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思
等兩人談完話,蕭扶光親自送了常喜出去,意料之中的得到了一連串的感謝。
常喜看上去不打算立馬接走太子的樣子,還對他道:“這兩天勞累世子,明日我便揀兩個伶俐得用的人過來伺候著。”
蕭扶光還以為他是不放心,要安排人過來護衛,當即答應道:“那自然再好不過!
誰知第二天一早,竟真的只來了兩個小公公,一看就是平時貼身伺候太子的。
蕭扶光默了一下,還是親自將兩人帶到了聞承暻面前,又道:“莊子上的人手還是單薄了些,殿下萬金之軀,實在不該如此涉險。”
您老人家要么調點護衛過來,要么就麻溜回去啊。蕭家供著您這么尊大佛壓力超大的好不好。
聞承暻卻笑:“如今麒麟衛里忠奸難辨,孤貿然讓他們過來,只怕會正中某些人的下懷!
見蕭扶光吃驚地看向自己,他笑了一下,“怎么,世子好像很驚訝的樣子。”
蕭扶光當然驚訝了,太子大佬的戒心怎么突然變這么低了,連東宮內部的密辛都隨隨便便告訴他。
聽都聽到了,蕭扶光也不好再裝傻,便道:“既然如此,蕭家上下自然會效死守衛殿下。只是殿下一直待在外面,只怕不好向宮里交代!
如今各處都盯著東宮,他再不早點回去坐鎮,估計遲早會亂起來。
旁人說這話,估計是想趕緊擺脫自己這個大燙手山芋,但蕭扶光勸自己回去,聞承暻卻見他滿心滿眼都是真誠,應當是真心為他考慮。
所以他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說出真實想法:“孤現在回去,不過又是回到敵人熟悉的戰場與他們周旋。與其如此,倒不如跳出圈外,以不變應萬變,那些隱藏于水底的人與事,反而會慢慢浮出表面!
于是接下來一段日子,蕭扶光再也不提勸太子回去的事情,只是默默地增加了莊子上的人手。湖筆更是打起十分精神將個莊子管的跟鐵桶一般,一根頭發絲兒的出入都要過好幾遍她的眼。
飲食之事,蕭扶光則是更加上心,不僅讓幾硯專心只盯太子的膳食這一件事,自己更是一日三餐都會到太子的房中與其共用,以示蕭家上下絕對沒有絲毫謀害的心思。
蕭扶光這么嚴陣以待,太子卻好像并不是十分防備他的樣子,每日用飯都不等他先試完菜就動了筷子,換藥也是陳大夫怎么說就怎么做,似乎完全不擔心蕭家人會反水害他一樣。
就連太子身邊的兩個小公公相處起來也都十分親切,尤其是那個叫八寶的,平日里對蕭扶光的態度,說一句巴結也不為過。
聞承暻客居的態度如此謙和,蕭扶光當然也投桃報李,照顧的更加殷勤周到。
他見太子傷在了大腿上不好行動,還參考前世的記憶畫了圖紙,讓工匠趕制了一個略顯粗糙的輪椅,每日晚飯后,親自推著人在莊子上四處散散心。
今日兩人用完飯,八寶便機靈的將輪椅推了出來,蕭扶光剛準備起身搭把手,就聽到腦海里系統發布挑戰任務的聲音。
他不由得停了下來,暴躁道:【你還有完沒完!】
自打救了太子,小美就一直在瘋狂創建各種太子任務,他和太子吃個飯,系統都能捏造好幾個“拯救下一道菜不知道吃什么的太子”的挑戰任務,導致這幾天他腦子里叮叮咚咚的系統音就沒消停過,實在是不堪其擾。
小美很委屈:【可是你還不能接日常任務,現在多攢點兒生命值總沒錯啊。而且我現在升三級了,等到四級又能解鎖新功能了哦!
完成“拯救遇刺太子”的強制任務之后,蕭扶光就又入賬了一年生命值,正是財大氣粗的時候,有點看不上總是“+2”“+2”還很吵的太子任務。
此時就狂妄發言:【我不管,除非必要以后都別給我賽太子任務了,那點兒生命值塞牙縫都不夠的!
聞承暻現在已經習慣他時不時與妖物對話了,平日里見他無緣無故出神也只作不見。
這時候突然聽到他提起自己,還是沒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蕭扶光卻沒有發現,繼續在腦子里與小美打嘴仗。不過身體卻很習慣的從八寶手中接過輪椅,推著太子慢慢往外走。
一心二用的結果就是,在出門的時候他不小心,將輪椅在門框上磕了一下,聞承暻險些沒坐穩跌了出去。兩個小太監嚇得連忙撲了過來,一個人扶住輪椅,另一個趕緊查看太子是否有事。
蕭扶光反應過來,第一時間便跪下請罪:“臣一時不查,差點傷到殿下,實在罪該萬死!
他跪得筆直,頭也溫順地垂了下來。百年侯府,蕭家的世子,在規矩禮法上自然是無可挑剔。
但聞承暻看著面前跪得筆直的人,盯著他溫順低垂的頭頂那個小小的發旋,仍是感覺到了一股沒來由的郁氣——
孤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嚴酷無情的人,就連這點小事都嚇得他要下跪請罪?
心中越生氣,面上卻溫和,擔心真把蕭扶光嚇出個好歹來,只輕聲笑道:“才多大點兒事呢,還不趕緊起來!
蕭扶光聞言起身,看了眼輪椅,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繼續去推。
聞承暻在心里嘆了口氣,仍笑道:“勞煩世子帶我出去走走!
得了這話,蕭扶光才從八寶手里小心翼翼地接過輪椅,不敢再分心,用了十二分的力氣伺候太子散心。
接下來的數日里,聞承暻留心觀察,果然發現蕭扶光平時言語殷勤,實際上卻十分客氣疏離,對自己這個太子,更是敬重到了“懼怕”的程度,這些天他應該一直處于精神極度緊繃的狀態。
聞承暻不知道他小小年紀,究竟是哪里來的這么重的心思。不過關于怎么對付這種心思重又聰明的小孩子,他有得是經驗。
于是蕭扶光就發現,這幾天太子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居然開始拷問起他的功課來。
要知道,蕭扶光的文化巔峰就是被趙明珠關在侯府做學問的那段日子。自從得了官,就連他母親都沒有再管過他功課上的事情,他自己當然就更不會主動去學那些佶屈聱牙的八股了。
所以,就算只是把功課當成哄蕭扶光放松精神的由頭,聞承暻在看完這篇由他本人命題、親自盯著蕭扶光抓耳撓腮寫完的策論后,還是沒忍住有了兩分真火氣。
“當初春熙園里,你七步成詩,孤還當你是個錦繡苗子?扇缃窨纯矗銓懙亩际切┦裁礀|西!”
蕭扶光弱弱的:“臣已經入仕,想來功課上荒廢些也無妨的……”
“胡鬧!你現在連個折子都寫不明白,叫孤怎么敢放心用你!”
蕭扶光眼睛都瞪大了:不是吧,你還打算用我?
聞承暻見他雖然不回話,但想法都寫在臉上了,不由好笑。
這紈绔說精明也真精明,說糊涂倒也真糊涂,他不會以為在救了自己一命之后,還能和他父親一樣再做個與世無爭的閑臣吧?
蕭扶光也不知道太子是哪里來的這好為人師的癮頭,自從發現自己功課一塌糊涂之后,便每天親自教導,日日都布置了功課,竟比孫博士、周先生之流都更像個嚴師。
這一日,蕭扶光正在太子眼皮子底下修改一篇策論,八寶進來通報:“常喜公公來了。”
蕭扶光如聽仙樂,趕緊停住筆,一雙貓兒眼吧嗒吧嗒的看過來:“那臣就不打擾殿下與常內相了!
說完就要溜出去。
聞承暻卻道:“你也留下!
于是,常喜進來的時候,便見房中除了端坐上首的太子,下方還坐了個滿臉不自在的世子爺。
他是何等老成的人物,沒對蕭扶光的存在提出任何質疑,直接稟報了朝中的最新情況,全是些一個比一個糟心的壞消息。
“陛下已經下了旨,要將馮家全族下大獄,如今圣旨已經發出,估摸著最晚十天后便能到西陽城!
