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停靈
李清姿身亡的訃告是第三天夜里正式傳到瑞王府的。
此時距離李清姿中毒暴斃已足足過了兩天兩夜。
也是這日清晨,城北求子廟一案徹底塵埃落定。
顧府搭了靈堂。
瑞王妃按規格備了白
事禮,顧夏作為外嫁女需得早些過府,上香悼念。
尚書夫人大喪,來上香拜祭的人極多。
其中不僅有姻親和平時相熟走動多的人家,關系泛泛者也來了不少。
李清姿的身子骨一直不差,眼下卻突然身亡,顧府對外的說法是死于勞疾發作,可誰又真的信了呢?
求子廟一案鬧得沸沸揚揚,此前又曾爆出顧盼去過求子廟的傳聞,李清姿又剛好這時候暴斃……
這些前來拜祭的人里,不乏有來打探消息的,可顧府表現的坦坦蕩蕩,李清姿的尸身就停在靈堂的正中央,以供拜祭者哀悼。
一切都以當家主母的規制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沒有任何不妥之處,只除了瑞王世子妃,從未到場拜祭。
停靈三天,來往者眾,卻始終沒有看到顧盼的身影,直到李清姿的尸身就要下葬了,也沒見她出現,有好事者便忍不住了,對著當前管事的二夫人秦氏問出了這個問題。
“怎地一直沒見瑞王世子妃?”問話的是景國公夫人崔氏。
崔氏有一女,與顧盼同歲,也是上京城出了名的才女。未出閣前,她與顧盼一起并稱京城雙姝,二人都曾是瑞王世子妃的熱門人選,最后由顧盼勝出。
因著這個緣故,崔氏在貴婦圈中始終低了李清姿一頭,她的女兒亦然。
“大嫂去的突然,世子妃是個孝順的,得知后當場就吐了血,至今也起不來身。”秦氏說著拿帕子壓了壓眼角,臉上的欽佩動容之情,溢于言表。
秦氏長得端正,舉手投足極有大家風范,眼下見她這般模樣,明里暗里想要打探消息的眾人也不好再問什么,面做關切,順著秦氏的口風紛紛出言安慰,說世子妃是個有孝心的,尚書夫人在天之靈見了,也會想要她保重身子云云。
但崔氏卻是個心胸狹窄的,她又身份擺在那兒,說起話來便沒其他人那么多顧忌:“那也不該連面都不露一回,好歹也要過來燒個香,不然這不知情的還以為她也跟著一同去了。”
秦氏聞言,抹淚的手一頓。秦氏可不是個軟柿子,當即就冷下臉來:“國公夫人,慎言。”
崔氏輕輕哼了一聲:“敢做還不讓人說了?”
秦氏看了眼崔氏,又轉頭看了眼擺放著李清姿尸身的棺槨,驀地笑了起來,道:“夫人說的極是,您是長輩,教訓晚輩理所應當,那您不妨擱這兒多說幾句,屆時我定將您的教誨一五一十地轉述給瑞世子妃聽。”
秦氏話音落下,一陣風突地從屋外吹進,帶著股難言的陰冷。
崔氏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萬分驚恐地看向棺槨方向,可她不愿就這般落于下乘,正想怒懟回去,卻被同來的誠恩伯夫人拉了住:“這是什么場合,你少說兩句。”
“我難道還說錯了?”崔氏低聲悻悻道。
“你可不就是說錯了。”另一道輕緩的聲音響起,眾人尋聲望去,只見那婦人模樣秀美,身形窈窕,即便是一身素服也難掩其風華。
正是定遠侯夫人。
虞清輕蔑地看著崔氏,淡淡道:“撇開這是人家的家事不談,瑞王世子妃再如何也是皇親,還輪不到國公夫人您來說教。”
一頂蔑視皇親的帽子扣下來,崔氏被氣得渾身直哆嗦,指著虞清“你、你、你”了半天,也說不出后面的話來。
承恩伯夫人見狀,忙抓住崔氏的胳膊,又訕訕笑著沖眾人告了禮,方才匆忙拉著崔氏離開。
旁邊不遠不近圍著看戲的人見狀,也紛紛撤了開去。
秦氏感激地沖虞清福了福身:“有勞您仗義執言了。”
