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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對劍

    一番話又急又促,劈頭蓋臉砸下,林長辭聽得啞然半晌。

    他定了定神,拂袖將對面的人揮退,沉聲喚道:“西棠。”

    “你說的全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白西棠一怔,復而神情復雜。

    “師兄并不認為自己是什么神像,你,我,都只是蕓蕓眾生中的普通修士罷了。”

    林長辭閉了閉眼,繼續道:“是,前幾百年的我為證大道,無心情愛,不曾在意過你的心思。如今開情竅,也并非單為了溫淮,若無他,我便不渡情劫了么?他不過得了青睞,你便要殺他,為何不先殺我?”

    白西棠后退一步,垂眼喃喃道:“我……我已……”

    他想到什么,咽下后面的話,臉色變幻一番,很快恢復了平靜。

    修長手指在玉佩上撥弄了幾下,白西棠微微勾唇:“師兄可知曉,川澤納污,山藪藏疾,瑾瑜匿瑕。如今因為一時意氣而抗拒,來日焉知不會釋懷?”

    “我亦知曉言以足志。”林長辭冷笑道:“你若想強逼,便動手罷,也讓我看看你的本事。”

    說完,他率先拔出佩劍。

    天生劍心的劍氣不可小覷,曾讓許多魔修為之頭疼,沒想到,自己也有一天會被劍鋒所指。

    白西棠收起笑意,亦拔出佩劍。

    幾息之間,兩道雪白劍光便交鋒了數十招。

    二人還在學藝時,常常以對方為敵手,對招拆招尤為嫻熟,是對彼此劍法最熟悉之人,一招一式爛熟于心,閉著眼都知道下一劍會從何處殺到。

    兩柄劍不停纏斗變換,寒意凜凜,白西棠的思緒卻在劍光中飛逝,倏忽回到了少年時。

    “啪!”

    “噌噌!”

    “唰!”

    兩截竹枝打得難解難分。

    百余招后,粗一些的竹枝已占了上風,劍意洶涌銳利,總能將細長些的竹枝逼得險象環生。

    但細長竹枝的主人并不服氣,抿緊了嘴,臉憋得通紅,試圖以力量扳回一局。

    然而依力量而言,他也并不是對面人的對手,最終在兩百一十七招時敗落。

    “勝負已分。”

    對面的少年收手站定。

    他挺拔如一株青竹,有清越凌遠之姿,眉如墨畫,眸似寒星。

    敗落的少年將細長竹枝扔掉,揉了揉酸麻的手臂,嘟囔道:“師兄劍法如此精湛,何必還找我對練,反正我也贏不了。”

    “正是贏不了,才要多練。”青竹似的少年聲音清澈:“西棠,你要多些耐性。”

    白西棠取下腰間水囊,咕嚕咕嚕灌了幾口,抱怨道:“可我又不求成為劍法大家,只要能自保不就足夠了嗎?”

    “你啊……”對面少年嘆息一聲,接過水囊,也仰頭喝了一大口。

    白西棠替他將粗竹枝放到一邊,坐在石頭上扇了扇風。

    少年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你若是不這么憊懶,劍法早有小成。”

    “我只不過比師兄少練半個時辰劍罷了……”白西棠癟癟嘴,顯然有些委屈。

    少年道:“涓流雖寡,浸成江河。”

    他見白西棠神情悶悶不樂,低著腦袋不說話,一副蔫了吧唧的樣子,終究心軟了。

    少年從腰帶上解下錢袋,點了點碎銀,道:“罷了,看在你近日有進步,咱們下山去買酒?”

    聽到買酒,白西棠眼睛一亮,從石頭上蹦起,一下掛在少年身上:“師兄真好!我想喝桂花酒!”

    少年歪過腦袋躲開他不安分的爪子,道:“真不客氣。”

    白西棠主動把兩根竹枝收揀起來,又勤快地掃開打斗時卷到地上的落花碎葉,不一會兒便整理好了現場,催促道:“都收好了,快走吧師兄,再晚兩刻桂花酒就賣光了。”

    “著急什么?”

    少年念了一句靈訣,一柄劍倏忽從遠處飛來,劍身孤絕清瘦,劍刃如水面透亮。

    “我今日帶了劍,咱們御劍去。”

    “青霜!”

    白西棠立刻認出了熟悉的劍,咂舌道:“師兄好大手筆。”

    少年挑眉,點點他的眉心:“若去遲了,你怕又要哭出來了。”

    白西棠笑嘻嘻地捂著額頭,師兄舍不得他傷心,他知道。

    “今天買酒的事莫讓師父知道。”少年不忘囑咐。

    “這是自然。”說著,白西棠主動跳上劍,抓住少年的手臂。

    青霜劍載著二人穩穩從山頭飛出,清風吹面,群山在腳下變小,晴空高遠,仿佛天地間任意之處皆可逍遙。

    白西棠心中升起一股豪氣,道:“等師兄青云直上成為天下第一劍,我出門在外就報師兄的名號!”

    聞言,少年轉頭看他,不免笑了笑。

    他生得清冷,一笑似冰雪初融,鳳眸微彎:“好一個青云直上……若有那日,自當照拂。”

    “啪!”

    佩劍被打落,脫手而出。

    少年含笑的面容與面前師兄漸漸重合在一起,觸及紅眸中的銳意時,白西棠陡然回神。

    三百多年了……他竟然想起了那么久以前的一段無關對話。

    可師兄不再是當年哭一哭就會心軟的師兄,他也不是喝一壺桂花酒就會滿足的師弟了。

    “專心。”

    林長辭嗓音冷徹。

    他自然注意到白西棠心不在焉,知曉對方放水,沒有用出全部實力。單論劍術,白西棠還真奈何不了他,一時被他逼得落入下風。

    這不是他想要的,心無旁騖的戰斗才能不留遺憾,白西棠未盡全力,自然不會輕易釋然。

    林長辭抿唇,正待用言語激他一番,聽見外面傳來小童匆忙的腳步。

    “少主人,外山有客遞名帖,乃是神機宗執劍長老,可要一見?”

    這個名頭乍聽有些茫然,但白西棠很快反應過來。

    “徐鳳簫?”白西棠扯了扯唇角,意味深長道:“還真是小瞧他了。”

    他的預想中,溫淮縱使搬救兵,也會優先選楊月水和若華幾個師姐。

    她們常行走在外,富有名氣,性子要強潑辣,相較于其他名門修士更為不好惹。相比之下,徐鳳簫就低調許多,連聲名也多是在宗內而言。要是宗內有名的長老論名次,他甚至不在前列,如同月亮投下的影子,模糊而難以捉摸。

    坦白來說,白西棠對這個師侄印象不錯,此人謹慎細心,溫良恭儉讓,有群而不黨之才。

    林長辭蹙眉看向童子,確認道:“來人僅執劍長老一位?”

    徐鳳簫不曉得白家是怎樣的龍潭虎穴,有些托大了。

    他心中暗嘆一聲,收劍歸鞘,肅殺的氛圍暫時解除。

    童子諾諾稱是,生怕二人再打起來,忙問:“三老爺在待客,少主人這會兒可要去見見?”

    見師兄面色怫然,白西棠驀然綻放出輕笑。

    他溫聲道:“見,自然要見,而且,我還要請師侄留待幾日觀禮。”

    這事不提便罷,一提,林長辭拔劍的手再次蠢蠢欲動。

    白西棠唇角微翹,似乎心情回暖,命小童服侍好林長辭,整理衣冠后自行去見徐鳳簫了。

    他走得從容,毫無在林長辭這碰了一鼻子灰的自覺,相較之下,林長辭的心情就沒那么美妙。

    他看向小童,淡淡道:“本座要見弟子。”

    小童為難:“這……沒有少主人吩咐,請恕奴無法滿足貴客的要求。”

    “怎么?令族族長已讓賢于他?”林長辭哼了一聲:“莫說他還沒當家,即便當了家,也做不得本座的主。”

    “族長若在,自是聽命族長,可族長如今不在族中……”

    小童被紅眸中的威壓盯得額頭冷汗涔涔,幾乎控制不住人身,好在威壓只持續了一會兒便消失了。

    林長辭收回目光,冷淡地往外山方向望了一眼,片刻后,終究轉身回了屋內。

    小童對著背影行了一禮,恭謹守在門外。

    ……

    來的人是徐鳳簫,這倒是在林長辭意料之外,不過也說明溫淮意識到了什么,沒有莽撞行事,令他欣慰不少。

    大徒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弟子,無論是實力還是天資都名列前茅,屆時即便動手,有自己護著,也能全身而退。

    林長辭斂眸沉思,來到桌前掀開茶蓋,換了茶葉。靈水沏出的香氣幽微清遠,是神機宗今年的新茶。

    他品了一口,心中不知不覺放松些許。

    大徒弟的出現代表他們有后手。徐鳳簫一貫心細,不會輕易闖白家,最大的可能是臥云山還有其他人一同前來,正藏身于暗處,讓溫淮公開露臉,當做誘餌吸引斥候注意。

    一想到這個可能,未免想到容澄,不知他現下如何了。

    林長辭輕嘆一口氣。

    他推開窗,外面是金粉熠熠的蓮湖。

    近日池中又開了許多朵,微風拂過,吹得蓮花搖搖晃晃,大朵大朵的花苞挨擠著舒展,滿池蓮葉翻卷,仿佛夏末初秋的縮影。

    天空依舊是明媚的青藍色,靈力變得更為濃郁,溫厚乖順地淌入經脈,林長辭思索幾息,轉身回到榻上,擺出修煉的架勢。

    近日溫養成效顯著,神魂的裂痕已被細細補好,可還不夠,他必須將神魂凝練得更實,以便再次召出青霜劍影。

    三日后,若是白西棠依舊執迷不悟,就莫怪他不顧情面了。

    第92章 吉服

    傍晚。

    外山的不速之客已經離開大半個時辰,白季秋找來時,白西棠仍然端坐在茶室內。

    茶桌上以茶水代筆,描了幾筆卦象,旁邊散落著未收拾的茶葉梗。

    白季秋掀開簾子走進來,未開口便被卦象吸引了注意。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受人牽制么……”

    他心中暗道,侄兒所求之事怕是不順。

    卦象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易受他人插足,需靜待時機,暫且忍耐蓄養實力。

    可侄兒明顯不想等,也等不了。

    若白西棠知道白季秋這時心中所想,多半會自嘲一笑。他曾等過一次,結果并不如意。好不容易有補救的機會,卻又是重蹈覆轍之象。

    難道在天意看來,努力爭取轉機是錯誤的么?

    白西棠眉目籠罩著一層陰郁,揮手將卦象拂去,淡聲問:“二叔前來有何事?”

    白季秋嘆道:“還不是為了三日后的事。”

    他搖頭,侄兒向來寬和溫順,唯獨在他師兄這事上盡顯反骨,身為長輩頗覺頭痛。

    “你胡來的事已經被族長知曉了,可想好屆時要怎么說?西棠,我們幾個陪你胡鬧無妨,可你不能當真叫自己栽在里頭,明白么?”

    意料之中沒有得到回應,白季秋不放心,又叮囑道:“與你那師兄結契后好好修煉,待遇到飛升機緣,你父親便是再惱你,這廂也能說得過去。”

    白西棠輕笑,低聲說:“二叔便這么放心我能與師兄成事?”

    “你的性子,我還不知?”白季秋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垂眸道:“幼時看上什么,活的沒有,死的也要搶過來,心眼子比旁人多好幾倍。你說說,那幾個不成器的哪次搶過了你?”

    族長也說過,他這個兒子似乎從娘胎里就帶了心眼,修煉天賦不算卓絕,但在與人相處的事情上尤為聰穎,無師自通地知曉怎樣博得美名。

    他不欲多談這個話題,問道:“你徒兒怎的不帶回來了?是個卜卦扶乩的好苗子,若要養傳人,還是帶在身邊的好。”

    白西棠起身收好茶梗,道:“待此間事了,再教他本領不遲。”

    天下要亂起來了,李尋仙在身邊,倒不如在神機宗來得周全平安。

    白季秋又問:“你堂兄那邊打算怎么處置?”

    “還能怎么處置。”白西棠嗤笑一聲,面帶譏諷,隨后想到什么,聲音復而柔和:“自是等與師兄結契后,交由師兄全權處置。”

    白季秋不贊同:“好歹是同族,打斷骨頭連著筋,你若交給外姓人,他們家臉面擱在哪里?”

    白西棠抬眸輕瞥白季秋一眼,他眸子烏黑瑩潤,看似隨意的眼神,卻叫白季秋心中一涼。

    他意味不明道:“白家有前途的子輩,可不止他們幾個……內山多的是呢。”

    說罷,他也不管白季秋的臉色,提起衣擺跨過門檻,溫聲道:“若是二叔無事,我便去替師兄挑吉服了。”

    ……

    月在天心,更漏聲斷。

    清風送來淺淡松香,已過了二更,仍有人遲遲未眠,滿腹心事。

    屋內并未點燈,倒是那雙眸子中的亮色比燭火更甚。

    身后傳來“吱呀”聲,他聞聲轉頭,見裝扮素淡的女子進門,對他頷首致意了一下。

    “師姐。”

    溫淮低聲喊。

    楊月水朝他懷里扔了個東西,道:“打聽到了,師尊在內山,三天后就跟小師叔舉行道侶大典。大師兄留在白家接應,你跟若華誰去?”

    溫淮接住,冷笑道:“自然是我去。”

    說起這件事,他就氣得想笑。好個小師叔,故意示弱留師尊做人質,師尊看破不說破便罷了,竟然想暗度陳倉,真當他會顧忌臉面不成?

