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重逢
院內熙攘,修士們奔著奇南香來,個個眼神毒辣得很,嘴上閑聊,眼睛一個勁地在人群里轉悠。
縱使心中有些焦急,林長辭面色仍舊如常,一邊打量管事,一邊暗中注意著修士間的談話。
在此聚集的修士多是南越打扮,說著南越土話,他費了些勁才聽懂這些人在說什么。
“宋家老爺子真要不行了?”
“活了快千年,遲遲飛升不了,估計也就這幾年壽命了。”
一個游方道士打扮的修士左右看看,低聲問:“聽說中土又有了玉鏡臺的消息,宋家怎不派人去尋?”
“你知她沒叫人尋過?但玉鏡臺孰真孰假,誰又能說清呢。”
他對面,年老些的修士捻了捻胡須,瞇縫著鼠目道:“非也,你們曉得中土那個死而復生的長老罷?”
“你是說……”站在墻角松柏旁的修士露出幾分恍然,隨后壓低聲音:“此人死而復生是因玉鏡臺?”
“不錯。”年老修士道:“須知壽有定數,即便修士向天掙命,也無法違逆生死,除非奪舍,絕無死而復生之說。都說南越人狡詐,我看不然。前些日子去中土,聽聞一些中土道友私下重金打聽他死而復生的秘訣……哈哈,中土人要是狠起心來可比我們厲害多了。”
游方道士默默聽著,神情很是認同。
管事異常耐心,聽著這些人閑聊,眼睛不住在他們中間逡巡,似乎在尋找什么。
院中的花皆是中土沒有的種類,幽香陣陣,嬌艷靡麗,林長辭多嗅了會兒,便覺有些頭暈目眩,暗暗屏住呼吸,吞了顆避毒丹。
待最前方的香柱燃盡,管事掃去香灰,拿著梆子把檐下的鑼敲了三響,高聲道:“時辰已至。”
家丁們魚貫而出,往每人手腕上套了一條蛇形銀鐲,冰冰涼涼的蛇身盤踞在皮膚上,蛇目陰冷,令人有種被什么盯上的錯覺。
林長辭摸了摸蛇鱗紋路,余光見到前面幾人的蛇頭嵌了紅寶石,蛇尾也更為彎曲,像是一種記號。這幾人穿著相較其他人古舊些,衣擺繡的花紋與管事身上有幾分相似。
莫非這幾人正是世家血脈?只是觀其衣著待遇,多半不是嫡系子嗣。
管事引著人往院落后方走去,推開門,只見一方天井。
山丘上的水流被引入此間,形成四水歸堂的景致。繞過天井,又一扇門洞開,顯露出丘陵合圍下的古宅。
宅前種了幾株槐樹,參天的枝葉擋住天光,使宅子有幾分陰森。管事帶他們穿過抱廈,推開嵌著門環鉚釘的大門。
走到抱廈附近時,林長辭清晰地感覺到一陣靈力波動,回頭一看,游廊與天井已不見蹤影。
古宅所在之處設了結界,其他修士也早有心理準備,并不驚慌,他們先前拉幫結派得正是時候,此刻互相招呼著走入門中。
林長辭走在中間不算起眼,古宅窗戶全部封死,用紙和布糊住縫隙,一點光都漏不進來。堂里仿佛荒蕪百年,四處生長雜草枯藤,桌椅歪倒,藻井倒是華美。
不見出路,也不見來路,修士們正覺奇怪,林長辭仰頭,見藻井刻繪了許多人物,衣著艷麗,載歌載舞,只是堂內實在太暗,看不清更多。
他凝了神,走到藻井下方,仔細窺探,忽見數根枝丫從藻井中生長而出,沖著他延伸下來。
……
“最后一批也送進去了?”
重重煙紗疊成的帷幕后,女子淡淡地問。
她眉眼端莊慵懶,嘴唇殷紅,斜披烏色外袍,松綠織金羅裙蓋住腳面,飽滿圓潤的珍珠系成數串,順肩膀弧度垂下。
女子手指撐著額角,坐姿恣意,卻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
管事立于帷幕外,恭敬揖首道:“回家主,皆已送入失魂林。”
女子道:“其中有幾名中土來客?”
“三位。”
女子笑了笑,道:“三位?你數清楚了?”
她的語氣分明沒什么變化,管事肩膀一顫,冷汗登時從背后冒了出來,道:“恕奴駑鈍,奴數了五遍……的確只有三位。”
“是么,我怎么數多了一位?”女子放下手,漫不經心看了看指甲,道:“那人的罡氣如此刺人,你也沒發覺?”
她輕飄飄地嘆了口氣:“你老了。”
管事顫抖得更厲害,“咚”地一聲跪伏在地,喊道:“家主,是奴的錯!求家主再給奴一次機會,奴定將此人從失魂林抓出來!”
“遲了。”女子轉頭,目光似乎穿透重重墻面看見了什么,彎了彎嘴唇,道:“你替他留下來好了。”
話音剛落,管家睜大眼睛,沒能發出一聲哀嚎,鮮血便從頭頂流了下來。
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衣服被浸濕,塌了下去,很快蓋在一灘血水之上。
女子招招手,帷幕外默不作聲的侍女們一擁而上,把血水洗干凈后,又撒上雪白的香粉。
片刻,血腥味絲毫尋不見了,暗室中,幽香愈發濃膩。
……
林長辭回神時,已身處一片遍布瘴氣的樹林。
諸天漆黑,無一點星子,才拼合起來的神魂被此地靈氣隱隱拉扯,裂縫處細密地疼,撕成一縷縷地往外逸散。
但離開了無處不在的花香,五感清明許多,林長辭捏了法訣護住魂魄,取出長劍在林中探路。
宋家的喪葬習俗實在怪異,將失魂林封在藻井上。人死后不入土,懸于橫梁,上不見天,下不著地,如此天地不接,怎能輪回轉世?
他從前只聽過某些邪道會用類似的方法煉魂,專程去亂墳崗挑選怨氣十足的鬼魂,煉得足夠堅韌后便吞噬下去,以此續命。
劍鞘挑開密密麻麻纏繞在樹身的荊條,劃破林長辭的衣裾,他用衣袖包住拿劍的手,試著吹了吹暗飛聲。
一聲鳥啼似的轉音細細響起。
林長辭立刻看向那邊,失魂林地勢崎嶇,又有雜草亂林,一時看不真切。
他沒聽過暗飛聲的回應,不確定溫淮是否就在那邊,又吹了一聲試探,凝神聽著動靜。
鳥啼立刻跟在笛聲后出現,但那聲音實在太微弱,聽不真切,他只好不停地吹著暗飛聲,根據回音糾正方向,沿路穿過坑洼的樹林,繞到山坡上。
一人背對他,抱劍倚在石頭上,高高束起的黑發從肩膀垂下,銀朱色圓領袍劃出不少口子,抽出幾道銀絲。
“溫淮?”
這次,那個總會給他回應的人背影孤絕,一動不動,聽到腳步聲也沒有回頭。
林長辭心下一沉,加快腳步走上前,見這人果然闔著眸子,嘴唇發白,面色灰暗,一副已然著了道的模樣。
當真叫人一刻也不能省心,林長辭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蹲下身碰了碰他的臉頰,又搭上手腕。
溫淮臉頰冰涼,脈象虛弱,好在進來的時候不長,魂魄只受了輕傷。
“癡兒。”
林長辭低聲罵了一句,再次吹了吹暗飛聲,果然從他衣領下聽到鳥啼。
他撥開領口,溫淮貼身系了條紅繩,繩上打結套著一支與暗飛聲外形相似的短笛,會隨暗飛聲的呼喚做出回應。
林長辭收回手,往他嘴里塞了顆丹藥。
溫淮沉沉地垂著頭,任他喂進嘴里,在他抽出手指時,忽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林長辭微驚,以為他醒了,但翻開眼皮沒看到眼珠轉動,蹙眉喚他:“溫淮?”
昏迷的人不知哪來這么大的力氣,鐵鉗似的,緊緊鉗著林長辭的手,捏得他骨頭疼,有種要被捏碎的錯覺。
林長辭知曉他一貫淺眠,容易警醒,卻沒想到他陷入昏迷時依然本能地警惕著周圍。
“松手。”林長辭一根一根去掰他的手指,“是我。”
溫淮手背上青筋暴起,聽不到聲音,偏又氣息微弱,劍罡時有時無,叫他有些棘手。
林長辭換了只手把人拖起來,沿途壓倒一路的野草枯枝,生生拖進附近山洞中。溫淮真是沉得要命,全然不復入門時的瘦削。
他很是費了一番力氣,松開手后,扶著山壁喘了好一會兒。
手腕生疼,被捏出一圈痕跡,紅紅紫紫,有些慘不忍睹。
林長辭在旁調息了快一個時辰,扔在地上的人才慢慢蘇醒過來,手指動了動,隨后開始到處閉著眼摸索。
林長辭冷眼看著這只手穿過雜草,隨后準確無誤地摸上了自己的衣擺。
沒想到真能摸到東西,伸手的人愣了愣,又仔細摸了幾下。
手中的衣料質感太熟悉了,熟悉到他不用去想,腦海就立刻反應了過來。
“……師尊?”
溫淮怔怔出聲,嗓音沙啞:“當真是你?”
林長辭淡淡地聽著,不言不語,把他的手撥下去。
溫淮睜開眼,但眼前發黑,一時半會兒看不清東西,固執地撐起上半身,去抓林長辭的袖子:“師尊,我知道是你!”
他知道自己應該克制,可唇角忍不住翹起來,歡喜地叫了好幾聲“師尊”,高興得像第一次拜師的小弟子。
前幾日揮之不去的陰霾好像一下子就消弭得無影無蹤,生怕林長辭再趕他,溫淮使勁抓著手中袖子,努力瞇著眼睛看他:“你怎么來了?”
林長辭再度撥開他的手,涼涼道:“嫌命長?”
第52章 擦藥
牽扯到后背傷口,溫淮喘著氣笑了一下,躺回去道:“對。”
“幼時四處漂泊,倒也不覺如何,可這些年有了師兄師姐,也尋回了師尊,以為有家了……師尊不要我,我還有何處可去?”
林長辭緊皺眉頭,冷聲道:“尋死是最蠢的決定,出了臥云山,天下何處不可為家?”
“沒有師尊的地方算什么家。”溫淮拽著手里的青色衣袖,很快又笑起來:“師尊為什么尋我而來?”
青年冷冷道:“哪有為什么?”
“師尊。”他的手指摩挲著林長辭衣袖,輕聲道:“你知道我對你抱了什么心思。”
他抬眼,眸子黑黝黝的,緊盯著林長辭,一字一頓道:
“弟子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師尊心里也有我?”
他不提這事還好,一提,林長辭又惱怒起來,語氣冷硬:“蠢貨,你來之前一點消息沒有打聽過么?三魂七魄不全就敢闖失魂林,尋死也不是這么個尋法。”
溫淮臉上的歡喜淡了淡,斂眸道:“那又如何。”
林長辭見他油鹽不進,滿腦子只想著和自己的事,深覺頭疼,道:“溫淮,你出身雖非詩禮簪纓之族,卻也學過廉恥,知曉人倫。”
溫淮不答,他繼續道:“我身為你師尊,十幾年來沒有生恩也有養恩,竟欲讓我委身于你,在你身下承歡?你怎敢抱如此心思?”
溫淮睫毛輕顫,不知想到什么,耳根紅了。
林長辭一看他神態,就知他沒聽進去,恨鐵不成鋼道:“為師自認待你不薄,你卻狼子野心,置公序良俗于不顧,叫臥云山如何繼續留你?”
溫淮猛然抬眼:“師尊自稱為師,是還認我這個徒弟的意思?”
他重點偏得厲害,林長辭一番連勸帶訓全然對牛彈琴,氣得心頭又隱隱發疼,冷著臉一甩袖子便不再理人。
溫淮挪過去,拽著他衣擺晃了晃,神情靦腆:“師尊消消氣,我知錯了。”
他這樣再沒有一點攻擊性,乖巧極了,頰邊還有樹枝擦出的細小傷痕。凌厲的眉眼一旦軟化下來,比誰都更能騙人。
林長辭余光見銀朱色袍子背后沁出一大片深色,把他翻過來,撕開衣服一看,鞭痕縱橫交錯,又開始撕裂流血。
他知溫淮傷得深,卻未想過這人賭氣似的沒有上一點藥,單是撕開衣服,便沾了他一手血。
大約是剛才他拖著溫淮到山洞時,地上的樹枝與碎石把傷口劃破了。
這么多血,溫淮竟也一聲不吭,還有心思計較他的自稱。
“怎么不說?”
