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道侶
摞下話,溫淮一提長劍,冷臉大步從假山后離開。
他這樣的舉動堪稱失禮,林長辭沒想到他已經肆意妄為到不分場合,頓生惱意,張了張口,眼前一陣陣發暈。
他按住心口深吸了幾口氣,殷懷昭連忙起身撫了撫他的后背,寬慰道:“林長老莫要動怒,當心氣壞了身子。”
他也沒想到溫淮敢在林長辭面前表露得這般明顯,像是一點也不怕被林長辭知曉心意,叫他心中有了些別的計較。
他給林長辭重新斟了一杯茶,遞到面前。
林長辭喘勻了氣,勉強接過茶喝了一口,茶水溫熱得十分熨帖,穩了穩心頭。
“多謝。”他輕聲說:“管教不嚴,讓殷宗主見笑。”
殷懷昭不經意地坐近了些,嘆息道:“這并非長老的錯,丹霄君許是已習慣了獨立處事,性子又桀驁不馴。依我看,林長老也莫要同他置氣,不如讓他出師,全了他不愿受束縛的心思。”
林長辭聞言搖頭,道:“此法并不適用于他,殷宗主的好意我心領了。”
溫淮在別的事上或許好說話,在出師這件事上是絕對不肯的。
殷懷昭一笑,緩緩道:“長老既不愿他出師,又力不從心,要不尋個道侶,請其代為管教。”
他最后幾個字說得很輕,眸光定定落在林長辭臉上。
青年方才氣得急了,長眉蹙起,目若寒星,頰邊染上一抹病態的酡紅,淡色的唇沾了些水痕,落在他的眼中,有些難以言喻的艷麗。
他喉頭微動,頭一回升起了想要將之攀折的沖動。
“林長老覺著如何?”
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林長辭一抬眼,觸及對面人直白濃烈的目光,不免怔了怔。
鷹眸中滿是興味,專注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他思緒還未回籠,便下意識避開了對視,含糊道:“他這性子豈是道侶能拗過來的。”
殷懷昭就盯著他笑道:“我說的并非是為丹霄君尋道侶……而是為長老。”
“嘩啦!”
池中錦鯉忽然驚起,又重重落下,濺起一池的水花。
莫名黏著的氛圍被水聲打破,二人目光皆落到池塘中。
殷懷昭饒有興致道:“真是奇了,莫非魚能聽懂人話?還是說早已修出神識,想作林長老的道侶?”
這句打趣無聲消弭了方才的凝滯。
興許是要下雨,夕陽也收斂了光華,遠處飄來幾片黑云。
殷懷昭抬頭看了一眼,道:“今年的夏秋涼得分外快,真是稀奇,幾百年不見這樣的時候了。”
他主動轉移話題,林長辭自然沒有重提的理由,品了口茶,便心照不宣地接著新話頭聊了下去。
殷懷昭不愧為一宗之主,粗中有細,眼明手快,不熟悉的人總會將飛焱宗的人歸于粗枝大葉之流,殊不知這是對飛焱宗最大的低估。
暮色幾乎完全消失時,兩人才結束了這場對談,林長辭將他送到掃花庭門口,命隨侍弟子陪同下山。
“林長老,七夕之約可莫要忘記。”
臨走前,殷懷昭對他挑了挑眉,笑容明朗。
掃花庭四處已點起了燈,夜風低低拂過臉頰,有些微涼的氣息。
林長辭邁上臺階,獨自回到內室,把兩盞落地的燈籠點亮。
他默默看著搖曳的燭光,想起與溫淮的那番爭執,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他何時也變得這樣容易置氣了?
溫淮再怎么樣,到底才度過幾十年歲月,不及他的零頭,性子不夠穩重是常事。
而他修煉了數百年,怎么還會輕易叫心緒起伏,數百年的清心戒躁莫非全然白費?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如是想著,他嘆息一聲,在榻前坐下,擊掌招來了守在廊下的隨侍弟子。
小弟子進來時還捧著剛熬好的藥,林長辭看了一眼,道:“放在這里罷。”
他問這名小弟子:“我記得你入門已有半年?”
少有地被長老搭話,小弟子受寵若驚道:“回長老,正是。”
“想家么?”林長辭淡淡道。
小弟子以為這是對他的考驗,不敢說想,諾諾道:“弟子……弟子已入了仙門,拋卻諸身雜事,怎敢……”
林長辭見他說的結巴,好半天沒說完,抬了抬手道:“在我面前無需如此拘禮,想就想,不想就不想,直言便是,我不會罰你。”
得他這話,小弟子才鼓起勇氣道:“弟子有一點想,只有一點點。”
林長辭頷首道:“既然想念家人,這幾日便下回家吧,算是月假。”
小弟子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下來,道:“弟子不能走,鶴師叔囑咐了弟子要照顧好長老。”
林長辭道:“這山是本尊說了作數,還是鶴說了作數?”
他的聲音不怒自威起來,小弟子哪里敢反駁,連忙道:“不敢,弟子這便下山。”
“去吧。”林長辭說:“鶴那里,我自會與他說。”
小弟子走時,背影帶了幾分夜色都壓不住的歡欣,林長辭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外面,默默喝完了苦澀的藥汁,又服下一枚金蓮子。
胸中鈍痛減輕,他沒有絲毫睡意,在心中盤算起來。
弟子們的生辰禮皆已備好,林容澄也算是托付給了師弟,隨侍弟子待鶴回來便全數遣散……他一樁一件地清點著如今還有余力做的事,確定沒有錯漏后,微微松了心弦。
重活一次,他終于可以為自己安排身后事,彌補前世的遺憾。
若還有其余的,便隨它去吧。
夜寒露重,今年的夏秋之交格外清冷凄寒,林長辭從書架上取了一卷詩集,還未看幾篇,聽見門外響起幾聲隱約的腳步。
莫非是小弟子去而復返?
他感到奇怪,在肩上披了外袍,舉起燭臺走到廊下。
細小的花瓣在風里飄飛,花香淡淡,庭院外佇立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林長辭目光落到地面的影子上,淡聲問:“何事?”
溫淮一言不發,手中摟了個東西,兀自跨過門檻進了庭院,朝他這邊走來。
“站住。”
林長辭喊住他,借燭光一看,發覺他手里的竟是玉枕,有幾分匪夷所思,道:“你拿自己的枕頭過來作甚?”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強勢地盯著他,里面寫滿了執著。
“自是來陪師尊。”溫淮冷笑道:“長夜苦寒,師尊若是實在想要道侶,弟子自薦枕席,切莫因他人幾句甜言蜜語擾亂心神。”
林長辭微愣,旋即道:“你聽見了?”
溫淮繞過他走進內室,冷道:“我倒希望自己沒有聽見,殷懷昭此人面上朗朗君子,內里竟如此道貌岸然。”
林長辭不免糾正了一句:“莫要在后面編排人家。”
“我說他,師尊不高興了?”
溫淮繃著臉,比他更不高興,恨聲道:“是了,師尊對他和顏悅色,還應了七夕之約,我又算什么?也敢置喙師尊的決定?”
他顯然氣得不輕,說話也是陰陽怪氣的,恨不能回身抓住林長辭的領口,問他到底要怎么樣才能看得見自己。
小師叔、鶴、殷懷昭……甚至連先前離開的那名小弟子也是,師尊可以對任何一個人輕言細語,甚至應允七夕這樣的日子。
為何一面對他,總是有意冷落,裝作視而不見?
溫淮回頭看了一眼仍立在廊下的人。
林長辭整個人都被籠罩在柔和昏黃的燭光里,清瘦肩頭披著寬大的外袍,發釵已取了,長長的烏發散在肩上,分外溫和,仿佛一碰就會碎掉的夢。
卻不是獨屬于他的夢。
林長辭看他當真拿著玉枕進了內室,邁步也跟了進去,皺眉道:“溫淮,為師沒讓你妄自菲薄,但也莫要太不知分寸。”
溫淮把玉枕往床上一扔,厲聲道:“我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清楚。”
他轉身將林長辭手中燭臺奪走,撐在他的身側,眸中神色愈發幽深洶涌,不由分說地低頭吻了下來。
林長辭被他摟緊了腰,往懷里一帶,箍得死死的,外袍從肩頭滑落下去,掙扎間被抵到了床柱上。
溫淮的吻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手指卡住下顎,強硬地撬開了林長辭咬緊的牙關,吮得他的舌頭又麻又疼,幾乎喘不過氣,喉間發出微不可聞的輕哼。
暴君般的人予取予奪半晌,終于松開了手,離開林長辭的嘴唇。
林長辭的嘴唇木得不像自己的,還未呵斥,忽覺一只手探入了衣襟,往不可言說的地方滑去,氣急道:“逆徒,當真想欺師犯上不成?”
他捉住那只作亂的手,卻被溫淮一把推到了床榻上。
兩個方枕挨在一起,并排擺在床頭。
溫淮喉結滾了滾,抵著鼻尖,冷凝地盯著他道:“師尊,我想通了,不論我在你心里是個什么樣子,再怎么努力去改,只怕也為時已晚。倒不如及時行樂,做前些日子沒做完的事,你覺得呢?”
他扯了扯唇角,并不想笑,臉上出現一絲冷嘲般的神色:“如此,免得叫其他居心叵測之人鉆了空子。”
溫淮自暴自棄地想,師門之恥又如何?
罵名不過過耳煙云,總歸早被林長辭罵了個淋漓,他不在乎。
林長辭可以選擇道侶,但道侶的人選,只能是他。
除此之外,別無它選。
第72章 貪歡
燈籠顏色昏昏,夜風穿堂而過,燭光搖搖晃晃,飄忽得厲害。
床幃透出的影子也搖晃。
呼吸一寸一寸收緊狹窄的空間,帶著薄繭的手指一勾,挑開衣衫,半敞著素白清瘦的景色。
不需更多動作,余下的衣衫也隨動靜滑落了臂彎,皮膚露在微冷的秋意里。
“孽障。”林長辭一把扯過衣襟,怒聲呵斥:“你在逼我動手么?”
身上的人抬眸看他,眸底晦暗不明,面對呵斥,也只是死不悔改地彎了彎唇,緩聲道:“師尊早就該動手了。”
他叼著衣帶,騰出一只手按在林長辭背后,把肖想多年的人緊緊扣入懷中。那只手沿著脊骨一路往下,按在柔軟的腰窩凹陷處,指腹輕輕撫弄,癢癢的,毛毛的,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酥麻。
如同有細小的電從背后竄起,林長辭渾身一個激靈,紅眸圓睜,壓著怒氣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混賬!”
他從來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劍指攜靈氣立刻抵上溫淮的后頸,妄圖給他警告,然而某些地方依舊不太安分。
火焰一簇簇點燃,在溫暖干燥的掌心里或輕或重地滾燙灼燒。溫淮不容拒絕地逼近,溫熱吐息噴灑在鼻尖,咫尺相接。
眉山映香雪,素指采茱萸。
林長辭肩頭顫抖了幾下,腦中空白須臾,連怒氣也停滯了半晌。
他只覺一陣發黑,氣得頭暈目眩,幾乎忘了使用靈力,喝罵著“逆徒”二字,伸手就要把人掀下去。
手腕被溫淮半空截住,身上的人微微一哂,反而索要更多。
他將林長辭的雙手反剪在身后,隨后捏住下巴,吻得又細又密,舌尖探入,不放過分毫城池,仿佛某種隱秘不宣的懲罰。
這一系列舉動像一道又一道的驚雷,劈得林長辭有些頭暈目眩,喘息聲愈發急促。
“狼心狗肺的東西……當真……白養……”
含糊罵聲被舌尖攪弄得不成音節,林長辭只能發出一些無意義的語氣詞,若有其他人聽見,只會覺得不像斥責,更像嗔語。
即便如此,他也顧不了那么多,被逼得一退再退,直退到床柱邊也不被放過,頭回體會到抵死纏綿的滋味。
安神香燃了過半,白衣終是盡數松散開來。
溫淮的背脊也出現了道道紅痕,他毫不在意,借著燭光作畫,反咬回去,留下更多屬于自己的痕跡。畫至末尾,他俯首貼在懷中人不住喘氣的胸膛前,聽見其中砰砰作響。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總是從失去這個人的噩夢里醒來。
二人的發絲交纏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溫淮支起上身,認認真真用目光描摹著林長辭的模樣。
林長辭從未在床笫之間被人如此仔細地打量,鳳眸似是含威,又像嗔怒,一口氣堵在胸中不上不下,嗓子啞得不成樣:“滾下去。”
“喊我的名字。”
溫淮愛看他這幅動情的樣子,鼻尖蹭了蹭他發紅的眼尾,嗓音同樣沙啞:“師尊,我喜歡聽你喊我的名字。”
好個不要臉的東西。
林長辭見他不僅不覺羞恥,反而得寸進尺,正待再罵,忽然僵住了。
他濡濕的紅眸不可置信地盯著身上人。
春色爭忍方寸亂,玉山傾頹瓊露凝。
溫淮卻不急不忙,甚至有些慢條斯理地放開手,用手巾擦去掌心的東西。
“啪!”
