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皎日
鑄劍是一件極其費功夫的活計,莫說師尊已幾十年沒來過此屋,單說他回宗后身體每況愈下,又怎能如此受累?
徐鳳簫心中一緊,但有人比他更快地出聲:“師尊!”
屋內傳來林長辭的聲音:“進來。”
門吱呀一聲打開,外面熱浪沖天,屋內倒涼爽幾分。
只見窯中火光正烈,濃濃的木炭味撲面而來,七個孔眼全部注滿靈石,靈力做的罩子將其籠了個嚴嚴實實,避免靈氣外泄。碾碎用盡的靈石累積在烏鐵細口外,閃爍的柔碎珠光宛如星辰碎屑。
林長辭就坐在砧臺旁,正仰頭看劍,素袍外披了一件深青色披風,黑發松散系在腦后,比白日裝束簡單些。
他以指腹摩挲雪亮劍身,輕輕彈擊,劍身發出長“錚”聲,宛如清越龍吟。
“來了。”他對二人微微頷首,隨后將手中長劍遞給溫淮:“試試如何?”
溫淮神色怔忪一瞬,似是稍顯意外:“給弟子的?”
劍柄入手,些許熟悉的手感傳來,宛如舊友相逢。
他愣住了:“這是……我以前那柄劍?”
他最初的劍也是由林長辭所鑄,鍛入寒鐵精魄煉成,吹毛斷發,入手總有森森涼氣,無論置身何等危險的境地,只需一握,便可定心神。如今也不遑多讓,劍身經過研減,淬過火后冷卻下來,研磨出的刃面清亮,微透薄寒,紋路細膩,只需一照,便能感受到迎面殺氣。
“我將那柄劍回爐重鍛了。”林長辭以手巾掩唇,輕咳兩聲,道:“其中寒鐵精魄尚在,未失劍心,可用。”
溫淮低頭,似細細看劍,徐鳳簫在身后看不到,林長辭卻從劍身的反射中望見了他的眼睛。
眼眶通紅,含了滿腹酸澀。
這一刻忽然被拉回十余年前的某日,少年第一次得到屬于自己的劍,怔怔然許久,不發一語。
他有許多話想說,許多委屈想吐露,但隔了十余年歲月,隔著一柄斷過的劍,再多的話也變作浮云飛絮,夜風一吹,糾糾纏纏不知去了何方。
千言萬語,終究凝成一句:“多謝師尊賜劍。”
林長辭見他緊緊握著劍柄,想碰又不敢輕易觸碰,似默似癡,抬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
“此劍予你,愿爾持道守心。”
淡漠嗓音喚了溫淮的神思,他看看林長辭,又看看手中長劍,歡喜方才開閘似的漫上來,將他整個人飄飄忽忽地淹沒。
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眸,在林長辭掌心蹭了蹭,接著后退一步,半跪下來,舉劍恭敬道:“請師尊賜名。”
見狀,徐鳳簫也拱手道:“師尊重新開爐鑄劍,乃是大事,還請師尊賜名。”
被兩道殷切目光盯著,林長辭沉吟片刻,手指按在劍身,道:“便叫‘皎日’,如何?”
爣爣皎日,欻麗于天。
溫淮握緊劍柄,唇角翹起:“是!”
“皎日……”徐鳳簫品了品劍名,撫掌笑道:“皎日,丹霄,甚好甚好。”
溫淮把新劍左看右看,寶貝得很,隨意挽了一個劍花,只覺這柄劍尤其趁手,無一處不契合,再想起林容澄的那把劍,笑意更加明顯,難得有股孩子氣,就差拉著林長辭撒嬌賣乖。
他將劍換至左手,右手順勢摸上林長辭手腕,渡入靈力的同時,不忘頻頻看向大師兄。
徐鳳簫怎會看不懂其中趕客之意?他無奈地搖搖頭,暗道小師弟真是尾巴翹到天上去了。
林長辭抽出手拍了拍溫淮,道:“你去前面等為師。”
等溫淮含著笑意,提著新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后,林長辭把目光轉向徐鳳簫,示意他隨自己來。
二人出了鑄劍室,在院中站定,林長辭問:“來尋我何事?”
徐鳳簫登時正色起來,對林長辭躬身道:“弟子有一事想稟告,是……與魔尊有關的。”
林長辭頷首,聽他斟酌道:“魔尊逃竄之前,讓弟子給師尊帶一句話。弟子擔心是計,故遲遲沒有上報。如今修真界滿城風雨,弟子擔心隱瞞誤事。那日,魔尊說,他想與您定下十月初九,落仙山之約。”
林長辭眸子微瞇,思忖片刻,道:“落仙山?”
自古天傾西北,那一方的群山巍峨聳峙,人跡罕至,至多有些修士開辟洞府閉關。落仙山是其中一座仙山,山高千丈,相傳有神仙被貶謫于此,故以此命名。若有凡人進入,則會被謫仙請去做客,成為仙仆,再也回不了凡世。
神機宗離得遠,駕馭靈馬需七八日路程才能抵達。除了傳聞中的仙人,落仙山并無其他優點,魔尊約在那里,意欲何為?
可惜無人能告知答案,就連“落仙”的山名也隱隱蘊含著不祥。
林長辭心中微沉,面上卻并不顯,道:“此事我知曉了。”
徐鳳簫問:“師尊如何打算?若有計較,我等自當早做準備。”
林長辭仰頭看向天穹,往西之處,可見星辰漫天,燦爛密布。
他觀星不語,沉默了半晌,才道:“李尋仙歇息了么?若未歇息,請他到前面一敘。”
說罷,林長辭率先去了前屋。
溫淮早在屋內等著他了,好不容易等到腳步,還是兩人。
他心覺不對,抱劍起身,問道:“師尊,出了何事?”
林長辭擺手讓他坐下,道:“一會兒便知。”
李尋仙果然未曾歇息,因著白西棠始終沒回來,他暫且住在臥云山,時不時跟林長辭的弟子們學些術法劍招,雖然學得磕磕絆絆,好歹有人教了。
得知林長辭召見,他一撩衣擺便跑了上來。
“師伯召我有事?”
他眼巴巴地問。
最近幾日休息得好,偶爾也能見到婉菁,這小子把自己拾掇整齊不少,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面容清秀,一雙眼睛狡黠無比。少年人正是抽條的年紀,勁瘦如細竹,身量長高了一大截。
林長辭提筆,在宣紙上落下“落仙山”三字,遞到他面前。
“你不動用任何卜算法子,只仔細感受這三字,能辨吉兇否?”
李尋仙對這個要求不陌生,白西棠在時,也常用這種方法鍛煉他的感知,于是接過來仔細瞧了瞧。
師伯的字相當漂亮,瘦長凌厲,頓挫干凈,蘊含著無形的劍意。
李尋仙拿遠了些,試圖摒除劍意影響,在腦海里復寫了一遍,隨后閉起眼認真感悟。
幾息過后,他緩緩睜開眼,道:“厲。”
不是什么好去處,但若獲得卦辭指引,或許可以避開兇險。
林長辭又寫下“十月初九”幾個字,再度發問。
這次李尋仙的面色沉重了許多,搖頭道:“兇。”
林長辭看著這張兩紙,不知不覺陷入了沉思。
魔尊相約,若是吉才奇怪,但上天似乎在落仙山留了生路,只要找到對應的破局之法,未嘗不可全身而退。
赴約,需尋生機;失約,前路不明。
李尋仙小心地看著林長辭神色,問:“師伯,此地有什么問題嗎?”
林長辭反問:“你感知時,可有什么特殊的感覺?”
李尋仙撫了撫紙面,琢磨了一下,道:“有,但不算太強。只覺得像霧里看花,看不清楚太多,可霧那邊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吸引我過去。”
“可去?”
李尋仙遲疑道:“不去的話,或許會錯過答案。”
“什么答案?”溫淮挑眉問。
李尋仙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其實那日我沒說清,‘天道有缺’是天算的推演沒錯,但根據我自己的推算,后面應當還有四個字,只是不知曉是什么字。”
他怕林長辭責怪,又急忙解釋道:“師伯勿怪,我自己推算并沒有用天算,單用了師父教的幾種起法,怎么算都覺得缺少后半句。但弟子駑鈍,這些日子并沒有推出后半句到底是什么,故而,故而……”
林長辭如何不明白他的為難,頷首道:“本座知了。”
李尋仙埋頭,悄悄舒了一口氣。
師伯和師父的年紀分明大差不離,嚴肅起來可真叫人心里打鼓,還是師父好,脾氣總是特別好,不知師父何時才能回山?
注意到少年郎的不自在,林長辭看向徐鳳簫,徐鳳簫會意道:“天色已晚,弟子告退。李師弟可要與在下一同離開?”
李尋仙立刻自覺地起身:“師伯,弟子告退。”
徐鳳簫領著他出了掃花庭,二人氣息在夜色里漸漸消失。
溫淮將新劍系在腰間,走到林長辭身后,替他揉捏著肩膀。本該高興的一夜,因魔尊的話染上一絲風雨欲來的陰霾。
“一定要去么?”他低聲問。
其實無需多問,他早就知曉師尊會做出何等的選擇。
林長辭拿著“十月初九”看了一會兒,末了,闔上眸子道:“去。”
“可……”溫淮張了張嘴,到底把后面的話咽下去,轉而道:“既如此,我陪師尊一起赴約。”
林長辭微微搖頭,睜開眼睛,紅眸并無絲毫驚慌。
“雖是相約,卻并未只點名我一人前往。”他眉梢微挑,沉沉道:“或許這同盟,也該提前拉起來了。”
第102章 畫卷
盡管話這樣說,林長辭卻并未掉以輕心。
天蒙蒙亮,神機宗藏書閣就迎來了久違的造訪。
在浩如煙海的古舊典籍,童子幫他翻找了幾個時辰,終于從架子深處找出幾本落灰的典籍。
這些典籍大多是記載西北群山的傳聞故事、地理志及城志,里面夾雜數十或數百字關于落仙山的描述。
古往今來,能在那里定居的修士極少,遑論凡人,即便開鑿洞府,也多是些隱世不出之輩,能流傳出的信息自然如滄海之粟。
而這些記述里,又有多數提及的是修士耳熟能詳的謫仙傳說,除此外便其不算獨特的風光。
書堆從厚變薄,童子添了兩回燈油,林長辭才從倒數第三本書中找到了些額外的消息。書中說,落仙山下有過一兩個小城,但常年風雪,城中居民鮮少外出走動,后面再去時,怎么也找不到小城了,只找到一窩靈獸。
不知是因天寒地凍,筆者迷了路,還是小城居民乃靈獸化形。
這是本三百余年前的奇獸志怪小說,落款像是道號,或許作者還在世。林長辭下翻一頁,見后面竟有插圖。
待細看時,林長辭瞳孔一縮,翻書的手不由緊了幾分。
圖上是再尋常不過的山水圖,重山層疊,離得極遠,山頂云瀑如海奔瀉,流下千丈之高,待涌到畫面之前時,已盡數散去,僅余一棵霧中佇立的細瘦老松。
畫面留白極多,卻絲毫不顯寡淡,應當出自名家之手,即便不懂丹青的民眾看了,也能感受到撲面濕氣。
但令林長辭神情微變的不是畫上技法,而是畫中內容。
——他見過這張山水圖,就在歸海宮。
前世臨死前那段記憶,他著實很不愿回想,每次回想都宛如短暫的凌遲,叫他識海刺痛,心緒難平。可此時看著這張插圖,他不得不重新尋回記憶的匣子,揭起一角,去追溯蒙冤的源頭。
前世,林長辭領命探路,作為頭一個抵達歸海宮的修士,在確定主殿沒有魔修埋伏后,便走進了奢靡富麗的寢宮,也走進了半舊屏風后的內室。
昔日珠光寶氣的陳設被逃跑前的奴仆們偷竊搶奪,帶不走的便砸壞推倒,珍珠玉石滾落一地,內室里的東西大都已盡數損毀,一副衰敗之景。
混亂雜陳之中,唯一面白墻素雅,懸著一幅完好無損的山水圖。
不知為何,那一處在歸海宮末日般的境遇里保留了清凈,沒有臟污,也沒有毀壞,觀其周圍痕跡,似是放過一張桌案。
早有歸海宮流落出的奴仆稱,玉鏡臺被安置于魔尊寢宮墻面之上。
如今從殿外進來,并沒有看到其他鏡臺,唯有這面墻有些嫌疑。畫上并無玄機,也無封印,林長辭取下掛畫,見墻后有鑲嵌過一面圓形物件的痕跡。
他將手貼在凹痕里,催動靈力,倏忽魔氣迸發,青霜瞬間出鞘在手,卻沒有敵人。
林長辭轉身,只見內室情景無聲變化,方才糟亂的場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光輝柔,珠圍翠擁,蟒蛇盤踞于兩側玉柱之上,沖著不速之客吐出殷紅蛇信。
這定是寢宮損毀前的模樣!
意識到這一點,林長辭連忙回頭,見掛畫后的墻壁上果真嵌了一塊看不清的圓形之物。
這就是玉鏡臺么?他于欲定睛細看,周圍奢靡的景象卻一瞬消失。
重回現實,滿地糟亂與華美幻境成了對比,宛如一生一滅。
隨之而來的是流言中傷,被所有人覬覦的玉鏡臺換成掛畫,誰也不信他未曾從中動手腳,雖清白由心,卻毀于人言。
但現在——他定定地看著這一頁插圖,腦中思緒紛亂無比。
落仙山,原來這就是落仙山,巫真早有預謀,傳聞是真的,他定然從玉鏡臺預知了什么,所以才選擇詐死。
未來會發生何事?天算所算出的“天道有缺”又預示著什么浩劫?
