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墜樓
梧桐院外,定安滿臉焦灼地踱著步,一瞧見蘇御的身影,便疾步迎了上去。
“爺,林瑋一死了。”沒有二話,定安直接說出了重點。
蘇御聞言,足下一頓,問:“長安呢?”
定安:“他在書房等您。”
話音才落,蘇御便跨著大步往書房方向走去。
定安提著燈,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
書房里,長安已等候多時,見蘇御進(jìn)來,忙躬身行禮。
蘇御擺了擺手,出口的聲線低沉,讓人聽不出情緒:“人是怎么死的?”
長安:“是酒后失足墜樓。”
蘇御一怔:“哪座樓?”
“飄香樓。”長安抬目覷了蘇御一眼,見他依舊淡淡的,便繼續(xù)說道,“林瑋一今日下值后沒有回去定遠(yuǎn)侯府,而是約了趙慶到飄香樓小聚,他們在包間里足足呆了一個時辰有余,其間分三次,陸陸續(xù)續(xù)叫了三壇子酒,時至亥中,林瑋一才醉醺醺的從包房里出來,飄香樓的伙計見他喝得爛醉,欲上前攙扶,卻被其呵斥。他是下樓時不慎踩空,從樓梯上摔下去的,腦袋剛好砸到了樓梯拐角處的銅瓶上,當(dāng)場就濺血身亡了。”
“可有尋大夫看過,是怎么說的?”
“就近尋了厚樸堂的大夫看過,說是飲酒過量,導(dǎo)致血氣逆亂上涌,再一撞腦袋,而引發(fā)的顱腦損傷。”
“那趙慶呢?”
“趙慶醉倒在廂房里,被叫醒后得知林瑋一墜樓身亡,當(dāng)場就嚇地中了風(fēng)。”
“被嚇得中風(fēng)了?”一旁的定安聽了,滿臉不可置信,“那這趙慶也太不中用了吧!”
蘇御和長安齊齊轉(zhuǎn)頭看向他。
定安見狀,吞了吞口水,尬笑道:“你們繼續(xù),繼續(xù)。”
蘇御收回目光,挪步至?xí)康穆┐扒埃持郑律碌闹t和池。
水廊回轉(zhuǎn),荷花滿塘,美輪美奐。
身后的長安還在繼續(xù)稟報:“屬下查實過了,林瑋一和趙慶極少單獨聚會,他們上一次單獨約見還是三年前,而這一次是林瑋一約見的趙慶。”
“那間包房可有什么異樣?”
包房?飄香樓是五爺?shù)漠a(chǎn)業(yè),能有什么異樣?長安狐疑,但還是細(xì)細(xì)思索了起來。
蘇御靜靜等著,也不出言催促,定安捧了杯峨眉雪芽給他。
斜月將沉,寂靜里,唯有風(fēng)聲呼嘯而過。
今夜的風(fēng),很是有些大。
定安猛地抬起頭,道:“香爐的位置不對!”
蘇御:“香爐?”
定安點頭:“那香爐被擺在了靠窗的高案上,里頭燃的……是線香。”定安越回憶越感覺不對,“那香爐是正對著窗子的,風(fēng)一吹,香灰便吹得到處都是。”
正常人哪里會在用膳的時候?qū)⑾惆冈O(shè)在窗邊?這不得吃下一嘴灰?
蘇御閉目想了想,再問:“林瑋一當(dāng)時的樣子,可還算清醒?”
“據(jù)那伙計的說辭是神志不清,而且十分激動,碰都不讓碰一下。”
蘇御沉默著,半晌,笑了起來:“我還是小瞧了她們,倒是比我想的還要更加心狠些。林瑋一汲汲營營半生,為了權(quán)勢謀害兄長,背叛家國,卻落得個兔死狗烹的下場,也是罪有應(yīng)得。”
長安:“爺,您是懷疑……”
“不是懷疑,是肯定。”蘇御轉(zhuǎn)向長安,“你再去一趟飄香樓,仔細(xì)看一看林瑋一的靴底。”
長安聞言,當(dāng)即也明白了蘇御的意思:“可需要屬下想法子尋些香灰回來?”
蘇御搖頭:“今夜風(fēng)大,那么一炷香灰只怕已散在屋子的各個角落,你不必浪費時間。”
長安想了想,應(yīng)道:“屬下明白。”
長安走后,蘇御又讓定安喚來了周管家。
周管家詳細(xì)地向蘇御匯報了府里近來發(fā)生的一些事宜。
王府的一應(yīng)事體都是王妃在管,但世子爺作為家主,有些事情難免還是要知情的,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周管家都會親自過來向蘇御匯報。
蘇御認(rèn)真地聽完,才問:“我之前交代你注意的事情可有進(jìn)展?”
提及此事,周管家正色道:“世子爺您料的一點兒不差,顧府及笄宴后不久,就有人來打探世子妃的消息了,屬下按照您的吩咐,將世子妃在王府的實際情況一點點透露了出去。”
蘇御“嗯”了一聲,道:“做的嚴(yán)謹(jǐn)些,莫讓對方發(fā)現(xiàn)我們是有意透露的消息。”
“這個您放心,消息放的很自然,每一步都有跡可尋,他們不會發(fā)覺的。”周管家說的篤定,頓了頓,他笑著再道,“傳消息的那丫頭半推半就地拖了半月,才陸陸續(xù)續(xù)將消息放出去,這期間,她可收了不少好東西。”
蘇御點了點頭,又交代了其他一些細(xì)節(jié),才示意周管家下去休息。
書房再次歸于沉寂,蘇御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定安見狀,輕聲問道:“爺,可要回去梧桐院?”
蘇御沒有回答,而是交代道:“你去一趟長郅胡同,將今日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他。”
定安一聽就懂了:“明白,那屬下這就過去。”
“將綰寧在找他的事情也一并告知他。”蘇御說罷,又沉思了半晌,才擺了擺手。
定安這才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梧桐院里,顧夏也還沒有歇下,她正在和朱嬤嬤說話。
兩人說的是中元祭祀的事情,都是朱嬤嬤在說,顧夏聽得很認(rèn)真。
“……中元太廟祭祖是由禮部主持的,要祭整整一日,從天不亮一直到天黑,需得等慈恩寺的高僧們誦夠四十九遍經(jīng)文方算完事。”
瞧見蘇御進(jìn)來,朱嬤嬤笑著福了福身:“您總算回來了,奴婢這就去將蹄花湯端來,主子可一直記掛著呢。”
顧夏也走上前來,關(guān)切問道:“今晚還出去嗎?”
蘇御搖頭:“方才是在說中元節(jié)的事?”
“嗯。”顧夏笑著點頭,“馬上就要到中元了,不知以往府里都是怎么過的,便問了問朱嬤嬤。”
蘇御聞言,拉過顧夏的手,眸色沉沉地看著她:“只這一次,夏夏,就只這一次,以后每年中元我都帶你一同過去太廟。”
“好。”顧夏知曉他在內(nèi)疚,也不多言。
大應(yīng)風(fēng)氣開明,沒有婦人不準(zhǔn)入祠堂這一規(guī)矩,但也只有正妻才有此殊榮,顧夏眼下還不是。
見他依舊沉著張臉,顧夏有意哄他,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袖子,問:“中元節(jié)夜里是可以放河燈的,妾身想去看看,等您從太廟回來,陪我一起去放燈好不好?”
顧夏說這話的時候,唇畔輕抿,露出一抹淡笑。
蘇御看著她唇角輕淺的笑容,哪里還能不明白她的意圖?他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fā),點頭道好。
作為大應(yīng)的八大年節(jié)之一,中元節(jié)的熱鬧可半點也不比旁的節(jié)日少。
顧夏幼年時,顧云之曾帶著她和裴姨娘一起去護(hù)城河邊游玩過。
放河燈、游夜船、唱祭詞,護(hù)城河邊人流如織,那場景簡直就是場祭祀往生者的生者之樂,很是熱鬧。
因此每到中元這日,朝廷都要派出大量的士兵來維護(hù)治安,免得出現(xiàn)踩踏事件。
不一會兒,朱嬤嬤就領(lǐng)著三個手捧托盤的丫鬟回了來。
除了盛有蹄花湯的暖盅,另外還多了兩個暖盅。
顧夏看向朱嬤嬤,朱嬤嬤示意其中一個丫鬟上前。顧夏拿抹布墊著,將那丫鬟手上捧著的盅蓋揭開,里面是嫩生生的三鮮蒸蛋,上面還灑了切碎的蝦仁和蔥花。
這是蘇御離開后,顧夏特意吩咐廚房備下的。
蒸蛋的份量不多,蘇御幾口就吃完了。接著送上來的是一碗蒸空心菜葉兒,份量也不多,小小一捧菜葉裝在盅碗里,上頭澆著蘸汁,吃起來清爽香嫩。
最后呈上的才是蹄花湯。
蘇御拿著碗笑道:“可算不是小碗了,我方才還以為你是在喂貓兒呢。”
顧夏靜靜坐在旁邊看著他吃,聞言也笑道:“妾身怕您餓了,又擔(dān)心晚上用多了不好克化,才特意讓少盛些的,您可覺著飽了?”
“再加上這碗蹄花湯便夠了。”蘇御認(rèn)真地看著顧夏,說,“你有心了。”
顧夏抿了抿唇,見他一直看著自己,忙提醒道:“您快些用吧,夜深了,咱們好休息了。”
“好。”蘇御很喜歡聽顧夏說咱們這個詞兒。
蹄花軟糯,入口即化,蕓豆的味兒已完全滲透進(jìn)湯汁里,瞧著奶白,喝著鮮美,蘇御吃得很享受。
一碗蹄花湯下肚,蘇御的額頭和鼻尖都冒出了汗。
顧夏拿過汗巾,溫柔地替他擦了汗。
朱嬤嬤并三個丫鬟見狀,均默默地低下頭,輕手輕腳地收拾起碗筷。
殘羹很快就撤了下去。
顧夏服侍著蘇御脫下外裳,他便進(jìn)了凈室洗漱。
顧夏則坐到燈下的書案前寫字。
她寫的很認(rèn)真,以至于蘇御洗漱好出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她這是在寫什么?不似抄經(jīng),也不像是臨帖。
蘇御走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她竟在寫自己今天做過的事情。
“怎么想到寫這個了?”蘇御問。
顧夏被他的聲音嚇得驚了一驚,好在是知曉他在屋里的,并沒有失態(tài)。
顧夏將正在寫的這個字寫完,便擱下了筆,笑說:“妾身練字呢,以往總是抄錄,時間久了也無甚意趣,便想著自己寫點什么,剛好您最近晚歸,都沒有問妾身今日做了什么,我便寫下來了。”
“你寫了幾篇了?”
顧夏想了想:“應(yīng)有十來日篇了。”
蘇御把紙拿過來,從頭看到了尾:“寫的不錯,用詞幽默,雖則都是瑣事,卻很能吸引人讀下去。”
“真的?”得了夸贊,顧夏的眼睛亮亮的。
蘇御微笑著點頭。
顧夏高興地拿起筆繼續(xù)寫,她還差一些才寫完這篇。
顧夏寫得認(rèn)真,蘇御亦看得認(rèn)真,倒不是在看字,而是在看人。
燭光映著顧夏的面容,讓那本就細(xì)膩的肌膚更顯現(xiàn)出明珠一般的溫潤光澤,長睫葳蕤卷翹,眼眸清澈而瀲滟,是他所見過的,最美麗的眼睛。
約莫又寫了有一刻鐘。
顧夏正要放下筆,身后忽然貼上一具溫?zé)岬纳眢w,蘇御握住她的手,低聲道:“行文不錯,但有幾個字的走勢不對,我握著你的手再寫一遍,你仔細(xì)看著。”
兩人貼得極近,蘇御的每一次呼吸,都掃在了顧夏的耳垂上,溫溫?zé)釤岬模繏咭幌拢櫹牡男呐K便漏跳一拍,手里的狼毫差點沒有握住。
好在蘇御及時托住她的手,并帶著她緩緩地在空白的紙上書寫。
少傾,他又帶著她的手放下筆,問:“會了嗎?”
顧夏輕“嗯”一聲,像只鵪鶉似地低著頭,臉頰緋紅,努力讓自己忽略腰臀處的怪異感。
蘇御又往前貼了貼,柔聲問她:“怎么不說話了?”
顧夏:“也……沒什么好說的。”
蘇御低笑了聲,一下就將她抱了起來,往內(nèi)室里走去:“夫人說的極是,你今天累一天了,是該早些歇息了。”
顧夏被他穩(wěn)穩(wěn)地抱著,腦子里不由浮起兩人云雨時的畫面……頓時臉燒得比屋里的燭火還要紅些,她忙抓住他的手臂,急急地說:“您今天也累了,也該早些休息……”
蘇御失笑,都那么多回了,她怎么還這么害羞?
蘇御沒忍住逗她:“你臉紅什么,還這么著急,莫不是不想休息?”說著,蘇御揭開薄被把人放了上去,自己也躺上了床。
兩人依舊是相擁的姿勢。
顧夏知曉他在逗她,心中暗恨,悄悄伸手去擰他的手臂,卻沒擰動……太結(jié)實了。
察覺到她的動作,蘇御朗聲笑了出來。
顧夏沉默了片刻,把頭縮進(jìn)被子里,低聲道:“我困了,要睡了。”
“睡吧。”蘇御親了親她的頭發(fā)。
……那樣燙人的東西一直抵著她,顧夏下意識動了動身子,蘇御立刻摟住她的腰說:“不要亂動,就這樣睡。”
顧夏小聲地說:“現(xiàn)在天還熱,這樣睡不舒服。”
蘇御側(cè)頭在她耳邊說:“還有精力想舒不舒服?”
“我馬上就睡!”顧夏說完,就把頭埋進(jìn)他的懷里,閉上眼睛。
蘇御啞然。
第82章 不孕
日子一日一日往前挪,一眨眼便到了七月十四。
羅山。
已過立秋,秋風(fēng)颯颯,山間的林木被路過的秋風(fēng)吹得簌簌作響。
山里的空氣總是格外的清涼,尤其是對于體弱的蘇徖而言,所幸午后的陽光還算猛烈。
日光透過斑駁的樹影鋪灑在身上,暖洋洋一片,蘇徖靠坐在墊了裘皮的藤椅上,一手拿著本游記,一手抓著根串了肉片的竹枝在小火爐上翻來翻去,微風(fēng)輕輕帶起他的衣袖發(fā)梢,端的是慵懶閑適,浮生偷歡。
這個時節(jié),山中的許多花卉都已經(jīng)謝了,蘇徖坐著的位置身后正好是一棵槐花樹,風(fēng)一吹來,滿樹槐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他素色的衣袍之上,青白相間,郎君俊秀,分外惹眼。
蘇御推開院門,就看到了這樣一幕。
一身素衣的蘇徖,倚花而坐,衣袂隨風(fēng)而起,姿態(tài)從容隨意,頗有幾分魏晉名士的風(fēng)流意味。
蘇徖聞聲轉(zhuǎn)過臉來,見是蘇御,朗聲笑道:“你終于來了,快來幫我烤肉,這是父王知曉你和大哥要來,特意著人備了送來的。”
蘇徖說的隨意,人也沒有站起相迎。
蘇御也不在意,邁步上前,毫不客氣地拿起一旁蘇徖烤好的肉片,將其中的一半都給吃了。
“肉烤得太久,老了。”
蘇御評價的時候,蘇徖的長隨隨風(fēng)端來盥洗的水盆,蘇御仔仔細(xì)細(xì)地凈了手,擦了汗,才開始為蘇徖烤肉。
片肉的廚子刀工很好,每一片肉都片得極薄。
薄薄的肉片串在細(xì)細(xì)的竹枝上,只消炭火稍稍一烤便能熟透。
蘇御很快便烤好一串,撒上廚子早早調(diào)好的調(diào)料,遞給蘇徖。
蘇徖趁熱吃進(jìn)嘴里。
肉質(zhì)鮮美,肥而不膩,一口下去,滿嘴都是鮮香,五臟六腑就像是被暖暖的泉水細(xì)細(xì)熨貼過一般。
“三叔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事情,就是在你十二歲那年將你丟進(jìn)軍營,不然你也練不成這樣好的烤肉手藝。”蘇徖邊吃邊感嘆道。
蘇御瞥他一眼,道:“我在軍營里學(xué)會的烤肉手藝可沒有現(xiàn)下這么精湛。”蘇御如今這烤肉的手藝可以說是專門為了蘇徖的脾胃而練出來的。
蘇徖聞言,笑著給蘇御倒了杯山楂茶。
蘇御拿起喝了一口,里面應(yīng)是加了冰糖和蜂蜜,喝著酸酸甜甜的,很清爽的口感,可惜不是蘇御的口味:“給我倒杯水就好。”
“你可真不會享受。”蘇徖說道,但還是依言給他倒了杯溫水。
“你讓隨云傳來的消息,可查實過了?”蘇御一邊烤肉一邊問出了這次過來的目的,“她終于動了,就在這慈恩寺里?”