“大朝會上議定了要出使柔然,商討議和之事,陛下點了三皇子殿下做正使,還給他封了個郡王爵,只是使團月底就要啟程,怕是來不及行冊封禮了。”
“柔然野心極大,除了要馮家全族任其處置,他們獅子大開口要朝廷割讓西陽城,并索要一百萬兩白銀。陛下雖然對于割地之事躊躇不決,但您若還不回去,只怕陛下在林相巧舌如簧的攻勢之下,也撐不了多久。”
興平帝知道兒子沒事之后,就放下了大半的心。但兒子一直不肯回宮,他在政務上又常常拿不定主意,就只能更加倚重林相了。
蕭扶光也擔心的看向太子,現在的形勢似乎對于太子、對于北方浴血奮戰的將士、對于大雍百姓都十分的不利。
就在此時,蕭扶光再次聽到了系統的聲音:
“【系統任務發布】
【任務等級】:強制任務;
【任務內容】:前往西陽城外,拯救馮家大小姐馮修微;
【任務時間】:六個月;
任務倒計時已開啟,請宿主盡快完成!
蕭扶光終于確信——這玩意兒一定是故意的!
第25章 副使
再次面對宿主的詰問,小美明智的選擇了不出聲。
任由蕭扶光在那里抱怨:【讓我去救馮家大小姐,這和讓奔波兒灞去抓唐僧有什么區別!】
他當然也同情馮家人的遭遇,但他只是一個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小紈绔啊,又不是能飛檐走壁的蜘蛛俠,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你要不干脆點告訴我,這個任務失敗的懲罰是什么吧!
也讓他能早點做下心理準備。
一直沉默不言的系統卻在此時發聲:【沒有懲罰!
沒有懲罰?!
蕭扶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強制任務失敗還倒扣了他一大堆生命值,怎么這次系統居然這么好心?
小美口吻是純純擺爛:【就算懲罰了又能咋樣,反正你也不是很在乎這條小命。】
反正我就是隨便發布個任務,你愛干不干咯。
蕭扶光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但是又說不出來,只好道:【那我可以選擇放棄這個任務嗎?反正太子肯定會想辦法救馮家人的,輪不到我添亂!
小美繼續高冷地不出聲,蕭扶光也不以為意,甚至還因為逃過一劫而有些小小竊喜。
結束了和系統的對話,蕭扶光一抬頭,卻發現太子和常喜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止住了話頭,此時正齊刷刷的盯著自己。
看見太子那雙似挑未挑的鳳眼一瞬不瞬的看過來,蕭扶光一個激靈,什么雜念都沒了,趕緊坐好,乖巧的回望過去,示意自己并沒有走神。
蕭扶光與系統的一番對談,聞承暻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沒想到,他以為是個害人惡靈的妖物,尚且存了幾分俠骨,知道要挽救國之忠良,而他以為一腔熱血的小紈绔,居然是個實打實冷心冷肺的玩意兒。
聞承暻再看向他那對貓兒眼的時候,就忍不住帶上了幾分審視。
蕭扶光對這一切全然不知,仍然眨巴著一雙貓兒眼望向他,臉上全是討好的笑意,神態殷勤,仿佛不管聞承暻吩咐什么,他都能甘愿效犬馬之勞。
于是聞承暻決定做個好人,成全蕭世子的赤膽忠心。
他笑道:“孤隱約聽聞,世子與宮中張娘娘姐弟頗有些私交?”
雖然不知道太子為什么突然提起這個,但欺騙他顯然不是一個好主意,因此蕭扶光老實回答道:“前些年張娘娘與胞弟流落京城,臣無意中搭救過,是以有些交情!
說完他便有些忐忑的看向笑得愈發神秘的太子,實在猜不到他在打些什么主意。
察覺到笑得可能有些過了,聞承暻收斂了笑意,正色道:“既然如此,孤還有一事相求!
蕭扶光哪兒受得起太子這句話啊,聞言只好馬上站了起來,拱手道:“殿下只管吩咐,臣萬死不辭!”
就算還不知道聞承暻想讓他干什么,可再給蕭扶光幾個膽子,他也不敢拒絕太子殿下的吩咐。
見他已經入了套,聞承暻這才輕描淡寫道:“馮家此番遭難,孤唯放心不下馮家的大妹妹,她自幼嬌生慣養,哪里能受得了牢獄里的苦楚!
“因此,借著此次出使柔然的機會,孤想請世子去和張娘娘說說,讓她給您謀一個使團副使的位置。屆時便勞您將孤的手書給西陽城太守,雖然救不了馮家全族,但想必放一個弱女子出來,還是無礙的!
常喜在一邊越聽越莫名其妙,救馮家的事情,他們不都是已經商量好了章程嗎,為什么殿下又突然扯了蕭世子進來?
他作為太子心腹都沒摸清路數,更遑論蕭扶光了。
任他想破天去也想不到聞承暻能聽到自己與系統的對話,只覺得太子所托與系統強制任務不謀而合,可能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馮家大小姐命不該絕吧。
蕭扶光干脆的答應了下來,只是關于張婕妤一事上仍然有些不確定:“臣的確與婕妤娘娘有些舊交,但茲事體大,娘娘未必會答應臣之所請。”
對此,都不用聞承暻說話,常喜便先笑了出來:“世子只管把話帶給娘娘,無有不應的。”
蕭扶光聞言看向上首,卻見太子含笑點頭,顯然是認可常喜這番話的。
他便不再多言,轉身退了出去,留太子與常喜再說些機密話兒。
*
翌日,蕭扶光留下昔墨和湖筆兩個人守著,自己辭別了太子,從莊子上回了京城。
剛到府里,他衣裳都來不及換,就喊人研墨裁紙,趕緊寫了封書信,讓幾硯趕緊給張府送過去。
幾硯領命剛走,就見趙明珠身邊的大丫鬟青言俏生生的站在門口,笑道:“少爺,老爺現正在夫人房中,兩人要見您呢!
蕭扶光忙道:“本來我換了衣服就要去給父親母親請安,哪里需要勞動姐姐。”
青言掩嘴一笑,又悄悄叮囑他:“我瞧著老爺臉色有些嚇人,一會兒問起話來,您可得當心些!
靖遠侯的臉色為什么這么差,蕭扶光心中大概有數,此時只笑答道:“姐姐放心,我省得的!
說完,絮紙也給他收拾好了,青言又親自給他系好了帽帶,兩人便一道往正房里來。
剛到垂花門,蕭扶光便見丫鬟們在路邊站了兩溜,各個都垂著腦袋,并不像以前一樣與他嬉鬧,轉眼去看青言,卻見她也神色驚愕,想來也不清楚這番陣仗。
想了想,還是沒有讓青言繼續跟著,蕭扶光硬著頭皮,獨自進了正房。
一進去,果然就見到了滿面慍色的靖遠侯,以及一臉擔憂、神色間卻也多有不贊同的靖遠侯夫人。
蕭扶光無法,仍是一撩袍子跪下了,只道給父親母親請安。
見他滿臉坦然的樣子,蕭伯言怒不可遏:“你這畜生還有臉回來!打量著我和你母親都是瞎子聾子,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
靖遠侯這么一說,蕭扶光也有些委屈了:“兒子這些天一直在別莊休養,規矩得很,實在不知道做錯了什么,惹得父親如此惱怒!
他擺明了不肯好好交代,寧愿睜著眼睛說瞎話,蕭伯言自然越發生氣,隨手抄起手邊一柄如意就要過來打死這個不孝子。
趙明珠趕緊攔住了,又沖蕭扶光喊道:“太子在咱們家莊子上的事兒,你打量著瞞得過去嗎?倒不如好好給你父親交代清楚!
他們夫妻兩個平日里不冷不熱,此時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的倒是默契。
蕭扶光壓根兒不吃這一套,仍是一臉驚訝道:“母親在說些什么呢?太子?太子殿下不是正在東宮養病嗎?怎么會在咱們家的莊子上呢?”
其嘴硬程度之高,態度之欠揍,就連一腔慈母心腸的趙明珠都忍不住想動手揍這個渾小子了。
此時蕭伯言卻反應了過來,將手中玉如意丟到一邊,一瞬不瞬地看向跪在當中的嫡長子:“你確定,太子正在東宮?”
蕭扶光一臉正色:“千真萬確!太子的確就在東宮,兒子怎么敢糊弄您二老呢。”
對他的后半句冷嗤了一聲,蕭伯言繼續問:“那他老人家什么時候能養好病,重回朝堂?”
馮家全族性命危在旦夕,就算蕭伯言這種打定主意做孤臣的,也不忍心見到忠臣含冤而死。但太子不在,武將們群龍無首,沒人拿得主意。
蕭扶光遲疑了一下,還是回道:“殿下這病估計還得將養一段時日。”
關于現在的形勢,太子另有安排,你們就別指望他這段時間會出手了。
“只是兒子,已經請命要做此次北行使團的副使!
