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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出逃

    溫淮弓著身半跪在榻前,手里端著碗,藥汁已經見底了。

    見床上的人睜眼,他把碗擱在一旁的木凳上,伸手將人攙起:“師尊。”

    “咳咳。”

    林長辭蹙眉,按著心口咳了半晌,把喉嚨里的血咳了出來,嘴里苦澀腥咸,分不清藥味還是血味。

    溫淮忙幫他撫了撫后背順氣,倒了一杯靈水抵在唇邊。

    林長辭喝了一口,漱去血沫,靈水過處火辣辣地疼,但他顧不得這么多,一把拉住溫淮,聲音喑啞:“你逃得出失魂林,盡管往外面逃就是,怎么還往宋家自投羅網?”

    上顎、喉嚨和肺腑無一處不疼,林長辭艱難地喘著氣,單是這么一句,也被他分作了好幾次才說完。

    溫淮喉結上下滾了滾,一把將他摟入懷里,固執道:“一想到師尊在她手里,我怎么等得了。師尊想罵便罵吧,不管如何,我是一定要帶你走的。”

    林長辭被他緊緊摟著,險些喘不過氣。

    面前人的衣裳沾了不少灰塵,他抬眼再一打量,溫淮那張俊臉上劃了許多道細碎的傷痕,形容狼狽,臉色發白。一看便知從離開失魂林不久,還沒好好休養就潛進來找他了。

    溫淮的氣息溫熱平穩,盡管有些虛弱,卻是個真真實實杵在面前的活人。

    鳳眸對上那雙黑黝黝的眼睛,本已到唇邊的斥責不知為何又消失了,林長辭放下手,緩緩嘆了口氣:“罷了,沒事就好。”

    他聲音一低,如同哽咽,加上泛紅的眼眶,顯得格外脆弱。

    溫淮多看了兩眼,眼睛落在嘴唇上,趁林長辭沒注意,飛快親了一口。

    猝不及防被他得了便宜,林長辭橫眉,深吸了一口氣,惱道:“方才沒追究,你便得寸進尺起來了?”

    他其實不想生氣,也沒有心力生氣,腦子暈暈沉沉的。

    溫淮好歹帶著傷潛入,不知傷得多重,可他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哪有和師父說著話便偷親的徒弟?

    溫淮聽出他語氣并不算重,但也不敢將人刺激狠了。

    舔了舔嘴唇,他有幾分意猶未盡,嘴上乖乖道:“弟子知錯,回山任憑師尊處置。”

    林長辭道:“還不知何時能回山,你當這句話是免死金牌?”

    溫淮握了握林長辭的手,起身道:“師尊稍待,待處理掉門外的笑靨奴,我們便離開。”

    說罷,他的身形便立刻消失在了屋內。

    林長辭擰著眉毛,不管怎么說,心里提著的那口氣總算松了下來,察覺了一些方才沒注意到的細節。

    這間屋子不是他與宋臨風交手那間,也并非一開始居住的通幽苑,屋內裝潢更為奢華雅致,大約是怕他尋短見,收起了花瓶鏡奩,封了他的經脈,還點了安神香。

    溫淮少有用香的習慣,這是宋家給他點的香。

    但林長辭仔細一聞,發現這不是普通的安神香。

    幽香淡淡,初聞之時十分尋常,然而細細一嗅,尋常的香味散開后,摻雜著金桂粉、琬琰、奇南等近百種名貴花草與藥材的香氣交疊出現。它們融合得極妙,既不出挑,也不寡淡,連綿而溫和地抒發在這間古雅的廂房里,安神靜氣,潤物無聲。

    林長辭不能用靈力,卻也能感覺經脈上的一道道裂痕正在緩慢修復。一道香引竟有如此功效,定是宋家珍藏的秘寶。

    他回身看了看,林容澄在榻上睡得安詳,可始終喚不醒,叫人擔憂。

    溫淮出去了近一刻鐘,連絲毫動靜也沒有發出,林長辭逐漸覺得有些不對。

    他忍著疼起身,正要開門,忽聞侍女的腳步聲遠遠傳來。

    這些人的腳步聲很好認,輕飄迅速,總是幾人同行,聽起來宛如雨滴連綴。

    他重新坐回榻上,靜靜等待片刻,果然有侍女輕輕叩門。

    “貴客醒否?”

    林長辭沒有回答,她們又問了一聲,隨后兀自推開門,低頭整齊列在門口。

    另一個腳步聲響起,林長辭抬眼一看,竟是宋臨風去而復返。

    她整理過鬢發與衣衫,烏紗斜披著,神情淡漠,見林長辭已醒了,聲音放輕了些:“林長老用了藥,看起來臉色好了不少。”

    “毒藥?”

    林長辭冷冷反問。

    宋臨風挑眉,掀唇哂道:“那可是千金引,宋家不傳之秘。”

    從祖上起,宋家便流傳著這張名為“千金引”的藥方。千金引一半服用,一半燃香,哪怕只剩一口氣,也能從閻王手中搶回人。

    唯一的缺陷便是制藥所需藥材太過苛刻,有些天材地寶千年一出世,即便得到,依照藥方也要剔除九成,剩下可用不足一成,稱為“千金引”毫不過分。

    林長辭沒聽說過此名,他知道世家大族的底蘊身后,一張藥方不算什么,沒有追問,靜靜等著宋臨風的下一句。

    宋臨風并未跨過門檻,隔著數十步的距離,看著他沉默半晌,突兀問道:“你進過歸海宮,對么?”

    她背對著月光,看不清眼神,林長辭只覺她不是很開心。

    他一面緘默,一面分神去尋溫淮的氣息。

    宋臨風沒有注意他的分心,繼續道:“你最后一次到那里時,有見到一兩個……年齡不大的魔修么?”

    她問得很委婉,林長辭不明所以,心中開始思忖。

    宋臨風花了這樣大的力氣救活他,當然不可能只為了問這個問題,她想知道歸海宮中的什么秘密么?

    “未曾。”他淡淡道:“巫真的姬妾皆已殉葬。”

    巫真性情殘暴,陰晴不定,又有眾多姬妾,縱使皮囊極佳。可世間好的皮囊不在少數,看不出宋臨風對他念念不忘的理由。

    “是么。”

    宋臨風輕聲說。

    她垂眸,似乎在默默想著什么,許久沒有說話。

    林長辭沒有尋到溫淮的氣息,怕他暴露,不愿宋臨風在此久待,道:“宋家主若是沒有別的事,還是請回罷,我們沒有什么好說的。”

    宋臨風瞥了他一眼,道:“在我家下逐客令?你膽子挺大。”

    但她說著,卻真的轉過身擺了擺手,侍女們齊齊跟在她背后,與她一起離開了屋子。

    房門被侍女合上,宋臨風的最后一句話被夜風送了進來:“若是想尋死,還是別白費力氣了,我不會讓你輕易送死的。”

    環佩泠泠地碰撞,伴隨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很快聽不見了。

    等她的氣息徹底消失在神識里,林長辭緊繃的背脊才緩緩松懈下來,眼前一陣暈眩。

    他按了按額角,習慣性往身后一看,動作猛地定住。

    林容澄竟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見了。

    他立即起身,卻沒站穩,一下跌入一個懷抱中。

    溫淮不知何時又潛了進來,悄無聲息地搖搖頭,用唇語道:“師尊莫急,師弟在梨花雨中。”

    他說著,迅速將林長辭外袍脫下,沒等林長辭呵斥,又給他套上了自己的外袍。

    溫淮把脫下來的袍子貼了符箓,袍子如吹氣般鼓了起來,放在床上用錦被一蓋,如同林長辭正在那里睡覺。

    做完這些,他將人一把背了起來,在外面披上寬大的披風。

    披風把林長辭的臉仔仔細細遮了個完全,只露出一雙眼睛,二人合在一起,乍看如一個身形奇怪、上半身寬大的人。

    林長辭見他竟是想獨闖,皺眉道:“你傷得不輕,別帶我了,去尋你師叔,他有辦法。”

    溫淮道:“師尊聽我的便是,何必只信小師叔不信我。”

    他就這樣背著林長辭出了門,門邊守著的兩尊玉面佛皆貼了符箓,寄居在里面的笑靨奴被他暫時封住五感,縱使察覺什么,也一時無法掙脫。

    這里離宋臨風居住的主院不遠,一路上侍女來來往往,本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們卻出乎意料地多。

    林長辭伏在溫淮的背上,二人貼著墻邊陰影,幾乎不發出動靜,在溫淮刻意隱匿的氣息下,仿佛花墻自然而生的陰影。

    這樣靜的夜里,縱使隔了一段距離,林長辭也能勉強聽清侍女們之間的輕聲交談。

    “得到消息了么?家主怎么說?”

    “家主吩咐了,老爺子那邊只是尋常犯病,無需太多關照,喂點安神藥便是,她這會兒忙著處理亂子,已請了夫郎代為探望。”

    “是,我這便去回。”

    “對了,你稍留步,夫郎同你一道過去,切記莫要提及失魂林之事。”

    她們剛剛說完,一身灰衣、束著松散發髻的宣隱衫便在童子們的簇擁中出了主院,眉目柔和地低垂,與身邊童子說著話。

    他走了幾步,忽然一頓,往不遠處的花墻看去。

    “怎么了?夫郎。”童子輕聲問。

    宣隱衫靜靜看了幾息,才道:“無事。”

    他仰頭嘆了一口氣,道:“這院里的貓兒是越來越多了啊。”

    童子問:“可要奴去驅趕?”

    他知道夫郎喜歡養鳥,不喜歡貓。

    宣隱衫微微一笑:“不必了,任他去吧。”

    左右不過幾只貓兒,驚不了他院里的鳥。

    貓兒趁夜趕路,今夜月明星稀,明日想必是個晴天。

    或許他應當做點什么,才算不辜負了好晴光?

    第62章 夜奔

    溫淮一路小心翼翼,且走且停,半個時辰總算磨蹭到了宋家外院。

    眼看即將跨過最后一堵院墻,溫淮還沒邁步,外面鎮守的兩個護院忽然驚起。

    “何人擅闖!”

    林長辭心中一沉,手指立刻攥緊了溫淮的衣裳。溫淮反手緊緊摟著他,另一只手正待拔劍,卻見他們往另一個方向掠去。

    原來不是發現了他們么?

    溫淮抓住這個機會翻越院墻,御劍往外飛去,沒飛幾步,一陣狂風忽地掀到他面前。

    來人身著黑袍,眉心一豎紅痕,冷冷道:“放下尊主。”

    在他身后,兩個護院皆被數十根的羽箭穿心而過,牢牢釘在地上,眼睛圓睜著,一點多余的聲息也沒發出就這樣死了。

    這個手法似乎十分熟悉,溫淮目光微閃,腦中如電光火石般反應過來。

    他并不回答,背著林長辭繼續往前飛,引著來人追了幾里,才放緩速度,低聲喚道:“鶴師叔。”

    鶴一怔,對準他的羽箭驟然撤下,從陰影中現身:“是你?”

    他看向溫淮的背后:“公子傷勢如何了?”

    溫淮搖搖頭,示意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鶴獨身一人在此,不知是不是從才白西棠那里知道了發生的事,急匆匆趕來救人。

    看到披風里露出的那雙暗紅色眸子,鶴勉強放了心,道:“師侄先去,我殿后。”

    這才兩句話,幾名護院就已追了上來,他們速度不慢,宋家在南越的掌控力又強,家門口發生的事沒道理會不過宋臨風的耳目。

    得搶在她知道消息之前盡可能地逃離南越。

    溫淮沒有和鶴推辭,短促地傳音一句“二十里外見”,便御劍背著林長辭消失在夜色里。

    鶴依言留在原地掩護,護院們水平雖然不低,對他而言仍是一群雜魚。

    羽箭傾瀉如雨,把護院們接二連三地釘在地上,幾聲慘叫后,地上的人紛紛沒了氣息。

    后面似乎沒有追兵,鶴打算離開去追溫淮,卻猝不及防聽見身后傳來動靜。

    他險險避開,見一枚棋子襲至眼前。

    棋子上帶的力道強勁無匹,能瞬息貫穿一名普通修士,一出手便是死局。

    他一晃身化為仙鶴,翅膀帶起的風將棋子打落,望了黑暗中的人一眼,沒有停留,瞬息扶搖而上,消失在天際。

    宣隱衫收回手,垂眸對身邊侍從道:“稟告家主,我不敵他們二人,受了輕傷。”

    說完,他一掌擊在胸口,唇邊溢出鮮血,一幅虛弱的模樣。

    侍從沒有表露出任何驚訝的模樣,仿佛已司空見慣,行禮后領命便去了。

    童子將他的棋撿回來,便收起棋子,道:“夫郎,回去么?”