蘇徖頷首:“想來不出半日,瑞王世子妃身子有恙,不能生育的傳聞就會傳遍整個上京。”蘇徖說著,看向隨風(fēng),抬手指了指蘇御的額頭。
隨風(fēng)會意,立馬拿了汗巾遞給蘇御。
蘇御接了抹去額頭沁出的汗,真是熱啊。
蘇徖是昨天夜里到的慈恩寺。
中元將至,他又一貫體弱,所以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隨同康王一起到慈恩寺住上一晚,再供奉上一盞長明燈。
不僅是他們父子,許多官宦人家的家主和宗婦也都是如此,百姓亦是。眾人都想趁著慈恩寺舉行盂蘭盆節(jié)祭奠前來拜一拜,以求子孫安康,所以每到這個時候,慈恩寺里的住客會比往常時候多出很多。
蘇徖今日去燈樓點燈的路上,聽到了一則有趣的傳言。
傳聞瑞王世子妃顧盼——不能生育,且這消息還是她的母親李氏親口說的。
蘇徖好奇,便派人打聽了原委。
原是瑞王世子妃因身體原因,近期需好好調(diào)養(yǎng),無法受孕,其母李氏為其身子燒香許愿,希望佛祖能保佑她早日康復(fù),早些受孕生子,怎料明明已拋上許愿樹最頂端的紅布條竟在李氏離開后無端地掉落,而被其他祈福的婦人看了去,流言就此傳開。
紅布條上樹后又掉落……這是連佛祖也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
瑞王世子妃這是注定終生無子啊!
眾說紛紜間,瑞王世子妃也從身子有恙,近期內(nèi)無法受孕,變成了身子有恙,終生無法受孕。甚至還傳出了顧盼已經(jīng)去求子廟求過子,卻始終也沒能得償所愿的傳聞,要知道求子廟可是極靈驗的寺廟,前去求子的婦人回來后,十有八九都能懷上。
一時間唏噓者有,嘲笑者亦有。
“真是個狠心的女人,竟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能下得去手算計。”蘇徖不緊不慢地感嘆了句。
蘇御不置可否,反倒夸贊起李清姿的手段來:“她所選的時間、地點都非常巧妙,如今就是所有人都知曉此事是因她才曝光的,也沒有人會怨她。”
一個母親為了外嫁女兒的身子求神拜佛,卻因天意導(dǎo)致秘密外泄,誰能怪她?
“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想出這樣的破局方法,著實不凡。”蘇御由衷地贊嘆。
“據(jù)我所知,那個顧盼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蘇徖說著,一怔,電光火石間便想明白了一切,“你是故意的,這便是你突然放任阿尋陪著綰寧四處打聽齊星禮行蹤的目的。”
蘇綰寧一直在打聽齊星禮的行蹤,這個蘇徖是知曉的。
綰寧雖然張揚(yáng),卻不是沒有成算的人,她有分寸,找人也找的隱秘。
直到數(shù)日前,趙尋突然也跟著綰寧一同找起人來。有了趙尋的加入,綰寧便無需再顧及男女大防,他們二人開始大張旗鼓地四處查探,就差沒把京城翻個底朝天。
也正是這一變故逼得李清姿不得不想法子盡快定下顧夏的名分。
所以才有了今日這一出。
“阿尋是你慫恿的?”蘇徖問。
蘇御微微一笑:“需要嗎?”
蘇徖想了想,還真不需要,阿尋那個話簍子最是喜歡捉弄綰寧,一旦綰寧有什么動作,哪里能逃過他的眼去。
蘇御淡淡說道:“我只是稍稍透露了些消息,讓阿尋能快些知曉綰寧在做什么。”略停頓了會兒,蘇御開口再道,“依照李清姿的嚴(yán)謹(jǐn)作風(fēng),即便她已經(jīng)放棄了顧盼,也不會這么快就將人給弄出局去,留下后手,是李清姿的一貫作法。若我猜的不錯,她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只怕是在著手什么兩全其美的方法,顧盼畢竟是她的愛女,她是不會讓自己在明面上參與進(jìn)任何對顧盼不利的事情里去的,如此會讓顧盼徹底脫離她的掌控。事到如今竟還想著兩全,既如此,我便推她一推,好讓她無暇顧及,不得不以身入局,提前計劃。”
蘇徖:“那你方才還夸她時間選的巧妙。”
蘇御:“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做出這樣的判斷,她確實不凡。”
蘇徖挑了挑眉:“定遠(yuǎn)侯府因林瑋一之死而閉門謝客,李清姿又被你算計的自顧不暇,遠(yuǎn)在黔州的林允南和白朗豈非甕中之鱉?”微頓了頓,蘇徖悠哉哉又道,“弟妹是以媵妾的身份入的瑞王府,正妻不孕,媵妾上位,名正言順,你將滿朝文武都算計進(jìn)去的姻緣終于要成了,恭喜恭喜啊。”
“還得多謝二哥周全。”蘇御說著,將烤好的幾串肉片,都遞到了蘇徖面前的盤子里。
蘇徖也不客氣,拿起就吃,這些都是他該得的!要不是有他在中間周旋,大哥早看出這小子意圖不軌,因私廢公了。
肉片滋滋冒著油,再配上一小片青瓜和紫蘇葉子,清爽解膩。
蘇徖吃得正香,蘇衡就是這時候推門進(jìn)來的,見狀,不贊同地皺起眉來。
“大哥你終于來了。”蘇徖見他這模樣,忙起身相迎,“我剛還想著你多久才會到呢。”
“你脾胃弱,需得多注意飲食,少吃些烤肉。”說罷,蘇衡看向蘇御,“你不要總慣著他,這里到底是慈恩寺附近。”
蘇御可不想背這鍋,道:“牛肉是二伯準(zhǔn)備的。”
蘇徖也說:“父王說適量食用一些牛肉對我的身子有好處,四郎烤肉的手藝大哥你是知曉的,他烤的,我能吃。”
蘇衡聽說肉是二叔備下的,便不多言了,長輩賜不可辭。
蘇徖將剛剛蘇御吃剩下的半盤烤肉遞給他,道:“這些是我烤的,四郎已經(jīng)用過了,這是特意留給大哥你的。”
蘇衡看了看被遞到自己面前的,再看看蘇徖現(xiàn)在正在吃的。
一個鮮嫩多汁,一個瞧著就干澀無味……
“二郎,食材珍貴,你以后還是別動手了。”蘇衡真心建議。
蘇徖:“……”
話雖如此,可蘇衡還是將蘇徖烤的肉全部都給吃了,又喝了杯解膩的山楂茶。
“林瑋一死了,所有的線索也都斷了,接下來你打算如何。”蘇衡放下杯子,問蘇御道。
昨日,李彥邦終于在三法司會審中松口,供出刑部侍郎林瑋一,并提供了一系列證據(jù),可林瑋一卻已于三日前墜樓身死。
雖然他們兄弟幾人都知曉虞清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可這么多年來,虞清一直都藏在林瑋一的身后,明面上的所有事情都是林瑋一做的,眼下情形,他們依舊動不了虞清。
蘇御:“無妨,我本也沒打算現(xiàn)在動她。”
蘇衡擰眉,他總覺得四郎將事情弄的復(fù)雜化了,明明可以有更簡單的處置方法:“為何?”
蘇徖幸災(zāi)樂禍地看向蘇御。
蘇御抿了抿唇:“時機(jī)未到。”
說著,蘇御往蘇衡面前的盤子里也放了幾根烤肉。
看著蘇御額頭被熱出的汗,蘇衡嘆息了聲。
蘇衡又不是傻子,哪里能看不出蘇御的私心?罷了,只要不影響大局,就隨他去吧。
想了想,蘇衡又問:“撤去江南的那隊人如何了?你也還不準(zhǔn)備拿下?”
蘇御點頭:“那群人是她們最后的底牌,知曉她們所有的計劃和勢力,我想看看她們還有沒有藏得更深的勢力。”
蘇衡心念一動,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在許多雜亂無章的線團(tuán)里摸到了線頭,豁然開朗:“若是有,當(dāng)上京與黔州兩處局勢皆不可控時,他們便會聯(lián)系那股勢力,若是沒有,再一舉將其拿下,左右他們也已處在監(jiān)視之中。”
“不錯。”
“甚妙!”蘇衡大贊,并為自己剛剛對蘇御的懷疑而感到羞愧。
就算四郎真有私心又如何?能在成大事之時,兼顧私心,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一旁的蘇徖聽得目瞪口呆,大哥怎的還自己給四郎找上理由了?
可細(xì)細(xì)再想,蘇徖也覺得蘇御此舉甚妙,釜底抽薪,根本不給對方一絲一毫死灰復(fù)燃的機(jī)會。
雖因私心拖延了計劃進(jìn)程,可同時又兼顧了善后,如此心機(jī)手腕,還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蘇徖突然很慶幸這是自己的四弟。
同一時間,慈恩寺大門口。
李清姿正笑著同一位僧人告辭:“今日勞煩了邈大師了。”
名喚了邈的大師聞言,雙手合十,道:“只盼貧僧能為施主解惑。”
李清姿笑了笑:“佛經(jīng)能使人心情寧靜,大師為信女誦經(jīng)一篇,便足以為信女解惑。”
了邈大師聞言默然,胸間垂落的佛珠被大門投下的陰影映上一層黯淡的光,良久,他嘆息了聲,說道:“佛法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施主聰慧,定解其意。”
說罷,了邈大師定定地望著李清姿,他那雙看透世事的眼始終灼灼,清正而不渾濁。
李清姿悠然一笑:“佛法亦云‘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既佛祖近在眼前,信女豈能半途而廢?’”
了邈大師目光微凝,又是一嘆,行了合十禮便轉(zhuǎn)身離了開去。
李清姿也合手回禮。
山間的日頭并不毒辣,拂面而過的風(fēng)里,微微帶著草木的清香。就在這時,暮鐘敲響,鐘聲蕩滌在幽靜的山林里。
李清姿極目遠(yuǎn)眺。
天際高曠,遠(yuǎn)處的皇城顯得很低,低得仿佛臣服在她腳下一般。
李清姿極喜登高遠(yuǎn)眺,萬里江山,千萬臣民,都匍匐在她的腳下,如螻蟻一樣卑微。
李清姿閉了閉眼,緩緩壓下心中涌起的澎湃:“回府。”
今日此番,她與盼兒怕是不能善了,但她不悔。
權(quán)力就似一杯毒酒,明知有毒,仍愈飲愈醉,至死方休。
第83章 夜游
中元祭祀。
欽天監(jiān)算出的吉時在卯時六刻。
因為昨夜沒有同其他人一起留宿在宮中,蘇御寅時就得起身進(jìn)宮。
他起的時候,顧夏還沒有醒。
蘇御舍不得吵醒顧夏,便轉(zhuǎn)身去了外間洗漱,還特意囑咐送水的丫鬟們小心些,別發(fā)出聲音。
待蘇御收拾妥當(dāng),顧夏猶自酣睡。
蘇御重新回到內(nèi)室,掀開帳子認(rèn)真地看了顧夏好一會兒,才放下帳子離開。
這依依不舍的模樣,即便落在早習(xí)慣了他們親密的喜兒眼里,也是匪夷所思的。
世子今日似乎特別眷戀主子。
顧夏起的時候,天才微微有些亮,可床上卻只有她一個人了,身側(cè)的位置也沒有了余溫。
顧夏呆愣片刻,才坐起身,喚來喜兒:“什么時辰了,世子爺呢?”
“已經(jīng)卯正了,世子爺早早就進(jìn)宮去了。”喜兒邊說,邊給顧夏遞了一杯溫水。
這是顧夏每日晨起時的習(xí)慣。
顧夏接過水杯,慢慢將水喝完。
一杯溫水下肚,顧夏這才清醒了些,她轉(zhuǎn)頭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問:“世子爺是什么時候走的?”
喜兒:“世子爺寅時就起了,天不亮就去了皇宮,那會兒應(yīng)該還不到卯時。”
顧夏抿了抿唇,瞧著有些不高興的樣子:“我昨晚不是吩咐過你了,怎么不叫我起來?”
喜兒拿著空杯,巴巴地瞅著顧夏:“奴婢想的,可爺他不讓我進(jìn)來里間,奴婢被他看了一眼,就不敢了……”
顧夏揉了揉眉心,也是怪她自己,明明昨晚還記得今日要早些起來伺候世子的,怎么就睡忘記了呢?
“罷了,不怪你。”顧夏擺了擺手,從床上站起身來,“伺候洗漱吧。”
“誒。”喜兒應(yīng)聲退了下去,很快又端了洗漱的溫水回來,就只是清凌凌的一盆水,里頭沒有香露,也沒有花瓣。
夏季容易出汗,不適多用香露。
洗漱完畢,喜兒又在顧夏的示意下,服侍她穿了件豆青色的褙子,烏發(fā)也只簡單地梳了個圓髻,簪了一只簡潔大方的赤金簪子和玉珠墜兒。
待一切收拾停當(dāng),已是辰時三刻,朱嬤嬤送了早膳進(jìn)來。
今日的早膳比較清淡,只一盤清炒的豌豆苗,一碟子咸菜和一碗小米粥。
顧夏用膳的時候,下意識便問道:“世子爺出門前可用過早膳了?”
自然是沒有的。
但朱嬤嬤是個很懂說話藝術(shù)的人,所以她沒有直接告知顧夏實情,而是說:“宮里的貴妃娘娘是備了早膳的,世子也許久沒有進(jìn)宮陪娘娘一塊兒用膳了,今日有此機(jī)會自然得去陪著。”
顧夏聞言點了點頭,表示應(yīng)該的。
“世子今兒離開前特意吩咐奴婢,說主子您若是想早些出去走走,便讓喜兒給您安排,但是要等到午膳過后。”朱嬤嬤仔細(xì)打量著顧夏,不錯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護(hù)城河邊的集會要等晌午后才會開始,等世子從宮里出來會直接去那邊尋您。”
顧夏聽了一怔,他這是什么意思?是擔(dān)心自己一個人在家胡思亂想嗎?
回想他說起不能帶自己去太廟時的歉疚神情……
多半就是這個原因了。顧夏只覺得好笑,都說了不怪他了,怎么還這般啊,自己是那么不講道理的人嗎?
朱嬤嬤見她沉默不語,便又道:“世子爺還說了,您若是不想早些去也無妨,總歸他也是要陪您一塊兒去的。”
顧夏“嗯”了一聲,道了句“我等他一起”便低頭繼續(xù)用膳了。
用過了早膳,顧夏便去了書房。
在已經(jīng)過去的這一個月里,每日的上午,顧夏都會跟著王嬤嬤學(xué)習(xí)如何管理中饋,如今顧夏手里所接觸的已不單單只有梧桐院的賬了,王府的其中一部分賬冊都被王妃做主送了過來。
這是一個重任,所以即便今兒王嬤嬤不在,她也得好好看看賬本才行。
顧夏是管過賬的,從她十二歲起,裴姨娘就將三希書肆的賬本交給了她,可小小一個書肆的賬與眼下正看著的賬本……完全不同!
顧夏看著賬冊上面昨日新添上的數(shù)字,一時感慨非常。
俗話說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還真是如此啊。以前每回過節(jié),顧夏都會為領(lǐng)著例賞而高興,如今看著這賬本,就只覺得這節(jié)可真不好過。才一個中元而已,一樣樣例賞發(fā)下去,賬本上就多了這么個驚人的數(shù)字,也虧得王府的底子厚,又有莊子鋪子等的收入,否則還真養(yǎng)不起這么多人。
顧夏認(rèn)真地翻著賬本,遠(yuǎn)處倏地傳來三道悠揚(yáng)的撞鐘聲。
她放下賬本,透過窗子,往鐘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張嬤嬤見狀解釋道:“這是從太廟那邊傳來的鐘聲,三聲鐘畢,陛下方能攜皇親入廟祭拜。”
顧夏點了點頭,隨即收回視線,繼續(xù)看起手中的賬目。
王府的賬目多而雜,每個管事又都有自己的記賬傾向,顧夏正琢磨著能不能弄個統(tǒng)一的記賬方式,又兼顧所有管事的記事重點。
朱嬤嬤認(rèn)真地觀察了顧夏一會兒,確認(rèn)她并沒有因為太廟的鐘聲而壞了興致,才徹底放下心來。
要說眼前這姑娘還真是她見過性子最好的姑娘,世子爺這樣寵她,也沒見她恃寵生驕,實屬難得。
等蘇御晚間從太廟回來,顧夏就跟他說了賬本的事情。
“每個賬本的記賬方式都不一樣,這大大增加了對賬的難度。”顧夏一邊服侍蘇御換下身上的祭服,一邊說道,“妾身想著不如制定一個統(tǒng)一的記賬模板,要簡潔些的,只需記上采買東西的名字、數(shù)量、價格,還有總共花費幾何便可,這樣記賬的人能省事些,看賬的人也能方便些。”
說罷,顧夏抬起頭問蘇御:“您覺得如何?”
蘇御頷首:“這想法極好,可要我?guī)湍?#8204;一起?”