這話一出,猶如在三九寒冬炸響了一個驚雷。
趙明珠當場就要撲過來揍他,還好被靖遠侯攔住了,侯府中登時好一番紛亂。
幸而靖遠侯突然轉變了態度,壓下了侯夫人的反對,放手隨蕭扶光去干。
這才讓蕭扶光在正式動身前,耳邊消停了幾天。
*
當朝堂上的大人們真的想要做成什么事情的時候,他們的效率總是很快的。
還未到月底,北上柔然的使團就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選在一個宜出行的黃道吉日的清晨,由興平帝率領文武百官親自送行,仿佛他們是去為國爭光的一樣。
使團正使自然是剛封了郡王爵不久的三皇子,蕭扶光以前未見過他,今天看見,才發現他和豐神俊朗的懷王、容貌俊美的太子完全不一樣,是一個胖胖憨憨、容貌普通的青年,談吐也并不十分出彩,反倒是蕭扶光見過的皇子中最像興平帝的一個。
另一個副使,則是御馬監的掌印太監甄進義,此人在京中名聲不顯,但能和皇帝身邊最得用的大太監周進仁一個字輩,顯然也是帝王的心腹。
至于蕭扶光,他被興平帝點為副使的確驚掉了不少人的眼睛,但他任職的光祿寺本就屬于禮部,如今讓他擔一擔同在禮部下面的鴻臚寺的職責,倒也不算出奇。
眾人向皇帝辭行,三跪九叩之后,又飲了辭行酒,蕭扶光走到自己的馬車旁邊,見趕車的昔墨一臉難色,他還好笑:“趕個車而已,至于嗎?等到下個驛站我就讓人替你!
說完一打簾子就要進去,然后,他也笑不出來了。
誰能告訴他。
這個坐在馬車上,一臉淺笑望著自己,酷似聞承暻的玩意兒,究竟是誰?!
第26章 路途
見到馬車里那么大一尊的太子爺,蕭扶光差點瘋了,趕緊躥上馬車,將簾子拉得死死的,才壓低了聲音發問:“您怎么會在這里?!”
太子之前一直稱病不肯出現,蕭扶光就猜到他會玩個大的,誰知道他居然玩的這么大。
聞承暻笑:“孤為何不能在這里?”
他那好整以暇的樣子,仿佛自己出現在使團的馬車里是什么很正常的事情一樣,倒顯得蕭扶光大驚小怪了。
蕭扶光被他一句話噎了回來,礙于對面這位爺的身份,始終不敢發火,只能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來:“殿下身份貴重,您這么貿然出來,只怕朝中宮里都要生亂啊!
儲君無詔擅自離京,去的還是自己掌握兵權的母舅家,這要是被發現,被人參上一本說他謀逆都不為過。萬一真鬧了起來,蕭扶光這個被太子蹭馬車的倒霉蛋,估計也免不了池魚之殃。
聞承暻見這小紈绔分明急的團團轉,卻仍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終是決定好心放過他:“孤遇刺的消息,估計已經在京城里鬧開了,朝中的大人們為了不被孤潑到臟水,且得夾著尾巴做一段時間人呢,又哪里敢在這種時候打聽孤的行蹤。”
他一直壓著遇刺的消息隱而不發,就是為了等一個恰當的時機放出去擾亂各方視線,好讓自己脫身,如今使團北行,剛好是天賜良機。
蕭扶光有些看不懂了,難道太子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離京?他一個處境危機四伏的太子,不留在京城里好好穩固權力,反而千里迢迢奔赴北疆,他圖啥啊?
蕭扶光當然不好直接問太子你是不是腦袋進水了,只能含蓄地勸道:“但是殿下離京,還是去雁門關那般危險的地方,旁人都還好說,陛下要是問起又當如何呢?”
你老爹總不至于不敢打聽你的行蹤吧,萬一到時候他發現大寶貝兒子不見了,拿其他人出氣怎么辦?
聞承暻當然知道這紈绔是擔心靖遠侯府受牽連,才會這般苦口婆心的勸說,只是聽他提起興平帝,心情還是難免低落了一瞬。
他用力地閉了閉眼睛,想消解這一剎那難言的情緒,睜眼時卻見那紈绔仍然期期艾艾地看著自己,又忍不住被逗笑了——像蕭扶光這般心思都寫在臉上的人,在一朝太子的生活中可真不多見。
思忖了一下,聞承暻還是決定將實情告訴對方,畢竟去西陽城至少還有大半個月的路程,要是蕭扶光不肯配合也是個麻煩。
于是,蕭扶光便聽到太子淡定的聲音:“前不久孤面奏父皇被他申斥罰跪的事情,世子可曾聽說?”
不知道太子為何無端提起自己的糗事,但蕭扶光配合道:“臣隱約聽人提起過。”
“那世子是否知道,孤究竟是因為何事才被父皇斥責呢?”
見小紈绔瞪大了一雙貓兒眼懵懂地望向自己,聞承暻心情很好的自問自答:“父皇雷霆之怒,皆因孤當日是去請命親征柔然的!
“所以世子只管放心,父皇對于孤的去向,只怕早已心中有數,必不會牽連旁人。”
*
臨近足月,張婕妤的身子愈發重了,又因為是雙胎,行走間更顯得吃力,需要兩個宮人時刻攙扶著才能勉強走一走。
即便如此,她仍然在大熱的天里盯著小廚房整治了一桌精致的酒菜,親自給皇帝送了過去。
才到太和殿門口,便遠遠見到幾個頂碗罰跪的宮人,她示意轎輦停住,輕聲細語的問道:“這是怎么了?”
一旁的管事太監連忙過來給她請安,又道:“這些狗奴才當差不仔細,正受罰呢。沒想到污了娘娘的眼,奴才這就讓他們滾遠點兒。”
張婕妤聞言柳眉微蹙,有些不贊同的道:“就算犯了錯,罵幾句、打幾下也就罷了,何必如此磋磨人呢?大暑天的,實在造孽。公公若肯給本宮幾分薄面,不如就這樣算了吧!
管事太監哪敢說一句不愿意,那些跪著的宮人也紛紛向張婕妤磕頭謝恩。
親自服侍張娘娘下了轎輦,又眼見著她在宮人的攙扶下裊裊婷婷地走遠了,那管事太監才敢沖著她的背影啐了口,恨道:“什么玩意兒,連個妃位都沒混上呢,給爺擺起皇后的譜了!”
興平帝今日心情不好,發作了一批下人,此時在太和殿內伺候的宮人各個膽戰心驚,生怕又哪里惹了陛下不痛快。見到張婕妤過來了,他們像見了救世真佛似的,搶著去通傳:“張娘娘來了。”
見了愛妃,興平帝果然露出了笑臉,親自拉著她的手坐下,道:“你怎么過來了?你如今身子重,合該朕去看你才是!
張婕妤笑得溫婉:“臣妾聽說陛下今日早膳沒怎么用,便命人做了一桌您素日愛吃的,想著多少哄您吃上兩口。”
今早興平帝才送了議和的使團出發,向敵國低頭求和實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就算他是個沒什么血性的帝王,遇到這種事情,心情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張嫣然當然清楚皇帝心中癥結,她過來就是為了借這件事給蕭扶光表表功的,此時便笑道:“使團今日已經出發了?臣妾卻沒有想到,蕭世子小小年紀,竟然就能一心為君分憂解難。”
去柔然議和可不是好差事,搞不好是要青史留名被罵的,蕭扶光能主動請纓前往,陛下您還不趕緊記他一功。
她這么一提醒,興平帝也想起了蕭扶光此人的存在,不過他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覺得這蕭家小子的確應該獎勵一二,遂道:“愛妃說的有理,等他回朝,朕自有封賞!闭f完又賞了些東西給靖遠侯府。
張婕妤目的得逞,又見皇帝吃的差不多了,便識趣的起身告退。
等她一走,周進仁就閃身進了殿內,拉長了張老臉向興平帝道:“奴才去東宮和蕭家莊子上都找過了,殿下不在!
說完就擔心地看向興平帝,生怕他氣出個好歹來。
興平帝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聞言也只是冷靜地吩咐:“太子如今自然是在東宮養病,你記得多帶幾個太醫過去守著。”
周進仁只在底下汗津津的聽著,并不敢答話。
興平帝兀自出了會兒神,又道:“太子遇刺,內城宵禁提前到酉時,龍威衛一日查不到真兇,一日不準閑雜人等外出!
“這傻小子,做戲也不知道做全套,非要老父為他周全!
*
不年不節的,靖遠侯府居然收到了陛下的賞賜。這種一般是親信大臣才能享受到的額外寵眷竟給了靖侯府,實在是難得的殊榮。
如果這份殊榮不是拿她兒子換的就更好了。
送走頒旨的內官,趙明珠看都懶得看一眼那些賞賜,徑直轉身回了內宅。她陪嫁的奶嬤嬤見狀,親自扶她在窗前坐下,又拿了篦子給她通頭發,一邊梳一邊勸:“人都說望子成龍,如今少爺出息了,夫人該高興才是!