    宣隱衫默默仰頭看了會兒月色,終究由童子扶住,輕輕道:“走吧。”

    ……

    “小公子呢?”

    聞言,溫淮從梨花雨中放出林容澄。

    少年郎昏迷著往下墜去,鶴連忙將人接住,聽溫淮道:“他似乎魂魄受了傷,怎么也叫不醒。師叔腳程快,便先將他帶回去罷。”

    鶴把林容澄放在背上,問:“你和公子怎么辦?”

    溫淮道:“我們兵分兩路。”

    宋臨風不是吃素的人,一定會趕來阻截,林容澄和林長辭如果都被鶴帶走,他并不放心。

    鶴還想說什么,林長辭道:“你先帶容澄離開便是,回山若是拿不定主意,與若華她們商量即可。”

    他既然這樣吩咐了,鶴也沒法多說什么,嘆氣道:“我知了,公子保重。”

    鶴的速度是御劍所無法比擬的,溫淮與他錯身而過,才短短幾息,云中已不見了仙鶴的影子。

    可他反倒松了口氣,對林長辭笑了笑道:“師尊,接下來便是我們二人的亡命之旅了。”

    林長辭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小心些。”

    他確實未曾想過會與溫淮在夜路中御劍奔逃,只剩下他們兩人后,原本緊張的氛圍不知不覺消散些許,隨之而來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安心。

    隨便吧,他想,順利離開還是被宋臨風追上,此刻似乎都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他曾瀕死又復生,溫淮亦身受重傷,夜風寒涼地吹過他們的面頰和鬢發,月光清冷皎潔地籠罩下來,恍若天地遼闊,只剩下彼此一起跋涉到天盡頭。

    溫淮時刻注意著身后動靜,待飛過北面稍高一些的山丘,總算松了口氣。

    此處離宋家百十余里,中途又有他刻意引導的歧路,即便是宋臨風也沒法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追上來,可以好好歇息幾個時辰了。

    他尋了座深山里荒廢依舊的道觀,披風折好疊在地上,把林長辭放下,又揀了些枯枝落葉升起火,坐在火堆邊。

    林長辭見他話少了許多,坐下來只是烤火,問道:“你很累么?”

    溫淮臉色有些疲憊,轉頭摟住他的腰,低聲道:“沒有。”

    嘴上這樣說著,可他靠在林長辭身上,還沒說兩句,就閉上眼睛,呼吸悠長起來。

    到底不是鐵打的人,這樣一通折騰,怎會不累?

    林長辭摸了摸他的頭,見他臉上沾了許多黑灰,眉宇和鼻梁都劃了細細的口子,便用袖子沾了靈水,輕輕替他揩干凈。

    臉干凈以后,發白的臉色卻更明顯了,即使睡著,他的眉目間也有揮之不去的凝重。

    歪著頭睡覺總歸不大舒服,林長辭輕輕挪了挪,試圖把他放平,沒想到他一動,溫淮立刻就醒了。

    “師尊?”

    他迷迷糊糊地問。

    林長辭道:“沒事,你睡罷。”

    他換成了跪坐的姿勢,將溫淮的頭從肩膀移下來枕在腿上。

    溫淮抓著他的手任他擺弄,醒了沒幾息,躺下后呼吸又勻長起來。

    也許是知道林長辭就在身邊的原因,他這一覺睡下,比方才深了許多。

    林長辭低頭看了一眼他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手背也劃了不少口子,指甲縫和袖口帶著一點沒清理掉的土屑,不知是不是從失魂林里爬出來的。

    視線落在那些傷口上,林長辭默然片刻,不明白他怎能這般執著。

    剛出險境,又立刻深入虎穴,分明可以先養傷再伺機而動,甚至可以回山尋找師兄師姐的幫助,他還是獨自闖進來了。

    就這么不放心自己么?

    他看了半晌,驀然輕嘆一聲。

    深山寂靜無人,篝火燃得很旺,畢畢剝剝地燃到天邊露出第一縷曙色。

    溫淮只睡了一個多時辰就醒過來,臉色明顯好看了許多,瞇眼看了看外邊曙光,又側頭看守著他的林長辭,忽然懶懶笑起來:“師尊,晨安。”

    “好些了?”林長辭道:“你若次次這般冒進,身體怎么吃得消。”

    “只要能搶回師尊,冒進些又如何?”溫淮眼見他又要皺眉,立刻軟下聲音,撒嬌似的道:“師尊,我傷口疼。”

    林長辭放緩了臉色,道:“我看看。”

    溫淮吃準了他舍不得訓斥,躺在他腿上,眨了眨眼睛道:“傷在胸口。”

    林長辭知道他在動歪心思,奈何如今即便知道想法,也不好拒絕,耐下性子把他領口扯開。

    一道毫厘深的傷痕貫穿了玉白胸膛,已經結痂了,但這么長的傷看著頗為嚇人,他一路上竟一聲不吭。

    “宋臨風所傷?”

    林長辭問他。

    溫淮搖搖頭:“失魂林里有其他東西。”

    宋臨風習慣以紗攻擊,打出的都是內傷,這道傷其實并不很重,只是看著可怕。

    林長辭沾了藥膏涂上去,驀然被溫淮扣著手掌,牢牢貼在胸膛。

    他眼睫微顫,抿唇道:“怎么?”

    溫淮仰頭不說話,一雙黑黝黝的眸子一錯不錯盯著他,盯得他先行回避了目光,才輕聲道:“師尊如今心意如何,我倒是看不明白了,只怕又是自己的妄想,卻也難以割舍,自欺欺人。”

    林長辭沉默了一下,道:“你也知你是自欺欺人。”

    手掌下覆著胸膛中,心跳聲沉穩有力,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他的掌心,炙熱滾燙。

    他輕輕抽了抽手,溫淮沒放,目光細細描摹著他的眉目,道:“要是能一直自欺欺人也是好的。”

    他勾唇道:“師尊現在這樣也很好,不兇我,也不趕我,讓我多欺騙自己一點……又有何妨?”

    那只蓋在手背的手慢慢上移,撫過肩膀和脖頸,再到林長辭的臉龐。

    溫淮坐起來,就這樣敞著胸襟,探身向前,慢慢靠近了那雙淡色的唇。

    他動作從未如此緩慢過,一毫一厘都分得清清楚楚,緊緊凝視著暗紅色眸子,似乎從里面讀到絲毫抗拒,便會立刻撤離。

    暗紅色眸子也在凝視著他。

    林長辭出乎意料地安靜,眼睫輕輕顫了顫,鴉羽般的睫毛垂下,蓋住眸中情緒。

    宛如無聲的默許。

    溫淮心中一動,即將貼上的前一刻,聽見“咔”的一聲。

    玉石碎裂的聲音在寂靜里分外清晰。

    二人間的心照不宣被打破,林長辭仿佛忽然夢醒了似的,下意識避開了近在咫尺的人,低頭看向手腕。

    白西棠送給他的搭扣竟碎了,血玉憑空裂成幾瓣,落在地上。

    第63章 酣戰

    林長辭眼皮一跳,有些不詳的預感,道:“難道西棠出事了?”

    血玉碎得干錯利落,仿佛被誰隔空擊碎。

    但他轉念一想,白西棠是白家的人,宋臨風雖是南越地頭蛇,卻也知道顧全大局,不會為所欲為。

    再者,白家這樣的世家對下一任家主總是有幾分看顧的,說不定早已派人暗中跟在白西棠身邊保護。

    想歸想,林長辭神情依舊嚴肅起來,思忖半晌道:“暫且轉道,先去西南白家走一遭。”

    要是白西棠真的出了什么事,他這個做師兄的難辭其咎。

    知他性情從來重責,溫淮嘆息道:“好。”

    外邊天色蒙蒙亮,花叢帶著露水,樹上打了一層霜。

    林長辭被溫淮扶著小心繞過腳下的野草與碎石,道觀外是幾重深山。鳥鳴隔了半邊山谷遠遠傳來,草里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是蛇還是野兔。

    正是紫氣東來的時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覺得內腑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內視經脈,千金引的功效極為明顯,裂縫已愈合了不少,只是靈力被封,無法吸收天地靈氣,身體虛弱得很。

    林長辭目光落在牽著自己袖子的手上,垂了垂眸。昨日短短幾個時辰間發生了太多的事,從生到死皆走了一遭,這會兒再回首,竟是恍若隔世。

    不等他多想,溫淮用披風把他裹到了身前,隨后御劍沖天而起,繼續往北面飛去。

    興許是占據先機的關系,后面兩日趕路順遂許多。

    他們專挑荒郊野嶺前行,雖然半路曲曲折折,只行了四五百里,但無人追來便是最好的消息。

    按照這樣的速度,再有半日便能逃出南越。

    這幾日歇腳都在山間,又是附近有村落,溫淮便會趁夜色留下靈石,換一點吃食回來,免得林長辭身體熬不住。

    這日傍晚,溫淮在山間捉了幾只鳥,清理干凈后串在樹枝上,揀了些枯枝落葉便生火烤熟,遞給林長辭,示意他嘗嘗。

    “趕路這么久,師尊身體怕是承受不住。”他盯著林長辭道:“待回了山,我再尋些滋補靈藥給師尊好好補補。”

    “你這一路也頗為費心,別擔心為師,回山后自去休息便是。”林長辭低聲道。

    他撕了一塊鳥肉下來,淺淺嘗了一口。溫淮先前經常獨自奔赴各種秘境,烤肉手法練得頗為高超,鳥肉被烤很香,但林長辭畢竟受了傷,脾胃虛弱,只吃了幾口便不再吃了。

    溫淮看他似乎有些膩味,倒了一盅靈水,架在火上燒熱后遞到他唇邊,隨后把只吃了幾口的鳥肉接過去開始吃。

    靈水一入口,便化為溫熱的暖流,流經肺腑與指尖,叫林長辭好受了幾分。

    他多喝了兩口,忽然道:“還記得么?你從前饞嘴,連人家的靈果都要順幾個回來。”

    “嗯?”溫淮怔了一下,問:“這是何事?”

    他一點也想不起。

    林長辭眸中映著篝火,分不清是火焰的溫存還是淡淡笑意,輕聲說:“你大概不記得了,是鶴告訴我的。”

    林長辭前世交好過不少人,其中有位長老過七百歲生辰,在修真界廣邀好友,給林長辭也發了請帖。

    但他那時正在閉關,又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便讓鶴領著溫淮代他赴宴。

    他本意是想著那名長老也用劍,性子豪爽俠義,是個熱心腸。溫淮性格沉穩努力,叫人認認臉,說不準二人相談甚歡,還能得到受用的指點。

    結果溫淮沒見過世面,被宴上的琳瑯靈果晃了滿眼。靈果能提升修為,入口清甜,他吃了幾個,偷偷把剩下的份例藏在袖子里帶了回去。

    等林長辭一個月后出了關,他立刻把靈果取出來,寶貝似的打算獻給他。

    可惜靈果本就容易腐壞,他拿出來時,那兩個靈果已壞得果肉烏黑,只剩果核了。

    若非鶴告訴他,林長辭還以為這個悶葫蘆似的弟子又在哪里受了欺負,原委雖然簡單,卻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一些被刻意遺忘的記憶忽然復蘇,溫淮輕咳兩聲,道:“年幼不知事,讓師尊見笑了。”

    林長辭微微搖頭,眸光溫和:“看著你們慢慢長大,倒是十分有趣。”

    他至今記得溫淮捧著果核的失落模樣,少年的溫淮入門后被養得很好,頰邊肉比現在多些,腮幫子鼓起來,沮喪得很有幾分可愛。

    若是溫淮中途未曾被他引上歧路便好了。

    “溫淮。”他嘆了口氣,道:“回山后,我不會再趕你出師,你也莫要再做傻事了。”

    ……

    “城中已經封鎖了么?”

    宋臨風問。

    侍女低頭道:“已和縣衙那邊打好了招呼。”

    宋臨風指尖繞著黑紗,思量著從哪里開始抓人,旁邊人遞來一盞溫茶。

    她瞥了一眼,道:“你既受了傷,怎么不回去躺著?”

    宣隱衫低眉輕聲道:“小傷罷了。”

    “原來只是小傷。”宋臨風接過茶,吹開浮沫品了一口,不陰不陽道:“我還以為你危在旦夕,正要派人去宣家商量著送你回去休養個一年半載呢。”

    宣隱衫臉上笑意微微僵住,片刻道:“送我回去,好迎新人進來么?”