虞清抿了抿唇,面色和緩了一些:“分所該然,顧二夫人不必言謝。”說罷,她接過旁邊嬤嬤遞上的燃香,沖著棺槨方向揖拜了三下,畢后,再由那嬤嬤攙著上前,將三根燃香并排插入棺槨前的香爐里。
“上回見面,清姿姐姐的身子骨還很硬朗,怎么突然就去了呢……”虞清喟嘆道。
她這語氣,說是問話,倒不如說是感慨,可秦氏卻不能不答,畢竟對方剛剛才幫了自己。
“大嫂是積勞成疾的。”看著棺槨里靜靜躺著的,了無生息的李清姿,秦氏輕輕嘆息道,“說起來也是我們這些做家人的疏忽,竟一直沒發現大嫂的身子狀況,若能早些知曉,替她分擔些庶務,想來也不至于如此。”
“世事難料,誰又想這事發生呢?你也無需太過自責。”虞清淡笑了笑,出口的語調平穩無波,只那長長的雙睫垂下,遮住幽深的眸色。她本想再探一探口風,問些有關顧盼的情況,但眼下觀來是問不出什么了,這顧二夫人,非泛泛之輩。
秦氏感激地沖虞清笑了笑,未再多言。
雖已入秋,天氣卻始終悶熱,為了維持尸身不敗,棺槨旁邊靜置了好些冰塊,在附近站得久了,難免覺得陰冷。
見虞清始終沒有挪位的意思,秦氏道:“大嫂在天之靈知曉您這般掛念她,定也欣慰。”
“你客氣了。”虞清說。
這時,黃嬤嬤伸手扶住虞清。
虞清垂了垂眼,道:“時辰不早,我便先回了。”
見她終于要走,秦氏暗暗松了口氣:“您請。”說罷,親自送對方出了靈堂。
青云翻涌,一點點將殘陽吞噬。黃昏已至,落日熔金,暮色蒼茫,襯得虞清離開的背影,尤為寂寥。
秦氏定定目送,心緒卻有些不寧,她有一個強烈的直覺——定遠侯夫人與大嫂關系匪淺,且這關系十分危險。
這種直覺曾幫秦氏渡過許多次難關,幾乎是不假思索的,秦氏選擇了不去深究。
她是個聰明人,深知什么該知,什么不該知。
走出顧府的路上,虞清神色平靜,直到上了馬車才變了臉色。
黃嬤嬤見她面沉如水,心里“咯登”一跳,忙上前倒了杯溫茶給她。
虞清接過茶盞,垂眸望著茶水里倒映著的眼瞳,輕聲問道:“如何?”
黃嬤嬤拉過一張小錦杌,坐在虞清的身邊,壓低聲音道:“棺槨里躺著的是二公主本人無誤,也確實沒有氣了,瞧著也不像是被刻意殺害的,至于是不是中毒……從面部上看,不像。至于其他……奴婢看不出來,若是周嬤嬤在,興許還能分辨二公主的真正死因。”
周嬤嬤年輕時曾在何皇后跟前服侍過,對藥理的認知遠非黃嬤嬤可比。
虞清狠狠地閉了閉眼,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又來了。她總覺著上京的局勢下,藏著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推波助瀾,卻怎么也尋不到源頭,這令她煩躁不已。
“顧府的暗衛還沒有聯系上嗎?”
黃嬤嬤點頭:“二公主突然身亡,顧云之大發雷霆,顧府的下人被他以瀆職為由親手處置了大半,咱們安排潛進顧府的暗衛都是隱在下人里的,此番動蕩……只怕兇多吉少。”
虞清捏緊了手里的茶盞,神色凝重,半晌,方道:“將我們的人都撤回來,近來先不要有動作。”忖了忖,又道,“馬上傳書給阿南,讓他也不要再動作,不管黔州是否有前朝余黨,都不要與之接觸。”
“為何,這樣大好的時機,若是錯過了,可就沒了。”黃嬤嬤十分著急。雖不知緣由,可眼下二公主身亡已成事實,李代桃僵的計劃也不知還能不能順利進行,照理她們更該抓住這股勢力才對。
片刻之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黃嬤嬤遲疑道:“您懷疑……這是陷阱?”