    徐鳳簫也沒見到師尊,這是楊月水等人沒想到的。

    白西棠鐵了心要先斬后奏,他們只得按原有想法行事。無論是誰都不能強行左右師尊的決定,不管怎樣,先把師尊搶回來再說。

    若師尊其實愿意,是她等誤解,到時候自會請罪。

    種種念頭在楊月水心中一閃而過,她抬眸,見溫淮指間把玩著一只短笛,與師尊常帶在身邊的那支相似。笛身約有一指長,笛骨溫潤瑩亮,似上好溫玉雕琢而成,末端雕有層疊迤邐的纖長鳥羽,不見鳥首。

    她驀然想到什么,問:“這是暗飛聲?”

    幾年前有個秘境出世,其中靈草機緣雖乏善可陳,但出了一本還算有趣的法寶煉制手冊,其中便提到了“暗飛聲”。楊月水之所以記得它,是因為手冊中信誓旦旦地寫道,此法寶一式兩支,需以精血飼養七七四十九日,分別成于陰時與陽時。煉成后互為伴侶,即便相隔千里,亦能收到另一支笛聲長久傳響。

    她當時嫌暗飛聲煉制條件嚴苛,僅有傳信之用,不曾嘗試,沒想到溫淮偷偷煉了,還成功了。

    鳥尾在此,鳥首在誰手里?

    其實無需問也知道答案。

    溫淮最在乎的只有師尊,另一支不在師尊手上才奇怪。

    “師尊聽見了么?”楊月水遂問道。

    溫淮收起短笛,道:“他知道我在,但知不知曉其他事,不好說。”

    從來是師尊的暗飛聲傳響他的暗飛聲,這次反過來,師尊也沒讓他等太久。

    暗飛聲雖說千里傳音,實際也僅限于傳音,想要更多卻是不能,有些雞肋,不知師尊是否能夠領悟他的意思。

    溫淮面色冷凝,楊月水知他心中不痛快,便沒有多說,只道:“秘法使用時間不要太長,會傷及經脈的。”

    得到溫淮回應后,她才離開屋子。

    ……

    三日后。

    白家外山的許多族人雖不知曉是何緣故,也能察覺內山傳出來的喜氣。

    那喜氣并不張揚,低調地藏在一盤盤喜餅、內山婢子往來的神情和管事親自去裁的紅綢緞中,聽說就連白家自己的繡坊也連夜趕工,將多年前做好的某套吉服裁改妥當,務必貼合內山某位貴客的身量。

    少主人有喜事了?

    謎底并不難猜,內山只有本家的人,但本家也分尊卑,能讓繡坊連夜改動吉服的無非那么幾位。

    而那套吉服正是多年前為少主人備好的。

    令外山族人困惑的是,少主人無論是成婚還是結契,于白家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為何不大方昭告天下,向世家們發喜帖,宴請賓客觀禮。

    以白家的分量和聲名,賀喜的人定會將外山門檻都給踏破,對新人而言也圖得吉祥,一箭雙雕。

    有人本想去問,但很快又發現了另一件事——內山這氛圍,似乎不完全是喜事?

    門客侍衛和護院比平時多了一倍,盤查十分嚴格,送個口信跑個腿也要盤問,嚴格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更別提暗中若隱若現的數十道強悍氣息。

    氛圍之肅殺,叫丫鬟小廝跑腿時戰戰兢兢,生怕出什么岔子。

    內山不是有陣法么,用得著如此大動干戈?莫說搶親,就算防備刺殺也綽綽有余了,少主人真是小題大做,有人腹誹道。

    也無怪乎外山族人會這樣想,負責鎮守的門客也不理解。

    不少人酸溜溜地想,少主人可真看重這位貴客啊,又是改吉服又是大陣仗防備的,好似得了全天下都覬覦的寶貝。

    那位貴客呢?人家可不領情。

    連著三天,一扇院門都沒開過,不知曉是什么模樣。聽說吉服送進去人家碰也沒碰,端著股孤高勁。

    也不是沒人猜過貴客身份,起初好些人猜是碧虛長老,畢竟碧虛長老進內山的事不少人都曉得。但師兄弟結為道侶可謂喜上加喜,原是一段佳話,何須這般遮遮掩掩。

    碧虛長老約莫也是來觀禮的罷。

    若有可能,林長辭倒真的希望自己是來觀禮的,而非戲臺中人。

    三日之約的當晚,外山便遣了數名繡娘送來吉服。

    珍藏多年的華服裁改后依然精致規整,從里層的汗衫、單衣、道袍到外層的蔽膝、大綬一應俱全,金絲銀線緊密規整,蹀躞帶與環佩俱是上好岫玉,內嵌金質細紋。大帶上繡著雙面圖案,正面為月宮玉兔戲繡球,背面祥云與錦鯉相互環繞,面料精貴,做工繁復,無一處不適合林長辭的身形。

    給他過目后,繡娘們又抬來一方木箱,打開的瞬間,光華滿室。

    繡娘恭敬道:“此乃族長所承之喜服,請貴客一試。”

    這套喜服是白家上任家主祖母的陪嫁,極美極奢,單說這料子,乃是千年一出世的霞光綾,沉水不濕,著火不壞,入土不腐,且自帶淡淡的香氣,可謂是世間最貴重的禮服之一。

    林長辭垂眸,紅眸被霞光綾柔和的光澤映著,宛如通透紅玉。

    面對繡娘們殷勤的態度,他不知該說什么好。

    說白西棠圖謀已久,還是他這輩子也沒想到會穿兩次喜服?

    第一次是在夢中,溫淮孤家寡人,抱著他穿喜服的尸體崩潰,第二次被白西棠強逼結契,大有強人所難之意。

    每次都非兩情相悅,說是喜事,實際一點喜悅的氛圍也無,當真可惜可嘆。

    第93章 驚變

    九月廿一,霜降。

    山外打了初霜,冷得好似一九天,白家族地的內山卻春風拂面,四處喜氣洋洋。

    迎親的一行人天不亮便候在了院外,寅時一至,童子打開院門,身后是被儐相和御者簇擁的青年。

    青年臉色冷淡,與喜慶的氛圍格格不入。

    他身上的吉服配色明艷絢麗,華美繁復,神情莊穆冷定,鳳眸含威,衣帶當風,環佩泠泠。不像結契,倒像神仙降世。

    儐相等人對碧虛長老之名早有耳聞,今日見了真人風姿,更不敢輕慢。

    一行人護送林長辭從院中出發,沿途花燈一盞皆一盞亮起,紛繁若夢。蓮池水波蕩漾,在花燈映照下散發金輝,將前路妝點得幽明似幻。

    “貴君,請。”

    出了院門后,儐相對林長辭的稱呼也變了,他一面在前引路,一面揚聲說吉祥話。

    “前路新荷攜成歲,此時榴花同佳期——”

    御者拋出石榴花瓣與碎金,把林長辭腳下鋪出一片絢爛的紅,吉服衣袂閃過流光似的色澤,宛如紅霞之中的點點星辰。

    白家自認心虛,來觀禮的人不算多,大多是喜愛熱鬧的小輩。他們年紀尚小,沒見過內山這般喜事,感覺既新鮮又興奮,跟在迎親隊伍后歡呼起哄,去撿撒在地上的花瓣和金葉子。

    “這是我的!”

    “分明是我先撿到的,還我!”

    “別撿啦,貴君走遠了!”

    小輩們嘻嘻哈哈地吵鬧追逐,落紅隨風吹起,迎親隊伍一路吹吹打打,竟也有幾分凡俗結親的熱鬧景象。

    這條路是前往外山的,盡管再低調,也終究要去外山走一遭,在族人的見證下方能得到祝福。

    儐相半弓著身子帶路,面上喜笑顏開。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眼看著新人臉色不好,卻并未動手,他便知曉自己安全了,態度更為熱切。

    一行人行至第一座拱門時,竟已有人在外等候。

    門外,青年身著與林長辭刺繡圖樣相近的銀白色吉服,文雅中更添一分華貴,腦后發髻整齊束起,飾以玉冠,雙鬢只余一兩縷碎發,溫潤清麗的臉龐凈肅不少。

    他面含淺笑,見到林長辭當真一身吉服裝束,飄渺俊逸,不由眸中一亮,輕聲道:“師……師兄。”

    不是定下在橋頭見么?少主人怎的提前來了?

    轉念一想,今日好事將成,少主人激動也在所難免,儐相反應很快,立刻揚聲說起吉利話:“此門卻出分兩立,回首齊看燕雙飛。桃面不須歌扇掩,螓首羞聞笑語歸——”

    御者簇擁中,林長辭緩緩行至白西棠面前。

    白西棠笑意加深,想牽林長辭的手,被林長辭目不斜視地避開。他卻也沒尷尬,微微一笑,極其自然地站在林長辭身旁。

    若不看兩人一冷一熱的神情,單看外形,倒也極其登對。

    少主人本就生得柔和多情,有他在旁,碧虛長老那股不可逼視的清冷也消弭些許,變得平和不少。

    出了三道拱門,連接內山與外山的小橋靜靜佇立在霧氣中。

    橋前站著幾位來觀禮的白家長輩,林長辭目光一掃,發現多是先前來拜會過自己的人,心下暗哂,原來這群人早就惦記著這回事了。

    約莫是林長辭面色實在沒有結契的喜悅,幾人多少有些不自在,輪番上前說了吉祥話,又送出賀禮后,沒有再多挽留,目送兩人聯袂上了橋。

    橋上落紅千瓣,橋下浮花逝水。

    霧氣朦朧,人影憧憧,鑼鼓聲被沖淡,時近時遠,宛如行在夢里。

    下了橋,繞過影壁,饒是儐相早有準備,也被外面守候的人嚇了一跳。

    不少外山族人不顧形象地擠在門口,連棧道也站滿了人,就為了瞧一眼新人。

    迎親儀仗在前開路,喜氣沖天的鑼鼓嗩吶聲后,緊跟著儐相與御者。眾人探頭探腦,脖子都要望斷了,終于望見人群中一點緋色。

    那并非純粹的紅,而是繡了金絲、穿了溫玉、灑了金箔,以秾麗顏色交織出的華貴色澤,貴氣端肅,多一分過奢,少一分嫌淡。

    穿著它的青年卻并未被壓住,以自身極冷極端莊的氣質將其駕馭住了。

    看清林長辭面容后,人群中響起一陣驚呼。

    不少人認出了那張臉——碧虛長老,竟然當真是碧虛長老!

    少主人和他師兄修成正果,真是大喜事,他們激動之余,又懊悔地想,可惜沒能早打聽到另一方身份,否則賀禮該多備點添頭。不過,白家對這樁親事到底怠慢了些,若多請些世家宗門,自家臉上也增光不是?

    話又說回來,碧虛長老這般盛裝打扮,倒真是舉世無雙,難怪少主人要藏著捂著不讓人看。

    觀禮的人戲謔什么,不在林長辭思考的范圍內。他不露聲色地四下打量,并未在人群中看到徐鳳簫的身影。

    白西棠斜睨了一眼,抿唇笑道:“師兄莫急,我怕師侄太激動,將他安排在了觀禮廳中,一會兒便能見到。”

    說著,他意有所指道:“終究還是太過倉促,沒等到其他師侄趕來參加,不免有些遺憾。”

    林長辭冷冷瞥了他一眼。

    雖是冷意,白西棠仍笑吟吟的,并不怕他的目光。

    銀白色吉服的青年終于紓解了這些天的郁氣,笑容里也多出喜氣,走在林長辭身邊十分和諧,和諧到刺眼——刺某個人的眼。

    一道劍氣破空刺來。

    白西棠偏頭躲過,眸子微瞇,劃過一絲微妙,隨后恢復如常,高聲道:“何人膽敢行刺!”

    出乎意料的,人群中出現了一張萬分熟悉的臉。

    那張臉少有棱角,溫和清麗,如一株沾了春水的海棠,眸中是熊熊怒火。

    “你是什么人?竟敢冒充我與師兄結契!”

    對面的人搶占先機發問。

    觀禮的族人聽見熟悉的聲音,不由訝然往那個方向看去,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驚訝聲此起彼伏。

    對面怎么也有一個少主人?!

    而且,對面的人穿著少主人常穿的白袍,按理說,更符合少主人平日里的模樣。

    白西棠面上短暫愣神,反應過來后嗤笑道:“這話難道不該是我問?你是何人?竟敢冒充我?”

    說罷他召出雨絲劍,直指對方面門。

    那人絲毫不怵,氣極反笑,正要拔出真正的雨絲劍,卻忽然神情一滯。

    ——他竟召不出雨絲劍了。

    眾人一看,噓聲一片。本命靈劍做不得假的,真假已分!

    那么問題來了,對面那位到底是誰?瞧著和少主人十足十的像,氣息更是完全相同,即便術法易容也沒這么毫無瑕疵的。

    林長辭瞧見雨絲劍時,眸底閃過短暫的愕然。

    他想到什么,探究似的往身邊人看了一眼,又迅速收斂了驚愕,面色重歸平靜。

    對面之人雖沒召出雨絲劍,也沒落下乘,氣勢外放:“誰是西貝貨,你自己知曉。今日有喜事,我不想見血。你若是知趣,現在離開,可以既往不咎!”

    大概是他的語氣太過自然篤定,有好些族人狐疑的往迎親隊伍這邊瞧來。

    無法靠氣息分辨,他們也不知道誰真誰假,難道說本命靈劍這種東西會叛主?