    宋臨風看了他半晌,忽然冷笑了一下:“宣隱衫,和你成親這么多年,你在想什么真以為我不明白?我若鐵了心要召回巫真,十個你也沒法阻止。”

    “所以,”她把茶盞重重一擱,起身道:“別搞那些小手段。”

    宣隱衫抬眸看她。

    他的結發妻子容貌美艷,卻神色冰冷,披上黑紗從他身邊走過,曳步生姿,背影孤高得叫人難以接近。

    簇擁在旁的侍女們對他行了一禮,隨后紛紛追隨而去。

    ……

    最后半日的路程趕完,南越的邊境終于隱隱出現在眼前。

    林長辭長舒一口氣,可這口氣還沒舒到底,腳下飛劍忽然加快速度,猛地往旁一偏。

    二人堪堪躲過身后襲來的黑紗,溫淮目光一厲,摟住林長辭,毫不猶豫地從劍上跳下。

    他墜下半空中后反手一勾,飛劍擋下黑紗接踵而來的攻擊,緊接著受召飛回他手中,帶著兩人落到旁邊的山丘上。

    宋臨風還是追上來了。

    女子一揚黑紗,冷笑道:“以為出了南越便能甩脫我?”

    她看似獨身一人,林長辭卻敏銳地察覺到附近多出不少氣息。

    看來宋家有備而來。

    溫淮側身擋在他身前,神情凝重,做好了一場惡戰的準備。

    林長辭看他左手微微一動,知道他想把自己放入梨花雨,攔道:“讓我和她談談。”

    他們在這樣的情況下根本沒有逃跑的可能,焉知宋臨風會否因為杜絕后患而先殺溫淮,再帶走他?

    “白公子在你手里?”林長辭問。

    聞言,宋臨風瞇了瞇眼:“你擔心他?他可是好得很,你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吧。”

    林長辭道:“他是白家欽定的下一任家主,他若出事,白家定不饒過。”

    宋臨風挑眉嗤笑:“我看起來像那么蠢的人么?”

    她說話的同時黑紗擲出,頃刻飛卷至林長辭眼前。

    三日之期就在明天,遲則生變,宋臨風打定了主意要將他帶走,此時不多廢話,一心抓人。

    她是個謹慎的人,黑紗沒有因林長辭有傷便放輕力道。這兩人滑溜得像泥鰍,在眼皮子底下也能跑掉,誰知還有沒有底牌?

    宋臨風已在心里算過,倘若不幸沒能抓住活的林長辭,帶著尸體去交差,這么多侍女,她未必不能把想要的人搶過來。

    林長辭被封住了靈力,自然躲不開她道道致命的攻擊。黑紗被溫淮的長劍全數接下,發出鐵器碰撞般響亮的“鐺”聲。

    侍女們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宋臨風于其中步步緊逼,逼得溫淮接連逼退,不知不覺調換了方位,被逼上了最北邊的山丘。

    雙拳難敵四手,合圍的侍女配合默契,讓溫淮有些左右支絀,眼見黑紗再次朝林長辭卷去,他不得不賣了個破綻,后撤擋在林長辭面前。

    黑紗擊中胸口,他噴了一口血,撐著長劍半跪在地。

    “溫淮!”

    林長辭扶住他的手臂,抬眸再看宋臨風,眸中冷意閃動,氣息驟然不穩起來,似乎要強行沖破被封的經脈。

    溫淮仍然固執擋在他身前,咳嗽了幾聲,道:“我沒事。”

    “好嘴硬的后生。”

    宋臨風冷冷哂了一聲,黑紗再卷,直沖林長辭而去。

    溫淮立即起身,橫劍在前,竟拼著重傷也要再次擋下她的攻擊,眸中兇悍得叫侍女們暗暗心驚。

    這時,一道飄綿劍影忽然從半空殺出。

    劍影挑在黑紗上面,把黑紗挑得往后一震,來人收劍落到林長辭身邊,憂心道:“師兄!”

    他一身白衣,氣度不凡,清雋的眉目滿是關切。

    看到他的身影,宋臨風眼中閃出一絲驚訝,道:“你怎么……”

    她話還沒說到一半,白西棠確認林長辭沒事,轉頭再度拔劍刺出:“宋家無緣無故對我師兄追殺不休,我看這情面也無需再留了。”

    第64章 合圍

    “出爾反爾的小輩。”宋臨風揚手擋下,喝道:“白公子,你還沒做家主,口氣就這樣猖狂?”

    白西棠冷笑道:“白家根基本就不在南越,我亦并非家主,以碧虛長老師弟之名報仇有何不可,莫非宋家當真如此霸道,想讓我師兄弟二人咽下這口氣不成?”

    他不常如此動怒,冷笑起來眸光狠厲,抽劍一展,即便正在怒氣之中,世家公子風范也顯露無疑。

    溫淮借著他的掩護起身,擦掉唇邊鮮血,仍擋在林長辭面前,與白西棠一左一右護持著中間的人。

    宋臨風挑起下巴,冷傲道:“看來你們是非阻攔不可了。”

    眾多侍女在側,她知曉林長辭這具軀殼終究會是她的囊中之物,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擔心。

    溫淮不與她多話,挽了個劍花沖出去,白西棠緊跟其后逼退那些近前的侍女。二人沖到宋臨風面前,成了犄角合圍之勢,劍氣銳意沖天。

    宋臨風不慌不忙地躲開溫淮的劍,黑紗飛出,卷在白西棠的劍上,用力一抽,蟒蛇般的力量將劍身緊緊絞住,動彈不得。

    兩人水平如何,她感知很清楚。

    二道劍氣里,只有溫淮的劍存在著劍意,是個真正的劍客。

    白西棠經歷過的生死之局太少了,劍招好看卻并不適合于刀刀見血的搏殺,空有容貌的花架子。

    宋臨風心中冷冷一哂,需要提防的溫淮受了重傷,她沒什么可擔心的。黑紗翻涌,她在半空中以一對二,與兩人過了百余招也絲毫不落下風。

    又是一抹黑紗襲來,白西棠側身閃避,險些被侍女偷襲得手,腰間玉佩被斷了絡子,落入山間不見蹤影。

    他這廂露了破綻,溫淮也免不了受到拖累,越打越往后收緊。

    他們二人被宋臨風牽制,侍女們早已自覺地圍住了林長辭。

    林長辭早已看出溫淮劍氣中的頹勢,知曉他撐不了太久,心中微微一沉,迎著侍女不閃不避,似乎打算以自身換下二人。

    “住手。”

    他仰頭沖宋臨風冷淡道:“放過他們,我跟你……”

    他話還沒說話,溫淮已猜到他要說什么,登時狠聲打斷道:“不行。”

    林長辭轉頭看他,他半邊肩膀都是血,語氣仍剛硬得如同劍鋒:“有我在,誰也別想帶走師尊。”

    說罷,他劍意越發狠戾,雖無白西棠掩護,竟險些叫宋臨風壓不住。

    此人必除。

    宋臨風心中莫名升起危機感,這個人若活著,她絕對無法如愿帶走林長辭。

    她不再戀戰,急退入侍女之中,借著她們的遮擋,一甩捆仙繩,試圖將林長辭縛住作人質。

    然而捆仙繩還沒挨著林長辭的衣服,遠遠一聲大喝傳來。

    “誰敢動我師尊!”

    熟悉的聲音叫林長辭驀然回首,見幾道影子自北面飛快沖到了面前。

    徐鳳簫揮劍一斬,將捆仙繩劈成兩半,接著欺身而上,接替白西棠的位置卡住侍女們的攻擊。

    若華緊跟在他身后飛掠而下,在黑紗間閃避刺出,似朱雀起舞般輕靈飄逸,榴花紅的衣袂上下翻飛,劍氣如虹。

    他們怎么來了?

    林長辭稍有些驚訝,但事出緊急,沒有追問,扶起溫淮往后撤。白西棠也飛回他身邊掩護,幾人退到后方弟子們結成的陣法中,眼見戰局開始發生逆轉。

    若論劍術,身為執劍堂長老的徐鳳簫并不在溫淮之下,又與師妹若華從小一起長大,二人配合默契,進退有度,侍女們縱想幫宋臨風也有心無力,根本插不進漫天劍光與黑紗之中。

    溫淮受了傷仍不安分,林長辭一個沒看住,便被他撒手沖了出去,惱道:“溫淮!”

    白西棠拉住他,道:“師侄此時出去定有他的考量,師兄莫急,且再看看。”

    臥云山的三人師出同門,單一個溫淮便叫宋臨風忌憚,他甫一折返,便徹底扭轉了戰局。

    這次輪到宋臨風應接不暇,她沉著臉色,黑紗在劍光里穿插,快得幾乎看不清。

    百密終有一疏,徐鳳簫耐心在內圍與她周旋,又過了上百招,終于抓住空隙,長劍隔空將黑紗絞住,逼停了宋臨風的攻擊。

    若華立刻補上劍氣,劍尖刺入宋臨風的小腹,濺了她一身鮮血。

    宋臨風忍痛抽身后退,見家主陷入重圍,侍女們沖過來護著她撤離此處,可其他人怎么會這樣輕易地讓她逃走?

    溫淮身形消失,再度出現時已到了她身后。

    宋臨風心中駭動,此人早已受了重傷,方才重返戰局不僅不顯疲態,甚至越戰越勇,激發出兇性,氣勢悍勇到極致,仿佛被逼到懸崖邊的獨狼,叫人不敢招架。

    “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冰冷的嗓音一字一頓道:“誰給宋家如此恣意妄為的底氣?”

    溫淮每說一個字,劍尖便在她身上留下一個傷口,靈力如驚濤拍岸,血珠噴濺,灑在半空,宛如落了一場紅雨。

    宋臨風也是個狠人,見逃不過,眸中寒光一閃,忽然沖入了后方弟子之中。

    她能從兩個兄長手中搶到家主之位,依靠的自然并非美貌。

    若華的劍從后面貫穿了她的肩膀,她竟還能笑出聲,沖近在咫尺的林長辭傳音道:“林長老,難道你以為我死在這里便是結束?”

    林長辭蹙眉,她繼續道:“不,這只是個開始罷了,看到南越的天了么?一切才剛剛開始!”

    擔心她自爆,溫淮與徐鳳簫不約而同地折身擋在林長辭面前,她卻似乎達到了目的,撕開一枚符箓,瞬間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還是被她逃了。”

    若華在附近尋了半晌,臉色難看道:“就不該給她說話的機會。”

    “算了。”徐鳳簫寬慰她道:“她身份不簡單,若真死在我們手里才是個麻煩。”

    他幾下格開侍女們的水袖,收劍后退,正式往林長辭面前一跪,道:“師尊,請恕弟子來遲!”

    林長辭問:“你們怎會來此?”

    幾人落到附近的山丘上,若華也走上前來,解釋道:“師尊走得太過突然,沒有留任何交代,我們實在放心不下,便斗膽派人打探了一番。前幾日收到鶴師叔的信,方知情況十萬火急,連忙趕來。”

    南越的天紅得發黑,天邊飛過一行飛鳥,嶺首日沉。

    林長辭抬頭多看了兩眼,聽徐鳳簫問道:“鶴師叔的信中提及師尊受了傷,傷勢可重?弟子專程將醫閣中有的藥膏都帶來了,師尊看看需要用哪些?”

    林長辭搖搖頭,經脈和心口皆是輕緩的疼痛,用不到藥膏,道:“你師弟也受了傷,先替他看看。”

    溫淮道:“我無事的。”

    宋臨風一逃,他兇悍的氣息也緩緩平復下來,此刻白著臉色,沒說什么說服力。

    若華知道他又犯了不愛上藥的老毛病,索性林長辭在這,也不怕他跑了,和徐鳳簫對視一眼,便將他壓住開始涂藥。

    林長辭轉頭看向白西棠:“你一人來此,尋仙和婉菁現在何處?可還平安?”

    “師兄莫憂。”白西棠把長劍歸鞘,溫聲道:“我前兩日便命他們離開南越了,此時約莫還在路上。等明日我便遣只靈鴿去尋,將他們一道帶回宗門。”

    林長辭嘆氣點頭,還想再說什么,身旁忽然傳來“咚”的一聲。

    他回頭一看,溫淮直挺挺地栽在了地上,呼吸一聲比一聲悠長,額頭紅腫了一塊,看樣子砸得不輕。

    “怎么了?”

