就在窒息的黑暗中蜷縮了多久,他熟練將自己折成小小的一塊,盡量不占地方的靠在馬車的一側,靜靜地等待著那個時機的到來。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阿里不哥漸漸地感覺到不對勁起來,車廂里實在是太安靜,安靜到他除了馬車行進的聲音外,幾乎感知不到另一個人的存在。
察覺到不對,阿里不哥拼命地掙扎了起來。
他再怎樣,也是王子,那些人捆他的時候多少留了些情面,他費了些力氣,掙脫了一只手,一把薅下眼罩——原本應該與他共乘一車的柔然王,果然已經不見蹤跡!
難道他們的計劃泄露了?
阿里不哥反手拉住車窗框,一用力讓自己半坐起來,喘著粗氣用牙撕扯掉手腳上的束縛,腦子也隨之清明起來,謹慎地將車窗挑開了一絲縫隙,小心觀察起外面的動靜。
見到馬車邊護衛的依舊是王上的親隨,阿里不哥不動聲色的松了口氣,還有分兵弄出幾只一模一樣隊伍的閑工夫,看來他那個爹應該還沒有發現他的計劃。
至于柔然王為什么臨時起意更換馬車……
阿里不哥嘴角翹起一個諷刺的弧度,柔然王這一輩子,為了鞏固權勢撒過很多謊、編造過各種事跡來神化自己。但作為他某種意義上最“親近”的兒子,阿里不哥卻清楚,那個男人的確如他所吹噓的那樣,擁有著趨吉避兇的能力。
更準確一點講,柔然王擁有的應該是某種野獸般的直覺,正是依靠著這種直覺,讓他在往昔的數十年歲月里,躲過了無數次來自戰場或背后的明槍暗箭,活成了柔然歷史上權力最大、壽命最長的君主。
有時酒酣耳熱之際,柔然王也常常自得地表示,他就是漢人們常說的“天命所歸”。
呵。
天、命、所、歸。
阿里不哥沒有發出聲音,但這他從牙縫里逐字擠出來的詞語,卻被他身上迸發的森然寒意給凍成了實質,重重地砸在地上,濺起人眼無法看到的巨大塵霧來。而他那原本已恢復跳動的心臟,也仿佛被這塵霧遮蓋住了一樣,重新變得灰撲撲起來。
在被監視、被敵對、被奚落的三十多年時光里,為了改變命運,阿里不哥真的做過很多努力,但這些努力都被柔然王輕描淡寫地給瓦解,甚至到后來,連他最大的靠山——弘吉刺部,也因為更有天賦的三王子的出現,將他棄如敝履。
阿里不哥拼盡最后的一點心氣,哪怕被親生父親當成豬玀一般對待,哪怕要在所有人看笑話的目光下裝瘋賣傻,他始終都不曾放棄,后來甚至主動穿上漢人衣冠示弱,才掙扎著活到了現在。
但這番忍辱含垢并非沒有等到回報,或者說,他已經見到了曙光——阿拉坦的死,就是他重新歸攏母族力量的天賜良機,而大雍人的主動合作,則更加是意外之喜。
明明、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為什么現在卻告訴他,他又要敗在那個所謂的“天命”手上?!
如果不曾見到希望,阿里不哥可能還不會像現在一般絕望。萬念俱灰之下,他再也顧不上車外監視的親兵,癱倒在車廂里,兀自笑了起來。發現不對勁的親兵警告地敲了敲車窗,阿里不哥的笑聲卻沒有因此中斷,反而越來越大聲,笑到最后,甚至透出了幾分癲狂來。
近處護衛這架馬車的都是馬可古部的嫡系親兵,他們的任務之一就是監視二王子,此時便在發現阿里不哥狀態不對的第一時間叫停了馬車,想沖上來將他重新控制住。
誰知,就在打頭親兵的右腳剛跨上車轅的同時,就被遠處飛來的一支利箭射中腦袋,連痛呼都來不及,大好性命便已歸黃泉。
剩下的人還沒反應過來,便又是一輪箭雨襲來,收割走十幾條人命。
“是雍朝人!”
此時斥候已經看見了前方伏擊的人影,馬上用柔然話大聲傳信。
知道偷襲者是卑鄙的雍朝人而非弘吉刺部的逆賊后,親兵小隊長顯而易見的松了口氣,轉頭將二王子塞進車廂,讓其他部落的雜兵們圍在外面當肉盾,準備直接加速跑回營地——雍朝人肯定是做了充足準備,他吃飽了撐得才留下來硬抗,當然是走為上策。
誰知,就在小隊長下令要其他部落士兵先去送死的時候,那些溫順聽話的下等人卻沒有第一時間執行命令,而是紛紛抬起頭用一種讓他頭皮發麻的眼神看了過來。
小隊長直覺哪里不對勁,但他把習慣了這些雜兵不當人,身體里留存的慣性讓他下意識地正要呵斥出聲,卻聽到身后的二王子輕輕喚了聲他的名字:“莫日根。”
莫日根回身看向不知何時已經出了馬車的二王子,提醒他外面危險的話尚未出口,就覺胸口一涼。他不敢置信地低頭去看,只見一把匕首精準刺透他的心臟,雪白鋒利的刀刃已經盡數沒入,至于那留在外面的鑲著寶石的黃金刀柄,赫然握在一個他絕對想不到的人手中……
面無表情地將匕首從莫日根身上抽回,阿里不哥翻身上馬,振臂高呼:“弘吉刺的兒郎們!和我一起,殺光馬可古人!”