林長辭面色不虞,從納戒里取出一瓶傷藥。
雖然從前受過的傷比這重多了,但溫淮看出他放心不下,背后似乎翹起了尾巴,勾唇道:“別臟了師尊的手。”
林長辭拔出塞子,冷道:“別動。”
溫淮果真乖乖不動,任他撕下和血粘在一起的布條,只是手還抓著他的衣擺不放。
失魂林陰氣極重,對活人極其不利,將靈力與氣血都壓到近乎凝滯,溫淮想動也沒法動。他魂魄不全,沒有反噬已是萬幸,陰氣入體在所難免。
林長辭擦去手上污血,素白手指剜了一抹玉白藥膏,輕柔均勻地涂在背后鞭痕上。
這藥看著清涼,實則辛辣,一沾傷口便火辣辣地疼。溫淮背脊起伏了幾下,終究還是沒有出聲。他后背寬闊,線條凝實,一看便知常年習武,鞭痕絲毫沒有破壞氣質,反而增添一兩分帶著侵略性的美感。
林長辭抿著唇目不斜視,給每條鞭痕都細致地涂了藥,準備收手,溫淮翻了身,撒嬌似的道:“師尊,這邊也要。”
他小腹上多了幾道傷,不知是在哪里弄的,林長辭蹙眉順手涂了,目光下移,竟見下方鼓鼓囊囊一團,如山丘聳立。
擦藥也能擦起反應,溫淮果真死不悔改。
林長辭橫眉怒視,一巴掌拍在他小腹上,惱道:“好不知羞。”
原先在山上時還知擋一擋,這會兒心意戳穿,索性破罐子破摔,連裝也不裝了。
溫淮含笑盯著他的臉,目光毫不避諱,盯得林長辭臉上發臊,怫然和他對視一眼,暗紅色眸子不自然回避,冷聲道:“自己調息。”
說罷,他站起來徑直跨過地上的人,走到洞口看了看外面的情況。
偶爾有修士從附近路過,但在枯草樹林的重重掩映下,并沒有察覺山洞的存在,即便察覺,也沒有興趣過來看看。
不同世家失魂林開啟的時間不一,最長不過七天,多數為三天。他們忙著尋找失魂林的出口,奇南香可是有錢都買不到的寶貝,誰舍得放棄?
陰氣無所不在,卻不敢往此處多鉆,林長辭沒有設置結界,天生劍心便是最好的震懾。
無需回頭,他能感覺到溫淮魂魄隨時有離體的風險,不能在這里多捱,必須想個辦法盡快將人帶出去。
林長辭的眼睛看向山丘之上,進入失魂林的入口早已關閉,只有往深處走才能找到一線生機。
失魂林地下埋著上一位鎮墓人的棺槨,他們要打開口子出去,就沒法保全棺槨,靈力亂流會把它沖毀。
鎮墓人棺槨相當于世家陵墓的臉面所在,除了世仇,沒人愿意這樣公然挑釁世家。
林長辭思忖片刻,摸了摸手上的蛇形銀鐲,轉身問道:“你的引路令還在么?”
……
臥云山。
偏殿之中,楊月水與若華商議著婉菁下月生辰事宜,剛擬定了酒樓與菜品,突然聽到外面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二人同時轉頭,見林容澄神色慌張,外衫都沒系緊就跑了進來,臉頰紅撲撲的,帶著午睡剛醒的惺忪,道:“師姐,師父有危險!”
聽到是關于林長辭的事,若華凝重了臉色:“什么危險?”
楊月水拉著他坐下,給他理了理外衫,道:“莫急,慢慢說。”
林容澄快速道:“我夢見一方山洞,師父就在我面前,手上爬了條很大的蛇,還有許多魂魄從山洞外擠進來,山洞里密密麻麻站滿了鬼魂。”
他邊說邊比劃:“那些鬼魂全都殘缺不全,不像壽終正寢之人。師父手上的蛇尤其邪性,它咬掉了好幾個魂魄,還想對師父下手。對了,我還看見山洞外面站著一個黑衣女子,是個活人。”
林容澄講得歪七倒八,連茶也來不及多喝一口,若華聽完拍拍他,寬慰道:“是不是午覺被魘住了?莫怕,定是個惡夢。”
林容澄搖頭,心里有些苦惱,不知道該怎么讓她們理解那根本不是做夢。
他閉上眼睛,師父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連衣袖上破口的毛邊都看得清清楚楚,聲音更是近在耳邊。
“南越究竟在何處?”林容澄擔憂道:“師父一定遇見了危險。”
他有些后悔,九極通觀時便應堅持跟去,緊緊跟住,護好師父。如今師父受傷回來休養不過兩日,又莫名離開了臥云山,叫他莫名不安。
他的神色變化逃不過兩個女子的眼睛,若華和楊月水對視一眼,心中俱是同樣的想法。
師尊此次離開宗門著實匆忙,平時最是黏他的溫淮亦不在宗內,聽說比師尊離開得更早,其中蹊蹺之處值得琢磨。
在林容澄之前,她們已遣人去探聽過此事,只是南越遙遠,靈鴿千里迢迢飛來尚需一段時日。
楊月水給他遞茶:“有你溫師兄在,師尊定會安然無虞。再者,小師叔前日已奔赴南越,你擔憂也無濟于事,不如寬心好好修煉,若有進境,師尊回來知曉了也高興。”
林容澄知道她說的在理,可到底牽掛林長辭比別人更弱些的體質,又知曉溫淮對師父的心意,有些悶悶不樂,應道:“我知了。”
他看向窗外,心里忽然起了個主意。
……
失魂林。
林長辭把溫淮的引路令掰做兩半,銀質柔軟,蛇身從中間斷開,一半埋于山丘之上,一半被他拿在手里。
他默數著步數,走到樹林邊緣,將手里這一半也埋入土中。隨后繞到截然相反的另一頭,拿出了自己的引路令。
他捏碎一顆靈石,往其中注入靈力,引路令承受不住,不過幾息便炸開,游出一條細細的黑線。
黑線飛快游入樹林之中,林長辭緊跟其后,見它在山丘與樹林里盤旋幾圈后,往另一個陌生的方向游去。
林長辭從前進過其他世家的失魂林,所見的引路令皆是令牌形狀,相比之下,宋家故意做成蛇形便頗為可疑,如今一炸,里面果然封印了蛇魂。
這些陵墓里到底有些什么先祖,才令宋家又是封印蛇魂,又是遴選鎮墓人,不惜獻出奇南香也要讓陵墓安寧。
蛇魂很快游到失魂林外,這里什么也看不見,無天無地,一片虛空,林長辭也感覺不出更多,見蛇魂拼命想鉆入半空的某處,知曉那里便是與外界相連的狹小縫隙。
除了鎮墓人棺槨附近,這是最好的出路。
他沒有猶豫,屏氣凝神,拔出長劍往縫隙劈去。
第53章 殺心
“唰!”
劍身灌注了洶涌的靈力,重重劈在縫隙上。
阻力比林長辭想象的更大,虎口被反震得生疼。長劍到底是普通材質,承受不住力道,震顫著還沒完全卸力,便從中出現一絲裂痕。
林長辭胸口一陣發悶,靈力激烈地沖撞在經脈里,攪得氣血翻騰,并不好受。
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扔掉長劍,不做不休地將靈力注入指尖,劍指一揮,巨大的青霜劍影再次從身后浮現。
狂風裹挾著衣袂與頭發飄飛而起,青霜劍劍影更為凝實。
劍意孤絕清峭,騰空而起,力道盡數傾瀉于劍尖。
縫隙與劍影無聲交會,下一刻,林長辭的面前陡然破開一條巨大的裂縫。靈力對沖而成的旋渦占據了半邊天空,如刀割面,天地倒懸,草木枯萎。
他立即收手,勉強咽下涌到喉間的血,謹慎退回山洞之中。
溫淮聽見動靜跑出來,被他強拉著返回山洞,屏息等了一會兒,外面隱隱約約傳來人聲。
“怎么回事?”
有人戰戰兢兢地喊道:“失魂林的天破了!”
林長辭緊緊地盯著裂縫處,余光忽一抹黑色翩然而至。
他分心去看,一名綠裳女子不知何時出現在洞口,艷若桃李,神情卻冷如冰霜。
她半身斜披烏紗,紗質輕軟,透出底下松綠織金的羅裙,宛如夕陽透過,如煙如霞。
林長辭心中一凜,下意識從納戒中又取出了一柄劍。
此人何時接近他的?連一絲一毫靈力波動都未掀起,修為極為可怕。
女子抬手便往他頭頂按下,速度極快,林長辭往后閃去,險險避過。
她卻并不在意,肩上輕紗一舞,仍然朝林長辭飛來,仿佛活物。
好強的氣息。
林長辭強行壓下逆行的氣血,打起十二分精神,劍身一點一卷,卸去輕紗力道,引著人往遠處去。
他身法不俗,女子沒想到這些修士里竟有人能接住自己一擊,正眼打量了幾下,飽滿的紅唇輕啟:“林長辭?”
她語調和人一樣冰冷,瞇眼道:“中土長老也會因小小的奇南香而來?”
“你是何人?”林長辭問。
女子挑眉:“你進了我家失魂林,反倒問我是誰?”
她手指一勾,輕紗帶回一片銀朱色衣料:“你方才是在護著山洞中的人?怎么,相好在里面?”
山洞中沒有任何聲息,女子手上的衣料沾了一點血跡,不知溫淮如何了。
“慎言。”林長辭心中沉重,道:“我本不欲冒犯尊府,此行只為帶走劣徒。”
“徒弟?”女子不以為意,語氣淡漠:“宋家沒有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道理。妄動失魂林,唯死而已。”
她氣息慵懶平和,行動卻處處殺意。
林長辭又是一口血涌上,從唇邊流下,仍揮劍格擋。
女子早已察覺他氣息虛弱,輕紗翻卷飛出,道:“螳臂當車。”
林長辭知道,自己若是讓開,今日與溫淮二人定然性命難保,強撐著與她過了數十招。
見他冷汗涔涔,連凡人也不如的體質竟能撐到現在仍然不落下風,女子倒是高看了他一眼,彎了彎唇道:“早就聽說中土的碧虛長老天生劍心,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既如此,你不如讓開,我可以只殺山洞里那位。”
林長辭雖形容狼狽,寸步不讓,用袖子擦去唇角的血,冷聲道:“本座在此,絕不會讓任何人動我的弟子。”
宋家家主漫不經心道:“你已是泥菩薩過河,還想護你徒弟?”
無法達成共識,二人劍拔弩張地對峙數息,隱隱有一觸即發之勢。這時,失魂林忽然一陣地動山搖。
不同于林長辭強行打開缺口的動靜,倒懸的山林天地寸寸化為齏粉,飄散于空中。
失魂林徹底變成了一片混沌,一切都在湮滅中,飛沙走石逆旋而上,宛如末日。
方才還平靜舒緩的女子神色一厲,瞬間從林長辭身邊消失。
下一剎,她的身形出現在半空,輕紗漫卷,生生停下了遮天蔽日的沙石。
懸停的枯樹與沙石里,修士們驚慌失措地飛了出來,在漫天飛沙的襯托下渺小如蜉蝣。
“究竟發生了何事?”
“快跑,這里要毀了!”
“別擋道,讓我先走,讓開……”
“我先!”