    林長辭皺眉正要探查,徐鳳簫先他一步蹲下,手指搭上溫淮的手腕,臉色很快松了下來:“師尊別擔心,師弟沒有大礙,只是受傷加上方才強行提氣,體力不支暈過去了。”

    他收回手,叫其他弟子取出轎攆,將溫淮抬上去:“師弟素日身子康健,底子極好,睡足兩三日,好好休養一月即可。”

    林長辭摸了摸溫淮垂下來的手,掌心還很溫熱,脈象平穩,這才放下心來。

    若華建議道:“師尊,前方便是南越與中土交境,我們還是不要在此過夜,以免生變。”

    他微微頷首,心中也有此意。幾人便沒有在山丘上過多停留,抓緊時間,于日頭徹底沉入山下前離開了南越。

    只是……林長辭最后回頭,往天盡頭的落日看了一眼。

    宋臨風逃走前,曾對他傳音留言:“你莫高興的太早,千金引能吊多久的命?你這樣的身體,還剩下多少壽數可用?遲早會后悔的。”

    林長辭也回了她一句:“我不會后悔。”

    無論會發生什么,還剩多少時間都是他自己的事,與任何人無關。

    只要他還能再多看幾眼人世間就夠了。

    ……

    回臥云山花了幾天,溫淮就睡了幾天。

    他睡得香甜,全然不管身外事,林長辭反倒安心,知曉他恢復得很好。

    唯有一事讓人擔憂。

    ——白西棠的信鴿始終沒有找到李尋仙。

    快到神機宗之前,若華實在放心不下,對林長辭道:“師尊,你與師兄他們先行回山,我再去南越走一遭,把婉菁尋回來。”

    第65章 賀禮

    南越,宋家。

    婉菁坐在小亭中,渾身是被精心裝扮后的艷麗雍容。珠釵穿插在烏發間,清新雅致,內衣外裳俱是華貴衣料貼身裁剪縫成,裙擺繡了數只栩栩如生的飛鳥,連她的指甲也涂了紅色,如唇上的唇脂般明艷。

    她一身盛裝,姿態卻十分羞怯緊張,雙手緊緊絞著袖子,不住往門口偏頭。

    見此,立在一旁的侍女上前幾步,柔聲寬慰道:“姑娘且放心,家主只是看著冷了些,實際十分關心你,只是說說話,不必過于緊張。”

    婉菁不答,她繼續道:“那日山中相遇,家主不是自始至終對姑娘和顏悅色么?姑娘想想,管理這樣大一個家,家主對外不兇幾分如何鎮得住場面?可她對姑娘卻是最溫和不過的。”

    約莫是她的語調太有說服力,婉菁猶豫半晌,終于出聲問道:“她真的認識我生父么?”

    她聲音輕細如嚶嚀,手指間的小動作足以看出內心不安。

    “這個是自然。”侍女道:“奴不敢置喙家主過往,但家主是不會騙人的。”

    婉菁又問:“我師兄呢?”

    侍女微笑道:“那位李公子么?前幾日回家時奴便已將他請到外院住下了,衣食玩樂一應俱全,按本家公子的份例,姑娘莫憂。”

    她越這樣說,婉菁心中越是忐忑。

    非親非故,這個宋家為什么對她這么好?

    “我能見他么?”婉菁道:“我想見他。”

    侍女語氣寬和,在這些方面卻分毫不肯讓步,搖頭道:“沒有家主召見,即便是貴客也不可以在主院隨意走動。”

    “我知道了。”婉菁嘆口氣,坐直了身體,細聲道:“那今日我便陪家主說說話罷。”

    她面上乖巧極了,不叫侍女看出半分紕漏,心里卻開始謀算著找到李尋仙逃出去有幾分可行性。

    三日前。

    接到師父那邊傳來的信箋,李尋仙沒有多猶豫,帶著婉菁便先行離開了宋家所在的小城。

    他本就因卦象對南越之行不抱什么好的預感,這會兒自然是能跑多快跑多快,提前了林長辭等人兩日的時間進了荒郊野嶺。

    奈何兩人中途迷了會兒路,好不容易看著星斗找回正確方向,行至北面山丘時,忽然遇見一隊侍女簇擁著馬車經過。

    馬車豪華雅奢,檐角掛著鑲了金邊的四角宮燈,燭火在夜色里燃燒,幽幽香味飄得極遠。風吹起車簾,露出里面一張傾城絕艷的臉。

    李尋仙從前看過不少話本子,尤其是山中精怪化形為美人迷惑書生的傳說更是耳熟能詳,見此情景,恍惚以為狐仙顯靈,差點就要取出桃木劍。

    他和婉菁都不算高挑,往黑暗里一藏叫人難以察覺,默默等著這列詭異的人馬過去。

    可那個女人漫不經心看了這邊一眼,隨后目光一凝,拍了拍手,侍女們聞聲停下腳步。

    領頭的侍女上前,聽她低聲吩咐了什么,也看向二人所在的方向,隨后快步來到二人面前,行禮恭敬道:“見過二位少俠,家主與二位在此處相遇頗有機緣,希望請二位去府上做客,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她這話敷衍得一聽便知是托詞,李尋仙雖修為不精,腦子卻機敏,立刻拒絕道:“不必了,我們還有事……”

    他長于卜算,天生就有一些趨福避禍的本能。

    侍女勸道:“只是做客幾日,不會很久,我家是南越有名的富貴人家,不會虧待二位少俠。”

    婉菁抓著劍柄,疑惑地看向馬車,女人對她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溫柔:“唐突二位少俠了,這位小姑娘與我一位故人有些面善,因為我覺得有幾分機緣……只可惜,故人此生無法再相見,此刻想起,徒增感傷罷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卻片刻不離婉菁,分明溫和追憶的目光,卻叫婉菁莫名背后發寒。

    她有極其強烈的直覺,若不答應這個女人的要求,他們二人會遇到更詭異的事。

    “我們不去做客。”李尋仙堅持道:“我們不是書生,怎么會招狐……你們的青睞?你們一定有別的主意。”

    女子不語,只是攏了攏輕紗,淡淡血腥味夾雜在幽香之中,李尋仙還沒來得及細想,見她袖口不經意露出一枚玉佩吊墜,立刻認出那是白西棠常佩在腰間的玉佩。

    他驚疑道:“等等,我師父的吊墜怎么會在你這里?”

    宋臨風看了一眼,笑容更為溫和:“自然是你師父也在我家做過客。”

    李尋仙立刻就出了冷汗,師父去的不是宋家么,林容澄夢到宋家有位極其駭人的黑衣女子,莫非就是她?

    他抬眸,發現宋臨風目光幽深,絲毫沒有笑意,心中更是一顫。

    這時,婉菁從后面悄悄抓住他的手,安慰地捏了捏,對著宋臨風細聲道:“我跟你走。”

    宋臨風臉上終于有了真心的笑意,目光亮的嚇人。她拍了拍手,侍女們讓開路,將婉菁送上了她的車輦。

    ……

    徐鳳簫用最快速度帶著林長辭與溫淮回了山。

    白西棠在宗門和他們分道揚鑣,說是回族里一趟,打算借幾個人去南越尋兩個孩子的蹤影。

    這幾日下來,林長辭發現宋臨風并未虛張聲勢地嚇唬他。

    千金引的效用逐漸消退,險些自爆與宋臨風對戰的后果顯現出來,他近日背著其他人已嘔了兩三回血。在靈丹和千金引的作用下,脈象不顯,他卻自知身體已經差了許多,沒法與前世、甚至剛剛離開邊陲深山時的狀況相比。

    他快死了。

    盡管察覺到這一點,林長辭依然心情平靜。

    可知世間月不長圓,花不長開,死而復生本就悖逆天道,能有一次已是萬幸,又怎能奢望次次如此?

    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溫淮。

    這人本就固執,前幾日與宋臨風的交手中,竟是受傷也要逞兇,足見性子之中的鋒芒。

    這鋒芒從未對林長辭顯露過,但他想,若華她們曾經說的話是對的,溫淮像條拴不住的瘋狗,無人看顧只會越走越偏。

    回山后,溫淮在自己的居所躺了一天,看著窗外竹影搖曳,翻來覆去睡不著,半夜終于忍不住爬上了掃花庭。

    掃花庭還點著燈,林長辭扔起爻板,在燈下細細卜算還剩多少壽數,聽見動靜,把爻板一收,宣紙合上,抬眸問:“何事?”

    溫淮徑直走到他身邊,拖了個蒲團坐下,伸手抱上來悶悶道:“睡不著。”

    林長辭不露聲色地把宣紙疊好壓在鎮紙下面,拍拍他的頭:“白日睡多了么?睡不著便練功,自己去榻上。”

    溫淮問:“師尊為何還不休息?”

    林長辭斂下眼睫道:“我不困。”

    他想了想又道:“再過半月是你三師姐的生辰,我這么多年不在山上,不知送她何物,你幫我參謀一番?”

    “三師姐么?”溫淮隨意道:“她不缺什么,只要師尊你平平安安,她大概就滿足了。”

    “我身為長輩,總要表達心意。”林長辭搖搖頭,輕聲道:“她及笄以前,每回生辰必定來找我討要,我若不給,她還要鬧呢。”

    如今好不容易師徒團聚,他有心想彌補這十年,又要為身后事做打算,禮物著實應該妥善考慮。

    聽他這么說,溫淮便認真思考起來:“若說妝飾頭面,綾羅綢緞,三師姐自個打了許多,平時也常與二師姐一起下山定制成衣,一點也不愁;若說兵器,她手里這柄劍用的正順手,不用師尊操心。”

    想來想去,他最后道:“不過,三師姐幾年前過年時倒是說過,師尊若是還在的話,一起吃頓團圓飯就好了。”

    林長辭頷首,回山半年,似乎的確未聚起所有徒弟一起吃團圓飯,不是這個當差便是那個閉關,便道:“如此,便在她生辰那日吃頓團圓飯罷。”

    “好,我明日與大師兄商量一下。”

    溫淮把頭靠在他頸窩中,被他抵著腦袋推出去一點,舌頭抵了抵腮幫子,聲音又悶起來:“師尊……”

    “嗯?”林長辭看他還有話想說。

    溫淮拖長了尾音,一聽追問,立刻抱怨道:“你都沒有給我過生辰過。”

    “不是提前過了么?”林長辭道:“在通觀秘境的歸海宮底下。”

    那條玉河澄明璀璨,上面飄起的花燈載著美好的祝愿,若說心意,他自問并不輸與今日。

    只是那時他還不知道溫淮心悅著他。

    溫淮不認,較勁道:“可是生辰那日沒有。”

    林長辭挑眉:“為何沒有,你自己心里應該清楚,如今倒來貪得無厭,能與你師姐比么?”

    “沒有就是沒有,還要看原因么。”

    溫淮又把頭埋進他懷里,聲音委屈起來:“好歹也同樣分離了十年,師尊只給師姐過生辰,不給我過,師尊偏心。”

    林長辭氣笑了,道:“為師若這樣也算偏心,早就給你偏的沒邊了,還輪得到你在這里叫屈?”

    溫淮打定了主意胡攪蠻纏,全當聽不見,在他懷里當縮頭烏龜。

    “多大的人了。”林長辭擰眉道:“還這般縮在師父懷里,也不嫌丟人。”

    他心中有些無奈,問:“說吧,想要什么禮物?”

    溫淮立即抬頭,眼巴巴看著他,看得他心里暗自防備,生怕一個不察便被這人親了上來。

    二人對視幾息,溫淮才翹了翹唇角,道:“只要是師尊送的,什么都好。”

    林長辭聞言,心中有了個計較,淡淡道:“如此,你便再等等罷。”

    ……

    南越,宋家。

    婉菁在宋家又待了三四天,依然沒見到李尋仙。

    她心里恐懼極了,偏偏面上不能表露出來。

    宋臨風每日都來看她,對她和顏悅色,說是她長得像生父,卻從不談與她生父有關的往事,每日只說些無關緊要的閑事,還給她帶來幽香的茶水與茶點。

    這些吃食婉菁一個都不敢嘗試,每日等宋臨風一走,便全數倒進埋在屋里的花盆內。

    她開始有些后悔沒有戴上師父送的花簪,這鬼地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若是宋臨風一直不放人,她要怎么樣才能叫師父知道自己在這里?