莫非飛升之人漸少,正是因為“天道有缺”?若當真如此,巫真此番復生,是否已有了應對之策?
林長辭愈想愈是腦袋發疼,呼吸急促,一股腦涌入的問題仿佛一柄刀子,把腦海攪得綿綿鈍痛。
他閉了閉眼,吐納幾息,強迫自己定下神來。
不管如何,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即便是天道浩劫,也一定有生路留下。
他如是想著,等鈍痛消退,才繼續翻閱。
往后是講述靈獸的部分,與插圖并不相干,林長辭合起書卷,獨自在幽寂里默坐了一會兒。
燭火又暗了,童子放下正在整理的典籍,正要添第三回油,聽到響動,抬起頭,見林長辭從上方的書閣飛身而下。
童子拍去衣裳上的碎屑,迎上去道:“長老可還需要找書?”
林長辭搖頭,淡淡道:“這些足矣,這幾本書待會兒遣人送來臥云山,走之前找楊師姐領賞便是。”
聽到有賞,童子眼睛一亮,連忙應下。
臥云山。
掃花庭今日分外空寂,院中只有鳥鳴、竹葉沙沙與灑掃聲,溫淮有事外出,小弟子為林長辭端來藥湯。
林長辭喝了藥,坐在庭下賞了一會兒梨花飄飛,晌午后去了偏殿。
可憐林容澄身體還未大好,在偏殿日日盼,夜夜盼,盼的人總被師兄一個人霸占,見面次數屈指可數,尤是這兩日宗內忙著結盟會談,就更加難見。
微不可聞的腳步響起,還未進入殿中,已被殿內的人抱住了腰際。
“師父!”林容澄抬頭看他,癟著嘴委委屈屈控訴:“您都快三天沒來看我了。”
林長辭神色軟化,牽著少年的手往里走:“為師有要事在身,你這幾日可有好好練功?”
“自是有的。”林容澄抓緊他的手,生怕一松就把人放跑了:“說不準再過一月,就能突破金丹期了!”
“好。”林長辭摸摸他的腦袋,表揚道:“進步很大,為師甚是欣慰,有什么想要的么?”
進入屋內,林容澄特地把椅子搬到他面前,怕沾灰,還用袖子掃了掃。
他躊躇道:“住在這里不缺什么,師姐也很好,我……我想要師父陪著我。”
若要其他的還好辦,偏生是這個愿望,林長辭坐在上首,微微嘆氣道:“為師不日便要出門,恐不便帶你。”
“師父去哪里?”少年巴巴地扯著他的衣服,面色失落:“真的不能帶么?我不會添亂,也不會亂跑。”
林長辭無奈道:“非是不愿帶你,只是此行兇險,不適合你去。莫要擔心,快則半月便回。”
林容澄抿了抿唇,他向來知曉師父的脾氣,說了不帶,那就是如何費口舌也不會改變主意了。
他只得悶悶不樂道:“那我想與師父、師姐師兄他們一起吃頓餞別飯。”
他怕再被拒絕,急急握著林長辭的手,道:“只是一頓飯,應當可行的罷?我知道師父很忙,也知道師姐師兄最近很忙,前些天若華師姐來看我,說此去坎坷,不知何時才能重聚……”
少年說著說著,溫雅面容上多了幾分不舍:“我雖不能和大家同去同歸,卻也想好生話別。”
林長辭輕輕反握他的手:“你師姐自有分寸,倒是你,在山上也莫忘記修煉,鶴會留下來陪你。”
“不要。”林容澄忙道:“賀先生要保護師父,我在山上很安全。”
林長辭招來小弟子,要他去山下尋其他弟子商議宴席之事,順便給宗外的溫淮送了只靈鴿。
小弟子去了一個時辰,回來告知道:“稟長老,徐師兄不在宗內,若華師姐前日去了天知宗,楊師姐在核算今年山上事務的開銷,托弟子告罪,恕她無法前來……”
一番稟報下來,能參加宴席的弟子不過一手之數,林長辭想了想,道:“總歸事務繁忙,不能強求,待此間事了,再向你師姐她們討頓宴席罷。今日就師父陪你,如何?”
林容澄方才黯淡下去的眼睛又亮起:“好,師父陪我!”
傍晚時分,偏殿內擺酒開宴,溫淮從外面趕回來,踏著霜氣進了暖融屋內。
他手里提著一包東西,路過林容澄身邊時順手放下:“給。”
林容澄拆開一看,里面是些蜜餞、酥酪之類的零嘴,都是他愛吃的,忍不住翹起唇角,別別扭扭地說:“謝謝……師兄。”
溫淮哼笑一聲,在林長辭身邊留的位置坐下,問:“鶴師叔呢?”
“和婉菁她們隨后就到。”林長辭把下首的酒壺端走:“今日宴席人少,便把酒撤了罷。”
一炷香后,鶴帶著婉菁和李尋仙上來,五人正好坐滿一張小桌。
宴過三旬,掃花庭掌燈,屋內的光變得柔緩暖黃,林長辭在燭光中抬眸,恍然想起年初之時,他在邊陲遠山中也吃過一頓這樣的團圓飯。
快一年過去,稚嫩的眼神已經褪去,林容澄高了一個頭,眉目開始舒展。婉菁還有一年便能及笄,出落得顏色姝麗,隱約可見傾國之色。
就連當初最不起眼的李尋仙,也脫去瘦小的影子,挺拔清秀,像讀書人家的公子。
到底物是人非,他回了神機宗,白西棠錯付心意,而宴席上的少年們也長大了。
第103章 啟程
結盟會談后,其他宗門與世家中人并沒有立刻離開神機宗。
也因此,他們才探得了其他人不知道的消息——碧虛長老及其愛徒近來似乎要離宗。
什么時候離宗不好,偏偏是最近?這個節骨眼上,林長辭的一舉一動都會格外引人注意,有人暗地琢磨了一下,決定偷偷打聽其去向。更有甚者,已打點好了行李,只待時機一到便跟蹤上去。
是夜,臥云山。
“二師姐說,消息已經放出。”
溫淮合上門扇,彈指將籠中燭火熄滅:“的確如師尊預料,有些不大安分的已經有了小動作,屆時跟來的恐怕不在少數。”
月光從窗外傾瀉,落在地上,搖曳著花瀑的影子。
他的氣息靠近,林長辭往床榻里退了半尺,騰出一人身位。
“這般也好。”青年淡聲道:“他們想追根究底,便讓他們跟著。”
人總會相信親眼所見的東西,雖說事以密成,也須知流言傷人,前世之事讓他不會再將自身置于孤證的境地。
是陽謀,亦是人心。
身邊微微下陷,溫淮褪去外袍爬了上來,將頭冠取下,頭發散了滿肩。
“明日就要啟程,師尊早些歇息才是。”他掀開薄被,把自己裹了進去,只留一雙凌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打坐的人。
闔眸修煉的人似有所察,鳳眸微睜,俯視他道:“今日不修煉?”
溫淮搖頭。
他只露眼睛時,顯得額外乖巧幾分,所有鋒芒全部藏起來,給了人好揉的錯覺。
林長辭順勢替他往下拉被子,以免呼吸不暢:“怎的突然懈怠了?”
溫淮的下半張臉露出來,將面前的手指咬住,玩了一會兒后,伸出長臂攬住林長辭的腰身,懶懶道:“這兩日處理宗門要務,又替五師姐跑了一次腿。離開宗門地界半天,忽然收到師尊的靈鴿,這不,辦完事就趕回來了。”
林長辭見他眸底的確含著淺淺的倦乏,便放下手,輕輕捋順他鬢邊的亂發。
“既如此,便好好休息。”
溫淮唇角滿足地翹起,捉住林長辭的手,主動把臉貼在他微涼的掌心,蹭了蹭就不再動彈。
半晌,床上人的呼吸勻凈起來,林長辭以為他睡著了,正要悄悄抽手,手腕上那只手緊了緊。
溫淮再度睜開眼,也不知方才究竟睡沒睡著,似乎在思考什么。
“說起來,師尊此番果真要帶上李尋仙?”他雙眸一瞇,道:“他根基太淺,雖有辨認吉兇之能,對魔尊卻不一定起效。”
林長辭道:“天算既已啟示,帶上也無妨。再則,他亦渴求知道‘天道有缺’的下半句究竟是什么,若是不帶,我才要擔心他劍走偏鋒。”
他摸了摸溫淮的頭發,探身解下床帳,把月光攔在了紗帳外:“睡吧。”
溫淮卻不睡了,支起身子環住林長辭的肩,追著討了一個吻。
柔軟的唇貼著下巴,吻至耳側,似有若無地擦過喉結,再一點點往下挪去。
他分明有手,卻一手撐著床榻,一手握住半邊清瘦肩頭,以牙齒輕咬,扯開了衣襟。
舔舐似的吻弄得林長辭酥麻發癢,微顫著傾了身,任黑發垂落下方之人的臉頰邊。
半邊腦袋探入里衣,被溫暖的氣息包裹起來,唇舌追逐著線條起伏,在肌膚上留下戰栗的痕跡。
黑暗里一切感受都被無休止地放大,林長辭呼吸微急,將作亂的腦袋按住,低聲道:“明日還要趕路,別鬧了。”
察覺懷中人還要繼續,他語氣多了一絲抱怨:“這幾日莫非虧待了你不曾?”
溫淮恢復后,纏著他胡鬧過不止一回,隔兩三日便要討一次債。而且胃口越來越大,隱隱有過火的趨勢。
“嘶。”
話音未落,他被咬了一口。
唇瓣在齒痕上反復摩挲,又愛又憐,如同安撫,可這般纏綿的安撫卻更叫人難捱。
林長辭臉上發燙,抿唇把人從衣裳里揪出來,語氣已是有了惱意:“要鬧等回來再鬧,現在,閉眼。”
溫淮得了便宜,乖乖縮進被子里,臉色看不清楚,那雙眼睛倒是亮得很,隱隱含著笑。
“好,回來再鬧。”
他握著林長辭的手,一根一根扣入指縫,“師尊說的,我記下了。”
……
旦日,一行人于清晨出發。
因著有意讓消息散出去,林長辭等人出行特地選了宗門的馬車,有意無意地從小路經過。雖然只乘坐了山門到山下驛站的一小段路,也足以讓有心人窺見門徽。
待到正式上了路,撤去門徽的馬車后面牢牢跟了幾只小尾巴。
察覺到這一點,林長辭斂眸,心中未免冷笑,比起前世,這些人的想法當真是毫無進步可言。
車駕搖搖晃晃往西駛去,路上沒有遇到太多波折,到第八日時,覆雪的遠山已遙遙可見。
這次出動了兩駕馬車,前車作為掩護,與后面的馬車離了約有三里。后車更為寬敞,蓋了毛氈,燒著暖爐,林長辭偶爾和溫淮低聲交談,李尋仙被暖意熏得昏昏欲睡,哪怕途徑顛簸也絲毫不影響他的困意。
前車安置著徐鳳簫與另一位師妹,兩人輪流探路,確保不會中伏。
望山跑死馬,馬車眼看著快駛到雪山腳下,實際卻還離著百里。徐鳳簫飛身回來,告知林長辭前方十幾里外有座村落,商議過后,決定今夜在村中留宿。
但在離村落五里外的地方,有人奄奄一息地倒在路中,攔住他們的去路。
打前鋒的馬車停下,徐鳳簫謹慎地提著劍下去,將人翻過來一看,發現此人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他渾身瘦骨嶙峋,衣衫臟得沒法看,污血涂遍了整張臉,嘴唇青白,就這樣躺在路中央,也不知道死了沒。
徐鳳簫探了探鼻息,察覺他還有些呼吸,便渡入靈氣,護住微弱的心脈。
“師兄,出了何事?”
車簾一掀,師妹從馬車上下來,看見地上的小孩,驚道:“哪里來的人?莫非是村中跑出來的?”
沒等徐鳳簫回答,那孩子眼皮微動,像聽見了什么關鍵字,猛地抓住他的手臂。
青白的嘴唇蠕動,發出一兩句低若蚊吶的聲音:“別去!別去村子……有,魔……”
他還沒說完,就像用盡了力氣,腦袋深深垂下。
徐鳳簫連忙把孩子遞給師妹:“丹桂,你快看看他還有救么?”
丹桂把他抬上了馬車,她平日在靈草園任職,也算通曉醫理,翻開小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把過脈,道:“只是受傷后挨餓受凍了一陣子,不算太麻煩。”
她把小孩抬上前面的空馬車,點起火爐,施了幾針,待孩子吐出淤血,便給他喂了點熱茶,再輔以藥丸,穩住了他的傷情。
不過多時,后面的馬車趕了上來,見他們的車駕停在前面,溫淮主動去問發生了何事。
很快,他回來答道:“大師兄他們救了個孩子。”
林長辭奇道:“孩子?”
一路坦途,偏生在山腳受了阻。
他心頭覺得怪異,既擔心是魔尊伏兵,又怕果真一條人命,思忖片刻,依舊下了馬車:“帶我去看看。”
外面霜寒甚嚴,飄起了小雪。溫淮為他裹上大氅,剛牽起手,李尋仙也躥了下來,假裝什么都沒看到,跟他們一起去前面的馬車看稀奇。
“怎么回事?”