    今日真是見稀奇了。

    “既往不咎?”白西棠好似聽到什么笑話,冷笑連連,狠聲道:“該說這句話的人——是我。”

    說罷,他毫無預兆地拔劍,腳尖點地,往對面跟前殺去。

    來觀禮的人太多,有不少擠在棧道,一時出了點亂子。族人們喧嘩著四散,可路就那么一條,一不小心你踩了我的鞋,我撞了你的胳膊,摩肩擦踵地往周圍擠,逼得迎親儀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侍衛和護院紛紛出手,按原有吩咐護在林長辭周圍。

    他們雖也迷糊,卻也知曉身后這位貴客才是最要緊的。

    認錯少主人不要緊,在場那么多族人,更別提護山陣法尚在,少主人能真的被刺殺?若貴客出了什么岔子,他們可是要領罰的。

    凌厲劍氣剎那殺到,吹起對面人鬢邊長發。

    他面色微變,靠著身形輕靈,靈活地閃避了十余劍,嘲道:“這般劍術也想冒充我?”

    若論劍術,白西棠不及林長辭,卻也不是花架子,這會子雨絲劍舞出的水平和平日大差不差,綿綿不絕,林長辭卻一眼看出劍勢軟綿,沒有盡力。

    是不想盡力,還是不能盡力?

    他蹙眉,暗中升起擔憂,對面的人亦是敏銳察覺這一點,抓住機會,把白西棠逼到離林長辭遠些的地方。

    但這場鬧劇沒持續太久,不知哪位白家長輩匆匆趕來,制止了二人:“都給我住手!”

    “姨母!”

    “姨母!”

    二人幾乎不分先后地喊。

    被稱為“姨母”的白家長輩定睛一看,臉上浮出震驚。

    在確認兩人不會再動手以后,她左右瞧瞧,仍是好半天說不出話。

    依她的修為,竟分辨不出誰才是真正的西棠,不論氣息還是血脈感應,二人俱如出一轍。

    怎會有此等事?

    白家姨母心中大感荒謬,要知道,即便是親兄弟,氣息亦不可能完全相同,除非有人用歪門邪道偽裝,故意混淆血脈。

    想到這里,她面色一冷,今日是西棠給自個求來的道侶大典,這樣的大喜的日子也有人來破壞,真是造孽。

    白家姨母先問林長辭身邊的白西棠:“你是真的?”

    “自然。”白西棠毫不猶豫地答道。

    “他是西貝貨。”對面的白西棠臉色立刻變得可憐,委屈道:“姨母,我才是西棠,前番回來,我還來看過您呢。”

    這話倒是不假,白家姨母再度看向林長辭身邊的人,眼神不由自主凌厲些許:“你有什么話要說?”

    被她質問的人毫不慌亂,不緊不慢道:“我的血脈,莫非不是最好的證據?”

    白西棠在族內的行蹤算不得機密,但凡有心打聽,都能大概知道他去了哪位長輩家中,赴了什么宴會,相比之下,從內山走出來的人可是切實驗證過血脈的。

    白家姨母顯然被問住了,有些游移,目光下意識看向在場的另一個主人公,想聽聽他的說法。

    林長辭抬眼,和她的目光直直對上,冷凝而沉默。

    白家姨母看出他不悅,猜他多半還有怨,也不好出聲招惹,便道:“孰真孰假,我自會派人去內山宗祠求得答案,不過,我先講丑話說在前頭……”

    話音未落,變故陡生。

    迎親儀仗為首的人忽然七竅流血,慘叫一聲倒了下去。

    林長辭心中一跳,眸中生死間的危機感瞬息席卷了后心,他來不及多想,閃身避開幾尺,回首見守在身邊的侍衛被一手穿心,面上維持著驚駭的神色,身體已軟綿綿地垂下去。

    “啊——有鬼,有鬼!”

    后方的小輩們驚叫著潰散,不過一兩息,又是一人倒在血泊中。

    林長辭心中危機感還未解除,后心發冷,再度退開半尺,伸手欲拔劍,白西棠想也不想,把他護至身后,徒手與突然出現的大手對了一掌。

    那大手是魔氣所化,一擊潰散,又很快化出更多的手。

    迎親隊伍和觀禮人群混在了一起,尖叫聲和吵鬧的動靜把慘叫掩蓋下去,不知是誰率先被手抓住拖走,一些人被帶得站不穩,摔倒在人群里,亂得分不清敵我。

    柱子上不知濺了誰的血,地上踩著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白家姨母剛擊退面前的魔氣,轉頭看到這一幕,立刻道:“開啟陣法!大家莫怕,往后退!”

    她試圖安撫在場人的慌亂,然而與正在殺人的魔氣相比,無疑是杯水車薪。

    另一個白西棠沒多言,直接將沖向族人的魔氣全數攔下,掩護著人群后撤。

    林長辭身邊的“白西棠”用雨絲劍擋了幾招,似乎不大順手,另一個白西棠見狀,冷笑一聲:“還給我!”

    他揚手,雨絲劍果然受召而去。

    “白西棠”手中失了劍,冷臉拉著林長辭往內山方向后撤,余光看見什么,抓起結契禮用的長弓,唰唰三箭射出。

    一箭射天,一箭射地,還有一箭沖著空中無人之處。

    “你當這是在道侶大典射天地?”

    另一個白西棠不忘嘲諷兩句。

    “白西棠”不回答,凝重地看向最后一支箭的去向。

    乍一看,那一箭似乎空射,飛到一半,卻似被未知之接住,牢牢定在那里。

    魔氣化作的大手頃刻集結過去,化作一人高的霧氣。

    這霧氣和內山的霧氣不同,黑而沉,沒有一點透光,儼然極深極濃的魔氣凝聚于此,非是普通魔修所能做到。

    霧氣中有人笑了:“很敏銳。”

    嗓音沙啞,一點殺氣也沒有,盡是慵懶,然而這份慵懶卻更讓人心中發寒。

    如同神明面對螻蟻,毫不在意對方生死。

    另一個白西棠臉色陰沉,質問道:“……是你?”

    “是我。”霧中的人嘆息道:“很久沒見這道秘法了,有些懷念。”

    說罷,他彈指一揮,一道魔氣打在“白西棠”身上,盡管他面色劇變,橫弓抵擋,仍然退到影壁面前才停下。

    待終于穩住身形,臉色已是青白交加。

    秘法終于維持不住偽裝,“白西棠”的模樣淡去,塵煙后面露出了一張屬于少年的面容。

    少年眼神泛著毫不掩飾的殺氣,林長辭上前的腳步頓住,眼睜睜地看著一張有些熟悉的臉龐出現。

    他眉目幽冷,唇紅齒白,任誰來看都要說一句好相貌,偏偏殺氣橫生,讓人不寒而栗。

    “容澄?”

    林長辭下意識喊出那個名字。

    不,他立刻反應過來,不是林容澄。

    是溫淮!

    第94章 青霜

    大典還未開始,就變成了亂戰。

    外山與內山往來的隘口一時之間亂動不安,無辜族人們四處奔逃,爭先恐后擠入棧道。

    白西棠在前與魔氣抗衡,白家姨母則掩護族人撤退,她修為算不得高,應付殘余魔氣正好合適。族人之中也有人反應過來,見白家姨母有些左右支絀,幫忙支起陣法,避免被魔氣化作的小蛇鉆空子。

    人群驚嚷著且戰且退,這時,從棧道的峭壁下又飛來幾人,為首的人瞧著眼熟,正是白季秋。

    上方的突變攪得山中靈力動蕩,幾個老家伙在下棋,遠遠察覺不對,還以為林長辭忍無可忍,和自家小輩打起來了。

    結果上來后才發現,事情比預想的更壞。

    面前的魔氣究竟屬于何人?如此深重森寒,絕非泛泛之輩……魔修又要卷土重來了?

    白季秋暗暗心驚,疾步奔向白西棠,拂塵左右開弓,裹挾勁風,總算助他將黑沉沉的大掌擊退。

    與此同時,他也發現魔氣真正的進攻點不在此處,而在林長辭那里。

    林長辭身邊多了個殺氣十足的少年,模樣肖似從白家離開的林容澄。白季秋看得清楚,林長辭對那少年頗為照拂,情愿自己擋在魔氣跟前,也不叫少年動手。

    那是誰?白季秋疑惑地跟白西棠對視一眼,后者對其身份心知肚明,卻沒有告知堂叔的意思。

    “嚓!”

    寒芒貼著面頰擦過,將林長辭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溫淮慢了半拍,壓下胸口氣血翻涌,眼神發寒,眼皮卻不住下沉。

    沒想到白家藏的魔修是個勁敵,得快一些,否則秘法帶來的后遺癥會讓他成為師尊的負累。

    溫淮咬了咬舌尖,強行讓自己保持清醒,舉起長弓又往一人高的霧氣里射了幾箭,旋即扯過林長辭的手腕:“師尊,走!”

    幾道靈力掠過天際,深深扎入霧中,唯余箭羽在外震顫,卸去一往無前的力道。

    肆無忌憚蔓延的魔氣被逼停一瞬。

    霧中的人或許被惹惱了,再度出手,恐怖的威壓往二人頭頂壓下。

    溫淮正拉著林長辭想往山澗跳下,半空被迫改了去向,旋身落到一處飛檐上。

    他身形不露痕跡地微微一晃,林長辭急忙扶住,借著寬袖探了探脈象,脈細如絲,氣浮柔濡。

    他面色凝重,沉吟道:“青霜。”

    溫淮一聽這話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立刻反駁道:“師尊不必出手,我能應付。”

    他忘不了前幾次林長辭出手后是什么樣子,尤其是南越之行,至今想起來仍心有余悸。他此刻雖遭了不小的反噬,勉力提神,但尚有一戰之力,就算不敵,還有大師兄接應,又何必讓師尊徒增傷勢?

    一瞬間思緒百轉千回,他欲往前一步,被牢牢拉住手臂。

    林長辭重復道:“青霜。”

    溫淮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然而有一點無法忽略——半空中的魔氣之強盛,與以往遇到的任何魔修都無法比擬,只有十余年前,魔修肆虐的時候才能尋到一兩分蹤跡。

    當初魔修被盡數剿滅,近幾年依舊死灰復燃,可見天道始終在平衡萬物之道。

    面前的魔修究竟是漏網之魚,還是……

    他不敢深想,只覺謎底將天下震驚。

    從此人出現的那刻起,就不再是他二人能否從白家全身而退的問題,而是在場能剩下多少活口,白家面對這個魔修又有幾成勝算。

    威壓一出,白西棠臉色也沉重起來。

    他收劍,朝旁邊拍了拍手,暗處突兀出現數道強橫氣息。

    溫淮與白西棠打斗時,他們藏在暗處,沒有一道氣息泄露,也沒有一個人對溫淮出手,此時竟盡數現了身。

    他們中不乏合體期修士,一出現便喚醒護山大陣,牢牢把控住了場面。

    林長辭目光復雜,瞥了一眼白西棠,看來師弟對溫淮留了手,該說良知未泯么?

    那群人出現后,白季秋隨之出陣,肅面喝道:“大膽狂徒,安敢在此猖獗放肆!今日敢一人來闖,便莫怪生死有命了!”

    說罷,他祭出法器,青玉柄的拂塵帶著磅礴靈力飛出,揮退浮動在霧外的層層魔氣,直指霧中人。

    “不過如此。”

    霧中人冷哼一聲,以魔氣化掌拍飛拂塵。

    但拂塵一擊蘊含的力道不小,終于把他從黑霧中逼出了真身。

    那張面容甫一出現,不少修士都怔住了。

    他的臉本是端正俊逸的骨相,偏眼尾上翹,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邪惑。眉如墨畫,眼似冷泉,被高挺的眉骨籠在陰影里,眼神淡淡。鼻若懸膽,唇猶朱漆,一張臉宛如被極盡偏愛的工筆,濃墨重彩。

    他身形高大,半長的黑發在耳后束起,黑色長袍領口微松,外著茶色長衫,本是儒雅之風,卻被極富攻擊性的外表生生扭轉為散漫不羈。

    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白季秋心中一跳,腦海里浮現出某個名字。

    不等他說出來,半空中的人轉了轉指間玉簫,紅眸不帶任何感情地看了一眼白季秋。

    強烈的危機感升上白季秋的心頭,拂塵隨心念回到手上,下一瞬,他整個人倒飛了出去,被白西棠以靈力一護,撞在連廊的美人靠上,才堪堪穩住身形。

    好深的修為!

    出來掠陣的白家門客們心下一沉,死死盯著半空中的人,出手的剎那,他們就肯定了此人的身份。

    林長辭的目光也定住了。

    他瞳孔微微放大,心中卻有種“果然如此”的塵埃落定感。

    ——魔尊巫真。

    幾百年前修真界最強之人。

    “青霜。”

    他耳邊聽不見其他聲音了,只聽見自己第三遍重復這句話。

    在場的修士里,除去小輩,依舊有不少人根本沒見過活著的巫真,也不知曉“魔尊”有多強,為何能強到讓所有宗門忌憚。

    林長辭是知道的,哪怕他只見過巫真一面。

    那是在一百五十三年前的北邊,他替師門送信,途中接到幾大宗門向附近修士發出的求助書,請求散修們加入,共同對抗雄踞一方的魔修。

    本著師門修士互助的訓誡,林長辭前去參加了聯盟。

    彼時魔修已成氣候,屠了一座小城祭旗,陣仗驚人。幾個半大不小的宗門們難得擰成一股繩,仍花了大力氣。戰事結束后,遍地斷臂殘肢叫人作嘔,僥幸尸身完整的修士也有面部損毀,血泥相和,幾乎無處下腳。

    神情麻木的修士們清點完陣亡人數后,林長辭主動請纓,想將替陣亡的修士補魂,散去怨氣后送往輪回。

    一開始進行得十分順利,尚有余力的修士替他護法,大多陣亡者的亡魂也還在。知曉戰事勝利,他們執念散去,配合地前往來生。

    眼看一切就要完成時,天上降下一道驚雷。

    修士們對雷劫的聲音十分敏感,起身左顧右盼,想知曉誰在渡劫。

    可看了半晌,所有人面面相覷,最后有人指著遠處,驚叫道:“魔……魔修!”