這是林長辭第二次打他。
溫淮臉上赫然一道紅色的掌印,被打得偏過頭去,竟還能笑出聲。
他俯下身,布滿紅痕的脊背危險地聳動,死死禁錮著林長辭的腰,低聲說:“師尊若是生氣,便多罵幾聲,多打幾下,莫氣壞了身子。畢竟,這只是個開始。”
林長辭氣得臉頰通紅,眸光凌厲似劍意。
“沒臉沒皮的畜生!”
他含著無匹的怒氣,嗓音卻帶了幾分不由自主的哽咽:“誰教你這般欺辱尊師的?非要我昭告天下,把你趕出師門才甘心?”
“不甘心。”溫淮定定地看著他的眸子,寸步不讓道:“但,就算弟子是個畜生,師尊也別想有其他人。”
“滾!”
林長辭已然怒極,根本不想聽他說話,屈起腿想把他踢下去。
溫淮握住腳踝,把人拖回自己身前,低頭吻去鳳眸眼尾被逼出來的水痕。
知曉接下來會做什么,林長辭氣極作色,紅眸里大有繼續下去就一劍結果彼此的狠意:“爾敢!”
他提高聲音,靈力化為數道劍氣,直指床幃之間。
劍氣帶著凜凜寒意,把旖旎驅散,氛圍登時變得劍拔弩張。
溫淮閉了閉眼。
“師尊,你的劍鋒,從來是向著敵人的。”
說罷,他睜開眼,竟平靜地抬起手,握住了其中一道。任憑手指割破,鮮血順著手臂流淌,也一聲不吭。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血珠滴落的聲音分外清楚。一滴一滴落在床褥,洇開的殷紅驚心動魄。
溫淮松手,沒有看自己的手心,轉而將血抹在林長辭的臉頰邊。
他再度勾唇,慢慢俯下身,要叫林長辭看清他的每個表情:“今日,我愿領教師尊的劍鋒。”
林長辭定定地看著他。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沒有人開口打破這份安靜,如同正在角力。
血腥味壓過了安神香的氣味,在飄搖的床幃間格格不入。
最終,劍氣沒有落下,溫淮也僅是緊緊抱住林長辭。
林長辭轉頭,見這人貼著他的肩膀不動,面色有幾分沉郁。
“不是狂悖得很?”林長辭冷道。
溫淮聞言抬眸,思考了什么,替他一點點擦去頰邊的血。
“弟子是不太聽話。”
說完這句話,他頓了頓,半晌才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但是,我亦不愿與師尊成為怨偶。”
溫淮語氣淡淡,把自己手上的血也擦干凈,為林長辭穿好衣裳,隨后并指作劍熄滅了燭光。
“所以,就這樣吧。”
這句話過后,床幃間安靜了半晌,黑暗里交織著呼吸聲,誰都沒有再動,也沒有再說話。
林長辭盡管被折騰一通,怒氣蓬勃,卻抵不住困倦,疲乏很快如如海潮般涌上來。
他睜著紅眸,聽著溫淮均勻的呼吸,極其想拋下修養,一腳把人踢下去。但他每次一轉頭,溫淮便也轉過來盯著他,反復幾次,他心中惱怒,不知不覺闔上了眼。
這一覺睡得莫名的沉,直到天亮許久才醒過來。
身側的位置已空了,錦被好好地蓋在他身上,被角悉心掖過,屋內充斥著安神香燃盡后的淡淡香味。
昨晚的事實在太過荒唐,林長辭黑著臉不去回想,思考著收回不將溫淮逐出師門的前言。
身上的褻衣比往日的大了些,他皺眉系著衣帶,聽到腳步聲從珠簾外傳來。
溫淮外袍松松披著,神情有幾分食髓知味的慵懶,撩起珠簾走到他面前,低聲道:“師尊醒了?”
他熟稔地拿起衣帶幫林長辭系起來,儼然一副纏綿后的親昵模樣。
林長辭把衣擺從他手中扯出,冷厲道:“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溫淮嗤笑一聲,挑眉道:“雖然知道師尊此刻不愿再見我,可師尊最好還是學會適應。成了道侶以后,總歸是要睡一張床的。”
系好衣帶,他又替林長辭穿上外袍,整理好領口與衣袖,輕笑道:“師尊穿我的衣裳倒是合適。”
林長辭剛被那句“道侶”砸暈了一下,又聽到“我的衣裳”的字眼,愕然道:“這件褻衣是你的?”
難怪,他總覺得比往日的褻衣更寬大些,卻從未往這方面想過。
溫淮勾唇湊過來,輕聲道:“自然,師尊的褻衣也在我這里。”
林長辭怔怔看著他,背脊發涼,從未覺得這個弟子有現在這樣陌生過。
先前只覺得溫淮叛逆逾矩,悖逆人常,足夠叫人頭疼,卻從未想過那已是他收斂過的結果。
溫淮肆意妄為起來,一概規矩束縛全都拋卻腦后,隨心所欲,連廉恥人倫也退居于心情之后,對管教更是充耳不聞。
他想,溫淮的性子根本無謂于夢境或是現實。
乖巧聽話的是他,沉默寡言的是他,發瘋偏執的也是他……溫淮早就變成夢里的那樣了。
十年歲月足以改變太多,他早已錯過了恰當的時機,只是到底不愿承認,心存幻想,以為或許存在一點小小的可能,能把溫淮糾正回來。
林長辭突然有些無力,從開始,這段關系就是一個錯誤,他不該盲目縱容,更不該向溫淮允諾那點甜頭,到如今,他縱的這把火究竟是燒到了他自己。
事已至此,他還能做些什么呢?
他并非神仙,難以做到將這樣的溫淮引回正軌。
好一會兒沒聽見林長辭說話,溫淮以為他還在生氣,放緩了聲音,懷柔道:“師尊,昨日你把我氣得那般狠,怎么叫我控制得住?”
林長辭倏忽抬眸,道:“你也知道錯了?”
“知道。”
但不改,溫淮在內心想。
“一想到師尊七夕要與他人度過,我難受得厲害。”他垂眸,似乎昨夜那個狠厲又咬牙切齒要自薦枕席的人不是自己似的:“師尊知曉我的心意,為何要如此傷我?”
他微微低頭,濃密的眼睫擋住眸子,兩邊的鬢發垂在臉側,有幾分乖順。
林長辭見他變臉這般快,不免冷笑:“你自找的。”
“對,我自找的。”
溫淮笑意淡了淡,旋即道:“七夕那日,我要陪師尊一起去見殷宗主。”
第73章 道心
他當真去了,那還了得?
林長辭果斷拒絕道:“不準。”
殷懷昭這樣細心的人,一點點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只怕二人昨日的異常已經引起了他的注意,只是未曾宣之于口。
這段關系從始至終便是一段不倫之情,怎能暴露在他人面前?
“真的不行?”溫淮瞇眼問。
他神色叵測,像是在思考什么。
林長辭何其了解他這幅神色,知道他心里定然在打別的主意,道:“說了不準就是不準,你若敢偷偷跟來,休怪我無情。”
依他的秉性,極有可能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實際綴在后面當小尾巴,伺機做一些出格的事,到那時任是林長辭再想替他圓上,也百口莫辯了。
孰料,溫淮僅是點了點頭,很輕易地答應下來:“好。”
他摩挲著林長辭的唇角,眸光幽深:“既是師尊要求,弟子自當遵從。”
林長辭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擺明了不信,轉身往屋外走去。
今晨果然下過雨,地上濕漉漉的,落紅層疊鋪滿了小徑,連風也帶著濕潤的氣息。
風里還有淡淡的藥香,隨侍弟子早早熬好了藥,也許是聽從溫淮的命令,直到林長辭出門時,依然沒人敢送上門來,見了他才問:“長老可要現在用藥?”
林長辭道:“端來罷。”
隨侍弟子先用手巾把庭中濕漉的石凳與石桌擦拭干凈,在上面墊了一層褥子,恭敬請林長辭坐下,才去端出了藥碗。
今日的藥汁不如往常的苦,林長辭喝了兩口,問:“今日藥性沒有盡數熬出來?”
隨侍弟子連忙解釋道:“回長老,不是的,是溫師兄吩咐弟子加了幾枚祛苦味的丹藥,此丹藥于藥性無礙,長老可放心服用。”
溫淮說的并非空話,他是個習慣少說多做的人,說了要讓林長辭適應,從前便已替代鶴插手他日常生活里的瑣事,今日更是連喝藥這樣的小事都要干預。
無論林長辭去往哪個方向,總會有他的氣息存在。
沒得到回答,隨侍弟子有些忐忑地抬眼看著林長辭。
“下次不必聽。”林長辭道。
他心情不太明朗,正想著如何將人逐出掃花庭時,溫淮從身后走過來。
隨侍弟子十分懂得看顏色,立刻把空碗撤了下去,一步也沒多留。
“你……”
林長辭還沒說完,溫淮已迅速接近了一瞬。
“不錯,味道果然沒有以往苦澀。”
他舌尖抵了抵上顎,顯然對嘗到的味道很滿意。
林長辭怒瞪了他一眼,低喝道:“再敢這般,莫怪我攆你出去。”
隨侍弟子的腳步還沒走遠,溫淮聽到了的,但并不在乎。
繃著這根弦的似乎自始至終只有林長辭,他按了按額角,心想,自己莫非即將飛升,這才被天道遣了一宗情債來渡劫。
數百年前,他還只是個弟子的時候,從師父和某些前輩大能口中聽過情劫一詞。多是苦修成百上千年的修士遇到命定的某個人,或是妖物修成的模樣,就此動了情念,墮入相思苦海。
道心堅定些的,嘗盡情念苦痛后拔劍斬掉意中人,修成無心無情的大道,飛升上界。
道心不夠堅定,性子又優柔的修士,遲遲不得解脫,最后作繭自縛,困在情海之中就此隕落。
林長辭昔年只覺得后者過于心慈手軟,不過一場相思,如何解脫不得?修士邁入修煉一途本就是為長生證道,怎可耽于情愛之事。
可故事里那點欲說還休的滋味,他到如今才徹底明白過來。
溫淮是他的弟子,他不可能動手將他當做情劫斬去,亦難以放縱自己溺入其中,兩下徘徊,憂思百轉。
溫淮俯身,氣定神閑道:“師尊若要攆,昨日便攆了。”
他如今已不會再因林長辭幾句惡聲惡氣的話而亂了方寸,往日那個乖順體貼的弟子恍若他人。
林長辭擰眉,不愿多給他一分眼神。
雨后的風帶了涼意,遠山辛夷花開遍滿山遍野,他瞧了幾眼,顏色還算喜歡,打算前去散散心。
溫淮跟在他后面,二人不約而同地沒有御劍,一前一后下了掃花庭,放慢步子往山麓而去。
走到靈瀑邊的連廊時,林長辭忽然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魔氣。
他警覺地抬頭,臥云山上哪里來的魔氣?
他和溫淮對視一眼,溫淮立刻調轉了步子擋在他前面,循著魔氣的源頭而去。
魔氣隔得不遠,此處是后山,靈瀑流經,少有人行,再往下便到了蘭池。
這是何等深重的魔氣,連靈瀑里的靈氣也壓不住,林長辭心底暗驚,對魔氣的主人有了個猜想。
連廊外樹影深深,擋住了佇立在靈瀑邊的靈壁,二人繞過靈壁,見后面藏著一個纖細的身影。
果然是她。
林長辭繞過溫淮走上前,輕聲道:“婉菁。”
婉菁轉過頭,臉上有未干的淚痕,見到林長辭,激靈了一下,連忙擦了擦眼睛,行禮道:“師祖。”
“你在這里做什么?”
林長辭不露聲色地問。
婉菁道心還在,卻無法控制自身魔氣,這是為何?