趙明珠平日里再是什么說一不二的侯夫人,在面對從小照顧自己長大的奶嬤嬤時,也難**露一兩分脆弱:“當年他剛出生的時候,就那么小一塊兒肉,抱在懷里的時候輕飄飄的,哭聲也跟貓叫似的,都以為他養不大,所以我才給他取了個乳名叫期年,期望他年長歲久!
“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到十九歲,終于有個大人樣了,我只求他能平平安安的,未來娶妻生子,和樂一生,又何必摻和到這些事里面來……”
奶嬤嬤還欲再勸,卻聽到外面青言通傳的聲音:“侯爺來了!
兩人遂止住話頭,趙明珠擦了擦眼角的淚花,起身向丈夫行了個萬福禮,周圍的人早就識趣的退下了,只留他們夫妻兩個說話。
蕭伯言早就看到了她發紅的眼角,卻只作看不見,徑直道:“陛下能賞賜咱們家,都是多虧了宮里面婕妤娘娘美言。你這幾天也挑些東西送去張府,也讓娘娘看到我們的謝意。”
趙明珠都氣笑了:“那女人都把我兒子弄到柔然去了,你還讓我謝謝她!”
夫人為什么會生氣,蕭伯言自然是一清二楚。但這并不是讓她耍小脾氣的時候,因此蕭伯言難得嚴厲的訓斥了她:“胡鬧!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只管作那些婦人之嘆!”
趙明珠一怔,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靖遠侯竟然敢吼自己。
看著罕見流露出一絲脆弱的發妻,蕭伯言終究還是不忍心苛責,只好耐心與她解釋:“咱們的兒子自幼良善,這不是壞事,但是他偏偏救了太子,還對張婕妤姐弟有救命之恩,這就注定他不可能再獨善其身!”
張家姐弟倒是其次,但蕭扶光救了太子一命,這得招了多少人的眼,今后就算他說自己不是太子一黨的,又有誰會信?
所以在蕭扶光說要北上西陽的時候,蕭伯言才會改變態度,轉而支持他的決定。
他們靖遠侯府,做孤臣已經太久,久到只剩下一個侯爵的名頭來支撐著祖輩的榮光。如今,他那剛長成的兒子卻磕磕絆絆的將另一條路帶到他的面前,這可能是一條死路,卻也可能是一條通天的大道。
是接受侯府未來注定的消亡,還是去賭一把可能的機會呢?
蕭伯言甚至不用考慮就立馬做出了決定。
他將諸多考慮盡數講給夫人,卻沒有得到預料中的反應。
趙明珠仍是怔征的:“可是,那是我的孩子啊……”
*
出了京城,路就開始不好走了。尤其是他們此行準備倉促,用的車馬并不精良,速度稍微快一點,人就坐在車里面要晃散了一樣。
三皇子已經下了數次命令要求車隊放慢速度了,結果還是被顛簸的受不了,要求全員停下歇整后再出發。
蕭扶光下去打了盆水上來,親手擰干了布巾交給太子:“您且凈凈手,一會兒昔墨就拿飯過來了。”
說完又小心打簾子看了外面一眼,見眾人都形容憊懶,不由得皺眉:“才第一天就這樣,路上豈不是得走上兩個月?”
聞承暻凈完手,將布巾擲回盆里,聞言笑道:“當然不會!
“等到了虢陽城,孤自有打算!
第27章 上藥
雖然此次皇帝欽點了三皇子做正使,但明眼人都知道隊伍里那個沉默寡言的御馬監掌印才是此行真正的話事人。
明明同是天子心腹,與紅到發紫的周進仁相比,甄進義卻低調得跟個透明人一般,光是看這份韜光養晦的功夫,便可知此人絕不可小覷。
有這么個人物在隊伍里,再看看馬車中優哉游哉的這尊大佛,蕭扶光那叫一個發愁啊。
等一行人到了驛館,幸而天色已經變暗,蕭扶光便借著點夜色,與昔墨幾硯兩個簇擁著著太子,一路遮遮掩掩地到了自己下榻房間里,才安置好,就聽到有人敲門。
昔墨開門去看時,卻是三皇子的隨從,說是奉了三殿下的鈞令來請蕭扶光一道用膳。
聞言,蕭扶光為難的看向太子,見聞承暻微笑搖頭示意無妨后,他才揚聲答應道:“承蒙殿下厚愛,微臣稍后便至!
于是他少不得又重新換了一身見客的衣服,往三皇子下塌處而去。
還沒到三皇子屋里,蕭扶光便感覺到了陣陣涼意,等真的進了屋,更如同掉進了雪洞里一般,連日高溫積攢下來的那點兒悶燥登時無影無蹤,頓覺神清氣爽。
蕭扶光舒服的嘆了口氣,仔細去看時,卻發現原來屋中四角都放著冰盆,其上放置著整方的天然冰塊,正散發著幽幽寒氣,直把這個簡陋悶熱的驛館變成了清涼世界。
不過這么大塊完整的冰,估計只有宮中冰窖里才能有,再想想從京城一路運冰到這里所需要花費的人力物力,就算今生已經見識過不少豪奢作派,蕭扶光也沒忍住在心里暗罵了一句“揮霍無度”。
與奢侈浮夸的生活作風相比,三皇子本人看起來倒是個很樸實憨厚的家伙。
他此番將使團里幾個有頭有臉的人都召集過來,也沒講那些大話空話,而是直白的承認了自己經驗不足、不諳政務,需要各位同僚多多襄助,又特意點了甄進義的名字,十分謙虛的表示這一路唯甄伴伴馬首是瞻。
甄進義雖然嘴里說著不敢不敢,但觀其神色,他心里對三皇子這番話應該還是極為受用的,不然也不會在席上連喝了好幾杯酒,還轉頭來勸和他根本不熟的蕭扶光。
眾人一派和樂,蕭扶光卻如坐針氈,一想到房間里有個太子還在餓著,他就恨不得直接一把抄起席上的菜饌跑回去算了。
艱難地熬到席散,蕭扶光第一個溜出去,見到等在外面的昔墨,忙用氣聲問:“那邊怎樣了?”
昔墨打量了他身后沒人,才敢小心的回道:“我去廚房看了眼,見只剩給下人吃的了,怕不干凈,就只揀了一盤咱們自己帶的點心送了過去,殿下將就著用了些!
三皇子開宴,隨行的廚子們自然是緊著他伺候,哪里騰得開手準備別的。
蕭扶光皺眉:“如今席已經散了,你再拿些銀子過去,讓大師傅做點兒能入口的東西。”
昔墨領命去了,蕭扶光加快速度回到自己安歇的小屋子,便見聞承暻似乎已經洗漱過了,換上了一身眼熟的里衣,散著頭發在看書。
聞承暻見他盯著自己的衣服看,笑了下:“此行匆忙,沒來得及帶行李,這衣服是你的小廝拿給孤的,世子應當不介意吧?”
蕭扶光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介意不介意,只是微臣的衣服粗劣,恐怕委屈了殿下!
廢話,他哪里敢介意,別說只是一身衣服了,就是他的小命,太子想要他也只有乖乖送上的份啊。
轉念又想到太子到現在只對付了一頓點心,他又覺得自己的脖子開始隱隱發涼了,趕緊關心道:“殿下還沒用膳吧?臣讓廚下料理了些飯食,一會兒就送來!
話音剛落,就聽到有人輕扣門扉。
蕭扶光一邊詫異昔墨怎么回來的這么快,一邊走過去開門,卻見來人并不是昔墨,而是一個眼生的小公公。
這小公公把手上拎著的東西往他手上一塞,赫然是個紅漆描金的精致食盒,又朝他笑:“請世子爺的安,我們甄爺爺見您剛才席上沒怎么動筷子,擔心是菜式不合脾胃,特意讓人弄了幾樣清淡的小菜給您送來!
給我送的?我和甄公公有這么熟嗎?
蕭扶光滿頭霧水拎著食盒,卻在轉身看到正沖著這邊笑的太子的一瞬間反應了過來,不是很確定地開口:“甄內相不會是已經知道您在這里了吧?”
那食盒頗有些分量,聞承暻見他拎得吃力,走過來幫他拿了擱在桌上,隨口道:“甄進義是個聰明人,知道什么該說不該說。”
他說的胸有成竹,蕭扶光只能姑且相信了。
兩人在莊子上一起用膳也用慣了,此時便相對而坐,就著桌上不算豐盛的菜肴用完了飯。
幾硯過來收拾了桌子,見天色不早了,便有些為難地詢問蕭扶光今晚該怎么睡。
按道理他和昔墨應當守夜服侍,但這個驛館房間實在太過逼仄,根本容不下這么多人。
蕭扶光低聲吩咐他:“一會兒替太子將床褥收拾好,給我打個地鋪就行!