幾名修士反應極快,馬上就往半空里的破口飛去,可他們沒有一人順利經過女子身邊。
黑紗卷過,幾人身形一頓,瞬息化為血水從半空灑下,游出幾道蛇魂。
面對突然生出的變故,所有人都呆住了,露出恐懼的神色。
這名女子何人?膽敢對宋家請來的鎮墓人們痛下殺手。
女子淡淡掃了底下的人一眼,收起輕紗,看不出心中所想,但動作不疾不徐,顯然并不慌張。
林長辭在她飛上去時便悄然抽身,在沙石間找到了昏迷的溫淮。神識一探,發現陰氣加重許多,溫淮魂魄潰散速度是方才的數倍。
他臉色有幾分難看,不顧經脈抽痛,調動僅剩的靈力給溫淮做了個殼子,暫且延緩魂魄傷勢。
天上破開的口子越發擴大,女子回首看了一眼,向下方扔出輕紗。
烏紗驟然變得遼闊無邊,化為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將沙石盡數壓下。
奇特的事情出現了,沙石與枯木紛紛落回地上,各自凝聚,幾息間重新變回了山丘樹林,飛沙走石的情景徹底消失,仿佛一方小世界經歷輪回,由生至滅,再由滅而生。
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目睹這一幕的修士們暗自膽寒,不論是中土還是南越出身,這般近乎創世的能力本就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破口中再次出現了人影,一名侍女飛入此間,落到宋家家主耳邊輕聲耳語了幾句。
不知她說了什么,女子臉色不悅,道:“去。”
侍女恭敬退下,女子轉頭看了修士們一眼,緊接著侍女之后踏入了破口。
她身形消失之后,破口也跟著消失了,山林如舊,陰氣森冷,除去修士們身上沾染的沙土,恍若什么都沒發生過般死寂。
這份死寂沒有延續太久,他們惴惴不安地猶豫要不要各自散去,接著尋找通過失魂林的方法時,來時的入口竟再度出現。
紫衣家丁立于入口外,對修士們行了一禮:“各位前輩,敝府失魂林受到一些預料之外的靈力干擾,需閉鎖一些時日。家主正在處理,特地吩咐在下前來接引,請諸位貴客在宋家暫住幾日,等待下一次開啟時間。”
他說得客氣,目睹過想要逃逸的那幾人下場,修士們不敢不從,無論心中如何做想,此時都暫且跟著他出去了。
宋家家主一走,林長辭提著的那口氣松了下來,眼前暈黑,咬了咬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
他強撐著把溫淮架起,跟著引路的家丁來到一方小院。
宋家為客人安排住所的方法很特別,沒有安排在相鄰的院落里,每個院落也未住滿。這廂住兩三個,那處住四五個,還有些修士被分到單獨一個園子,在宋家偌大的園林里如星辰四散。
林長辭二人便分到了單獨的園子,題名“通幽苑”,竹影幽深,曲曲折折的繞水回廊外種滿了絳紫色小花。
這些花沒有香味,也毫不起眼,饒是如此,林長辭依然給自己和溫淮喂了避毒丹。
進入園中唯一的屋子里,他關好門,繞過珠簾把溫淮扶到床邊,便手一松,立刻失去了意識,一頭栽倒在地。
他渾身冷得可怕,動用劍影后又與女子一番斗法,此刻神識與身體的疲乏如潮水般漫上來。
心臟沉沉的,跳不動了似的,不容拒絕地將他拖入黑沉深處。
林長辭用盡氣力,在血把喉嚨哽住前拼命喘了幾聲,耳邊最后聽到了一聲模糊的“師尊”。
他以為自己再也醒不過來了。
不知昏迷了多久,眼皮被再次出現的燭光照亮,他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睜開眼睛。
他面前點著一盞燈,溫淮坐在床邊,仔仔細細地看他,見他醒了,立刻將燈端開,以免晃了他的眼睛。
意識慢慢從凌遲般的疼痛里蘇醒,林長辭張了張嘴,沒說一句話便趴在床邊開始嘔血。
他胸口悶痛,好像要連肺腑一并嘔出來,掩唇的手巾背后也被污血浸透,染在蒼白的手指上。
吐完血后,五臟好似都空了一塊,林長辭眼前白茫茫的,看不清東西,被溫淮一把攬入懷中。
溫淮手按在他的后背,手掌微微顫抖,低聲喚道:“師尊。”
他渡的靈氣在林長辭經脈里一分一毫也留不下來,仿佛穿風的回廊,懷中人氣息微弱得可怕。
溫淮再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恐懼,似乎頭一回意識到林長辭的性命如此微渺輕薄,砂礫一般,風一吹便從他的指尖漏下。
他顫著聲音又喊:“師尊?”
林長辭慘白著臉,伏在他肩上緩了緩。
他推開溫淮,啞聲道:“注意分寸。”
溫淮任他推開,末了又抱回來,手上不敢用力,怕把他抓疼了。
他把林長辭的臉轉過來,在眼角涂了點涼涼的藥膏,沉默片刻,忽然垂頭,把臉埋在林長辭頸窩里。
脖頸被一陣溫熱打濕,林長辭的眼睛看不清楚,伸手去摸,摸到滿手的淚,輕聲道:“哭什么?”
他拍拍溫淮的頭:“多大的人了,抄個門規要哭,出走幾天也要哭。”
平時冷靜持重,獨當一面,一到自己面前,怎的又變回這般愛哭的性子。
第54章 地鋪
前往南越的小道上,一輛馬車飛馳而過,帶起陣陣塵煙。
車簾掀開,黃衣少女探出頭來看了看,道:“師兄,仔細別驚了馬。”
李尋仙頭也不回揚聲道:“放心,趕馬我可熟了,這不是急著趕去找林師伯嗎?”
林容澄也從車簾后冒頭出來,問:“你去過南越嗎?”
“我沒有出過遠門。”李尋仙甩鞭驅馬,笑道:“先前家鄉遭災,我去投奔兄嫂的時候就是我走過最遠的路了,但我師父不是先到南越了嗎?我都想好了,到了后我們可以先去找他,然后再跟他一起去找林師伯,有師父在一定不會有事的。”
林容澄拉著車簾的手緊了緊:“可是……我們瞞著師兄師姐們溜出來,去找白師叔不是立刻就露餡了?”
婉菁點頭,指了指發髻:“我連師父送的花簪都沒有帶出來呢。”
那支花簪既是妝點,也是法寶,里面有若華的靈力,必要時若華會用它尋找婉菁所在之處。
沒想到,素來隨和開朗的李尋仙這次卻搖了搖腦袋,臉色有幾分嚴肅:“師妹,你其實不該跟我們出來的。”
婉菁撇了撇嘴,道:“你們都去找師父,就不許我去找娘親?再說了,沒有我,你們兩個連靈石都忘了帶,靠雙腿去南越,得走到猴年馬月。”
聞言,李尋仙面色有幾分尷尬,打哈哈道:“一時疏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嘛。”
他遞來一張小箋,上面畫了幾個卦象:“出門前,我為此行卜了一卦。”
婉菁接過,和李尋仙待的時間長了,也勉強認得箋上的卦象:“上艮下巽,是蠱卦?”
“對。”李尋仙應聲:“山風蠱,山下有風,風遇山而回,萬事散亂,兇卦啊。”
林容澄心中一跳,問:“難道師父那邊……”
李尋仙擺手道:“你別想太多,林師伯修為太高,我受不起反噬,只卜了我等的運道,此行注意些便是了。”
捏緊了小箋,林容澄沒有受到安慰,反而愈發擔心。
今日早晨,他又夢到了林長辭,那道蒼白瘦削的身影擋在他面前,與黑衣女子對峙,寸步不讓。
黑衣女子是什么人?為什么要與他們對峙?
師父一定遇到了什么事,他必須快些,再快些。
……
日影西斜,通幽苑鍍上一層暗紅霞光,南越的黃昏分外壯麗,天邊萬丈殷紅,遙遙昭示著不祥的氣息。
林長辭疲乏得很,蜷在床上小憩一會兒,醒來時不見溫淮的身影。
花窗縫隙透進來的風稍涼,像是提前入秋,他嗆咳幾聲,沙啞著聲音喊:“溫淮?”
無人回應,林長辭坐起身子,休憩時手心出了一層冷汗。
被褥從身上滑下,他下床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喉嚨里仍有淡淡的血腥味。
單是這幾步,肺腑便針扎似的疼,他的頭昏昏沉沉,好在眼睛不再蒙著紗似的白茫茫一片。
外面涼風起了,夕陽繼續往下沉去,不過多時便陷入夜色,園中也黑沉下來。
林長辭點起了燈,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他轉頭,見溫淮推門而入,凌厲猶存,劍鞘上有沒擦干凈的血,身上血氣倒是除得很干凈,還特地用草木香熏了熏。
溫淮看他衣裳單薄坐在燭光里,微微抬頭看著自己,連忙走過去,解下外袍披在他肩上,道:“師尊何時醒的?”
“方才。”林長辭以袖掩唇,又輕咳了兩聲,問:“你去殺人了?”
溫淮似乎無意多說,在他旁邊坐下,把他冰冷的手捂在懷中,道:“去探了探情形。”
他道:“宋家步步泥沼,且再等兩天,待我神魂恢復,便送師尊離開。”
林長辭蹙眉道:“我此來正是為帶你出去,獨自離開是什么道理?”
宋家不簡單,那名女子似乎是宋家家主,修為高深,最初交手時真真切切對他動了殺心。
林長辭和她交了手,自問若是全盛時期與此人一較高下不成問題。可如今他的身體岌岌可危,溫淮又受了傷,二人陷在宋家,幾乎沒有勝算。
可以說,他們莫名走入了死局。
溫淮卻很執著,不容置疑道:“我一定會把師尊送出去。”
林長辭微微嘆了口氣,道:“走一步看一步罷。”
再不濟,鶴還在南越中,等到約定時間便會向白西棠送信。南越諸世家雖與宗門無甚交情,卻與南方的幾個世家有些來往,白西棠應當能說得上話。
他的手怎么也捂不熱,微涼的指尖貼著胸膛,溫淮一說話,胸膛便隨之震顫,燙人得很。
林長辭不著痕跡地抽出手,道:“該歇息了。”
他把外袍脫下還給溫淮,溫淮盯著他的眸子,目光幽深,上前一步,伸手似乎想接過袍子,卻隔著袍子捉住林長辭的手。
林長辭眼睫輕顫,掙了掙,被他緊緊扣住十指,湊近低聲道:“師尊困了?”
他的手心也燙,呼出的氣息溫熱,噴灑在林長辭頰邊,整個人存在感強到無以復加。
“溫淮。”林長辭抬眼,蹙眉道:“一定要我叱責你才高興?”
溫淮目光沒有移開,直勾勾地看著他,道:“無論是夸贊還是叱責,只要是師尊所說,弟子都甘之如飴。”
他從納戒中取出一套被褥鋪在地上,徑直躺下道:“師尊睡吧,我守著。”
林長辭看不得他這樣,道:“偏房有床不睡,這是作何?”
溫淮取下發冠,高馬尾散下來,長發披在肩上分外英氣,道:“我睡此處,師尊有事喚我也方便。”
他吹滅了燭光,屋內陡然落入黑暗中,隱約的月光微涼如水。
林長辭定定地看著他的方向,道:“有何事喚你?自去隔壁,為師還不到行將就木的時候。”
“不去。”溫淮翻了身,正對著他,忽然悶悶笑了起來:“昔日我纏著師尊留在房中,師尊不知我心意,叫我打地鋪,如今卻怎的不讓了?”
林長辭嘆道:“你背上有傷,又不上藥,這樣折騰,傷口幾時好得了?”
地上的人一骨碌爬起來,往他床沿上趴,聲音里含了淡淡笑意:“師尊如此疼我,弟子自然不敢不從。只是……若要睡床,我倒知道一個更好的去處。”
聽出他話中有話,林長辭稍一思索,臉色黑了下來。
好大的膽子,想爬他的床。
遞個外袍都能動手動腳,真讓他上來還得了?
他聲音泛著冷意,道:“你愛打地鋪便打地鋪,我是管不著你了。”
說罷,他背對溫淮躺下,給自己蓋好了被子,閉上眼打算入睡。
身后人輕輕拉了拉被角,拖長聲音喊他:“師尊……”
那聲音又沉又緩,仿佛與寒風一起灌進被褥,沿著脊背往下竄去,叫林長辭背后無端一酥麻,下意識蜷緊了身子,往里避開。
溫淮慣是會打蛇隨棍上的,見他不出聲,收回手掖好被角后倚在床沿,就這樣看他的背影。
他單薄的脊背隨呼吸微微起伏,身形伶仃清瘦,好似一伸手便可盡數攬入懷中。
林長辭沒有轉身,卻覺那目光熾熱如朝日,無法忽視地灼燒,燒得他臉頰發燙,閉著眼卻無法靜心。
過了半晌,他終于忍不住轉過身去,和溫淮的眸子對上,生硬道:“你就這般看一晚不成?”
溫淮勾了勾唇,輕聲道:“師尊不許我看,我把眼睛蒙起來就是。”
見他當真要拿發帶蒙上眼睛,林長辭覺得場景愈發奇怪,生氣也不是,不生氣也不是,心中有些無奈:“你歪曲蠻纏的功夫是愈發厲害了。”
他再次躺下,閉眼道:“你知道我想說什么。”
溫淮微微嘆息:“師尊也知道我對你究竟是何心意。”
說起此事,他到現在才有些松懈下來,甚至能無賴地想,瞞不住的始終瞞不住,或許鬧翻這一遭并不是壞事。
如今再遇上這樣的情形時,束手束腳的反倒是林長辭。
床帳里的人沉默下來,溫淮靜靜看了他的背影一會兒,躺回地鋪道:“天色已晚,師尊早些歇息。”
……
主院。
院落中,濃郁的藥味壓下了花草幽香,宛如暮氣沉沉的老人,熏得掛滿花苞的枝頭也垂下來。
端著丹藥的侍女來來去去,個個皆低頭緘默,無人敢直視簾幕后的二人身影。
“臨風。”
床上的老人病骨枯瘦,重重地咳嗽著,聲音含混不清:“我聽說,有外姓人在失魂林里動手,差點毀了失魂林?”