得了首肯,顧夏非常高興,聞言搖了搖頭:“妾身先自己琢磨琢磨,等有了成果再拿給您過目。”
“成。”蘇御也不勉強(qiáng)。
顧夏給蘇御取來一件寶藍(lán)色的常服換上。
蘇御的身量很高,顧夏站在他身前,要微微踮起腳尖,才能給他整理后領(lǐng)口的地方。
顧夏整理期間,蘇御非常自然地抬手扶住她的腰。
待蘇御穿戴整齊,顧夏往后退了一步,歪著頭,認(rèn)真地打量蘇御,眸中難掩驚艷。
蘇御平素慣著深色或素色的衣裳,似寶藍(lán)這樣艷麗的色彩,顧夏還從未見他穿過。
但不得不說,這樣濃麗的顏色襯極了他。
旁人穿上這樣顏色的衣衫或許會顯得庸俗,但蘇御不會。
他雖生得俊美,然其眉眼深邃而鋒利,身量高大,再配上這衣裳,不僅不顯庸俗,反而很好地中和了身上那股子與生俱來的冷雋貴氣,令他無端得多了點煙火氣兒。
顧夏一時移不開眼。
蘇御見她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也不出言喚她,就這么靜靜站著,由著她看。
他喜歡她這般,眼里只有他的模樣。
待顧夏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盯著人看呆了……
顧夏微微紅了臉,別開頭,說:“爺,您出去等吧,妾身換身衣裳便來。”
顧夏說著便要揚(yáng)聲喚喜兒進(jìn)屋,可她話未出口,人便被蘇御一把拉了過去。
“何須喚他人來?我亦可替你更衣。”蘇御半攬著顧夏,說話間,手已滑至其腰間。
顧夏忙按住他解她腰帶的手:“您別……咱們還要出門呢!”
“咱們自然是要出門的。”蘇御失笑,“我真得只是想幫你換衣裳,你想什么了?”
……顧夏沉默了片刻,抬手推了推他:“你出去,我不要你幫。”
“夏夏這是怕我做不來嗎?”蘇御順勢抓住她的手,親了親她淡粉色的指尖,語調(diào)含笑,“哪次完事后不是我給你穿的衣裳?不要擔(dān)心。”
“我才沒有……”顧夏想說自己才沒有擔(dān)心,話一出口,又覺得多余,便收了聲,轉(zhuǎn)而道,“您是家主,怎么能在過節(jié)的時候做服侍人的事兒?”
這本是顧夏情急下隨便找的理由,可仔細(xì)一想,確實是這么回事,忙又道:“您剛才從太廟祭祖回來,我可不想父王夜里到夢中來尋我說教。”
蘇御聞言便笑了,不以為然道:“我自小便看著父王服侍母妃,端茶倒水,揉肩捶腿,樣樣不缺,子承父教,父王豈會怪罪。”
真的?顧夏懷疑地看著他。
然就這么一恍神的功夫,腰間的束帶便被他挑了開。
顧夏不及攔阻,便隨他去了。
這一身衣裳足足換了半個時辰有余,等走出房門的時候,顧夏的嘴唇都是麻的。
反倒是蘇御,一副饜足的模樣。
七月半的滿月皎潔。
顧夏戴著帷帽與蘇御并肩走在護(hù)城河邊的街道上。
街上很熱鬧,護(hù)城河上更是壯觀。
一艘艘掛著白幡的畫舫,伴著數(shù)量不少的小木船以及一眼望不到頭的璀璨河燈,浩浩蕩蕩地飄蕩在護(hù)城河里。
場面極為壯觀。
顧夏少有機(jī)會來這樣人山人海的地方,她覺得有趣極了,兩只眼睛不住地到處亂看。
“咱們先去放燈吧。”蘇御捏了捏顧夏的手,試圖將她黏在雜耍上的目光給吸引回來。
“好。”顧夏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沖蘇御甜甜一笑。
輕飄飄的薄紗,若隱若現(xiàn)地透出她的笑靨。自兩人上街后,顧夏彎起的唇角就沒有下去過,彎彎的眉眼仿佛淌了蜜一般。
蘇御垂眸看著她,不著痕跡地為她擋去來自兩側(cè)行人的沖撞。
尋了個人少的位置,顧夏將定安買來的荷花燈和白紙船一個一個放入水里,河燈順著水流緩緩而下,分明并不刺目耀眼的光芒,卻在匯入燈流之后,變得奪目了起來。
放完了河燈,兩人又沿著河岸繼續(xù)往前走,河邊的樹上掛著各式各樣的花燈,好些百姓順勢圍著燈樹猜起了燈謎。
眼看著觀燈的人越來越多,蘇御拉著顧夏進(jìn)了河邊的一座茶樓。
茶樓分上下兩層,一樓的大廳很高,里頭人頭濟(jì)濟(jì),靠東墻的臺子上有位四五十歲的說書人正在說書。他講得是一段老書,內(nèi)容雖老,但老者講的十分精彩,還會隨著出場人物的不同變幻不同的聲音,或老或少,或男或女,說的很是引人入勝。
顧夏被蘇御領(lǐng)著上了二樓。
二樓是隔開的一間間雅間,雅間外邊掛的各種相同的牌子,牌子上寫著包廂的名字,有天字號、地字號、人字號等,蘇御熟門熟路地領(lǐng)著顧夏進(jìn)了一間天字號雅間。
雅間內(nèi)布置雅致,推開臨街的窗戶,便是燈火闌珊的景致。
肩膀上搭著白毛巾的伙計笑呵呵地走進(jìn)來,放下四小碟果品,笑問道:“貴客喝些什么茶?”
“來一壺碧螺春,再來一盞桂花圓子釀,其余茶點你看著上些。”
“好咧。”伙計笑著退了出去。
蘇御抬手為顧夏解下帷帽,說:“這兒的桂花圓子釀不錯,甜絲絲的,你待會兒嘗嘗。”
顧夏好奇地看著蘇御:“您常來這嗎?”
“嗯。”蘇御牽著顧夏來到窗邊,推開窗扇,“這兒視角不錯。”
顧夏順勢看去,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片連著一片的溫暖燈色。
“真漂亮啊。”顧夏的眼底映著燈光,笑容滿溢。
蘇御看著她的側(cè)臉,不覺也笑了起來。
她看燈,他看她,一時兩人都舍不得移開目光,直到伙計的敲門聲傳來。
片刻的功夫,桌上就琳瑯滿目地擺了一桌子茶點,干果蜜餞糕餅等樣樣俱全。
顧夏咬了一口綠豆餅,美味極了。
蘇御見她吃的滿意,又給介紹了其他幾樣點心。
顧夏一一嘗過,不住地點頭,每樣點心都很可口,但最好吃的還是綠豆餅,餅皮層層酥脆,綠豆餡細(xì)膩綿軟,一口下去滿嘴清甜。
顧夏喂了一口給蘇御:“這綠豆餅吃著綿軟清香,沒那么甜膩,您嘗嘗看?”
蘇御就著她的手嘗了:“清甜綿軟,確實不錯。”
“那您再吃幾塊。”顧夏又喂了他一塊。
蘇御笑著吃了,末了也拿起紅豆糕喂她。
兩人便不說話了,你喂我,我喂你,鬧得不亦樂乎。
定安和喜兒一起候在雅間外。
許是今日實在太忙,伙計上完糕點后,沒有將廂房的房門合嚴(yán)實。
定安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上前關(guān)門時,透過門縫窺到了里頭蘇御和顧夏相互喂食的身影,不由目瞪口呆。
他轉(zhuǎn)過頭,小聲問喜兒道:“爺和夫人平日里也這樣?”
“怎樣?”喜兒正津津有味地聽著書,聞言,隨口一問。
定安擠眉弄眼:“互相喂著吃。”
喜兒一怔,忙回頭去看,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關(guān)緊,才松了口氣,隨即沒好氣道:“這還算好的了。”
什么?這還算好了?那平時得有多膩歪?定安震驚。
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的世子爺!
第84章 費解
早秋的天一片湛藍(lán),清風(fēng)習(xí)習(xí),拂動著涼亭四周懸掛著的白色薄紗。
顧盼輕輕搖著團(tuán)扇,看著白紗外邊司珍局的芳姑姑領(lǐng)著一眾繡娘們,捧著最新趕制的衣裳浩浩蕩蕩地去往梧桐院。
張嬤嬤見狀,目含擔(dān)憂地看向顧盼,心中連連呼著晦氣,也是怪她自己,好好的非勸著世子妃出來走走,偏巧就遇上了這樣一幕。
“世子妃……”張嬤嬤欲言又止。
顧盼冷眼看著那群繡娘消失在拐角,倏地站起身:“越來越曬了,回吧。”
說罷,也不等張嬤嬤回應(yīng),撩開紗簾便走了出去。
見她沒朝自己撒氣,張嬤嬤頓時松了口氣。
其實這會兒時間還早,陽光尚能被層層疊起的亭臺高樓遮去光華。
回到容華院,顧盼徑直去了臥房,將屋內(nèi)所有的丫鬟都打發(fā)了出去,自己孤身一人坐在梳妝鏡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出了好一會兒的神。
她看見了,剛剛繡娘們手里捧著的是一身粉色料子的衣裳。
很鮮嫩的顏色,那是顧盼從不被允許觸碰的顏色,母親從小就告訴她,粉色輕浮,她是嫡女,粉不配她。
可世子爺大抵是喜歡這樣鮮嫩顏色的,就如同他喜歡嬌嫩的顧夏一樣。
“嬤嬤,我要凈面。”顧盼突然張口對張嬤嬤道。
張嬤嬤一怔,卻也沒有多問,應(yīng)了一聲,便親自去打了水來。
顧盼仔仔細(xì)細(xì)地凈了面,然后再重新勻粉描眉。
她對著鏡子慢慢地涂抹胭脂,描畫眉毛。
張嬤嬤在一旁看的心里奇怪,這會兒不早不晚的,世子妃是哪里來的興頭?但她什么也不敢多問,世子妃近來脾氣不好,就是她這個奶嬤嬤也遭了好幾回訓(xùn)斥。
顧盼選的胭脂不是她常用的那種顏色,用的眉黛也不是她平時慣用的那一枝。
她平時喜歡把眉毛描的濃一些,長一些,這樣顯得人更精神,看上去也更有威嚴(yán),這是當(dāng)家主母的做派。
顧盼曾一度為自己有這種做派而自豪,但今日,她想試一試另一種裝扮。
抹好了粉,描好了眉,顧盼又選了薔薇花汁做的口脂來涂抹嘴唇,而后靜靜地望著銅鏡中的自己。
她覺得鏡里映出來的人很陌生,許是看慣了自己平常濃妝明艷的模樣,顧盼覺得眼下鏡子里的那個人她根本就不認(rèn)得。
這種出奇的陌生讓她沒由來的心里發(fā)慌,顧盼一把推倒了鏡子,也不顧盆里的水是否用過,直接就著這水洗去臉上的胭脂。
張嬤嬤默默看著,大氣不敢一出。
好在顧盼很快又冷靜了下來,她是不會認(rèn)命的!
沒有人能逼迫她認(rèn)命,便是母親也不行!
顧盼面色發(fā)狠,神情猙獰,直看得張嬤嬤心頭一跳。
“世子妃……”
“春桃還沒有回來嗎?”沒等張嬤嬤把話說完,顧盼就出聲打斷了她。
張嬤嬤搖頭,忙又道:“應(yīng)該快了,春桃出去也有一個多時辰了。”
“等她回來,立馬讓她過來見我。”顧盼冷聲道。
張嬤嬤低聲應(yīng)是:“您放心,春桃是個有眼力見的,定能辦好您吩咐的事。”
顧盼點頭,眼角余光瞟到盆子里的水,皺眉:“重新去打盆水來……不,讓小廚房送水,我要沐浴。”
張嬤嬤連連道:“奴婢馬上就去安排。”
不同于容華院里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梧桐院的氣氛就悠閑多了。
主子剛剛受了賞,丫鬟婆子們也跟著高興,就連灑掃的小丫鬟都覺得倍有體面。
剛剛她可是聽司珍局的繡娘們說了,那衣裳是世子爺特意賞了料子,讓司珍局給主子做的。
世子爺可是做大事的人,一天不知有多少大事要忙,都這樣了,居然還能想著給主子裁衣打扮,足見主子在世子爺心中的地位。
她們必須得好好伺候才行。
顧夏今日做的事與往常沒什么不同,就是中午沒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飯就飽了。
午后的天氣依舊很熱,顧夏歇了午覺起來,出了一身的汗,溫水沐浴之后才覺得清爽了些。
大熱的天,她也懶得動了,干脆就靠在羅漢床上看起了賬本。
賬本是書肆今晨送過來的,顧夏一頁一頁地翻著,翻到其中一頁時,一張信紙突然掉了出來。
顧夏將信展開,上邊果然是娘親的字跡。
喜兒端了盤切好的冰鎮(zhèn)西瓜上來。
顧夏只吃了兩片就沒再動了,算算日子,她的小日子也快到了,不宜多食寒涼之物。
顧夏仔細(xì)地看著信上的內(nèi)容。
信應(yīng)是匆忙間寫的,折起的時候,上面的墨水還沒有干透,眼下展開,一些地方的墨跡都暈染開了,幸好還能看清上面的字。
顧夏本是靠在大迎枕上的,看著信上的內(nèi)容立刻就坐了起來。
信中寫了顧府在中元祭祖時發(fā)生的事情。
顧氏祖宗的牌位在顧云之念完祭文后,突地翻倒,帶落一片靈牌。
靈牌落地,雖未斷裂,可祭祖之時出了這樣的變故,是大大的兇兆。
顧老太太當(dāng)場就氣暈了過去,昏迷之中,噩夢連連,醒來后便一個勁嚷嚷著是顧盼欺君罔上,以殘缺之身嫁入皇家,冒犯了天威,才導(dǎo)致地下的祖宗也跟著被龍氣影響,不得安寧。
祖宗不寧,子孫后代何以安康?
也顧不得其他,顧老太太當(dāng)即便要求顧云之就此事給出一個交代。
顧老太太昏迷期間,顧云之審問過負(fù)責(zé)祠堂灑掃的小廝,也查實了是其中一個小廝灑掃時沒有將牌位放好才會出這樣的事故。
小廝認(rèn)罪,當(dāng)日負(fù)責(zé)監(jiān)督的顧三爺也承認(rèn)了自己當(dāng)時沒有仔細(xì)檢查牌位便離開了祠堂。
事實擺在眼前,可顧老夫人還是不信,她非常強(qiáng)硬地要求顧云之盡快將顧盼從瑞王府中接回。
決不能讓一個不能生育的孫女,毀了她乖乖孫兒們的前途!
顧老太太顯然是信了這段時間的坊間傳聞。
顧云之有心想勸,可顧老太太無論如何也聽不進(jìn)他的話。
為此,顧云之當(dāng)著眾人的面狠狠訓(xùn)斥了李清姿一頓,若非她祈福出事,母親也不至于如此偏激。
在信的末尾,阿娘還特別囑咐她,這陣子定要小心為上,遠(yuǎn)離與顧府相關(guān)的一切紛爭,尤其不能與顧盼靠得太近,免得她做出什么極端的事來。
阿娘此言大有深意。
父親他……莫不是打算依照祖母的意思接回顧盼了?
可不應(yīng)該啊。
顧夏拿起信紙,仔細(xì)又看了一遍。
阿娘沒有在信中提及父親有別的什么舉動,他似乎完全沒有看出這一切都是李清姿所布下的局。這很反常,明明世子已經(jīng)透露了很多關(guān)于顧盼的消息給他,知曉了顧盼的處境,父親必會起疑,如此李清姿在背后的種種行為便不可能逃過父親的眼去。
那父親為何還要順了李清姿的意?
……父親他莫不是也發(fā)現(xiàn)李清姿的身份了?所以才故意如此?
是了,以父親眼里容不得沙的性子,極有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即便他還沒有發(fā)現(xiàn)李清姿
的身份,定也覺察了不同尋常之處。
父親是故意的,故意裝不知情,照著李清姿的布局入套。
以父親的精明,應(yīng)該也看出世子在這件事情上的態(tài)度了,所以他在有意地配合世子,以表明自己的立場。
畢竟她顧夏,也是他顧云之的女兒。
顧夏沉思了半晌,將信遞給喜兒,讓她拿去燒了,并問道:“容華院那邊,近來可有什么動靜?”
喜兒搖了搖頭:“沒什么動靜,她一直稱病未出。”
說罷,喜兒接過信紙,也不避諱,一目十行地看完,才到窗邊將信紙點燃。
顧夏一怔,外頭關(guān)于顧盼不能生育的流言已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她怎么還如此淡然?似是想到了什么,顧夏震驚地看向喜兒:“你們可是切斷了她與外面的聯(lián)系?”