婉菁抽了抽鼻子,低聲道:“我來接些靈泉。”
她面色有些紅,氣息滯澀,真氣紊亂,林長辭收回搭脈的手,問:“你師父呢?”
婉菁小聲道:“師父去訪友了。”
南越一行,終是給小姑娘留下了傷痕,她根基本就淺薄,若是動搖道心得不償失,林長辭道:“你且坐下,讓你師叔為你運功。”
婉菁依言盤坐,無需林長辭示意,溫淮已自覺走到她身后坐下,伸手開始梳理靈氣。
半晌,她臉色好了許多,已可以自如使用靈力,本該向林長辭告退,卻有些猶豫。
她看了一眼溫淮,小聲對林長辭道:“我有話想單獨和師祖說,可以么?”
溫淮微微挑眉,和林長辭對視后,很自覺地繞到靈壁另一側。
聽他腳步聲漸遠,婉菁松了口氣,她沉默一會兒,先問了林長辭一個問題:“師祖,娘親曾說,魔修血脈并不一定都是壞的,可是……那些在魔修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的子女也是如此么?”
“我還是凡人的時候,曾聽說有些大官犯了事,被株連九族,流放千里。凡人壽命短暫,所苦者不過生老病死,所求者更莫過于榮華富貴,那么……修士呢?”
她面色有些惶惶,緊緊盯著林長辭,想從信任的長輩這里得到一個答案。
她問的問題不算太出乎意料,凡人出身的弟子多有類似的困惑,他們還未獲得長生,便已經隱隱預感到了修士與凡人間的那道天塹。
林長辭摸了摸她的頭,道:“在修真界,修士亦是尋常之人罷了。”
有人隱居山林,將皮囊視為外物,從不關心他人;有人熱衷爭斗,以殺人奪寶為目的,使不少無辜修士遭殃;還有人雖有天賦,卻只愛游歷四海,廣交志士。
他輕聲說:“有些修士手上沾過的鮮血不比魔修更少,可僅僅因為未承載魔修的血脈,他們便得到了一塊免死金牌。”
婉菁似乎聽懂了他想說的意思,怔怔看著自己的手,道:“我沒殺過人,也會承載父輩的罪孽么?”
“往昔不可追,也不必追。”林長辭道:“你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是不是?”
婉菁咬著嘴唇不說話。
見狀,林長辭心底已有了答案,沒有追問下去。
婉菁眼底逐漸再次漫起水汽,細聲道:“師祖,我不想要這樣的身世。”
她抬頭抓緊林長辭的衣袖,懇求似的道:“前塵如何才能斬斷,請師祖教我。”
她還太小,林長辭嘆了口氣,道:“前塵是劫亦是緣,只要堅持本心,切莫動搖,總有一日飛升上界,便能徹底割舍了。”
“本心……”婉菁怔怔復述了一遍,低頭道:“可我……弟子沒什么崇大的志向,只想好好活著。”
“這如何不算本心?”林長辭放緩了聲音,道:“在修真界,活著也并不算一件很容易的事。”
得到他的肯定,婉菁心中安定不少,擦干眼淚道:“那弟子的本心,便是希望大家一起長生,師祖、娘親、師父、師叔……還有尋仙師兄,千歲萬年地活下去。”
她脫身于凡塵,飛升或修成大道的目標對她來說還太過遙遠,長生不老便是最大的希冀了。
這樣鮮活憧憬的神情已有很久不曾見到了,林長辭目光溫和,道:“既然如此,便要更加努力練功才是。”
“是!”婉菁終于紓解了心事,臉上漸漸有了笑意。
她容貌中的嬌艷初露端倪,比起從前鎮上那名清秀的小姑娘,仿佛脫胎換骨:“師祖,我這便回去練功。”
林長辭頷首,看小姑娘帶著些許蹦跳離開了靈壁,等到人不見了,眉頭才再次皺了起來。
他先前與若華叮囑過,宋臨風不可能輕易放過魔尊之女,要提防她動手腳,如今果然如此,一段身世險些動搖婉菁的道心。
如果今日他沒有察覺此處有異,婉菁道心逐漸被腐蝕,往后臥云山不免多了個破綻。
第74章 赴約
西南,群山之中。
白家依山而建,背倚青山俯臨溪澗,層層疊疊的吊樓與飛檐錯落有致,綿延于相鄰的幾座山里。相較于中原宗門世家的繡樓朱甍,白家顯得更為清麗雅致。
若是有幸得到白家邀約,穿過曲折的吊樓,便能見到藏在群山之間的玉湖。
蓮池秘境就落在湖中心之上,開啟的時候,整面碧玉的湖泊都開滿了大小不一的金色蓮花,淡淡金光飄灑在湖面上,夕光映照,如陳舊古畫,分外古雅。
東面最為高大的一座吊樓上,風吹動檐角一行純銀鑄就的風鈴,泠泠響聲散開,廊下立著一名清雋的白衣公子。
他容色淡淡,仰頭望著搖晃的風鈴,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從他身后走來,道:“西棠,你此番難得在族中停留這么久,為何不去后山看望你的弟弟妹妹?”
白西棠沒有回頭,淡淡道:“我去不去有何區別?”
他身后的人走上前與他并肩,是個中年男子,容貌與白西棠有六分相似,神情溫和。
中年男子勸道:“你既是下一任家主,多多親近,讓他們熟悉你的氣息,說不定就能從中悟出什么,早日點化。”
“若是連這等小事也需要我,族中怕是無人了。”
白西棠微微一哂,往下走去。
中年男子跟在他身后,繼續勸道:“你覺得這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飛升還是結契?若論飛升,你暫且未到那等境界;再談結契,傾慕你的修士何其多,你卻至今未擇定哪位,這叫二叔與你還有何可談?”
白西棠道:“我心中已有心儀之人。”
“你那師兄?”中年男子聞言一愣,道:“回族中這些時日甚少聽你提起,還以為已經淡了。既然心悅,為何還未同他說明?”
他的話不知觸動了什么,白西棠沉了眉目,道:“我的事我自有籌謀,二叔不必多管。”
中年男子卻偏要繼續說下去:“依我看,七夕是個好日子,你還來得及趕回去。早些將人帶回來見見族中長輩,也好趁老祖還在的時候替你們主事。我白家風景秀麗,靈氣充裕,結契后便叫他在此住下,調養好身子,多多雙修替你提升境界……”
白西棠拂袖,斜睨他一眼:“二叔,慎言。”
說著,他下了吊樓,背影冷淡:“我回來僅是為了對付宋臨風,旁的勿要再提。”
沒有人可以在他手上這樣傷害林長辭。
中年男子噤聲片刻,目送他遠去,忽然道:“我方才的話是也為他好,你知道,他的命并不屬于他自己。”
名動天下的碧虛長老死而復生,不知道有多少蠹蟲正暗地里覬覦,就算起初再叫人震驚,大半年過去,這些人也該緩過神來了。
白家在這種時候蹚渾水并不理智。
風里遠遠留下一句話。
“無論如何,我只要他。”
身為白家下一任家主,白西棠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
中年男子不再反駁,只是看著他的背影,淡淡嘆了口氣。
……
離七夕愈來愈近,溫淮白日待在掃花庭的時間也愈發長了。
那晚之后,他就一直與林長辭同床共枕,毫不避嫌,縱有若華等人前來探望也明目張膽,如果不是林長辭謹慎,幾次險險將此事抖落在眾人面前。
林長辭正覺煩心,中途收到了白西棠的來信。
信中提及林容澄已到白家,送入了蓮池秘境調養,鶴本想早些返回臥云山,被他留下暫且看護幾日。族中有事絆著,他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托了殷懷昭約林長辭出去散心,希望林長辭勿要介懷。
七夕當日,殷懷昭如約而至。
幾座車輿停在神機宗宗門外,玄紅二色的車架飾以鎏金裝飾,每座車輿皆套著雪白靈馬,高調豪奢,頗有氣勢,引得神機宗弟子們紛紛側目。
殷懷昭今日衣袍難得換個顏色,金蠶絲織就的天青色外衫,銀線在霜色袍子上繡著火形暗紋。
素雅的顏色減淡了英煞之氣,襯出幾分溫文爾雅的意味來。
“林長老。”
他下了馬車,笑著對林長辭致意。
林長辭也對他微微頷首:“殷宗主。”
殷懷昭上下打量他幾眼,感嘆道:“長老今日風姿當真是仙姿玉容,舉世無雙。”
林長辭聞言稍稍一頓,道:“謬贊了。”
他只穿著平日里常穿的一件白衣,并未特地打扮,連發釵也沒換過,難為殷懷昭能不眨眼地夸出口。
殷懷昭笑意不減,不著痕跡地看向林長辭身后,試探道:“林長老今日一人出游,不帶隨侍弟子么?”
林長辭看了他一眼,道:“不帶。”
他知道殷懷昭在暗示誰。
莫說殷懷昭,他自己也頗意外,溫淮竟沒有出爾反爾,答應了他,今日果真沒有偷偷跟上來。
只是到底心里不高興,昨夜又狠狠折騰了他一番。
他出門赴約時,溫淮正抱著他蓋過的被子補覺,沒有絲毫反應,不知有無聽到動靜。
殷懷昭親自替他撩起車簾,隨后上來,道:“出發罷。”
按理說,一宗之主到另一個宗門拜會,無論如何都該和對方宗主見上一面,以示禮節,也表露對對方的尊重。但殷懷昭從頭到尾都沒有表露出這個意思。
趕馬的弟子心領神會,待二人坐穩便驅馬揚長而去。
馬蹄帶起的塵土揚了匆匆趕來的外門長老一臉,他綠著臉擦了一把,心道自己就不該趕這宗巧。
馬車在林間飛馳,簾外景色時隱時現。
殷懷昭凝視著對面的林長辭,聲音和緩:“林長老那日所說之景,我特地命人布置好了,然山間終究冷寂清幽,不似七夕盛景。我看……不如先去山腳廟會逛逛,待月色升起,我再與你登船賞月,焚香對弈,可否?”
林長辭可有可無地點頭,道:“有勞宗主費心。”
人間的七夕正是熱鬧時節,可于他而言,并無過多期待,或許是數百年的壽命里見過太多次紅鸞煙火,冷透之后,余下的不過是零星的灰燼。
他忽然想起端午放燈那夜,他將溫淮托付給那名清麗的女修,獨自一人走上出城的路,心底也是這般平靜。
或許還有少許寂寥。
這些寂寥里,有多少無關掃花庭里的那個人呢?
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行至少有人煙處,靈馬蹬地而起,帶著馬車飛上了半空,遠遠朝東而去。
……
至山腳廟會,方到午時。
殷懷昭一路上體貼極了,馬車上準備了許多糕點瓜果,連靈茶也配了好幾種,不時說些笑話解悶。
他如此多勞,林長辭自然也不好太過淡漠,便同他聊了一會兒。殷懷昭委實健談,又風趣細心,待馬車落地,他才發現已過了近兩個時辰。
城中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賣同心結的鋪子叫賣尤其婉轉。
殷懷昭與林長辭一人高大俊朗,一人清冷如月,攬客的姑娘一見便笑著將他二人攔下,道:“二位公子,買個同心結么?俗話說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我見兩位生得標志,又十分相配,不如買一個掛在城北廟里,歲歲今朝常相伴。”
殷懷昭聽得一臉興味,拿起一個似乎想問問價錢,林長辭輕咳一聲道:“姑娘誤會了,在下與這位公子只是友人。”
他將姑娘遞過來的同心結掛回架子上,殷懷昭眼底隱隱有些遺憾,目光一轉,忽然落在他手腕上,道:“林長老手上有傷?”
露出的一截素白手腕上,紅痕尤其醒目,不像傷痕,隱隱有些齒痕,繾綣極了。
姑娘看一眼便明白過來,半是害羞半是促狹地笑了一聲,心道這公子看著人高馬大,原來還沒開竅,不知道這“傷”是誰吮出來的呢。
林長辭立刻放下了袖子,心中微沉,道:“多半是小蟲咬的。”
殷懷昭定定地看著他,挑眉道:“哦?原來臥云山上竟有如此膽大的蟲子,敢咬林長老?”