徐鳳簫見他來了,撩起車簾道:“師尊,這孩子是方才在路上撿的,受了些傷。我聽他說別去村子,似乎不太平,想等他醒來問個清楚。”
林長辭被扶著進了車廂,他坐在前方,素白的手指在小孩腕上一搭,凝眉道:“經脈里有少許魔氣。”
“是魔尊?”丹桂緊張地問。
徐鳳簫也探了探,道:“非也,魔氣沒有霸道到那個程度,應當是普通魔修。”
這樣偏遠的地方也有魔修涉足——魔尊多半來過了。
想到這一點,幾人的神情都不由凝重幾分,就在這時,躺著的人醒了。
他在幾人的注視下悠悠睜開眼,立刻被逼仄空間里的幾個陌生人嚇了一跳。
“你,你們……”他情不自禁地縮了縮。
“別怕,我等不是壞人。”丹桂安慰他道:“你怎會在路上暈倒,又提醒我們不能進村,可以說說原因么?”
她長得面善,嗓音沉穩,身上草藥味帶著天然的親和氣息,孩子怯怯看了幾眼,鼓起勇氣搭腔道:“村里,有魔修,他們殺了好多人家!我,我昨天才逃出來,你們不要去!”
說著,他擦了擦臉上污血,著急沖幾人磕頭道:“幾位,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請趕快離開吧。”
這孩子看起來不過五六歲的年紀,口齒還算清晰,李尋仙見他可憐,扶起他道:“小弟弟,你莫慌,我等是修士,專門除魔衛道。魔修來你們村里多久了?他們有幾個人?住在村子何處?”
小孩一下回答不了這么多問題,著急地比劃道:“好多天了,他們從山上下來,全是山里生出來的,每天都有!你們快逃吧,不要跟他們打,他們還有會笑的妖怪幫忙!”
會笑的妖怪,莫非是笑靨奴?
林長辭和溫淮對視一眼,隨后按上了劍柄。
看來這村子是非去一趟不可了。
第104章 訛獸
村外。
這是一座有百余戶人家的大村子,雖坐落在群山腳下,依舊不與其相接。立于官路遠眺望去,唯見亂云千疊,蒼山負雪。
天色陰陰,飄綿小雪漸落大了些。
路上泥濘得很,摻了霜氣的風呼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
林長辭設了一道靈力屏障,把霜風隔絕在外,繼續看著手中書卷。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越是接近村子,越是聞到一股濃濃的腐敗味。
并非尸體腐爛后的難聞惡臭,更像有物什發霉后被悶在某處,不見天日,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滯澀之味。但越是往北便越是干燥,一路上莊稼苗都難見幾株,怎會發霉?
馬車在村前的一棵枯樹邊停下,溫淮跳下車,走到前面的馬車敲了敲窗棱:“師兄,走一遭?”
話音未落,徐鳳簫已出現在車轅上。
他望了望村子,又看看后方,試圖把溫淮按回去:“你出來探路,誰保護師尊?你先回去,我一人足矣。”
“咳,正是師尊把我攆下來的。”溫淮不自在地瞟了眼后邊,眼神飄忽,隨即對車內的李尋仙道:“李師弟,師尊方才喚你過去。”
“啊?我嗎?”李尋仙從窗口探出頭。
他正陪著小孩說話,還送出了身上的干糧,聽說林長辭召見,不敢怠慢,跟徐鳳簫一起下了馬車。
落地時,他凍得哆嗦了一下,道:“真冷。”
不愧是雪山腳下,比中土的冬天冷多了,真不敢想那些住在這里的人是怎么熬下來的。
他小跑幾步,躥上后方的馬車,鉆進去就問:“師伯,您叫我?”
“嗯。”林長辭面色淡淡,把一卷書遞給他,指著上面的某一頁道:“你看看這個。”
李尋仙接過書卷,看向他指的位置。
翻到的這頁繪了插圖,圖上畫著幾只兔子,不,應當說是像兔子的某種小獸。它們毛發潔白,或蹲或藏,在山石與草叢里嬉戲,有一兩只盯著畫外的人,做出像是捂嘴的動作。
與尋常兔子不同的是,它們面容稍顯奇特,面中較平,眼睛細長,第一眼看上去就叫人心里不舒服。
“這……”李尋仙遲疑地問:“這不是兔子吧?”
他偷偷看了眼書卷名,《山海奇獸志怪錄》,嗯,不像林師伯愛看的書。
林長辭道:“的確不是白兔。你在白家,可見過它們?”
這個問題讓李尋仙有幾分詫異,但他仔細回想了一下,竟還真有印象:“見過幾只,但都長得很普通,沒有這么奇怪。”
他指著圖上的兔子道:“它們沒有尾巴,我見過的長著尾巴,也十分溫順可愛。”
林長辭眉間慮色并未因這話輕松幾分,聽他又補充道:“對了,師父說過,我若是想吃,可以捉去烤了。假如是奇獸,師父應當不會如此輕慢吧?”
“是奇獸。”林長辭捧著暖爐輕聲道:“但因稀而奇,還是因其他而奇,便不好說了。”
李尋仙覺得他這話意味深長。
不過認真想想,師伯說的也對。師父家中是世家大族,傳承千年,那得是何等的底蘊深厚,散養一些奇珍異獸也沒甚么奇怪,是他少見多怪了。
于是他低下頭,又周詳地觀察了畫上奇獸,好奇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和尋常家禽相似的奇獸,師伯,它到底是什么東西啊?”
林長辭接過書卷,本想回答他的問題,目光卻久久停在一處,好似神思已去了別的地方。
李尋仙耐心等待片刻,他才回過神來,語氣有幾分慎重:“訛獸。”
傳聞中,此獸面容姣好,身形如兔,能說會道,善于欺騙人心。
他帶著藏書閣借出來的幾本書,本是想再看看與落仙山相關的資料,不曾想竟發現了此獸。
一旦知曉訛獸的存在,往日白家那些疑點重重、奇怪獨特的舉動便如撥云見日,迷障盡散。
在白家,白兔紋樣幾乎無處不在,內山影壁、吉服大帶及草叢中隨處可見的白團子……白家竟養了滿山訛獸?
林長辭握著書卷的手一緊,忽然想到了什么。
白家的手或許比他預料的更長,其他出現過白兔的地方,是否同樣有過他們的手筆?比如說,搖金渡后山中的那只尸變的兔子軀殼。
他終于知曉當時靈光一現卻被打斷的時候,他想到什么了。那時他已有猜測,但訛獸千百年未曾出現,已成上古傳說,誰也沒想到它會在某個家族中靜靜繁衍,他更是因為對白西棠的信任,不敢妄下定論,錯失了提前知曉真相的時機。
白家比他想的膽大,卻也更謹慎。他們敢堂而皇之地將訛獸用作圖騰,散養在內山,卻又放了許多白兔以混淆視線,縱使往上古妖獸的方向猜測,也會被尋常白兔迷惑,玩了一出燈下黑。
可是,白家養那么多訛獸,究竟有何目的?放任訛獸吃掉死尸,又想養出什么東西來?
凝眉思索間,他聽見李尋仙驚奇的聲音:“訛獸?傳說中吃了不能說真話的妖怪?”
他慶幸地拍拍胸口,松口氣道:“幸好我沒有真的捉來烤了,師父怎么也不告訴我,差點就不能說真話了!世上竟真有這種妖獸存在,我還是頭一回見呢。”
他沒意識到自己曾與危險擦肩而過,猶自好奇訛獸的特別。
這時,兩道氣息由遠及近地回來了。
“師尊。”
溫淮的腳步停在馬車外,稟報道:“村中魔修已被我和大師兄清理干凈,可要現在進村?”
林長辭撩開車簾,端詳了一下外面的人。溫淮形容尚好,鬢發未亂,衣衫整齊,多半應對得極為輕松。
傍晚時分,兩輛馬車一前一后駛入了村中。
風里飄揚著淡淡的血腥味,飄綿小雪也掩蓋不住。馬車甫一出現,便有村民扶老攜幼而來,急急忙忙沖著這方下拜。
“多謝恩人!多謝恩人!”
他們擋住了去路,徐鳳簫騎著靈馬道:“不必謝我等,要謝便謝我等師尊罷。”
他親自去了后面的馬車,扶著林長辭下來,眾人一看,忙又是感恩,又是叩謝。
但他們還沒跪下去,便被靈力托住了。
林長辭渾身裹在大氅里,往四周環顧幾息,問道:“為何村中皆是殘魂?”
村民們面上發愣,聽不懂殘魂二字,后面下來的李尋仙主動道:“你們村里死的人是不是被做了什么法,連個齊整的魂魄都沒留下來?”
這下有人聽懂了,立刻義憤填膺道:“仙人真是神機妙算!那兇煞殺了我妹夫,還把他放進一口大缸放血,放著放著,大缸里就冒出青色的火……”
說著,他揩了揩眼淚:“可憐我那妹夫,被他們燒了個干凈,連完整的尸身都沒有!”
李尋仙聽得咂舌,皺眉道:“好狠毒的手段。”
林長辭靜靜地聽著,隨后抬手一指,問:“你所說的大缸,可是在那個方向?”
這人道:“對對,就是那里!恩人怎的知曉?難道說,邪祟還未除盡?”
村民們驟然變色,驚懼地往這邊挪了幾步,生怕有什么兇煞再殺出來。
林長辭淡淡道:“我去看看。”
魔修雖許多嗜殺之輩,面對凡人,倒不至于閑心大發,連魂魄都一個個撕扯干凈,其中必定有異。
幾人護著林長辭往那個方向而去,村民們唯唯諾諾跟在背后,彼此目光中透露出不安。
那里是村中唯一的鐵匠鋪,昔日燒煉鐵水的大缸空蕩蕩,愈是靠近,愈能聞見濃烈的腥臭。
林長辭似未聞見難聞的味道,徑直繞過大缸,進了窄小的屋內。
一地鐵屑被踩得咯吱作響,此處殘魂最多,林長辭召出魂絲,與此同時,青霜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腰間護主。
銀白光芒出現時,屋內的人仰頭便見到十幾個殘魂擠在一處,因被撕扯得太碎,已看不出猙獰的死相,也分不清誰是誰的一部分,混混沌沌絞成了一團。
屋外的村民們看不真切,卻也看到什么東西在林長辭手里顯了形,驚得瞠目結舌,直呼神仙。
魂絲捕捉了一縷殘魂,送到林長辭跟前,他手指撥弄幾下,紅眸中滿是冷肅。
這些魂魄不是被煉了什么邪器,而是被人吸收了。只因魂魄強度參差不齊,又多是凡人,才留下如此多的雜質。
他傳音問溫淮:“你們進村的時候,有多少魔修?”
“六個。”溫淮道:“村里死了四個,逃了一個被大師兄殺了,還有一個本就是死的。這群人實力很弱,至多筑基。”
他們修為如此淺薄,根本用不上殘魂,必定是去供奉給了別人。
——巫真?還是誰?
如果供奉巫真,為何他本人不親自來抽取,而是驅使這些修為劣等的魔修?更別提這些魔修從山中冒出來,每天都來村子也沒殺掉幾戶,其中還有死的。
林長辭福至心靈,回頭望向最初搭腔的村民:“你的妹夫是從家中被擄掠的么?”
“是……是啊。”他道。
“擄掠他的魔修有幾人?用了什么手段將他擄掠出來?”
他們一問一答,李尋仙退出屋子,在附近轉悠起來。他自從進了村子就不大舒服,左看右看,見村民們不約而同地回避了視線,心里犯起嘀咕。
看起來怎么像心里有鬼的樣子?難道魔修跟這個村子本身有點干系?
他眼珠微轉,轉身回了馬車。
小孩還在車上坐著,見他上來沒太緊張,只是一臉害怕。
“恩人……”
李尋仙道:“嗯,你怎么不下去?”
小孩絞著衣擺道:“我……我怕魔修。”
“魔修已經被殺干凈了。”李尋仙問他:“我看村里的人都來了,你有親人在里頭嗎?”
小孩聞言,便想扒著車窗看一看,但手剛抬起來,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抬頭,怯生生勸說道:“恩人,你們快走吧,不要在村子里多留,晚上還會有魔修的。”
“真的嗎?”李尋仙看他的樣子,似乎知道點什么,循循善誘道:“魔修從哪來?山里?還是……”
他壓低聲音,詐道:“村里?”
小孩嚇了一跳,問:“你!你怎么知道!”
第105章 夜行
李尋仙也沒想到,隨便一詐就獲得了真相。
他趕緊輕咳兩聲,緩住表情,不讓小孩發現自己的驚訝,似模似樣道:“我們修士,自然有修士的辦法。”
小孩還做不到像大人一樣收斂好自己的情緒,瞧著有幾分惶恐,于是李尋仙繼續嚇唬他:“你們不說,我們也知道。但如果你老實說清楚,我師伯也不是冷酷無情的人。”
到底是個孩子,猶豫不過半晌,便在李尋仙刻意不語中敗下陣來。
他小聲道:“村里從前不是這樣的……叔叔伯伯都很好,但是有天來了群奇怪的人。來的那天夜里,有的叔叔不見了。”
李尋仙等他繼續說,不想他說了幾句就沉默了,欲言又止地看著自己。
“后來呢?”李尋仙問。
小孩囁嚅道:“后來……我不能說了,他們會殺了我娘的。”
李尋仙拍拍胸脯,保證道:“有我師伯在,不會有事的。修士生來就會除魔衛道,你知道為什么我們會來這里嗎?正是因為上天指引!”
他抬手指了指天,繼續忽悠道:“魔修算什么?它能逃得過天的眼睛嗎?”