    還有余孽?

    修士們登時戒備起來,往那個方向看去,只見一名黑衣男人信步閑庭,頂著雷劫走到了不遠處。

    他每一步都拉近數十丈距離,不過短短幾息便來到了百余步外。

    忽明忽滅的雷光里,此人面容英俊邪氣,渾身皆是血腥氣,紅眸剔透,步伐松快得視雷劫若無物。

    難道不是他在渡劫?

    修士們腦海里不約而同地閃過這個念頭,無他,從未見過有人扛著雷劫還能這般輕松,好似在自家園子里散步。

    男子一一掃過修士們的臉,好像在尋找什么,嗓音淡漠:“方才殺了本尊部下的,是你?”

    雖是問句,眼神卻不容忽視地看向宗門隊伍中的某個年輕弟子。

    那弟子英雄年少,親手斬殺魔修首領又是大功一件,立刻傲骨錚錚拔劍道:“是我又如何?你也要受……”

    話音未落,胸口已破了個大洞。

    鮮血倏忽飚出,濺了旁人一頭一臉,而他面上還殘留著驚愕之色。

    沒有人看清男人是怎么出手的,只知道那弟子當場便死了,而此人輕飄飄的用手帕擦了擦手心,好似拂去灰塵一樣輕松。

    他就這么當著所有人的面,殺死了宗門長老的得意弟子。

    在場有兩位宗門供奉的渡劫期大能,可依然沒人能在他身上留下傷痕,更別提留下他的命,只能眼睜睜看他從容離去。

    那是林長辭第一次親眼見到魔尊,亦是唯一一次,再之后,就聽見了巫真的死訊。

    雖說眼前這個巫真氣息奇特,周身凝聚著混沌之氣,比百余年前弱了不止一線,可誰又能知道魔尊是否還有后手?

    他往白家門客那方看去,果然,認出巫真的人都已冷汗涔涔。

    “你到底想做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一片死寂里,率先開口的是白西棠。

    巫真很給面子地看了他一眼,平靜道:“本尊只是來取走應取的東西罷了,也要向你交代?”

    指間旋轉的玉簫停下,所指的方向,是林長辭。

    白西棠臉色變得很難看。

    被玉簫所指的人自然莫名其妙,林長辭倒不曉得,自己從哪里跟巫真扯上了關系,但他知曉今日必定有一場硬仗要打。

    “去我身后。”

    他低聲囑咐溫淮,眸子直直盯著巫真。

    溫淮沒吭聲,秘術的副作用正逐漸侵蝕他的經脈,喉頭腥甜,隱隱能聞見血氣。

    少年的面色時而蒼白時而壓抑,不知是不愿變回本相,還是不能變回來,此時任林長辭往身后護也沒有太抗拒,呼吸仍不大平穩。

    林長辭回頭看他,見他眼神渙散,知曉自己現在情況不妙,閉眼使勁晃晃腦袋,想清醒過來。

    和師尊擔憂的目光對上時,溫淮猶豫了幾息。

    最終,他抿著唇,從某個鮮少使用的納戒中取了一物。

    那是一柄長劍,養護得極好,劍身孤瘦古樸,劍刃清亮,銳不可當,以最好的寒鐵精魄煉成,甫一出現便激動地嗡鳴震顫,仿佛見到了闊別多年的友人。

    ——也是它唯一的主人。

    “許久不見,”林長辭下意識喃喃道:“青霜。”

    千載白衣酒,一生青女霜。

    青白光華流轉于刃間,握住劍柄,一種心意相通的感覺流遍全身,微涼的觸感告訴他,青霜不再是一道劍影,而是他親密的戰友。

    青霜出現的一剎那,在場所有修士的佩劍都嗡鳴起來,好似受到什么感召,又或者在向誰臣服。

    白季秋面色微變,道:“天生劍心么?”

    此類人受天道垂青,于劍道一途通達坦蕩,其佩劍亦將為眾劍之首。

    從林長辭拿到青霜的那一刻起,巫真平靜的表情就消失了。

    他目光落在那柄長劍上,似乎有些忌憚,片刻,忽而一笑。

    “罷了,你我之間,總歸會有一戰。”

    他揚了揚下巴,微微提高了聲音:“既如此,且讓本尊看看天生劍心的本事!”

    第95章 惡戰

    千萬道劍影從天而降。

    林長辭一出手便端的是雷厲風行,致命的雪亮光華化為無數流光,即將墜到頭頂時紛紛懸作利刃,宛如千樹梨花開。

    霎那間,數以萬計的刃尖反射凜寒光耀,若新發于硎,劍氣幾乎實質化,刺得人雙目酸澀,不敢久視。

    每道皆是實影,任何逃離的可能都被封鎖。

    不止白家的一干門客,連白季秋也看得咂舌,同時一陣后怕。

    碧虛長老已非全盛時期,依然有接管全場之能。

    細看那些劍影,不論是劍氣還是距離都控制得分毫不離,趨近完美,饒是他也不敢在沒帶防御法寶的情況下接下任意一道劍影。

    或許是碧虛長老補魂之技名頭太盛,天下無雙,總有人忘記他以劍術起家,白季秋也是此刻才忽然醒悟過來——侄兒該慶幸碧虛長老沒有真正與他翻臉,否則動起手沒人能管得住此人,更別提還謀劃著要殺了丹霄君。

    屆時見其愛徒身死,整個外山定要遭難。

    他冷汗直冒,下意識轉頭尋人,見白西棠正仰頭望著他師兄,沒什么特別的表情。

    漫天劍罡烈烈,對魔修而言如同克星,棘手的魔氣也要避其鋒芒。

    巫真瞇眼,身形隱入魔氣中,手中玉簫同時飛旋而出,劃出一道界限,摧毀落下的道道劍芒。

    都說一寸長一寸強,它的體長對青霜而言不占優勢。

    但在巫真手里,它幾乎化作逐月的流星,所過之處皆成齏粉,未叫青霜越過一步。

    巫真的身形在魔氣中時隱時現,每次出現必被林長辭的劍鋒鎖定。饒是如此,他眸中絲毫沒有驚慌,反而多了幾絲欣賞。

    除去天生劍心這一點,林長辭的根骨必定也是上等,此人能走到大宗長老的位置不算徒有虛名。宋臨風雖有僭越,給他挑的身體還算用心,待劫數過去,他可以考慮饒其一命。

    粉碎威脅性命的劍氣后,玉簫如銀蛇般狂舞,不依不饒朝林長辭追擊,被青霜一劍挑飛。

    林長辭借此拉近和巫真的距離,人未至,劍光已抵魔氣外。青霜輕盈細長,通體散發淡淡的青白色光芒,魔氣經不住劍罡反復洗禮,不到一息便收斂破除。

    一只修長的手率先從魔氣中露出來,接住飛回的玉簫。

    林長辭眸光一凝,先前并未注意,這會兒離近了才發現這只手毫無生機,隱入袖口的膚色慘白陰翳,還有幾處看不真切的烏塊。

    待巫真完全從魔氣中脫離時,林長辭心中沉了沉。

    這幅面無人色的模樣似乎和他以為的解除封印并不太像。

    該如何形容呢?

    面前的魔尊像是死人。

    接下來幾次有目的性的進攻讓他更確認了這個想法,巫真用了某個拼湊起來的臨時身體,這個身體不能說活著,應該用了某種秘法吊著死時的最后一口氣,像個奇怪的容器,盛著巫真的魂魄。他無法在身體里存留天地之氣,更無法使傷口療愈。

    然而這個推測讓巫真愈發危險,他在瘋狂竭取天地靈氣的同時,能毫無滯澀地全數化為己用,面對他的進攻亦應對有度,不顯劣勢,怎能不叫人忌憚?

    百余年過去,魔尊依然強得驚人。

    這個認知叫人沉重,但轉念一想,巫真這幅軀殼顯然不能拖持久戰,倒有幾分發揮空間。

    林長辭云劍一點,躲開玉簫的攻勢,隨即橫劍在前,以劍指拂過劍身。

    指腹所過之處,劍身寸寸注入精純之力。

    這種力量來源于靈氣,純粹靈力被一遍遍過濾后擠壓到極致,一絲一縷可裂金石,青霜劍身亦有些震顫,若非寒鐵精魄為骨,此時多半承受不住斷作兩半。

    巫真一凜,以玉簫抵擋了第一劍。

    “嚓”的一聲,玉簫嗚嗚鳴響,簫身出現一道細微的裂痕。

    不等玉簫飛轉卸力,第二劍如約而至,劍風過處斫木斷石,狂風掀起,如刀割面。

    棧道亦受了波及,橫梁木哀鳴片刻,還是不堪重負,從中斷裂開來,隨即摧倒了半條廊道。飛檐轟隆一聲墜下,與垮塌的廊柱墜入山澗,山石飛濺炸裂,動靜不絕于耳。

    白家姨母早在二人對峙時就護著族人退到更遠處的棧道,幸好手腳快,此刻無人受傷。

    她神情凝重,望向林長辭的目光也多了幾分審慎。

    要知道白家一磚一瓦莫不以靈力加固,方才更是開啟了護山陣法,即使是白家這代的青年翹楚也難以做到一劍裂山棧。

    青年偏以一具病弱如斯的身軀做到了。

    他頂著護山陣法壓制,一劍逼退魔尊,一劍削塌棧道,雖說面無血色,一招一式卻毫無衰竭跡象。這樣的人,真的甘心被西棠幽禁嗎?

    亦或是此人從一開始就另有目的,被幽禁不過順水推舟?

    白家姨母想得入神,越發面沉如水,叮囑族人道:“派個人去待會兒的行禮處尋神機宗執劍長老,多安撫些,切忌莫提這邊……”

    她細細叮囑,族人不敢怠慢,很快領命去了。旁邊留守的白家門客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心說即便隔著兩座山,神機宗的執劍長老又不是草包,這么大動靜能不察覺?早晚的事罷了。這堂拜不成,莫說賓客,少主人自個估摸著還不知道怎么收場呢。

    這廂各懷心思,那廂靈氣明明滅滅,頗有撕裂整山的氣勢。

    巫真身法詭譎如蛇,除了第一劍,基本不正面接林長辭的劍,偏生林長辭的劍不是那么好擋的,無論閃至何處,劍光始終如影隨形,隱有雷霆龍吟之象。

    可預見的威懾懸于頭頂,三百招過后,巫真終于收起了眼底的輕松。

    此人劍法急、迅、猛,有劍罡加持,劍法路數也刁鉆。

    若巫真試圖暫避鋒芒,下一劍必會更急更猛,如此疊加,最后變成一道避無可避的劍氣,強逼著他接招。

    如此消耗下來,即便他自恃能全身而退,也有些吃不消。

    巫真眸色微冷,再次隱沒于魔氣中,被放縱的霧氣無聲圍攏在二人身邊,細看才發現它們不知不覺已織成綿綿蛛絲。這些“蛛絲”看似一碰就斷,實則極為柔韌,斬斷后亦會重新接合,韌而厚重,罡氣宛如沖入水中,被輕飄飄卸去勁頭。

    等林長辭身形完全陷入“蛛絲”重圍時,巫真輕點山壁,飛身至半空,幽幽吹響了手中玉簫。

    簫聲沖天而起,凄楚刺耳,魔氣蔽日。

    那日搖金渡的深山中遇到的果然是魔尊。

    林長辭隔著迷霧回首,看不清外面的情況,入耳的唯有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他心里一緊,溫淮!

    “呃啊————”

    不少人被簫聲壓制住了神志,只覺頭疼欲裂,耳朵淌出溫熱,伸手一摸,才發現流血了。

    看著滿手鮮紅,惶恐壓過了對魔修的敵視,一些人本就心智不堅,這時更是升起幾分怨懟——少主人為何非碧虛長老不可?若碧虛長老不來,族中不必舉行這場大典,更不會招來魔修!

    等他們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時,不由嚇了一跳。分明是魔修的錯,自己怎會責怪少主人?

    但一閃而過的怨氣早被捕獲,簫聲逐漸變調平緩,其中寒涼之氣不減,滲人骨髓,似有森森冷笑。

    就連林長辭心急如焚殺出重圍時,也不免恍惚一瞬,隨即立刻用靈力封住耳朵。

    那一瞬的森寒恍若重回斷魂塔,他深吸一口氣,握劍的手緊了緊,叮囑自己要守住心神。

    等他再度抬眼去尋溫淮時,面上難免出現一絲錯愕。

    溫淮竟完全不受簫聲的影響。

    放出求援天星后,他便扔掉了長弓,拔劍一一斬去周身潛伏的魔氣,試圖接應突圍的林長辭。

    巫真簫聲斷了一瞬,沙啞道:“殘魂?”

    像是前些日子獻祭進山的那個短命鬼,倒是命大。

    林長辭這時也回過神來,側身避開巫真的一發攻擊,回到溫淮身邊。

    “別動手,尋個地方躲起來。”林長辭低聲道。

    溫淮用衣袖擦去從耳朵蜿蜒流下的血,擦得半邊臉都是,眸色冷暗,眉宇殺氣越發濃郁:“師尊安心,傷不重。”

    真正拖累他的是秘法后遺癥,但他只需再堅持一會兒就好,自有人趕來接替。

    巫真干脆利落地用玉簫截住溫淮的劍鋒,另一只手化出魔氣大掌,和隨后而至的青霜相接。

    大掌勉強接下了這一劍,殘余劍氣穿過縫隙,斬去巫真鬢邊一縷碎發。

    冰冷的紅眸宛如毒蛇窺伺,落到溫淮身上,殺機畢現。

    他停了簫聲,似乎準備先殺溫淮,忽而瞥了一眼下方眾人,揚手甩出魔氣,把剩下半截棧道一并炸毀。

    白季秋等人疾退數步,避免成為被殃及的池魚,但同時離林長辭二人更遠了。

    “西棠,你……”白季秋正想囑咐白西棠以自身為重,就見白西棠似下定了什么決心,沒等他說完便飛了出去。

    “西棠!”