他似笑非笑,像是已察覺了什么,林長辭不愿暴露,斂眸道:“即將入秋,此等蟲子膽大些也是有的。”
“怕只怕這蟲子連天生劍心的劍罡都不懼,秋后照樣活得好好的。”殷懷昭嘆氣道:“長老若不早早除掉,只怕后面要吃苦頭啊。”
賣同心結的姑娘聽不懂他們在打什么啞謎,正好旁邊又走過一名路人,連忙將其攔下,再度賣力介紹道:“這位公子,要買同心結么?古人云,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今日七夕可是贈定情信物的好時機,我們這里還有香包……”
那人聲音低沉,語氣淡淡:“是么?我全要了。”
熟悉的聲音讓林長辭下意識抬眼。
溫淮換了鍛著流云的新發冠,高馬尾垂在身后,絳紅色圓領袍華貴明艷,高大俊美,眉飛入鬢,腰間照例佩了長劍,這樣討喜的顏色被他硬生生穿出幾分凌厲。
他氣定神閑地接過同心結,適時向林長辭這邊看過來。
溫淮對二人微微勾唇,低聲道:“真巧,師尊,殷宗主。”
——意料之中。
林長辭心底涌起這個詞,暗嘆一聲。
他就知道,溫淮的保證向來是不作數的。
第75章 糖畫
溫淮笑得出來,殷懷昭卻有些笑不出來。
他對溫淮可能當小尾巴的情況早有防備,特地先領著林長辭來廟會逛上一遭。
廟會上人山人海,熱鬧非凡,溫淮總不可能在摩肩擦踵里大海撈針。
沒想到他當真跟裝了狗鼻子一樣靈。
“是很巧。”殷懷昭不著痕跡地上前半步,和林長辭并肩以示親昵:“丹霄君一人逛廟會么?”
溫淮瞥了林長辭一眼,唇角揚起,撫了撫同心結,道:“自是與心上人一起。”
殷懷昭明知故問:“哦?就是不知哪家姑娘這般有幸了?”
眼看溫淮要回答,林長辭怕他亂說話,打斷道:“殷宗主,這位姑娘還要做生意,我們還是莫站在此處說話了,四處走走罷。”
他這般說,殷懷昭自無不應,笑意加深:“都聽你的。”
旁邊正好有一座茶樓,見幾人進來,氣度不凡,小二連忙迎上來道:“三位貴客,大堂已沒座了,請問要上樓么?”
殷懷昭步子一頓,糾正道:“是兩位。”
他示意了一下身邊的林長辭,小二十分懂得看眼色,立刻變通道:“二位貴客請,這位公子也請。”
雖然不明白三人分明一起進門,互相還有眼神交流,為何要分為兩撥,但小二還是熱情地把他們都領到了樓上雅座。
雅座臨窗,下方行人如織,晴光映照在女子們的紙傘上,傳上來笑語連連。
林長辭在馬車上嘗過幾種靈茶,相比之下,這座茶樓的茶水味道并不出眾,他淺淺品了一口,垂眸往窗外看去。
青年側顏淡漠溫潤,鳳眸漫不經心地半垂,每一處線條都恰到好處,肌膚白到近乎透明,宛如一幅隨性揮灑的水墨畫。
殷懷昭兀自欣賞了幾息,注意到溫淮選擇了旁邊的一張桌子,坐下來點了壺一模一樣的茶。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匯,紅衣高馬尾的人故意端起茶盞,挑眉道:“殷宗主該不會介意我和師尊喝一樣的茶吧?”
殷懷昭嘴角扯了一下,道:“怎會,丹霄君大可放心飲用。”
溫淮低頭品茶間,似乎突然想起街邊買下的那些同心結,道:“這么多同心結,我一人也用不了,方才見殷宗主像是很喜歡,不如拿一個,送給小師叔?”
他當真遞了一枚過來,殷懷昭推拒道:“我與你師叔只是關系,莫要誤會。”
“是么?真是太巧了。”溫淮微笑道:“我正好聽見師尊說與殷宗主亦是友人關系,殷宗主真是好友遍天下,叫在下欽佩。”
“過獎。”殷懷昭勉強笑了笑。
他發現他和溫淮打過的交道還是太少了,原先以為丹霄君是個嘴上沉默少言,行動雷厲風行的人。
現在看來,僅是此人慣于動手不動口罷了,若真正耍起嘴皮子,并不遜色于他。
林長辭聽見二人斗嘴,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見溫淮撥弄著手中的同心結,赤紅色醒目得很。
溫淮正好朝他看來,笑容溫和了些,道:“師尊喜歡么?”
林長辭怎么好回答這話,道:“太過鋪張。”
殷懷昭又笑起來:“喜歡丹霄君的修士何其多,縱使一人一個,也是不夠分的。對了,丹霄君的心上人何在?正巧你師尊與殷某都在,不如這會兒便帶來,見過了長輩,殷某再為你保媒說親,也好成就一段佳緣。”
他故意以“長輩”二字刺溫淮,溫淮瞇了瞇眼,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丹霄君的心上人竟就在此處?”殷懷昭裝作不知,驚訝道:“這可得叫殷某好好猜猜了。”
他左右打量,聲音戲謔:“是那邊的藍衣姑娘?還是剛上樓的這位黃衣公子?啊呀,一時抉擇不出,看模樣都與丹霄君相配極了……”
他篤定溫淮不敢在這樣的地方大膽暴露心上人的身份,正要相激,對面的林長辭忽然放下了茶盞。
他淡淡道:“既然殷宗主與我這劣徒相談甚歡,便請溫淮繼續陪宗主說話,林某去見位故人,暫且離席片刻。”
殷懷昭心中有些驚訝。
沒想到溫淮還沒被他逼入下風,林長辭就先開了口。
林長辭起身往樓下而去,溫淮本想追上去,被他盯了一眼,道:“莫要亂走,好好陪著殷宗主,我稍后便回。”
聽這口氣,倒不像是心虛,約莫當真有故人要見。
殷懷昭看向窗外,白衣身影很快出現在長街中,穿過人群,停在一個糖畫小鋪前。
正在煮糖水的小販慈眉善目,打扮樸素,看不出什么出眾之處。
同樣望著窗外的溫淮卻皺了皺眉。
有些眼熟,他一定在哪里見過那張臉。
……在哪里呢?
見小販站起身對林長辭笑了笑,指著糖畫說了什么,獨一無二的神態讓溫淮心里一動,猛地想起了此人是誰。
竟是神機宗山腳城里的那名和尚。
端午時,師門一道下山游玩,順道在那名和尚的攤子上抽了圖簽,只是過后便忘了,沒放在心上。
原來此人是個假和尚,燙了戒疤的頭頂如今已蓄了長發,穿了俗衣。
師尊專程去尋他做什么?溫淮心里覺得有些奇怪。
糖畫鋪前。
小販笑著一指:“客人,這些糖畫的價錢都已說清楚了,不知要哪個?”
林長辭沒有挑選糖畫,淡淡道:“你故意引我下來?”
他在樓上看得一清二楚,小販和他目光相接時,明明白白做了個算命的手勢,表示自己還記得這位客人。
林長辭打量著他周身的裝束,道:“你還俗了?”
“非也,身在凡塵,心在極樂。”小販笑著揖了一禮,道:“我引客人來此,是見客人命數似乎有變,想不收錢,替客人再算一卦。”
命數?
林長辭回想了一下,當初他在此人攤上抽到一張紅紙,后來被若華替換成了畫著如意圖案的簽,和尚說自己不會解簽,那又何來命數之說?
小販道:“我此番仍不解簽,只作引導,請客人從此間抽出一支。”
他捧出一個求簽筒,林長辭皺眉,沒有貿然伸手,道:“為何如此執著此事?”
小販嘆口氣,道:“天意如此,時日還未到,客人只管抽簽便是。”
他看起來像個神神叨叨的江湖騙子,林長辭卻探不出他的修為,心下微微一驚。
此人要么沒有絲毫修為,要么修為遠遠高于他。
前者不大可能,后者多在閉關,神識能連通天地,若非感應到大劫將至,不肯輕易出關。
莫非……他神情不覺漸漸嚴肅起來,小販好似什么都沒看到,將求簽筒往前一遞,笑容溫和:“客人,請抽簽。”
他身上只有平和,徹底的平和,除此外感覺不出其他的氣息。
林長辭看了他一眼,從求簽筒里隨意取了一支。
小販再次找出解簽的畫冊,同樣遞過來,請林長辭自行尋找。
林長辭翻了幾頁,圖上畫著一枚燃燒的紅燭,燭身不斷有燭淚滑落,燭光微弱,似乎隨時要熄滅。
倒和他現今的境況吻合,林長辭默默地想。
他并沒有遮掩,小販自然也看見了圖,詫異了一瞬,道:“此命數好生兇險,果然變了不少。”
這時,小鍋中的糖水終于煮好了,他舀了一勺澆在案上,畫了一個純粹的圓。
待干透后,小販以簽為棍,用銅尺鏟起來,遞給林長辭,笑笑道:“經歷這許多,客人心性竟能風雨不改,真是難得。此枚糖畫贈予客人,當做開張。”
林長辭和他對視,見小販眸中含著洞悉般的笑意,一時怔住了。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這個目光。
目光清澈如斯,比許多大能更為圓融如意。
這絕不是屬于凡人的目光,澄靜空清,靜和明|慧,如同早已徹悟,淡然至極,卻并不疏離出塵。
——簡直像廟中神佛活了過來。
“客人?”
小販輕聲說。
恍惚只是一剎那的事,待林長辭回神時,他已接過了這枚糖畫。
小販微微一笑,不再看他,低下頭去做自己的事。
他目光平靜,手上不停忙活著,和真正的小販沒什么兩樣。
剛剛的對話似乎全然不曾存在,二人僅做了一宗普通的買賣罷了。
林長辭拿著糖畫往回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
可人群熙攘,來去的人將那個不起眼的糖畫小鋪擋住了,等重新露出空隙時,那里空空如也。
什么都沒有嗎?
林長辭看了幾息,終究低頭嘗了一口糖畫。
很普通的甜,他許多年都未再嘗過這個滋味,含著凡塵煙火的味道。
游船從茶樓邊的橋下經過,歌女抱著琵琶,在船頭咿咿呀呀地唱著:“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老幾花新……”
剩下的糖畫嚼碎后,除去舌尖那點甜,剛才所見似是大夢一場,尋不著分毫蹤跡。
“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林長辭聽著唱詞,好像忽然就有了興趣,并未急著上樓,移步河邊聽她們繼續唱道:“空門此去幾多地?欲把殘花問……”
“師尊。”
見他久久未回,溫淮徑直從樓上飛了下來,落到他身邊,道:“方才那人是誰?”
第76章 桂香
林長辭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只知道并無惡意。
他低聲道:“不是叫你陪殷宗主說話嗎,怎的自己下來了?”
溫淮涼涼道:“師尊真以為我和他有許多話可說?”
他隨手往林長辭腰間系了個同心結,恰逢此時,殷懷昭也下了樓,踱著步子走過來,似笑非笑道:“原來這結是給林長老的。”
“總歸用不完,我待會兒支個攤子全數送了。”溫淮回敬了一句:“殷宗主若是想要,拿去便是。”
殷懷昭竟微微頷首,好似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真從他手里取了一枚,看向林長辭。
林長辭有種不好的預感,果然,殷懷昭上前一步,把這枚同心結也系在了他的腰帶上,笑道:“殷某借花獻佛了。”
兩個同心結挨挨擠擠地并排系著,有著說不出的別扭。
林長辭眼皮一跳,再次強調道:“殷宗主,林某待宗主是友人……還是不要做這等讓人誤會的事了。”
“誤會么?”殷懷昭咀嚼了一下,按住了他的手,輕聲道:“殷某的心意,林長老可愿聽一聽?”
漫不經心的表情從他臉上褪去,不論旁邊人是何表情,認真地看著林長辭。
被這樣一雙鷹眸盯著,林長辭只覺如芒在背,委婉道:“殷宗主,有些事點到即止,興許留有更多回旋的余地,你覺得呢?”
另一只手探了過來,硬生生掰開二人的手。
溫淮冷笑道:“殷宗主當我不存在?”
殷懷昭也笑:“殷某與林長老的事,丹霄君有何指教?”
“自然是……”
“溫淮。”
林長辭看向他:“既是出游,便莫要爭口舌之利了。”
溫淮擰眉,不高興他向著殷懷昭說話,但見林長辭只取下來殷懷昭所系的同心結,并未取他的,心頭又忽然得意起來。
他瞥向殷懷昭,眸中有著隱秘的挑釁。
“殷宗主。”林長辭又轉向殷懷昭:“不是說散心么?我方才聽聞城南有個園子,桂花開得正好,一起去看看?”