小孩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小心翼翼抬頭看了看天,最終起身下了車。
“誒?等等我。”
李尋仙沒料到他直接離開,連忙跟著他一起下去。
“堂伯伯。”
小孩脆生生開口喊道。
眾人轉頭一看,見車上下來個眼熟的小孩。
他臉上已經被擦得很干凈了,怯生生地喊道:“堂伯伯,這幾位恩人救了我。”
“小山!”很快,人群里有個老婦人沖上來抱住他,哭道:“我的小山,你怎么樣!”
她拉起孩子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幾眼,又緊緊把人抱住:“你叔叔說你自己跑了,你怎么這么傻?”
孩子看到她,眼中也盈了淚,回抱道:“娘,我無事,恩人不但救了我,還給我吃了靈丹。你瞧,我現在可好了。”
他娘不斷摸著他的頭,看著林長辭等人顫聲道:“這些……這些仙人,是你請來的?”
小孩點頭,道:“幾位恩人怕我再被魔修所傷,就來了村子除魔。”
他的出現讓村民們面面相覷,被喚作“堂伯伯”的村民,正是被林長辭不斷盤問的人。
他擦了擦額角并不存在的冷汗,拱手道:“真是太勞煩幾位恩人了,村中情況還好,恐耽誤幾位行程。不知幾位恩人準備往何處去?”
“自是去山中。”
林長辭觀察著他們的神色,緩緩吐出后半句:“正巧,替你們尋尋魔修的源頭。”
那人不出所料,面色僵了一下,道:“何必如此勞動恩人?每年這幾月都有大雪封路,上山恐怕極難,不若在村中留下,讓我等款待一番,開了春再上山?在下季文,若是恩人不嫌棄,可住我家中。”
村民們緊張地看著林長辭,生怕他拒絕。
青年紅眸一掃,淡淡道:“也好。”
竟然意外地順利?沒想到他這么好說話,村民們暗地松了口氣,連忙和季文張羅著騰出最好的屋子給幾位。
季文安排好地方,似是無意看了看小孩,小孩瑟縮了一下。
李尋仙從旁邊路過,順手把小孩的手牽住,溫和道:“我見與你有幾分投緣,要不要過來,我教你幾招簡單的防身招式?”
本有幾個村民慢慢圍了過去,見李尋仙拉著小孩,彼此眼神交流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各做各事了。
小孩急忙跟上李尋仙,回頭對他娘道:“娘親,我跟恩人一起,不用擔心我。”
村民給林長辭等人留的屋子正好在村頭,四五間排屋,還帶了一個小院,可以稱得上寬裕。到底雪天寒氣太重,林長辭略有些頭疼,早早進了屋子歇息,溫淮取了副藥在爐上熬煮,順便和丹桂師姐將今夜要住的屋子收拾齊整。
為了讓有些人別起不該有的心思,徐鳳簫雙指夾符,在村中似模似樣地晃了一圈,看得村民又畏又敬。
不曉得他在驅什么,只知道恩人手段厲害,邪祟定然紛紛退避了。
夜色漸漸籠罩住這座偏遠的古村,魔修的尸體與血污已被清理干凈,徐鳳簫回了村頭小院,村民們也不敢多逗留,各自回了家,開始閉門不出。
小院的燭火在雪里飄搖,明滅不定。
丹桂替靈馬卸了嘴籠,聽見徐鳳簫的腳步聲,轉頭道:“師兄,陣法已布好。”
“嗯,那孩子呢?”
“那間。”丹桂指了指其中一間屋子:“李師弟在套話呢。”
她摸摸馬脖子,靈馬乖順地蹭了蹭她的臉,任她牽去馬廄。這時,林長辭的屋子“吱呀”一聲開門,溫淮走了出來。
“今夜上山?”
徐鳳簫對他無聲地做出嘴型。
出乎意料的,溫淮搖了搖頭。
他微微勾起嘴唇,傳音道:“有人會替我們上山的。”
……
夜半三更,雪落得愈發大了,幾乎看不見五步之外的動靜。
偏生這樣一個風雪夜,好幾人不惜多添幾勺燈油,也要提著燈籠偷偷離開家門。
薄襖拼成的披風在夜里飄飛,像一列影影憧憧的鬼魂,飄忽著沒入黑暗里。
他們寂靜無聲地行了一陣,有人忍不住打破寂靜。
“大哥,我心里還是不踏實。”走在中間的男人壓低聲音:“恩人們個個都有神仙手段,就算睡了,可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留一只眼睛在我們身上?萬一暴露咋辦啊?”
前面的男人回頭,面色不虞道:“咱們都出村了,你說咋辦?莫非你想回去不成?”
觀其長相,正是白日里和林長辭搭話的季文。
燈籠險些被風雪撲滅,中間的男人連忙護住燭火,道:“我……我就說說,回去,唉,這也不成啊。”
看其他幾人做賊似的心虛,季文怕離了心,寬慰道:“怕啥,我們只是去提個醒,可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再說了……”
他加重語氣道:“誰家沒有一兩個人誤入歧途?阿樂他們只是生病了,過陣子一定會好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沒有人再敢退縮,于是繼續默默前進。
跋涉了一個多時辰,差點在風雪里凍僵時,前面的人搓了搓手,停在一處山包前:“到了。”
所有人精神一振,放了燈籠,上來齊心協力搬走山包前的一塊石板,很快,黑漆漆的洞口露了出來。
濃烈的腐壞腥氣從里面沖出,為首的季文險些吐出來。
這才幾日過去,里面又變了樣。他臉色難看地捂住口鼻,提著籃子走進去。
“賢侄?”他喊道:“賢侄,我來看你了。”
過了一會兒,里面傳來像是低吼的回響。
聽到這個聲音,季文勉強放下心,回頭招了招手,后面的人跟著進來,取出懷里的火把桿點燃。
他們挨挨擠擠地走在只容一人通過的陰冷小路上,時不時踩到些丟棄的碎骨肉、血塊和死蝙蝠。
這樣冷而干燥的天氣,死物雖腐壞不快,卻也不斷變化,醞釀出難聞的腥臭。
待行至山洞盡頭,眼前驟然寬廣起來。約十余尺寬的地方擠了七八個人,每人都臉色萎靡,蒼白不似常人,他們蹲在地上,眼珠血紅地盯著來人,手上似乎系著麻繩,被穿螞蚱一般連在一起。
和這群人對視的時候,季文說不怕是假的,但他還是強撐著膽子,把籃子放在其中一人面前。
“賢侄,舅舅來給你送飯了。”他一邊揭開籃子上的白布,一邊小心囑咐道:“村子里昨日來了幾個仙人,你們這幾日千萬莫要再跑出來,等他們走了,我再來給你們送飯。”
被他喚作“賢侄”的高大男人沖他齜了齜牙,犬齒鋒利,活似某種野獸。他興奮地盯著季文的脖頸,隨著白布揭開,立刻被籃子里的血腥味勾去了注意。
香氣撲鼻的食物就在眼前,手被系得極緊,掙脫不開,他便毫無形象地跪趴下去,張大了嘴撕咬,狼吞虎咽地享用起生肉。
見他被食物暫時安撫住,其他人也紛紛放下籃子,找到自己家的那位喂食。
季文一面看,一面不住嘆氣。昔日能干的賢侄變成這般模樣,說不惋惜是假的。
都怪那群怪里怪氣的人,村中人好心好意地招待他們,他們反倒把村子里的青壯年都蠱惑得昏了頭,為了錢財和婆娘不惜賣命,結果被作踐成這樣。
“吃吧,吃吧。”他情不自禁低聲道:“吃完就好了,吃完你們就能醒了,等你病好,舅舅就帶你回家。”
地上的人囫圇吞棗吃完,看著空蕩蕩的籃子,呆滯片刻,一字一頓沙啞地喊:“舅……舅。”
季文擦了擦眼淚,欣慰道:“誒,舅舅在這呢。”
侄子轉動腦袋,歪頭看他:“舅舅?”
他糟糟懵懵的神情叫季文心疼,連聲道:“舅舅在這,在這呢。”
侄子緩緩朝他爬去,看似可憐狼狽,接近的一瞬間,鋒芒陡現!
黑影以幾乎看不清的速度撲上來,腥臭的牙齒劃過脖頸,拉出一條長長的傷痕。
季文來不及反應,只覺渾身寒毛乍起,心跳停了一瞬,僵直在原地無法動彈。
吾命休矣!
正當他腦海中閃過這句話時,破空聲響起,黑影撲殺的動作驟然頓住,直直地跌落在面前。
偷襲不成的侄子躺在地上,憤恨哀嚎著打了幾個滾,不知何時弄斷的麻繩纏在他身上,緊緊束縛住他的行動。近乎黑色的血淌了滿地,新鮮的血氣吸引過來了其他怪物。
又是幾道破空聲響起,將這些怪物輕而易舉地釘在原地,給了所有人撤離的時間。
當他們連滾帶爬地跑進狹道時,一人從狹道中緩步而出,極強的氣勢逼得人步步后退,被迫退回洞里。
“原是這般?”
來人輕聲說。
他微微低了頭,紅眸垂下,俯視著在場的人,清冷面容一半隱沒在暗色里,看不清是憂是怒,宛如無悲無喜的神祗。
數道劍氣在他身后浮現,感受到滅頂之災,怪物們畏懼起來,連地上血肉也來不及再吃,一個勁地往后躲。
“且慢。”又一人從他背后走出:“我來便是,無需臟了師尊的手。”
說著,這人拔出長劍,金色靈力在洞中流轉,照亮怪物們驚恐的眼眸。
千鈞一發之際,季文撲到林長辭的腳下,大喊道:“劍下留人!”
他咬牙道:“恩人,他們……他們不是怪物,是我們的血親啊!”
第106章 上山
劍光停了一拍,似乎在等季文解釋。
冰涼的風從狹道灌入,吹得人后心發冷。
劫后余生,季文尚且心有余悸,可看著滿洞瑟縮的怪物,驚慌的同村人,以及持劍而來的恩人,他擦去額頭冷汗,忽然落下淚來。
“村里頭原先不是這樣的……”
季家村在雪山腳下生活綿延已有幾百年,這里山路崎嶇,又兼偏僻,村民們甚少出行,靠著打獵和偶爾經過的行商過日子,倒也平和順遂。
可十余日前,一群不速之客將平和打破了。
他們穿著面料奇特的輕薄衣服,手臂系著黑紗,在冰天雪地里來去自如。為首的人進了村,請求村民幫忙救救同行者。
被救的人長袍罩住全身,面容也陷在暗色里,看不清長相,露出的下頜極其濃麗,鼻若懸膽,唇若涂脂,天然一副好相貌。可這樣驚人的臉,卻爬了兩道猙獰的裂痕。
叫看過的人都倒吸一口氣,裂痕沒有流血,血肉烏黑,仿若兩道蜿蜒長蟲,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
“多謝你們救我。”
被異樣的目光盯著,傷者仍然十分平靜,嗓音略啞。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村醫心道他還沒給這人用藥,這人就醒了,哪里是他救的,“諸位這是從何處來?”
奇怪的是,同行者沒有一個回答他,依舊是傷者開口:“南越。”
村醫驚訝道:“大老遠來這兒?這兒可什么都沒有。”
傷者笑了笑不說話,等村醫幫忙煎好了同行者提供的草藥,他才再度開口:“我不會在山下停留太久,你有什么愿望么?”
“什么意思?”村醫道:“你要報答我?不必不必,太客氣了。”
“我必須要滿足你的愿望。”那人腦袋動了一下,轉向某個方向,彎唇道:“嗯……我知道了,你想要你娘的病消失。”
村醫大驚,不明白他為什么知道自家老娘得了病,卻一刻鐘后看見重病沉疴的老娘主動來了前院,好似感覺不到病痛,神情木然地對傷者行禮。
小村子中,向來是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瞞不住別人,于是第二天傷者住的院子人滿為患。
他們挨挨擠擠在院落中朝拜,請傷者施法的時候,傷者只說了一句話。
“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他指了指山,“若有愿望,就在山下呼喚吧,我會聽見的。”
隨后,這群外來人就消失在院中。
幾乎所有村民都以為此人是山神顯靈,急急忙忙把行禮一收拾,帶上一兩只牲口作為獻祭,跋涉數個時辰抵達山腳,祈求山神回應愿望。
“他們沒有回來?”林長辭問。
季文苦笑著搖頭:“回來了,但回來的,不止是活人。”
第二日,一家婦人浣洗衣服時,見三四人順河水漂來,叫人打撈起來一看,立刻駭然震動——這些幾人正是先前去供奉的人。
若是全部死了,倒也算界限分明,可半天后,其他失蹤的人全部回來了,言行與平日無異,問及此事,只說那人會幫他們實現愿望。當晚,他們中有人便發了狂,襲擊村民,還聯合前幾日的外來者襲擊村民。
從那晚起,普通村民也偶爾會出現發狂病癥,偏偏有人事后清醒過來,神志如常,村中自此陷入某種混亂的境地。
而沒有清醒的人被家人們關在此處,希冀著他們盡早清醒。一個村的人誰不是沾點親帶點故,加之無法預料誰會發狂,只能默默吞下這口氣。
村民將發狂的人送來山洞,清醒就帶回去,已是這些日子心照不宣的行動。
聽完前情,林長辭掐訣,看著洞中飄飄忽忽的魔氣道:“凡人若墮入魔道,意志多半已崩潰,怎會清醒?”
季文嘆氣道:“恩人此話不假,但清醒的人沒有什么特別征兆,沒法分辨。不瞞恩人說,我前幾日也發過狂。”
林長辭詫異地挑了挑眉,指尖按在他的命宮,從中窺見了一株枯萎的魔種。
季文感覺腦海一痛,眼前模糊了一下,再清晰時,又沒察覺有什么異常,驚訝地摸著眉心道:“這是做了什么?”