身披烏紗的女子瞥他一眼,冷淡道:“鎮墓人未到引出的亂子罷了,墓里那些老祖宗一個賽個的鬧騰,這才險些釀成大禍。”
“怎的不鎮壓?”
老人由人扶著坐起身子,端過茶盞喝了一口,責怪道:“你這個家主怎么當的?既不開枝散葉,也不好好管事。”
“正要鎮壓,這不,趕巧您犯病了?”宋臨風紅唇斜勾,似笑非笑:“您還是少聽些有心人的通風報信,多保重身體,百年大壽也快到了……不知有沒有下一個百年。”
“你!”
老人怒目圓睜,氣得手指直哆嗦,正要怒罵,一位白衣侍女撩開簾幕,快步走進來,對宋臨風行了一禮,低聲道:“家主,夫郎遭受刺殺一事已處理妥當,可要前往看望?此外,門房派人來稟,有人向您遞帖。”
宋臨風側耳聽完,直接忽略了前一句,道:“家里正亂著,叫門房拒了。”
侍女欲言又止,顧慮似的看了一眼老人,宋臨風對服侍的人投了一個眼神。
服侍的人心領神會,把茶放下,對老人道:“已是三更,我服侍老爺休息吧。”
侍女跟著宋臨風走到屏風后,聽她道:“講。”
侍女便道:“遞帖的是白家公子。”
她從袖中取出一張拜帖,帖上一股淡淡的香味。
白色的外殼雅致古意,流云紋仿佛用珠玉研磨成的粉料細細繪出,閃爍著淡淡的彩色暈痕,下方點綴幾只絨兔,活潑生動。
宋臨風接過,隨意打開看了看,一目十行掃過內容,目光停在落款的名字上。
“敬賀望安,西棠敬上。”
她合上帖,淡淡道:“白西棠……我似乎有印象,西南白家欽定的下一任家主么?他來拜會,便見見吧。”
“是。”侍女垂手問:“請夫郎替您會見么?”
“不。”宋臨風挽起黑紗,大步往外走去:“我親自見,我倒要看看白家打的什么算盤。”
第55章 聽雨
溫淮養了幾日傷,始終謀劃著把林長辭送出宋家。
“既然鶴在城中,我明日便試試能否尋到他的蹤跡,好叫他接應。”
林長辭看他如此執著,蹙眉道:“當真如此想要奇南香?”
溫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寬慰:“師尊不必擔心,我自有我的辦法。”
宋家內部并非如鐵板一片,他私下留意過離得稍近一些的修士,幾個獨居的人某天傍晚離開院落后,再也沒有回來,不知是出事了還是離開了宋家。
天色昏昏,臨近午時下起了小雨。
層層疊疊的山丘在雨霧里朦朧氤氳,染成微涼的青黛色。
溫淮被按著養傷,百無聊賴地坐在檐下聽雨,看著雨珠如串積滿蓮花雨鏈,從邊上溢出又滴落在紅艷艷的鳳仙花上。
他看看花,又看看身邊的林長辭,忽然道:“前日我出去打探情況時,竟見了一個想不到的人,師尊猜猜是誰?”
“何人?”林長辭心道,總不會是鶴提前進來了。
“小師叔。”溫淮靠近他耳邊低聲說:“不知他為何來此,被許多侍女迎進了主院,沒見著我。”
林長辭微微一怔,旋即皺眉:“前日便來了?”
進宋家前,他吩咐過鶴,若七天后他沒有傳出任何音訊才能回宗尋白西棠,如今還不到七天,白西棠就早早地來了,莫非鶴那邊出了什么事?
“師尊莫憂,我看小師叔氣度從容,多半與鶴無關。”溫淮瞇眼,唇角掀起一抹不知是哂還是打趣的笑意:“在和師尊有關之事上,小師叔一貫積極得很。”
他語調里帶點熟悉的陰陽怪氣,林長辭想起在山中時他曾幾次三番因白西棠斗氣吃醋,鬧了好幾回脾氣,心下了然,橫眉道:“你自己悖離人常,莫以為其他人都同你一般不成體統。你師叔與我同窗百年,從來恪守敬重,他性子如何,我豈會不知?”
溫淮笑意微斂,覺得“百年”這個詞刺耳得很,手伸進他的披風底下,勾著腰將人摟入懷中,淡淡道:“人心之事,又有誰說得準?有弟子這個不爭氣的先例,師尊還是別對他人抱有太高期望。”
林長辭把他摟在后腰的手打掉,冷冷道:“當真是越發無法無天,門規白抄了。”
大約是離了宗門,沒有規矩約束,溫淮行事放誕許多。他知道再不管便管不住了,但有心無力,許多時候只能任他去。
十余年前立春那日的相逢是段孽緣,溫淮性子十分偏執,往后若沒有他看顧,還不知會做出什么事來。
林長辭心道,顧得一日是一日,待回了臥云山,慢慢將他的性格拗回來,也算他這個做師父的盡了全力。再往后,溫淮要如何就不是他能管的了,他這樣殘破的身軀,能不能活到那時還不一定。
溫淮見他緘默,看不出心中所想,到底怕把人觸怒了,又說出什么摧心的話,神色靦腆幾分,道:“師尊莫氣,回去我再抄一百遍?”
“只抄不記,再抄一千遍也是無用功。”林長辭斜睨他一眼,神色淡漠:“你天資聰穎,怎唯獨不肯在這上面用心?”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應,林長辭本也沒想過他會回答。
唯一的答案,兩人已心知肚明。
溫淮又湊上來,往他披風里鉆道:“今日下雨怪冷的,師尊就不能讓我暖暖手么?”
“沒臉沒皮。”林長辭躬身點起腳下的暖爐,道:“烤火也要我教?”
溫淮把一半披風裹在自己身上,捱在他身邊,勾唇道:“風一吹便冷了,還是師尊在身邊的好。”
林長辭肩膀瘦削,衣衫輕薄,透出暖意,抱起來剛好合適。
若非陷在宋家,這樣好的雨天,合該一起聽雨品茶,隨意說些往事消磨時光。
也不知是暖爐映照在旁的火光暖烘,還是身邊氣血方剛的人身軀暖和,林長辭坐在避風的廊下,伸手烤了會兒火,臉上有了幾分血色。
雨慢慢小了,他抬頭看看天色,忽然聽見園外傳來腳步聲。
幾息后,十余名淺桃色衣裳的侍女分作兩列,提著燈籠蓮步輕移,輕飄無聲地從園外進來。
為首侍女來到他面前,盈盈行了一禮:“見過貴客。”
林長辭起身,打量著列在小園門口的侍女,淡淡問:“這是作何?”
侍女恭敬回他道:“家主托奴傳話,貴客有友人來訪,特命奴引路,還望貴客莫要見怪。”
她說完便靜默退下,與其他侍女一起分立小道兩側,提著蓮花似的燈盞不再多言。
雨聲淅淅瀝瀝,侍女立于斜風細雨里點起了香,一刻鐘后,淺淡的梅花香盈滿整個小庭,園外再度傳來腳步聲。
溫潤矜雅的公子執一柄油紙傘穿雨而來,衣袂飄飛,不疾不徐,良好的教養仿佛已刻在了骨子里。
見到林長辭,他眼睛微微一亮,些許的倦怠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師兄。”
白西棠邁上臺階,將紙傘一收,無聲松了口氣,笑道:“終于找到你了。”
他說話的時候,侍女們依然默不作聲地立在雨中,沒有上前,亦無主動退下的意思。
林長辭壓低聲音問:“你怎么來了?”
溫淮看了底下的侍女一眼,拉著林長辭進了屋子,對白西棠道:“小師叔,進來說話罷。”
白西棠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微笑道:“師侄受傷了?”
他跟在二人身后進了屋,轉身將門扇一閉,隔絕了侍女的視線。
布下結界后,白西棠自覺把上首讓給林長辭,看看二人,問道:“師兄,你們怎的突然來了南越?”
罪魁禍首摸了摸鼻子,林長辭心里免不了又罵了他一句,嘴上簡略道:“溫淮不知輕重,想尋奇南香。”
“原來如此。”白西棠挑了挑眉,笑道:“聽說師侄夜里出走,師兄隨后也離了山,我還以為師侄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叫師兄生氣呢。”
林長辭無奈道:“你聽誰說的?”
山上人多眼雜,產生諸多揣測也是正常,不過他和溫淮關起門來才能說的真相,白西棠知曉除了徒增擔心,沒什么好處。
白西棠笑容一收,嘆氣道:“我也不知小弟子怎么傳的,傳出如此離譜的話,我相信師侄定不會做叫師兄失望的事,對么?”
他這樣摻著綿刺的話最是叫溫淮不爽,想反駁又怕林長辭不高興,抿著唇不答話。
白西棠接著道:“知道你二人來了南越,我記掛師兄傷勢,心中擔憂,唐突趕來。昨日又收到若華師侄的信,說容澄師侄帶著尋仙和婉菁也溜出了山,正在來南越的路上,真是叫人頭痛。”
“他們怎么也跑出來了?”林長辭皺眉道:“容澄有些不像話。”
“這也是擔心師兄。”白西棠笑笑,解釋道:“不知師兄與師侄如何想到來宋家,宋家家主極為厲害,不好糊弄,多半知曉我是來帶師兄離開,總是顧左右而言他,這是我第二次拜會。”
林長辭道:“聽你口氣,似乎對宋家有些認識?”
“只是恰好知曉些這位家主的事。”白西棠回想了一會兒,道:“此人與我父親同輩,名為臨風,數百年前是宋家嫡三小姐,與魔尊巫真有舊,曾鬧出過私奔之事。本已嫁進歸海宮,后來不知為何又回了宋家,接受了其他世家入贅的庶子,最后從兩個哥哥手里爭到了家主位子。”
林長辭道:“二人和離?魔尊并不像這般大方之人。”
魔尊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宋臨風以宋家嫡小姐的身份私奔,不得家族支持,進了歸海宮竟還能全身而退,果然不是個簡單人物。
白西棠搖頭:“我也不知這二人曾經發生了何事,只知宋臨風成為家主后,性子就變得非常冷淡,我只在幼時見過她一面。”
身處他們這些世家,盡管再不愛交際,幾百年也總會有一兩次宴席能夠偶遇。
林長辭思忖片刻,道:“從未聽聞魔尊道侶姬妾中有過此人,應當是她故意掩蓋。可魔尊十余年前才離世,依照他這般狂妄之人,怎么也不會任宋臨風遮掩,其中有古怪。”
一直聽著他們說話的溫淮忽道:“師尊焉知,此事不是二人共同謀劃?”
“何意?”
溫淮摩挲著茶杯,輕聲道:“僅是猜想罷了。”
魔尊死得輕易,又突然冒出個他們都不知道的宋臨風,里面能鉆的空子未免太大。
“數百年前的事,一時半會兒可理不清。”白西棠打斷二人道:“我此番來正是為把師兄帶出南越,其他事等回山再議如何?”
宋家請人做客的規則真是奇怪,請上門后不愿放人,軟禁似的囚在后院。
這點令白西棠稍微有些棘手,世家或多或少有點交情,南越并非白家勢力范圍,他也不好撕破臉,得想點別的辦法。
白西棠左右看看,道:“這園子雖然雅致,卻也逼仄,下起雨來屋內濕寒。師兄身子孱弱,又帶了傷,不如我同宋家主人說說,請她將師兄安排到我的院中?”
林長辭拒絕道:“不必了。”
若是他一人便也罷了,但溫淮正在身側,要是當真過去了,這人嘴上不說,半夜定會偷偷翻窗,鬧著往床幃里鉆。要是被人撞見,又該怎么解釋?
想到那樣的場景,林長辭便覺心累。
溫淮余光看到他的表情,唇角微微翹起,矜持道:“師尊自然有我照顧,小師叔莫要擔心。”
白西棠聞言,笑意不變,輕嘆道:“師兄雖然體諒我,不愿同我擠在一處,卻也該多顧惜身子。”
他還想在說什么,侍女輕悄腳步聲拾級而上,敲了敲門,柔聲道:“白公子,家主派奴來請晚膳,夫郎已在見風亭等候了。”
白西棠笑容一頓,眼神浮現出不易察覺的忌憚。
他朝外看了看,手上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了幾個字,很快對林長辭道:“師兄多保重,我先去了。”
第56章 夜會
南越小城中。
李尋仙追著靈鴿到處跑,跑了快一下午,最后來到一座雅致小巧的府邸外。
“快來,你夢到的那座府邸是這里么?”