青年攏了攏袖子,薄唇微抿,暗紅色眸子停在殷懷昭臉上,殷懷昭情不自禁放輕了聲音:“好。”
他手臂微微隔開路人,護著林長辭走入人群,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長街的熙攘里。
人群外,紅衣高馬尾的人一步未動,立在原地,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眸色愈發暗了下來。
……
發現某個令人頭疼的人未跟上來,林長辭松了口氣,但隨之而來的,是輕微的不安。
他太了解溫淮了,這個人遇到不順心的事卻不吭聲時,必定在謀劃什么事。
城南的游人比茶樓邊上更多,還沒進園子里,馥郁的桂花香味便飄了滿街。
垂著金色小花的枝頭從女兒墻上沉甸甸地探出來,墻里開花墻外香,地上已然零落了許多,被來去之人碾成落塵,猶有余香。
此處靈氣也濃,聽聞園內種了上百株桂樹,駐守此城的修士亦是愛花之人,不惜花大手筆在地下引了一條細窄的靈脈,以使桂花開得更盛。
許是花香舒緩了心緒,又或許是不用惱于殷懷昭與溫淮的口舌之爭,林長辭氣息平順下來,沉心靜氣,經脈中的靈力流淌也不再帶著隱隱刺痛。
幽桂園里,人群擁擠依舊,殷懷昭亦步亦趨地跟著,不時貼著林長辭后背。
林長辭有些不大自在,不習慣與他人貼這般近,故意走快了些,引著殷懷昭往少人處而去。
穿過一道少有人煙的拱門,角落里的小亭后深藏著一片桂花林。
耳朵總算清凈了,林長辭仰頭看那些金黃色的小花,眉目間映著柔和光華,忽然聽殷懷昭道:“在想丹霄君么?”
林長辭微微一愣,見那雙鷹眸移了過來,平靜道:“若此刻在這里的是丹霄君,林長老會不會高興一些?”
林長辭蹙眉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殷懷昭無聲地笑了笑,道:“殷某只是感覺,林長老的心似乎不在園中。”
“是么?”林長辭淡聲道:“約莫看錯了。”
殷懷昭嘆道:“林長老,你知我素來眼神極好,丹霄君看你究竟是什么眼神,同為男子,我豈會不知?”
桂花枝在風里輕輕一顫,花枝下,青年半晌沒有答話。
殷懷昭勾起他腰帶上的同心結,壓低聲音:“林長老也不是全然無意,對么?”
自己與溫淮一道系的結,林長辭取下他的后,好似忘了此事,將溫淮系的留在了腰間。
他忘了取么?林長辭袖子下的手指收緊,不著痕跡地后退半步,道:“一時疏忽,殷宗主莫要多想。”
是當真忘記了?還是根本沒想過取下來?
他將同心結從殷懷昭手中抽出,解開繩索,穗子落在手心,宛如零落的花瓣。
殷懷昭道:“林長老,回避是無用功。”
男人屈起手指敲了敲胸口:“不能實誠面對自己內心的人,往往會很痛苦。”
林長辭沉默了。
他們并未熟悉到可以交心的地步,但殷懷昭此舉分明在告訴他,這個人什么都看出來了,也不打算掩藏。
片刻后,他才開口道:“我素日聽西棠說,殷宗主極為喜歡某位名家的畫作。我昔日曾見過一幅,果然與其他大家不同,山水僅居小小一隅,留白卻漫無邊際,如云海翻涌,又似山間飛瀑。”
殷懷昭看著他,聽他繼續道:“有人為畫中究竟是云還是瀑爭執不休,名家卻言,是云是瀑,端看心中之向,并無定論,殷宗主以為呢?”
殷懷昭聽出他話里有話,嘆了口氣,讓步道:“此言有理,是殷某著相了。”
他笑笑:“今日本是散心,結果無端端說了這許多,還望林長老海涵。”
林長辭搖頭,表情依舊是淡淡的,少有喜怒。
他在其他人面前總是如此,叫人不能輕易窺探內里,仿佛有一層厚厚的屏障。
殷懷昭有意緩和氣氛,道:“林長老若是累了,不妨在此小坐片刻,前方似有涼茶叫賣,殷某去去便來。”
隨著他的離開,不太自然的無言頃刻消弭,林長辭看他身影消失在另一重門外,緩緩吐出一口氣,獨自在欄邊坐了下來。
其實殷懷昭說得對,他的確在回避。
要是溫淮沒跟來,他不會想這許多,忽略掉周圍氛圍,就當做一個平常的日子。
可那個人的存在叫人無法忽視。
他時時刻刻提醒著林長辭,有人喜歡他,喜歡到一刻也離不開,芯子早就變了樣。
面對殷懷昭心照不宣的暗示,林長辭以為自己會惱怒,慌亂,卻不知為何,心底一陣莫名的如釋重負。
旁人的看法果真有那么重要么?
他或許能在殘年里牢牢封鎖著這個秘密,然死去元知萬事空,溫淮在那之后會說什么,做什么,不是一抔黃土便能掩埋的事。
幾朵桂花落在林長辭的頭發與肩膀上,一只手替他拂去。
他猝然抬眸,見剛剛還在腦子里出現的人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后,不知是何時來的,眸子牢牢盯著他腰間,臉色有些發沉。
“我送師尊的同心結,師尊丟了?”
溫淮彎下了身,聲音聽不出喜怒。
林長辭怕其他游人從門外進來,下意識拉開了距離:“收起來了。”
“為何要收起來?”溫淮眸色深沉:“師尊就這么在乎殷宗主的看法?”
他順勢坐在旁邊,把林長辭鎖入懷中,容不得后退,往腰帶上重新系了一個。
好在他有許多同心結,一個沒了便再補一個,赤紅色是今日特有的標記,哪怕殷懷昭在旁,也叫林長辭沒法忘記他的存在。
“第二次了,師尊。”
溫淮扣著他的腰,眸色冷厲,語氣卻有些受傷。
“你始終向著他,我不明白。”
林長辭和他對視一眼,道:“但凡你克制些,我也不至于如此涇渭分明。”
人人皆知溫淮極得他寵愛,親昵幾分并無不妥,可溫淮得寸進尺,委實過頭了。
溫淮皮笑肉不笑道:“請師尊教我,如何克制靜心?弟子不才,只恨不能讓全天下都知曉我與師尊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林長辭對他和對其他人并不一樣,不管是自欺欺人還是得償所愿,想要炫耀的勁頭是藏不住的。
殷懷昭這一盆涼水澆下后,溫淮覺得自己已足夠克制。
“師尊,我不信你真的對我沒有任何觸動,別人能在你面前如此逾矩么?”他面上揚起一抹冷笑,急迫地逼問林長辭:“除我以外,還有誰能這般吻你,抱你,與你同榻而眠?能在床笫之間做得那事而不受苛責?”
他喉頭一動,一一列舉道:“師兄,師姐,鶴……還是小師叔?”
林長辭攥住他的領口,阻止他越靠越近,怒道:“你在胡說什么?”
溫淮停了一下,低聲道:“還是說,師尊是在氣我昨晚弄了你一手……”
“溫淮!”
林長辭聽不得他說葷話,耳根一紅,當即喝止住。
“你聽好。”林長辭一字一頓道:“我與你之間的事,無論后來如何,是喜是怒,與旁人無關。”
言下之意,他不算旁人。
溫淮不說話了,一眨不眨地看著林長辭,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著近在咫尺的影子。
“今日是七夕。”他輕聲道:“師尊,陪我過一回七夕,好么?”
他第一次下山過七夕,在成雙成對里形單影只,看著心悅的人與其他人作伴,說不難受是假的。
林長辭平時縱著他,這會兒怎么就不能再縱容一回,把那勞什子宗主拋到腦后,無論是賞月還是放燈,身旁的一席之地只屬于他。
他安靜地等著回答,半晌,林長辭閉了閉眼,干澀道:“再讓我想想。”
細數余下壽命,這也許是他們過的唯一一個七夕,沒有前塵,亦不會再有往后。
“林長老。”
殷懷昭的呼喚聲響起,伴隨越來越近的腳步,打破了此方寂靜。
“好。”溫淮低聲道:“只是……師尊的答案若不讓我滿意,我的行為恐怕也不能叫師尊滿意。”
等了十余年,他不介意再等一時半刻。
察覺懷中人的僵硬,他蹭了蹭林長辭的鼻尖,隨后松開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衫。
“說定了,今夜為期。”
第77章 七夕
殷懷昭踏入門內時,紅衣的人早已銷聲匿跡。
他端著竹筒,筒中斟著淺褐色茶水,當真打了涼茶回來。
“嘗嘗么?茶水添了桂花糖,十分馨香,不知是否合林長老的口味。”
既是特地買來,林長辭便接過品了幾口,涼茶約莫浸在井水里冰鎮過,淡淡的桂花香浮動,清甜沁脾,稱贊道:“果然不錯。”
殷懷昭隨意一掃,笑意頓了頓,落到林長辭腰間重新系好的同心結上,又見旁邊灑了些許桂花,笑吟吟道:“園中埋了條靈脈果然不一樣,鳥也滋養得靈,曉得向人獻殷勤。”
林長辭順著他的視線落下來,心中登時了然,道:“鳥兒無心,不必在意。”
他起了身,道:“進來時還有許多人,這會子越走越少,倒是奇怪。”
殷懷昭見他不欲多聊,笑笑道:“人少了才好,到處都清凈幾分,我們不妨邊走邊賞,定不會像方才那般擁擠,失了儀態。”
林長辭微微頷首,算是默認了他的說法,二人一道離開小亭。
走出拱門前,他感覺一道目光在注視自己的背影,目光里滿是深沉。
林長辭腳步頓了頓,終究沒有回頭。
桂花園不小,除了上百株桂花外,還種了些其他花樹,花葉相映,亭臺游廊曲折回環,富有姿態。
兩人一面賞花,一面隨意聊了些事情,天色將晚時,堪堪出了園子。
殷懷昭看出林長辭的心不在焉,知曉因誰之故,刻意避開那個人,笑道:“長老莫不是乏了?”
他的背后,滿城燈火徐徐亮了起來,宛如水滴相遇,一點一點匯成洪流。
燈火輝煌,人煙阜盛,白天的廟會到底不如夜晚熱鬧,一隊城主請來舞獅的班子在路口架好臺子,隨著鼓點舞動起來,還有童子提著游魚模樣的燈走街串巷,引得青年男女紛紛停住了腳步。
一個不防,兩人被歡聲笑語的人群分割開來,殷懷昭想過來拉他,一股靈力陡然將他一護,順便將他反方向帶出了殷懷昭的視野。
眼見青年消失在人頭攢動的對面,這里又有凡人,殷懷昭不敢輕易動用靈力,傳音道:“林長老莫急,殷某已備好了船,在橋頭等你。游船順水直下,經過山頭時,我們再下船,屆時山上已備好瓜果,只管賞月便是。”
他說到最后幾個字時,林長辭順著人流越走越遠,走到了長街盡頭。
他回頭去看,人海里沒有任何一張熟悉的面孔,但那些面孔上的歡喜又是如此的相似,令他也微微放松了心弦,腳步也放慢下來。
也許不需要殷懷昭作陪,他自己散心足矣。
這的想法一閃而過,林長辭往前方看去,此處與對岸隔了一條河,穿過小橋,再從對岸往回走半程,便是殷懷昭所說的橋頭。
今夜的終點是在山上,也就是說,他乘上船就不再有回頭路。
林長辭的腳步驀然踟躇幾分,再一次回首往人海望去。
人海里依然沒出現那張臉,花農們揀著熱鬧的氛圍四處叫賣。
那些花裝在竹籃中,外邊灑了水,花瓣還算新鮮,俠侶們多被花農滿口吉利話打動,樂得買上幾枝。
也有人攔住林長辭,林長辭下意識道:“我獨身在此。”
這位花農卻不是為了向他賣花,而是從竹籃里抽出一枝格外新鮮的白芍藥,笑道:“還請公子收下。”
林長辭驚訝道:“為何予我此物?”
花農笑容有幾分促狹:“有人托奴贈予公子,還望公子毋怪。”
“是何人?”