虞清“嗯”了一聲,她現在非常后悔。她不該因為禮兒的失蹤亂了心智,而沒有仔細分析那段時間所發生事情的利弊,一切明明有跡可循。
太順利了,所有的一切都太順利了,順利到她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巧合多了,還會是巧合嗎?
黃嬤嬤還是覺得這樣放棄太可惜,卻也知曉公主的決定無法更改,便只能應下。
虞清閉上眼睛,在心底長長嘆了一口氣。
但愿一切只是她多想了。
夜深露寒。
一只蒼鷹伴隨鷹唳飛過寂靜的山嶺。
黑暗中,驀地傳出錚然一聲響,鋒利的箭頭劃破長空,深深扎入蒼鷹的脖頸。蒼鷹中箭墜落,在地上接連滾了幾圈,直到撞上一棵樹干,才停了下來。
一個黑色身影靈巧地落在旁邊,伸手解去鷹爪上的竹筒,藉著朦朧的月光粗粗往竹筒里一掠,微微點頭,將里頭的信紙連同竹筒一起往身上一揣,便飛身消失在黑夜里。
不多時,這竹筒就出現在蘇御的書房里。
書房里點了燭火,長安把手里的信紙放在書案上:“……不出您的預料,定遠侯府果然給黔州那邊傳信了。”
蘇御拿起信看完。
虞清是個相當謹慎的人,李清姿的驟然身亡勢必會引起她的懷疑,這點蘇御早有預料,但對方這么果斷就選擇撤手,仍舊令蘇御感到吃驚。
他把信放到書案上,跟長安說:“務必將上京通往黔州的通信堵死。”蘇御的指尖扣在書案上片刻,又道,“黔州那邊,讓他們加緊了,七日內我要看到結果。”
長安拱手應諾。
長安退下后,蘇御便沿著抄手游廊回了梧桐院。
中秋將至,碩大的月輪懸掛在樹梢,被茂盛的枝葉遮了一角,便成了一盤缺月。
主臥里,幔帳輕垂,半開的隔窗外涼風習習,顧夏已靠著迎枕在羅漢床上等他等地睡著了。
守著顧夏的喜兒見蘇御進來,極有眼色地躬身退了下去。
等喜兒出了屋子,蘇御俯身抱起顧夏,卻發現她身體微涼,不覺皺了皺眉。
顧夏睡得迷迷糊糊就一陣騰空,感覺到對方身上暖烘烘的熱意,下意識就往對方懷中擠去。
蘇御靜靜抱著她站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將人放到榻上,而后輕手輕腳地去了凈房洗漱。
顧夏一覺睡到了天亮,醒來的時候,罕見地看到蘇御還躺在身邊。
“醒了?”蘇御出口的聲音低啞。
顧夏遲鈍地眨了眨眼,她最后的記憶是自己在羅漢床上等他回來的一幕。
“是您抱我上床的?”顧夏的聲音透著濃濃的睡意。
“嗯。”蘇御親了一下她的臉頰,“夜里天涼,下次不要等我了。”
顧夏笑了笑:“妾身有分寸的。”
兩人又躺了一刻鐘便起身了,今夜是李清姿封棺下葬的日子,他們還得再過去顧府一趟。
第92章 身死
凌晨。
蕭竹別院。
燭淚墜案,堆成了小山,細弱的火光熹微將滅。
“這是哪里?”低啞暗沉的聲音,出自李清姿,一個本該于昨日黃昏就入土下葬的人。
只見她面色慘白,一雙眸子遍布血絲,兩只眼睛微微凸出,一看便知她已多日不曾安眠。
可她明明剛剛才睜開眼。
“慈恩寺。”蘇御淡答。
李清姿艱難地坐起身,目光掃過四周,這是一個單間,面積不大,布置得極為簡陋,只一張老黃木書案,兩張椅子,和她身下這張窄長的羅漢床。
“事到如今……還留著我,你想做什么?”李清姿眼珠微微一轉,視線落到了蘇御身上。
蘇御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時間緩慢地流逝著。
忽聞燭花“辟啪”響了一聲,蘇御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剪子不慌不忙地剪掉一截燈芯。
暖黃的燭光映著他的臉,襯得他的五官愈發俊美。
“你到底想做什么?”李清姿強忍著胸口翻騰的怒氣,又問了一句。
她不該這樣沉不住氣的,可她忍不住!