林長辭翻過手指,指尖縈繞著一寸黑氣。
“這是魔修種的魔氣。”他看向溫淮,話卻是對季文說的:“凡人未曾入道,經脈狹窄,若種入魔氣,則能在極其短的時間內生根發芽,為其所用。”
溫淮皺眉,拉過他的手,把黑氣拂開,道:“如此猖獗,莫非巫真已窮途末路?”
季文呆了一下,旋即一陣后怕,后心冒出冷汗。
他懷著微渺的希冀問林長辭:“恩人,我侄兒他們……也能變回來么?”
林長辭沉默地看著他。
季文心中咯噔一聲,仰著腦袋一錯不錯地看著他,語氣近乎懇求:“恩人,他們只是病了,過一陣就會好的,對嗎?”
見林長辭仍舊不語,季文的心直直墜入了冰窟,纏著手去抓林長辭衣擺。
溫淮上前半步,以劍鞘委婉隔開,道:“若有救,師尊自然會救。”
二人都看得出來,這些人神志崩潰,沒有清醒的那一天了。
“可、可是……”季文心懷僥幸道:“咱們都變回來了啊!”
他急得聲音都顫抖起來:“怎么會變不回來呢?侄兒他沒有做過壞事,待人也好,神仙不是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嗎?”
林長辭微微嘆息一聲,道:“他們回不來,因為,他們的魂已經散了。”
他目之所及,軀殼空空蕩蕩,只剩一點嗜殺的本能,沒有魂魄,一個也沒有。
“不可能,你騙我們!”旁邊村民起身大喊。
他實在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自家大兒在山洞過得好好的,就等著變回來了,結果這個來歷不明的人告訴他,大兒回不來了,怎么可能呢?
他憤恨道:“你們難道和那群人是一伙的!”
“大武,不得對恩人無禮!”季文喝止道。
他知曉以自己幾個無能為力,卻想給侄子掙一條活路,艱難道:“恩人,莫非再無辦法了嗎?”
林長辭搖了搖頭。
那雙鳳眸往下垂時,天生帶著悲憫,仿佛心懷慈悲的神祗。
季文神情頹然地坐在地上,聽林長辭嘆道:“若早來幾日,或許有救。但如今魂魄盡數散開,即便拼湊完整,也回不了肉身,不如早入輪回。”
村民們麻木地沉默了片刻,季文深吸口氣,仿佛下定什么決心,勉強打起精神道:“待我……我與村中商量商量。”
他擦干淚眼,扶著洞壁起身,走之前回了頭,對地上的侄子柔聲道:“賢侄,舅舅走了,一會兒再來看你,別怕啊。”
……
南越。
天色將明,在層層疊疊的寶塔上暈染出艷麗的緋紅。
楓葉片片垂落風中,開滿繁花的山丘頂上,婢女無聲地舉著托盤,殷勤為家主奉上精心準備的茶點。
一只搭著黑紗的手掀起半邊簾帳,露出冰冷端莊的面龐。
宋臨風抬眸,淡淡瞥了一眼天色,道:“日子已經到了,你要留下來?”
宣隱衫垂眸看著棋局,捻了一枚棋子:“我既為宋家夫郎,怎能獨身出局?”
他似乎在思索下一步怎么走,宋臨風淺淺品了一口茶,道:“既然要留,便留到最后吧。”
“留久一點。”她輕聲說:“比我,比巫真更久。”
……
天色熹微,溫淮留下駐守山洞,林長辭和季文回到了村中。
“咱村的人重情義,定然有很多人不依。”季文耷拉著眉毛,眼里含著說不出的傷感:“到時候又該怎么辦才好?”
村頭的院門里冒出個人,一看是他,立刻開口喊住:“師伯。”
林長辭道:“只你一人在此?”
李尋仙指了指門內:“丹桂師姐也在,徐師兄要我轉告師伯,村中情況不尋常,他已去附近聯系了小尾巴,讓師伯不用擔心。”
林長辭頷首,問他:“你怎么不同他一起去?”
李尋仙樂呵呵道:“我教小山識字呢。”
剛過寅時,村中已有許多人起來了,各自帶著干活的農具,交談間見季文和林長辭從外面回來,目光有些遲疑。
季文帶外人出去做什么?難道他泄了秘?
“大家停一停,聽我說句話。”
季文捏緊了拳頭,主動走上前大聲招呼村民。
林長辭默默站在他身后,與村民們懷疑的目光一一相接,并未開口。
“昨夜,我和大武他們去了……”
他才起頭,只見身后蒼白病弱的青年猝然拔出長劍,斬向某個無人之處。
凌厲劍氣蕩開塵土,村民們被糊了視線,急忙大叫著后退,不知道他這是發什么瘋。
“做甚么!莫非這人也染上狂病了!”
林長辭面色凝重,腳尖一點,消失在了原地。
他身形再次出現時,已是在接近村口的地方,提起青霜又是一斬。
他沒有看錯,方才季文說話時,這里站著一個模糊的黑影。
魔氣酷烈,速度極快,能躲過他的突然發難,除了巫真不做他想。若巫真在此動手,這些村民都沒法活下來。
他御劍追上去,李尋仙聽到動靜,跑出來道:“師伯!我叫師姐來助你!”
“不必。”林長辭臉色肅然,瞬息已飛出數里,遠遠傳音給他:“你和丹桂好好保護村民,即刻與你師兄聯絡。”
最后一個字落下,他也消失在李尋仙的視線中。
情況緊急,林長辭只來得及吹響暗飛聲,便一路追著巫真上了雪山。
他知曉前方或許會有設伏,也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但飛上來后,除了凜冽寒風剮著肺腑疼痛,竟毫無其他阻礙。
“何必藏頭露尾?”
他冷冷地落在松軟雪地上。
花了幾刻鐘追到這里,巫真連頭也沒冒一個,燦爛朱紅從云端浮現,暖金色無窮無盡地鋪灑上連綿數百里的山頂,恢弘而壯麗。
日出時分,青年持劍,衣衫單薄地立在雪地里,警戒著隨時有可能出現的敵人。
他的膚色比雪還要蒼冷,濃墨般的長發在霜風里飄飛,青衫鍍上金色,宛若傳說里的山中謫仙。
落仙山上寂靜得只有風聲,林長辭布下陣法,鎖定了魔氣的方位。
紅眸中是冷然戰意,他正要收劍去尋,眼前忽然一黑。
暈倒了?
他以劍身杵地,愕然發現并不是自己的原因。
不,不對!
他還直直地站在雪地里,風聲、飛雪、浮云……一切都沒有變。
——只有日光不見了。
怎么回事?
林長辭心底升起一個荒誕的猜測,不詳的預感瞬間爬滿了整個后背。
他抬頭,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看去,紅眸睜大,努力想要看清那個方向。
在微弱的天光里,他看見了一個瘦高的背影。
少年轉過身,面無表情,眼睛微微闔上了。
方才他還在山下調解著村民的爭吵,可誰也不知道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落仙山上,林長辭的面前。
在注視中,李尋仙睜開了眼。
他眸中無悲無喜,未曾張口,林長辭的耳邊卻響起了他的聲音。
“天道有缺。”
“尋仙?”林長辭心頭驚疑,向他邁出一步。
“天道有缺。”他重復道。
林長辭停在原地,繃著嗓音:“……何解?”
他說:“以血補天。”
第107章 天黑
無邊無際的濃墨席卷天地之間。
像誰驟然吹熄蠟燭,大袖一兜,把日光藏匿袖中。
劍尖在雪地輕點,替林長辭探明前路。他一步一步前行,直到站在李尋仙面前。
熹微光芒里,少年人面色平靜,雙手籠于身前,脊背挺直,如文士般優雅,眸中威嚴而從容。仿若有人暫時借用了這具軀殼,跨過天塹與他對話。
林長辭心中一震,眼前目光是如此熟悉,卻一時想不起在何處對望過。
他定定地問:“何為缺?何為補?”
“損不足以奉有余。”李尋仙伸出一只手,遙遙點向日出之地,溫聲道:“天地機緣,皆有定數。損有余而補不足,自當以血償之。”
一點盈盈金光從他指尖所指方位升起。
金光穿過風雪,越來越近,上面的人影也逐漸清晰。
“師尊!”
那人的聲音穿透黑夜,送到林長辭的耳邊。
林長辭捏訣,青白光芒沖天而起,向來人昭示著自己的方位。
溫淮收劍落在雪地上,和李尋仙對視一眼,心中立刻察覺出不對勁。
他不露聲色地握上劍柄,問:“李師弟?你為何在此?”
李尋仙靜靜和他對視一瞬,又越過他,與林長辭對望,忽而嘆息:“速速去吧,莫要失了先機。”
他垂下眼簾,緊接著雙腿一軟,狂噴出鮮血,跪倒在地。
“李尋仙!”
溫淮離得近,先林長辭一步將人扶住。
李尋仙身體顫抖著,不斷有血從鼻端和嘴里涌出,下巴到衣襟盡數染紅,即便如此,他竟還未失去意識:“師伯,我剛才……我剛才算到了下半句!我終于算到下半句是什么了!”
他抓緊林長辭的胳膊,咧開嘴,露出近乎癡狂的笑容:“以血補天……以血補天,不錯!正是補天!”
林長辭封住他周身大穴,臉色難看道:“別說話,什么都別想,靜心!”
“我……我全明白了!”他艱難地堅持著,按住劇痛的額角,斷續說道:“天之道,已支撐不了損耗,師伯,我……”
他說一個字,就吐出一口血,滿嘴鮮紅,臉色白如金紙,囁嚅著還想說話。
林長辭氣他不聽話,立刻使了一發巧勁,將人打暈過去。
李尋仙又一次窺見了天機。
讓他繼續說下去,定會性命不保。
“先下山。”林長辭皺眉道。
“是。”
溫淮翻出一個瓷瓶,倒出枚乳白色丹藥,喂進去后一把將李尋仙背起。
二人御劍升空,本打算以靈識探路,前方竟亮起了淺淡的光。
只見遠山之外,日頭慢吞吞地挪著位置,重新把天地照亮。
不同的是,比起方才日出時,日光黯淡了許多,似蒙了一層陰翳。
而在太陽下方,一塊詭異的黑色定在那處,定睛去看,也找不見任何棱角,仿佛破了個大窟窿。
天地異象看得人心頭發沉,宛如末日般的預兆。
林長辭要把李尋仙平安帶下去,此時來不及,也不敢細想,只沿途防備著可能出現的襲擊。
“本尊請你來看的這場景,有意思么?”
飄忽的聲音出現。
青霜急停在半空中,林長辭動作比反應更快一步,擺出了防御架勢。
他冷凝抬眼,沒有絲毫意外。先前追逐的人影正立于不遠處的雪里,黑袍于寒風中獵獵起舞。
人影身上察覺不到濃烈的死氣,看來不是巫真本體,僅為一道神念化身。
林長辭譏諷道:“堂堂魔尊,要將鼠輩做到底?”
巫真取下黑袍,毫不避諱地露出整張臉,任憑兩道靈力鎖定。
他勾起唇角,道:“你也看見了,本尊不來,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如季文描述的那樣,這張邪氣逼人的俊美面龐上,深深爬著黢黑裂痕,十余日過去,又添了幾道,活像碎裂的瓷像,叫人惋惜。
林長辭開口毫不留情:“你要死了?”
巫真不但不怒,反而笑出了聲:“哈哈哈哈,本尊若真的山窮水盡……你才要擔心。”
他把“山窮水盡”四字咬得重些,溫淮冷道:“原來魔尊是來耍嘴皮的。”
“殘魂?還未散么?”巫真陰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重新落到林長辭身上:“難道,你不想知道,玉鏡臺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這句話叫林長辭心頭微微一動,縱有心探究前世死因,但后面那道孱弱的氣息也容不得耽擱,遂冷淡道:“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說罷,他不再廢話,一劍刺出,將巫真身影攪了個粉碎。
化身破除時僵硬一瞬,巫真面上神情更顯詭異,余下聲音在風里飛遠:“好得很,但愿來日,你也能如今日一般果決。”
召回青霜,林長辭歸劍入鞘,施令道:“下山。”
……
山下已亂成了一鍋粥。
村民們爭執半天,始終定不下對山洞入魔之人的定奪,猶在吵嚷,丹桂一轉頭,發現李尋仙不見了。
她逡巡一圈沒找到,心想興許是躥哪里去了。
一直旁聽大人們吵架的小山卻跑上來,扯了扯她的袖子道:“仙子姐姐,李哥哥剛才消失了。”
“消失?”丹桂疑惑道:“你看見啦?”
小山比劃了一下:“我看到他本來站在四叔旁邊,忽然就不見了。”
丹桂放開神識,的確未在附近發現他的氣息,心中微沉,道:“這孩子跑哪去了?”
村里鬧魔修的關頭,失蹤可不是件好事。
但師尊臨走前交代她保護村民,沒法隨意走動,只得對小山道:“不要亂跑,待在我身邊,尋仙的事等我師兄回來再處理。”
小山乖乖牽著她,丹桂放完信鴿,村民這兒已快吵翻了天。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連兒他們沒問題,病好了就能回來!”
“爹……”
“你給我閉嘴!還有你們,憑啥為幾個外人說話?”
“就是,我不也發過狂,當天吃了點生肉,這不是好了?”
“他們是啥人還不知道呢,咋能說啥信啥?大文,你糊涂啊!”