“主子聰慧。”喜兒笑著夸道,“但她對外的聯(lián)系可不是我們切斷的,我們只是沒有特意過去告訴她而已。”
迎著顧夏越來越不可思議的目光,喜兒繼續(xù)說道:“稱病是李清姿給顧盼的建議,顧盼接受了,但這一次,她并沒有全然信任李清姿,而是應(yīng)允的同時又派了自己的心腹丫鬟出去查探,只是她的那些心腹……背地里都是李清姿的人。”話說到這里,喜兒都不由有些心疼起顧盼了,這是攤上了怎樣的母親啊,“顧盼目前還不知自己在外面的名聲。”
顧夏張了張唇,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該說什么,終是什么也沒有說,而是起身去了書房練字。
練字能使人靜心。
她如今的字已算得上不錯,雖說不上飽含風(fēng)骨,但至少是能令人賞心悅目的字了。
金烏西沉,即將落下的天光將天邊的云層燒出一層瑰麗的紅,波瀾壯闊。
蘇御回來的時候,顧夏依舊在書房里練字。
蘇御見狀,也不擾她,隨手拿了本游記坐到一旁看了起來。
反倒是顧夏,從蘇御進(jìn)門時起,就頻頻地將視線投向他。
過了一會兒,蘇御放下了書,起身走到顧夏面前,笑著看著她:“怎么一直偷看我?我就這么好看?”
顧夏聞言臉一紅,自知理虧,也不反駁了,喏喏道:“您是挺好看的……”
蘇御挑了挑眉,這可不似她平日羞赧的做派:“突然這樣直白,那你定又在心里琢磨事了。”蘇御說罷,抽走顧夏手中的筆,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瓜,“想知道什么就跟我說,別為難自己這小腦瓜子了。”又頓了頓,蘇御問她,“是不是管家上遇到什么難事了?”
顧夏搖頭,猶豫半晌才道:“今日娘親給我遞了封信,說了些尚書府里的事,您都知道了,對嗎?”
“如果你說的是顧府中元祠堂發(fā)生的那件事的話,我確實知曉。”蘇御也不隱瞞,笑著道,“瞧你這樣一本正經(jīng)的,就是在想這個?”
顧夏抿了抿唇,抬手拉著蘇御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問:“顧盼她……是不是會死?”
蘇御“唔”了一聲,搖頭說道:“顧盼的生死并不掌握在我們手中,而是要看虞清會怎么想。”
“虞清?”顧夏不解。
蘇御嘆息了聲,拉下顧夏的手,握在自己掌中:“虞清此生就只有齊星禮這么一個子嗣,為了她們所謂的復(fù)國大業(yè),齊星禮剛一出生就被她送走,而今更是落得個不知所蹤的下場,她又怎能忍下這口氣。”
顧夏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蘇御的話意道:“如今這一切的變故都是因為顧盼沒有按照她們的要求坐穩(wěn)您正妻的位置……將顧盼的生死交予別人,李清姿這是將自己的女兒當(dāng)成了讓虞清出氣的工具。”
蘇御認(rèn)真地看著顧夏:“你不忍心了?”
顧夏搖頭:“就是有些唏噓,我小時候特別羨慕顧盼,她長得好,出身好,人也聰慧,母親和祖母對她幾乎可以說是有求必應(yīng),不想有一日她竟會被這兩人棄之如敝履,您說這世上怎么會有一個母親這樣千方百計地去算計自己的孩子?”
“因為她從未將自己當(dāng)成是一個母親,李清姿這一生育有兩子兩女,生完第二個女兒后便沒在懷孕,她對女兒的上心程度遠(yuǎn)超兩個兒子。”蘇御認(rèn)真地看著顧夏的眼睛,緩緩道,“從頭至尾,她想要的,都只是兩個名為女兒的復(fù)國工具。”
顧夏又沉默了一下,才低聲道:“那長兄他們……”
“這對他們來說,并非壞事。”蘇御說著,將顧夏摟進(jìn)懷里,“我們都該慶幸她的冷血。”
顧夏任他抱著,心里也明白世子這話的意思。
“好了,不說這些了。”蘇御又摸了摸顧夏的長發(fā):“這些事情夫君都會處理好的,你不要操心,進(jìn)屋前我聽朱嬤嬤說你午膳沒怎么用,怎么了?就因為這些事兒胃口不好?”
顧夏連忙搖頭:“不是的,我就是不餓,早上起的晚了,早膳用的也好……”覺得自己這話太孩子氣了,顧夏忙岔開話道,“等會兒晚膳我陪您多用些。”
蘇御笑著看著她,覺得她可愛極了:“好,那我看著你吃,若我覺得你用的不夠,就喂你吃。”
“成。”顧夏笑著應(yīng)了,很干脆,反正最后妥協(xié)的人會是他,他總是拿自己沒轍的。
嗯……除了床上那點子事外。
第85章 雨天
進(jìn)入到八月的這天夜里,上京城下了一場雨。
雨不大,卻也不小,延綿秋雨,從子時就開始下起,洋洋灑灑了一整晚,到了第二天早上也沒有停下。
初一是休沐日,外頭又下著雨,蘇御破天荒地陪顧夏多躺了一會兒。
“是下雨了嗎?”半夢半醒間,顧夏聽到外頭傳來的沙沙聲響,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句,聲音里透著濃濃的睡意。
蘇御“嗯”了一聲,仔細(xì)地為她掖了掖被角:“昨天夜里就開始下了,今早估摸著也不會停。”
“那您今兒別出去晨練了,休息一日吧。”顧夏說著,往蘇御懷里拱了拱,手臂也自然地攬上他的腰身。
“好。”蘇御順勢將人抱了滿懷。
他的懷抱溫暖又堅固,好似所有的風(fēng)雨,都被他阻隔在外了一般,顧夏舒服地又睡了過去。
蘇御是個自律性很強(qiáng)的人,他只稍稍瞇了一刻鐘的樣子,便起身下床了。
顧夏也跟著他一塊兒起了。
早膳是用的煎餅和紅豆蓮子粥。
巴掌大的煎餅被煎出好看的金黃色澤,咬著焦香酥脆,單吃著好吃,卷著蘿卜絲和青瓜條一起吃也好吃。
粥里沒有放糖,但里頭加了足足的紅豆和蓮子,吃著格外的清甜甘香,最是適合秋季敗火。
“這粥會不會太甜了?”顧夏喝了口粥,便抬頭問蘇御道。
世子不喜甜食,也不知這粥合不合他的口味。
蘇御嘗了一口粥,笑道:“清甜不膩,還不錯。”
顧夏聞言,這才放心下來,安安穩(wěn)穩(wěn)地吃起了自己面前的膳食。
“昨日司珍局送來的新衣你試過了沒有?可還合身?”蘇御一邊用著早膳一邊問顧夏道。
“挺合身的。”顧夏笑著回答,“一眨眼的功夫夏天就要過完了,司珍局這次送來的都是秋天的衣裳,料子較為厚實,我最喜歡那件桃色繡海棠花的,就是裙擺拖得有些長了,平時穿著怕是不太方便。”
“讓丫鬟替你提著。”蘇御不甚在意道。
顧夏聽了哭笑不得:“那也太麻煩了,就日常穿穿哪里需要那樣的排場。”
“這有什么。”蘇御可不在意這些,在他看來,衣裳就是要將就人的,哪有人去將就衣裳的?
“你要是不喜歡別人提著,就直接拖到地上,臟了便洗,不打緊的。”
顧夏笑了笑,也不跟他解釋衣裳洗多了會褪色之類的事情,只柔聲說:“那等天氣涼快一些,妾身就穿給您瞧瞧。”
蘇御聞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著顧夏。
顧夏被他看的臉有點紅。
她只是單純的字面意思,世子為什么要這樣看著她……
蘇御看著看著突然握住顧夏的手,湊近前,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那到時我給你提裙擺,好不好?”
“……胡說什么呢!”顧夏狠狠白他一眼,轉(zhuǎn)過頭不理他。
蘇御笑著給她卷了個煎餅。
用罷了早膳,兩人又一道去了小書房。
外頭陰雨連天,檐角的風(fēng)鈴在風(fēng)雨里叮、叮、叮地響著。
書房靠窗的檀木桌上,放著一只景泰藍(lán)纏枝蓮梅瓶,里面插著幾只綻開的乳黃秋海棠。
蘇御和顧夏兩人各自占了書房的一角,各自忙活著手里的事情,倒也算和諧愜意。
等顧夏看完手中的賬本抬起頭,就看到蘇御認(rèn)真作畫的模樣。
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握著毛筆的姿勢十分好看。
顧夏來到書桌旁,看到蘇御畫的是荷池,三五支尚且青澀的花苞,隱在一片層層疊疊的青碧之中。無論是花還是葉,都畫的極簡單,只除了其中一朵,畫得尤為特殊,花苞微微綻開,露出內(nèi)里鮮嫩的粉。
這朵將開未開的花苞,凝聚了這幅畫像所有的精髓,乃此圖點睛之所在。
顧夏的腦中頓時冒出“一枝獨秀”四個字來。
就在顧夏細(xì)細(xì)欣賞之時,蘇御突然靠近她,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朵是你。”
午后的荷花池里,一片連綿的碧綠之中,一身著粉衣的少女歡快的游動其間……
這是他們的初遇。
顧夏幾乎瞬間就明白了蘇御的意思,熱意爬上她的耳垂,她地臉逐漸與畫上的荷花同色。
“您畫的真好。”顧夏穩(wěn)了穩(wěn)心神,由衷地夸贊道。
世人都知瑞王世子擅武,立下過許多戰(zhàn)功,士人學(xué)子們也知他寫的一手好字,卻甚少有人知曉他亦擅丹青。
顧夏也是在看到外院書房里所掛著的畫上的落款時,才知曉世子擅長畫畫的。
蘇御聞言笑了一下,他認(rèn)真地看著顧夏,忽然說道:“要不我給你畫一幅畫像吧?”
顧夏有些意外,本能地眨了眨眼,抬手指著自己:“畫我?”
蘇御點頭:“我還從來沒有畫過人像,你來做第一個,愿意嗎?”
顧夏自然沒有不愿的,只是覺著有些別扭:“現(xiàn)在就畫嗎?”
蘇御:“自然。”
不知為何,他突然就有這樣一種沖動,他想把她現(xiàn)在的樣子畫下來。
“那妾身先去換件衣裳吧,再重新梳個妝。”
因著外頭下雨,顧夏打扮的很隨意,頭上只簡單地綰了一根碧透的玉簪,發(fā)髻松垂,臉上也未施脂粉,若就這副模樣入畫,委實太不成體統(tǒng)了些。
顧夏說罷,就想離去更衣,卻被蘇御拉了回來,因為身高的差距,顧夏的臉只能正對著他散發(fā)著陣陣熱意的胸膛。
蘇御道: “不用梳妝,你這樣就很好,我很喜歡。”
顧夏微仰著臉,笑著看他,半晌,點頭:“好,那就這樣畫。”
顧夏就著蘇御的指引坐到了窗前的躺椅上,背靠著窗外連綿的落雨和檐角垂落的風(fēng)鈴。
秋風(fēng)蕭瑟,帶動落英旋旋下墜,晃悠悠地跌入檐角的那口荷花缸里,荷花早枯,獨留一些枯敗的枝干強(qiáng)撐著最后一絲倔強(qiáng)。
雨淅淅瀝瀝地灑下,水缸里的兩尾錦鯉四處游動,不時冒出水面吞食水上的落花。
“像平常那樣靠坐著就成,不用拘束,越自在越好。”蘇御邊說,邊將畫紙鋪展開來。
顧夏點了點頭,可內(nèi)心難免還是有些緊張。又是忐忑,又是期待的那種緊張。
她還從來沒有被人畫到畫上過。
世子畫出來的她會是怎樣的呢?會像以前看過的仕女圖那樣美麗嗎?可仕女圖上的人都打扮的很齊整,哪有像她這樣隨意的……
“不要緊張。”見人一直僵著身子,蘇御笑著安慰道,他的聲音溫溫的,充滿了笑意,看過來的目光也異常的柔和。
察覺到蘇御眼里的鼓勵,顧夏慢慢靜下心來。
見她終于放松,蘇御這才落筆在紙上細(xì)細(xì)描繪起來。
窗外秋雨潺潺,窗里一片靜謐。
一片嫩黃的花瓣緩緩從梅瓶上飄落,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檀木桌案上。
蘇御專注作畫的樣子看得顧夏幾乎入了神,她平時可沒有這樣大飽眼福的機(jī)會,趁著現(xiàn)下時機(jī)大好,她索性也不遮掩了,就這么直勾勾地盯著蘇御,指望能一次看個夠本。
可看著看著,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畫像已經(jīng)畫好。
檐外雨滴如簾,水霧繚繞,這一場雨竟還未徹底停下。
蘇御笑著朝顧夏招了招手:“過來看看。”
“妾身也不知怎么地,竟又睡著了……”顧夏不好意思地走到書案前面,低下頭去看。
畫上的女子斜倚在軟榻上,美目微斂,巧笑倩兮,一頭烏發(fā)柔軟蓬松,襯得窗外的雨幕輕盈如斯。
顧夏一瞬不瞬地看著畫中人的眉眼,一種奇異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霎時涌上心頭。
“這……是我?”
“嗯,是你。”
“妾身哪有這樣好看。”顧夏定定看著畫中的自己喃喃。
畫中的女子是那樣的美麗,秀雅恬淡,氣質(zhì)出塵。
原來世子眼中的她,竟是這樣的。
顧夏驀地不安了起來。
他實在將她畫的太好,若將來的某一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沒有這么好時,會不會失望?
忐忑之余,顧夏內(nèi)心又涌起一股隱秘的歡喜來。
不論將來如何,至少眼下的她在世子眼里就是這般美好的一個人。
“喜歡嗎?”蘇御從身后擁住顧夏,在她耳邊低聲問道。
“喜歡。”顧夏輕輕摩挲著畫紙邊緣,“您將我畫的太好了。”
蘇御笑了一下:“畫中的你,不及我眼中你的萬分之一。”
顧夏:“妾身哪有這樣好。”
兩人正說著話,屋外突然傳來喜兒的稟報聲:“主子,世子爺,顧府來信了。”
蘇御同顧夏對視了一眼,而后將人放開。
顧夏理了理鬢邊有些散亂的碎發(fā),道:“拿進(jìn)來吧。”
喜兒推門進(jìn)來,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地將一封信遞給顧夏,又麻溜地退了出去。
顧夏接過信仔細(xì)地看了,信是李清姿寫的。
……
顧夏看完,便將信紙遞給蘇御,說:“顧府打算提我姨娘為貴妾,邀我七日后回府觀禮。”
蘇御拿過信一目十行地看完,臉上一點驚訝的神情也無。
“您已經(jīng)知道了?”顧夏見狀問道。
蘇御搖頭:“但能想像的到。”頓了頓,蘇御又說,“想來不出一月,李清姿便會尋由頭將顧盼給接回去。”
該舍的東西就該舍,這一點,李清姿一貫做得好。
顧夏聞言,呼吸微微一頓:“可要妾身幫著做些什么?”
蘇御又笑了一下,說:“你只要顧好自己就好,其他的有我。”
顧夏是聰慧之人,自然明白蘇御話里的意思。
世子前一陣子很忙,日日早出晚歸,但最近這陣,他明顯沒那么忙碌了,陪她的時間也多了很多。
想來是該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一切就緒,就等著李清姿她們那邊的動作了。
他本無需這樣麻煩的,都是為了她才會如此……
顧夏的目光凝在蘇御的臉上,眼里慢慢涌現(xiàn)一眶酸意。
世子這是毫無保留地在為她籌謀。
她不知自己該怎么回饋他,作為皇孫,他什么也不缺。
可轉(zhuǎn)念一想,顧夏又釋然了,面對這樣一份赤城的心意,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要辜負(fù)他。于是顧夏笑著應(yīng)了下來,溫聲細(xì)語地說:“好,那我等您,等您牽著我一起參加今歲的除夕宴。”
容華院。
清瑩過來的時候,顧盼正倚在容華池邊喂魚。
魚食伴著秋雨一起落進(jìn)池里,池中的鯉魚瞬間便翻騰著一擁而上,肥碩的魚兒們圍堵成堆,拚命爭搶著水上漂浮的魚食,不一會兒的功夫,原本清亮的池水就變得渾濁不堪起來。
“世子妃,祖家傳信來了。”清瑩福了福身,輕聲說道。
顧盼卻好似沒有聽到她的話一般,仍舊定定地望著眼底下的魚群。
各色鱗紋交纏堆疊,一張張魚口大開,絲毫沒有平日悠閑游動時的觀賞性。
眼見著池中的魚食就要被吃完,魚兒們漸漸散開之際,顧盼又抓了一把扔下去,水里的魚兒頓時搶得更加兇猛。顧盼笑了一聲,將魚食罐子扔到桌上,張嬤嬤見狀,立即示意旁邊端著水的小丫鬟上前,伺候顧盼凈手。
顧盼洗了手,又細(xì)致地抹了香膏,這才施施然將視線投向清瑩,問:“母親這次又有何吩咐?”
清瑩聞言,目光晦澀地閃了閃,隨后肅聲稟道:“祖家傳信,說老夫人發(fā)話要提裴姨娘為老爺?shù)钠狡蓿堰x好了日子,就定在八月初七,夫人請您那日回府觀禮……”
“你說什么?”顧盼猛地從石凳上站起,神色冰冷地盯著清瑩,“平妻?”