在當日的納妾禮上,她自以為掌控了全局,卻不知自己所有的安排都在顧云之的監視之下。顧云之不僅毀了她的計劃,還特意將瑞王府送來的假死藥下在了她所有計劃的伊始。
——裴姨娘給她敬茶的那壺茶水里。
她“死”后所發生的一切,鉅細無遺,她都知曉,且還是通過自己的耳朵,一字一句聽來的。
殺人誅心莫過于此!
顧云之所下之藥名喚“瞞天過海”,是蘇御從西羌帶回的秘藥,說是秘藥,其實就是羌人養的藥蠱,蠱蟲遇水則化,入體后,人的脈息便會快速弱下,隨之成為一個假死人。
此藥服下后,有半個時辰的發作時間。
藥效發作,能叫人假死五日而生機不絕,服藥之人也不會因為昏迷而失去意識。
所以這么些天,李清姿對周遭所發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她親眼見證了自己的失敗,卻無能為力。
在過去的那五天五夜里,她不是沒有掙扎過,可無論她怎么掙扎、尖叫,始終無法醒來。
“你說我想做什么?”蘇御不答反問。
李清姿死死盯著蘇御,聞言,唇邊不覺浮起一絲冷笑,果然不出她所料,對方留著她確有所圖:“你休想從我嘴里套取任何消息。”
蘇御:“你所說的消息,莫不是指……虞清?”
乍聽此言,李清姿眸光猛地一顫,黃豆般大小的汗珠順著她的額角隱入發絲,面上卻沒現出半點異樣:“猜的不錯,除了她,我還有別的幫手,你不妨都猜一猜。”挑釁的意味不言而喻。
“哦?”蘇御挑了挑眉,臉上驀地浮起一絲笑容,明明是在好看不過的一個微笑,卻無端得讓人心頭發寒,“倒也不急,你不妨先聽一聽我的第一個‘猜測’。”
李清姿心頭一震,她努力抑制住胸口的起伏,強笑著道:“隨意。”
“齊星禮才是虞清的親生兒子,你的大外甥。”
蘇御的話如同巨石,砸得李清姿一陣怔愣。
可她依舊扯著嘴角,狀似不在意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怎么會不知呢?”蘇御施施然說,“你可是從他出生起,就開始資助他了啊,為了更方便與他來往,還特意演了一出救命之恩的戲碼,一個外甥便費了你這么些心思,定遠侯府里的那個同宗同源的侄子,想來只會讓你更加上心。”
李清姿唇角強撐的笑意漸漸散去。
“顧盼入王府,顧盺嫁定遠侯府,只待她們姐妹二人同時有孕,就是你貍貓換太子之時。”頓了頓,蘇御嘆道,“非常完美的計劃,只是可惜,你們早就暴露了身份。”
李清姿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只覺一股氣血涌上心頭,激烈地在心臟里滾動,可她的手腳又冷又麻,她好像被丟進了冰窖里,又好像被火焰炙烤著,等反應過來時,已面色灰敗,心中一陣陣絕望。
此時的蘇御于她,就好似一只正在戲耍老鼠的貓兒,不過輕輕撥弄一下爪子,便讓她無招架之力。
天近拂曉,月落烏啼。
李清姿緩緩抬起眼睫,一瞬不錯地盯著蘇御,良久,問道:“你是如何知曉我的身份的?”