笑話,難道他還敢在太子面前擺主子的譜嗎?當然是他親自伺候守夜啦。
奔波勞累加提心吊膽了一整天,終于能躺到床上的時候,就算只是個簡陋的地鋪,蕭扶光仍然感動到幾乎要流下淚來,忍不住對小美道:【我真的好慘!這一天天的誰能頂得住。】
小美嘲笑他:【太子不是你老婆么?怎么替老婆辦點事兒你都抱怨的連天響!
蕭扶光悲憤:【你快別提了!以前還覺得他驚為天人,現在一看到太子那張臉,我除了害怕,還是害怕!】
領導就算長著張天仙的臉又有什么用,那可是領導啊!試問,有誰能看著領導的臉發花癡?尤其當這個領導還能一言不合決定你的生死的時候……
大夏天的,蕭扶光打了個寒顫,決定還是放過自己別再想下去了,翻了個身準備好好睡覺。
半夢半醒間,卻聽得床上傳來幾聲輕微的咳嗽。
蕭扶光一骨碌爬了起來,湊到太子床前小聲問:“您是要用些茶水嗎?”
太子的聲音悶悶的:“無礙,只是牽動了舊傷有些難受!
蕭扶光這才想起太子不久前的確受過傷,可見他今天跟著車隊顛簸了一路也沒有抱怨過,還以為他早痊愈了,沒想到居然一直是忍者的。
當下蕭扶光便有些著急,又問需不需要換藥。
太子卻道:“孤無大礙。世子還是早些安歇吧,不值得為這點事擾了好夢。”
這話說得怪聲怪氣的,蕭扶光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他很快將太子的不對勁歸結于舊傷發作不舒服鬧的。
見聞承暻的確沒有其他吩咐,他巴不得一聲躺下了,一倒頭便進了黑甜鄉。
只是一夜好眠的蕭世子卻不知道,就在他美滋滋會周公的時候,床上的人卻悄悄翻了個身,借著那輪下弦月的清輝,默默盯著他看了多久……
*
翌日。
為了不耽誤行程,蕭扶光特意起了個大早,昔墨打了清水過來伺候兩人洗漱畢,蕭扶光又悄悄交代了幾句。
不多時果然見昔墨拿著金瘡藥和繃帶過來,蕭扶光便再三勸太子換藥。
聞承暻昨天聽到他與妖物的那番話,本來還在生著悶氣,此時見蕭扶光勸他換藥,便賭氣不想讓這紈绔如意。
可偏生這紈绔一雙貓兒眼看過來的時候又極為真誠,仿佛是真的很擔心他的傷勢一樣,聞承暻默了默,最終還是松了口。
得了應允,蕭扶光從昔墨手里接過藥來,竟是要親自給聞承暻換藥。他是將門之后,裹傷換藥都是從小開始練的手藝,如今服侍起太子也是駕輕就熟。
只見他將太子的傷腿輕輕架起,又輕柔地將褲管撩上去,用蘸著烈酒的布巾擦去之前的殘藥,換上新的,再裹上干凈的紗布。
一套流程下來又輕又快,手法熟練到連聞承暻都震驚了,剛想開口夸贊,就聽到——
【哇塞,太子這腿也太白了吧!】
【還沒有腿毛!】
【摸起來滑溜溜的!】
【我喜歡!我摸爆!】
【嘻嘻!愛惹】
聞承暻:……
很好,看來昨晚可能只是個錯覺,
這小紈绔壓根兒沒變,還是一樣的色膽包天。
*
雖然其他人都是早早的起床準備,但三皇子作為使團里地位最尊貴的人,卻一直磨磨蹭蹭到日上三竿才起,如果不是甄進義親自過去催促,這位主兒估計得吃完午飯了才愿意出發。
大隊伍終于開拔的時候,已經是臨近中午,天氣本就悶熱,蕭扶光又因為太子在馬車上藏著,不敢掀簾子透氣,車內更加熱燥不堪。
于是他便不乏羨慕的提起:“臣剛才路過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三殿下馬車底下都放著冰盆,想來他老人家路上應當安逸的很。”
所以說還是統治階級會享受啊!這么熱的天,這么遠的路,又沒有自動制冰機什么的,純靠人力都能保證一路上不缺冰塊降溫,這般大手筆,實在是讓他這個侯府世子都羨慕不過來。
不曾想他話音剛落,昨日那個小公公又悄悄跑了過來,這次他倒帶了兩個人,抬著一盆有些融化的冰塊在馬車下朝自己笑:“甄爺爺說天兒太熱,讓奴才給世子送些冰塊來!
蕭扶光:……
好嘛,小蕭自己不給力,跟著太子倒是能蹭上點兒統治階級的福利了。
第28章 虢陽
自打出發的第一天開始,蕭扶光就預料到這趟旅程不會那么順利。三皇子果然不負他所望,幺蛾子不斷,一路上不是嚷嚷著太顛簸要求車隊中途停下來休整,就是嫌棄驛館準備的房間太差,要求去途中富戶的家中過夜。
有這么個難伺候的主兒作對照組,蕭扶光發現太子簡直不要太好伺候,就算身上有傷也不會抱怨,給什么吃什么,壓根兒不挑食,就連洗漱更衣之類的活計都能自己來。
非要挑理的話,太子唯一難伺候的地方,就是不知道為什么后來堅決不讓蕭扶光給他換藥了,而且每次換藥的時候都要求所有人都出去,看都不讓看,矯情得很。
不過除此之外,和帶了浩浩蕩蕩四十余號人伺候的三皇子比起來,聞承暻艱苦樸素地簡直不像個養尊處優的龍子鳳孫。
在數不清第多少次被迫停下來休整之后,就算一路苦哈哈伺候領導的小蕭也不得不向小美承認:【幸好我攤上的不是三皇子,太子和他比起來簡直就是個小天使。】
小美還在細數這些天蹭蹭狂漲的經驗值,不走心地回應道:【是哦,你好棒哦。】
蕭扶光和它約法三章不再隨隨便便創建太子任務,饒是如此,這些天攢下來的經驗仍舊可觀,升四級系統指日可待。
不滿系統的敷衍,蕭扶光正要聲討幾句,卻聽到極少主動搭話的太子突然道:“其實三弟小時候除了讀書懶怠些,為人還是十分端正的,只是賢妃娘娘為逼他上進,當著他的面杖斃了幾個他心愛的宮女,他后來行事才逐漸荒唐起來!
見蕭扶光用一臉“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驚恐表情看著他,聞承暻又笑了:“每次車隊一停下來,你就滿臉的不快活,生怕別人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似的。”
不是吧大佬,下屬的表情管理不到位您都要管?
蕭扶光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回話:“是臣失儀了,往后臣定會時刻注意自省!
聞承暻本意是想和這紈绔說些知心話,好叫他不用這么拘束,誰知剛起了個頭,就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他難免自我解嘲:“不過是個沒心沒肺的玩意兒,孤何必與他說這些。”
饒是如此,他仍心情郁郁,干脆懶得再說話,閉上眼睛靠在車廂上假寐。
蕭扶光不僅沒發現不對勁,還以為太子是昨晚沒休息好,殷勤小意地拿了涼枕過來給他靠著。
被他這么一伺候,聞承暻更加覺得沒勁兒了,但他也說不上來郁悶的原因是什么,越想反而越煩躁,干脆一倒頭直接睡了。
*
一路上就這么走走停停,第五天的時候,車隊終于離開了京畿的范圍,來到了蕭扶光過去十九年都未曾踏足的平安州的土地上。
也就是從這天開始,車隊走的越遠,蕭扶光的心情便越沉重。
原因無他,在離開了皇城勢力輻射的范圍后,他們就仿佛進入了另一個平行世界。
一個與繁榮安定的京城,截然相反的貧瘠世界。
又一次路過了幾個在官道旁插著草標跪著的衣衫襤褸的女子,蕭扶光實在不忍心,吩咐昔墨拿些錢糧過去給她們。
聞承暻聞言看了眼車窗外,眼神里是見怪不怪的漠然,甚至還出聲制止道:“別去,這些人只是幌子而已!
見蕭扶光不解,他又繼續解釋道:“平安州去歲剛鬧過蝗災,年景不好的時節,多得是百姓活不下去落草為寇的。這些人就是路匪放出來引行商過去的陷阱,不遠處定有匪寇埋伏!
至于為什么昔墨能平安無事回來,當然是因為他們人多勢眾,又有官府路牌開道,寇匪們不敢驚擾。
蕭扶光不明白,忍不住問道:“這么多人流離失所,當地官府也不管管的嗎?”