清瑩頷首:“當(dāng)日老夫人落水,為裴姨娘所救,這是老夫人的意思。”
顧盼陰沉著臉,語氣淡漠:“母親沒有反對?”
“您知道的,夫人貫來不會違背老夫人的意愿。”清瑩說罷,偷偷抬眸看了顧盼一眼,“老爺也沒有反對。”
母親自然不會反對祖母的意愿,畢竟祖母所為……皆是母親的心意,她又有什么好反對的?
顧盼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卻沒有再說什么,轉(zhuǎn)身便離開了水榭。
張嬤嬤見狀忙撐開傘追了出去。
過了晌午,雨依舊沒有停,蒼穹烏沉沉的,天際突地撕開一道亮光,瞬息之間,一道響雷砸下來,如同砸在顧盼的腦門上。
“奴婢回府仔細(xì)打聽了一遭,因落水被救的緣故,老夫人一直有意要提一提裴姨娘的身份,本是要提貴妾的,但夫人近來屢屢出錯,惹得老夫人氣惱,便提出了立平妻一事,老爺不知為何,竟也沒有反對。”春桃小心翼翼地說道。
顧盼這一瞬間的神情淡漠到了極致,那壓抑在肺腑里的寒氣忍不住地往外冒。
張嬤嬤聽了亦是十分氣惱,努力壓制住火氣道:“世子妃,咱們得想個法子阻止,否則今后您回了娘家,還得叫裴姨娘一聲母親……她一個瘦馬,怎么配?老奴光是想想,都覺得惡心透了。”
顧盼按著發(fā)脹的頭顱,冷冷一笑:“你說得不錯,她怎么配!”
第86章 忠心
晚膳的時候,蘇御吩咐小廚房多備了一道丸子湯。
他笑著跟顧夏說:“我以前出征在外,每到雨天,軍中的伙頭兵就好做這一道湯,丸子是用新鮮的牛肉現(xiàn)打的,咬著特別勁道,往湯里多擱些醋和胡椒,喝起來暖烘烘的,既能除濕又可驅(qū)寒,最是適合雨雪天氣食用。”
“聽您這樣一說,妾身都覺著饞了,等會兒定要好好喝上一碗。”顧夏也笑著說道。
“那湯味兒重,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慣。”蘇御說,“但我吩咐廚娘另備了道蓮子羹。”
顧夏揶揄地看了蘇御一眼:“妾身可不挑食。”
這是在說他挑食?蘇御挑了挑眉,覺得她近來越發(fā)膽大了,都敢這樣調(diào)侃他了。
但他很喜歡她這樣。
他喜歡她依賴他,對他不設(shè)防的樣子,就好像養(yǎng)了許久的小動物終于肯親近自己了一般。
顧夏還想再說什么,卻被蘇御挑起了下巴。顧夏措不及防,仰著臉有些茫然地看著對方。
蘇御靠得她極近,整個人牢牢地將她籠在自己的陰影之下。
“都敢調(diào)侃起我來了,你是何時變得這般膽大的,嗯?”蘇御低頭湊到顧夏的耳邊低低地說著話,呼出的氣息撲得她癢癢的,“但我喜歡你這樣……”
后面的話語隨著蘇御的動作堵在了兩人的唇齒之間。
顧夏被他親的渾身發(fā)軟,伸手想去推他,卻被他反手壓住,灼熱的唇一下一下地吻著她。
就在兩人親的難舍難分之際,面前的茶壺突地發(fā)出“咕嘟嘟”的聲音來。
是水開了。
霧氣繚繞間,茶香浮動。
顧夏不由再次掙扎了起來。
茶是蘇御要求煮得,還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蘇御苦笑著放開顧夏,卻見她衣襟凌亂,肚兜的系帶都被自己扯出來解開了,能看到雪白的峰巒露出大半……
蘇御尷尬地低咳了一聲。
顧夏紅著臉,飛快地抬手系好衣帶。
蘇御看她穿好衣服,這才提起茶壺,如蜻蜓點水地傾了傾,茶水順勢落入杯中。
杯上霎時浮起一團(tuán)白霧,裊裊娜娜,扶搖而上,至杯頂結(jié)成一團(tuán)云霧,而后散開,更加濃郁的幽香隨之四溢開來,滿是如春。
顧夏兩手捧杯,將茶杯端到蘇御面前。她的臉龐紅撲撲的,潔白無瑕的指尖被瓷白的茶杯襯托得如玉般晶瑩。
蘇御接過杯子慢慢品著茶。
顧夏也嘗了一杯。
茶是用晨間取的花露煮的,顧夏認(rèn)真地品嘗,卻還是沒能從中品出一絲別的味道來。
蘇御就看著她笑。
“您笑什么呀?”顧夏被他笑得羞惱,抬手輕捶了他一下。
蘇御順勢捉住她的手。
恰此時,一陣風(fēng)吹來,茶水氤氳的霧氣隱隱淡淡地在蘇御棱角分明的臉上漫開。薄霧之中,他微微上揚(yáng)的嘴角,竟生生透出了三分風(fēng)流。
顧夏盯著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抽回手,可她的力氣于蘇御而言不過是蚍蜉撼樹。
接下來她又被他按著狠狠親了一回。
一旁案上的書冊被風(fēng)吹得嘩嘩地響。
“再過十來天就是中秋了,往年中秋,宮中總要設(shè)宴熱鬧一場,但今年皇祖父稱身子不適,便免了宮宴,屆時我們就在王府里陪著母妃一起過。”
蘇御這樣安排,顧夏自然沒有意見,就點頭應(yīng)是了。
中秋啊,竟就快到了……
顧夏垂下眼,纖長的睫羽在白皙的眼瞼落下一片扇形的陰影。
見她神色不對,蘇御問:“怎么了?”
顧夏想了想,說:“沒事,就是有些感慨,今年還是我第一回沒有陪姨娘一起過中秋。”
蘇御好奇:“你們以往都是一起過的?”
顧夏點頭:“那是我難得地,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姨娘呆在一起的節(jié)日,顧府的規(guī)矩,中秋家宴之后,子女們都要在生母的院子里過夜。所以每回家宴結(jié)束,姨娘都會帶我回她的院子,還會單獨給我做一次月餅,她是姑蘇人士,南邊的口味和上京這兒不同,他們的月餅是咸味月餅,里頭不僅有肉,還有火腿。”顧夏說著說著,笑了起來,她問蘇御,“您有嘗過咸口的月餅嗎?”
蘇御自然是嘗過的,但破天荒的,他搖了搖頭。
顧夏眨了眨眼:“那今年中秋,我做給您嘗嘗。”
“好。”蘇御看著她,問,“今年中秋不能同你姨娘一道過了,你可會遺憾?”
顧夏笑著否認(rèn):“能跟您一起過,妾身已經(jīng)很開心了。”微頓了頓,她輕聲再道,“哪能讓我一人占了兩頭好處。”
蘇御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發(fā)。
晚膳里果然有一道丸子湯。
湯是奶白色的,熬得稠稠的,瞧著濃郁,聞著鮮香。
蘇御親手給顧夏盛了一碗。
顧夏喝了一口,酸酸燙燙的,里頭加了不少的胡椒,喝進(jìn)胃里暖暖的,很舒服,牛肉丸子也很勁道。
這一口湯,顧夏用的非常滿足。
兩人剛吃過晚飯,外頭就有丫鬟過來通傳,說是定安有事請見世子爺。
蘇御起身對顧夏說:“我去一趟前院,你要是累了就先洗漱休息。”
顧夏點點頭,也站起了身,親自將人送到門口,目送他離開。
已經(jīng)入夜了,雨不知何時停的,夜風(fēng)凜冽,廊廡與長廊下點滿了宮燈,蘇御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紅艷艷的燈色里。
定安就在梧桐院外侯著,蘇御一出來,立馬迎了上去,說:“容華院那個叫春桃的丫鬟今日果然去了一趟顧府,回來時帶了好些信件,并私下偷偷交給了清瑩。”
蘇御“唔”了聲,面無波瀾道:“顧云之怎么說的?”
定安:“顧大人說一切都照您的意思來辦,只希望您能對顧府網(wǎng)開一面,他的那兩個兒子,他都會看好,不會讓他們知曉實情,今生也不會讓他們進(jìn)入官場。”
蘇御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他倒是識相,你告訴他,他對大應(yīng)的忠心,我知,皇祖父亦知,讓他寬心。”
定安頷首應(yīng)是,兩人邁著大步回到了前院書房。
雨后的蟋蟀“唧唧”叫個不停。
定安小心的將書房里的燭火點上,而后才把懷里的一封信遞給蘇御:“這是肖叔潛入書院后所查獲的名單,虞清手上可以動用的民間人脈,大部分都在上面了。”
“大部分?”蘇御皺眉。
定安抬眸看了蘇御一眼,道:“這是虞清手里最后的人脈,這些人身份不高,就像沙子一樣散在大應(yīng)各處,十分雜亂,肖叔說……他也不敢保證自己都撿干凈了。”
蘇御的臉上慢慢掛起了冰霜之色,他把信紙放在書案上:“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讓他繼續(xù)查,務(wù)必都撿干凈了,一個也不能錯漏。”
“屬下明白。”定安躬身,想起一事,又從袖中掏出一個小木盒放到桌子上,“這藥,顧大人派人送來了,屬下用螢粉核實過了,確認(rèn)無誤。”
“嗯。”蘇御看著那個木盒,半晌,閉上了眼,一會兒又睜開,淡淡地道,“派人送去慈恩寺吧。”
只愿這次過后,姑母真6能放下。
定安又重新收起盒子,想了想,他有些不確定地問:“容華院那位真的會選擇下毒?屬下查過顧盼的生平,她雖手段狠辣,那些得罪過她的人無一不死于非命,可沒有一人是被毒死的,她不常用毒。”
蘇御卻很篤定道:“這一次她一定會用毒。”說罷,蘇御站了起來,走到窗前,背著手看著院子里的一棵樹。
那樹孤零零的,樹葉早就掉的差不多了,可枝丫卻始終向上升展著,瞧著竟像有一股不屈服的力量。
“裴氏分明只是被提為貴妾,李清姿卻故意讓人誤導(dǎo)她,不正是在推著顧盼行動?顧盼的手段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清姿。”蘇御捻動著衣角,慢慢道,“她安排了那么多人手到顧盼身邊,就是為了掌控她,下毒是李清姿慣用的手段,她一定會讓人引導(dǎo)顧盼這樣做的。”
“眼下最受顧盼信賴的莫過于她身邊的奶嬤嬤……”定安轉(zhuǎn)動著眼珠疑惑了半晌,驀地瞪大了眼,“不會吧?竟連那張嬤嬤也是李清姿的人?”
“這很奇怪?”蘇御淡淡瞟了定安一眼,“顧盼身邊的人,又有哪個不是李清姿安排的?那張氏即便不是李清姿的人,也定有把柄落在李清姿的手上,以便其關(guān)鍵時刻受她驅(qū)使,不然李清姿也不會將人安排到這么重要的位置上去。”
確實……定安心下悚然,這女人的掌控欲也太可怕了!
顧盼,可以說是被她給一手毀了。
正巧這時,屋外有人影晃動,蘇御轉(zhuǎn)首示意定安。
定安立即過去開門。
周管家疾步進(jìn)來稟告:“世子爺,張嬤嬤果然出府了,看其方向,應(yīng)是回家。”
蘇御聞言挑了挑眉,對定安道:“跟上她,若我猜的不錯,她此行定是取藥,你設(shè)法將她手里的藥換成我們?nèi)涨暗脕淼募偎浪帯!?br />
“屬下明白。”
等定安退下了,蘇御才問周管家道:“綰寧近來還是頻頻外出嗎?”
周管家頷首:“老奴一直注意著,郡主每回出門都是同尋公子一起的,暗衛(wèi)們也一直跟著,您請放心。”
蘇御沉吟了會兒,道:“傳信通知長安,讓他將城北的幼兒剖尸案透露給綰寧。”
周管家聞言眉心一跳,世子這是……又給郡主找事做?
“爺,那幼兒死后尸體被剖,死狀凄慘,可見兇手之兇殘,讓郡主去處理,是否太過危險了?”
蘇御:“我看過京兆尹遞呈的案牘,那幼兒尸體上的刀痕錯雜,深淺不一,兇手應(yīng)是初次作案,力氣也不大,極有可能是個女子,或著孩童,這案子交給綰寧正合適,又有阿尋在旁看著,無妨的。”
世子既有計較,周管家便不多言了。
蘇御揮手讓他退下,自己也隨后出了書房,沿著抄手游廊慢慢走回梧桐院。
此時的容華院,燈火通明。
燈火中心的顧盼卻仿佛中邪了一般,她死死地盯著從清瑩房中搜出的書信,面孔扭曲,出口的聲音亦帶著股難以抑制的凄厲。
“你們竟敢這樣算計我!”
被仆婦壓在下首的清瑩面色平淡,望著顧盼近乎癲狂的模樣,平靜道:“大小姐慎言,夫人是您的母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您好。”
“為了我好?”顧盼眼眶泛紅,握著信紙的手輕輕發(fā)抖,“四處敗壞我的名聲是為了我好?”
“夫人也不是故意的,誰能想到紅布條會從樹上掉落,夫人她……”
“她根本就不是會求神的人!我的身體也沒有問題!”顧盼惡狠狠地打斷了清瑩,“她是故意的!她早就放棄我了。”話畢,一顆淚珠子從顧盼的眼中墜落。
清瑩見狀,心猛地一跳,心中忍不住泛起酸意,這畢竟是大姑娘啊,是公主從小寵到大的大姑娘啊,計劃怎么就失敗了呢?
清瑩穩(wěn)了穩(wěn)心神,強(qiáng)迫自己繼續(xù)將這出戲給演下去,她不能壞了公主的計劃。
“大姑娘,夫人是您的生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你當(dāng)我不識字嗎?”顧盼死死地攥著手中的信紙,“我不過是她的一顆棋子,她想要的只是一個可以做皇后的女兒,一個可以為她兒子謀取前程的工具!她不是囑咐你好好照顧顧夏了嗎?”
顧盼說著,舉了舉手中的信紙。
清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慢慢地垂下了臉。
這近乎默認(rèn)的舉動,灼燒了顧盼的神經(jīng),對于張嬤嬤的建議,她本還有些猶豫,但是現(xiàn)在,不必了!
“我不會讓她如意的,你們等著瞧吧,我一定會成功的,后位只會是我的,即使不是我,也不可能是她顧夏,你們注定失敗。”說罷,顧盼將手里連并桌上的信紙,全部撕碎,“來人!將她押去柴房,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許靠近!”