他回頭對林容澄招了招手,林容澄仰頭辨認了一會兒,眼底浮現出糾結:“我不確定,或許要進去才知道。”
他夢里的府邸總是很暗,沒有燈火,沒有仆役,黑衣女子像影子似的跟在師父身后。這座府邸卻精巧詭麗,單是一眼掃過,便能注意到藏在檐角上的機關。
風鈴無風自動,一搖一晃,護院立在門前,對他們投來不善的目光。
林容澄按了按額角,離開臥云山后,他每晚都在做夢,且每晚的夢都比前一日更清晰些。
他看著那個女子面色漠然,跟著師父離開山洞,進了府邸,逐漸有了笑意,手里轉動著利刃,好像心情愉悅。
縱使是夢也無有這般連續不斷,詭異的感覺讓林容澄心底越發覺得不祥,迫切想盡快找到林長辭。
李尋仙知道他心里很急,道:“靈鴿把我們引到此處,我師父一定感覺到了,莫急,等他出來我們問問便是。”
他們在此守候,婉菁找了間客棧放下行李,上街四處打聽這座府邸主人的消息。
兩人等了一會兒,跋涉數日的顛簸襲來,入夜后肚子更是餓的咕咕叫。
李尋仙用眼神示意林容澄:“先用晚膳?”
林容澄搖頭:“你去吧,我在這兒繼續等。”
一日不見林長辭,他便一日不能安心。
李尋仙餓得不行,有些兩難,肩膀忽然被人從后面一拍。
他嚇了一跳,轉頭一看,素衣公子在背后對他挑眉:“溜出宗門的時候,膽子不是很大么?”
這張臉讓李尋仙松了口氣,高興道:“師父!”
……
天徹底黑了,溫淮把廊下的水晶簾都放下來,擋住往里面飄的雨滴。
林長辭目光落在桌角已經干涸的水跡上,默默思索了一會兒。
傍晚臨走時,白西棠手指蘸著茶水,寫了個“丑時一刻”,卻并沒有交代地點,應當是他今晚還會再來一次。
溫淮走回屋內,撥了撥燭芯,叫火燃得更亮些,道:“師尊今晚早些歇息。”
林長辭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聽他輕聲道:“時辰是寫給我看的。”
“何意?”
溫淮抬眼望著外面的夜色,饒有興致道:“宋家有鬼,不解決多半沒法離開。師尊安心,我和小師叔探探便回。”
他活動了一下筋骨,正值年輕力壯,又有林長辭每日督促涂藥,這才幾日,背上的傷早已好得七七八八。
林長辭不知他們二人何時達成的共識,蹙眉道:“僅你二人之力夠么?”
單是一個宋臨風便夠難對付,要是再碰見其他人,極有可能兇多吉少。
溫淮取出符箓,蘸著朱砂快速勾畫幾筆,道:“師尊顧好自己,無需擔心,見勢不對我與小師叔自會撤退。”
待夜色深沉,他吹熄蠟燭,將符箓貼在窗扇、門楣與柱子上,捏訣布了好幾重陣法,像護一尊易碎的瓷瓶般將林長辭層層保護起來,隨即抽身而去。
一刻鐘后,瀟瀟夜雨停了,院中滴水聲四起,月亮從云層后探出頭,月色比任何時候都要皎潔。
林長辭披著大氅,在窗前靜坐。屋內昏黑一片,窗扇亦緊緊閉合,些許月光透過窗紙,投出搖曳的樹影。
溫淮才走了這么一會兒,園內便進來了一個人。
宋家已經察覺到了異動嗎?
林長辭取出長劍,聽著那人的動靜慢慢接近。
步法不算精湛,氣息亦不穩,莫名有些熟悉。
林長辭擰起了眉,伴隨著腳步聲等了片刻,終于等那人走到窗前。
那人敲了敲窗戶,小聲喊道:“……師父?師父?你在里面嗎?”
林長辭推窗,見林容澄穿著黑衣在外探頭探腦,有幾分哭笑不得,淡淡道:“進來。”
里面的人果真是師父,林容澄一骨碌便爬了進來,歡快道:“師父!”
他沒站穩,跌落到林長辭懷里,反手摟住林長辭的腰,抬頭欣喜道:“師父,你來南越后沒遇見什么怪事吧?我一路上可擔心你了!”
他欲再說,卻見林長辭臉色不虞,立刻噤了聲。
“長本事了,連師兄師姐的話也不聽,當真以為自己能獨當一面了?”林長辭眉毛緊皺,少有地責備起他:“獨自溜出宗門便也罷了,為何把尋仙和婉菁也牽扯進來?他二人修為比你更低,假若路上出事,我該如何向你師叔交代?”
林容澄本來是個十分乖巧的弟子,才入宗幾月,竟也變成這樣,當真是溫淮起了個壞頭。
生活在山中時,他很少動怒,此時一生氣,林容澄便立刻垂頭認錯:“弟子知錯了,師父明鑒,我本只想找尋仙師弟算一卦,算算路上吉兇。誰知尋仙師弟叫我捎帶上他,否則就告訴師姐,我只能帶他一道出來。”
“那婉菁呢?”
“婉菁師妹是偷偷跟上來的。”林容澄揪著衣擺,訕訕道:“她說她想念娘親了,保證只是跟我們一起來尋娘親,絕不節外生枝,我和尋仙師弟正好都忘了帶靈石……”
他精明得很,一邊認錯,一邊用余光觀察林長辭的臉色,見他神情稍微軟化,便搖著袖子道:“師父,你不要生氣,我已知錯了,下次絕不再犯。”
林長辭知曉他只是嘴上保證,以后還指不定會怎樣,有些頭痛道:“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么?還敢夜探,嫌命大?”
林容澄軟語解釋道:“我并非這個意思,今晚是小師叔帶我們一起進來的。”
林長辭微微一驚:“他怎會帶你們進來?”
白西棠不是這么莽撞的人,知曉宋家危險還帶他們進來,到底在籌謀些什么事?
“我也不知。”林容澄想了想道:“小師叔倒是沒有給我們委以重任,只說莫被發現就行,我便自作主張來找師父。”
林長辭嘆氣道:“下次不許這樣了。”
林容澄連忙點頭,熟練撒嬌道:“師父,我每晚都夢到你呢。”
“夢到什么?”
少年生得可愛,又是真誠認錯,林長辭看得心里一軟,揉了揉他的腦袋。
林容澄垂眸,放輕了聲音:“我夢見師父背后一直跟著一位黑衣女子,在山洞中和師父對峙,隨后離開山洞,走到樹林中間……再后來不知怎的,師父與她都來到了一座府邸里,她手里拿著刀,我喊師父快跑,師父卻聽不到我說話。”
林長辭一怔,下意識追問道:“此人是何模樣?”
山洞、樹林、府邸……正好是他從失魂林出來所走過的地點,若林容澄真的夢見,未免太湊巧了些。
林容澄回憶道:“她姿容艷麗,氣質冷淡,黑衣也并非衣裳,像是一件外袍,但更多的卻看不清楚了。”
他所說的和宋臨風一一對應,分毫不錯,林長辭心中有些悚然。
少年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沒來過南越,怎么會恰好知道這些細節?
林容澄見他神情嚴肅,惴惴不安地問:“師父,怎么了?”
林長辭想了一會兒,回過神搖搖頭,最終道:“無事。”
世上多得是光怪陸離之事,林容澄的夢也算其中一種,因此小題大做,反倒叫林容澄徒增擔憂。
林長辭寬慰道:“園中不便藏人,你師叔喚你來定是已安排好了去處,屆時你跟他離開便是,莫要擔心為師。”
林容澄在他手心里蹭了蹭,仰頭問:“師父不跟我走么?”
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輕劍:“我帶了劍來,到時候……”
他還沒說完,窗外響起落地聲。
林長辭往窗外看去,來人察覺到屋內多了個人,敲門的動靜多了些暴戾。
“師尊!”
“師父!”
同時的兩聲拔劍在夜里格外清晰。
聽到對方的聲音,二人俱是一頓,隨后收劍。
溫淮推門而入,一抬眼便見林容澄撲在林長辭懷里,神色一冷:“師弟已這般大了,怎的還不知禮數?”
林容澄示威似的抱著林長辭,挑眉道:“我想念師尊,有何不可?”
溫淮漠無表情地關上門,朝這邊走過來。他五官凌厲,一冷下來便格外顯兇。
“不成體統。”
這話本是林長辭斥責他的,他卻搬來對付林容澄,一點也不臉紅。
林長辭感覺林容澄的手指收緊了幾分,警告似的瞥了溫淮一眼,拍拍少年的頭道:“你師兄嚇唬你,不必當真。”
林容澄沖溫淮哼了一聲,扭頭埋在林長辭懷里,看得溫淮眸子微瞇,臉色越發不善。
誰嚇唬他?這人抱的什么念頭他會不知?
他把劍從腰間卸下,脫去外袍,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喝過后故意往床上一靠,淡漠道:“夜深了,師弟也不想打擾師尊休息吧。”
林容澄不解其意,轉頭看向他。
見他若無其事地把被子一點點攤開,鋪好床后,又點起暖爐,末了沖自己彎唇一笑:“宋家小氣,我和師尊不得不住一屋,師弟也看到了。這張拔步床太小,容不下三人,只能委屈師弟早些離開了。”
第57章 昏睡
好不要臉的說辭。
林容澄簡直不敢置信,眼里沒能掩飾住震驚。
那日他輕薄了師父,自覺負荊請罪,分明不得師父待見,現在竟還敢堂而皇之地與師父睡一張床?
用發絲想師父也不會答應。
他在這里自說自話,沒見師父根本沒有贊同一句么?
他心頭一怒,松開手去拉溫淮,然而床上的人不動如山,憑他如何用力也不起來半分。
林容澄轉頭去尋林長辭的幫助:“師父,你看師兄!”
原本今夜氛圍有些緊張,他倆這么鬧一通,林長辭頭疼,一手拉一個,將兩人拉開。
溫淮趁機抱住林長辭,學著林容澄的語氣,戲謔道:“師尊,你看師弟。”
“住嘴。”林長辭冷道。
林容澄使勁扒拉林長辭,試圖把林長辭從他懷中扒拉出來:“說我不成體統,你才是最不成體統的那一個,師父明明不愿意!”
溫淮挑眉道:“誰說的?師尊愿意和我睡一屋。”
林容澄怕傷到林長辭,不敢太用力,又掰不過溫淮,不高興地咬了咬牙,打算再跟他吵幾句嘴,忽聞窗外一聲呼哨。
林長辭推開窗戶,往上方一望,一道瘦高的身影伏在斜對面的飛檐上招了招手。
那是李尋仙在沖他示意,身后素白衣袂一閃而過,林長辭回身道:“容澄,師叔來接你了。”
“師叔來了?”
林容澄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松開手。
才見師父多久,這便要離開了。他苦惱地嘆了口氣,盡管心里再戀戀不舍,依然翻出窗外,走前不忘瞪了溫淮一眼,道:“師父,我先走了,你要多顧惜身子,小心那個黑衣女人。”
林長辭頷首,目送他飛上檐角,和李尋仙會合后迅速消失在另一頭。
看來白西棠知道該怎么送他們出去,倒是讓他少操了一份心。
林長辭收回目光,礙眼的少年跳窗一走,溫淮立刻關上窗,巴不得他早點離開林長辭的目光內。
林長辭責備道:“連你的師弟也容不下了?”
溫淮轉身,一下子掛在林長辭身上。他分量不輕,把人壓得連連后退,直至抵在床柱邊退無可退。
“唔。”林長辭撞在他的手臂上,被摟得死死的,聲音里含著怒氣:“溫淮。”
溫淮隨意答了一聲,雙手環住腰在他懷里嗅來嗅去,像只辨認主人氣息的小狗,聲音悶悶的:“師弟可以被師尊擁懷,為什么我不行?”
“明知故問。”林長辭推了推他,眉毛蹙起道:“干容澄何事?不要得寸進尺。”
溫淮笑了一聲,抱著人往床邊挪了幾步,隨后一起栽倒在床上,扯過錦被蓋上。
被子兜頭蒙下來,黑得看不清東西,身上的人壓向他,不留任何余地,黑暗之中只能感受到炙熱的氣息在不斷接近。
林長辭身體一僵,那日被按在題詩石上肆意親吻的抵觸全數翻涌上來,叫他本能地縮成一團。
“溫淮!”
他語氣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慌亂。
“嗯?”
溫淮拉下錦被,把眼前光亮還給林長辭,蹭了蹭他的頸窩。
林長辭推他,不容拒絕道:“起來。”
溫淮半撐起身子,想了想又壓下來,委屈道:“我受傷了,師尊。”
什么傷叫他連起個身都沒力氣?