“你們不信,我信大文!季連差點把俺妹子掐沒命,咋的,就因為他瘋了可以不管!”
幾人吵得臉紅脖子粗,里正看不下去,手杖敲了敲地,提高聲音道:“都別吵了!”
老人不高興地拉著臉道:“不管咋樣,他們畢竟是我季家村的人,怎么處置都不由外人說了算。老朽并非偏頗誰,大文,你多帶幾個人,把他們捆好帶回來,叫大家看看他們現在恢復如何,還會不會傷人。看過以后,村里再做決斷,怎樣?”
“老季頭的話我自然沒意見,但……”
話還未完,眾人頭頂忽然黑了下來。
他呆了一下,旋即抬頭望天,其他人也停止了爭吵,稀奇道:“怎么天黑了?要下雨?不,不對……難道是天狗食日?”
這個說法讓不少人亂了套,好端端的,怎么會有天狗食日?難道上天看不下去他們的爭吵,故意降下懲罰?
更有人想起古書上說,天狗食日為天子無德,天下將要大亂,當下更是惶恐無比,連忙跪地祈求道:“老天爺,我等并沒有傷天害理,季家村遠在極北也不受天子管轄,還請老天爺息怒,饒了我等吧!”
其他人紛紛照做,一時之間,請罪聲、祈愿聲四起,夾雜了一兩句抽泣。
然而大半個時辰過去,天遲遲沒有重新亮起,反而村外傳來了呼嚎。
“救命!大武又發病了!救命啊——”
察覺到幾道混亂魔氣接近,丹桂當機立斷,飛身出村,攔在村口前。
三四個人被身后人追趕得跌跌撞撞,中間有人還受了傷,見到手持長劍的丹桂,馬上求救道:“仙子救命!”
不須他們說,丹桂已持劍迎了上去。
“爾等在此線止步,不可進村。”
她在面前劃了一條線,將魔氣攔截下來。
追趕者看似還有人的模樣,實際已墮為魔物,怎能聽懂她的話?他們嗅著新鮮血肉的氣息,徑直闖向村子里。
丹桂毫不猶豫,手起劍落,越線的魔物撲通一聲跪倒,髕骨浸出鮮血。
饒是如此,魔物也沒有畏懼之意,它“咯咯”咬著牙齒,完全激發出了嗜血的本能,站不起來就以手刨地,眼睛漲得通紅,看得滿地跪拜的村民們害怕,不約而同后退了數步。
“這是大郎?他咋變成這樣了!”
“大郎徹底瘋了!”
這人身體不正常地鼓了起來,丹桂原本還在對付其他闖線的魔物,見勢立即調轉攻勢,提醒:“各位后退,他要自爆了!”
此話一出,村民們臉色驟變,忙不迭轉身逃跑,一名村婦卻逆著人流跑出來,沖丹桂喊道:“仙子,求您救救我男人!他本性不壞!”
事態緊急,丹桂偏被她抓住了手臂,只好以劍阻攔道:“后退!”
她捏訣展開護盾,沖上來的魔物被靈力掀翻后仍不死心,齜著牙往前沖。村婦見勢,推開丹桂喊道:“大郎,你好好看看,是我啊!”
魔物眼睛發亮,一把抓住了她。
村婦以為他還有幾分理智,正要繼續呼喚,下一刻,犬齒擦著脖頸過去,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扭曲可怖的面容驟然放大,村婦嚇懵了,雙腿僵直得無法動彈,被丹桂猛地一拽,一劍洞穿了魔物的腰腹。
魔物一下子癟下去,丹桂擦去劍上的血,低聲道:“別犯傻,他已經不是你的大郎了。”
怕再有人莽撞,她干脆在村口設了道屏障,把屏障外的魔物一一捅了幾劍,才收劍進來問:“怎么回事?”
村民們嚇得不輕,剛剛反對外人的村民也沒了聲音。
季文焦急地抓住一個逃回來的人問:“恩人不是跟你們一起在洞里嗎?”
“他突然走了,說……說是有人在喊他。”那人上氣不接下氣道:“我們本想等他回來,結果大郎他們突然開始發狂,傷了好幾個人,我們拼了命才逃回來!”
等他喘勻一口氣,對丹桂哀哀求救道:“仙子,受傷的人多半跑丟在路上了,您能救救他們嗎?”
丹桂仰頭看天,道:“不用我去救。”
“可是他們受了傷,如果不救,只怕活不下來。”那人急道。
丹桂指了指天:“有人幫忙送回來了。”
眾人聞言抬頭,惴惴不安地等了好一會兒,才從漸漸亮起的天光里看到有人御劍接近。
待行到村口,上面的人跳下來,順勢扔下兩個倒霉蛋。這兩人雖受了傷,好在不重,能強撐著行禮:“多謝恩人。”
林長辭走在前面,溫淮背著個人跟在身后。
丹桂瞧著那人身形熟悉得很,接著聽見師尊嚴肅吩咐道:“丹桂,替他們療傷后來尋我。”
“是。”丹桂應道。
擦肩而過時,她看清了溫淮背上的人正是遍尋不獲的李尋仙。
他跑哪里去了?怎么傷得這么重?
此刻就算有疑問,也只能壓在心底。待丹桂處理完村民和李尋仙的傷情,徐鳳簫已趕了回來。
他對林長辭行禮道:“師尊,我本與后方跟蹤之人談妥,可此番天地異象一出,他們皆不愿再前進,恐前方有詐。依我看,師尊也莫要以身犯險,速速回宗,從長計議。”
林長辭嘆道:“天地異象倒是與魔尊關系不大,但回宗之事,我允了。”
對天地景象做手腳,巫真還沒有那么大能耐,更別提他復生后氣息強弱不定,不等做出什么,就會被反噬。
但林長辭與他的化身交談時,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巫真對此番異象毫無驚異,說明早已知曉。
再者,他突然提起玉鏡臺……是否說明,從玉鏡臺中,巫真已預知了此番大劫?
第108章 結盟
臨走前,徐鳳簫為村中化去了魔氣。
那些村民變的魔物已沒了神志,念其無辜,平日并無作惡,被修士們親自送入輪回。
可巧,鐵匠鋪的甕里最后藏著的魂魄相對完整,林長辭順手為其補了魂,一并投入輪回中去。
魂魄一旦補全,便恢復了記憶,他想起這些日子瘋魔似的經歷,也看見了哭成淚人的爹娘,一時恍若隔世。
可惜鬼魂無淚,盡管他心中萬分不舍,也知曉此世走到了盡頭。
他對林長辭長長一拜,叩謝過后,又轉身拜別爹娘,趁著時辰未過,自行往輪回去了。
他爹娘哭倒在地,親朋也無不淚眼,村中氛圍低落了好半天。待到送別時,丹桂敏銳地察覺到村民們嘴上不說,眼神卻少了些抵觸,更多的是無奈。
見這些外人果真要走了,小山的娘也似乎下定了什么決心,把孩子往前一推,推到林長辭跟前,急道:“恩人請慢!”
林長辭詫異看向她,聽她道:“小山雖小,但人還算機靈,愿獻與恩人做仆從,從此做牛做馬絕無二話,以報恩人救命之恩!”
想是她先前囑咐過,被推過來的孩子雖不安,卻并不驚慌,眼神小心地在他們和自家娘親之間打轉。
林長辭拒絕道:“他還年幼,本座身邊亦不缺侍奉。”
這就是不要他了?小山立刻跪下,懇求道:“我……在下季小山,愿為恩人差遣,還請恩人收下我!”
馬車上,李尋仙倚著軟榻,腦袋昏昏沉沉的,聽見外面一番動靜,掀起車簾看了看,踉踉蹌蹌地下去了。
小山看到他,不由自主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李尋仙忍著幾乎開裂的頭疼,問道:“你跟我們走,你娘怎么辦?”
“我娘……”小山囁嚅著往回看,老婦擦擦眼角,道:“只要小山有出息,娘就是死也瞑目了。去吧,乖孩子,不要擔心娘。”
不知道她哪來的決心要送走獨子,其他人多是不解,李尋仙卻懂了。
他嘆了口氣,彎腰把小山扶起,順便摸了摸根骨,對林長辭道:“師伯,我看他根骨不錯,想替我師父做主帶回去,您看如何?”
他不是無的放矢的人,林長辭稍感意外,仍是同意了。
小山欣喜地拉著他的手,跟他上了同一輛馬車。
出村前,他依依不舍地看向遠去的娘,鼓起勇氣大聲喊:“娘,等我學會仙法,就回來看你。”
老婦站在村民間不說話,揾去眼淚,沖他擺了擺手。
靈馬腳程快,不到半日便飛出了近百里,趁著孩子睡著,丹桂給李尋仙診脈,放輕聲音問:“他還這么小,你該讓他留在他娘身邊的。”
李尋仙揉著耳□□道緩解頭痛,順便偷偷瞧了瞧林長辭。見他閉目養神,沒有搭理這邊的意思,才小聲道:“小山畢竟把我們吸引進了村,那幾戶人家因他間接失了親人,面上不說,心里也會怪罪的。我們走后,他們孤兒寡母的不好過。”
丹桂沒想到他看似大大咧咧,實際心思如此細膩。
李尋仙被她盯得不好意思,苦笑道:“投奔兄嫂時,我也寄人籬下過一段時間,倒能體會小山他娘的心情。”
“若你師父不同意怎么辦?”丹桂問。
李尋仙道:“山上人少,我的月銀挺寬裕,大不了就當養了個弟弟,師父不會說什么的。”
離宗兩旬,馬車一進宗門地界,便有人來請林長辭去主峰緊急議事。
自從天暗數日,修真界無不為之震動,數年平靜蕩然無存。持續這般久、范圍涵蓋如此遼闊的天地異象極為罕見,莫說凡人,就連不少修士也道心動搖,動亂四起。
不論是宗門太上長老還是隱世強者,這些天都陸續出關,翻找搜尋著昔年囤積的各種古籍,最后終于得出一個結論——天道損缺。
天上的那塊黑色便是損缺之處,在這些天里,它不斷變化,從純黑減輕,變淡,最后定型成黑得發紅的顏色上。
若要挽救,則需“補全”。古籍上沒有交代“補全”的具體方法,只能由修士們各自猜測,眾說紛紜。有人說要找到女媧補天時遺失的補天石,有人說需要修士耗費靈力織成大網補上,還有人說獻祭魔修,清洗人間罪惡后,天道會自行圓滿。
修士們的言論傳到凡間,不知怎的變成生靈無德,天塌降罰,人世就要毀滅了。
動亂讓民間生出不少魔障,散修小宗自顧不暇,只有大宗門能予些庇護,派出幾隊弟子前去清剿。
距離天塌那日過去了大半月,緊急議事開了又開,總算商議成了宗門結盟之事。
天上的黑塊位于南方,大小宗門世家共七十二名同盟達成統一,決定前往南越與中土交界處設立據點,一邊觀測變化,一邊尋找解決辦法。
暮歲臨近尾聲,各宗門世家的使者們接二連三地到達劃定的地界內,分別挑了山頭建立自家宗門的據點。
但地界左右不過百丈,來來去去不免共用山頭,使者們吵了幾日,終究還是做了妥協。
為了互相照應,大宗營帳旁總會挨著幾個小宗營帳,古來便少有人行的山林里此時熱鬧非凡,驚得飛鳥都逃去了別的地方。
各宗來人身份皆有不同,有無足輕重的長老,也有一宗之主。
等大多數完成了安營扎寨,世家牽頭,組織了一場同盟集會,叫使者們彼此認了臉,又選了此處地位最高的殷懷昭作為同盟盟主,以免各自為戰。
這些天,同盟和各宗私下朝南越派了幾十次探子,但知道的消息仍然十分有限。
“南越如今是什么風向?”有人問。
另一位穿藍袍的修士搖搖頭:“誰能知道?那邊幾大世家把消息把持很緊,根本透不出幾個字,我們宗的探子過去,沒到半天就被扔出來了,險些壞了根骨。”
“這么狠辣?”其他人也湊過來聽,咂舌道:“那邊的世家可真是無法無天。”
藍袍修士道:“何止,南越民心也亂得很,聽說用了鐵血手段鎮壓,如今什么都不肯說。那幾個家族又以宋家唯首是瞻……”
“還有么?”
他攤手道:“更多的就不清楚了。”
見其他人正要失望離去,他再度開口倒:“對了,我想起來了,探子潛入某個世家府上時,聽到有人談話……”
“說什么?”
那人壓低聲音,示意他們靠攏過來:“說如今變成這般模樣,皆因天道被奪了機緣。”
“什么意思?”這幾人來了興致,干脆在旁邊坐下,催促道:“你說啊。”
“這……”藍袍修士左右看看,面露難色,結了個隔音陣法,囑咐道:“這僅是我一人的猜測罷了,諸位千萬不要說出去。”
“你就放心吧,我等聽過就忘,定不會泄密!”
見他們信誓旦旦地保證,藍袍修士才隱秘地朝某個方向揚了揚下巴,用口型道:“玉鏡臺。”
聽他這么一說,又看所指方向,眾人心里霎時明白過來,睜大了眼,七嘴八舌討論道:“真和那位有關?”