聞承暻被他的天真逗得笑了出來:“年年都有災患、歲歲都有流民,失地的百姓那么多,官府哪里顧得過來?”
可僅僅三皇子這一路上用冰花掉的銀子,只怕都能救活不少百姓了。
見他一雙貓兒眼里盛滿了不服氣,聞承暻卻不再作聲。
半晌后,蕭扶光才聽到太子淡漠的聲音響起:“‘爾俸爾祿,民脂民膏’,大雍有太多趴在黎民身上吸血的祿蠹國賊,百姓自然難得安樂!
蕭扶光愕然發現,一向老成持重的太子,在提到祿蠹國賊幾個字時,竟罕見的流露出了幾分森然殺氣。
接下來再遇到跪倒路旁的流民時,蕭扶光仍然會讓人給他們送上些錢糧。對此,聞承暻只默默看在眼里,并不再干涉。
*
走得好好的車隊再次突然停下,蕭扶光還以為是三皇子又在作什么妖,卻聽到昔墨興奮的聲音:“少爺,虢陽城到了。”
風餐露宿了這么久,他們終于抵達了虢陽——這座拱衛京畿第一線的軍事重鎮。
虢陽城的太守魏公良領著一眾屬官等候在城門外,在遙遙看到馬蹄揚起的第一縷黃沙時,便文左武右分列兩旁,齊齊下拜,恭迎郡王殿下的大駕。
對此,三皇子甚至連馬車都沒下,只隨便派了個人與太守知會了一聲,然后就是連聲催促著車馬快些入城。
進了城,皇子的車架徑直去了太守的官邸,蕭扶光一行人便被安排在虢陽守備的家中暫宿。憋屈了這些日子,終于可以住的舒服點兒了,就連昔墨幾硯兩個眉梢眼角也都寫滿了歡喜。
只是一行人剛進守備府,便有一個身著靛青勁裝、腰間配刀的英武青年迎了出來,給被蕭扶光擋在身后的太子請了個跪安:“沐昂之見過太子殿下!”
蕭扶光嚇了一跳,連忙避讓開,卻見那青年已經自己站起來了,正沖著他傻笑:“想來這就是蕭世子?久仰久仰。”
又等了一等,卻始終不見這男子自報家門,蕭扶光只能求助地看了一眼太子。聞承暻才笑著為他介紹:“這位是麒麟衛統領沐昂之,乃是一等平南公的后人,以后你叫他懷俠便是!
“是除了五服的旁支啦,殿下每次都拿公府的名頭替我唬人。”
沐昂之仍然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眼都不眨一下的拆自家主子的臺,然后又沖太子嚷嚷:“殿下,你們走的也太慢了!我明明晚了兩天才出發,結果反倒和兄弟們等了好幾天你們才來!
蕭扶光滿臉不忍直視,這就是太子選擇心腹的標準嗎?那他之前的表現是不是太過于靠譜守禮了一點?
聞承暻卻早已經習慣了沐昂之的作派,直接和他有事說事:“今晚讓弟兄們好好休整,明日一早出發!
沐昂之得令,周身氣質為之一肅,向太子行了個禮,又朝蕭扶光略一點頭,徑直下去安排了。
見人出去了,聞承暻才向蕭扶光解釋:“懷俠他出身行伍,說話做事有些不講究,往后你少與他計較!
直白點兒說就是這人沒讀過書,有點兒傻,往后萬一有得罪你的地方,你最好自己多擔待些。
對此蕭扶光當然只能尬笑,他可沒膽子評價太子身邊的人。不過他另有疑慮:“明日出發的話,三殿下那里怎么辦?”
剛才他可瞥見麒麟衛烏泱泱來了一大堆人,三皇子只要不是個瞎子,肯定能發現不對勁。
不想太子卻是冷笑一聲,不屑道:“他?明天出得去虢陽太守府再說吧!
哈?!
蕭扶光都快懷疑自己是不是聽不懂中文了,不然聽太子這話的意思,怎么好像是他已經把三皇子給軟禁起來了?
見到這小紈绔嚇得一雙貓兒眼瞪得溜圓,聞承暻那點捉弄人的幼稚小心思得到了滿足,又靜靜地欣賞了一番對方那受驚的小模樣兒,才慢悠悠道:“孤的為人行事,世子難道還沒有習慣么?何至于如此驚訝。”
的確,無論是以身犯險引出刺客,還是招呼都不打一聲出現在使團的車隊中,這位主兒做事一貫都是出其不意又膽大包天,確實能做得出伙同大臣軟禁皇子的事情來。
第二日,日頭只在天際現出一絲微光的時候。使團人馬已經開始悄無聲息的聚集,果然已經見不到三皇子及其隨從的身影,反而多出了數百位身形健碩目光炯炯的威武漢子。
使團的另一位副使,御馬監掌印甄公公,好像看不見使團這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一般,神色如常的吩咐了身邊的小太監兩句,便轉身進了自己的馬車,再也不見出來。
太子殿下也終于可以光明正大的現身,為了保證車隊行進速度,他雖然舊傷未愈,卻仍未征用三皇子那豪華舒適的車架,只用了一輛兩匹馬拉著的輕便馬車。
沒了拖后腿的人,一行人終于可以開足馬力,星夜奔馳朝北疆而去。
*
離了虢陽城,蕭扶光才發現之前在平安州見到的那般景象已經可以算得上是樂觀了。
越往北走,路上拖家帶口的流民就越多,仿佛背后有什么可怕的力量在驅逐著他們南遷一樣。
一開始還只是零零散散三五個流民在官道附近晃悠,再北上百來里,便見到流民們集結成群在官道上游蕩,伺機挑過客行商下手,壓根兒不在意官兵的驅趕。
被麒麟衛簇擁到隊伍最中間,瞧著路邊那一張張一閃即逝的面黃肌瘦的臉,蕭扶光對古代社會的殘酷第一次有了清醒的認知。
過去十九年,他一直生活在侯府、京城這些或大或小、歌舞升平的泡泡世界里,直到這一刻,這個世界的真實才終于向他敞開懷抱、掀開了殘酷的一角。
第29章 餓殍
離京城越遠,一路便越荒涼,有些時候來不及趕到下一個驛館,車隊就只能就地扎營。幸而他們人多勢眾,不用擔心安全的問題。
這天黃昏時分,沐昂之選了一處背陰的位置,親自領著人扎營,蕭扶光見他們鬧哄哄的,沒來由得感覺一陣心煩,趁這會兒用不上自己,干脆牽了馬出來,打算散散心。
附近剛被麒麟衛清理過,蕭扶光并不擔心安全的問題,一個人迎著落日的方向走了數百米,才在一條小河畔的蘆葦叢前停了下來,揪了一根看不順眼的葦葉拿在手里逗馬兒玩。
正是難得放松的時光,他忽然聽到身后響起馬蹄聲,當即按住袖中匕首,戒備地朝后看去,卻發現馬上那人居然是太子殿下。
虛驚一場,蕭扶光先給太子見了禮,才道:“荒郊野嶺,殿下怎么能一個人都不帶就離開營地呢?”
聞承暻翻身下馬,聞言一挑眉,反問:“世子不也是一個人?”
蕭扶光本可以回些您可是太子、萬金之軀不能涉險之類的套話,但他現在的心情太過沮喪,實在是沒精力再去打那些虛與委蛇的官腔。
他這廂沉默不語,太子卻主動搭腔:“世子最近是有什么煩心事?”
見蕭扶光抬頭看來,聞承暻又補充道:“自打離開虢陽城,就沒見你笑過!
與沐昂之他們匯合之后,蕭扶光與太子的接觸便遠不像之前那樣頻繁。
沒想到自己的這點兒變化竟然還能被他留意到,蕭扶光有些受寵若驚,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開口道:“臣雖然在書上學過民生多艱,卻從未真的見識過。如今這一路所見所聞……”,他喉頭哽了一下,才艱難地接下去,“實在讓臣心頭難安!
生于膏粱地,長在富貴鄉,他何曾見識過真正的苦難?就算以前救過不少流落風月場的苦命人,但能讓侯府世子踏足的自然都是上等煙花場所,那里的女子身世再凄涼,至少也衣能蔽體、食可果腹。
可今天蕭扶光甚至在馬車上看到遠處一個男人倒下之后,就立刻有人過來將他拖走,至于他們拖走尸體是要拿去干什么,他不愿意繼續想下去,不然他擔心自己會吐。
聞承暻本還想嘲笑這沒見過世面的小紈绔幾句,卻見他說著說著竟然眼眶都紅了,可見是真心難過。
他也難得沉默了,半晌才問道:“你知道這些流民最終會去到何處嗎?”