花農擺了擺手,道:“這奴可不能說。”
她剛走沒幾步,又一位花農上前來,給林長辭遞了一枝粉芍藥,道:“請公子收下,移步橋上。”
林長辭心中一動,腳步調轉,慢慢往橋上走去。
一座游船從橋下經過,棹擊月色層層碎,歌女們唱著婉轉纏綿的調子,嗓音嬌軟甜媚,仿佛落在水上,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應傾謝女珠璣篋,盡寫檀郎錦繡篇……”
“香帳簇成……穿罷拜嬋娟……”
殷懷昭正站在橋的對面,見他上了橋,立刻招呼道:“林長老,這里。”
他看見林長辭手中攜了幾株芍藥,道:“林長老果然風雅,此花品貌綽約,堪為花中之相。”
他見林長辭在橋上頓住腳步,便自己走了上去,笑道:“雖然芍藥又名將離草,可我卻希望人間少些別離,尤其是今夜。”
林長辭輕聲說:“是么?”
他隨著晚風遠望出去,橋的另一邊,短巷后的水路上,玄紅二色的畫舫已經泊到了橋頭,其間燈火隱,用閃著細亮的紗蒙著,分外好看。
里面隱約置了一桌棋,備了暖爐,就等著客人上船,順水流而下,遠離人煙,去到只有兩人的幽密之境,不再歸來此處。
這似乎是一道涇渭分明的界限,他踏出去,下午那番約定中的纏綿未盡之意便斷了。
溫淮會怎么想呢?他在哪里看著他?
林長辭對上了殷懷昭的眼睛。
鷹眸中帶著淡淡的純粹,笑意清淺,愛慕也好,欣賞也罷,全都光明正大,是殷懷昭獨有的磊落。
唯獨沒有那份銘心刻骨的偏執。
“林長老?”
殷懷昭喚他。
不是他腦海里的那雙眼睛。
林長辭握著幾枝芍藥,空茫的神思驟然回籠,低聲道:“抱歉。”
他輕輕道:“請恕在下不能與宗主同去了。”
“為何?”殷懷昭道:“水路雖然濕寒,但我已命弟子在船內設下……”
林長辭搖頭道:“非是此原因。”
他已經明白了真正的心跡。
殷懷昭是個玲瓏人,聞弦歌而知雅意,忽然明白了什么,再次注意到他手里的花。
半晌,聲音里含了幾分帶著嘆息的了然:“原來如此,殷某知曉了。”
“你……不覺得荒誕么?”林長辭忍不住問。
殷懷昭道:“荒誕如何,不荒誕又如何?”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道:“若因他人看法便能逆轉心跡,世間又何來如此多的癡男怨女?”
他什么都懂,也很自信,認為自己不會輸給別人,可終究是慢了一步。
“殷某不是個喜歡自欺欺人的人。”殷懷昭澀聲道:“林長老對丹霄君的種種不同,殷某都看在眼里。”
林長辭遲疑道:“你……”
“林長老。”殷懷昭打斷道:“此時你不會因我的幾句言語而改變想法,因為我在長老心里,并不比丹霄君重要。”
他微微苦笑起來:“如此來看,天下有哪一人比丹霄君更重要么?僅僅因為他們人多,長老便畏懼聲勢,不愿面對內心不成?”
“天下?”
林長辭喃喃道。
這句話仿佛一道驚雷,驀然驚醒了他。
是啊,他前世已經受過他人言語之害,背負污名,今生本該視此如過眼煙云,身外之物,卻依舊免不了在意。
為此等虛無縹緲之物,做出違心之舉,到頭來萬事成空,當真值得么?
林長辭神色怔愣,倒退了半步,芍藥花在風里搖搖晃晃,殷懷昭怕激得他做出什么事,連忙道:“長老請停步。”
林長辭心情著實不平靜,勉強道:“殷宗主不必擔心,林某省得。”
就是這半步,二人之間隔開了距離。
分明只有不遠,卻如天塹。他們知道,誰也無法再跨過這道巨大的溝壑了。
良久,殷懷昭扯了扯唇角,道:“林長老,保重。”
涌動的游人將二人再度沖散,林長辭站在橋上,目送著殷懷昭順著人群一步步走了下去。
走到橋下,殷懷昭沒有轉身,背對著他揮了揮手,是再會的意思。
天青色的身影走過短巷,逐漸看不到了,林長辭收回目光,見橋邊游人成雙入對,笑聲謔語里,有一人格格不入。
他穿著紅袍,眉宇凌厲挺直,形單影只地佇立岸邊。手中持了朵同樣嫣紅的芍藥,靜靜地望著橋上,和林長辭的目光撞在一起。
喧鬧盈天里,連金魚花燈都兩兩作伴,只有溫淮如此孤獨。
他執著地望著上面,不知藏在人群里看了多久,眼睜睜地林長辭與別人作伴,默默等待一個答案。
就算答案有可能讓他失望,他也不退卻半分。
林長辭忽然心軟了。
白衣青年立于橋上,在滿目花燈里對他笑了笑,笑容溫柔,芍藥一映更是粲然生輝。
溫淮心中一動,已察覺了那點格外不同的柔和。
他看到了林長辭走上橋,也看到了殷懷昭同他說話,更看到殷懷昭獨自一人離開。
答案是什么,他想,他已經知道了。
像入門那天一般,林長辭對他招了招手。
風一吹,好似有桂花香飄到了鼻端,是林長辭發間的香氣。
溫淮連從底下跑過來也等不及,腳尖急切一點,直接越過游人飛上了橋,引得眾人紛紛往這邊看來。
紅袍的人才不管其他人的目光,甫一落地,便將林長辭連著花猛地擁入懷中。
“師尊!”
他聲音里習慣性地帶了一份試探,手卻緊緊摟在腰間,生怕林長辭跑了。
林長辭被他撲得往后一踉蹌,下意識扶著石欄桿,低聲道:“克制些,現在是在外面。”
溫淮翹起唇角,知道自己賭對了。
即便經歷過數不清的推拒、忽視與回避,到最后,師尊終是選擇了他。
因為太高興,平日里的從容冷靜此時都消失不見。
“師尊,師尊!”他抱著林長辭連連喊了好幾聲,直到被林長辭推了推,才彎著唇道:“……師尊,我很高興。”
他湊得太近,林長辭本就臉皮薄,周圍有不少人注意著他們二人,縱使下了決心,也有些難為情。
發覺這一點,溫淮環視了一圈,一把將他抱了起來,腳尖踩著欄桿上的石獅子躍出小橋,于半空中御劍起飛。
林長辭被他的舉動驚了一下,道:“你做什么?”
溫淮在他額上親了一口,道:“既然師尊不想讓別人看,我便不讓他們看。”
他很快帶著林長辭落在附近山澗中,此刻夜靜山空,附近瀑布嘩啦作響,掩蓋了七夕的喧囂,人聲笑語都再聽不真切,徹底清凈下來。
林長辭被他放下。
此處黑得要命,除去微弱的月色,連一星半點的燭火也沒有。
溫淮卻好似看得很清楚,炙熱的目光落在林長辭嘴唇上,片刻,緩緩湊了過來。
林長辭察覺到了漸近的氣息,默了默,閉上眼睛,第一次主動迎上去。
溫熱的嘴唇一觸即離,他的眼睫微微顫動,正要離開,又被面前人勾住脖子再度吻下。
月亮升起,涼風散落,天上的鵲橋還未搭好,人間已先圓了七夕。
第78章 春風
直到回山,溫淮依然掩飾不住唇邊的笑意。
他像條尾巴翹上天的狼,驕傲勁完全藏不住,光明正大地牽著林長辭的手,故意繞了好幾段遠路,連蘭池也路過了一圈,對路過的隨侍弟子們格外和顏悅色,溫柔到弟子們差點以為他被奪舍了。
林長辭心嘆他果然還是孩子心性,也慶幸沿路地燈不多,天色又黑,旁人看不見臉上薄紅,任溫淮牽回了掃花庭。
“師尊。”
他眼睛亮亮地看著林長辭。
林長辭太熟悉這樣的眼神了,嘆氣道:“就這么急性?”
他正要褪下外袍,溫淮卻按住他的手,小聲道:“我并非這個意思。”
他湊過來,聲音多了些暖意,“師尊先養好身子,待我學會雙修秘籍,定不會叫師尊再難受。”
事到臨頭,他反而體貼有分寸,叫林長辭一時有些意外。
隨后他挑了挑眉,道:“既然如此,沒學會之前不許鬧我。”
“一點甜頭也不給?”
“不給。”
“師尊好狠的心。”
溫淮無賴地咬了一下他的嘴唇,躺在頸窩嘟囔道:“事到如今,我反而覺不敢相信,師尊當真允了我么?”
林長辭道:“你上橋時不就已經已經知曉了?”
溫淮笑了笑,道:“只是總覺得像在做夢。”
幾枝芍藥隨手插在青瓷花瓶中,從深到淺,層層疊疊。
他直起身子,跪坐在榻上,認真地盯著林長辭的眼睛道:“師尊,我心悅你,前塵往事,兜兜轉轉,如今得償所愿,是天意,亦是我心。”
他找到林長辭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溫熱的掌心相合,實實在在地告訴他,這不是夢境。
“師尊。”溫淮一字一頓,宛如誓約般鄭重:“你可愿做我的道侶?今生來世,皆是唯一。”
他眸中藏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緊張,林長辭摸了摸他的頭,帶著安撫的意味。
青年放輕了聲音,紅眸溫和:“我亦心悅你。”
凌厲的眉眼瞬間軟化,好像浸在了蜜里,溫淮怔怔地看著他,眼眶紅了。
他等這一句,已等了太久太久。
“既然攜手,我自然要給你道侶之名的。”林長辭斂眸道:“擇吉日結契,昭告親友,如此可安心了?”
“安心。”溫淮吻了吻他的手指,道:“只要師尊應了我,我就安心。”
他埋進林長辭的懷里,啞聲說:“師尊……今夜陪我吧。”
……
若華很快發現師弟整日和師尊膩在一處。
沒辦法,溫淮整天笑得如沐春風,走路都翹著尾巴,就差在臉上寫“我不對勁”這幾個字了,她又不是瞎子,怎會看不出來?
她心思敏銳,回想起數日前和鶴師叔的那幾句交流,立刻去找了楊月水。
兩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半日,面對討論出的結果,俱是不敢置信:“不會吧!”
小師弟果真狗膽包天,敢做出這等事?
若華咬牙道:“什么時候開始的?我等竟無一人察覺!”
師尊態度倒是和緩,可師尊重生后本就體質柔弱,到底是被迫,還是說因為師徒情分無法拒絕?
兩人越討論越是義憤填膺,不敢直接去問林長辭,便尋了個空檔,把溫淮從掃花庭逮了下來。
“師姐尋我何事?”溫淮問。
若華和楊月水一個扮紅臉,一個扮黑臉,你一言我一語道:“師妹,大約是個誤會。”
“誤會?我看不像,師姐你別攔著我。小師弟,老實說,你和師尊……”
不等她說完,溫淮便微笑道:“師尊么?是的,師尊已答應我了。”
若華的聲音戛然而止,剩下半句哽在喉嚨里,半晌才憋出來:“答應你?什么答應你?我們還沒問呢。”
溫淮依舊是那個微笑:“沒關系,師姐現在知道了。”
他臉上帶著夢幻般的溫和笑意,渾身上下全是平和,態度從未如此平易近人過。
楊月水欲言又止地低聲問:“小師弟還好么?怎么像被奪舍了一樣?”
若華也擰起眉毛,觀察了一會兒,不確定道:“……說不準。”
二人本是抱著質問的心態而來,如今溫淮這樣,倒叫她們不好再開口,唯恐刺激得小師弟高興過頭,傻得厲害。
“師妹,要不這次算了?”楊月水被對面的人笑得牙酸,只覺得風里似乎有股聞不見的傻氣。
若華點頭,嘆息道:“好罷,還是去醫閣拿瓶藥,治治小師弟的傻病吧。”
溫淮才不管她們說什么,笑得依舊十分歡暢:“師姐慢走,待我與師尊舉辦道侶大典,可別忘了隨禮。”
若華白了一眼,沒把他說的放在心上,趕緊拉著楊月水走了。
……
西南,白家。
七夕過后,自從收到殷懷昭的來信,白西棠一連幾天心情都不算太好。
看出來這點的族人幾乎沒人敢來招惹,包括他的二叔。
白西棠把自己悶在藏書閣內三天,李尋仙傷已大好,早就想回宗,迷路了半天,連找帶問,終于找到了悶在角落里的白西棠,道:“師父,你怎的一個人在此處待了三日?”