    婉菁畢竟年紀還小,經歷的事也不如正兒八經的修士多,只是被軟禁著,便日夜擔憂,心緒混亂,連道心也隱隱有些動搖。

    就在她以為要被宋家關到地老天荒時,某晚躺在床上,忽聞床下傳來奇怪的動靜。

    她驚得跳了起來,還沒叫出聲,見床板下的土一松,一個腦袋冒出來。

    李尋仙頂著滿頭的土,對她招了招手,悄聲道:“師妹別怕,我帶你走。”

    第66章 閑談

    回山后,溫淮夜夜留宿在掃花庭。

    鶴回來才喘了口氣又跟若華去尋婉菁,其他師兄師姐平日不常來,林長辭若不開口,沒人能管得了他。

    林長辭有心治一治,偏巧溫淮每晚挑著他獨自在掃花庭的時候上來,像個登徒子,趕著林長辭吹燈的時刻進門,一刻也不差。

    雖然他很自覺地打地鋪,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怕灑掃弟子無意撞見,林長辭趕過他幾回。這人卻總是故態復萌,早晨答應得好好的,晚上還來,叫他無可奈何。

    林容澄回山后一直昏迷不醒,卻查不出任何異樣,林長辭將他搬了上來,暫時住在掃花庭偏殿,每日都去探望一回。

    神機宗雖然不比從前,底蘊仍在,十余天中,林長辭在藏書閣查遍了古籍,終于得出一個結論。

    林容澄患了失魂癥。

    他的失魂與尋常失魂不同,魂魄沒有離體,反而深藏在識海之中,除非有人進去找到喚醒,否則神識將被一直封印其中,除非自己掙脫。

    但進入昏迷的人識海中本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林容澄還太過稚嫩,沒有刻意修煉過神識,根本承受不了比他更強大的神識,識海會崩潰。

    事情一下就進入了無解的局面。

    林長辭四處搜羅能提煉堅韌魂魄的藥材,打算煉制一些藥汁。

    但他這幾日查詢古籍本就夜以繼日,知曉問題所在后更是沒有任何休息便開了爐子熬藥,幾次睡在爐子面前。

    溫淮見不得他這樣操勞,特別是某日撞見他嘔血后,臉色難看得很,從此說什么也不要他親力親為,幾乎搬到了掃花庭,只為整日盯著他。

    林長辭知道自己身體情況不算樂觀,也不想讓其他弟子擔心,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便暫時停了手,打算等鶴回來后讓他替自己繼續煉藥。溫淮明白他的顧慮,偶爾也會去看看林容澄。

    便宜師弟如今倒是不會醒來與他爭奪師尊的寵愛了,可長睡不醒也并非他想要的結果,心底很有幾分五味雜陳。

    溫淮很少這樣安分地留在山上,他傷好得快,今日與師兄師姐一起準備若華的生辰宴事宜,明日被某個峰的長老請去切磋劍術,因著劍法出眾,時常被徐鳳簫拉去給外門弟子演示一番,也不總在掃花庭中。

    若華一去便是半個月,一眾師兄師妹已把生辰宴大半細節都敲定了,她的信才到臥云山。

    信中提及她已找到了婉菁和李尋仙,但李尋仙情況十分危險,希望林長辭傳信給白西棠,請他盡快去某地會合。

    林長辭覺得奇怪,白西棠離開便是為了尋他的徒弟,按理說那孩子帶著白西棠的信物,他尋找起來應當比若華更容易些,但最終確實若華先找到了兩人。

    他依言給白西棠去了信,結果又等了快十日,若華才領著婉菁回了臥云山。

    “尋仙那孩子的情況太不妙了,我與小師叔碰了頭,小師叔說要把他帶回族中蓮池秘境休養一陣,師尊不必擔心。”

    許是這些時日的奔波,她身上風塵仆仆,面目憔悴了些:“好在婉菁沒有大礙,只是魔氣又控制不好了。”

    林長辭松了一口氣,問:“他們怎么會在半路失蹤?”

    若華嘆道:“不是失蹤,是被宋臨風捉去了。”

    宋臨風?攤上此人準沒好事,林長辭心中一緊,道:“宋臨風對尋仙動了手?”

    若華搖搖頭,面色凝重:“婉菁說,她被宋臨風軟禁在宋家多日,不允許送出任何信鴿與傳書,連李尋仙也不能見。那孩子偷偷挖了地道帶她逃出去,很快宋臨風的人就追了上來。”

    現在想起這事,她還有些后怕:“不知道宋家哪里養的一群地痞無賴,狗鼻子似的滿城亂竄,差點就抓住他們了,若是婉菁落到他們手里,后果不堪設想。”

    林長辭已緊緊皺起了眉毛,問:“后來呢?”

    “后來的事,婉菁說的不是很清楚。”若華道:“李尋仙硬生生憑借著卜算找到一條生路,二人在荒郊野嶺流浪數日,才被我找見。”

    林長辭是領略過李尋仙的卜算天賦的,當下沉聲道:“他用了‘天算’?”

    否則李尋仙那樣淺薄的修為根基,不可能逃得過宋臨風。

    若華點點頭,也覺得此行頗險:“那孩子受了很嚴重的反噬,七竅流血,神魂透支,我找到的時候,他意識模糊,全憑婉菁拖著他藏在山野。”

    林長辭依然覺得不對勁。

    縱使天算再絕境逢生,以宋臨風的修為和手段,對上李尋仙便是絕對的碾壓,要抓到他們并不是件難事。

    李尋仙根骨不適合修煉,修為淺薄,上次給他卜算已反噬暈倒,這次卜算了數次,竟還有挽救余地,莫非……宋臨風在故意放水?

    可她為何要這樣做?

    他不信宋臨風沒有察覺到婉菁身上的魔氣,也不看不出婉菁和巫真有不一般的關系。

    想到這里,林長辭立即對若華道:“婉菁身上可有異樣?宋家步步驚險,連用的香也分三六九種,當心她在給婉菁身上留了后手。”

    若華聞言道:“此番回來得匆忙,還不曾仔細探過,待她醒了,我再尋醫閣的長老為她檢查一番。”

    二人說話之間,溫淮已從其他峰趕了回來,抱著劍進門,和若華打了招呼。

    見天色不早,若華便告辭道:“師尊,我先回去照看婉菁,她多半已醒了,看不見我估計會怕。”

    “去罷。”林長辭道。

    若華轉頭看向溫淮:“師弟要和我一起走么?”

    溫淮搖頭,興許是和林長辭傾吐了一路險境,若華放松不少,此時還有心情笑他:“日頭都要落山了,你還不走,堂堂丹霄君又要賴在師尊這里蹭飯?”

    孰料,溫淮當真從納戒中取了一些食材道:“正是如此。”

    他取出一壇酒,在若華面前晃了晃:“還有幾日便是師姐生辰了,我和其他師兄師姐準備了一桌好宴,還挖了大師兄偷藏在院里那棵梨花樹底下的酒。到時候若被他追殺,師姐可莫要忘了維護我。”

    紅泥的封還沒開,已能嗅到淡淡酒香。

    若華本就好酒,此時噗嗤一笑,眉目間淡淡的愁容終于徹底消失不見,拉著林長辭的袖子晃了晃:“師尊也會來的吧?”

    她好久沒有像小女兒一般撒嬌,林長辭很吃這一套,眼神溫和許多,拍拍她的腦袋道:“自是要來的。”

    “真好。”若華笑嘻嘻道:“真好啊。”

    原本以為只會在夢里才有的團圓,如今卻真的實現了。

    林長辭又揉了揉她的頭,看她腳步連蹦帶跳地離開了掃花庭。

    溫淮走過來,碰了碰他的肩膀道:“師尊。”

    林長辭回身往內室走去,道:“回來的正好,你那里可有冊子,看看今年余下的月份里還有幾人生辰?我一道將賀禮備齊。”

    溫淮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見他在矮榻上的窗邊坐下,也在旁邊坐下來,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懶懶道:“準備這么早做什么?我算算,就剩大師兄、七師姐和八師姐三位還沒過生辰罷了……對了,師弟的生辰是幾月?”

    林長辭道:“年前,早已過了。”

    “過了么?”溫淮沒放在心上,道:“師尊不操心藥材,又開始操心起師兄師姐的生辰了?醫閣的人早已囑咐過,師尊最緊要的是多休息,不要勞心費力,賀禮的事到那時再想不急。”

    林長辭斂眸,沉默了一下道:“罷了。”

    確實是他操之過急了,也許……他還有一點余力,能支撐著他活到那個時候呢?

    溫淮見他嘴唇絲毫沒有血色,直起上身將花窗關上,道:“外頭風大,師尊先回屋,別染了風寒。”

    他把林長辭半扶半抱地帶進了內室,習慣性地摸了摸指尖,卻見他手上斜斜一道疤痕,疑道:“如何受的傷?”

    林長辭看了一眼,抽回手道:“無事。”

    溫淮仔細看看,暗紅色的長痕,像是燙出來的痕跡,以為他又開始悄悄熬藥,語氣繃起了幾分:“師尊舍得給師弟熬藥,卻舍不得給自己上藥?”

    “不是熬藥。”林長辭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終道:“涂過藥了,不必管它。”

    案上擺了本看到一半的劍訣,還有些宣紙與墨汁,看不出上面畫的什么,細細長長,像是草藥的葉,又像是長劍。

    溫淮收拾了一番,才坐到案前,不管林長辭怎么說,重新給他涂了一遍藥。

    他看著上好藥的傷痕,很快抬起眼來,和林長辭對視了一會兒。

    掃花庭靜悄悄的,傍晚斜陽照進來,黃昏的日光分外柔和,倒映在眸中,宛如碎金點點。

    眼見他湊近了幾分,林長辭輕聲問:“想做什么?”

    溫淮眼睫輕輕顫動了一下,好像被驚起的鴉羽,身子卻靠得越來越近,聲音低沉。

    “自然是……做那日沒做完的事。”

    眼前人的面容無限放大,凌厲的眉目平和下來,眼底倒映著影子。

    只有他的影子。

    林長辭忍不住放輕了呼吸。

    他耳朵里再聽不見其他聲音,只能聽到慢慢貼近的呼吸聲。

    夕照里,一雙影子無限試探,接近,最終輕輕觸碰在了一起。

    第67章 弦外

    過了幾日,若華的生辰宴到了。

    林長辭清早起來,見溫淮已練完了劍,額角帶著細密的汗,招呼了他一聲便去凈面。

    他陪林長辭用了早膳,又替他熬了補湯,盯著他喝完,才回自己的居所換了一身衣裳。

    林長辭照例去看了林容澄,和鶴交代了今日需要熬哪些方子,說著說著,便嘆了口氣道:“容澄原是最喜歡這些熱鬧事情不過的,如今他躺在這里,真是叫人哀毀骨立。”

    “公子莫要太傷心。”鶴道:“若華師侄生辰,公子應當高興才是,此處有我照看,定然無恙。”

    他心里不太好受,林容澄亦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南越一行,三個后輩傷了兩人,早知如此,之前說什么也要把這三人留在山上。

    午時將至,有隨侍弟子來請林長辭,他才離開此處,和溫淮一同去了山頂偏殿。

    楊月水已在那里張羅著了,偏殿的門大開著,檐下吊了風鈴與圓形的燈籠,燈籠用軟煙羅蒙住,里面早早點起燭火,柔和縹緲的芯子將殿內稍暗的角落照亮得如夢似幻。

    殿前香爐塔焚著香燭,淡淡的檀香飄滿院落,林長辭穿過繚繞的白煙,輕輕咳了一聲,問:“一切都已備好了?”

    楊月水出來迎他,笑道:“萬事都已備齊,師兄妹們也提前幾日告知了,若華這會兒大抵還在屋里梳妝,應當歡喜得很呢。”

    林長辭微微頷首,由她扶著進了殿內。桌案上放了各色時令果品和蔬餅,為圖熱鬧,徐鳳簫還請了山下的伶人來吹奏曲子。弟子們都很積極,擔心這里缺人手,許多人連劍也沒練,一大早就來了。

    此時殿中正候著三五位,見林長辭來了,紛紛迎上來喊道:“師尊。”

    日頭正旺,人氣繁盛,一看便有蒸蒸日上之意味。

    林長辭上下看了,覺得十分不錯,道:“費心了。”

    “這是應當的,若華最愛熱鬧。”楊月水笑笑,很快停了一下,道:“只是小師叔那邊……他與弟子還在族中,無法赴宴,昨日婉拒了宴請。”

    林長辭搖頭道:“無妨。”

    李尋仙的情況著實不算好,白西棠憂心也屬實正常,若非他身虛體弱,也是要前往探望的。

    一想到此,林長辭又思及仍在沉睡的林容澄,心底不免嘆息。

    三人進了殿內還沒坐下,就聽外面風風火火的聲音:“師尊!”

    林長辭回頭,若華姿容明艷,光彩照人,顯然好好打扮了一番,新做的紅裙裙擺從深至淺,鮮妍輕媚。

    她跳過門檻,歡歡喜喜地抱住了林長辭的手臂,道:“師尊來得比我還早,叫我好生慚愧。”

    “從昨兒就在嚷嚷要穿最漂亮的衣裳,怎的快午時才來?”楊月水捏了捏她的臉:“梳妝了兩個時辰,真真是個大小姐。”

    若華笑著躲開她的手,嘆道:“我何嘗不想早早來,只是婉菁做了噩夢,我哄了她許久,這才絆住了。”

    “對了,小姑娘呢?”

    楊月水往門口打量。

    若華道:“她約莫遲會兒才來。”

    說著,她打量了一下偏殿,道:“這里面有些暗,今日陽光正好,不若搬到外面用膳,師尊以為如何?”