    白季秋急得哎呀一聲,他就知道白西棠不會乖乖聽話。

    那可是魔尊啊!他這么沖上去,自己不怕有個三長兩短,他們這些老家伙不能不怕。

    急歸急,還得硬著頭皮跟上去。

    白季秋已做好為外山赴死的準備了,未曾想,山澗底下突然沖上幾道各異的劍光。

    盡管劍光來勢洶洶,巫真已有防備,錯開半分,和最后一道劍光擦身而過。

    “師尊!請恕弟子來遲!”

    劍光的主人大喊。

    另外幾道劍光紛紛止住身形,擋在林長辭面前,齊齊道:“請恕弟子來遲!”

    林長辭微怔,一眼掃過去。

    除了徐鳳簫外,楊月水、若華等人皆在,臥云山親傳弟子竟來了大半。

    隨后趕來的白家守衛滿頭是汗,主動落到白西棠跟前,請罪道:“少主人,屬下攔了,沒攔住這幾位……”

    白西棠漠無表情,揮手讓他退下。

    親眼見師尊完好無損,徐鳳簫終于放下了心,對若華道:“師妹,隨我上!”

    不須他說,若華早做好了準備,瞳孔驟然一縮。

    一道黑影以完全來不及反應的速度跨過雙方之間的距離,探手抓向她脆弱的脖頸。

    見此突變,離得最近的楊月水擋在她面前,兩人合力堪堪躲過致命一擊。

    巫真狹長的雙眸微瞇,紅眸籠在陰影里,布滿了陰鷙殺氣,聲音冷如寒冰:“你是何人?”

    淡淡的幾個字,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儀。

    若華連忙催動靈氣抵御,厲聲道:“自然是你的敵人。”

    巫真眸中劃過一絲狠戾的幽芒,驀然勾起唇角:“敵人?那你身上為何有我的魔氣?”

    面前的女子艷若桃李,長眉揚起,朱唇飽滿,紅衣熾烈如火,劍法也兇,只要撞入眼簾便不可能忘記。

    他可不記得有過這樣一位露水情緣。

    眾人為他的話一頭霧水,要知道若華尊者出身神機宗,從來與魔修勢不兩立,十余年前還參過戰呢,怎會跟魔尊有牽扯?

    若華也心下困惑,忽然雙眸一睜,福至心靈。

    巫真說的魔氣不是她——是婉菁!

    小師弟帶婉菁回來時說過身世,但既愿意收為徒弟,她便不可能介懷。

    當時她想過,魔尊已經死了,婉菁卻是活生生的,與其放任這孩子被魔尊殘部利用,還不如讓自己將她引入正道。

    如今婉菁早就學會了收斂氣息,也有了道心,尋常修士根本無法辨認出她有魔氣。

    哪知眼前的人一個照面便看破,脫口而出“我的魔氣”。

    她忽然冷汗涔涔,不想分辨猜想的真假——難道說,面前的人是魔尊?

    魔尊死而復生了?還是說他根本就是假死?若巫真知道自己還有子嗣,婉菁會被怎樣?

    數個問題一窩蜂涌入腦海,她強作鎮定,冷臉道:“你在說笑?我乃正道修士,如何會有魔氣?休想挑撥離間!”

    言畢,她再度欺身攻上,徐鳳簫配合默契,無需多言便掩護她跟魔尊交手。有了助力,白家門客們不再作壁上觀,不大的一方天地里,霎時間充斥著各色靈氣和呼喝。巫真卻好似認準了若華,從數十人進攻中斗轉騰挪,追著若華下狠手。

    若華察覺到修為差距,并未強撐,一面接招,一面引著他往白家門客的包圍圈中去。

    卻不想,巫真的真正目的并非殺人。

    趁若華應付無暇,巫真剎那逼近,伸手做了個抓取的動作。

    下一刻,他手中多出一物。

    那是一支珠釵,玉料不透,并不值錢,頂端雕琢的玉茗花卻栩栩如生,使其看起來十分精美。

    第96章 歸去

    “是它。”

    巫真篤定道。

    他手指一抹,縈繞珠釵的魔氣立刻浮現出來。

    就像修士皆有各自的氣息一樣,魔修之間亦有不同魔氣,而珠釵上的魔氣,正和巫真同源。

    這意味著珠釵的主人是手足,或是至親血脈。

    巫真誕生自尸橫遍野的戰場,不可能有任何手足,也就是說——他尚有子嗣在人間。

    哪個姬妾偷留下來的孩子?

    巫真心里一哂,淡淡的不悅后,幾乎立刻鎖定了珠釵上的追魂香。

    宋家的香,他不會認錯。

    看來宋臨風早就見過他的子嗣,并且隱瞞下來,從未對外透露。難怪……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刺向面門的一劍打斷了思緒。

    若華不依不饒,追上來要搶回珠釵,巫真以玉簫一阻,魔氣霸道地反覆,將洶涌劍氣撲滅。

    巫真旋即近身,身形飄忽不定,沙啞道:“我的血脈在哪里?”

    若華板著臉不答,與緊跟其后的徐鳳簫聯手逼退巫真。

    “師妹!”徐鳳簫也看見了那一幕,當下便傳音道:“那珠釵……”

    他拿不準若華的意思,假如若華不惜代價也要搶回珠釵,他也只能奉陪。

    師妹總說溫淮瘋,但她發起瘋來一樣制不住。若華那張秾麗的臉上怒氣勃發,握劍的手都緊了幾分,似乎會隨時沖上去給巫真來一劍。

    這大抵就是一脈相承吧,徐鳳簫不著痕跡地瞄了一眼持劍的師尊,暗暗嘆氣。

    若華咬了會兒牙,還是退了一步:“先殺退他,護著師尊回山,珠釵的事再做計較。”

    徐鳳簫懸著的心落了回去,主動打前鋒,提劍殺向巫真。

    他身法莫測,一個錯步便踏出幾丈遠,人影尚在幾步開外,劍氣已襲至巫真眼前。

    幾縷頭發被吹斷,巫真卻扯了扯唇角,表情似譏似諷。

    “想留我?你還做不到。”陰冷沙啞的聲音近在耳邊,徐鳳簫的劍穿過去時,人影如暈染般散開,唯余哂笑:“十月初九,落仙山,叫你師父來赴會。”

    巫真的身影徹底消散前,屈指在劍身上一彈,劍尖微顫,毫厘之間改變了方向,險些刺向其他人。

    若華見勢不對,立馬掩護師兄退回來。

    一聲嘯響襲至她耳畔,寒毛豎起,若華下意識轉頭,瞬間想起身后是徐鳳簫。

    如果她躲開,徐鳳簫定然來不及反應。

    電光火石之間,若華做出了選擇。

    她以劍罡護住周身,護腕擋在頭邊,做好手骨碎裂的準備,預想中的疼痛卻并未到來。

    “咔——”

    “退!”

    短促碎裂聲后,熟悉的命令響起,隨即有人拎起她和徐鳳簫,眨眼間退至數百步外。

    若華放下手,急道:“師尊!您怎么上來了,剛才那一下可有傷著您?”

    林長辭松開手指,安撫道:“魔尊為撤離耍的小把戲,莫擔心,倒是你,可有被魔氣侵襲?”

    若華搖搖頭,還要追問,見師尊向旁邊示意,發現山石間插著一柄斷劍,劍身補滿裂痕,十分眼熟。

    另一頭,溫淮收起了投擲的動作,想是驀然發力,呼吸又急又短,狠狠咳嗽了幾聲。

    楊月水扶著少年,面上含憂,對若華無聲示意。

    若華不得不暫歇追問的心思,長眉壓下,收劍道:“先讓魔尊囂張兩天,待我等修整完備,再捉他也不遲。”

    漫天靈力洋洋灑灑,白家門客仗著此處是白家主場,大手筆地花費靈力,攻擊不時波及棧道,即便如此,依然叫巫真逃出了手心。

    不過半晌,徐鳳簫湊過來稟報:“師尊,魔尊逃了。”

    山谷中起了霧,不是魔氣,卻也霧蒙蒙地遮著遠山,修士捏訣起了大風,吹散霧后,早已尋不見巫真半分蹤影。

    林長辭遠眺群山,總覺得巫真不會輕易離去,事情不簡單。他斂眉沉思片刻,白季秋與白家門客們已一一圍了上來,門客們生怕受到遷怒,好生親熱:“幾位高徒英勇俠義,我等先謝過幾位仗義出手,解了白家之危!”

    見徐鳳簫等人不受禮節,不接話茬,為首的那個也不尷尬,嘆道:“只恨魔尊委實狡詐,竟瞞天過海詐死這么多年……此番逃離白家,怕是縱虎歸山,魚入大海,我輩少不得再結盟圍剿一回。”

    他這話含著幾分試探合作的意思,畢竟除魔衛道,誰不希望有個嫉惡如仇的同盟呢?

    可臥云山的眾人依舊不接話,白季秋知曉白家這次做派把人惹惱了,連忙打圓場道:“過些時日再商議也不遲,林長老可有受傷?此番解圍之恩實在叫白家慚愧,對貴客多有失禮。若有需要,白家藥閣必予取予求。”

    聞言,林長辭擺了擺手,簇擁的弟子們散開,他從中走出:“不必,我等即刻辭行。”

    “但……”有人偷偷瞟了一眼自家少主人。

    和過去不同,白西棠站在數步以外,并沒有看這邊,他微微屈身,似乎在關懷眼前的族人,白袍委地,有種孤零零的錯覺。

    林長辭只冷淡地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閣下以為,本座是在同你商議不成?”

    他語氣并不如何嚴厲,卻不容置喙。那人吞吞吐吐,感覺身上威壓一重,連忙俯身讓步:“不敢,是在下逾越,還請長老寬宥!”

    白季秋見此,也不再多攔,只是心底暗暗嘆了口氣。

    侄兒的這場夢該醒了。

    白家眾人默契地讓出一條道,林長辭目光過處,無人敢抬頭對視。

    末了,他從楊月水手中親自接過溫淮,聲音放輕:“莫強撐,師尊這就帶你回山。”

    少年人幽冷眉目間的殺氣終于散去,忍了又忍,險些將血吐在林長辭的袖袍上。

    林長辭連忙將人扶到懷中,渡了些真氣進去,但溫淮反應并沒有好多少,真氣在經脈里打轉一圈,又原封不動地退了出來。

    “溫淮?”林長辭覺得他情況不對,低聲喊了幾句。

    溫淮緊緊抓著他的手腕,力道之大,連抓出紅印也沒松手。他動了動嘴唇,終究一頭栽倒下去。

    ……

    臥云山。

    鶴端著藥碗走進內室,低聲問旁邊的小弟子:“退熱了么?”

    小弟子苦著臉搖搖頭。

    按理說修士不會輕易感染風邪,可婉菁小師姐前兒起了熱,到今天還沒退下去,真是奇怪。

    鶴眉心也有一點憂色,坐在床邊,把藥碗放下,輕輕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額頭。

    婉菁驀然驚醒,猛地從床上坐起。

    “婉菁?”鶴連忙喚她。

    她雙目無神,直勾勾盯著前方,喃喃道:“還給我……我的……”

    “婉菁!”鶴唯恐她撞邪,加重了語氣。

    少女柔婉嫵媚的眉目間倏忽激發出一股戾氣,好似與看不見的敵人隔空對峙。

    她嗓音轉冷,森森道:“我記住你的模樣了,等我找到你……”

    “婉菁!”鶴感覺她的魔氣蠢蠢欲動,喝止道:“醒來!”

    他并指劃圈,輕點在少女眉心,清明靈臺,短暫遏制住魔氣的溢散。

    婉菁聲音頓了一瞬,重新睜眼時,戾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把眼神轉到鶴臉上,怔怔看了好一會兒,似乎很委屈,沒等鶴發問,眼眶立刻紅了,撲進他懷里:“娘親,有人搶我的東西!”

    ……

    白家。

    魔尊復生,族長未歸,少主人受了情傷,爛攤子還得幾位族老收拾。

    白季秋左看右看,簡直焦頭爛額,吩咐人把棧道重新加固好,又轉頭清點給林長辭的賠禮。

    此番白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幸好沒請其他世家觀禮,否則就成了笑話。

    白西棠自知強求失敗,不愿和林長辭促膝長談,借口養傷便躲回了內山。

    盡管他有無受傷這事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好在這個節骨眼深究,只好默許他暫不見客。

    徐鳳簫知曉師尊不喜瑣事,全權攬過跟白家打交道的事宜,提了不少條件,兩日后,一行人帶著賠禮啟程離開白家。

    溫淮那日暈了幾個時辰便醒過來,但脾氣作風與往常不大相同,林長辭心下詫異,好在楊月水提前告知溫淮用了秘法,此時也不算太憂心。

    據楊月水所說,這種秘法能改換面貌,混淆血脈,但會將實力壓制在較低的境界,易傷根骨。即便一切順利,也需要不少時日慢慢恢復原貌。

    溫淮幾年前從九極通觀帶回秘法,只用過一次。

    聽完解釋后,林長辭問道:“恢復原貌需多久?”