第87章 譏諷
日子一日一日地往前挪,轉(zhuǎn)眼便到了八月初八。
今天是裴姨娘的好日子,身為女兒,顧夏特意換上了司珍房最新趕制的新衣,上身是一套煙紫色如意緞繡五彩緙絲衫,下搭深墨色的百褶鳳尾裙,腰封是玄色的,上邊繡著云紋。
這身衣裳艷而不俗,質(zhì)料光澤柔和,襯得顧夏的肌膚就好似新剝殼的荔枝一般,雪白晶瑩。
“您的氣色可真好,膚若凝脂,便是不抹胭脂也比旁人嬌艷。”喜兒一邊給顧夏上妝,一邊由衷地夸贊道。
說是上妝,其實也就是幫著抹些滋潤的香膏。
“你倒是會說好聽的。”顧夏掃她一眼,放下手里的眉黛,指著正開著的妝奩里的一支五彩珠玉攢的珠花道:“帶這個吧。”
喜兒笑著應(yīng)諾,隨即將珠花給顧夏簪上。
顧夏的臉上只薄薄地用了一點兒胭脂,頭上綰著瑤花髻,發(fā)髻上斜插著她方才指定的那支五彩珠花。
珠花的花瓣是紅的,葉子是綠的,還有纖細(xì)精致的金線所圈出的花蕊,襯著顧夏那一頭烏黢黢的頭發(fā),別提有多好看了。
喜兒就一直盯著想多看幾眼,半晌,感嘆道:“這珠花還是宮里的貴妃娘娘特意賞的,在整個上京都是獨一份兒的,有錢也買不著,可見世子爺對您的用心。”
顧夏笑了笑,對著鏡子輕輕撫了撫鬢邊,從容地站起身,喜兒連忙替她將披帛搭在肩膀上,一旁伺候的丫鬟見狀,也立馬上前替她整理好裙腳。
朱嬤嬤上上下下打量了顧夏一番,確認(rèn)挑不出一絲毛病了方道:“主子您這樣裝扮極好。方才世子爺讓安順過來傳話,說他會直接從書房過去垂花門,讓您不必等他。”
顧夏微微頷首:“時間差不多了,咱們過去吧。”
納貴妾不比娶妻,照貫例,只需在戌時前將人從側(cè)門抬進(jìn)府,再向主母敬茶便算完成儀式。
裴姨娘本就是顧云之的妾室,如今只是提位,更是省了一道麻煩,只用擺案向主母敬茶即可。
眼下已是申時末,差不多也該出發(fā)了。
從梧桐院到垂花門的距離不算遠(yuǎn),但由于顧夏這身衣裳的裙擺有些長,朱嬤嬤便差人備了轎攆,一路將顧夏抬至垂花門處。
顧夏到的時候,顧盼已經(jīng)等在垂花門前了,她被一眾丫鬟婆子們簇?fù)碇泶┙{紅色寶相花紋長身褙子,水紅色的湘群,頭上戴著赤金寶結(jié)和嵌黃色碧璽石的雕花簪子。鴿子蛋大的碧璽石,一看就價值不菲。
顧夏下了轎攆,緩步聘婷地朝顧盼走去,微微屈膝行禮:“見過世子妃,是妾身來遲了。”
金烏西沉,黃燦燦的夕光將天邊的云層燒出一抹瑰麗的紅,沐在暮色中的顧夏就好似花叢里正欲盛開的一蓬鳶尾花。
“無妨,我也是剛到。”顧盼嘴角含笑,只那笑意未及面上,眼中更是一點情緒也無,“妹妹真是好顏色。”
顧夏仿佛聽不出顧盼話語中的嘲弄一般,彎起水盈盈的眸子,也跟著莞爾一笑。
“姐姐謬贊了。”
顧盼印象中的顧夏并不常笑,還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十分的小家子氣,然眼前人卻笑得十分歡愉,雖只是淺淺一莞爾,卻也足以讓人窺到其中的怡悅。可見她在王府過得很好,沒有一點不順心的事兒……
顧盼盯著顧夏的目光愈發(fā)森然,好半晌,才壓下神情中的猙獰,淡聲道:“既來了,便出發(fā)吧。”
顧夏看了顧盼一眼,道:“父親也給世子爺下了帖子,昨夜世子爺說自個兒今日正好得空,可以隨咱們一道過去……”
顧盼沉默,唇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來:“如此……極好。”
兩人又等了小一會兒,才看到蘇御從另一邊的長廊信步而來。
跨出長廊,日光穿過層云從他的頭頂兜頭澆下,明晃晃的光芒籠罩在他周身,如同灑金,襯得他異常俊美。
要擱往常,顧夏定要上前美美地夸他幾句,可此時顧盼也在,顧夏自是不好多說什么,只乖乖地跟著顧盼一起行禮。
蘇御擺了擺手,示意兩人免禮。
顧夏起身,抬眸偷偷瞧了蘇御一眼,卻被他抓了個正著。
蘇御眼中頓時染上一層淺笑。
顧夏忙低下頭去。
蘇御見狀,不由失笑,這身衣裳很襯夏夏,她沒怎么用脂粉,只淡描了眉,唇上點了一抹石榴紅色,讓人看著就想咬她一口。
察覺自個兒的思緒變換,蘇御穩(wěn)了穩(wěn)心神,沉聲道:“出發(fā)吧。”
馬車就停在垂花門前。
顧夏朝后一輛馬車走去,正想踩著馬凳上車,身后突然伸來一只手。
這只手,手掌的紋理十分清晰,從掌腹到指尖泛著濃淡的血色,攤開的五指修長有力,充斥著值得讓人依靠的力量。
是蘇御的手。
顧夏詫異地轉(zhuǎn)頭看去,只一眼,便叫他晃了心神。
“爺……”
“我扶你上馬車。”
大庭廣眾之下,世子妃還在一旁看著,顧夏知曉自己此時應(yīng)該收斂,可她還是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就著蘇御的力道上了馬車。
蘇御握住顧夏的手,用力地捏了捏。
顧夏嗔了他一眼,輕輕地回握住他的手,唇角不自覺就勾了起來。
兩人這判若無人的舉動,生生刺激了顧盼。
誠然在場所有的丫鬟都知曉她這個世子妃只是擺設(shè),可他們也不該這樣明目張膽地下她的臉!
還有世子爺那身玄色圓領(lǐng)繡祥云紋的衣袍,分明與顧夏的腰帶出自同一匹布料!
他們怎么敢的?怎么敢這樣出去見人?
顧盼此時的臉色非常難看,是壓也壓不住的難看。
將顧夏扶上車后,蘇御轉(zhuǎn)過頭來,見顧盼還在馬車前站著未動,便道:“時候不早,該出發(fā)了。”
顧盼原以為蘇御不會理會自己,卻見他往這邊看來,心中一緊,緊接著又重重一跳,她張了張唇,與男人對視的目光甚至帶了點兒期盼。
蘇御卻面無波瀾地收回了目光,轉(zhuǎn)身闊步上馬。
顧盼望著蘇御上馬的身影,面色緩緩沉下。
“世子妃……”張嬤嬤擔(dān)憂地喚道。
顧盼垂了垂眼,斂去眼底的陰沉,面色也恢復(fù)平靜,出口的聲音很輕,但話里的每一個字都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走吧,今日可是有一出大戲呢。”
見她徹底下定決心,張嬤嬤心下一喜,面上卻未顯露分毫,反而嘆了一聲,勸慰道:“您放心,老奴尋的那藥不會傷了夫人的,就是要遭些罪,夫人她會理解您的。”
顧盼恍若未聞,逕直上了馬車。
車轅轔轔向前駛?cè)ァ?br />
路過長慶街的時候,定安騎著馬跟了上來,并小聲地向蘇御稟告了從張嬤嬤手中換出的藥丸的功效。
那并非什么致命毒藥,卻會毀人身體,服用之人注定短壽,且終其一生都要與藥石為伴。
蘇御聽了并不覺得意外,李清姿要將那藥喂給裴姨娘,裴姨娘于她還有大用,她自然不會下殺手。
“屆時你盯緊點。”蘇御緩緩摩挲著手里的馬韁,頓了頓,又道,“讓顧云之也看緊一些。”
“是。”定安應(yīng)聲,而后縱馬離開。
小半盞茶后,馬車來到了顧府門前。
依舊是顧云之和李清姿親自出府迎的人。
顧云之罕見的穿了一身紅衣,這鮮紅的顏色刺得顧盼的雙目也跟著變得赤紅了起來。
張嬤嬤見狀,不動聲色地伸手扶了她一把。顧盼頓時回神,沉默著斂下眼去。
李清姿倒是一如既往,大方、周到、得體,并沒有因為丈夫?qū)e的女人上心而生出不滿。
幾人在門口寒暄了幾句便往里走了,三人先去了顧老夫人的院子請安,而后才到前院見客。
因只是提妾,顧云之并未邀請外人,只叫了本家的親戚和外嫁的女兒。
時辰未止,只有男眷們在前廳里坐著,女眷們都還候在偏廳。
同一眾長輩們見完了禮,李清姿便領(lǐng)著顧盼和顧夏去往偏廳。
快要走出前廳時,顧夏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見蘇御被眾人擁簇在正中間。
許是覺察到顧夏的目光,蘇御微側(cè)頭看過來,四目相對,瞧出心上人眼底隱隱約約的彷徨,蘇御微不可察地沖她點了點頭,嘴里無聲地說了四個字。
別怕。
信我。
顧夏緩緩轉(zhuǎn)回頭,跟著李清姿一道轉(zhuǎn)去偏廳。
這無聲的四個字,仿佛一只無形的大手,從容地?fù)荛_了顧夏頭頂聚集的云霧,她心口那點子因擔(dān)心姨娘而起的惶然,登時就少了許多。
一切都會順利的!
蘇御收回目光,便撞進(jìn)了顧云之的眼里,二人對視一眼,又默默移開了目光。
雖未邀請外人,但今日來觀禮的自家人也有不少,面積不算小的偏廳里滿滿地坐了好些的人。
李清姿將顧盼兩人迎進(jìn)門,又招呼了眾人一會兒,便離開忙碌去了。周嬤嬤日前起夜時摔了一跤,不慎扭傷了腿,正在屋子里修養(yǎng),沒了這得力助手,很多事情李清姿都要自己忙活。
這回顧夏身邊也熱鬧了不少,好些長袖善舞的長輩都特意上前跟她講話。
三三兩兩打過招呼后,眾人的視線便不由自主地往顧盼身上飄。近來上京城甚囂塵上的都是有關(guān)于她的傳聞,著實令人好奇。
顧盼對此渾不在意,仿佛察覺不到眾人的視線一般,只安靜地喝著茶,嫻靜得如同一幅美人畫。
但她畢竟是瑞王世子妃,身份擺在這兒,眾人也不敢太過放肆,尤其是在得知瑞王世子這次也陪著一起過來之后。
三房的嫡女顧茵自小就愛與大房的嫡出姑娘別苗頭,想當(dāng)初顧盼高嫁給瑞王世子,是何等的風(fēng)光,而今不過半年多,就跌落塵埃了,著實是解氣。
見顧盼始終八風(fēng)不動地坐著,顧茵便忍不住想酸她兩句。
“三姐姐,聽說你有孕了?”顧茵這話是對顧窈說的。
話語落下,廳內(nèi)頓時一靜。
眾人或明或暗的眼神無不掃向顧盼。
三姑娘顧窈更是尷尬得不行,一時間承認(rèn)不是,否認(rèn)也不是,她是真的有了身孕,才兩個多月,并未對外透露,也不知顧茵是從哪里聽來的。
顧窈是顧云之的庶女,生母是柳姨娘,今年年初在李清姿的安排下,嫁給了戶部員外郎薛瑾。
這門婚事雖說不上頂好,但絕不算差,尤其是與顧夏相比,柳姨娘對此非常滿意,也越發(fā)敬重起李清姿來。
顧云之共有一妻四妾,除了正妻李清姿育有二子二女,便只有后來納的柳姨娘和裴姨娘各生了一個女兒,他早期所納的兩位姨娘都未曾孕有子嗣。
顧夏不動聲色地去瞧顧盼,卻見她漫不經(jīng)心地?fù)芘?#8204;上的茶盞,沒有半點兒反應(yīng)。
眾人見顧盼這紋絲不動的模樣,心底不由也泛起了嘀咕,難道傳言非真?她并非不孕?
最后還是三夫人連氏打圓場訓(xùn)了顧茵兩句,直言她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兒,才將話題給揭了過去。
顧茵當(dāng)眾被訓(xùn),顧盼這才放下杯子,嘴角壓出一絲淡笑,道:“三妹妹有孕是好事,都說女子生育如同走了一趟鬼門關(guān),我那兒還有根母妃賞賜的百年人參,改明兒差人給你送去,就當(dāng)是我這個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顧窈聽了,忙起身謝恩:“謝過大姐姐。”
顧盼淡淡道:“都是自家姐妹。”
同是一家姐妹,一個挨了訓(xùn),一個得了賞,可見其中差距。
這讓剛剛訓(xùn)斥完女兒的連氏覺得面上掛不住,仿佛突然被人擰到了半空,不上不下,她期待顧盼能再說兩句,好給她一個臺階下。
偏生顧盼置若罔聞。
連氏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難堪極了。
眾人見顧盼不僅生得花容月貌,手段也是漂亮,不覺打心底里欽佩起她來。真不愧是上京公認(rèn)的第一才女,要是她們的女兒能有她一半能耐,她們也就知足了。
正好這時,外邊傳來守門婆子的通稟聲,說時辰差不多了,請諸位主子移步正廳觀禮。
第88章 中毒
天色還未徹底暗下,正廳里便點起了燈。
裴姨娘在眾人的見證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李清姿敬了茶。
李清姿喝了茶,回賞了裴氏一杯清茶,又給她遞了個紅漆盒子裝的見面禮,便算禮成了。
至此裴氏終于從最低等的侍妾,一躍成了貴妾,身份水漲船高。
從李清姿喝下茶水的那一刻起,顧盼便緊張地一直盯著她,可等全部人都至宴息處分席落座,也沒見李清姿有任何反應(yīng)。
顧盼十分不解,又不能即刻叫來張嬤嬤追問,只能在原地干著急,維持了一整日的鎮(zhèn)定,也隨之出現(xiàn)了破綻,但還沒有到亂了方寸的地步。
因著都是自家人,宴席便擺在了一處,男女眷中間只隔著一道屏風(fēng)。
女眷這邊,顧老夫人坐在上首,兩側(cè)環(huán)坐著還未出閣的六姑娘顧茵與七姑娘顧盺。
絲竹聲起,奏的是《宴樂》的第三篇章,此曲華麗,音色悠揚(yáng),將喜慶的氛圍烘托的淋漓盡致。
女眷席上,衣香鬢影,來往的丫鬟如穿花蝴蝶一樣走動,一道道精美的佳肴被一一端上,擺放整齊。
一首樂曲之后,絲竹聲暫歇。
李清姿朝身后的丫鬟使了個眼色,那丫鬟會意,立馬端起酒壺,上前為桌上之人倒酒,先是顧老夫人面前的酒盞,再依次輪轉(zhuǎn)。
今日席上所用的酒壺都很精巧,小小一只,腹圓嘴尖的,極其精美,就是容量少了些,那丫鬟依次倒酒,才倒?jié)M裴姨娘面前那杯,酒便盡了,她不慌不忙地換了一個酒壺再繼續(xù)倒酒。
這沒人在意的一幕,清清楚楚地落進(jìn)了顧夏的眼里。她清晰地看到那丫鬟在給阿娘倒酒的那一刻,按動了手把上方的一個小小按鈕,動作極其細(xì)微,倘若不是顧夏刻意留意,絕對不會察覺。
李清姿笑吟吟地拿起面前的酒杯,對著裴姨娘和眾人說道:“今兒是裴妹妹的好日子,這第一杯酒我們大家敬你。”
眾人聞言紛紛起身舉杯,投向裴姨娘的目光,充滿了艷羨。一個妾室,便是貴妾也當(dāng)不起眾人的敬酒,可大夫人卻這樣給她臉面。這裴氏怕是要熬出頭了,眾人心想,有些心思敏銳的,已經(jīng)開始琢磨起日后怎么同裴氏交好了,畢竟她的女兒,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顧盼死死地抓著手里的杯子,看向李清姿的目光陰沉沉的。
“母親抬舉你,是你的榮幸,望你日后勤勉,好好伺候母親和老爺。”李清姿仿若未覺,笑著又說了一句。
“妾記下了。”裴姨娘恭敬地端著酒杯,一飲而盡,“謝老夫人、夫人提攜,妾定安分守己,好好伺候。”
說罷,裴姨娘對著上首方向福了一禮。
顧老夫人只淡淡“嗯”了一聲,便讓人重新落座,也沒叫裴姨娘上前伺候,更沒讓她敬茶。
裴姨娘的瘦馬出身,一直為顧老夫人所不喜,眼下她之所以抬舉裴姨娘,也不過是為情勢所迫,內(nèi)心根深蒂固的偏見并沒有因此消失。
李清姿便是看準(zhǔn)了這一點,才會不遺余力的促成此事。
此舉既能賣裴姨娘一個好,讓她對自己更加死心塌地,又能不著痕跡地刺激盼兒,以加快計劃的進(jìn)程,可謂一舉兩得。
這么想著,李清姿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顧盼,眼底閃過一抹痛色。
所有的犧牲都只是暫時的,一切都是為了復(fù)國!禮兒只是失蹤,并非喪命,她會找到他,然后盡己所能地說服三妹,以保全盼兒的性命。待來日功成,她將以最尊貴的身份迎回她的嫡長女,她說她的盼兒是人上人,那就一定會是!
所以盼兒,不要怨母親心狠。
李清姿垂了垂眸,說到底還是盼兒自己不爭氣,沒有趁著時機(jī)抓住蘇御的心。
一杯飲盡,李清姿放下杯盞,低垂的視線落在了裴姨娘面前的杯子上,看到里面干干凈凈,不覺露出滿意的笑來。
從丫鬟斟酒時起,顧夏的神經(jīng)就一直繃著,她的雙手不知何時緊緊地交握在了一起。待裴姨娘端起酒杯,她便再也無法掩飾,她的目光緊緊地盯著裴姨娘,不錯過對方臉上任何一絲的表情變化。
時間緩慢地流逝著,顧夏和李清姿的神情也再次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顧夏是松了口氣。
而始終沒等到想看到結(jié)果的李清姿,卻是心下一凜。
對于酒中所下之藥,李清姿有十拿九穩(wěn)的把握,尤其是混在酒里喝下去,要不了幾息的功夫就會七竅流血,雖不致死,但模樣滲人,極具威懾。
那藥是她親自交代下在酒里的,經(jīng)手的都是她的心腹,裴氏也當(dāng)著她的面全部喝了,怎么還沒有毒發(fā)的跡象?