“那人復生的確有悖天理,我先前猜過,但不如老兄你大膽,真敢說出來。”
“咱們幾個小心點,別被人聽去了。”
“正是呢,那邊的人可兇著,大家千萬莫要聲張。”
“是極是極。”
……
傍晚,神機宗營帳。
營帳位置稍偏,在同盟營帳的東南角,林長辭不喜人多眼雜,特地要求扎營在此。
楓葉千枝復萬枝,蕭蕭暮吹驚紅葉。林長辭立在溪邊,不知在想什么,楓葉隨水流,黯淡天色別有一番靜謐。
聽見熟悉的腳步,他轉過頭,不遠處,溫淮提劍匆匆進了營地。
男人一身縉云色外袍,腰間革帶裹束極緊,上面墜著小刀,臂甲只戴了一邊,一進來便尋找林長辭的身影。
“溫淮。”
林長辭出聲喚他。
溫淮周身冷冽肅殺的氣息驟然一散,大步走過來,在他面前穩穩停步。
“師尊,事已辦妥。”
林長辭頷首,沒有多問,單將他沒戴臂甲的那只手拉起來,袖子卷上,果不其然,青筋畢露的手臂上添了幾道傷口。
他手緊了緊,問:“誰傷的?”
溫淮任他拉著,道:“我自己弄的。”
他和若華奉命去了南越一趟,探查近日增多的魔修蹤跡。可惜幾大世家眼線太密,溫淮與其中一人交上手,為了減小動靜,將禍水東引,他故意劃破手,以血氣引來周圍魔物,從而順利脫身。
林長辭默然,知曉實情定然不是他說的這樣輕松,道:“下次莫要以身犯險。”
溫淮翹了翹唇角,似乎很喜歡聽他關心,敷衍保證幾句后,乖乖被他牽回帳里搽藥。
帳里點了幾盞燈,但終究比不得掃花庭明亮舒適,淡淡藥香在帳里散不開,熏得衣袍上皆是這個味道。
“若華呢?”林長辭問,“她怎么沒和你一道回來?”
溫淮抬起包扎好的手臂,答道:“三師姐去和殷懷昭商量夜間巡邏之事了。”
他把劍放在一邊,替林長辭收起紗布膏藥等雜物,又倒了兩盞茶來。
“她讓我轉告師尊,南越這邊的魔修比預計更多,不好貿然動手。而且幾大家族行事乖張,我們與宋家又有舊仇,她會借殷懷昭等人之手去打交道,還望師尊勿要出面。”
只聽最后一句,林長辭就明白了這個徒弟的苦心,中土世家里,與他關系最近的應當是白家。
可白西棠那事到底鬧得不好看,若華不希望他受委屈,主動搭上殷懷昭這根線,弟子出面比他本人出面要好許多。
林長辭嘆道:“勞她費神,但為師并非無能之人。”
即便不與白家聯手,他亦有其他世家的在世好友,遞個話不成問題。再者,這幾日世家的人快到齊了,白家也不例外,再想退避,他們畢竟還是師兄弟,明面上總要打交道。
聽說,白家此番來人,是白西棠。
第109章 今宵
溫淮顯然聽說過白家來人是誰,抿了抿唇,生硬道:“師姐拳拳之心,師尊領了便是。”
說著,他干脆躺到林長辭的雙膝上,扯過他的寬大袖袍,蓋在自己臉上,悶悶道:“到時候,我陪師尊去見小師叔?”
林長辭摸了摸他的頭發,道:“營地同盟尚多,他不會亂來,你安心做事便是。”
溫淮似乎輕哼了一聲,翻身按在林長辭腰際,唇落頸窩里,鳥雀似的啄了幾下,廝磨半晌,把人抱上了榻。
林長辭知道他在吃哪門子醋,便陪他躺了一會兒,但怎么也睡不著。
天缺宛如懸在頭頂的利刃,而不知所蹤的巫真、即將到來的白西棠和各有心思的盟友則是這場結盟下不見鋒芒的刺。
內憂外患俱在,他一閉眼,恍惚覺得自己還活在前世,即將走入某個埋伏好的陷阱之中,稍有踏錯就會萬劫不復。
風雨來臨前的夜,總是如此叫人心神不寧。
夜里的山林比白日更寂靜,蟲鳴一聲聲拉長,催著他快些睡去。
林長辭默念一會兒清心咒,仍靜不下心,睜開眼睛望著營帳頂蓬。
枕邊人早聽見他輾轉反側,覺察他不同尋常的心事重重,起身拉著他道:“出去走走罷。”
林長辭問:“去何處?”
溫淮指了指天:“看看月亮?”
吹滅燈燭,二人相攜出了營帳。
外面夜色昏昏,月亮也蒙了層陰翳,蒼白晦暗,靜靜照著大地。
不比從前皎潔清亮,但林長辭被溫淮牽著手慢慢散了會步,在晚風中穿行,竟也覺得浮躁散去不少。
兩人不知不覺便出了神機宗營地,走到溪流上游,無數重紅楓掩映月光,看不見波光粼粼,只聞溪水在黑暗里流淌。
“師尊不在的時候,我常這樣看月亮。”
溫淮率先打破了安靜。
林長辭抬眸看他,輕聲道:“嗯?”
溫淮仰著頭,線條利落的側臉被月光籠上朦朧輕紗,眉目挺拔,投下深深的影子,宛如寫意暈染。
他道:“我看著月亮,心里想,師尊既然還活著,會不會在哪個地方,哪片夜空下,正和我看同一輪月亮?又會不會想起臥云山,想起他的弟子們?”
林長辭不言,握住他的手,靜靜佇立在他身邊。
溫淮吐出一口氣,繼續道:“偶爾也會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時蝗災盛行,鄉里沒有余糧,我就一座城一座城地流浪、討食。那時也愛看月亮,有月無云,意味著明日是個晴天。”
“我喜歡晴天,若是下雨,得躲到人家屋檐下,十有八九會被攆出去。但晴天不一樣,路好走,吃的也好找。要是哪天撿到幾個銅板,又遇到好心人家施舍一碗麥飯,幾個饃饃,那天就走了大運。”
林長辭極少聽他說起過幼年流浪的經歷,心中一軟,看向他的側臉,問:“沒人雇你去做工么?”
溫淮搖搖頭:“我無房無田,爹娘又都不在了,沒法立戶籍。”
林長辭微微嘆息,收緊了手,輕聲說:“可惜,那時為師并不識你。”
臥云山雖不算豪奢,但養一張吃飯的嘴并不成問題,若早些遇見,他這個小徒弟能少吃點苦頭。
溫淮卻笑了笑,反覆上林長辭的手,道:“說來慚愧,自打進了宗門,我心底最幸福的事是能吃飽肚子,而不是學本事。我這樣說,師尊會不會覺得很沒志氣?”
他湊到林長辭面前揚起眉毛,眼前成熟的人影忽然和多年前那個興致勃勃捧著靈果朝他獻寶,卻因腐壞而掉眼淚的少年重合起來。
林長辭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露出了一絲笑意。
青年不常笑,因而總有種冷清的隔閡,恍若白露時節的遠山,神清骨秀,卻不可近前。此刻一笑,眉目舒展開來,鳳眸微彎,恍若初雪消融,含著一池春水,好不溫柔。
溫淮呼吸微頓,隨即道:“師尊該多笑笑。”
他手指撫上林長辭的眉眼,想了想,道:“我好像……極少見師尊笑。”
分明性子不算孤僻,又面冷心熱,卻甚少在他人面前展露笑意,若要追溯,恐怕只有白西棠見過最多。
見溫淮說著說著就閉上嘴,眸色微暗,林長辭大抵猜得到他在想什么,順著他的手親了親。
唇瓣似若有無地擦過指尖,溫熱如羽毛,輕輕掃過了心頭,溫淮下意識收回手,喉結滾了滾。
他勉強壓下唇角弧度,隨手扯了根草莖,在楓樹上抽來抽去,清了清嗓子道:“看來我天生便運氣好,不僅活著進了神機宗,學了本事,還見到了師尊。”
“這時又不說后悔拜入我門下了?”林長辭拿二人重逢之初溫淮刺他的話打趣。
溫淮道:“弟子從未后悔過。”
含著笑意的眼睛里,二人對視半晌,溫淮緩緩再度靠近他。
“師尊,”他聲音又低又沉,直直望向林長辭眸底:“弟子說了這么多,不過是想告訴師尊——你是我心之所向,亦是全部依托,不論如何,還請你保重好自身。”
他沒用尊稱,也沒有挪開視線,似乎想讓林長辭明白,此時的他不止是弟子,更是他的道侶。
林長辭怔了怔,旋即頷首。
面前放大的臉仍未離去,熱氣相接,燙得他心底輕顫,隨后闔上眸子,主動靠近了對方的氣息。
溫淮扶著他的后腰,并沒有拒絕這一吻。
此刻深林寂寂,暗香浮動,長風穿過千林,風聲被誤當作腳步聲,于是驚心動魄,草木皆兵。
察覺到懷中人逃離的意圖,溫淮扶住他的后腦勺加深了吻。唇齒抵死纏綿,喘息細碎,手心將衣裳攥了又攥,直到二人嘴里血腥味彌漫,鮮血咸甜的滋味滲透,才堪堪在混亂的夜色里分開。
興許是近來多事之秋,生與死沉甸甸地壓在頭頂,又或許今夜的風太過溫柔,一時心緒亂縱。彼此尋到一個松氣的間歇,便身不由己地將自己溺入其中,相擁取暖。
但不可否認,偶爾的放縱令人著迷。
“師尊,你真好看。”
溫淮低著頭,用鼻尖輕輕蹭他,聲音發膩。
他唇上破了口,卻渾不在意,好似得了最榮耀的功勛,在林長辭唇邊咬了咬。
林長辭撇開半分腦袋,輕輕喘息了一會兒,紅眸斜睨,啞著嗓子道:“接下來的事,得回了營帳再說。”
“弟子遵命。”
溫淮勾起嘴角,將他抱起,不顧會否有人撞見,徑直往營帳而去。
今宵還長,他們會有足夠的時間去迎接天明。
……
南越,宋家。
此時的失魂林已化為一片煉獄。
無數魂魄可怖地哀嚎著,被煉化進火焰之中,化為猙獰丑陋的惡鬼。
“不孝的東西!不孝啊!”
須發皆白的老人靠侍女攙扶著,顫顫巍巍站在一邊,氣得手臂發抖,指著宋臨風唾罵道:“你背祖叛宗!我當初真是瞎了眼,選你這么個不肖子孫當家主!你就不怕死后被打入畜生道嗎!”
面對他的痛罵,宋臨風無動于衷,甚至噙了冷冷笑意:“那只能先請您下去,幫我面對列祖列宗的怒火了。”
老人睜大眼,不相信她真敢做出這樣滅絕人性的事:“你!你敢!”
“來人,替我請老爺子先行一步。”宋臨風立刻吩咐旁邊侍女:“加把火,莫要讓老爺子受太多折磨。”
此話一出,老爺子面色劇變,威脅道:“你敢這么對我,即便做了家主,我也能叫人把你拉下來,你信不……”
他話音未落,侍女松開手,迎面而來的火焰頃刻將人影吞噬。
痛苦的哀嚎傳出,響徹整個失魂林,又很快被掐斷,最終化為熊熊烈焰的養料,逐漸有吞沒整個失魂林的架勢。
宋臨風在一旁冷冷旁觀,前方熱浪滔天,火舌試探性地舔上她的裙擺,她卻連眉毛都未曾皺一下。
待失魂林徹底陷入火海之中,再無回轉可能,她才揮手打開出去的通道,最后看了一眼此處,低聲道:“感謝我吧,沒讓你們毫無價值地消散……宋家,我會保全。”
“家主,此處已支撐不住,還請速速離開。”侍女屈膝道。
宋臨風不再猶豫,身影消失其中。
在她之后,火浪滾滾而來,攜失魂林的怨氣出現在宋家上空,直沖天際。
……
近兩日,南越上方的黑塊又開始變化,似乎縮小了些,深色稍褪,能讓人辨認出其中隱約的赤紅。
結盟的宗門世家生怕有變,一催再催,急切盼著還未抵達的同盟使者快些前來商討。
然而,比白西棠更快到來的,是聯盟中驟然興起的一股流言。
這股流言提到了被許多修士忽視已久的玉鏡臺,并以玉鏡臺為引,發散到了其他話題,短短兩日便甚囂塵上,矛頭直指林長辭。
“前輩可知玉鏡臺?那可是上古仙器,平常修士難以駕馭。”
“既是仙器,想必除去預知之能,定有些我等不知的妙用。”
“自然,仙器與普通法寶不可同日而語,否則碧虛是怎么復生的?”
“可碧虛長老那案不已經翻了嗎?”
“前輩糊涂啊!您想想,如今修真界只有兩人復生,一為碧虛,二為魔尊,這二人生前都見過玉鏡臺,若是毫無關系,有可能嗎?”
“就是,而且這般出名的仙器,若有逆天改命之能也很正常,只是逆天改命到底要奪取機緣,指不定……”
他沒說完,但眾人心領神會,默不作聲交換眼神,露出“你知我知”的神色。
“無稽之談。”殷懷昭從心腹口中得知這事,皺眉道:“林長老復生前的所作所為無人不知,補魂幾乎耗了半條命。我瞧他們中間不是沒有受過恩惠之人,連這點恩情都不惦記,當真是白活了。”
他吩咐心腹去遏制這股風氣,不要讓林長辭知曉。可惜若華溫淮那幾個徒弟近日在外奔波,否則不等殷懷昭知道,他們早上門去掀了人家帳子。
殷懷昭吩咐得快,但流言比人腿更快。
溪邊下游,不少修士聚在一處說話,林長辭本以為這些人在商量對策,路過時卻聽見了自己的名號。
“碧虛的身體情況……嘖,大家沒覺得有問題么?”