蕭扶光目光氤氳地看過來,他當然不會知道。聞承暻諷刺地笑了一下,跟他解釋:“這些百姓都是從北邊來的,幾乎都是因為戰亂的波及才會變成流民。他們一直在往南走,是因為路上的任何一座州府,都不會允許他們入城,他們只能往京城去!
但京城他們肯定是進不去的,絕大多數人甚至連京畿的邊兒都摸不到,就已經死在了遷徙的路上。只絕少數的幸運兒會在京畿被官府截留安置,另一部分則會被沿路的富戶買走,從此失去自由身。
大雍儲君的聲音里再無一絲溫度:“一場戰亂、一次天災,便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這就是我大雍子民,祖祖輩輩的宿命!
那些朱紱紫綬的大人們,身處廟堂之高,又怎么會將這些遠在天邊的苦難看進眼里呢?
蕭扶光第一次見到如此憤世嫉俗的太子,將自己的那點兒難過先放在一邊,剛想出言安慰幾句,眼角的余光卻見到那片蘆葦叢動了一下!
有賊人!
條件反射地將太子護在身后,蕭扶光后悔不疊,沐統領之前就叮囑過水邊道旁最容易藏匿賊人,所以才選了山坡扎營,但他剛才心情不好就沒顧及這些,誰知竟然連累了太子。
事已至此,后悔也沒用了,蕭扶光拔出匕首,面對蘆葦叢色厲內荏的呵斥:“來者何人!趕緊出來!”
被“保護”的聞承暻無語地看了眼他單薄的小身板,以及那柄短短的匕首——刀身上甚至還鏤刻了精致的花紋……
伸手將人撥到一邊,聞承暻小心地佩劍撥開葦從,發現里面是一個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女人,剛才的動靜,應該就是她倒下的時候弄出來的。
蕭扶光松了口氣:“還好不是刺客!闭f著又湊過去查看那個女人的狀況。
只見那女子膚色深黃,臉龐油亮圓潤,身上衣服都撕爛了,露出了鼓鼓的肚子和血肉模糊的胸脯。這畫面和香艷沒有任何關系,但蕭扶光依然紅了臉,轉過頭去,只用手小心翼翼的戳了戳女人的手臂,對方卻沒有任何反應。
蕭扶光心里打了個突,顫巍巍地想去試探女人的鼻息,卻在此時聽到太子說:“不用了,她應該是餓死的!
蕭扶光聞言有些不敢置信:“可她明明有些……,理應不缺食物。”評價女子體態并非君子所為,所以他沒將“胖”這個字說出口。
“她這哪里是胖,這是人餓到極致才會出現的腫脹。就算是饑民,餓到如她一般身形浮腫的都少見!
原來如此……
蕭扶光心情沉重,又小心地試探了多次,確認對方真的沒有呼吸心跳之后,又忍住羞赧,伸手想要將衣襟為死者合上,卻發現女人的衣服早已殘破不堪,根本無法蔽體,他只能先寬了外袍,將人囫圇蓋上了。
聞承暻站在一旁,看那小紈绔圍著死者忙忙碌碌,臉上滿是認真肅然,最后甚至脫下外袍為一個毫不相識的婦人收斂,全然沒有嫌棄之意。
蕭扶光收拾完,才抬頭對一直看著自己的太子道:“臣待會兒帶人過來將她安葬吧。既然遇上了,便沒有讓人曝尸荒野的道理。”
太子眼神幽深,讓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聞言也只是一點頭,并沒有答話。
兩人準備打馬離開的時候,蕭扶光卻耳尖的聽到幾聲貓叫似的啼哭,他有些不確定,轉頭看過去,卻見太子勒住韁繩,顯然也是聽到了。
又仔細翻找了一番,蘆葦的深處竟還藏著個瘦小的嬰孩,被破衣服包裹地嚴嚴實實的,此時正在小聲哭泣?吹綃雰旱淖旖沁掛著幾絲血跡,想到死者傷痕累累的胸脯,蕭扶光打了個寒顫——那個死掉的女人,之前不會是一直用鮮血哺喂她的孩子吧……
將這些恐怖的聯想趕出腦海,蕭扶光看著地上這個小貓似的玩意兒犯起了難:“這個孩子該怎么辦?”
帶肯定是要帶回去的,但是它這么小小的一個,蕭扶光比劃了好幾回,都不知道該怎么成功把對方從地上拿起來。
見他的手都從孩子脖頸上過去了兩回,聞承暻實在看不下去了,過去一把將那嬰孩抄在懷里,動作嫻熟,一看就是做過無數次的。
轉身就看到那小紈绔一臉震驚,聞承暻道:“孤的小外甥女剛出生的時候,孤可沒少抱過她!
其實蕭扶光壓根兒來不及深究太子為什么會抱孩子,他驚訝的是太子居然愿意親手去抱這個臟兮兮、散發著異味的小孩。他沒忍住問道:“殿下不嫌棄嗎?”
雖然沒明說,但兩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聞承暻目光深邃的看過來,輕笑著反問:“世子不也沒有嫌棄過?孤不過是做了和你一樣的事情而已!
蕭扶光在心里悄聲反駁,那不一樣,我是接受過人人平等教育的現代人,我做這樣的事情理所當然。你是一國太子,是皇權之下最為尊貴的人物,為什么也甘愿為一個陌生平民女人的孩子俯首呢?
回來的路上,蕭扶光盯著太子懷抱嬰孩的背影,目光難得的有些茫然。
太子和世子只是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竟然帶了個孩子。這勁爆的消息飛速傳遍了使團上下,聞蕭二人很快被好事的麒麟衛們團團圍繞起來。
被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們目光熱切的盯著,饒是聞承暻也有些不習慣,朝人群道:“你們誰是帶過孩子的?這小孩兒得好好洗洗,還要再喂它些東西!
麒麟衛都是些沒成家的糙漢子,哪里會懂這些,正當眾人犯難的時候,已經做了一段時間透明人的甄進義站了出來,沖太子笑道:“奴才幼年時照顧過弟妹,殿下若是放心,大可交由奴才照顧!彼鲃诱埨t,聞承暻自然領情,當即將孩子遞了過去。
活著的已經有了安置,死去的當然也要收斂。使團里沒有女人的衣服,蕭扶光便拿了一身自己的,請了兩個小公公過來幫手,為女人清理好遺容,又從里到外換上新裝,拿了一床竹席為她殮尸。
麒麟衛們著實費了一番功夫,挖了個足有一丈多深的深坑將女人放了進去,又拿泥土結結實實的掩埋。
見蕭扶光盯著埋墳的麒麟衛看,沐昂之湊過來朝他笑:“年景不好就得埋的深一點,免得野狗刨東西吃!
至于他說的究竟是真的野狗,還是另有所指,那就不得而知了。
*
甄進義親手把臟兮兮的野孩子給涮干凈了,因為是個小女兒,便扯了個花被子包好了,抱著她來到新冢前。說是新冢,其實連個土堆都沒有,只有地面新翻出來的泥土能證明底下掩埋了什么。畢竟這個年頭,有點經驗的人都不會輕易在荒野壘起墳塋。
用手捻了一把地上的新土,輕輕沾了三次女嬰幼小的前額,權當是讓她給母親磕了頭,然后又用刀在墳頭的一顆歪脖子樹上劃了個標記。
做完了這一切,威風了大半輩子的御馬監掌印太監甄進義,羨慕地對懷中嬰孩道:“真是個有福氣的小東西,還能知道自己老娘埋在哪兒!
他抬頭看著月亮,不肯讓眼里的某些東西流出來,半晌后才嘆了一聲,那嘆聲很快消散在夏夜微涼的晚風中。
多好的月亮啊……
第30章 雷霆
因為是自己帶來的麻煩,蕭扶光不好意思總是麻煩甄進義,這幾天便經常會趁著隊伍停下來的間隙帶著昔墨幾硯找過去,三個人笨手笨腳地學習怎么照顧小嬰兒。
太子和沐統領也會偶爾過來看看,有時候蕭扶光手腳太笨,聞承暻看不過眼,還會親自上手侍弄一二,頭回見到太子殿下給孩子喂米糊的時候,沐昂之眼珠子都差點沒嚇掉出來。
交道打得多了,一來二去間,原本在經過了虢陽城之事后,有意無意與眾人隔絕開來的御馬監內官們,也漸漸地和麒麟衛熟悉了起來。扎營休息的時候,也不再單獨躲在一邊吃飯,而是湊過來熱熱鬧鬧的一起吃。
甄進義也一改之前裝透明人的作風,越來越頻繁的出現在太子身邊,后來更是干起了奉著執帚之事,儼然成了太子的貼身內侍。
今天蕭扶光去找孩子玩兒的時候,果不其然發現她又被甄進義帶了去,正在太子的帳篷前不知干些什么?戳搜圻沒落山的太陽,蕭扶光皺了皺眉,走過去對甄進義道:“日頭還毒著呢,內相怎么不帶她進去避避。”
甄進義還來不及答話,就聽到帳篷里傳來太子的聲音:“你們都進來吧!币娝е⒆硬环奖悖挿龉庀刃幸徊綄⒑熥恿闷饋,讓他們進去了,自己才一躬身走了進來。
這一路風餐露宿不是說說而已,就連太子之尊,路上住著的也不過之是一個行軍帳篷,里面僅有一間普通臥房大小,擺完桌椅后,剩下的地方只能放下一張小小的床榻,連個屏風都擺不了。
也正是因此,蕭扶光一進來便看到桌后榻上散了幾件臟衣服,太子則是換了件袍子,坐在桌前喝茶。
進來先給太子見了禮,甄進義才笑著道:“剛才是這小娃娃吐在了殿下身上,奴才才帶她出去,好讓殿下換衣服呢!