    林長辭順著她的意思道:“也好,天朗氣清。”

    眾人聞言,便將桌案瓜果等搬到前面假山上的亭中去了。

    溫淮扶著林長辭往上走,他身子貼得很近,擔心其他徒弟看出端倪,林長辭低聲道:“我自己走。”

    溫淮不露聲色地把他抽了一半的手拉住,道:“前日落了雨,青苔有些滑,還是我扶著師尊吧。”

    說著,他一手搭著林長辭的手掌,一手握在肘下,容不得人掙脫,穩穩扶了上去。

    當真沒有規矩,林長辭瞪了他一眼,幾人在亭中坐定,用了些糖餅,還未等到婉菁。

    若華遣人去問,不知聽到了什么消息,面色微變,頓了一下,道:“多遣幾個隨侍弟子好好照看,再去醫閣抓些藥。”

    “小姑娘怎么了?”楊月水見她神情不對,道:“你是今日的壽星,多陪陪師尊,我替你去看看吧。”

    她們二人關系極好,她去若華也放心,便點了頭。

    開席后,徒弟們陪著林長辭說笑飲酒,若華不時說幾句俏皮話熱絡氣氛,席間雖然熱鬧,還有唱曲聲不斷,林長辭卻看得出她有些心不在焉。

    楊月水遲遲不回來,不知道婉菁如何了。

    酒有些烈,他只喝了一口便烈得有些受不了,放下杯子緩了幾下,才同其他人繼續說話。

    眾人看出他不勝酒力,心照不宣地沒有讓他參與行酒令,轉而去勸溫淮的酒。

    溫淮才不搭理他們,給林長辭倒了一杯清茶解酒,又夾了些清淡的菜。

    除去過年,席間的弟子們已許久沒有這樣團聚過了,他們不再是安心學藝的年紀,平日里各人有各人的事,難得聚一次未免高興,許久都沒有散席,說著談著,竟很快到了傍晚。

    日頭不知何時躲進了云里,烏云蔽日,涼風頓生。

    “要下雨了?”

    若華抬頭看了看天色,道:“這幾日確是涼了許多,應當快入秋了。”

    林長辭咳嗽了幾聲,稍微咳得有些撕心,氣息劇烈地起伏。弟子們不約而同停下交談,擔憂地看著他。

    知曉他身體不好,只是沒想到最近看起來越發虛弱,各自心里有些不安。

    溫淮正要取藥出來,被他抵住手指,暗示性地推拒掉了。

    “我無事。”林長辭咳嗽完,蒼白著臉搖搖頭:“雨快來了,回屋罷。”

    眾人連忙把桌案搬回殿中,前腳剛搬完,后腳雨便落了下來,淅淅瀝瀝,越落越大。

    伶人也躲了進來,著急地用手帕擦拭著琴箏牙板,為了填補這段空子,有人橫笛清吹起新曲來。

    笛聲綿長細柔,嗚嗚咽咽,雨聲里竟似有幾分幽怨。

    眾人皆望著昏昏的天色,默然聽著。

    不知是在聽雨還是聽笛,好一陣無人說話,似乎各懷心事。

    林長辭打破沉默,舉杯道:“你們也困了,不如喝完這一盞殘酒就散了吧。”

    又有隨侍弟子進來,在若華耳邊說了什么,若華看起來放心不少,只是心底到底擔憂,強笑道:“師尊困了么?我可預備著劃拳喝酒到天明呢。”

    “師尊辛苦,身子不比我等,也該歇息了。”一個弟子接話道:“師姐若不嫌,我們留下來陪師姐喝酒便是。”

    若華點頭,對林長辭道:“師尊好生歇息。”

    看林長辭起身,溫淮也起身道:“我送師尊回去,待會兒就不過來了。”

    他找了柄傘替林長辭撐雨,二人聯袂離開偏殿,沿著廊下潛行,身形漸漸隱沒在夜色中。

    燈花、人語和絲竹管弦之聲隨著雨聲遠去,雨水流過腳下,沖刷著碎石雜草,雨里再聽不見其他聲音,似乎有幾分寥落。

    林長辭道:“掃花庭只有幾步路了,不必陪著我。”

    溫淮低頭盯著他的眼睛,道:“師尊今日比昨日咳嗽多了兩次。”

    他牽起林長辭的手看了看,印子淡了不少:“這里的傷倒是好得很快。”

    林長辭剛才喝了酒,這會兒寒風一吹,免不了有些頭疼,再次咳嗽了幾聲,見掩唇的手巾有些紅色,悄悄收進袖中。

    他問:“見你師姐生辰如此熱鬧,你羨慕么?”

    溫淮沉默了一下,道:“若說不羨慕,自然是假的。”

    他可以不要師兄師姐在一處說笑,也不要宴席與絲竹,只要林長辭陪著他就好了。

    他不貪心。

    如是想著,溫淮借著撐傘,悄悄握住了林長辭的手,道:“明年生辰,師尊單獨陪我過,好么?”

    林長辭竟沒有訓斥他得寸進尺,只勉強笑了一笑,道:“好。”

    溫淮盯了他兩眼,心里察覺某些不對勁之處,還沒問出來,林長辭便道:“好好撐傘,你肩膀淋濕大半。”

    “無妨。”溫淮道:“待會兒用個靈訣便干了。”

    林長辭口中還有些腥味,但不想讓他看出來,左右已至掃花庭外,想了想道:“濕氣化在體內到底不好,自己回去換一身再過來。”

    溫淮眼睛一亮,抓住重點道:“師尊是許我今夜留宿?”

    林長辭輕聲道:“就算我不說,你哪天不是死皮賴臉地留下來?”

    雖然不睡床,卻趕也趕不走。

    溫淮翹起嘴唇,方才對師姐的艷羨之意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把他送到檐下,聲音也歡快了幾分:“師尊且稍待,我去去便回。”

    他撐著傘再次進入雨中,腳步快了幾分,晦暗的夜雨里,那道身影幾乎快看不見時,林長辭忽然出聲叫住他。

    “溫淮。”

    溫淮回過頭來,聽他道:“待會兒莫要驚動了他人,若是換好了,直進內室便是。”

    他聲音平穩如常,雨里離得太遠,看不清神色,溫淮卻聽出了不同。

    林長辭的尾音帶了一點點顫音。

    二人隔著雨簾,誰也看不清誰,卻定定地對望了半晌。

    溫淮喉結上下滾了滾,應道:“是。”

    第68章 夜雨

    瀟瀟雨聲中,夜色漸漸深了。

    夏秋之交的細雨總是這般纏綿,似乎不停歇地下一整晚。

    佇立雨中的掃花庭影影綽綽,紫花垂往廊下,花瓣逐著滿地流水,雨水如煙波氤氳,隔開了縹緲的燈火。

    林長辭在窗前點了一柱香。

    香身是淡紅色,甜得有些發膩,不是他喜歡的味道。淡淡的煙蔓延在半開的窗前,香氣將雨水浸透,林長辭盯著零星冒著紅色的頂端,說不清在想什么,臉上和身上漸漸開始發燙。

    他輕輕拉開一點領口,聽到腳步聲從庭外傳來。

    外面的人已看到了燭火,似乎想進來,又怕唐突,于是一步深一步淺,仿佛搖曳不定的心思。

    林長辭靜靜看著窗外的雨幕,等了幾息,高大的人影撐傘破開了細雨,宛如一柄歸鞘的刀刃。

    夜氣轉涼,溫淮卻換了一件輕薄的外衫,外衫裁剪得宜,襯出他的寬肩窄腰,身形高挑。每一寸錦緞都細密地刺入金線,燭光一照,錦緞便流過朝霞般的光華。

    難以想象他也選擇一匹這樣貴氣的料子定做衣裳,林長辭從沒看他穿過,很有幾分大家公子的氣勢。

    上了臺階后,溫淮收起傘,瀝去雨水靠在廊下。

    他順著燭光指引,緩步進了內室,在門口停住腳步,輕輕叫了一聲:“師尊。”

    事到臨頭,從來厚著臉皮的人倒顯得扭扭捏捏,眼睛遮掩不住緊張。

    沒得到應允時,他尚敢動手動腳,像個無賴,如今心底的人已觸手可及,他反倒不敢確認,唯恐是場幻夢。

    林長辭對他招了招手,溫聲道:“過來。”

    仿佛回到拜師那日,溫淮怔了一下,忽然卸下了渾身拘束,大步走了進來。

    林長辭呼吸很輕,撥了撥燭芯,將燈火調得暗了些,起身往榻上走去,走了兩步回首道:“不是叫你過來么?”

    溫淮這才夢醒一般邁動腳步,喉結上下一滾,鼻端聞到莫名甜香。

    他心里癢癢的,從身后攬住林長辭的肩膀,低聲問:“師尊要就寢了?”

    林長辭微微轉了轉頭,面色十分平靜:“嗯。”

    他外袍在溫淮來之前便已解了,此時輕輕一拉便滑落在地,穿著里衣上了床榻,伸手將床帳放下來。

    溫淮搶在床帳落下前鉆進了床幃之中,抿了抿唇,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他的目光有如實質,比燭火更炙熱,灼燙得令人不敢輕易對視。

    林長辭垂下眼睫,把領口撥開了些,輕聲說:“看過雙修的秘籍沒有?”

    “沒有。”

    溫淮湊過來,貼著他唇角一點點地舔舐,把他嘴唇舔得濕漉漉的,聲音低不可聞:“師尊教我?”

    他的手指按在林長辭脖頸后,另一只手扶著后腰,呼吸相觸,暖熱的氣呼入領口。

    手掌下的身子僵了僵,他停了一下,問:“叫師尊難受了么?”

    林長辭調整了一下呼吸,閉上眼睛道:“未曾。”

    他盡可能讓自己不要再想起題詩石上發生過的事,緩緩放松了身子,主動環住溫淮的腰。

    溫淮像是受到什么鼓勵,吻得愈發癡纏,手從衣擺探入,溫熱的掌心貼了上來。

    林長辭的內袍叫他扯了幾下,沒有扯掉,反倒叫衣帶打了死結,怎么扯也扯不開。

    “師尊……”

    他嘟囔了一聲,林長辭按住他亂動的手,自己將死結解開。

    唇齒交纏的聲音在夜雨里分外清晰,旖旎曖昧,讓人心中發顫。細雨依然在下,清寒的夜風吹不進床幃,溫暖的身軀沉沉覆了上來。

    林長辭被他吻得透不過氣,素白的皮膚揉搓到發紅,暗紅色眸子也濕潤起來,似乎含情帶淚。

    溫淮緊緊盯著身下人的眼睛,朝思夜想的景致就在眼前,他卻仍覺得不真實,嗓音微啞,反復確認道:“師尊,你當真愿意同我……”

    “嗯?”林長辭臉頰發燙,任他又吻了一下,道:“怎么了?”

    “我只是想知道。”溫淮撐在他身上,追問道:“師尊為何忽然答應了。”

    臂彎中的人長發散亂,領口大開,素白與烏黑是最曼妙的對比,上面干干凈凈,泛著淡淡的粉色。

    不急,溫淮想。

    他們有一整夜的時間,足夠他給師尊盡情地印上自己的痕跡。

    他絕對不會像上次中毒那般魯莽,也不能讓師尊害怕他,他會溫柔一點,再溫柔一點。

    溫淮期待著從那張被吻得熟紅的嘴唇中聽到他喜歡的答案,可令他始終無法忽視的是,林長辭的紅眸里沒有任何羞惱,也沒有歡愉,只是平靜安和,宛如一潭池水,無悲無喜。

    若師尊當真愿意,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神情?

    說不清為什么,溫淮心里突然空了一下。

    林長辭抬眼,淡淡道:“我病體沉疴,比不得普通修士。”

    “所以呢?”他愣愣地追問了一句。

    懷中人聲音很輕,卻說著最殘忍的話:“未來還會遇到何事,我并不能預料。既然你一心想要,不如先給了你,也免得叫你一直惦記。”

    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潑下。

    溫淮頓住了,從里到外淋了個透心涼。

    什么叫免得他惦記?

    靜了好久,他才嘶啞地問:“師尊,在你心里,我就是這般急色之人?”

    林長辭沒說話,似乎默認了。

    方才的意亂情迷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溫淮深吸一口氣,覺得剛才還熱騰的心冷透了,連手指都開始發涼。

    他從床上坐起來,定定看著林長辭。

    他的師尊衣衫凌亂,面頰淡紅,嘴唇被吻得殷紅,是他曾經夜夜夢中的模樣。

    可這個人卻說出了如此摧心的話。

    他根本沒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只當做一味藥,一份賀禮,或者任何一個可以當做生辰禮的東西送了過來,并不在意溫淮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貴重至極,也殘忍至極。

    “我在你心里,竟是這個樣子的……”

    溫淮怔怔搖頭,好像心被剜了出來,驀然苦笑出聲,“竟然是這個樣子。”

    他臉色慘白,笑聲越來越大,似乎在說著內心的不敢置信,又像是自嘲,一邊凄涼地笑著,一面跌跌撞撞退下了床榻。

    “轟隆!”