“誰說的?我早覺得不對了。年初我師妹可是看著他出山的,病秧子一個,風吹吹就倒,現在倒越發康健了。”
“說不定真藏著玉鏡臺呢,不然魔尊為何只尋他麻煩?說起來,我瞧著丹霄也有點不對勁……”
幾人說得渾然忘我,絲毫沒察覺不遠處的冷意。
“不對勁?”一個溫雅的聲音插入他們談話,一字一頓道:“不妨和在下說說?”
“你自己不會看嗎?丹霄那修為……”
待看清說話的人時,議論聲戛然而止。
來人生得一副極好的面容,眉眼溫軟如春華,氣質清貴,白衣似雪,分明御劍而來,渾身卻無一絲急迫,身后跟了數位仆從,一言一行無不符合世家公子的規范。
“在背后搬弄是非,妄議他宗長老,也是爾等宗門教義所授?”
他說話不疾不徐,甚至含了半分笑意,卻叫人心中一抖。
在場無人不認得這張聲名在外的臉,以及他與眾不同的身份——碧虛長老唯一的師弟,白家少主人,白西棠。
怎么撞到他跟前了?
他知道,那豈不是等于碧虛也快知道了?
有人冷汗涔涔地辯解道:“我……我等并非是背后道人長短,只是……”
白西棠做了個止住的手勢,并不看著說話的人,而是微微勾起唇角,望向他們身后。
“師兄,別來無恙?”
第110章 掀桌
既被發現,隱藏就變得毫無意義。
披著雪青色大氅的青年自楓林后踱步而出,他立在風里,身形清瘦,面色無喜無怒,叫人捉摸不透。
他似在后面聽了一陣,并不驚詫,那雙寒星似的眸子掃過眾人,將修士們精彩的表情盡收眼底。
話題主角不置一言,修士們卻被他銳利的目光看得失了言語,不由自主低下頭,再多的辯解在此刻也是蒼白無力。
白西棠信步上前,輕聲問:“暫別一月,師兄身體可好?”
撞入林長辭眸中的冷意,他巧妙地停在幾步外,既不生疏,也不如昔親密。
二人之間涌動著某種古怪的氛圍,誰也沒有先動,等著對方開口,寒風涌動,其他人在這一刻都成了背景。
靜了幾息,林長辭開口:“既然來了,便去殷盟主處記名。”
他主動給了臺階,白西棠卻不順著他下,問:“我若走了,這些人怎么處置?”
他笑意微妙,示意性地看了一眼靜若鵪鶉的修士們。
修士們本因事主未提及,竭力想減少存在,悄悄揭過這一頁,可白西棠三言兩語又把話題拉了回來。
林長辭撇過了頭,道:“清者自清,我自會遣人報與殷盟主。”
白西棠看著他,笑笑:“一犬吠形,百犬吠聲。”
他把剛才沒邁完的步子走完,站到林長辭身邊,無形做起了主,道:“我來得晚,沒聽全,只聽見了師兄的道號。諸位對盟友如此熱忱,不妨把方才所說的話為師兄與我復述一遍,如何?”
被諷為“犬”本就叫修士們面色難看,這話更使他們尷尬到了極點,個個腦袋都要埋進土里去,無人應聲。
白西棠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左右看看后,緩步行到一人面前,道:“若我沒記錯,閣下乃是靈星門趙義長老首徒瞿問卜?”
那人漲紅了臉,不敢稱是,怕給師門丟人。
白西棠繼續問:“方才我似乎聽道友說,師兄藏了玉鏡臺?”
這人連連擺手,結巴道:“這……這只是在下一家之言……做不得真,在、在下被流言蒙蔽了眼睛,望林長老和白公子莫怪!”
白西棠嘆氣道:“看來瞿道友不愿與我復述了?”
瞿問卜支吾幾句,白西棠似有所悟,笑意不減,道:“原來瞿道友認為,在下的面子不夠,亦或是白家面子不夠,不足以讓瞿道友開尊口?”
瞿問卜哪敢應這話,在世家大族面前,他們小小一個靈星門能算什么?他正要解釋,就看白西棠腳步調轉,又朝另一人走去。
被點到的人退了一步,生怕自己被扣一頂大帽,忙不迭道:“白公子,在下方才只說碧虛長老的身體有問題,這也是出于對長老康健的關心,并非其他!”
白西棠仍沒有放過他,微微挑了眉,問道:“閣下的意思是,其他道友曲解了你的原意?”
好個死道友不死貧道,其他人本就心虛,暗地對這人怒目而視。
白西棠極有耐心,挨個點了名,語氣從容不迫,不像逼問,倒像尋常寒暄,叫被問到的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被纏的艱難得很。
“白西棠。”林長辭叫住他。
白西棠鮮少有這樣咄咄逼人的時候,現在這樣作態,不知是真的為人出頭,還是專程做給他看。
恰逢此時,得知消息前來接應的文書也到了,朝在場修士們一拜,對白西棠道:“白公子,盟主這邊有請。”
白西棠走了兩步,忽而停下,對林長辭道:“師兄,不與我一起去么?”
他淡淡而笑,白衣與身后蒼風霜氣融為了一體。
林長辭冷冷看他,文書不好催促,只能躬身候著,幾息后,青年終于邁動了步伐。
中心營帳。
殷懷昭原是派人為白西棠登記,得知林長辭一同來此,心頭一跳,放下手中事務,主動出了營帳迎接。
“林長老,西棠。”殷懷昭沖兩人點頭打過招呼,示意道:“可要進來喝杯茶?營地簡陋,比不得宗內,還望長老莫嫌。”
“茶便不喝了。”林長辭道:“林某此次來,僅為一事。”
他道:“殷盟主可聽聞近來同盟中興起的流言?”
還是讓林長辭知曉了,殷懷昭暗地苦笑一聲,正色道:“此事乃殷某失察,殷某也是昨日才知曉,本不想擾長老清凈,已吩咐人去遏制,到底辦事不力,晚去一步,還請長老恕罪。”
他把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去,林長辭也并非不講道理的人,道:“此事非殷盟主之過,只是人言可畏,林某不愿叫人平白污蔑,勞煩殷盟主替在下做主,將同盟召集,林某自會說個清楚。”
白西棠眸中閃過一絲興味,殷懷昭沒有絲毫輕視,即刻取下腰間盟主令,遞給心腹道:“照林長老說的做。”
心腹領命而去,約一刻鐘后,他回來復命:“宗主,各方使者已至集議堂。”
殷懷昭點頭,對林長辭做出“請”的手勢,道:“殷某與長老一同前去,必不叫人污蔑長老清白。”
集議堂。
堂中坐滿了人,除去在外執行任務的人以外,還在營地的使者們盡數被請來此處。
不少人有些不明就里,不曉得殷懷昭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突然召集,難道天象有變?和他們不同的是,某些修士深深垂了腦袋,生怕被人注意。
殷懷昭等人進門時,不少修士都察覺到一絲涼意,待抬頭,見林長辭從身側過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倒是身后的白西棠目光流轉,不著痕跡地在他們臉上停了停。
“諸位。”
殷懷昭請林長辭二人坐下后,才落座于上首,做出一個安靜的手勢。
他道:“今日請諸位前來,是為一則讒言。”
小部分人還在狀況之外,面面相覷,更多的人看著面色冷淡的林長辭,已瞬間明白過來。
才被教訓過那幾人尤其驚訝,微微睜大眼睛,沒想到碧虛竟這樣不依不饒。
殷懷昭道:“近來,殷某聽說聯盟中興起一股流言,流言內容不為別的,只為詆毀碧虛長老。碧虛長老是何等高風亮節之人,殷某以為,吾等齊心協力,明智通達,一聽便知此乃離間盟友的卑鄙伎倆,偏巧有人信了。”
他以“讒言”和“離間”定性,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就是偏向了林長辭。
當即有人沉不住氣,開口道:“吾等自然通達,但既然未曾做過,何必懼怕流言蜚語?”
殷懷昭笑容變淡,鷹眸微瞇,看向他道:“道友豈不聞,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
那人道:“若道心堅定,自然不會被流言困擾。”
“道心堅定?”林長辭一字一頓,重復著這四字,眼神冷冽:“既然這位道友道心堅定,應當能回答林某幾個問題?”
那人覺得莫名,道:“為何是你問我?”
“既是閣下先開的口,為何不許林某提問?”林長辭道:“若是道友恐露了怯,便罷了。”
那人果然受不了激,冷哼道:“請問吧。”
“林某請教閣下,可有聽過近日流言?”
“自然聽過。”
“流言從何人之口傳入閣下耳中?又有何佐證?”
那人警惕起來:“你想誘我出賣盟友?若叫其招了恨,受了暗算,豈不是我之過?”
“原來你也知曉,如今在座的各位皆是盟友?”白西棠笑了笑,適時插嘴道:“我還以為師兄犯了何等事,不在盟友隊列內,才遭人背后針砭呢。”
那人面上青一陣白一陣,擠出話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是么?那你便說說,本座究竟做了流言中的何事。”林長辭面色不變,淡淡道:“本座可以道心起誓,若確有其事,叫道心破碎。反之亦然,閣下可愿?”
道心起誓已是修士間極為嚴重的誓言,殷懷昭不愿在結盟初期就使盟友對立,打圓場道:“還請這位道友慎言,勿輕信流言,林長老也請息怒,莫要中了魔修離間之計,叫心懷不軌者鉆了空子。”
熟料,那人聽不得“心懷不軌”幾字,氣血上頭,猛地起了身,道:“不就是起誓么?誰不敢?我莫凡樂以道心起誓,若林長辭沒有用過玉鏡臺,我莫……唔…放開!”
他同門死死捂著他的嘴不放,生怕得罪不該得罪的人,硬生生拖了下去,擦汗告罪道:“殷盟主、林長老明鑒,我這師弟年少輕狂,受了挑撥,回去叫師父罰他,請林長老千萬別聽他胡說八道。”
林長辭紅眸淡漠,不帶任何感情地掃視在場的所有修士,提高了聲音:“本座知道,一言不足以服眾。若有疑者,大可趁現在提出,本座不會追究。若無人提出,本座只當無人質疑,日后再要背后詆毀,休怪無情。”
此話既出,四座皆靜,有了前車之鑒,誰也不想做出頭的椽子。
半柱香過去,林長辭指節在桌上不緊不慢地敲著,淡聲道:“無人發問?”
角落終于有人站了起來,是名穿藍袍的修士,一來便問:“敢問林長老果真未曾私藏玉鏡臺?”
林長辭抬眸打量他一番,眸底似略微一哂,道:“并未。”
“那林長老用了何法復生?是否與玉鏡臺相關?玉鏡臺下落何處?如今天地失其機緣,是否為玉鏡臺所奪?魔尊又為何只尋林長老,不尋他人?抱歉,在下心中疑惑甚多,林長老可能解惑?”
他一串連珠炮似的發問讓殷懷昭聽得皺眉,白西棠品茶的動作亦是微頓,唇角笑意轉冷。
林長辭卻面色不變,答道:“不知,無關,不知,不知,亦不知。”
好個敷衍的回答。
有人心中不愉,偷偷抱怨道:“莫非是看不起我等?”
藍袍修士面色也有些難堪,道:“林長老只是不知?為何不解釋?”
林長辭不再看他,捻起茶蓋,拂了拂茶沫,似是閑話道:“若本座沒記錯,十三年前,你與魔修在甘城交戰,損了一魂一魄,后來送到本座這里補了魂?”
藍袍修士捏緊手,訕訕道:“此事……在下自然感激林長老,可我們現在說的是玉鏡……”
林長辭打斷他,道:“本座并非挾恩圖報之人,只是想問閣下,既要解釋,若本座當真解釋了,你便會信?若不信,又待本座如何證明?道心起誓?一死清白?”
已有人對藍袍修士投來鄙薄的目光,他強撐著面皮道:“怎會?林長老若愿說,我自然信。”
“方才本座便說過,不知。”林長辭淡淡道:“你信了?”
藍袍修士啞口無言,胸口起伏半晌,終是在其他修士異樣的目光里退下。
很快,又有人站了出來,忿忿道:“林長老的解釋便是‘不知’二字?此話簡單,我也會說,莫非沒有更多可以辯解?還是林長老看不上在座的諸位,不屑解釋清楚?”
林長辭冷冷看向發問的人。
這些人大都十分陌生,他并不認識,可一張張陌生的臉上,質疑、探究、貪婪……種種情緒卻分外眼熟——就如同前世斷魂塔下的那些人。
復生?不過前世重演罷了。
面對心懷各異、存心不良的數道目光,林長辭覺得有些疲倦,闔眸揉了揉額角。
再度睜眼時,紅眸中已然恢復淡然。
重演又如何?他前世不懼,如今更不會畏縮。
在他正要開口時,一道冷厲的聲音忽然插入。
“好得很!十年前圍剿我師尊還不夠,這次又想故技重施?”
眾人轉頭,見一人逆著日光踏入。
他手中靈劍血痕未干,劍氣凜然,沿途滴著血,渾身兇煞之氣驟然驚醒了堂中眾人。
“丹霄君!”
有人驚呼起來。
沒人敢和那雙凌厲的眸子對視,許多人臉色煞白,暗想誰把這尊煞神招回來了?
“魔修肆虐,我等奮力拼殺之時,爾等不說同氣連枝,共伐魔尊,反而調轉矛頭,直指同盟?爾等不覺此行可恥?”
溫淮冷笑一聲,大步走到林長辭身側,抓起他的手腕。
“諸位不覺,本君倒覺得,與爾等作為同盟頗為恥辱,還請殷盟主準許,神機宗臥云山就此脫離同盟,自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