他實現安排好的親信也在人群里大聲附和:“殺光馬可古人!”
遠處觀望的麒麟衛看到柔然人竟然自己打了起來,有些懵逼的向上級請示:“馮將軍,接下來咱們該怎么辦?”
被稱呼為“馮將軍”的人聞言,拿起千里鏡望了一眼戰況,沒好氣地吩咐:“正主兒都不在,咱們還能干嘛?”
麒麟衛被懟回來了也不生氣,反而弱弱地發問:“那咱們現在撤?”
那人“刷”的一下站起身,竟然是剛偷襲完柔然大營的馮修微。燒完柔然人的糧草之后,她便按照與父親的約定過來匯合,誰知等到了才發現撲了個空,柔然王根本不在隊伍里。
親手取柔然王性命為哥哥復仇的計劃落空,還要擔心父親那邊的情況,馮修微本來就快煩死了,現在又聽到麒麟衛犯蠢,氣得她將提問那人的狗頭敲得梆梆響,罵罵咧咧道:“撤、撤、撤你個頭!”
發泄完心中怒火,馮修微終于好受了些,望向遠處打成一團的柔然人,眼神冰冷:“阿里不哥可不能死,殿下拿他有大用。”
*
盛夏時分,草原已經變成了一片無垠的翠綠絨毯,以一種包容的姿態,溫柔的接納了在其上穿行的各色人群。
另一支柔然人的隊伍,也正在草原上有條不紊的行進。
左賢王博迪回頭望了幾眼身后護衛森嚴的馬車,有些不確定父王在不在里面。不過就算再好奇,他也不敢上前打探。畢竟柔然王早就規定過,但凡王駕出行,無詔靠近者,無論身份貴賤,一律就地格殺。
但他的疑惑沒能持續太久,就被前方傳來的異動分散了心神——
“軍中急報!”一隊舉著左帳令旗的探馬突然攔在隊伍前面,打頭的兵卒扯著嗓子大聲喊道。
博迪與親兵有特殊的聯系方式,此時并不驚訝他們能找到自己。不過仍然等到心腹過去確認了來人身份,他才打馬上前詢問:“發生了什么事?”
這隊探馬的頭頭連滾帶爬地從馬上下來,連行禮都顧不上,跪在地上朝他嘰里咕嚕吐出一長串柔然話:“雍朝人昨晚偷襲大營,把糧草都給燒光了,巴拉王子說是您勾結雍朝把人放進來的,他還說您已經刺殺了王上,要造反!”
荒唐!
簡直荒唐到可笑!
博迪一開始還在因為糧草被燒的事情而震驚,后面馬上就被巴拉潑的臟水給氣到臉色鐵青,怒目圓睜就要開罵,卻在此時聽到馬車門被用力打開的聲音。
他循聲回望,卻見柔然王從車中探了半個身子出來:“大營里發生了什么事?”
父王這次居然與我同行?
博迪暗自回想剛才一路過來自己有沒有表現出不妥當的地方,確定沒有異狀之后,遠遠地便翻身下馬,走到王駕前稟報:“父王,左帳探馬來報,昨晚雍朝人襲營,放火燒了我們的糧草。”
話雖這樣說,博迪的心里卻并不怎么慌亂,他們的糧食大多埋在地下,地上的那些就算全燒光了,損失程度也有限。
比起糧草被燒的事,他更關心怎么趁此機會徹底把巴拉給踩下去:“巴拉守不好營地,被雍朝人鉆了空子也就算了,現在還在營中大肆傳播謠言,說是我串通了雍朝人,還說……”
他看了一眼喜怒不明的柔然王,將聲音放輕了些:“還說我勾結雍朝人刺殺您,要造反!您說他是不是瘋了,這種謠言也敢……”
博迪挑撥的話才說到一半,柔然王已然反應了過來,他的瞳孔有一瞬間緊縮,飛快地撤身回了車廂內,坐好后才憤怒地命令外面那個大難臨頭都沒察覺、只知道窩里斗的蠢貨:“趕緊走!東西全部留下,所有人全速前進!”
但這道命令還是來得太晚了些。
眾人得了王命剛準備啟動,兩聲炮彈的巨響卻猶如末日審判的雷鳴,在落地的瞬間,就將這支井然有序的衛隊撕裂開了兩條口子。
紅衣大炮!
看著被炸得血肉橫飛的護衛們,柔然王目眥欲裂——
他的斥候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居然眼睜睜看著雍朝人把這種東西搬到了草原上?!