林長辭才不信他,被他拉住手,引導著往身后摸去,果然摸到肩胛上一道傷痕。
不長不短,不輕不重,要是他再晚點想起來,只怕傷口便已經結痂了。
盡管如此,到底是自己的弟子,他愿意主動說起受傷,已是轉了性。
“先前已囑咐過你小心行事。”林長辭皺眉道:“轉過來。”
溫淮卻又不聽話了,賴在他懷中哼哼唧唧,聽不清在說什么,左蹭右蹭就是不動。
他身軀死沉,林長辭翻不過來,也不好再打一巴掌,惱道:“起來。”
“不起,師尊不攆師弟,專門攆我。”
溫淮還在跟他鬧脾氣,林長辭無奈,皺著眉自己爬起來,不料剛剛離開鐵箍似的懷抱,床上的人長臂一伸,又把他攔腰撈了回來。
“逆徒。”他惱火地低喝道:“還想再犯?”
溫淮眼睛閉著,嘴唇翕動,這次林長辭總算聽清他在念叨什么:“師尊,不許……是我的……”
他被晃了好幾下也沒睜眼,不像清醒的樣子。林長辭頓了一下,翻開眼皮,發現他眼睛快速地轉動著,仿佛被魘住了。
不對,溫淮氣息沒有任何變化,沒有著道。
林長辭皺眉想,難道是今夜探路太累,所以這會兒倒頭便睡?
“師尊。”溫淮貼在他胸前,喝醉似的,低低地呢喃道:“是你把我撿回來的,不能不要我……不能丟……”
林長辭輕聲道:“胡說八道,我只撿過容澄,何時撿過你?”
睡著的人是聽不見他說話的,溫淮往他懷中拱了拱,呼吸逐漸勻長。
只有魂魄出現問題才會說胡話,林長辭用神識一探,竟發現他神魂非但沒有受傷,反而自行補回了些許先前流逝的部分。
這可不是尋常修士能做到的。
林長辭思忖了一下,但溫淮神魂本就不全,他之前還沒探究出原因,這會兒倉促,更加沒法找出道理,便把無益的雜亂想法拋在腦后。
燭火搖曳不定,將床帳映出兩個交疊的影子。
林長辭費了半天勁,總算半掙開溫淮的懷抱,攀著肩膀將衣裳扯開一看,肩上的傷雖淺,卻沒有好好包扎,草草涂了點藥便完事。
幸好無毒,他仔細涂了祛疤的藥膏后,在傷口細致纏好了紗布,把散開的衣領合上。
就算在夢里,溫淮摟在他腰上的手箍得很緊,一點勁不愿松,像是垂死之人抱著浮木。
今晚沒法把他趕下去,林長辭知曉他傷還沒好全,想了想,終究沒把人喊醒,將他移到了里側。
素來睡覺十分警覺的人今日終于得了一個好夢,睡得比昔日沉了許多。
他睡顏安安靜靜,林長辭多看了一眼,吹熄蠟燭,也闔上了眸子。
一夜無夢。
第二日清晨,灑掃的侍從還沒出現,鳥兒便已在枝頭啼叫了。
林長辭思緒模模糊糊,困倦異常,感覺身后的人動了動。
溫淮抱著他的手已經松了,劍柄似的東西頂住后腰,隨著他輕微的動作,下意識蹭了蹭。
林長辭一開始并未反應過來,意識到那是什么后,腦海陡然清醒,臉色難看得要命。
他正要起身把人踹下去,溫淮在這一蹭之下也醒了過來,比他更快地翻身坐起。
他似乎沒發現枕邊人已經醒了,一通細微的動靜后,悄悄去看林長辭的臉,目光有如實質。
這樣的情況下,林長辭反而不好貿然起床,壓下心中惱怒,閉著眼裝睡。
確定他還沒醒過來,溫淮松了口氣,不知在想什么,沒發出一點聲音,過一會兒,抬手摸了摸他的臉。
林長辭僵了僵,指尖難以察覺地繃緊,溫淮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他只是出神地看著他,凝視了半晌后,輕手輕腳繞過外側的人爬下床,沒一會兒,屋外響起水流嘩啦聲。
林長辭睜開眼睛,翻身平躺過來,身側的錦被里溫暖猶在,充滿了另一個人的氣息。
他默默地聽著水聲,南越入秋比中土更快,這幾日下過雨,泉水應當十分寒涼。
溫淮的性格真是難以捉摸,先前還蠻不講理,這時卻又忽然知道廉恥了似的,悄悄自己下了床,沒有不知羞恥地鬧他起來。
溫熱的目光仿佛還停留在臉上,溫淮好像很習慣這樣悄默無聲地看著他。
從前世到重生,這個人這樣看了他多久?
林長辭不自覺地往門外看了一眼,水聲停了,很快開門聲響起,他順勢翻了個身,裝作才睡醒的樣子坐起來。
“師尊。”
溫淮一身的水氣,頭發沾濕幾縷,不住往下滴著水。
林長辭假作不知晨間那段尷尬的事,只按平常性子,責備了他一聲:“傷口涂了藥豈能這么快沾水?”
溫淮不愿讓他曉得方才的事,含糊道:“師尊莫擔心,我豈是如此粗心之人。”
他把木施上的外袍取下,穿戴整齊,重新在腰間佩好了劍,又是一幅端端正正的模樣。
溫淮穿好后,一面幫他系上外袍,一面道:“今日應當會重開失魂林,師尊待會兒小心些,不要離開我身邊。”
“你們昨夜到底做了什么?”林長辭問。
溫淮想了想,悠悠道:“說來話長。”
自打注意到有幾個修士莫名失蹤后,他找閑暇的空子悄悄探查了這幾人的去處。宋家看守嚴密,不讓來聘鎮墓人的修士出去,他沒找到那些人去向,就悄悄在剩下獨居的修士身上做了記號。
昨夜他和白西棠在此事上一拍即合,他負責追查這些修士去向,發現三四個記號正好動了。
獨居修士們被統一帶到了離宋家十余里外的一個山丘。
山丘下有一條密道,從密道外刻著的地圖來看,一頭連著祠堂,一頭連著宋家陵園。
此處山川靈脈流動十分奇怪,陰氣流而陽氣阻,修士本就如失了魂一般癡傻,到了此處,氣息迅速衰弱下去,隨后一個接一個地被家丁帶進密道,記號徹底消失。
白西棠留在宋家牽制其他人,溫淮大著膽子獨自潛入密道,混入修士間,跟著家丁走上通往陵園的路。
他們才走了一半,家丁提著的燈突然熄滅。
家丁立刻意識到修士中有詐,幾人黑燈瞎火里戰斗片刻,溫淮原本游刃有余,卻聽到某個方位傳來一聲嘯響。
那里本躺著一名被他殺死的家丁,這人不知怎的又活了過來,氣息比先前更強。
溫淮一時大意,這才受了傷,他并沒有多糾纏,很快尋機會脫身回了宋家。
林長辭聽得擰眉,魂魄、失魂林、鎮墓人……這些的共同點都與神魂相關。
人手折損,或許還被撞破了一樁大秘密,難怪宋家這兩日要重開失魂林止損。
“你是說……”他抬眼看向溫淮,終于明白了宋家的不和諧之處:“他們以修士的魂為引,用神魂獻祭失魂林?”
世間邪法不勝枚舉,有此類法術也不足為奇,多是用來積攢氣運,以求飛升。
一般世家自覺名門正道,有道心約束,不會做這樣的事,沒想到宋家竟如此陰毒。
溫淮猜的沒錯,早膳后沒多久,一列淡桃色衣裳的侍女再度提燈翩然而來,佇立在小園門口,為首的侍女盈盈一拜,柔聲道:“二位貴客,家主有請。”
第58章 漸顯
林長辭和溫淮對視一眼,心里已有了個大概,嘴上仍問道:“所為何事?”
侍女恭謹道:“家主托奴轉告二位貴客,失魂林重開,恭請貴客重新競逐鎮墓人。”
園門口的侍女們齊齊行禮道:“恭請貴客重新競逐鎮墓人。”
宋臨風發話,自然沒有拒絕的余地,林長辭也想看看她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二人同她去了主院,里面早已有不少修士在此等候,皆是那日所見過的面孔,不過有些人已不在期間了。
白西棠立于這些人之中,卓乎不群,他生得清雋,又有世家公子風采,引得修士們頻頻打量。
他并不在意這些人或揣測或驚艷的眼神,這么多年來,他從來是修士們目光的中心。
林長辭見他身邊跟著林容澄,頓時眉毛一皺,目光露出問詢。
白西棠無奈地笑了一下,給他傳音道:“師兄勿怪,容澄非說夢見一些不祥之事,一定得跟來。”
林容澄一大早便跑來了宋家,被侍女引到他住的院子外,便是不想帶他,此時也不得不帶。
單他一人在此,林長辭有些擔心另外二人的安全,問:“婉菁和尋仙呢?”
白西棠道:“我已給他們傳信,命他們去找鶴,師兄放心。”
他們傳音間,侍女翩然來去,搬來許多交椅,給每人設了一個座位。林長辭的座位是主位之下第一人,不免引起其他修士驚詫和揣測。
“貴客,請用茶。”
侍女給他斟上茶水,幽幽香氣溢出,和林長辭先前聞到的花香一樣,他心里提高警惕,道謝之后便把茶盞放在一旁。
他注意到侍女僅稱呼他、溫淮和白西棠為貴客,喚其他修士為“大人”或“前輩”,明里暗里向修士們展示著這幾人身份的不同。
想立他做靶子?
林長辭心中思量百轉千回,香快燃至盡頭時,宋臨風終于斜披黑紗,在侍女的簇擁中施施然進了前院。
“各位道友久等了。”
她在主位端正坐下,笑意清淺,目光卻如刀鋒一一掃過眾人。
修士們皆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無他,見過宋臨風那日在失魂林中翻手云覆手雨的可怕修為,沒人敢升起任何不敬的心思。
在他們之中,林容澄肩膀也微微顫抖了一下,卻不是害怕,而是驚駭。
——就是她。
此人正是他夢中所見的黑衣女子。
她拿著刀,日日跟隨在林長辭身后如鬼魂飄蕩,直至昨晚的夢境。
黑暗里,女子終于舉起了那柄瘦長鋒利的刀,帶著恣意的笑容,從背后一點一點將林長辭分解殆盡。
夢里全是血紅色,熟悉的白衣也染浸泡在血水里,血水淌過林容澄的腳下。
他只能如石頭般定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師父倒在血泊中,面目模糊,那雙撫摸過他頭發的手也被血水淹沒。
他又懼又悲,但在這模糊的血肉里,居然緩緩站起了一個人。
這人比林長辭高大,氣息也更為危險,血肉組成了他的全部,沒有頭發,沒有五官,可鋪天蓋地的魔氣攪碎了滯留的靈力,林長辭渾身冰冷,動彈不得。
這場夢太過漫長,長到他醒來時,身上已被冷汗濕透。
林容澄卻顧不得這么多,換了身衣服,立刻直奔宋家而來。
似乎察覺到林容澄的不同尋常,宋臨風眸子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下,道:“失魂林已經恢復正常,正在等候新的鎮墓人。知曉各位道友皆是為奇南香而來,我便不多廢話,愿意繼續角逐奇南香者,請隨家丁引路前往失魂林。”
她的直爽倒是出人意料,修士們竊竊私語片刻,有人站出來道:“多謝家主體諒,我等甘愿赴命。”
宋臨風拍了拍手,笑道:“道友果真勇毅,臨風佩服,奇南香已備好,靜候道友們歸來。”
紫衣家丁們再次給修士們分發了銀蛇手鐲,在前方引路,帶領修士們來到第一日待過的偏院。
林容澄也跟了上來,和溫淮在林長辭身邊一左一右,隱隱形成護衛之勢。
管事新換了一位,意味不明地多看了幾人一眼,沒有出聲制止。
溫淮隔著袍子拉了拉林長辭的手,用口型對他道:“密道。”
林長辭用神識去探,發現此處并非不是那日的院落,而是障眼法。家丁們看似原路前進,實際越走越偏,引著他們出了宋家。
離主院越遠,陰氣越是濃重,行到離宋家三四里的地步時,修為最低的修士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我們這是去何處?”他疑惑問道:“管事是否搞錯了?這不像是去往失魂林的路。”
沒有家丁回答,他們平靜地繼續著引路的任務,管事笑而不答。
這下,修士們紛紛察覺不對,停下腳步,質疑道:“是不是你帶錯了路?”
“我看這里和那日的路十分相似,莫不是迷路了罷?這么大的府邸,有幾處路相同也是正常。”
“我看是這人偷奸耍滑,不想我們拿到奇南香。”
聽到他們的質疑,管事回身笑道:“請各位前輩毋疑,眾所周知,失魂林是一方世家陵墓命脈所在,并非一時半會兒便能恢復過來的。家主也是為各位考慮,不愿各位等候太久,特地開辟了一條近路。”
“近路?”