蘇御沒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門口方向。正巧這時,屋門被人從外推開,走進一道纖細的身影。
來人一身道袍,云髻峨峨,正是大公主蘇北柔。
蘇北柔垂眸,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癱在木板床上的李清姿。
李清姿眨了眨眼,眼里有恍然,也有茫然。
“你同幼年時比,變了很多。”蘇北柔說。
李清姿眼里的迷惘更甚了。
“若非你的貼身嬤嬤私自用閻王斷殺人,被我撞破,只怕這一輩子,也不會有人發現你的身份。”
李清姿聞言,當即就想到那枚不翼而飛的閻王斷。
周嬤嬤說,許是她轉移的時候不慎掉了一顆。
她信了,可原來……
“哈哈哈哈……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啊,哈哈哈哈!”
李清姿忽然笑了起來,笑得癲狂,肩膀隨之劇烈地顫抖著,笑到最后甚至開始痛苦地咳嗽起來。
事到如今她還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這一局,是她輸了!輸得徹徹
底底!
她耗費了二十多年的光陰,殫精竭慮,就為了復國,可她所有的周密計劃,竟都毀在了她最親近信任人的手中。
何其諷刺!
李清姿愈咳愈笑,撕心裂肺。
大公主冷眼看著她發瘋。
蘇御不知何時,已退到燭火照映不到的陰影里。
一陣摧枯拉朽的咳嗽聲后,李清姿收起了笑容,面上的神情也恢復了平靜,所有的瘋狂與憤怒一瞬間便沉寂了下去。
她歪頭打量著大公主,良久,說道:“所以……那個要留我的人,是你。”
頓了頓,她又和聲細語地說:“你丈夫是被我母后毒死的,死前痛苦萬分……讓我來猜一猜你留著我是想做什么。”李清姿拖長了話音,慢條斯理地說著,“莫不是想通過折磨我來報復母后,好為你的丈夫報仇?”
大公主平靜的面容終于起了波瀾,暗沉的眸底霎時浮起怒火,只這怒火很快散去。她知道自己越是憤怒,對方便越是得意,所以她不能失態。
李清姿好整以暇地欣賞著大公主臉上的表情變化。
“看來是猜對了。只是可惜啊,這世間沒有任何一種酷刑能比得過閻王斷所帶來的痛苦。”李清姿唇角輕勾,扯出一絲怪異的微笑,口中依舊慢條斯理地說道,“而我是不會服用閻王斷的,你報不了仇。”
經過剛才的瘋狂,李清姿臉上殘留的氣色已蕩然無存,此時的她,面容枯瘦,一雙眼睛仿佛嵌在那張瘦削的臉上,顯得格外的大,也格外的滲人。
蘇北柔盯著她:“你想自盡?”
“難道我還有別的路可選?”這話,李清姿是對蘇御說的。
作為對手,她足夠了解蘇御,也深知自己這一次是逃不了了。
她是公主,便是死也要死的有尊嚴!
“成王敗寇,不外如是。”李清姿挺直了脊背,又對蘇北柔說,“我雖輸了,卻輸得無憾,不像你,便是贏了,也只能抱著遺憾悔恨終生。”
大公主并未被這話激怒,她從袖中取出一顆烏黑的藥丸:“你若自盡,我便將這藥喂給你的那四個孩子。”
輕飄飄一句話,卻叫李清姿有恃無恐的面容瞬時扭曲:“你敢!”
“我為何不敢?”大公主高聲反問,“就只準你們用它害人,我就不行了?”
話音落下,室內靜了一瞬。
一會兒,蘇北柔再道:“這是世間最后一顆閻王斷,你若吃了,你的兒女便可活,你若不吃,我便將它分成四份,一個一個給他們灌下去!”微頓了頓,蘇北柔又說,“就是不知這毒被分成四份后,還有沒有那折磨人的毒性。”
言罷,蘇北柔便將藥丸拋給李清姿。
李清姿看著面前的藥丸,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全身劇烈顫抖著,雙目幾欲噴火,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艱難地閉上眼睛,似在腦中激烈地思考。
在足足沉默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后,她終于睜開了雙眼。
“這顆閻王斷我吃了。”李清姿撿起藥丸,她沒再理會大公主,而是望向黑暗中的蘇御,一字一句道,“我的四個孩子,尤其是盼兒,希望你能饒他們一命。”
蘇御未置可否。
“替我帶句話給顧云之,這一局我是輸了,但他,也沒有贏!”