一定有哪兒不對!這個認(rèn)知令李清姿不安,她的目光不覺又落到了酒杯上,在慢慢移到裴姨娘的臉上。
裴姨娘驀地轉(zhuǎn)過眼。
視線相對,裴姨娘沖李清姿微微一笑,那雙圓潤的杏眼沒有任何攻擊性,天然地帶著一種平易近人的鈍感,很是親和。
可李清姿卻被這親和一笑給笑得悚然一驚,然沒等她深想,肚子里突地傳來一陣劇痛,她瞳孔微縮,整個人就這么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瞬間便失去意識。
頓時驚呼聲起,屏風(fēng)那頭的男眷們聞聲,也顧不得
其他,紛紛走了過來。
蘇御也跟著一起過了來,他的兩道目光掃了眼堂中之人,迅速地找到了顧夏,微微定了一定,而后轉(zhuǎn)開。
直到看到蘇御,顧夏才徹底定下心來,這時她才驚覺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好在計劃成了。
“怎么回事?”顧云之沉聲問道。
“是夫人,夫人暈倒了。”一個仆婦顫聲回道。
顧云之聽了皺起眉頭,正想上前查看,耳邊突地傳來一陣驚恐地叫喊。
發(fā)出慘叫的人是三夫人連氏。
連氏的座位就在李清姿的左邊,李清姿暈倒后,她第一時間便迎上去查看,眼下她正大驚失色地往后退,連滾帶爬,嘴唇顫抖著道:“大……大嫂,她……她……沒氣了。”
沒氣了?
此言一出,整個宴息處頃刻就安靜了下來,全部人都轉(zhuǎn)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李清姿,驚疑不定。
顧云之迅速上前查看。
正欲靠近李清姿的顧盺聽了,滿臉不敢置信。
顧盼更是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沒氣了?
怎么會沒氣了?
那分明不是什么會要人性命的毒藥,怎么會死人呢?
是哪里出了問題?
顧盼不解,她迫切的想要馬上找到張嬤嬤,問清楚這一切。
顧盼昨日才從春桃口中得知裴姨娘只是被提為貴妾,而非平妻,是春桃早前探錯了消息,也是因此,讓顧盼對給李清姿下毒一事產(chǎn)生了遲疑。
可所有的安排都已妥當(dāng),機(jī)會難得,張嬤嬤便勸她不要放棄。顧盼始終躊躇,直到看到蘇御和顧夏旁若無人的親密,才讓她有了決斷,回府后所經(jīng)受的一幕幕又更加堅定了她的決心。
她必須采取行動,否則這上京城里怕是再沒她的容身之地。
顧盼從沒想過自己會失敗,或者說這個念頭也曾在心中一閃而過,但她根本沒去細(xì)想。
與之相反的,是她想了許多計劃成功之后的事情,妾室毒害主母,裴氏會完蛋,她的女兒也會授人話柄。時間久了,世子爺會對顧夏失望。
顧盼想了很多,很細(xì)致,就連以后怎么狠狠地折磨顧夏,讓她如何生不如死的手段都想好了。
事情發(fā)生在顧府,母親總會為她善后,即便計劃失敗,于她也無大礙,顧盼始終這樣相信。
可母親怎么會死呢?
那明明不是什么會要人性命的毒藥啊,藥性和藥效她都在清瑩身上試驗過了……
“父親?”顧嘉琪、顧嘉琿兩兄弟滿臉焦急地站在顧云之身后詢問。
顧云之緩緩收回按在李清姿脖頸上的手,搖了搖頭。
“怎會?母親的身子一直很好,怎會突然……”顧嘉琪踉蹌著后退了數(shù)步,蒼茫失語。
顧嘉琿也是一臉驚惶。
“顧大人。”蘇御不知何時來到了最前面,他打量了李清姿半晌,對顧云之道,“顧夫人的癥狀可能是中毒了。”
顧云之一怔,隨即大聲喝道:“快傳府醫(yī)!快!”
話音才落,立馬就有小廝往外跑去。
轉(zhuǎn)折發(fā)生的太快,快到顧盼臉上的不解都沒來得及褪去。“中毒”二字一出,顧盼的臉色驟然一變,她心中明白,事態(tài)已完全脫出了她的掌控。
在場眾人也漸漸從方才的驚駭里回神,心知今晚這事是無法善了了,內(nèi)心紛紛后悔自己今兒為何要來這一趟。
“所有人都呆在原地不許動!”顧云之已然冷靜下來,“抱歉了諸位,事有蹊蹺,恕顧某冒犯了。將今日所有有可能接觸到膳食的下人都控制起來,不許交談,不許串供,一一審問。”最后這話,顧云之是對貼身護(hù)衛(wèi)長顧一說的。
顧盼聽罷,神情有一瞬間的龜裂。
顧一領(lǐng)命離去。
末了,顧云之沖蘇御抱拳一禮:“世子爺,事情未查明之前……還請您體諒。”
蘇御擺了擺手:“無妨。”
連瑞王世子都被強(qiáng)行留下了,其他人又還有什么好說的,紛紛表示應(yīng)該的,裝作若無其事地坐回了原位。
府醫(yī)很快就趕了過來,一通檢查過后,道:“夫人確實是中毒了。”
顧云之追問:“可還有解?”
府醫(yī)搖了搖頭:“此毒毒性之霸道,小人前所未見,且毒已入夫人肺腑,藥石無救,還請大人節(jié)哀。”
顧盺聞言啜泣出聲,她跌跌撞撞地上前,撲倒在李清姿身上痛哭。
顧盼木訥地坐著,面上一片死寂。
自從知曉李清姿打算放棄自己后,顧盼便恨上了她。有好幾次她都想要讓她死,尤其是見她方才不顧自己嫡妻的身份,那樣低三下四的給裴姨娘做臉面的時候,可眼下聽她真的死了,顧盼又莫名地惶恐了起來。
顧盼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李清姿方才之所以那樣對待裴姨娘,全是為了她,為了等計劃開始之后,自己能有立場替她求情。
“是誰?是誰下毒害我母親。”顧嘉琿怒聲喝道,如刀一般的視線,緩緩掃過眾人。
連氏離他極近,被這目光一掃,下意識打了個寒噤。
柳姨娘一直關(guān)注著連氏,見狀,當(dāng)即抬手指認(rèn)道:“是她!她害怕了,她心虛了,一定是她害的夫人!”
連氏被這突如其來的指控給砸懵了一瞬,隨即大驚失色,慌忙辯解道:“你胡說什么?我跟大嫂無冤無仇,為什么要毒害她?你少血口噴人!”
“你一貫與夫人不對付,你嫉妒夫人,嫉妒她能掌家,嫉妒她比你過得好,剛剛在偏廳,大小姐還當(dāng)眾訓(xùn)斥了你的女兒,所以你懷恨在心。”柳姨娘說的頭頭是道,“若否你剛剛為何心虛?”
“你胡說!”連氏激動的胸膛劇烈起伏,臉也漲得通紅,“你當(dāng)我是什么十惡不赦之徒不成,就這么點事兒,我何至于下毒!”
“夫人一向與人為善,只同你生過齟齬,除了你還能有誰?”柳姨娘咄咄相逼。
連氏一貫看不起妾室,柳姨娘雖是大房的妾,卻也沒少受連氏磋磨,眼下逮著機(jī)會,如何能輕易放過?
李清姿的確人緣極好,只除了與自己有些摩擦……連氏只覺眼前一黑,一口貝齒差點兒咬碎:“照你這么說,近來與大嫂矛盾最多的人是母親,豈非是母親下的毒!”
坐在上方的老太太聽了這話,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胸悶氣短地喝了一聲:“胡說八道!”
這猛得一站,差點沒有站穩(wěn)。
“母親!”
三老爺顧云泛見狀,慌忙上前扶住顧老夫人。
二夫人也快步上前,穩(wěn)穩(wěn)地扶住顧老夫人的另一邊,道:“大嫂是當(dāng)家主母,筵席由她一手安排,便是有人有心下毒害她,也需人手布置,我們與其在此相互攻訐,不若先等下人那邊的審問結(jié)果。”
為免這把火燒到自己身上,其他人都順著二夫人的口風(fēng)紛紛稱是。
顧嘉琿閉了閉眼:“二嬸嬸說的是。”
顧云之也點了點頭,他彎下身將顧盺扶開,攔腰抱起李清姿,將人抱到旁邊屏風(fēng)隔出的休息間里。
第89章 事成
約摸過了有半個時辰,顧一回來了。
“大人,有結(jié)果了。”
顧云之抬眸看他。
顧一同他對視一眼,沒有馬上回答。
顧云之也不催促,只靜靜看著顧一,等著他的后話。
屋里的其他人也都屏息凝神地等著顧一的回話,一時間,宴息廳里靜悄悄的,只能聽到外頭呼呼而過的風(fēng)聲。
“是大姑娘。”良久,顧一說道。
顧一的回答令屋中所有人都驚詫了一瞬。
眾人的目光一下都落到了顧盼身上。
顧盼并未回應(yīng)顧一,只冷冷盯著他,面色冷凝,心里卻驚疑不定地琢磨著顧一到底知道了多少。
是誰招供了?又是否真的招認(rèn)了一切?
張嬤嬤一向忠心,便是死也不會背叛自己,且她極有可能在關(guān)鍵時刻出頭為自己頂罪。
春桃也不可能這么快就招供……
顧盼安慰自己,顧一不過是在詐她。便不是在詐她,她也不必驚慌,她還有張嬤嬤。
她還有退路。
思及此,顧盼穩(wěn)了穩(wěn)心神,正要開口否認(rèn),顧嘉琪卻先她一步,“噌”一下起身,呵斥顧一道:“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誣陷主子,你不要命了!”
顧嘉琿倒沒有開口,而是轉(zhuǎn)頭去看顧云之。
顧云之定定望著顧盼,他的臉,一半被燈光映亮,一半隱在陰影之中,讓人完全猜不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良久,顧云之移開目光,對顧一道:“將你查到的都說出來。”
顧一拱了拱手:“經(jīng)屬下查證,在酒中下毒的人是負(fù)責(zé)廚房采買的小管事曾牛,曾牛是大姑娘貼身婢女春桃的義兄,春桃已經(jīng)招供,說曾牛是受她指使才下的毒。”
顧盼聞言,心下猛地一顫,她完全不相信,這么短的時間,春桃竟就招供了?她可是她的心腹!
“大姑娘的奶嬤嬤。”顧一瞟了眼顧盼,“也招供了,說毒藥是她按大姑娘的要求特意尋來的。”
“不可能!”顧盼險些往前栽倒,“這不可能!”
顧一將手里的一包藥粉遞予顧云之,繼續(xù)道:“這便是那毒藥,是從張嬤嬤身上搜出的,據(jù)她口述,她們將毒下在了裴姨娘給夫人敬茶的茶水里,以此將夫人中毒一事嫁禍給裴姨娘……”
“簡直荒謬!”沒等顧一把話說完,顧嘉琪便出聲打斷了他,“從裴姨娘敬茶到母親中毒,中間隔了有半個時辰,若大妹妹真如他們所說要陷害裴姨娘,何必使用這種毒藥?這是誣陷!”
顧嘉琿也上前道:“父親,大妹妹沒有理由這樣做,那是母親,我們的親生母親。”
這時,連氏幽幽接了一句:“那也未必。”
三老爺暗暗拉了她一把,低喝:“你少說兩句!”
連氏憤憤閉嘴。
顧一看了眼連氏,眸色冷峭:“三夫人說的不錯,大姑娘確實有這樣做的理由。”
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驚。
顧一沒有理會眾人的吃驚,轉(zhuǎn)身走了出去,等他再進(jìn)來時,手里拖著一個人。
“你來說。”
張嬤嬤畏畏縮縮地進(jìn)來,目光飛快地掃過人群,像是在搜尋什么。對上顧盼的視線時,張嬤嬤下意識避開。
觸及對方躲避目光的剎那,顧盼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所有的鎮(zhèn)定自若都在這一刻寸寸皸裂。
怎會是張嬤嬤?
她竟真地背叛了自己?
張嬤嬤完全不敢抬頭去看顧盼,她跪地垂首,喏聲道:“大姑娘是為了穩(wěn)固自己在瑞王府的地位,才這樣做的……”
顧老夫人看了看張嬤嬤,又看了看神色頹然的顧盼,顫聲道:“你……說清楚……”
張嬤嬤的腦袋垂得更低了,幾乎以頭點地,一字一句道:“因著近來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不能生養(yǎng)一事,大姑娘在瑞王府處境艱難,為了尚書府的利益,夫人也有了放棄大姑娘,轉(zhuǎn)而器重五姑娘的意向,這事被大姑娘知了去,所以她才設(shè)了這樣一個局。裴姨娘是五姑娘的生母,妾室謀害主母,裴姨娘定被清算,五姑娘身為其女,也會受到牽連失寵……”
后面的話張嬤嬤沒有再說下去,可在場諸人也能猜出個大概,這是內(nèi)宅之爭。
顧盺失手砸了一只瓷杯,顧嘉琪和顧嘉琿相視一眼,均是驚懼交加。
“盼兒,她說的可是真的?”一直沒有說話的顧云之突然開口問顧盼道。
“不是這樣的。”顧盼搖著頭,心頭空落落的,眼中熱淚滾滾而落,“不該是這樣的,怎么會變成這樣……”
一息之間,她依靠的母親死了,她信任的奶嬤嬤背叛了她,即便她再如何不甘于失敗,也只能認(rèn)命。
瞧著顧盼這心灰意冷的模樣,張嬤嬤心疼得都要碎了。
究竟出了何事?夫人怎么還不來為大姑娘解圍,難道裴姨娘被藥毒死了?
可不應(yīng)該啊。
還不知曉實情的張嬤嬤焦急異常,眼見顧云之就要問罪顧盼,當(dāng)即也顧不得其他。大姑娘是她奶大的,她定是要保她的,即便是放棄夫人手中的兄長兒子,她的嫡親侄子。
“大姑娘只是一時糊涂,并非存心。”張嬤嬤膝行幾步,沖顧云之砰砰磕頭,“千錯萬錯都是老奴的錯,是老奴沒有規(guī)勸住大姑娘,那藥也是老奴尋來的,還請老爺寬恕大姑娘。”
“寬恕?她有什么資格求寬恕!”一貫文靜的顧盺突然大吼出聲,“你又有什么資格替她求寬恕!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
殺人?
張嬤嬤本能地感到不對,不及細(xì)思,下意識就出言反駁道:“怎么就殺人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會要人性命的毒藥,只是看著嚴(yán)重些,裴姨娘便是喝了也不會傷到性命,七姑娘,大姑娘可是您的嫡親姐姐,您怎么能為了個外人要她償命。”
“什么不會傷及性命,什么裴姨娘喝了,你們下毒害的是我母親,干裴姨娘何事?”顧盺聽了這無恥的言論,氣地就要撲過去抓她,卻被身邊的婆子死死抱住,掙脫不得,顧盺目赤欲裂,心火一簇一簇地往上冒,轉(zhuǎn)而對著顧盼又哭又叫,“你怎么能這樣對母親!她待你那么好,事事以你為先,你怎么下得去手毒殺她!”
“誰?誰被毒殺了?”張嬤嬤大驚失色。
顧一冷冷地看著她:“你們千方百計的在夫人的茶水里下毒,被毒殺的自然是夫人。”
“不可能,這不可能,怎么會是夫人!”張嬤嬤不敢置信,“夫人怎么會喝,那明明是給……”
后面的話張嬤嬤沒有說出口,她被顧云之一腳踹飛了出去。
張嬤嬤抬起頭,對上顧云之如刀般鋒利的眼神,差點就要昏厥,她逼著自己鎮(zhèn)定下來,匍匐地跪了回去:“老爺明鑒啊!老奴尋來的并非什么會致人死的毒藥,夫人怎會身亡?”
顧盼聞言,看向了顧云之,這也是她所在意的,她剛剛懷疑是張嬤嬤私下里偷偷換了毒藥,可眼下看來,她并沒有。
顧云之沒有回答,而是朝不遠(yuǎn)處的府醫(yī)看去。
眾人紛紛側(cè)目。
顧一搜來的藥粉,顧云之第一時間便給了府醫(yī)查驗。
府醫(yī)接了藥粉,便到一旁認(rèn)真地檢查了起來,他細(xì)細(xì)地看,小心地聞,這會兒也終于有了結(jié)論。
“是了,是了,就是此藥,這藥名斷息,毒性不強(qiáng),也不致命,尋常沾一點也無大礙,只有下足了份量,才會毒發(fā),毒發(fā)后咯血不止,瞧著嚴(yán)重,但并不會死人,可這毒一旦沾了杏花便成致命劇毒。”
眾人聞言無不唏噓,今兒席上所供的不正是杏花釀?
“夫人早前沒有毒發(fā),怕是下毒之人心里畏懼,沒有放足份量。”府醫(yī)推測道。
“一派胡言!那毒根本不是什么斷息,也沒有份量足不足一說。”張嬤嬤大聲吼道。
張嬤嬤完全無法接受李清姿的死亡。
她們明明都計劃好了的!
按照夫人的計劃,中毒的人應(yīng)該是裴姨娘才對!
曾牛在茶水里下毒,但那壺茶中途會被換掉。她們所需的,只是曾牛下毒這一將大姑娘拉下局的舉動。裴姨娘敬茶時,夫人會回賞一杯不同壺里的清茶為幌子,而真正下毒的行為是在后來的酒席上,裴姨娘的座位,一壺酒能滿多少個酒杯,鉅細(xì)無遺,她們都算的好好的,怎么結(jié)果卻是夫人死了?