一直沒說話的溫淮忽然走了出來,掂了掂佩劍道:“怕是通往黃泉的近路吧。”
管事沒想到他會出來找茬,瞇著眼問:“這位貴客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
溫淮拔劍往周圍一揮,劍氣涌出,金色的靈氣鋒銳無雙,剎那破開障眼法,顯露出周圍的地形來。
一行人并不在四水歸堂的天井旁,此處處于山丘合圍之下,樹林投下一片濃重的陰翳,陰氣森森,冷得像是墳地。
最開始質問的修士打了個寒戰,聲音驚恐:“這是何處?你們究竟要把我們帶到何處去?”
既然目的已經暴露,管事也無意與他們多做糾纏,家主那里沒有失手一說,他若是辦事不力,只會立刻步上一位管事的后塵。
他擊掌幾聲,林中頃刻涌出許多家丁將修士們團團包圍,他們身著紅衣,氣息強悍,比不少修士還強上數倍。
宋家想要謀財害命?
修士們紛紛拔出長劍或是拂塵,緊緊縮成一團,不可置信道:“這是你們家主的意思?宋家想與南越修士為敵?”
管事沒興趣回答這樣無聊的問題,紅衣家丁出現后,他就立刻消失在人群后。
林容澄也拔出自己的劍來,擋在林長辭面前。
“師父別怕,我保護你。”
林長辭搖搖頭,拍拍少年的肩膀。
他并不害怕,只覺得奇怪。
這些家丁雖然強悍,卻并不是溫淮和自己的對手,宋臨風不可能沒留后手,她在籌劃什么?
……
“已經決定好留下那個人么?”
主院后的小亭中,灰衣男子落下一枚白棋,問:“你分明知道,他的神魂比你遇見過的任何一人都強大,不是這些修士所能比擬的。”
他眉如彎月,眸含春水,一點強勢也無,聲音極其溫柔。
宋臨風緊接著落了黑棋,淡淡道:“你很在意?”
男子垂眸,道:“你明白,你的事我是從來不過問的,但這次實在好奇。”
“與你無關,別問了。”宋臨風道:“你的傷好得怎么樣了?”
男子下意識摸摸小腹,道:“好多了。”
見宋臨風當真沒有再開口,他苦笑一聲,道:“臨風,我們既是夫妻,又是同路人,我總要知道你的目的,才曉得能怎么幫助你吧?那人并不適合作鎮墓人,我想不出你把人留下的理由。”
宋臨風斜斜看他一眼:“怎么,你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
男子嘆了口氣:“我若害怕這件事,便不會穩立在你身邊這么多年。在這方面,我自覺還是有些手段的。”
宋臨風悠然看了他幾眼,道:“好吧,不逗你了,留下他的原因你未必沒有想到,只是不愿意承認罷了。”
男子沉默了一會兒,問:“巫真?”
這個名字已逝去數十年,可仍然沒法真的從他們的生活里淡去。
魔尊巫真,昔年誘宋臨風私奔之人,后來不知為何與其分開,再不相見。
“是啊。”宋臨風勾唇道:“你一定要求個答案,現在得到了,不開心?”
男子臉色黯淡,嘆息一聲。
這種事情怎么能開心得起來呢?
宋臨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另一個男子,甚至那人已死去多年,他依然無法與之相比。
見他越想越偏,宋臨風摸摸他的臉,難得安撫了一句:“罷了,別多想,我并非是為一己私情,這只不過是我昔年答應他的承諾而已。”
她看向亭外,日頭未落,天邊已經隱隱泛紅。
看了半晌,宋臨風驀然輕嘆:“留給我們時間已經不多了。”
……
樹林中。
溫淮甩出符箓,逼退林長辭身邊的家丁,隨后回身一劍,把幾人擊倒在地。
林容澄怕他們再站起來,謹慎地補了兩劍,隨后拉起林長辭:“師父,往這邊走。”
修士們已分散得七七八八,有不少人被家丁攆入林子深處,不知會遭遇什么樣的命運。溫淮昨夜探過此處,早已知曉地形,護著林長辭邊打邊退,往宋家反方向而去。
白西棠已經提前到那處接應了,只要此行順利,他們幾人都能成功離開南越。
可即將退到他心里劃定的安全位置時,赤紅的天邊飄來一襲黑紗,他心中一沉。
宋臨風果然追來了。
不過多時,黑色小點就迅速變大,飛到幾人面前,烏紗一卷攔住三人去路。
宋臨風落到地上,勾唇道:“不告而辭,似乎不是貴客所為?”
溫淮冷冷道:“假借鎮墓人之名屠戮修士,只怕也非世家所為?”
宋臨風搖頭道:“失魂林的確需要修士鎮守。”
她并不著急,在幾人面前踱步,半晌對溫淮笑笑道:“我給你一個選擇,如何?”
“前幾天,失魂林中,在放棄你獨自離開,或是雙雙死在失魂林里,你師尊選了第二個。”宋臨風不常笑,她一笑起來卻十分張揚美艷,叫人難以移開眼:“今日,我同樣給你這個選擇。”
“是放棄你自己讓你師尊離開,還是兩人一起留下來?”
第59章 追逃
她說完后,幾人間靜默了幾息。
隔著十余步的距離,溫淮橫劍在身前,做好了劍法起勢。
宋臨風把玩著手里的烏紗,揚了揚下巴:“想好了?”
溫淮搶在林長辭前面冷冷道:“我拒絕。”
宋臨風給出的兩個選擇,他哪個都不中意。那么多修士在場,宋臨風卻不惜親自追他們一行人,怎會突發好心,其中必定有詐。
烏紗驟然如活物般翻卷展開,狂風乍起,如刀割面。
數道靈力蓬然炸開,混混沌沌散成霧氣般的簾幕。
在這些簾幕的遮掩下,溫淮與宋臨風電光火石般過了幾十招,鋒銳劍氣橫掃開來,將碗口粗細的林木折成幾段。
林長辭被狂風逼退了一步,手上捏訣,正要強行催動靈力,溫淮已從簾幕里迅速脫身,擋在他面前,低喝道:“跑。”
話音未落,林容澄已拉起林長辭躍上了飛劍。
他頭一回和這個便宜師兄齊心,卻是在這樣緊急的時刻。
溫淮沒有追上來,獨自留在下方阻攔宋臨風的腳步,林容澄肅著一張白凈的臉,御劍飛速離開了此處是非之地。
這幾月的努力終是有用的,他終于也能在師父有危險的時候派上用場了。
塵煙彌散到整個樹林,看不清他們打斗到了何方,兩人身手都極為厲害,修為又高,若不退避,只怕其他修士和家丁都得遭殃。
但溫淮身上還有傷,怎能敵得過宋臨風?
林長辭思來想去仍然放心不下,扔了一張符箓下去,符箓上的靈氣四散,霎時朝他展示出塵煙中二人的方位。
宋臨風的黑紗已層層纏繞在附近的樹枝上,樹枝繃到極限,隨時有向中間傾壓下來的可能。她宛如蛛娘,編織著巢穴,將溫淮圍困其中。
靈力順著黑紗道道流轉,柔軟的輕紗此時如寒鐵般堅不可摧。溫淮去勢不減,劍身劃過黑紗,火花一閃而過,紗上沒留下任何痕跡,他反被震得后退半步。
宋臨風趁此空隙欺身而上,冷冷勾唇,不留余力地一掌擊出。
林長辭眼睜睜看著溫淮倒飛出去,落入樹林深處,頃刻不見蹤影。
不容他跳下,林容澄強行抓住他的手,喝道:“師父,走!”
平時說話癡慢,性子柔和的少年此時爆發出了難以置信的力量,竟讓林長辭一時沒能掙開被鉗住的手。
“留下來吧。”
下一息,宋臨風飛上半空,身形如鬼魅般難以捉摸。
林長辭拔出長劍,劍身與黑紗相觸的瞬間,一個人影出現在宋臨風身后。
溫淮甩出數張符箓,同時手上的劍擲出,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圓。
那是林長辭曾經教過的劍法最后一式。
宋臨風察覺到背后的威脅,但已來不及了。
符箓只能困住她一瞬,可就在這一瞬,溫淮的靈力凝聚到極致,隨著圓圈的完成猛然爆發開來,重重將她拋了出去,砸向地上。
飛劍沖出山頭,載著二人消失在天際。
地上的女人起身時,方才的飛劍已尋不到蹤影。
她仰頭靜靜地凝視了一會兒,起身黑紗游回身側,貼著手臂纏上來,一點塵土也沒沾染,又變回了那個氣定神閑的家主。
黑色身影再度沖出來,宋臨風看也不看,反手一揮擋下溫淮的攻擊,冷然回頭道:“放棄吧,你傷得不輕,是敵不過我的。”
溫淮并未收手,一擊不中,再度隱入樹林。
長劍橫戈,他如撥弦般快速彈動劍身,劍氣四面八方傾瀉出來,讓中心的人避無可避。
宋臨風微微頷首道:“學得很快。”
溫淮這一招正是模仿她黑紗的纏繞圍困,因著沒有長紗,便用劍氣替代。不得不說,他的腦子很靈活,反應得也很快。
可惜受傷的人根本不是宋臨風的對手。
宋臨風再度揮出輕紗,如一條黑蛇般猛然躥至溫淮面前。
她隨后拉近距離,簡潔道:“太慢。”
巨大的靈力拍在胸口,溫淮噴出一口鮮血,震得撞斷了幾棵樹才停下。
“莫非你以為一個傷兵便能阻攔我想做的事?”
宋臨風傲然道。
溫淮在地上滾了數圈,咳嗽著從塵煙中站起,喘氣道:“你果然想強留下師尊。”
他舉起劍,冷冷道:“雖然我不是你的對手,可我若想走,你又能奈我何?”
宋臨風打量了他幾眼,忽的笑笑:“不,你是走是留我并不關心,我的目標自始至終只有你師尊罷了。”
塵煙飛揚,她的身形在其中漸隱:“你當真以為有人能逃出宋家的地盤?”
溫淮愣了一瞬,立即追上去厲聲道:“你做了什么?”
方才那一下,他的心突然跳得極快,強烈的不安感縈繞在身邊。
宋臨風頓了頓,彎唇輕聲道:“宋家的花可從來不止美貌。”
……
眼看即將到達北面的寶塔,林容澄勉強松口氣,激動道:“師父!白師叔一定在那里等我們,你……”
他說著回頭,見身后病弱清瘦的青年臉色蒼白,身子晃了晃,忽然吐出一口鮮血,仰頭墜下飛劍。
他從長空墜落,白衣白裳皆盡飄飛,輕得像一片舒展的云,灑了幾點殷紅。
“——師父!”
林容澄心跳空了一拍,馬上追了下去。
但他還沒抓住那只毫無血色的手,便被另一人接了過去。
不知何時出現的灰衣男子飛上半空,打橫接住墜落的林長辭。
他身形修長,黑發松松在腦后綰了個髻,生得一副多情好相貌,卻面容悲憫,叫人提不起半點歪念。
男子抱著林長辭落到地上,懷中之人已失去了意識,唇角鮮血一直流到耳邊,沾濕了鬢發,頭沉沉地仰著,將毫無防備的脆弱脖頸暴露在人前,宛如瀕死的謫仙。
男子的目光落在上面,似乎在想要不要將手放上去。
“師父!”林容澄緊隨其后落在地上,執劍對著灰衣男子道:“放開我師父!”
這時他看到不遠處停著一架華貴的馬車,仆役們靜靜候在一旁,似乎早已等候著他們自投羅網。
灰衣男子含著春水的眸子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道:“很抱歉,沒法如你的愿。”
他聲音也柔和,松開手,由仆役將林長辭扶上了馬車。
仆役皆是清一色的童子,頭發束起,一身月牙白衫子,仿佛誤入某個與世無爭的棋局中。
“請坐。”
男子對二人莫名客氣,竟讓林容澄也上了馬車,對他行了一禮:“在下姓宣,名隱衫,是家主內人。”
林容澄探查不出他的修為,心中越發下沉,知曉自己與師父終是插翅難逃,不知道便宜師兄怎么樣了,那么多努力怕是白費了。
半個時辰后,馬車回到宋家,林長辭和林容澄被送入了主院,安排在宣隱衫的園子中。
這個園子難得沒有宋家無處不見的小花,品味清新雅致,簇簇細竹在屏風和回廊中投下影子,池塘邊種了數株高矮不一的棠花,花逐流水,涼風習習。
林長辭醒過來時,眼前白蒙蒙的越發厚重,看不見東西,耳朵里也時斷時續地鳴了幾陣。
他勉強支撐著坐起,肺腑劇痛,咳出幾口鮮血,摸到旁邊的人,凝神辨認了一下,低聲喚道:“容澄?”
林容澄呼吸平穩,像是睡著了,被他碰了幾下也沒醒過來。
半晌,他才發出一聲悶哼,迷糊道:“師尊,且再等等,我定會帶你出去。”
林長辭怔了一下,問:“你喚我什么?”