白西棠眼下有淡淡青黑,手中展開了一張信紙,轉過頭淡聲道:“有事尋我么?”
李尋仙撓了撓頭,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問,什么時候回宗啊?”
白西棠把信紙疊起來,淡淡一笑,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氣勢忽然消失了,又變回那個溫柔清雋的世家公子,道:“怎么,想回去了嗎?”
“感覺離開宗門很久了呢……”李尋仙目光閃爍,道:“弟子的傷也已好得差不多了,想回宗修煉。”
白西棠促狹笑道:“是想回去見那個小姑娘吧?”
李尋仙登時臉紅了紅,辯駁:“不是,沒有,我是真的想回宗修煉,其他山的師兄師妹此時定然已甩下我好大一截了,我回去早些筑基……婉菁師妹的話,偶爾見一見就好了。”
白西棠輕笑著點頭道:“既然你想回去,我明日便送你回去罷。”
“啊?”李尋仙驚訝道:“容澄師弟還沒醒,師父不必專程送我,我同鶴師叔回去便好了。”
“無妨,也不是專程為送你。”
白西棠望向天際:“我有一些事,正需回宗處理呢。”
熟悉的幽香彌漫在房間內,李尋仙覺得師父今日的態度有些奇怪,又說不上哪里奇怪。
他緊了緊手指,道:“那我先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早早起來。”
“去吧。”
等他離開了藏書閣,白西棠臉色重新歸于淡漠,再度看向手里的信。
“南越嗎……”
他低聲道。
……
答應溫淮后,林長辭的日子過得并沒有什么不同。
溫淮神神秘秘地說要研讀雙修秘籍,不知道看的是什么秘籍,雖然克制不少,但索要甜頭沒停過,每晚借著各種借口折騰,叫林長辭差點以為他學的不是什么正經秘籍。
他水深火熱了幾日,白西棠竟帶著李尋仙低調回山了。
李尋仙來給他請過安后去尋婉菁,少年少女飽受相思之苦,湊在一起立刻高興地說起了話。
小姑娘近日魔氣掩蓋得很好,白西棠看了幾眼,視線轉移到林長辭身上。
他微微笑著,目光卻不露聲色地掃過林長辭腰上的同心結,道:“師兄身體似乎好了許多,可是尋到了什么靈丹妙藥?”
林長辭頷首道:“的確是好了不少,實在奇怪。”
日常喝的藥有些什么作用,他再清楚不過,就算偶爾服一枚金蓮子,也并無什么起死回生的逆天功效。
可那日回山后,他的經脈便開始緩慢地自愈,每日都比前一日感覺更好,有幾日不曾吐血了。
這等作用,他只在千金引上見過。
可千金引僅是短時續命之效,來得又快又短,不像這般綿延之力。
林長辭想過,難道這便是回光返照?
可他沒聽過回光返照會逆轉生死,簡直如同將懸崖邊搖搖欲墜的人拉回安全的境地。
白西棠道:“師兄氣色不錯,我便放心了,你與師侄的事……我已從懷昭的信中聽聞。”
“他怎么說的?”林長辭問。
溫淮借著袖子遮掩,如臨大敵地勾了勾他的小指。
林長辭拍了拍,示意他放心。
“沒什么,只是說了些始末,我這才知曉,原來我的安排到底多余了。”白西棠黯然道。
林長辭寬慰他:“非是如此,若非殷宗主點撥,我也不會做出如此選擇。”
他搖搖頭,勉強笑道:“與師兄相伴百余年,雖未曾想到師兄的選擇竟是這般……可也好,身邊有個知根知底的人,作為師弟,我也放心了。”
他會這么好說話?
溫淮揚眉,轉頭看向林長辭。
白西棠柔聲道:“世人到底狹隘,恐不能相容,師兄不妨與師侄一道先來白家蓮池秘境休養些時日,正好容澄在那處,師兄也可探望。”
那孩子還沒有離開身邊這么久過,林長辭也有些想他,便問:“他現今如何了?”
白西棠道:“容澄已醒過幾次,每次都念叨著師兄,但我看他神識并不算好,便叫鶴多加照顧,再住些時日。若是他見師兄去了,一定會很高興。”
第79章 端倪
最終林長辭還是答應了下來。
一則林長辭有心探望林容澄如今狀態,二則白西棠已邀請過他多次,此番不好回絕。
但到底第一次去白家,恐冒失前往失了禮數,他道:“既如此,待我先遣人往白家送上拜帖隨禮,擇吉日前往拜訪。”
白西棠笑了笑,道:“怎的像下聘?依你我師兄弟的情誼,還如此拘禮,倒是顯得生分,挑吉日啟程便是了。”
他眼底有淡淡的疲憊,似乎容色也黯淡下來,目光逡巡在林長辭臉上,不知在想什么。
很少見他這副模樣,興許是回山沒有休息好,林長辭給他倒了杯溫茶,道:“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一陣子,我定好日子便叫弟子去告訴你。”
白西棠點點頭,接過茶淺淺品了一口,笑道:“那我就恭候師兄佳音了。”
他沒有多待,一面說話一面喝茶,待茶湯見了底便告辭了。李尋仙被帶走時還有些不舍,回頭往婉菁看了好幾眼。
溫淮收拾好杯盞,看向林長辭,低聲道:“果真要去?”
林長辭知道他喜歡亂吃飛醋,見他神色里夾了一點不情愿,便道:“你同我一起去。”
溫淮抿了抿唇,道:“我當然要同師尊一起去,只是……白家世家大族,恐多有繁文縟節,不如山上自在。”
“你覺得山上自在?”林長辭嘆氣道:“你可知你師姐昨日來掃花庭敘話,又是旁敲側擊,又是委婉相告,暗示宗內不少人皆盯著此處,已發現了我二人的不同尋常。”
“不過幾句流言,師尊若是困擾……”溫淮瞇了瞇眼,若有所思道:“不如讓我敲山震虎?”
林長辭道:“我既答應,自不會因此困擾,只是于你聲譽有損,你……”
“我不怕。”溫淮半蹲下來,像個孩子般把臉貼在林長辭膝前,仰頭看著他,慢慢道:“師尊不要我,我才怕。”
林長辭撫著他的臉,將他稍稍拉近了些,道:“安心,不會有那種事情。”
……
幾人于白西棠回山的第三日啟程。
啟程意外地匆忙,并非林長辭本意,但白西棠收到白家急信,說他離開白家不久,林容澄再次蘇醒,竟在鶴與照看他的仆役們眼皮子底下溜出了白家。
白家自然派人去追,順著氣息尋了半晌,發現他半夜進了山。
西南深山自古多瘴氣,易出妖物。林容澄神志不清,恐被迷了心智,鶴和白家人兵分兩路,也追進了深山。
按理說,鶴與林容澄生活多年,應當極其熟悉他的習慣,速度又輕便,能比白家更快找到人。但林容澄好像在茫茫林海里失去影子的幽魄,直到寄信,仍不見蹤影。
看信的時候,林長辭眉頭皺得很緊,看到最后,放下信紙久久不語,似在沉思。
興許多年師徒連心,他心里亦有些不大安定,很快決定將山上事務暫時托付給大徒弟徐鳳簫,自己與溫淮趕赴白家。
他極少親自出來走動,已有數十年時間,如今的人間對他而言有些陌生。
西南群山間早變了模樣,山道被一些翻山越嶺的義士齊心開鑿出來,盡管棧道相錯,坎坷艱險,路上炊煙到底多了不少。
一行人花了三天進入西南地界,事關緊急,林長辭沒有什么賞景的心思。
他聽取白西棠建議走了北面山道,沿長河而下,途徑崇山密林,從白家的反方向往南搜尋。
才短短幾日,路上就徹底入了秋,晝夜風吹,草木打著白霜,冷得令人心驚。
“往年從未這么快入秋。”林長辭擰眉道:“不尋常。”
“是不尋常。”溫淮給他肩膀上披了件外袍,領口縫著兔絨,擋住乍起的秋風:“不如租輛馬車?”
林長辭知他擔心自己身體,揉揉眉心道:“無事,我不冷。”
他近些時日身體比往常不知好了多少,比生活在邊陲深山中時還要康健幾分,經脈裂痕淡到幾乎看不見了,勉強存留些靈力。
這些變化與這會兒的天氣一樣異常,但他沒有時間細究。
冥冥中似有股力量推著他不停向前,哪怕常常回眸往生,欲做過客,依舊無法停下腳步。
溫淮借著袖子遮掩摸摸他的手,確認他沒有逞強后道:“不如我先行趕路,早早尋到人,也好過叫師尊日夜憂心。”
“有鶴在,我并不十分擔心。”林長辭仰頭看著天際:“只是山間不干凈的東西太多,容澄還沒學會閉守心門,易被趁虛而入。”
白西棠及時寬慰道:“白家世代生活在此,常有弟子巡山驅逐冤魂,師兄大可放心。”
說著,他亦看了看天色,道:“時候不早,過了前面那座山便是白家驛館,師兄連日趕路不免疲乏,暫歇一晚如何?”
……
山重山,水繞水,小路蜿蜒曲折,驛館就佇立在小路盡頭的一株千年銀杏樹下。
堪堪入秋,山中野物多了起來,常有人進山打獵。小二好不容易得了一會子清閑,躲在角落偷吃茶點,抬頭猛然見幾人落在驛館外,連嘴也沒來得及抹,飛快竄出來道:“幾位客人,打尖還是住店?”
白西棠從腰間取下一枚玉佩,溫聲道:“讓管事來見我。”
玉佩一晃而過,其他人還沒來得及看清上面雕了什么,小二神色立馬恭敬起來,道:“不知少主人到此,還請稍坐,管事在十幾里外的莊子上住,少不得要去個半日,您看……”
“直去便是,再給我等安排幾間屋子,我今夜要在此留宿。”
幾人進驛館不過半盞茶時間,客棧老板聞聲驚動,連忙把人請進雅室,親自取了后院埋藏的靈酒,低聲責怪小二:“少主人駕臨這樣的大事怎么不來叫我?”
酒在爐上燒得溫熱,酒香四散,外邊的天也完全黑下來,風聲愈發急了。
老板取下酒壺,給幾人一一斟上,林長辭斂眸道:“你們山中……一貫如此么?”
“如何?”老板沒聽清他的話,怔了怔,追問道:“貴客可有指教?”
林長辭看了窗外一眼,淡淡道:“無事。”
他將杯中殘酒飲盡,吐出一口氣:“約莫是幻覺。”
白西棠笑笑道:“師兄大抵是累了,我扶你去歇息。”
溫淮就坐在他對面,聞言橫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不勞師叔,我來便是。”
“我是主人家,怎能讓客人辛苦?”白西棠先他一步起身,主動扶住林長辭的手臂,輕語道:“師兄,走吧。”
林長辭看了溫淮一眼,微微頷首,溫淮原本已打算起來,見此又坐了回去。
“那我便在此等候管事。”
雅室的門關上,白西棠端著燭臺,走在林長辭旁邊。
走廊不如雅室內燒了爐子,終歸濕冷幾分,白西棠輕聲道:”驛館簡陋,師兄莫要見怪。”
林長辭搖頭,將手攏在袖子里默不作聲。
客房就在上面一層樓,相較普通客棧而言,驛館委實算不得簡陋,床被換成了錦緞的,燒了地龍,案前還擺了些新鮮瓜果。
白西棠把燭臺放在桌上,影子投在墻面飄飄忽忽。
他已把人送到客房,也該離開了,可他遲遲未動。
林長辭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忽然聽他問:“師兄,你是自愿同溫淮在一起的么?”
他沒有用“師侄”,而是喊了溫淮的名字,聲音也不似方才溫和。
林長辭上前一步,撥了撥燭火,道:“自是愿意的。”
白西棠轉過身,抓住他的手臂,追問道:“自拜入師父門下學藝之始,百年來你我師兄弟二人皆并肩仗劍。我一直看著你,紅粉成灰,青絲枯骨,無論世事如何變幻,你都不曾動搖,仰頭便能窺見大道的蹤影。”
“師兄,數百年了,你從未動過情,我一度以為……”
林長辭輕輕把手臂抽出來,問:“以為什么?”
看著空蕩蕩的手心,白西棠聲音停下,片刻后,笑意變得苦澀:“沒什么。”
他輕聲說:“師兄,你還記不記得,臨近出師前,我們一道下山,去祖師爺的道觀上香?”