說罷,李清姿抓起藥丸,直接吞了下去。
凡中閻王斷者,必七孔泣血、腸穿肚爛,那仿若百蟻噬心的痛楚,至今也無一人可以承受。
一會兒的功夫,李清姿便倒了下去,滿地打滾,哀嚎不止。
大公主面無表情地聽著、看著,一行清淚緩緩從她的眼眶滑下。
這非人的折磨,終于還是落到了她的血脈之上。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阿錚你可以安息了。
大公主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那聲音并不如何高亢,卻像一把刀子,似乎想要將聞者的心肺也跟著一同割裂。
蘇御沒有繼續待在屋里,而是悄悄退了出去。
此刻的蕭竹別院就仿佛一片死寂的墳場,只聞悲泣,并無人語。
天邊有光亮濛濛透出,夜,馬上就要過去了。
今日是中秋,瑞王府上下煥然一新,廊蕪下皆換了嶄新的燈籠。
梧桐院里的燈籠自然也跟著換了新的,無數盞小琉璃燈掛在枝頭,搖搖顫顫,只待夜晚到來。
顧夏晨起時,瞧見院子里的喜慶布置,眼前倏得一亮,這樣的過節氣氛,她很喜歡。
中秋時節,早晚涼意漸重。
天氣稍涼一些,顧夏就喜歡吃點兒熱熱的流食。
今日早膳她特意點了一份兒粥。
也不是什么加了鮑參翅肚的滋補粥,就是用小黃米慢火熬煮出來的小米粥。
這粥一大早就煮下了,端上來的時候能看到里面的小米都熬開了花,稠稠的,很燙熱,吃下去后胃里暖暖的,很舒服。
顧夏今兒胃口不錯,喝完了碗里的仍覺著不足,又吩咐喜兒再添了半碗。
新粥呈上,還沒來得及動口,蘇御就回來了。
他進屋這會兒,顧夏拿著勺子正想往嘴里送粥,見人進來,還沒來得及放下勺子起身,蘇御就已經走到她身旁坐下,連手帶勺,一起握了住。
“吃什么好吃的呢?”
“是小米粥。”顧夏輕輕掙開蘇御的手,將粥喂到他的嘴邊,“您用過了嗎?可要給您也盛一碗?”
蘇御將粥吃下,搖頭:“不用,你這碗不是還沒喝完嗎?”
說罷,他端起顧夏面前這碗粥,幾口就喝干了,一點兒也不挑。
顧夏好笑地看著他,轉頭吩咐喜兒再盛兩碗來。
除了粥,小廚房還另送了一碟子卷餅。
卷餅是用青瓜絲和火腿卷的,里頭還抹了一層醬,聞著很香,吃這種卷餅配熱粥最為相宜。
顧夏拿了一張卷餅,遞給蘇御,問:“您怎么這會兒回來了?”
“回來換身兒衣裳,待會兒就過去衙門。”蘇御說罷,笑吟吟地看著顧夏。
換衣裳不過是個借口,蘇御以前時常宿在衙門,那邊留了他不少的換洗衣物。
……他是特意回來看她的。
對上蘇御笑吟吟的目光,顧夏哪里還看不明白他的意思,當下就紅了臉,她低頭吃了口粥,做若無其事狀地轉開話題。
“姑母那邊都處理好了嗎?”
蘇御“嗯”了一聲:“姑母今晨隨我一同回京了,今年中秋,她會進宮陪皇祖父一起過。”
顧夏眨了眨眼,笑開:“那可太好了,月娘佳節本就該同親人相聚。”想到早前陛下所下的免了宮中家宴的口諭,顧夏甚覺可惜,姑母好不容易歸京一回。
“無妨的。”蘇御看出她的想法,伸手握住她的手,笑著解釋道,“大公主府已經在修繕了,往后姑母會常住皇城。今歲除夕,咱們一家子可以一起為皇祖父守歲。”
第93章 中秋
用罷了早膳,又同顧夏敘了會兒話,眼看上衙的時間就快到了,蘇御這才起身,準備離開。
“您今兒午膳想用什么?妾身備好了讓人給您送去。”顧夏有些戀戀不舍地抬手替蘇御理了理衣襟。
她這是在對自己撒嬌呢……這個認知讓蘇御覺得心里暖暖的。
“前兒個吃的那道姜仔鴨就很不錯。”蘇御笑著道。
顧夏點頭:“還有嗎?”