想不到還有這么一出,蕭扶光看向他懷里正乖乖躺著吸手指的小女娃,眼神崇敬,好家伙,小小年紀竟然就有如此魄力,敢在天皇老子頭上動土。
聞承暻看到那小紈绔幸災樂禍的表情,心下有些無語,對甄進義道:“這孩子實在不省心,只能多勞煩甄伴伴看顧她些,等到了西陽孤再為她尋摸一戶殷實人家收寄。”
他這番話合情合理,但和蕭扶光原本的規劃簡直是背道而馳。因此,他話音剛落,蕭世子“噔”的一下坐直了,抗議道:“誰說要送她出去了?臣已經決定要收養這孩子,今天過來就是想請殿下為她賜名呢!”
免得大家總是“女娃”“娃娃”的叫,聽起來像個什么小玩意兒似的。
聞承暻一楞:“你要收養她?”說完,不等蕭扶光回話,又繼續道,“不成,你個沒成親的小子,好端端收養什么丫頭,傳出去也不怕把別人大牙給笑掉了!
收養的提議被聞承暻一票否決,放在以前蕭扶光也就算了,可自從經歷過河邊母女的事情后,蕭扶光早已不像以往那樣懼怕太子,此時依舊勇敢反駁:“臣又沒說要認她當女兒。只不過是想到臣年紀漸長,時常不在家中,家慈無人承歡膝下,難免長日無聊。既然我與這娃娃有緣,不如就拿她當個干妹妹,日后也能替臣在雙親面前盡孝一二。”
聞承暻難得見他膽子這么大,心中好笑,正打算佯裝不允再逗逗他時,卻見這紈绔緊張地瞪著一雙貓兒眼望過來,生怕他要將孩子搶了去似的。
聞承暻:……
算了,孤懶得與他計較。
蕭世子目的得逞,心滿意足地從甄進義手里將孩子搶過來抱著,湊到太子面前請他賜名。
想到初遇見女嬰時的場景,聞承暻思忖了片刻,便道:“這孩子能活到現在,全靠其母一腔拳拳愛女之心,孤今日便取時刻感念母恩之意,為她取名叫做‘念慈’吧!
說完,便見蕭扶光一言難盡地望著自己,他茫然了一瞬,問道:“怎么?這個名字是有哪里不好嗎?”
不,挺好的,就是不該跟著我姓蕭,得姓穆才算對味兒。
這話當然不能對著個不知情的古人說,蕭扶光一邊打著哈哈,一邊抱著新鮮出爐的蕭念慈趕緊撤了,徒留聞承暻和甄進義兩個人在帳篷里大眼對小眼。
甄內相笑瞇瞇的圍觀了太子與靖侯世子對話全程,見人出去了,才站起身來,正色道:“京中送來密信,奴才不敢擅專,特意來請您示下。”
說完,從袖中掏出一封火漆完整的信函,雙手呈與聞承暻。
*
雖然多出來了一個還在吃奶的小屁孩,隊伍的行進速度卻沒有任何要慢下來的意思,麒麟衛們仍然是卯足了勁兒朝前趕,每天出發的時間早到蕭扶光經常迷迷瞪瞪被昔墨從床上直接拖到馬車里。
而這幾天,更不知道太子是抽了什么風,要求本來就很趕的隊伍再次提速。蕭扶光這才發現原來之前的速度遠不是麒麟衛的極限,現在真正跑起來后,他才徹底明白了什么叫做風馳電掣。
以蕭扶光的身體素質,跟上之前的速度就已經很勞累了,開始極限趕路之后,更是每天都累得半死。因此,在隊伍休息的任何間隙,都能看見一個見縫插針倒頭亂睡的蕭世子。
在這樣的全速奔馳下,眾人很快就遙遙望見了遠方地平線上城池的輪廓——西陽城,到了。
有個麒麟衛找過來,對蕭扶光傳太子鈞令,讓大家就地好好休整明日進城,心里的弦一松,蕭世子今晚更是睡得打雷都叫不醒。本該是一場酣夢,卻被不速之客中途打斷,蕭扶光被迫醒來,怒氣沖沖的望向推了自己半天的昔墨:“你最好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然本世子一定要打你的屁股!”
話音剛落,耳邊就響起一聲輕笑,有個熟悉的聲音道:“世子爺好大的威風!
蕭扶光聞聲望去,因為沒睡醒而水光氤氳的貓兒眼里滿是茫然,像是在對聞承暻說:你怎么會在這里?
聞承暻有些微窘,其實今日這趟派人通傳一聲即可,本不用他親自過來,只是因為擔心這小紈绔知道后反應過度,他才特意來這一趟。不過夜色深沉,任誰都沒看清太子殿下臉上的窘迫,只能聽到他依舊沉穩冷靜的聲音:“孤過來是為了通知你,咱們該進城了。”
進城?
再次看了眼漆黑的天色,蕭扶光確認自己沒有搞錯,這真的是大半夜。那么問題來了,誰會好端端的大半夜進城啊?
縮在進城的隊伍里,蕭扶光才發現馬蹄上都裹上了粗布,一行人悄然無聲的行進在寂靜的夏夜中。出生武將門第,他當然能認出這是夜間行軍的標配,不由得對此行的目的更加懷疑。
到城門口時,卻見這座邊關重鎮為了抵御外敵而特意加厚鑄造的沉重大門竟然已經開了一扇,一個人影在門口比劃著讓他們趕緊過去。
深夜沒有燈火,但借著幾點星輝,蕭扶光還是看清了,那個人赫然是今早就莫名不見蹤影的沐昂之!
*
等到一行人直接被迎進西陽城太守府里的時候,蕭扶光已經恢復了面無表情,受了這一路的驚嚇,他覺得今晚無論再發生什么事,都不可能再激起他的任何情緒了。
然后他就聽沐昂之向太子稟報道:“臣已將西陽太守及其同黨盡數拿下,關押在府中下人房里,殿下是否現在要見他們?”
啥?!
中文實在是太過博大精深,不然他怎么好像每個字都聽不懂呢。
聞承暻就知道這小紈绔會嚇到,隨意打發沐昂之下去將人看管起來,他走過來對蕭扶光道:“世子若有疑問,不如趁孤現在有空的時候盡情說出來,不然等明日忙起來,可就再難解你之惑了。”
說的到好聽,就沖這傻子都能看出來不對勁的架勢,蕭扶光毫不懷疑自己要是問了什么不該問的,小命立馬難保。
不過他仍然結結巴巴地開口道:“將馮家下獄的圣旨是陛下下的,殿下把西陽太守關起來又有什么用呢?”
聞承暻的表情一言難盡,看傻子似的看向他:“你不會到現在還以為,孤千里迢迢跑來邊關,只是為了救出馮家老小吧?”
說完,也不管蕭扶光那被九天玄雷劈了一樣愕然的臉色,繼續道:“過虢陽的時候,孤便秘調了八成虢陽守軍來此。不然區區一個聞承旬,孤哪里關他不得,非要大費周章跑到虢陽城里。”
被一個接一個的重磅消息砸過來,蕭扶光感覺腦子上銹了一樣,完全轉不動了,只能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所以您來雁門關,是要和柔然開戰?”
“不然呢?”聞承暻輕描淡寫的承認,似乎還有些不滿他居然連這都沒發現:“甄進義那老小子察覺到不對勁還費勁躲了孤一段時間呢,誰知你竟這樣傻乎乎的,到了今日才明白過來!
蕭扶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他現在滿腦子只有一句話——太子私調重兵,某些知情不報還為他隱瞞行程的人算從犯嗎?
哈哈,蕭家的便宜祖宗們,咱們好像真的能全家團聚了呢,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