馬車的目標太大,柔然王不敢繼續待在車里,跑出來壓低了身體趴在地上,靜靜等待著這一波的攻擊過去。
又有幾發炮彈落在附近的地面上,帶走了一批倒霉蛋的性命,但很快炮火的攻擊便停了下來。柔然王心知這是因為連發之后紅衣大炮的炮膛過熱,短時間內無法發起下一波攻擊。
他抓住時機,一躍而起,用與體型完全不匹配的迅捷動作翻身上馬,他的親兵也迅速反應過來,紛紛上馬組成人墻將他包裹其中。
只是在徹底離開前,這位草原曾經的霸主,似乎隱約聽見了某個熟悉的聲音在求救:“阿布,救我——”
但情勢太過緊急,他只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便在親兵的簇擁下,朝著大營飛奔而去了。
*
聞承暻本就騎術平平,還要帶著蕭扶光這個小累贅,能夠跟上隊伍已經是勉強,哪里還能分心去關注蕭扶光的狀況。這就導致,在馮士元挑選好埋伏的地點,眾人終于可以停下腳步的時候,他才愕然發現蕭扶光的口鼻都在流血。
絲毫顧不上被蹭的滿是血的衣服,聞承暻小心地將人平放在地上,手有些微顫的伸向蕭扶光的脖頸,在感覺到跳動后松了一口氣,轉身想從行囊里拿出帕子給他擦擦臉,但剛挪動了下腳步,就感覺到衣角上傳來的輕微力道。
他低頭看去,卻見那小紈绔雖然已經神志不清,卻仍然在感知到自己要走的時候伸出一只手,精準地抓住了一片衣角,嘴里還在含含糊糊地念叨著“別走,不要走。”
大雍的儲君只能嘆了口氣,無奈地坐回地上,低頭看他:“孤沒有要走,只給想拿東西給你擦擦臉。”
在生死的邊緣被反復拉扯,無論是對于**還是精神,都是極大的考驗。
先前行軍的時候,蕭扶光還能死撐著為大家指路,等到隊伍停下來,他用最后的意志取消了目標鎖定之后,整個人便陷入了徹底的放松狀態。什么系統、什么生命值,通通被遺忘到天邊,此時靖遠侯世子那暈乎乎的腦袋里唯一能記住的,就是這一路走來不管有多難受,只要靠近太子就能變得舒服的客觀現實。
人在失去理智的時候,往往會為了一點點享受就干出來十分可怕的事情。
蕭扶光接下來的所作所為,正好驗證了這一點。
聽到聞承暻說要給他擦擦臉,迫切的想和太子貼貼,以換取那種熟悉舒爽感覺的蕭世子立馬來了精神,掙扎著牽過身前人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臉上,嘴里嘟嘟囔囔的:“不要擦擦,你摸摸,摸摸……”
聞承暻:……
右手被小紈绔強行握住,其實那點子虛弱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但聞承暻卻像是被天底下最沉重的鐐銬給縛住了手腳一般,根本不敢有絲毫的掙扎,反而是小心地順著他的動作,輕輕地撫上了那張臉……
那張本該精致明艷的臉龐,此時被鼻血糊的到處都是,看上去既滑稽又慘兮兮,但聞承暻手剛一碰到,便被掌心傳來的柔軟觸感嚇了一跳,隨即便詭異地感覺到了幾分心虛。
大雍的太子殿下悄悄地抬起頭觀察,發現其他人都在專注地等待柔然王的行蹤,根本無人在意縮在角落里的他們后,終于放下心來,順著蕭扶光的力道又小心地摸了幾下。
說來奇怪,明明沒有完成太子任務,蕭扶光卻仍然感覺到了生命值緩慢增加的舒適愜意,整個人像是被泡在暖洋洋的熱水里一般,睡夢中都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聞承暻見他似乎睡過去了,有些意猶未盡的停下動作,起身取來布巾想給他擦臉,誰知右手又被蕭世子一把奪了過去,貼在左臉上,強硬地命令:“摸摸,不準停。”
……
在沐統領成功俘虜了左賢王一只,興高采烈回來請功,卻見到幾個被安排去保護太子的麒麟衛跟中了定身術一樣,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有心想要教訓這幾個沒有警惕心的下屬一頓,誰知剛過去就看到——蕭世子好好地睡在地上,太子殿下卻一臉色迷迷的盯著人家,眼睛都瞇縫起來了(其實因為做了太久的重復動作后犯困),這也就算了,他居然還不停地拿手蹭蹭人家蕭世子的小臉蛋!
天啊!
沐昂之被眼前這一幕震驚的叫都叫不出來,只能其他發現了這一幕的同僚一樣,安靜地石化在了當場。
聞承暻感覺到周遭安靜的有些異常,抬頭起來看時,就見以沐昂之為首的幾十個麒麟衛將他圍了一圈,雖然有保護的意思,但從他們一言難盡的呆滯眼神來看,這種遮掩般的包圍,顯然有著更多其他的內涵……
“沒事的。”面不改色將手從蕭世子的臉上摘下來,大雍的儲君穩重的想到,“不要緊,人這一輩子,短短幾十年,忍忍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