那是很久遠的事了,林長辭依稀記得個影子。他們上了香,回山路上見桃花開得正好,白西棠就拉著他撿了很久的桃花,說要釀一壇桃花酒,約定百年后再啟封。
“我那時心想,百年后師兄要是還未飛升,就……”說到這里,他驀然住了口,抬眸看了林長辭一眼。
眼前人的神色與容貌皆是熟悉的,好像數百年時光彈指而去,他眷戀的人依然如舊。
“可惜,幾百年了……酒還在樹下埋著,師兄卻遠了音容。”
白西棠勉強勾了勾唇,放下手,嘆息似的道:“我先回去了,若管事有何消息,定會告知師兄。”
林長辭覺得他今日有些奇怪,言行舉止皆不如往日從容,正待細究,房門卻關上了,徒留鼻端淡淡花香的氣息。
屋內只剩他一人,到底記掛著林容澄,林長辭調息半晌仍不太安穩,索性點了一支安神香,打算小憩片刻。
此番入夢極快,他才閉上眼不久,人便落到了一片山澗中。
一陣桃花忽然吹過頰邊,林長辭愣了一下,轉身看去,只見無數殷紅桃花飛了過來,愈飛愈急,花瓣從淺至深,最后變為深紅,仿佛顆顆血珠掠過。
在深紅淺碧之中,白衣身影從他身畔走過,很快停下腳步,扯住他的袖子,道:“師兄。”
舊事?
林長辭轉頭,見少年模樣的白西棠笑意清淺,眼睛亮亮地看著他:“這些桃花落了可惜,不如我們帶回去釀酒吧。”
不,不對,林長辭注意到他背著手,身上有濃濃的血腥味。
“你受傷了?”他問。
白西棠頓了一下,若無其事道:“沒有,師兄何出此言?”
明亮柔和的少年倏忽模樣一變,身形拉長,容貌逐漸溫潤清雋。
“師兄,來。”
林長辭心中一跳,仰頭一看,天際全數變紅了,漫天花瓣融入紅光,看不清是花瓣還是天空。
白西棠就站在面前對他笑,重復道:“來。”
他下意識向前走了一步,仿佛烈焰撲面,一陣熱浪襲了過來。
林長辭抬頭,發現自己獨身一人處在烈火之中。
深紅花瓣擦過臉頰,劃出一道道血痕,那不是花瓣,而是無數利刃。
林長辭摸了摸臉,指尖摸到了血。
蠱惑似的聲音還在繼續:“師兄,你怎么不過來?”
“不要管旁人,我們一起跨過這道界限,就能抵達你的大道了……不好么?”
第80章 窺伺
林長辭猝然睜眼。
他額角冷汗涔涔,眸中卻不見絲毫慌亂,信手一揮,劍氣倏忽綻放。
青年手上不知何時捏了個劍訣,劍光閃爍間,黑暗無聲潰散。
——魔氣。
林長辭坐起身,這些來路不明的魔氣繞過驛館簡陋的陣法,趁他小憩溜進了屋子。
和雅室飲酒時他所察覺到的氣息一樣,非常地淡。但也正說明,那個時候,魔氣的主人就已在驛館外窺探了。
“泠泠——泠。”
窗下風鈴響了一下,林長辭推開窗,后背猶有未散的寒意。
天色黑得透紅,烏云翻卷,似乎暴雨即將來臨。
有人匆匆下了馬,披著蓑衣往里走,小二沖出來,殷勤地給他揭下蓑衣,二人說了幾句,那人很快進了屋內。
林長辭關上窗,轉身往門外走去。
樓下傳來杯盞碰撞和交談聲,他駐足樓梯前,靜靜聽了一會兒。
“見過少主人。”
那人似乎有些焦頭爛額,還是全了禮數:“在下驛館管事,不知少主人駕臨,有失遠迎……”
白西棠打斷他的話,道:“你從何處來?衣裳怎么這樣臟污?”
管事道:“小主人有所不知,咱們莊子下的那些佃戶近日十分不平,有刺頭帶頭鬧事,在下正為這事發愁呢。”
白西棠很少管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便問:“鬧些什么?”
“說是……說是近日山中有異動,圈養的靈獸死了許多,靈草園也壞了半邊稼穡,疑心出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管事道:“少主人,在下自是不信他們這些借口的,正與他們扯皮,這不您來了……”
他余光見雅室外面出現了一個身影,聲音不由小了下來。
那是名身形清癯的青衣青年,姿容清冷俊美,神情淡淡,蒼白的膚色乍看恍若魂魄歸來。
管事被嚇了一跳,那名青年卻撩開簾子,徑自走了進來。
“這……”管事看了白西棠一眼,見少主人竟起身給此人讓出上座,自己去了其下的位置。
“怎的醒了?”緊接著,對面素來行事冷厲的丹霄君也開了口,輕言細語地問此人:“可是驛館濕冷,不便休息?”
青衣青年搖頭,隱隱有此間為首之勢,鳳眸掃向他,淡聲問道:“有何異動?”
看來此人來頭不小,管事小心翼翼看了自家少主人一眼,白西棠道:“此乃我師兄碧虛長老,見他與見我無異,有何異動直說便是。”
碧虛長老?那位名動天下的碧虛長老?
管事自然聽過昔年冤案,心下一驚,連忙行禮道:“是,回稟長老,佃戶只說是有不干凈的東西,具體如何,在下還未打聽完畢……”
“等等。”林長辭忽道:“你背后是何物?”
管事聞言往后一看,溫淮已抬手揭了下來。
一條絳紅色發帶,不知什么時候貼在了他肩膀后,很是眼生。
可林長辭一看,卻臉色微變,從溫淮手里拿過,細細打量幾眼,道:“是容澄的發帶。”
入門那日,林容澄系的正是這條發帶。
莫非他早已獨自穿過重山,此刻就在這附近?
林長辭抬頭,追問道:“發帶主人何在?”
“這……在下屬實不知。”管事壓根沒什么防備,哪里知道這發帶如何貼到了他肩上,支吾道:“長老且稍待,在下這便尋那些佃戶問清楚,指定是誰作弄在下。”
他說著就要退下,溫淮卻道:“不必多事了。”
他就著林長辭的手,往發帶上施了個法術,只見發帶散開一瞬,很快在幾人面前飄了起來,往屋外飛去。
林長辭和他對視一眼,溫淮手已搭上了劍柄,追出去道:“我去探路。”
在剛進入這間驛館的時候,他就察覺了到盤桓其中的魔氣,按兵不動半晌,終于等到光明正大出去探查的機會。
發帶徑直飛出了驛館的院落,遙遙向著深山前行,在悶熱的夜風里翻卷如烈焰。
溫淮足尖一點,踏空而行,不遠不近地綴在發帶后面。
他目力極好,能看見越是接近深山的地方,魔氣越是濃重。這些魔氣和其他魔修不同,略微熟悉,淡淡地散發著同源的氣息。
過了短坡便抵深山外圍,狂風乍起,斜斜吹起溫淮的衣擺,近百里密林在風里發出簌簌響聲,宛如風里有人竊竊低語。
溫淮瞇了瞇眼睛,這陣風來的蹊蹺。
他正欲捏訣,身邊落下一個人,立刻回身道:“師尊,我探路便夠了,外面風大,你還是先回去歇息罷。”
林長辭沒有回答他,眉毛輕蹙,并指在風里,指尖凝聚出一絲銀白,溫淮很熟悉,那是魂絲的顏色。
師尊不會無緣無故喚出魂絲,一定是察覺了什么。
念及林長辭至今還未完全恢復的神魂,溫淮捏住那兩根手指,嘴唇動了動。
似乎知曉他在想什么,林長辭微微偏頭,示意自己無事,輕聲道:“此處散落著許多殘魂,不對勁。”
只有義莊、戰場等死人極多的地方才會出現殘魂四處飄散的情況,這里深山老林,又有白家坐鎮,何來如此之多的殘魂?
魔氣隱隱濃了些,狂風一吹,魂絲被牽引成一條長線,尾巴在風里飄動,指向一個方向。
“西邊。”白西棠也追了上來,嗅了嗅,道:“有血的氣味。”
他鼻子比其他人靈些,指尖凝聚靈力一劃,面前的黑暗散開一瞬。
附近的魔氣已無聲無息籠罩到此等境地,非一日之寒,驛館的人怎會毫無察覺?
林長辭轉頭,白西棠和他對視一眼,移開目光,道:“師兄,你神魂舊傷未愈,還是莫要多用了。”
說著,他驀然蹙了蹙眉:“容澄師侄的發帶怎的飛向東邊?”
溫淮微愣,順著他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見絳紅發帶翻卷著飛向東方,和魂絲恰好是相反的方向。
他的劍登時脫手飛出,隔空把發帶卷了幾卷,發帶卻似忽的活了過來,上下飛舞著想要掙脫。
“過來。”
溫淮覆手捏訣,長劍加力,發帶仍在風里紋絲不動地僵持著。
見狀,林長辭手中魂絲飛出數縷,層層纏繞住那道絳紅。
魂絲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一落上去便如化去的春水般融入發帶之中,帶著不容拒絕的氣息。
發帶中空空如也,尋不到半分林容澄的氣息。
有異。
林長辭眼皮微顫,一道黑影猝然從中炸開,朝他撲了下來。
“師尊!”
不必他出手,溫淮已搶步上前,拂袖將附在發帶中的鬼物震開,橫劍緊緊擋在林長辭身前。
鬼物出現的那一瞬,他心中狂跳,似乎再度回到黑水鎮外,林長辭補魂反被鬼物圈禁于陣法之中的瀕死時刻,靈力未經思考便洶涌而出,長劍刺了個對穿。
“嚓!”
鬼物掙扎了幾下,還未落地,化為寸寸飛灰,風一吹沒了半點蹤跡。
溫淮收劍,喉結滾了滾,心頭仍在顫動,轉身去看林長辭。
他極少流露過如此明顯的慌張,哪怕只是幾個動作,林長辭主動抓住他的手,道:“莫急,我無事。”
溫熱的掌心確認了眼前人的存在,溫淮慢慢吐出一口氣,道:“嗯。”
他反手握上來,又道:“我知道。”
白西棠接住落下來的發帶,視線在二人相握的手上停留一下,很快若無其事道:“師兄,要繼續追么?”
管事所言為真,方才種種跡象證明深山的確有什么東西在窺視佃戶,原本毀壞稼穡和靈草園聽起來像魔物或妖獸,但設有陣法的發帶令林長辭改變了想法。
深山里的極有可能是名熟知他的魔修,而且非常期待他進入深山找到自己。
驛館附近的魔氣、夢魘、管事帶來的發帶……這些細節無不表明此人對他們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
驛館中定然有此人的眼線。
“師兄?”
白西棠見他垂眸不語,道:“不如你和師侄回驛館暫歇,我派人搜山。”
林長辭搖頭,道:“深山重重,驛館那么些人如何搜的過來,況且……”
這兩個意味深長的字拖了一拖,后面的字終究被咽了下去,林長辭轉身,道:“要下雨了。”
“容澄師侄好不容易有了線索,我身為師叔,怎么坐視不理?”
白西棠擔憂道:“若是師兄放心不下,可以讓師侄與我通路,也好有個照應。”
“不必了。”林長辭看看天,緩緩道:“此人的目標并非容澄,而是我。”
這句話讓白西棠驚了一下,欲要追問,天上“轟隆”一聲,雷電伴隨濃云翻滾,炸響在耳側。
短短幾息,暴雨便落了下來,伴隨轟鳴響聲砸在地上,把幾人稀里嘩啦澆濕個徹底。
魔氣怕水似的在雨中驟然潰散,絲絲縷縷地散開,順著雨水被澆滅。
林長辭伸手接了幾滴雨水,旋即被傘面遮住。
溫淮替他撐著傘,摸了摸濕透的衣服,道:“回去罷。”
雨水沖破了樊籠般的悶熱,盡情傾瀉在天地間,沒一會兒便把魔氣清洗干凈,再尋不到一絲一毫。
二人撐著傘走了幾步,林長辭停下道:“西棠,不回去么?”
白西棠依舊佇立在雨中,看了看天,喃喃嘆了一口氣,笑道:“……真是天公不作美。”
撐傘的二人遠了身影,他默默看了一會兒,終于邁開步子。
雨越下越大,他握著絳紅發帶,沒有撐傘,就這樣淋著雨走入了瀟瀟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