    溫淮現下頂多十五六歲的模樣,觀其言行處事,也的確是那個年紀的脾性。若要等上一兩年,不知自己還有沒有如此寬裕的時間。

    楊月水道:“少則一旬,多則一月,師弟應當就好了。”

    林長辭稍微放了心,溫淮根骨尚好,后遺癥不算嚴重,有他們一行人護著,沒幾日便可回到宗內。

    他離開那天,白西棠沒有出面相送。登上車輦前,林長辭心有所感,回首群山,隱約見山頂一抹素色飄飛。

    來時匆匆忙忙,去時浩浩蕩蕩。

    徐鳳簫怕有閑雜人等不長眼,也怕魔尊殺個回馬槍,回宗打出了神機宗的名頭,倒是惹得路上好些散修前來拜望。

    這般行了五日,終于被一場大雨絆住了腳。

    第97章 閑話

    大雨下了兩日整,山路泥濘難行,若華提議御劍回宗,徐鳳簫認為離宗越近越應保持警覺,楊月水便帶人便尋了個山洞避雨。

    山洞約四五丈寬,弟子們掃去塵土與枯枝敗葉,不知從哪里搬出一張矮榻,四周圍上淺色紗帳,又熏了艾香。

    做完這些,有弟子來請林長辭上去小憩片刻。

    留了幾人在洞口駐守后,其他人也退到山洞中,聽著連綿不絕的雨聲,聊些可有可無的話。

    “師姐,你臉色好差,歇會子吧。”

    淺黃色衣衫的女子主動上前接替若華,被若華按住手輕輕搖頭:“不了,還有一日便能回山。”

    她臉色雖倦,眸中火光卻分毫未減。

    “你不必擔心我,我有分寸。”她寬慰師妹道:“大家皆是人困馬乏,我修為高些,無甚大事,你莫要累壞了。”

    師妹索性拉住她的手,坐下陪她說話。

    “小師弟方才出來討了些靈果,我瞧他那樣子,無端端想起他入門的時候,還只有那么一丁點大呢。”她用手比出個高度,笑笑接著道:“就比他那把劍高些,天天追著師尊跑,以為我們沒發現。”

    說著,她眼角有些恍惚:“好像一眨眼,小師弟就長高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若華用劍鞘輕輕撥了一下火堆,又添幾根樹枝進去,唇角浮現出笑意:“他那性子,總歸要吃許多虧,多虧了師尊不計較。”

    說著,她轉頭望向洞中,想起什么,低聲道:“小師叔那邊雖鬧得難堪,但到底是師叔,你回去多盯著些,叫底下的師弟師妹莫要亂傳……尤其別傳到他徒弟那兒,知道么?”

    師妹問道:“師姐,你這話說得好像不回去似的?”

    若華搖搖頭,嘆道:“回去也待不了幾日,魔尊現世,我身為尊者,必定要代表宗門應戰,端看世家和宗門何時聯合。”

    師妹聽出她話中的慎重,不由握緊了她的手:“師姐放心,我會照顧好婉菁。”

    “嗯。”若華笑笑,微有倦色的面容好似忽的點染上妝,重新煥發容光。

    她抱著劍往山壁上一靠,長長吐了一口氣:“若此戰順利,婉菁往后也不必擔憂了。我不在時,勞你多看顧些,莫讓她又跟李尋仙跑了。”

    師妹了然一笑:“再過幾年就管不了啦。”

    若華也笑:“到那時再說吧。”

    日暮時分,連綿兩日的雨終于停歇。

    山澗的風格外冷,浸潤著霜意,林長辭攏好大氅,回身給溫淮也披了一件披風。

    溫淮稀奇地拎起披風下擺瞧了瞧,唇角雖彎著,眸子卻暗得深不見底:“這披風從未見師尊用過,是哪位師姐借的么?”

    下擺短了些,系帶有折痕,一看便知曾被人用過。

    林長辭自打發現溫淮記憶也也隨秘法退回十六七歲,便暫時當他腦子同容澄一樣不好使,系上最后一根系帶,隨口道:“嗯。”

    披風是某年冬天下雪時,鶴從山下收了幾匹兔絨回來,特地給林容澄縫制的。

    林容澄愛惜,只穿過幾次,幸好溫淮現在忘了林容澄的存在,否則又要開始拈酸。少年半低著頭,林長辭錯眼一看,竟似容澄就在眼前。

    “師尊醒了?”

    徐鳳簫探了半邊身子:“若是師尊休整完備,我等即刻啟程如何?”

    “也好。”林長辭微微頷首:“夜長夢多。”

    見洞口的弟子又要抬出車輦,他阻止道:“左右不過一日腳程,御劍即可。”

    徐鳳簫道:“那師尊便乘我的劍吧。”

    他喚出靈劍,正要扶林長辭,站在林長辭身旁的少年溫淮卻不露聲色地抓住林長辭的手,借著袖袍遮掩一一纏扣五指,指尖刮擦過手心,帶起輕微的癢。

    林長辭下意識蜷起手心,被他握得更緊。

    溫淮上前半步,如常道:“不必勞煩師兄,我來即可。”

    徐鳳簫嘴角扯動一下,知道師弟的心思,卻還是有些好笑:“你來?你的劍都碎了,就莫逞強了。”

    “碎了?”溫淮微微睜大眼睛。

    林長辭不確定他還記不記得先前打斗的事,只見他眉毛越皺越緊,平和了好幾日的眉目再度溢出殺氣,幾乎是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我的劍……是了……是了!黃易安派徒弟暗算我,把師尊打的劍弄壞了!”

    “暗算你?”林長辭微怔,還是頭一回聽他說起斷劍的緣由。

    他用眼神詢問徐鳳簫,徐鳳簫別過頭,似是躲閃。

    溫淮煞氣騰騰地往外走,好像立刻就要去殺人,林長辭不得不拉住他,提醒道:“黃易安已經死了。”

    溫淮腳步一頓:“誰殺的?”

    他瞇著眼,冷聲道:“還未讓他贖清罪孽,他怎敢……不,不對,師尊,您為何在此?”

    少年猛地想起什么,神色驚惶哀慟,眼眶通紅:“您……您回來看我了?”

    薄暮的天光黯淡,在他眉宇間留下濃重陰影,那張臉的怒氣還未散盡,又轉為悲痛,看上去詭譎而駭人。

    溫淮猛地按住頭,眼角抽搐著,眼下浮現不正常的紅色。他露出痛楚的神情,真氣也紊亂起來。

    “定神,靜氣。”

    林長辭當即摁住他的肩膀,手指輕抵在眉心,安撫住他即將暴動的神識。

    這前言不搭后語的樣子,多半是靈氣沖撞秘法的壓制,數年記憶在腦海里糅成一團,若不及時止住,恐怕會走火入魔。

    林長辭眉頭微蹙,對徐鳳簫道:“再休整一個時辰。”

    說罷,他把溫淮帶回矮榻,垂下四周紗帳。

    像第一次引氣入體般,林長辭坐在溫淮身后,以極為溫和的靈力緩緩替他梳理逆行的真氣。溫淮幾次想轉頭沒能得逞,看不見林長辭的焦躁讓他輕咬了一下牙齒,十指抓撓在金絲木邊欄上,掰下幾塊木刺。

    他喃喃道:“師尊……師父,不……我,我的劍壞了……師尊。”

    “為師知曉,凝神。”林長辭低聲哄勸,見他不為所動,只好把手遞過去讓他握住:“閉上眼,隨我的靈力運行周天,莫讓雜念占據了心神。”

    溫淮抿著唇,摩挲著林長辭的指節,初具凌厲的少年臉上似乎有幾分委屈:“我的劍壞了。”

    他對這點耿耿于懷,安靜了一陣后,林長辭感覺手背一涼。

    一滴眼淚砸下來,身前的人低頭,把他的手貼在臉頰邊蹭了蹭。

    不同的力道,卻讓林長辭想起臥云山的噩夢里,他被穿著喜服的溫淮埋在頸窩沉默的模樣,同樣的小心翼翼,像是怕他下一刻就碎了。

    林長辭指尖一陣濕潤,于是把溫淮轉了過來,見少年眼淚果然又流了滿臉。

    平日裝得再兇,始終改不了愛哭的性子。

    他心中暗嘆,取出絲帕,仔細地替人拭去:“怎么又哭了?為師不是好端端地在這么。”

    溫淮上一次在自己面前哭是什么時候?被同宗弟子欺負時?獻壞掉的靈果時?還是寫絕筆信時?

    林長辭語氣和緩,伸手把他攬進懷中,鳳眸中多了些笑意:“劍壞了,再打一把便是。”

    這般精心的對待倒叫面前人得寸進尺,方才還淚流滿面的溫淮順勢靠近,雙眸通紅地盯著他,下一刻,閉著眼往上一撞。

    林長辭險些被他的牙齒撞破嘴唇,仰起頭后退,溫淮卻不要他退,攬住腰往懷中貼緊,抵著唇一路舔舐,微涼而柔軟,濡濕的觸覺一路蔓延到鼻尖。

    紗帳雖不是透明如蟬翼,也能隱約瞧見人影,林長辭沒料到他行事如此隨心,被咬了舌尖才想起推他。

    溫淮任他隔開半寸的距離,眼眶依舊紅紅的,竟倏忽笑了起來。

    “果真如此……師尊,原來真是這樣。”他雙眸亮晶晶的,半跪在矮榻上,又靠了過來:“師尊早已允了我的心意,對么?”

    他像是發現了什么珍寶,眼神明亮,唇角翹起,露出一小截尖尖的犬齒。

    許是少年模樣的溫淮太有背德感,林長辭這幾日沒同他太親近,更未提及這一茬,乍被抓住真相,叫他面色有幾分不自在。

    溫淮伸出手,把他緊緊圈入懷中,好似圓了某個年少時的夢境。

    頓了一瞬,林長辭終是回抱住他,手順著脊背輕輕往下撫,直到溫淮紊亂的真氣逐漸平復,才拍拍手臂,示意他松手。

    溫淮緊摟不放,抬手設了個結界,忽道:“師尊,弟子想告知一事。”

    “何事?”林長辭為他設結界的動作有些詫異。

    溫淮轉過臉看向他,眸色晦暗,臉上帶了些不明的笑意:“一件只有我知曉的事。”

    他指了指自己,語氣似有驕意:“不是之前的‘我’,是這幅模樣的我。”

    林長辭心中微動,但見他端坐下來,閉眸運氣,以神識做引,引他凝出魂絲。

    銀白的魂絲在二人之間只出現了幾息,就被溫淮的神識拽入了識海。

    與此同時,林長辭周身一輕,再睜眼時,也以神識的姿態進入了溫淮的識海。

    有人輕輕牽起他的手,高大挺拔的身姿萬分熟悉,他抬眸和他對視一眼,暫時壓下疑問,任溫淮的化身帶他向前走去。

    第98章 割魂

    兩人在識海中漫步片刻,周遭情景變了又變,宛如混沌里脫出的泥模,未具雛形便融化在水般的影子里,再隨著水波輕漾化出萬象。

    化身帶林長辭停在一處逼仄的巷道里,抬手一指,他眼前忽然暗下去,隨后,一點遠遠的光亮了起來。

    林長辭打量一番,見巷道拔高數十尺,褪下剝落的沙土,顯露出莊嚴繁復的石雕。

    層層疊疊的影子在巷道拂過,行到盡頭,古樸晦暗的觀門轟然洞開,嘲風與狴犴分立兩側,迎接著即將到來的造訪。

    門后的黑暗大片涌出,吞沒了狹長的巷道,石雕隨著人一同都沉了進去。

    林長辭進來便覺得此地甚是熟悉,待眼睛漸漸適應黑暗后,更加確定這里是何地。

    黑暗好似綢緞,點綴著諸天星宿,星空底下,是無數縱橫錯落的書架,一眼望不到盡頭,影子飛縱的聲音沒入虛空,寂靜宛如天地初開。

    “九極通觀?”林長辭問。

    在針落可聞的靜里,溫淮的化身沒有回答他,而是領著他再上前幾步。

    果然,前方出現了兩個人形,一人踏在半空,看不清面目,只見衣著簡樸,與當初在鏡子前為林長辭引路的人并無不同;另一人半跪在地,衣擺破碎,不知是誰的血染紅了腰際,身量清瘦,正是少年時的溫淮。

    泥偶似的人形動也不動,卻有交談聲響起。

    “碧虛長老林長辭果真魂飛魄散否?”

    “神機宗,碧虛長老林長辭,千余日前重新投入世間,三魂七魄未散,冥府簿無其姓名。”

    下一刻,地上的泥偶動作變了,變為跪叩的姿勢,像在朝上方的人行禮。

    林長辭知曉這一段是溫淮在向九極通觀的人詢問他的下落,溫淮自己也說過,通觀的人告知下落后,他便被送出了秘境。

    可面前的場景還未結束,在通觀之人以“遠山長”暗示后,化身驀然收緊了握著林長辭的手。

    “世間因果,有情皆孽,閣下之惑既解,則當與通觀奉上代價。”

    面對此言,地上的泥偶未多反駁,任通觀之人拂袖,從他身上斬去了什么。

    林長辭心底一縮,下意識上前幾步,被化身牢牢拽住了手。

    “師尊,別過去。”化身低語:“舊事罷了。”

    既是舊事,為何從未提過他付出的代價?

    林長辭不贊同地蹙眉,道:“那也不該瞞著為師,莫非能瞞一輩子不成?”