林容澄從來只喊他“師父”。
可身邊的人沒有再喚,只重復道:“等我。”
說罷,他又昏睡了過去,林長辭搭在他手腕,沒有中毒跡象,除去昏睡也沒有受傷,可怎么也叫不醒。
“容澄?”
“別做無用功了。”
宋臨風的聲音響起。
她無聲無息地進了內室,在榻邊坐下,低聲問:“此處居所可還合心意?”
林長辭勉強看清她所在的方向,冷道:“若我說不合心意呢?”
對面的人笑了笑,給自己倒了杯茶,道:“林長老真是挑剔,不合心意也無法,只能委屈你在這里多待一陣子了。”
林長辭問:“你把我徒弟怎么了?”
宋臨風饒有興致道:“你說的哪一位?若是攔我那位么……傷得不輕,被我扔進了失魂林,多半活不下來,勸你還是別太惦記了。”
林長辭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溫淮快死了?
……怎么會走到這一步呢?
他來這里本就是為救他,如今這人卻因他的緣故,被丟到了最危險的地方。
失魂林那樣殘酷,溫淮若留在里面,連魂魄都無法保全。
即便僥幸轉世,也會不再是那個人了。
別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大概是肺腑凌遲般的疼痛,讓他再難感受不到更多的痛苦,只覺心口苦澀,口中也苦澀,仿佛驟然失去了什么,回首時空空落落,尋不到曾經留下的只言片語。
遺憾么?還是惘然?
他不知道。
唯余肝腸寸斷。
內室靜默良久。
林長辭閉了閉眼,輕聲道:“你知道么,他一直是個很好的弟子。”
“他是外門的天才,聰明,卻又固執。其他人都知道沒可能的事,只有他愿意像個傻子一樣繼續堅持,犟得很。”
“他什么都不怕,唯獨怕失去我。”
“是么?”
宋臨風盯著他的臉,聽他聲音發顫,繼續道:“要是他知道我沒能帶他回臥云山,任他獨自被拋在這么遠的地方,他一定很難過。”
“……一定很難過。”
哀戚濃重地壓倒在這個脆弱蒼白的青年身上,他分明沒有露出任何悲傷的表情,卻讓人清楚地察覺到其中蟄伏的痛苦。
宋臨風坐直了身體。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黑紗,看著榻上的人,絲毫不敢眨眼。
林長辭說這些當然不是為了向她傾訴痛苦,而是某種余烈燃燒殆盡前的無聲宣告。
這個人要動真格了。
第60章 勝籌
靈力磅礴緩慢地凝聚在這座雅致的庭院里,竹影停止搖晃,池水漣漪凍結,一切瞬息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人聲、鳥語和更漏聲都忽然消失了,靜到宋臨風甚至能聽見心跳。
她聽說過人在死前最后聽到的是清冽的風聲,可從未想過這一刻過早地來了。
輕紗飄落在地,宋臨風定在原地,忽然有些后悔。
她不該激怒一個絕望的人。
對面青年身形瘦弱,如狂風驟雨中的青竹,端坐榻上,眉目冷凝。
珠簾和宋臨風的衣袂無風自動,一滴滴濺上清寒的水珠。
她抬頭,發現屋內開始落起了小雨。
雨滴答滴答,越落越密,最后化為洶涌鋒銳的靈力,肆意流淌在腳下,仿佛刀鋒寒芒游過,攪碎了所能見到的一切。
青年緩緩起身,紅眸發亮,毫無血色的手指一根一根握在劍柄上,鴉雀無聲中,唯聞劍身出鞘清脆一響。
“唰!”
出鞘剎那,劍光刺目,照耀得黑夜亮如白日。
宋臨風心頭一顫,第一次升起莫大的忌憚。
他分明已是瀕死之人,靈力支離破碎,宛如立在懸崖邊的人,只需輕輕一推,就會萬劫不復。可這樣病弱的身軀竟能爆發出如此大的威能,靈力節節攀升,洶涌劍意幾乎已達到了劍道的極致。
這便是天生劍心的厲害么?
身體比腦子更快一步地催著她退了數十步,厲聲道:“停下,你不要命了?”
有宋家法陣在,林長辭不可能自爆成功,但經脈會徹底廢掉,即便僥幸保全軀殼,亦與活死人無異。
宋臨風不關心一個后輩的死活,可此人是她目前給巫真物色到最適合的皮囊,自然不能讓他經脈俱廢,否則巫真果真復活了也只是個廢人。
時間即將不夠了,她幾百年才遇到這么一個神魂強大到足以容納巫真的人,怎能輕易放手?
黑紗襲來,劍身一轉,輕易地將其震了回去。
林長辭眉宇間威儀俱足,緩步下榻,衣袂飄舞間,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靈力震蕩而成的漣漪。
青白色劍影從未如此燦爛過,晃得人睜不開眼的光華盈滿內室廢墟,慘烈地灼燒、摧毀。
摧毀一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青年冷靜地控制著靈力,如臂使指,殺意從始至終只凝聚在庭院之內,一步一盛,牢牢鎖在宋臨風身上。
青年手中長劍灼燒融煉又重鑄,從鐵水化為一柄嶄新的劍,淅淅瀝瀝的靈雨中,冷芒刺破長空。
宋臨風看不清劍身飛出的弧度,死期將至的危機涌上心頭,她本能揚起黑紗,化為天幕擋在面前。
“撕拉——”
這一次,無堅不摧的黑紗也擋不住劍光。
黑紗撕開一指長的小口,宋臨風喉嚨一甜,唇角溢出血色,被劍氣拍出內室,腳下踉蹌,險險在池邊停下腳步,驚險道:“你不怕死,你后面那位也不怕么!”
二人的靈力將內室震得粉碎,博古架、盆景和桌椅都碎成廢墟,榻上沉睡的少年依舊安然無恙,被最熟悉的靈力牢牢護佑,連呼吸也沒亂一絲一毫。
她的話像是驟然點醒了持劍的人,漫天劍光停了一拍。
宋臨風繼續道:“若你死了,他可就要徹底落入我的手中,怎么處置我說了算。”
那雙肖似魔修的紅眸瞇起,青年眸光紅得可怕,像是在掂量她話里的真假。
可已經走到這里,便沒有回頭路。林長辭自知強弩之末,此時唯一的生機即燒盡最后的靈力,把林容澄送出南越。
他已失去溫淮,不能再失去另一位弟子。
如是想著,林長辭劍指擦過劍身,劍罡凝聚,金色靈氣一閃而過,殺意再度鎖在宋臨風身上。
忽然,身后響起一聲呼喚:“師尊。”
劍身停住,林長辭猝然回首,身后卻沒有他想的那個人。
林容澄安安靜靜的,在榻上沉眠。
林長辭繼續催動靈氣,手指出現一道道裂痕,滲出鮮血。他恍若未聞,腳尖一點,揮劍斬向宋臨風。
那個聲音再一次響起:“師尊,停手!”
不對,怎么會有溫淮的聲音?
林長辭眸子微微放大,心緒不穩,氣息亂了一瞬。
宋臨風立即抓住這個機會,黑紗纏繞上去,任憑長劍如何挑抹也不松,如滑溜溜的蛇,和林長辭僵持片刻,突然露出空門,在長劍刺出的瞬間打在他的手肘上。
林長辭手臂一酸,破綻頓生,宋臨風重新站住優勢。
一片廢墟里,二人過了百余招,終是宋臨風險勝一籌,揮手劈在他頸后。
長劍“哐當”一聲落下,青年霎時軟倒在地上,手指顫了顫,闔上雙眸,鮮血汩汩在身下蔓延開來。
宋臨風也是萬分狼狽,發髻歪斜,衣衫上多了許多破損,好歹松了口氣。
她冷著臉拍了拍手,外面忐忑不安的侍女們仿佛又找到了主心骨,頃刻魚貫而入,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殘局。
地上昏死的青年被送到了另一間閑置的小園,少年也緊接著被送了過去。二人并排躺在榻上,俱是無法喚醒。
侍女快步回到主院,見宋臨風已由其他侍女梳好頭發,換了身衣裳。
“家主,那位貴客已快不行了。”
宋臨風皺眉,道:“想辦法保住他的命。”
侍女請示道:“奴觀他狀況,恐熬不過今夜,可要用……”
最后幾字被她咽下,但宋臨風已經明白了她想說什么,道:“不必,吊著命就夠了,把給老爺子準備的藥勻半份到他院中。”
“是。”侍女正要領命而去,又被她叫住。
宋臨風遞出一枚白色丹藥,囑咐道:“這個也給他服下。”
天生劍心終究得天獨厚,她要確保這個軀殼能平穩活到巫真醒來那日,就不能再給林長辭使用靈力的機會。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皺了皺眉,目光忽然一凝,見鏡中多出一個人的身影。
“是你。”宋臨風瞇了瞇眼,道:“你回來做什么?”
此人竟能無聲無息潛入她的院中,有幾分本事。
“我來帶走我的人。”
雪白的衣擺被夜風吹開,那人卻分毫不為所動,道:“他要死了。”
“憑你?”宋臨風冷冷哂了一聲,道:“我不會讓他死的。”
“我知道宋家主心系誰。”
對面的人笑了笑,取出一枚花簪,遞給她道:“用此人來換,夠不夠?”
宋臨風接過,隨意探查了一下,臉色驟變,抬眼看向對方:“這上面的氣息……”
“很熟悉,對吧?”
那人在她對面悠然坐下。
“你從哪里拿到此物?”宋臨風下意識握緊了花簪。
那人微微搖頭:“要喚回巫真,我的人不是你最好的選擇。”
宋臨風心中怦怦直跳,花簪上的魔氣再熟悉不過,可她已經幾百年沒有再觸碰到了。
——這枚簪子的所有者,竟是巫真血親。
他留了后代在這世上么?為何自己不知道?
“此人在何處?”宋臨風手指抵在簪子的尖頭上,沒得到回答,定定道:“說出你的條件。”
“宋家主果然上道。”對面的人輕聲道:“我的條件很簡單,第一,放了他,第二,我知道宋家有門秘法叫做‘借命’。”
“你們找來這么多修士,也是為了替老爺子續命吧?”
宋臨風沉吟道:“恕我直言,此事無可奉告,但只是修補身體,宋家可以做到。”
“好,那我就對宋家的誠意拭目以待了。”
白衣的人頷首,起身道:“三日后正午,七里亭相見。”
七里亭位于南越最北邊,選這個地方,擺明了不信任宋臨風。
宋臨風瞇了瞇眼,可花簪的主人驅使著她一探究竟,二人目光對峙半晌,最終仍然答應下來:“成交。”
待此人無聲無息消失在房中,她靜靜打量了花簪一會兒,擊掌將侍女換進來,冷冷道:“去,取一寸‘千金引’。”
……
漫無邊際的黑暗里,一切安靜如將死前的沉寂。
林長辭知曉這是最后的彌留之際,過了這里,便是彼岸。
能不知曉么?魂飛魄散時,他已經歷過一次了。
可他等了良久,也沒有彼岸引路,眼前反倒浮現出一面鏡子。
當真陰魂不散。
他淡淡地凝視著玉鏡臺中的自己,鏡中明亮,他身后一片緋艷紅霞,是南越的夕陽,紅得宛如火焰,火苗舔舐著衣角,很快將鏡中的他吞噬殆盡。
仿佛是鏡中的火給了他溫暖的錯覺,林長辭冰涼的手指也感覺到暖意,四肢百骸里凍結的鮮血再度流淌起來。
他胸口一悶,好像有股氣沖破了穴道,令他忽的一顫,偏頭吐出一口烏血。
寒冷的夜風吸入肺腑,嗆得他一邊咳,一邊在疼痛中模模糊糊恢復了意識。
原來他還沒有死?
林長辭咳了半晌,咳得嗓子都要裂開似的難受,怎么也緩不過來,偏偏這時有人俯身下來,給他嘴里灌了口溫熱的東西。
他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任那人堵住嘴唇,撬開齒關,一口一口地往里灌。
有些苦澀,劃過舌尖時還帶點辛辣,像是藥汁。
“唔……咳咳。”
他被嗆得咳嗽幾聲,下意識抗拒著,那人松開了他,但不到一息,又灌來更多的藥汁。舌頭隨著藥汁一起伸了進來,似乎在查探他到底有沒有咽下去。
林長辭被舌尖探得喘不過氣,猛地一推身上人,睜開了眼睛,繃著聲音道:“誰?”
他聲音啞得沒法聽,好似嘆氣般低沉。
待他喘夠了氣,身上的人又開始給他喂藥,這次是勺子盛著藥汁,一口一口吹涼了送進來,喂得極有耐心。
林長辭喝了幾口,總算恢復了少許氣力,待他看清面前的人時,徹徹底底愣住了。
他顫聲道:“……你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