張嬤嬤想不明白。
“夫人怎么可能會死,明明中毒的應(yīng)該是裴姨娘,我們都算好了的!夫人那么聰明,怎么可能算錯!”
今日的轉(zhuǎn)折可謂一出接著一出,然聽到這話,眾人還是免不了一驚。
顧嘉琿猛地沖上前,一拳一拳地打在張嬤嬤身上,雙目赤紅:“你個刁
奴毒害了母親不說,竟還敢污我母親的聲譽(yù),我要殺了你!”
張嬤嬤奮力掙扎,尖叫不停,其中一張桌子因此而被波及,桌上的盤碟紛紛落地,湯汁飛濺,夫人小姐們驚叫聲四起,張嬤嬤掙扎之間,腳上一只繡鞋都飛了出去,場面十分混亂。
“攔住他。”顧云之臉色鐵青地怒喝道,旁邊的人聞言,這才反應(yīng)過來,忙沖上去阻攔二少爺。
“放開我,我要殺了她!”顧嘉琿顯然是氣急了。
顧云之沒有理他,而是指著張嬤嬤斥道:“一個謀害主母的賤婢竟還這般污蔑主母的身后名聲,你以為將罪過都推到逝世者身上就能保住自己的命了?來人!把這潑婦拉下去,杖斃!”
“老爺冤枉啊,奴婢冤枉啊,奴婢只是奉命唔。”張嬤嬤被堵了嘴拉了下去。
顧盼面無表情地望著這一幕,她是用過那毒的,府醫(yī)所說的癥狀與她所用的結(jié)果完全不同,那根本就不是同一種毒。
再結(jié)合張嬤嬤剛才的話,她還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她這是被利用了!
母親藉著張嬤嬤利用她,卻被后來者反殺。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顧盼心頭空空的,恍惚間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訥訥地轉(zhuǎn)頭去看顧云之。在這偌大的尚書府,除了他,還有誰能不知不覺地破壞母親的計劃?
顧盼的雙眼越睜越大,目光逐漸迷亂,最后竟發(fā)出呵呵呵的狂笑聲來。
旁邊人也察覺到她的不對,顧嘉琪快步上前想扶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因著沒有防備,顧嘉琪后退了幾步,險些摔倒。
“是你,竟然是你……”顧盼低喃道,而后又猛地轉(zhuǎn)身沖到蘇御面前,“也有你對不對?是你們一起算計的我,你就這么厭惡我?你為了她娶我,為了她不肯碰我,即便你我婚姻的開始只是場交易,難道我對你不好嗎?我那樣的為你,噓寒問暖,孝敬王妃,你卻視而不見,她一個瘦馬生得賤種,到底哪點比我好?”
聽聞此言,滿堂皆驚,目瞪口呆,等反應(yīng)過來,又紛紛看向顧夏。
顧夏心跳得飛快。
偌大的宴息處,鴉雀無聲,只剩下顧盼呵呵呵的冷笑聲。
“不知所謂!”
出乎意料的,這一聲怒喝不是出自顧云之,而是來自主座上的顧老夫人。
“自己做錯了事竟還怨怪他人?你簡直愧為我顧氏兒孫,將這個不孝孫女給我拿下!”顧老夫人顫著手指著顧盼。
顧嘉琿和顧嘉琪互看一眼,上前,兩人一人一邊拽起顧盼,迅速地將她拖了出去。
顧老夫人雙足顫顫,喘氣不勻,但還是強(qiáng)撐著走到蘇御面前,跪了下去。
其他人見狀,也都跟著跪下。
一時間屋里就只剩蘇御和顧夏還站著。
顧夏反應(yīng)過來,也想跟著一起跪下,卻被蘇御拉了住。
顧老夫人神色復(fù)雜地看著這一幕,道:“是我顧府家教不嚴(yán),今日就由老身替顧盼這不孝孫女做主,自請下堂。”
“如此,便有勞老夫人了。”蘇御彎腰扶起顧老夫人,又對顧云之道:“顧大人,今日之事,我看在夏夏的面子上,讓你在顧家門檻內(nèi)把事情辦妥當(dāng),望你妥善處理,免得累及全家。”
“多謝世子。”
眾人能明顯聽出顧云之口氣中的如釋重負(fù),心下也紛紛松了口氣,無論真相如何,這事是決計不能外傳的。
府里的下人,尤其是今日在場的這些下人,都需好好整頓了。
這時,顧云之抬起頭,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地方,快速地同蘇御交換了一個眼神。
第90章 裴蓁
尚書府內(nèi)院,一處寬敞明亮的后罩房里,滿地狼籍。
此地剛剛經(jīng)過一場打斗,一具脖頸插著暗器的女尸赫然躺在其間,那女子穿著婢女的服飾,仔細(xì)打量,就會發(fā)現(xiàn)她正是剛剛在宴席廳里負(fù)責(zé)倒酒的婢女之一。
周嬤嬤目眥欲裂,滿臉怨毒地瞪著裴姨娘:“賤婢!”
對比猙獰、憤怒的周嬤嬤,裴姨娘顯得十分平靜,她不疾不徐地從袖口里取出一顆遍體烏黑的藥丸。
周嬤嬤瞥見那枚藥丸,登時變了臉色:“這是誰給你的!”
“你知道誰的。”裴姨娘說,“在這偌大的尚書府,除了你和你的主子,還有誰能有這個本事取藥?”
“不可能。”周嬤嬤握緊了身下木輪椅上的扶手,冷著聲喝道,“不可能的,你少詐我。”
裴姨娘平靜地看著她,說:“李清姿是真的死了。”
周嬤嬤尖聲叫道:“你閉嘴!”
裴姨娘當(dāng)然不會閉嘴:“你們隱在府中的暗衛(wèi)也被盡數(shù)拔除,這些都是實情,你不認(rèn)也得認(rèn)。你們的身份早就暴露了,若非已然知曉你們的身份,顧云之又怎會這般果斷地對你家公主下手?還是死手。”
張嬤嬤沉默,道理她都懂,可她想不明白,她們到底是何處露了破綻。
裴姨娘沒再理她,轉(zhuǎn)身取過旁邊桌案上的茶壺,揭開壺蓋,將里面多余的茶水倒掉,再把那顆藥丸丟入壺里,搖了搖,接著又從桌案上翻起一只茶杯,慢慢斟滿,剛好一杯的量。
“這么些年,你們害了那么多人,也該遭報應(yīng)了。”
周嬤嬤死死地盯著那杯茶,一股難言的恐懼涌上心頭:“你要對我使用閻王斷?”
“難道不該嗎?”裴姨娘淡淡反問道,燭燈的光落下來,打在她的臉上,那張臉可真是陰郁啊,面色蒼白如雪,眉如潑墨山河,在這昏暗的室內(nèi),一視之下竟有種驚心動魄的尖銳糜麗,“當(dāng)年你們故意害我流產(chǎn),致使我那可憐的孩兒胎死腹中……不僅是我,還有西北偏院的兩位姐姐,這偌大的顧府,多少未出世的嬰孩死于你手?你不該死嗎?”
“你都知道……你竟都知道了!”巨大的恐慌過后,是視死如歸的決然,周嬤嬤知曉自己此番是逃不過了,索性也不裝了,她像瘋子一樣,瘋狂得大喊大笑起來。
“這么些年你一定很難受吧,明明知曉殺子仇人就在眼前,卻無能為力,還要像條狗一樣匍匐在殺子仇人的腳下,你一定很不甘心吧?其實你也不必如此,那不過是個沒有出生的胚胎,哪里能算是人?”
“你們這些賤婢,能有機(jī)會同我們高貴的公主共侍一夫已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竟還妄想誕下男嬰,簡直做夢,要怪就怪你們的肚子太不爭氣了,乖乖懷個女兒不就能生下了?”
“不!女兒才不能生!最該死的就是顧夏!都是她!一切都因為她!我當(dāng)初就該一碗藥了結(jié)了她!”
周嬤嬤吼得聲嘶力竭,整張臉因為用力而變得扭曲猙獰,在一片暗淡的燭火之中,像極了地獄爬上來的厲鬼。
“顧云之放你來殺我,顯然他也知曉當(dāng)初你肚子里的那個孩子是我弄死的,這么些年他都沒有想過為你和那個孩子報仇,而今為了他自己……哈哈哈哈,我真為你感到悲哀。”
周嬤嬤說著說著,又笑了起來,笑得幾乎喘不過氣。
“你說完了?”裴姨娘依舊淡淡的,完全沒有因為周嬤嬤的話而產(chǎn)生情緒起伏。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周嬤嬤恨恨地看著她:“果然會咬人的狗不會叫,我呸,你別得意,我們即便死了也不會讓你們好過!”
“看來是說完了。”裴姨娘道。
話畢,她端起茶杯,慢慢靠近周嬤嬤,
“你……你想干什么!”周嬤嬤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裴姨娘不再回話,一把掐住她的下巴,生生將杯子里的水給灌了進(jìn)去。
茶水飲盡,茶杯“匡當(dāng)”一聲掉落在地。
裴姨娘看也不看,轉(zhuǎn)身就走了出去,但她并沒有離開,而是靜靜等在門外。
屋子里的嘔吐聲沒一會兒便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凄厲的痛呼聲。
中了“閻王斷”的人,會疼到連自我了結(jié)的力氣也沒有,只能在漫長的痛苦里一點一點感知自己生命的消逝。
裴姨娘面無表情地聽著,直至無聲,良久,一顆淚珠從她的眼角落下。
孩子,娘親終于為你報仇了。
你安息吧。
顧云之過來的時候,后罩房里的痕跡已被清除。
周嬤嬤得知夫人身亡服毒殉主的消息也傳遍了顧府上下。
紫香堂是李清姿所住的院子,打眼望去,除了較大一些,與其他主子的院子并無不同,也看不見什么十分名貴的物件。可仔細(xì)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不同尋常,名花異草,松墻假石……皆非凡品,便是池塘里游蕩的龍鳳錦鯉都是價值千金的存在。
院子中間種有一棵金桂樹,眼下正是金桂飄香的時節(jié),桂花雖小,花瓣卻婀娜明艷。
桂樹旁邊還立有一架秋千,此刻裴姨娘就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著,有夜風(fēng)陣陣,桂香縈鼻。
今日是裴姨娘的好日子,她難得地穿了件水紅色繡菱花紋的燈籠袖長裙,容顏似水,姿態(tài)出塵,比之往常少了幾分素凈,多了些儂麗之態(tài),宛如盛放的花朵。
顧云之沒有出聲,只靜靜立在其身后。
“都解決了?”裴姨娘沒有回頭,淡淡開口問道。
顧云之“嗯”了一聲,少頃又道:“夏兒也隨世子離開了,今日人多眼雜,她不便與你私下會面,免得節(jié)外生枝。”
裴姨娘:“我明白。”
隨著裴姨娘這一聲落下,四周再次陷入了沉寂。
良久,顧云之嘆道:“阿蓁……你不要怨我。”
裴姨娘聞言,扯了扯嘴角:“妾身豈敢,當(dāng)年若非大人出手相助,我早淪落青樓,何來今日。”
說罷,她微仰起臉看向遠(yuǎn)方的天空。
視線里,明月與花葉交映,風(fēng)拂過,花枝弄影。
可真美啊,裴姨娘在心里感嘆。
她對顧云之是真的沒有怨氣,也不是不怨,而是沒有那個資本。
她一個無父無母無兄無姊,又被人販子賣入歡場的孤女,能得對方相助贖身已是大幸,又有什么資格去求其他?
況且對方在納她之時就告知了實情,他之所以救她,只因她與他的一個故人生有六七分像。
他是自己的恩人,自己亦非他所愛之人,而李清姿是他的助力,在助力和一個可有可無的替身之間,他選擇了助力,無可厚非。
利益的算盤,他總是撥弄得清楚。
莫名的,裴姨娘突然很想問他一個問題,一個她藏在心里很久的問題。
“您后悔過嗎?”裴姨娘從秋千上站起,轉(zhuǎn)身,定定地望進(jìn)顧云之的眼睛里,問道。
顧云之詫異。
“放棄她,你后悔過嗎?”裴姨娘又問了一次。
顧云之看著她那雙與記憶深處一模一樣的眼睛,搖頭:“我不后悔。”
他或曾傷懷,但從不曾悔。
“為什么?”
顧云之?dāng)宽靡环N近乎喟嘆,又充滿沉重的語氣道:“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勇氣拋下一切,就只為了一顆真心。”
“這樣啊。”裴姨娘說,“原是我自作多情了。”
“嗯?”顧云之不解,“何意?”
裴姨娘笑了笑,說:“您大概忘了,我曾見過您懷念她的樣子。”
那是一個夜晚,燭火搖曳,喝多了酒的顧云之罕見的對裴姨娘說了很多他年少時與青梅之間的往事。那時的他,寥寂、頹然,完全沒了素日應(yīng)付外人時的從容自若,為了大局,為了顧氏一脈的重新崛起,他放棄了自己最愛的女人,他在悲傷。
那樣悲傷的顧云之就那樣震撼地留在了裴蓁的腦海里,久久難以忘卻。
可原來,他早就把那個女子給忘了,他所記住的,不過是年少時光的一個懷念而已,反而是自己這個外人,被那虛無縹緲的感情給絆住了腳。
何其諷刺。
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顧云之半晌無言。
他沉默地站著,幾乎有些無地自容。
顧云之也想起了那天。
那日他喝多了酒,看著裴姨娘與記憶中相似的面龐,無端得,便憶起了往昔。其實當(dāng)時他是真的懷念她,可過了這么多年,隨著他逐漸握穩(wěn)權(quán)勢,對當(dāng)年的事早已不再介懷,那些刻骨銘心的痛苦和悲傷也成了浮光掠影,偶爾匆匆一瞥,也只會詫異自己曾有過那樣至情至性的時刻。
只是不想,他曾經(jīng)那么不經(jīng)意的情感流露竟深深地印在另一個女子的心上。
“天色不早了,妾身便先回自己的院子了。”裴姨娘沖顧云之福了福身,也沒等他出言,便轉(zhuǎn)身離了開去。
望著裴姨娘離去的背影,顧云之的眼皮沉重地闔上。
曾經(jīng)的那個人,也是這般,在他做出了選擇后,干脆利落地走出他的生命。
但她與她終歸不同,她是他的女人,雖不是他的愛人,可他們共同孕有一女,他們之間,存有相同的利益。
余生相伴,有此利益為固,足矣。
另一邊,回程的馬車上,蘇御將一盒點心推到顧夏跟前:“你晚上沒怎么進(jìn)食,吃些糕點墊墊肚子。”
顧夏早被餓得沒知覺了,先前是擔(dān)憂的吃不下去,這會兒坐在馬車?yán)铮犞囖A滾滾的聲音,心里漸漸踏實下來,再聽蘇御這樣說,一下就感到餓了,但她心里還記掛著事。
“您會怎么處置她?”
顧夏是問的顧盼。
蘇御抿了抿唇,說:“京兆尹前一陣端了一座求子廟。”
“求子廟?”顧夏不解,這同他們現(xiàn)在說的事情有什么關(guān)系?
“那是座庵堂,位于北山之上,臨近處還有一座道觀,他們利用婦人的求子之心,背地里相互勾結(jié),做起了皮肉生意,去庵堂求子的夫人們實則是被下了迷藥。”
后面的話已經(jīng)不用蘇御再說了。
“你們是想……”
蘇御頷首:“求子廟一案所涉人員極廣,其中不乏名門貴胄,早前為了做實顧盼不能生育,李清姿就放出風(fēng)聲說她曾去過求子廟。”頓了頓,蘇御又說,“李清姿的身份不能曝光,我也允諾了你父親,不將今日發(fā)生在顧府的事情泄露出去,所以藉著求子廟的東風(fēng)順勢讓顧盼離開王府去往顧氏家廟祈福,是眼下最順其自然的法子。”
顧夏沉默,良久,又問:“那長兄他們?”
“我不會要他們的性命,但他們此生及往后三代均不得入朝為官,至于要怎么說服他們,便是你父親的事了。”
謀逆之罪,如此結(jié)果,已是萬幸。
顧夏點了點頭,心底的緊張也隨之慢慢卸下。她長長吁了口氣,打開食盒,拿起一塊梅花餅咬在嘴里慢慢嚼著,見蘇御一直看著自己,問:“您要吃嗎?”
蘇御點頭,末了,湊頭過來,一口咬在了顧夏手中還剩下的半個梅花餅上。
顧夏嗔他一眼,指著桌上的食盒:“這還有呢。”
蘇御笑道:“你手里的要更香些。”
顧夏看他,也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的時候,水潤潤的杏眼兒就像蘊(yùn)滿了星辰,看得人心尖都軟了。
蘇御俯首小心翼翼地吻上她的眉睫眼角,再順著臉頰往下,最后落在她殷紅的嘴唇之上。
“修止……別。”顧夏瑟縮了下。
蘇御聞言低低笑了起來:“我還沒有來真的呢,你就怕成這樣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親吻她細(xì)嫩的后頸。
她的皮膚嬌嫩雪白,他總是抑制不住想輕咬她一口。
顧夏瑟縮得更厲害了,渾身都是不可抑制的酥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