    化身不再多言,似是被訓得低下頭,好一副可憐的做派。

    前方泥偶再次變化,把林長辭的目光吸引過去,為溫淮暫時解了圍。

    隨著那一斬,泥偶的腦袋咕嚕落地,在地上不停翻滾,滾著滾著,長出四肢和腦袋,變成一個簡陋的小人。

    小人沖著林長辭跑來。

    它手短腿短跑不快,更多的是在地上邊爬邊跑,到了腳下,鼓起勇氣抱住林長辭的小腿,抬頭看他。

    林長辭感覺它有什么話想對自己說,但沒有五官,小人開不了口,只得呆呆地看著。

    他彎腰把小人舉起來,仔細觀察了幾眼,急得小人直指自己的臉。

    林長辭便用指尖給它描摹了個大致的五官,小人剛有了嘴,迫不及待地發出聲音:“師……師父,師父!”

    它聲音細微,揮舞著兩只泥做的細細手臂,動作極其激動:“師父!”

    林長辭怔了怔,它叫自己什么?

    化身把小人他手里接過,倒提著一條腿甩了甩,甩得小人哇哇亂叫。

    “救……哇哇哇,師父!哇哇!”

    “你在做什么?”林長辭抬手制止道。

    溫淮的化身躲開他的手,繼續甩動小人,最后把小人搖晃得沒了聲音,似乎晃暈過去了,才停手遞給林長辭。

    林長辭一接過它就發現不對,小人歪倒在手上,一點銀白色從后腦勺冒出來,似有似無的,泥做的身軀無法容納,只能任它逸出。

    “這是……?”

    林長辭腦中升起某種猜想。

    他的紅眸微不可察地收縮,手輕顫著撫上小人的腦袋。魂絲試探性地環繞在小人身上,那銀白色果然歡喜地沿著魂絲溶淌。

    ——溫淮向通觀付出的“代價”,竟是這般……果真這般!

    林長辭啞然半晌。

    回過神來,他嘆了口氣,十分想問化身一句:“值得嗎?”

    在幫助溫淮從蛇身回到人身時,他就發現溫淮的魂魄不全,三魂失了一魂。但溫淮以“心性未受影響”為由拒絕告知他真相,縱使生疑,也不好強行撬開嘴問到底。

    這下真相大白。

    溫淮竟是以一魂作為代價,換取他的下落。

    值得嗎?林長辭面色復雜,定定地看著手上的小人,素來如臂使指的魂絲蜷曲在小人懷中,好似有千鈞重,叫他難以承受。

    他閉了閉眼,澀然道:“溫淮,你會恨為師瞞了你十年么?”

    “不恨。”化身輕聲說。

    他蹲下身,半跪在林長辭面前,將林長辭的另一只手拉到面前吻了吻,仰頭看著他。

    “能等到師尊,我已心滿意足。”

    溫淮的目光專注而忠誠,仿佛獲得了天大的恩賜,眼中盡是面前青年的影子。

    林長辭手上的小人好像堪堪清醒過來,也一骨碌翻了個身,牢牢抱住林長辭的手指。

    “你,”林長辭欲言又止:“你可真是……”

    他還能說什么呢?溫淮眸底那份真摯的熱烈幾乎要把他灼傷,讓他說不出那句“癡兒”。

    林長辭聲音低得好似嘆息:“起來。”

    化身如約起身,旋即被一只手落到頭頂,輕輕揉了揉。

    他極為喜歡地蹭蹭溫暖的掌心,順勢再次扯過小人,道:“師尊莫憂,通觀雖索取一魂,卻未帶走。”

    他知道林長辭想問什么,把小人往地上一扔。

    只見小人如方才般滾落在地,越滾越大,大到與八九歲的孩子身量無異時,從地上爬起,朝一個方向跑去。

    林長辭瞧著它的背影,說來也怪,這小人未著衣裳,也無毛發,即便是女媧捏的,也只能稱得上一句簡陋,偏偏他瞧著有些莫名的眼熟。

    小人一鼓作氣跑進了陰影中,林長辭正要跟上去,陰影倏而化作竹林,隱約有清風拂過,吹起一片“沙沙”聲。

    “就是這樣。”化身站到林長辭身后,解釋道:“我只知它大約流落在世間某個角落,更多的卻是不知了。”

    聽到最后,林長辭眉毛微挑。

    九極通觀不愧有通天手段,連離體的魂魄也能存留下來,他問:“未曾消散?”

    溫淮搖搖頭:“未曾。”

    這也正是他不受影響的原因,這一魂還活著,僅是離體,自然影響不了他的心性與修煉。

    盡管從未聽聞過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林長辭的心情卻舒展了許多。

    此魂仍存,總比魂魄不全的好。

    只要還存在于某個地方,總有一日能找回來。

    ……

    既已知曉秘聞,林長辭沒有在溫淮的識海中待太久,二人一同回到山洞中時,時間方過去一柱香。

    確認溫淮狀況穩定后,臥云山眾人啟程,遵從林長辭的命令御劍回宗。

    半日功夫過去,宗門已遙遙可見。

    弟子們懸著的心都暫且放下,若華說著去看婉菁先行一步,楊月水替她留了下來。

    徐鳳簫對林長辭道:“師尊,我和師妹先去同宗主商議魔尊之事,晚些再來回稟。”

    林長辭道:“不必,我與你們一道去。”

    他太久不理世事了,魔尊重現,勢必會打破平靜。

    與其如此,不如掌控先機,也好叫魔修知曉,那場戰役,修真界不懼重來一次。

    林長辭催動靈力,飄逸的鶴影很快出現在遠處天際。

    幾息過后,靈鶴化作一位高挑清俊的男子落在他面前,行禮道:“尊主。”

    “嗯。”林長辭上下打量,見他沒什么變化,道:“你先將溫淮帶回山,我與鳳簫他們見過宗主再回來。”

    鶴來不及追問他家公子這些時日經歷了什么,目光落到溫淮身上時,顯然愣了一下。

    “鶴師叔。”少年溫淮乖乖行禮。

    鶴詢問的眼神拋向徐鳳簫,徐鳳簫道:“鶴師叔莫怕,秘法的副作用,師弟過些時日就變回來了。”

    “原來如此。”鶴重新變回靈鶴,無需吩咐,溫淮已爬上了他的后背,寬大羽翅將少年穩穩籠住。

    臨行前,靈鶴口吐人言:“尊主,李尋仙師侄前日來找過您,今次回來,是否要見他一面?”

    林長辭有些詫異,李尋仙找他?莫非是為了白西棠的事?

    白西棠這段時日多半不敢回宗,李尋仙若要通過他傳達什么話,恐怕也無法了。

    即便如此,林長辭依然道:“去張帖子,讓他明日來罷。”

    “是。”

    鶴了下來。

    林長辭轉過身,一對童子已抬著車輦等在階梯底下,徐鳳簫對他伸出手:“師尊,請。”

    林長辭并未讓弟子攙扶,他心念一動,青霜出現在手里。

    修長的手向空中輕拋,只是瞬息,身形已立于飛劍之上。

    青年一身素衣寬袍,黑發在風里翻飛,微微側過臉,清冷俊美的面容一如往昔,紅眸寒光熠熠,正是鋒芒出鞘時。

    “走罷。”他淡淡道:“是時候去主峰了。”

    第99章 天算

    神機宗今日發生了一件大事。

    快入夜時,宗主忽然發了詔令,召集全宗三十二峰長老尊者前去主峰議事。若有閉關者,則由首徒全權代替參事。

    出了何事?

    眾人東猜西揣,不少人猜到與魔修的漏網之魚有關,待進門時,見端坐于宗主下首的林長辭,心中紛紛咯噔一聲。

    竟連碧虛也在,莫非天要塌了?

    要知道自打碧虛回宗后,就甚少與其他峰往來,更不賣宗主面子,偶有的朝會從不親臨,通常是執劍堂的徐鳳簫和丹霄君輪流過來。

    宗主對他有愧,宗內也心照不宣地保持緘默,誰敢多招惹?

    幾乎每個進門的長老都是一副震驚的表情,坐下來便想與其他人討論。雖說傳音保險,可誰也不知道林長辭如今修為進境如何,倘若被抓包豈不是丟人現眼?因此一個兩個都欲言又止,憋得心中難受,只好互相遞眼色。

    對于這些小動作,林長辭只當沒看到,神色淡漠地品茶。

    堂前的香燃至尾聲,天徹底黑了,宗內四處亮起燭火,熒熒煌煌。不時有值守弟子提著燈籠穿過山路,身影在流云間時隱時現,是神機宗最尋常的夜晚。

    可就是這樣尋常的夜晚,主峰議事堂內誕生了最令人驚駭的消息。

    “魔尊還活著?!”

    “什么!”

    “怎么會……不,宗主,會不會是白家弄錯了?”

    不少人額上冒出涔涔冷汗,也來不及擦,當即看向林長辭。

    難怪……難怪碧虛會在此處!

    魔尊復生的消息對于修真界來說,不及天塌,卻也與天塌無異了。

    修士與魔修的抗爭雖自古有之,但并非不可調和,讓二者爭斗愈發激烈的正是百年前巫真的出現。

    他誕生自戰場的煞氣,天生比其他生靈少一情,就算后來奪了人身,給自己取個“巫真”的名字,也當不成人。

    巫真無情,又冷酷果決,單槍匹馬擊殺了前任魔尊。魔修心腹們聽說魔尊被一個毛頭小子殺了,氣急敗壞地前來挑戰,結果只是給巫真腳下添了數具枯骨。剩下的心腹紛紛怯戰,不得不服,寥寥幾個有過異心的人,皆是下場凄慘,于是巫真迅速確立了地位。

    新任魔尊的脾氣陰晴不定,常常殺人,屬下為了討好,便大肆搜刮金銀寶器,明珠美人。凡間與修真界深受其害,尤其是各宗優秀弟子,常被魔修盯上獵殺,一時間,不少宗門的后起之秀人人自危。

    幾年后,各大宗門忍無可忍,終于聯合起來對魔修宣戰,這也正是修士與魔修戰役的開始。

    巫真的強大有目共睹,因此最初幾十年里,修真界并沒有投入太多力氣,也不占多少優勢。等巫真自盡的消息傳遍后,這場戰役才迎來轉機。

    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清楚,數十年前戰役大勝的關鍵是巫真的消失。

    若非如此,修真界即便獲勝,也是慘勝。

    宗主一言不發,見底下眾人心里各自有了籌算,才開口道:“既然都到齊了,接下來便共同商議退敵之策罷。”

    ……

    天邊曙色淺淡浮動之際,林長辭回了臥云山。

    庭前紫花瀑落了一地,青年踏著滿地落花上了玉階,見屋內微微透著燭光。

    他推開門,窗邊一燈如豆,溫淮伏在案上,像是睡著了。

    林長辭放輕了腳步,走到他旁邊,見他手臂下似乎壓了什么。

    約莫是聽見聲音,少年一下便睜開了眼,見林長辭傾身正要看他,那張清冷俊美的臉倏忽放大,不由微怔,喉結上下滾了滾。

    “為師回來了。”林長辭在他旁邊坐下。

    隨著溫淮直起身子,被他壓在手臂下的東西露出來,林長辭拿起一瞧,發現是林容澄的發帶。

    林長辭一頓,道:“你拿這個做什么?”

    溫淮垂眸,語調有些涼涼的:“我也想問,師尊何時給我添了個師弟?”

    他勾住發帶末端,道:“師尊去看過師弟了么?鶴師叔說,您特允師弟住在偏殿,衣食用度一概照您的規格來,想來……師弟一定很乖巧聽話罷。”

    句末有種熟悉的陰陽怪氣,林長辭哭笑不得,道:“你素日與你師弟相處得不錯。”

    盡管溫淮愛醋,誰的醋都呷過一口,但自打林長辭與他明確心意后,溫淮就收斂許多,有時還會主動關心林容澄。

    “是么?”少年低下頭,抿唇扯著發帶不放:“可師尊獨獨留了師弟,莫非是覺得我與其他師兄師姐關照不夠?”

    林長辭哪里聽不懂他言下之意,看他一定要拽發帶,便松手給他了。

    溫淮得了發帶,表情卻更不高興,把臉趴伏到林長辭肩膀上,半晌不說話。

    這樣依偎的情態,若是由幾天前的溫淮做來必定惹人憐惜,偏生過了幾日,他眉眼已開始舒展深邃,向青年的輪廓變化,很有往日的影子。

    林長辭一看到這張臉,就想起溫淮死皮賴臉留在掃花庭的混不吝行為,憐惜之情還沒出現就已消失殆盡。

    他手指抵著溫淮的額頭推了推,沒推動,溫淮反把頭埋進頸窩,聲音悶悶的:“師尊若不需要我,弟子就先行告退了。”

    話是如此說,人一步都沒挪。

    林長辭只得道:“誰說要趕你走了?”

    溫淮蹭的一下抬頭,眸子牢牢盯著他:“真的不趕我走?”

    林長辭看了一眼床榻,意有所指:“先前有人厚臉皮要自薦枕席,如今倒是知趣了,曉得避嫌了。”

    溫淮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隔著珠簾,隱約看見了兩個玉枕并排放著,心念一轉,登時明白了什么,眉梢肉眼可見地染上幾分雀躍。

    “不避嫌。”溫淮磨了磨牙,道:“我才不要避嫌,師尊的枕邊人只能是我。”

    他哼哼兩聲又笑了,似乎沒想到還有這般跌宕,一時興起道:“弟子為師尊梳個頭發吧?”

    見林長辭默許,他起身轉到青年身后,手指穿進發絲間,在脖頸后停留一瞬,隨后穿過微亂的發尾,抬手小心翼翼取下了發冠。

    手中烏發又長又細,宛如上好的錦緞,光澤柔和,篦子梳在發間,有極輕的沙沙聲,分外悅耳。

    不知為何,溫淮忽然希望這一刻久些,再久些。

    最好久到窗外的星辰起了又落,浮云散開到天邊,朝霞奔騰著綿延,天下大白,而人世喧囂已然散盡,唯余此時的二人。

    “溫淮?”