    一道驚雷忽然落下,乍然照亮了燭光昏暗的內室。

    “溫淮。”

    雪亮光華里,林長辭也坐起來,見雷光映出溫淮臉上的一道水痕。

    他哭了。

    林長辭系好內衫,撥開床幃去抓他的手,被他后退躲了過去。衣袖劃過指間,冰冰涼涼的。

    溫淮啞聲道:“我對師尊,從始至終都不是如此淺薄之情……如果師尊認為我是這種人,還是趁早將我逐出師門的好。”

    二人間靜得可怕,他怔怔地看了林長辭一會兒,轉身離開了內室。

    溫淮走入雨中,連傘也沒撐,分明應該狼狽的背影,卻帶了幾分孤冷意味,始終沒有回頭。

    林長辭默不作聲,看著那道背影消失在夜雨里,片刻后輕輕嘆了口氣。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

    他握了握手指,手背上的傷口在香中藥性的激發下有些發疼,那是鑄劍留下的痕跡。

    林長辭原以為自己還能給溫淮打一柄劍,以安撫他這些年被冷待的心,可火爐中濺起的火星落在手背,灼燒出一道長長的傷痕。

    他這才知道,一切只是他以為罷了,他已連火也控不好,又如何鍛造無堅不摧的寒鐵,打出一柄適合溫淮的劍呢?

    伴隨著一聲聲驚雷,寒風把雨吹斜,浸濕了庭下臺階。

    現在什么都看不見了,唯余空茫細雨。

    林長辭攏著袍子,忽然拼命咳嗽起來,跌坐在榻上,清瘦的背脊微微顫抖。

    手指間再次沁出暗紅色,肺腑翻涌著逆行的氣血,他弓著身子伏在床榻,咳得好像要把心嘔空一塊,幾乎起不來身。

    呼吸悶悶的,聞不見甜膩的香氣,鼻間也是淡淡的血腥味。

    林長辭不知咳了多久,胸口悶痛,終于忍不住暈了過去。

    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從雨中回來。

    ……

    第二日,林長辭醒來時,頭沉得像是染了風寒。

    他被搬到了床上,被褥好好蓋著,染血的手巾不知去了哪里,窗戶也關好了。

    他按著心口又咳了幾聲,聽見動靜,鶴推門而入,道:“公子。”

    他手里端著一碗藥,一看便知是新熬的:“公子睡覺怎么連窗戶都忘了關,寒氣吹進來可還了得?”

    “鶴?”林長辭看了他一眼,問:“昨夜你來過?”

    “我見雨下得越來越大,過來替公子關了窗。”鶴舀了一勺藥汁,遞到林長辭唇邊道:“先喝藥罷。”

    林長辭聞言,微微斂眸,沒再說什么,將藥汁一飲而盡。

    興許是鶴的藥熬得及時,他沒有感染風寒,雖然咳血的時候越來越多,日子倒是如先前一般過著。

    與公子不同的是,鶴覺得他與溫淮近日不大對勁。

    先前公子被無禮唐突,盡管惱怒,還是拋棄芥蒂,去攔急著送死的溫淮。

    但自從他親自把人從南越帶回來以后,二人之間的距離就變了。

    公子默許了溫淮一些過界的舉動,平日也少有呵斥,不知是終究軟化下來,還是僅僅不想看溫淮再一次送死罷了。

    林長辭要做的事,鶴是從來不會置喙的。只是最近二人反倒像是顛倒了過來,林長辭對弟子們關心得多了,溫淮卻極少來掃花庭,即便來也很少說話,和他沉默以對。

    這般怪象,由不得鶴不注意。

    關注到這一點的并不止他一人。

    沒過幾日,鶴正在熬藥,抬頭見若華溜了進來,悄聲問道:“鶴師叔,小師弟對師尊……是不是不對勁?”

    第69章 夢魂

    鶴不露聲色地問:“怎么個不對勁法?”

    若華或許察覺到了什么,為了公子清譽,他卻不能認下。

    若華道:“生辰宴那晚,我從山頂下來,見小師弟衣衫不整地站在掃花庭外,既不撐傘,也不進去,深更半夜爬上屋頂淋雨,實在是奇怪。”

    “師侄他……或許剛被公子訓過,有些接受不了。”鶴試圖圓上溫淮行為的怪異之處。

    若華道:“他還一個人喝悶酒。”

    鶴硬著頭皮道:“興許是太冷了,喝酒暖暖身子。”

    沒辦法,公子不愿讓其他人知曉此事,不論用多拙劣的借口也要搪塞過去。

    若華看向他,直直看了好一會兒,鶴也知自己借口拙劣得可笑,心虛道:“你要相信你師弟。”

    “不。”若華很冷靜道:“我相信他,但對師尊抱有其他心思這點,是他那晚親口對我說的。”

    鶴眼皮一跳,道:“喝了酒的醉話不能當真。”

    若華微微一笑:“這個自然。”

    但鶴還沒有松口氣,她繼續道:“若他真敢對師尊有如此不倫之心,無需師尊動手,我就先將他腿打折。”

    她笑容明媚,不似說笑,鶴只好順著她的意點了頭。

    心底暗想,這下好了,除了公子,前頭又多了個師姐在等著。

    溫淮如果要一條路走到黑,還是自求多福罷。

    ……

    今年的暑熱去得分外快,還沒落幾場秋雨,山風就開始轉涼。

    那晚之后,林長辭發覺溫淮開始有意地躲著他。

    縱使不得不見面,溫淮也會特意離他遠遠的,偶爾朝他看來,眸中冰冰沉沉,盡是幽怨。

    林長辭知曉他回去后定然氣悶許久,又拉不下臉,才一個勁地用這種眼神看他。

    即便猜到這人的想法,林長辭也沒有如何安撫,他剩下的時日不多了,不能全數花在溫淮身上。

    在他給剩下的弟子備齊明年的生辰賀禮后,白西棠給他來了信,隨信附了幾枚金蓮子,叮囑他服下。

    金蓮子沒有千金引那般起死回生的逆天功效,更多用于溫養。林長辭服了一顆,金蓮子入口便化為暖流,沿著四肢百骸蔓延開來,盡管對經脈的裂痕上無濟于事,卻減輕了疼痛,叫他好受不少。

    信中提到李尋仙的情況已有好轉,林容澄需要的藥也找到幾味,但靈草一旦枯萎,藥性便會大減,最好將林容澄送去白家。

    此言正和林長辭的想法,他之前想過將林容澄托付給白西棠看顧,若有一日他不在了,林容澄也能多個長輩依靠。

    于是林長辭寫了回信,托鶴一路護送林容澄。

    鶴在此事上難得有些異議,他知曉公子身體不好,又喜靜,擔心那些隨侍弟子不知輕重,照顧不夠周全。

    眼下天涼得快,公子夜里無人看著,只怕容易染上風寒。

    但他拗不過林長辭,只好在走前拉著林長辭千叮萬囑,并表示自己送到后若無其他事,會盡快返回臥云山。

    鶴走以后,掃花庭只剩下了林長辭一人。

    庭前那株活了三百年的梨樹一夜忽然全開了,紛揚如雪,旦夕謝盡,宛如朝生暮死的幻夢。

    花謝的時候,林長辭站在窗前遙望。

    他曾見過臥云山的滿山春色,如今只得一枝梨白相伴。

    重生之初,在邊陲那座深山里,他常坐在竹樓前讀詩品茶,一整日便這樣慢慢消磨過去。

    林長辭想著,給自己重新沏了一壺茶,茶香裊裊升起,消散在風中,仿佛肩上的重擔忽的被吹散,只余松快。

    漫天梨花雪中,遠山飛鳥歸去,他看了一會兒,金蓮子的余熱讓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不知不覺眼皮沉沉落了下去。

    他起先睡得并不沉,怕自己這一覺會長睡不醒,但今日陽光太好,風也溫柔,他一睡下去便做起了夢。

    夢里黑暗蔓延,他在河中行著夜路。水聲欸乃,冰冰涼涼,隨著腳步嘩啦作響,沒到他的小腿,衣擺沉甸甸地浸透了水。

    黑沉夜色里,千盞河燈沿途依次亮起,載沉載浮,燈火在風中閃爍,指引他逆流而上。

    四周寂靜如天地初開,林長辭獨自在寂靜里跋涉。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沿著這條河走上去,只覺得一定有人在前方等他。

    河水盡頭,一座有些熟悉的小庭佇立在黑暗中,門前掛了兩盞大紅燈籠,檐下系著長長的紅綢,燭光影影綽綽,一副喜事將至的樣子。

    林長辭抬頭,見庭前門檻外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溫淮逆著燭光,輪廓分明,看不清臉色,似乎正在盯著他,暗紅色喜服帶著長長的拖尾,一直垂到水中。

    他氣息平緩,即便看見林長辭,眸光也沒有絲毫動容,更無喜色,二人隔著遠遠的一段距離對視。

    半晌,溫淮朝他邁開步子,一步一步走入了河水中。

    眼前人太平靜,平靜到壓抑,仿佛山雨欲來。林長辭下意識后退半步,發現自己身上也穿著暗紅色喜服。

    喜服全身皆用千金難得的霞光綾織成,袖口描著鳳凰,金絲銀線捻出的線細如蛛絲,繡出的暗紋又輕又薄,環佩瑩潤,古玉雕成的雙魚疊在禁步上,比他見過的所有喜服都更華貴莊重。

    他沒能退后,被溫淮猛地壓入懷中,那只手重重扶在他的后腰,隔絕了他逃離懷抱的可能。

    “師尊。”溫淮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鬢角,唇角掀起一抹冷厲的笑:“終于等到你了。”

    他臉上含笑,眼底的偏執卻叫人毛骨悚然,林長辭心中一跳,背后升起絲絲寒意。

    他只在通觀秘境的鏡前,見過溫淮這樣的神情。

    溫淮捏著下顎逼他抬起頭來,在他嘴唇輕輕落下一吻。

    炙熱的氣息將林長辭燙得心中一顫,不顧他后退,撬開齒關肆意地掠奪。林長辭簡直要被他毫無章法的吻啃得窒息,呼吸沉沉間,溫淮的心跳愈發明顯,身上熱得他幾乎承受不住。

    但他很快發現,并非是溫淮太燙,而是他渾身太冷,冷得像幾欲冰封的河水,毫無活氣。

    發現懷中人若有若無的抗拒,溫淮停下親吻,抵在他鼻尖,好似情人間的喃喃低語:“師尊不喜歡?”

    沒等他回答,溫淮笑意驟然冷了下來,逼視著他的眼睛:“就算不喜歡,師尊也最好學著接受,畢竟還要這般過上很久。”

    他將林長辭打橫抱起,轉身往岸邊走去。

    “今日是我們的道侶大典。”

    興許是想到什么,溫淮笑了笑,語氣重新變回溫存,手指在他背脊上輕輕摩挲:“師尊,去看看我們的洞府如何?”

    林長辭說不出話,只能任他抱著往上走,心里開始困惑,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

    溫淮走了幾步,莫名停下腳步,低聲問道:“師尊為什么不說話?”

    他垂眸看著林長辭,指腹用力摩挲著懷中人的嘴唇,溫熱的氣息接近,似乎又要吻下來。

    “不理我,是不高興么?”

    他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冷冷盯著林長辭的眼睛。

    溫淮不是真的在對他說話,更像是自言自語,言行喜怒無常。

    林長辭已發現了他的不對勁,卻連點頭或搖頭的動作也做不出,如同被封在了一個冰冷的殼子里。

    “……是我忘了。”

    溫淮怔怔地摸了摸他的臉,“師尊早就不在了啊。”

    指尖觸感冰涼,不是活人的溫度。

    他驀然低笑起來,胸腔震動著,笑聲愈來愈大,直到響徹整個河面。

    林長辭心中一驚,見他似是走火入魔,有幾分神志不清。

    他頓了頓,把臉緊緊貼在林長辭冰冷的頰邊,笑聲越發凄楚:“為什么……為什么,師尊不疼我了么,為什么連成親也不愿意看看我?”

    那雙近在咫尺的眼中全是血絲,帶著十足的猙獰。

    “弟子花了一百年終于把您找回來了,可師尊為何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你看看我啊,師尊!你看看我!”