    林長辭察覺身后的人許久不動,不免出聲喚他。

    溫淮回過神,道:“嗯,嗯。”

    他仔細篦了一遍烏黑的長發,又換了玉梳,正要從頭梳過,忽見一點銀光。

    溫淮將之挑出,竟是一根銀絲。

    他愣了愣,下意識皺眉,以為自己看錯了。

    修士大都能活幾百歲,依照師尊的境界,少說能活千歲,可以說他正值青年也不為過,怎的有了華發?

    溫淮胸中錯跳一拍,某種不安驟然襲上心頭。

    仿佛他握住的不是銀絲,而是蠟燭即將燃盡的余輝。

    “怎么了?”

    林長辭第二次覺察他的走神,微微轉頭,少年連忙松手,讓那一縷銀絲重回烏發的掩護中。

    他深吸一口氣,若無其事道:“無事,只是記起師弟似乎想讓我告知師尊一件事,但如今這樣子,倒怎么也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便莫想了。”林長辭怕他又像前幾日那樣真氣逆行,道:“我回來前去看過容澄,他已恢復正常,只是精神稍微不濟些。若有疑問,晚些召他過來問問就是。”

    溫淮一面應聲,一面盤好發髻,替林長辭戴好玉冠,再插上長簪。

    身前的人略一抬眸,于鏡前和他對視。青年最適合這般端正素雅的模樣,神清骨秀,風姿瑯然,愈是衣衫整齊,便愈是惹人想將它弄亂。

    溫淮于是俯下身,撩開了林長辭的衣襟。

    一個試探的吻落在脖頸,林長辭抓住不安分的手,瞥他道:“這是白日,想亂來?”

    “弟子去把門關上?”溫淮從善如流道。

    林長辭危險地乜了乜他,放開手,自己對鏡理好衣冠。

    “你若閑著無事,就替你師姐跑一趟腿。待會兒李尋仙來了,省得再多費口舌解釋你如今模樣。”

    “他有天算,何愁算不出來?”

    “那可不是能輕易動用的東西。”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好巧不巧,外面傳來了通報。

    大概是專程打聽過林長辭的行程,他回來不到半刻鐘,李尋仙便踏著朝陽趕到了掃花庭。

    “見過師伯,見過師叔。”

    他一一恭敬行禮。

    李尋仙的外表叫二人頗為吃驚,他眼下青黑,眸中血絲縱橫,頭發枯槁,活似苦熬了幾個月未歇息,憔悴得不像樣子。

    “這是發生了何事?有人欺負你?”林長辭擰起眉毛,聲音轉冷。

    雖說白西棠山頭再沒別人,只收了這么一個徒弟,可也說不準宗內又有了惡霸,看李尋仙勢單力薄便來欺負。

    李尋仙搖搖頭,嗓音干啞:“回稟師伯,弟子并非受了欺侮,而是因為……天算。”

    他艱難地說出后面兩個字,怕林長辭不信他,直接從懷中掏出了一本藍色的冊子:“師伯請看!”

    藍色冊子本是無字,被李尋仙嘩嘩翻頁,似乎被朝霞覆上一層淡淡的赤色,隨著頁數翻動,那抹赤色越擴越大,卻又在定睛一看中消失,好像方才的赤色只是錯覺。

    瞧見這冊子,林長辭眼神嚴肅起來:“先前不是叮囑過你,不能隨意動用天算么?”

    李尋仙再次搖頭,張了張嘴想為自己辯駁,或許不知說什么好,終是苦澀一笑。

    “師伯,不是我想用它,而是這兩日,它忽然在夢中開始自行推算。”

    “它算了三日,始終只算出一句話。”

    “——天道有缺。”

    第100章 熟人

    近來修真界最轟動的消息,當屬魔尊復生。

    名門大宗在擔憂,散修們亦是人心惴惴,畢竟數十年前的戰役,和魔尊打過交道的畢竟是少數。而這少數人里,又有近半數在那場戰役里隕落。

    魔尊是在白家現身的,因此白家最近門庭若市,前往拜訪的世家宗門一茬又一茬,族長不在,白西棠就是再不想見客,也被迫出來接待。

    而賓客們從白家外家人口中得知那日林長辭力戰魔尊,又紛紛向神機宗遞帖子,希望見見林長辭。

    林長辭本就不喜與生人往來,但架不住擋回去一個,還有下一個,一來二去,干脆讓徐鳳簫對外放出消息,專程安排出一日見客。

    見客的地方在主峰見賢堂,宗主也想借此機會跟其他宗門通通氣,最后干脆舉辦成了盟友會的雛形,凡是遞了帖子的都能來旁聽。

    到了那日,世家宗門與散修零零總總來了數百人,比某些宗門大比還熱鬧。

    林長辭去得晚了些,見賢堂已坐了四五十來號人,有些叫得出名字的,有些是陌生面孔,年輕活潑,或許是前輩帶著來見見世面的新秀。

    他一出現,在場所有人都默契地停止聊天,起身朝他見禮。

    這可是與復生的魔尊交過手的人,無人敢于輕視。

    “諸位免禮。”

    林長辭還了一禮。

    溫淮抱劍立在他身后,十幾日過去,他身形和記憶都恢復成原樣,也不怕見人,干脆跟著林長辭一起來了。

    林長辭只坐了一會兒,便不堪應付各種提問、寒暄和攀附,眉宇涌出一絲冷意。溫淮瞧出他精力不濟,主動攬下寒暄的活。

    他那張冷臉往前一站,前來聊天的人登時少了許多。

    誰不知道丹霄君寡言冷淡?也許話還沒說幾句,劍下已添了一具尸骨。

    大家不想自討沒趣,三三兩兩各自討論起來,唯有一人借著人群遮擋,悄悄去了堂后。

    林長辭就在堂后小院中透氣,聽見腳步聲,以為溫淮也不耐應付,抬頭一看,眉梢染上一絲詫異。

    “陸道友。”

    眼前人正是許久不見的陸云璟。

    從九極秘境回來后,溫淮與沈扶風都中了情毒,他焦頭爛額地處理溫淮的心意,根本沒心思去管其他。只聽說沈扶風被陸云璟帶走了,后續如何卻是沒聽說過,不想今天能再見到陸云璟。

    “林長老。”陸云璟行禮后,似乎想上前一步離他近些,又躊躇幾分,拘束道:“上次一別,扶風多有失禮,還望長老莫要見怪。”

    雖說是替人道歉,陸云璟的真實意圖卻好像不在于此,眼睛直直地盯著面前人:“長老的愛徒無事吧?”

    林長辭避開他的目光,淡淡道:“他無事,倒是沈公子一介凡人,可有留下什么暗疾?”

    提到這個,陸云璟眼神有些飄忽,道:“扶風是在下摯友,自是會傾盡全力救治,長老無須擔心。”

    “這便好。”林長辭并不想跟他寒暄太過,但陸云璟明顯還有話想說:“林長老……”

    “前邊聊得好好的,你們兩人怎在此處說悄悄話?”有人笑著岔進來:“莫非嫌前頭擾了清凈?”

    真巧,又是熟人。

    殷懷昭笑容悠悠,黑衣線條比先前干練許多,赤紅花紋如翻飛長緞,繁復靈動地繡在前胸與腰側,刻意收窄的袖口襯著臂甲,腰間系了把重劍。

    溫淮走他身后,瞥見陸云璟,頓時眸子一瞇,大寫的不待見。

    他也沒想到在他眼皮子底下,這人還能溜進來找林長辭,遂越過殷懷昭,站到林長辭旁邊:“陸道友怎的在此?”

    這是神機宗的地界,不是人人都能隨處走動的。

    陸云璟面色有幾分尷尬,道:“我……在下是來替扶風上次失禮賠罪的。”

    “賠罪?”溫淮挪動半步,有意無意地把林長辭擋住小半:“師尊向來寬宏大量,既已賠過罪了,便請回前堂吧。”

    被擺出趕客的姿態,陸云璟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不過走前看向了殷懷昭:“殷宗主可要一同回去?”

    殷懷昭笑容不改,道:“陸道友先回吧,殷某還有話要與林長老說。”

    憑什么他就可以留下來?

    陸云璟看看他又看看溫淮背后的林長辭,見沒人想解釋,萬分郁悶地離開了。

    他一走,溫淮讓開身位,替殷懷昭拉開椅子,自己也在林長辭身邊坐了下來。

    “殷宗主說的話,在下可聽得?”

    他雖這樣問,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殷懷昭倒了兩杯茶,道:“丹霄君自然聽得。”

    他把一杯遞給溫淮,一杯遞給林長辭,笑容忽然收了起來:“容殷某冒昧,西棠如今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長辭沒想到他一來便開門見山,問:“殷宗主這些日子沒有去過白家么?”

    “正是去過,才想問問。”殷懷昭嘆了口氣,道:“我見西棠時,他憔悴了不少,受了些傷,說起魔尊也是心不在焉,像受了什么打擊。”

    受傷?那日白西棠基本沒有和魔尊正面交過手,怎么受的傷?

    林長辭打開茶碗的動作一頓,側眸問:“可有傷痕?”

    殷懷昭抬起手給他比劃:“這么長一條,從虎口到手腕后,像被什么東西抓了,差點見著骨頭。”

    林長辭垂眸,用碗蓋拂了拂茶沫。

    白西棠出師前有師父護著,出師后有他這個師兄護著,突然聽說他受傷,未免有些不習慣。

    短暫的沉默里,身邊人反應各不相同。

    溫淮舌尖暗自抵了抵犬齒,似乎不樂意白西棠的消息讓林長辭分神。殷懷昭瞥了一眼林長辭的神情,面色變得微妙。

    他再度開口道:“西棠是和林長老鬧了別扭不成?”

    “何意?”林長辭側頭看向他。

    白西棠不可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第三個人,殷懷昭估計猜到什么,在詐他。

    殷懷昭微微勾了勾唇角,道:“走之前,殷某問過他,回去順道去一趟神機宗見見林長老,問他肯不肯跟殷某同行。林長老猜,他說了什么?”

    林長辭無需多想也知道答案:“他拒絕了。”

    今日白家只派了一個外家族老前來,態度可見一斑。

    “他說,”殷懷昭慢慢道:“林長老哪日愿意見他了,他再來。”

    林長辭眸色冷下去,借著品茶掩飾面色不虞。

    白西棠竟然還如此執迷不悟。

    先前二人吵架時,他對白西棠說,若還不清醒,自己情愿不再見他。白西棠不想清醒,執著地等他回轉心意,怎么不是一種緣木求魚?

    這時,只聽得溫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語調上揚:“小師叔有魄力。”

    若是師尊一直不愿意,小師叔豈不是一直見不到師尊?

    天下竟有這樣的好事。

    他心情肉眼可見地明媚,看看天色,對林長辭道:“師尊,弟子預計前方的人已來得差不多了,咱們這便回去?”

    林長辭放下茶盞,道:“走罷。”

    ……

    談事總是容易折損心力,尤其是與世家之人打交道。

    一天過去,盡管不是林長辭在左右斡旋,卻也相差無幾,回到臥云山時,眉目倦怠疲憊,連藥汁也沒喝,兀自去了里間修煉。

    溫淮把煮藥的小童趕去用膳,自己坐在爐火前盯了一陣,見徐鳳簫腳步匆匆,跨過門檻往院中走來。

    “大師兄?”溫淮從小廚房的窗扇探出身。

    他問:“這么晚了,來尋師尊有什么要事么?”

    徐鳳簫見他在此,腳步一轉,便進了小廚房:“也不是什么要事,師尊呢?”

    “師尊在修煉。”溫淮坐回去,繼續盯著爐子,不時扇上兩下:“若非要事,不妨告訴我?正好待會兒要給師尊送藥。”

    “你這是把自己當掃花庭的副主子了?”徐鳳簫笑了笑。

    他也在旁邊坐下,扔了兩根紅薯到灶孔里,神情復而慎重:“雖然不是要事,我總覺得還是親自和師尊說才安心。”

    那日回去后,魔尊的話一直在他腦海里回響。

    “十月初九,落仙山,叫你師父來赴會。”

    他原是不想告訴林長辭的,這話怎么看怎么像圈套,等著林長辭鉆進去。可若不說,徐鳳簫也無法篤定魔尊會做出什么來。

    他思考幾天,始終安不下心,最終決定將選擇權交給師尊。

    若莽撞地替師尊做出選擇,未來出現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他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二人就著煮藥的時間說了會兒話,等藥煮好了,徐鳳簫的紅薯也烤好了。

    “給。”徐鳳簫遞給他一個,“走吧,去見師尊。”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屋內,溫淮端著藥去里間,卻不見林長辭的身影。

    他放下藥爐,放出靈識感應,詫異地發現林長辭在屋后數里外的地方。

    師尊在那里做什么?

    溫淮從屋子的后側門出去,數十步園景后,長年未被使用的后屋此時亮著燭火,熱氣滾滾而來,離得遠也能感覺到暖意。

    后屋連著蘭池的一小段池水,靈氣充裕,周遭生長的花草都要比其他地方鮮活些,但此時那些花草無精打采地垂著頭,似乎被熾熱壓得沒勁。熱氣里時而出現“噌噌”磨刀聲,時而響起嘩嘩水聲,并不難辨別林長辭在做什么。

    可就是這份好認,卻叫落后溫淮幾步的徐鳳簫心中驚愕。

    莫非……師尊在打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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