    溫淮瘋了似的將他按倒在水中,兇狠地撕咬上來,眼底有幾分歇斯底里。他不顧林長辭的竭力掙扎,手上將過家家似的喜服粗暴扯開,奢華昂貴的配飾與禁步碎了一地,如星辰沉入河水。

    這本就是他給林長辭一件件穿上,佩好的行頭。但此刻看著一動不動的人,他卻不能再騙自己。

    ——他的師尊回不來了。

    暴怒之下,溫淮把喜服撕得七七八八,里面的身軀光潔干凈,蒼白如紙,宛如一碰就會碎掉的夢。

    他忽然怔怔地停下手,喘息了幾聲,俯身鉆進林長辭冰冷的懷抱。

    河水漫過二人的胸膛,林長辭擁著懷中的人,感覺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寒風吹過,岸上的紅燈籠明滅了幾下,明明應當是喜氣的場景,卻有著說不出的悲哀。

    沒有什么比孤家寡人更適合形容此刻的溫淮。

    他仿佛一頭離了群的孤狼,伏在林長辭身上想尋求安慰,盡管他清晰地知道唯一能給自己安慰的人已經死了。

    看著這樣的溫淮,林長辭心有不忍,伸手想摸摸他的腦袋,身體冷不防一顫,忽的從冰冷河水里剝離出來。

    一切都消失了,他睜開眼,渾身冷汗涔涔,掌心殘留著喜服的質感。

    日影西斜,風也涼了下來,陽光被面前的人擋住,逆光的臉有幾分看不真切。

    夢中的人就站在他旁邊,腰間佩著長劍,正彎腰摸他的臉。

    見他醒來,溫淮不自然地收回手,低低喚了一聲:“師尊。”

    林長辭神思還未從夢里抽離,不免盯著他多看了幾眼。

    眼前的溫淮神情十分正常,語氣平淡,身上是常穿的黑袍,眼底還有沒散盡的幽怨。

    不知為什么,林長辭心頭一陣發悶,或許是從沒見過溫淮像夢中那般瘋狂,也不想他變成那樣,目光有些復雜。

    溫淮卻錯解了他的意思,不大高興地抿唇道:“驚擾師尊,我這便離開。”

    林長辭坐起身子,想喝口熱茶緩緩,身子仍未緩過來,手指顫抖著探出去,被溫淮握進手中。

    溫淮終于察覺了他渾身的冷汗,往外走的腳步一頓,靈力不要錢似的順著手指渡了進來。

    “染了風寒?”

    林長辭咳嗽了幾聲,沒能回答他的話。

    他皺眉,似乎思考了一下,半是別扭,半是不容拒絕道:“鶴師叔一走,隨侍師弟也不機靈……暫且由我照顧師尊如何?”

    第70章 信約

    這些天的退避只是表象,一旦發現還有機會,這個人本能地又開始蠢蠢欲動,即便林長辭不給臺階,他也可以自己給自己遞梯子。

    林長辭拒絕道:“不必。”

    溫淮如今根本離不得他,往后怎么了得?

    他算是看清楚了,溫淮會變成夢里的那個樣子,除了性格使然,與他也有極大的關系。與其讓本就偏執的人越陷越深,不如趁早幫他斬斷情絲。

    圈著他的手用了點力,溫淮長眉一皺,不死心地問:“師尊方才還咳嗽,脈象浮緩,果真不必?”

    林長辭把手輕輕掙脫出來,道:“你鶴師叔還有幾日便回來了。”

    言下之意,就算操心也輪不到溫淮操心。

    零星的蠢蠢欲動再一次被按死,溫淮被撥開的手頓了一下,似乎又想起那夜的刺心,靜了靜道:“那便罷了。”

    他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等鶴回來,自有他照顧的地方,自己無端端地湊上來做什么?還嫌不夠惹師尊嫌么?

    溫淮垂了眼,凝視著面前這張鐫刻在他每晚夢里的臉。

    林長辭生得一副好面容,膚白如玉,眉似墨染,眼尾微微上挑,鳳眸被纖長眼睫半遮半掩,看不清里頭的神思。

    他鼻梁窄而直挺,側臉既有劍意般的孤絕鋒利,又不失溫潤內斂,很有幾分清貴的氣質。

    也足夠清冷薄情。

    他眼神不斷滑下去,從眉宇到鼻尖,再到嘴唇,仿佛要將這些日子沒看見的份兒補足似的,半晌才出聲道:“弟子還要修煉,先行告退。”

    他提起劍,轉身朝往庭外走去,剛走到門口,外面來了個小弟子。

    小弟子一見面前的人是丹霄君,連忙行了一禮,問道:“見過師兄,請問林長老可在庭中?飛焱宗宗主前來拜會,托我引見。”

    溫淮停下腳步,道:“名帖何在?”

    小弟子從袖中取出,他接過看了一眼,道:“長老正在小憩,不見。”

    “丹霄君分明才與林長老見過,何故獨獨拒我?”

    殷懷昭的聲音比人先至,只見玄紅兩色錦袍的男人自一叢翠竹后走出來,俊朗的容貌含著笑意,稍微提高了聲音,往庭中傳音道:“林長老,殷某前來拜會,不知可有空閑?”

    沒過一會兒,一名隨侍弟子出現在庭前,對他作揖道:“殷宗主,我們長老請您進來品茶。”

    殷懷昭挑眉看了溫淮一眼,跟在隨侍弟子身后大步邁進了掃花庭。

    假山后立起一面屏風,殷懷昭繞過屏風,就見一身青衣的林長辭坐在池塘邊,茶水泛著裊裊熱氣,聞起來像是新茶。

    “林長老。”殷懷昭彎唇道。

    林長辭對他頷首示意:“殷宗主,請坐。”

    說著,他眸子微微一動,注意到嘴上說著要走的人此刻跟在殷懷昭后面又返回來,道:“方才不是說要去修煉?”

    池塘邊只有兩張椅子,本是主人與清客對談所用,殷懷昭一坐下,這里自然沒有了溫淮的位子。

    溫淮順勢抱著劍站到他身后,抿唇道:“既是客來訪,我身為師尊徒弟,幫忙招待不是理所應當?”

    他目光移向殷懷昭,瞇了瞇眼,意有所指道:“況且,殷宗主算是師尊的熟人,弟子怎敢怠慢。”

    殷懷昭不以為意,先品了一口茶,嘆道:“果然是好茶。”

    他放下茶盞,打量了幾眼林長辭的氣色,道:“長老形容憔悴,看來南越之行不甚順遂?早知應當將我宗靈藥帶些來。”

    林長辭微妙道:“殷宗主的消息倒是快捷。”

    算算時日,他從南越回來已近一月,多數時候在休養,連宗內許多長老都不見,也不知曉他曾離開過,殷懷昭卻能準確知道他去了南越,還受了傷。

    “長老勿要多心。”殷懷昭笑笑道:“前些日子收到了西棠的信,方知林長老此行如此兇險,殷某只恨不能早些知曉此事,好去南越接應。”

    他取出一沓信紙,似乎一點也沒有瞞著林長辭的意思。

    林長辭沒有查看別人往來書信的習慣,婉拒道:“殷宗主的話我自是信得過的。”

    “林長老還是看看為好。”殷懷昭道:“這里面亦有西棠專程寫給你的話。”

    林長辭從他手里接過,展信一看,前面幾頁簡略提及了南越之行,包括宋家的奇怪之處與宋家老爺子的事情。

    他沒想到白西棠還冒險去過宋家老爺子院里,具體做了什么不得而知,往后再翻,最后一頁終于提到了自己。

    “七夕將至,君若無事,可代我約師兄下山散心,一為替師兄紓解心緒,淡去南越陰翳,二為不負佳期。師兄若問起,可將此信交予他。”

    “前日尋仙夢作一劍客,與師兄同游山川,并吟詩曰‘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醒后不明夢中之意,我便卜了一卦,得之復卦,其意為事有轉機。”

    “卦本身雖吉兇不明,但我認為其此時出現也算小吉。不知道卦象應在何事上,師兄久居山中恐凝滯無益,故而托君七夕起行。”

    “多勞費心,西棠留書。”

    看到最后一行字,林長辭怔了怔,道:“西棠為何不單獨傳信于我?”

    殷懷昭道:“約莫也是寫了的,只是靈鴿還未送到。不知長老意下如何?”

    鷹眸中的目光和熙,緊緊落在林長辭身上,期待著他的回答。

    林長辭斂眸避開了他的眼神,答非所問道:“真是勞煩殷宗主專程走一趟。”

    “這等小事何足掛齒。”殷懷昭放緩了聲音:“和林長老有關的事,殷某總是有閑暇的。”

    溫淮不知這二人在打什么啞謎,又聽他們心照不宣地一來一往,難免有些煩躁,松開抱著劍的手,按在林長辭的肩上,不露聲色道:“師尊身體不好,殷宗主若是要辦什么事,不如交予在下。”

    殷懷昭彎唇道:“豈敢勞煩丹霄君?”

    “師尊的事便是我的事。”溫淮斜斜盯了他一眼。

    這話讓殷懷昭笑意加深幾分,笑嘆道:“可惜,此事丹霄君怕是替代不得。”

    見他皺眉不解其意,殷懷昭低頭品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殷某欲與林長老相約七夕下山游玩,丹霄君也要來么?”

    ……七夕?

    溫淮恍若晴天霹靂,下意識轉頭看著林長辭,想尋求一個否定的答案。

    他心心念的人卻沒能給出這個答案。

    林長辭只是把信疊好,遞還給對面的男人,道:“既然殷宗主有此雅意,又是林某師弟所托,自無不可。”

    他對信中李尋仙所夢的“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稍微上了點心,此“鏡”可是彼“鏡”?又是否與玉鏡臺相關?

    修士對氣運機緣之事大多有幾分信奉,既然白西棠卜出事有轉機,不妨出去撞撞運氣,若能改變什么,便是最好不過了。

    溫淮眸中流露出一絲不可置信,手上不覺加了一分力。

    得到想要的回答,殷懷昭露出笑意,頷首道:“既然如此,不知林長老喜靜還是喜鬧?殷某一介粗人,屆時若有不足之處,還往長老多多包涵。”

    林長辭淡淡道:“我喜靜。”

    “喜靜么?”殷懷昭思索道:“我聽聞離神機宗百里外有一小湖,其位于懸崖絕壁之上,夏秋之時,常可見月出云海,尤為清麗。不如我遣宗門弟子把守各處要道,設一湖心亭,請樂師彈奏新曲,再添幾盤時令瓜果,靈酒清露,共賞七夕月色,如何?”

    他這么一說,林長辭倒真的思考起來,道:“不必如此費心,駕一葉扁舟泊于湖上,焚香煮茶,賞月放燈即可。”

    “林長老果然風雅。”殷懷昭撫掌稱好,忽聞“嚓”的一聲。

    他抬眸一看,立在林長辭身后的溫淮臉色冷如冰封,似乎心中正當盛怒,竟生生把椅背的木頭掰下一塊。

    那雙眸子里的怒氣幾乎凝成實質,朝他直直逼視過來。

    殷懷昭明知故問地揶揄道:“丹霄君這是怎么了?莫非七夕無人相邀,心下艷羨?”

    溫淮卻不理他,按在青年肩上的手不知何時摸上了那道細白脆弱的脖頸,手指卡住下巴,微微彎腰,在林長辭耳邊輕聲細語:“師尊好生有閑心,這便當著我的面與殷宗主商議起怎么度過七夕了?”

    他動作親昵,語氣平靜,眸底卻暗得仿佛風雨欲來,靜得駭人。

    林長辭心頭一跳,怕殷懷昭察覺什么,拉下他的手低喝道:“放肆。”

    “我放肆?”

    溫淮面色不變,強硬地反手一抓,把他的手扣進掌心,冷笑道:“師尊可聽過一句話?只聞新人笑,不問舊人哭。”

    “丹霄君這是……?”殷懷昭瞇眼道:“怎能對你師尊如此不敬?林長老,弟子還是需要管教的好。”

    溫淮的手指扣得很緊,鐵了心要和他作對。

    林長辭一面跟他暗自較勁,一面強作鎮定道:“他性子從來如此,是我疏于管教,讓殷宗主見笑了。”

    他能感覺到身后的人動作愈發惱火,圈得他手腕生疼,偏生二人面上都看不出什么,只是動作稍顯曖昧。

    殷懷昭伸出手來,替林長辭解了圍,道:“丹霄君私下也就罷了,在外切不可對林長老如此不尊重,若是叫人看去,定會說林長老教徒無方,徒叫他背了罵名。”

    溫淮一甩手:“干你何事?”

    “溫淮!”林長辭語氣嚴厲起來:“怎能對殷宗主如此說話?”

    雖被冒犯,殷懷昭仍然不甚在意,搖搖頭嘆道:“我為丹霄君好,丹霄君不領情也罷,不必因此生氣。”

    溫淮扶著腰間的劍,冷冷凝視林長辭半晌,狠聲道:“好,師尊跟他一條心,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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