“其他的你看著準備就成。”
“好,眼下是鮮藕應市的時節,再來一道炸藕盒吧……”
兩人邊說邊往外走,直至走到梧桐院門口方停下腳步。
“今日是中秋,您晚上早些回來。”顧夏笑著囑咐蘇御。
蘇御覺得她今天的笑容特別明亮,定定凝視了好一會兒,才頷首道好。
“那我走了。”蘇御說著,又往前湊近了些,唇在顧夏鬢邊輕輕一觸,“晚上等我。”
“嗯。”
顧夏目送蘇御的背影離開,直到他走出老遠,才想起他是特意回來換衣裳的,卻連內室都沒有進去……
自己怎么就忘記提醒他了呢?顧夏抿了抿唇,面色有些泛紅。
喜兒在旁邊看得稀奇。
不就是送人上個衙門?用得著這樣戀戀不舍?
主子這得有多眷著世子啊!
說來世子對主子的牽掛也不少,不過才分開一個晚上,就巴巴地跑回來一同用早膳。
一個人怎么就能這么地想另一個人呢?還真真是應了那句古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這份兒繾綣纏綿,看得喜兒很是費解。
喜兒從沒喜歡過什么人,自然不會懂牽腸掛肚地想著一個人是什么滋味。尤其是在見證了大公主那樣銘心刻骨的感情之后。
當然喜兒也不向往這樣的愛情,要她像主子這樣黏黏糊糊地牽掛一個人,還不如讓她死了算了。
“什么時辰了?”顧夏問。
喜兒:“快辰中了,眼下時間尚早,您可要再歇會兒?”
顧夏想了想,搖頭:“不了,我早前做的那盞鯉魚天燈還差最后幾道工序,你讓人將燈整理出來,咱們在拾掇拾掇,然后去尋王妃,請她賜墨畫上圖樣。”
喜兒應了一聲,道:“這敢情好,王妃的書畫可是一絕,奴婢這就去取來。”說罷匆匆離去,途中還不忘叫上幾個灑掃的小丫頭一起。
顧夏笑著搖了搖頭,趁著喜兒取燈的功夫,也回房換了身衣裳,她現在身上穿的這身兒寬袍可不適合做活。
等喜兒將燈取出,顧夏也換好了衣裳。
她換了身月白綾的絹衫,下身搭了一條翠藍色的馬面裙,頭發松松挽了個單螺髻,斜插著支玲瓏白玉蓮簪,清爽簡潔,瞧著很是利落。
顧夏扎的鯉魚燈極大,尋常的鯉魚燈頂了天也就成人男子的一臂長,可她的這盞都快抵上半人高了,也難怪喜兒要招呼其他人幫著一起拿。
花燈就擱在院子里,這兒地方大,動起來也方便。
正在前院張羅今日諸事的朱嬤嬤聽到顧夏還要繼續再扎花燈,忙放下手里的活計趕過來。
扎燈需得用上竹條,主子上回弄時就不慎磕了手,可不能再讓她傷著了。
這個喜安,也不知勸著點,真是胡來!
喜兒若知曉朱嬤嬤的想法,定是要無言的。
實在是朱嬤嬤謹慎過了頭,主子又不是瓷娃娃,還不興她動手做盞花燈了?
周管家安排送來梧桐院的竹條都是上品,每一根都打磨的十分光滑,完全不用擔心割傷的問題,主子上次就是不小心被竹條磕了一下手背,她的皮膚嬌氣,輕輕一碰就紅了一片。也是朱嬤嬤來的巧了,只要稍晚一些過來,那紅痕就能退下去。
朱嬤嬤趕到后院的時候,喜兒正高興地同顧夏說著什么,手舞足蹈的,很是激動,打眼瞧見朱嬤嬤怒氣騰騰地過來,不覺縮了下脖子。
顧夏也看到了朱嬤嬤,看出她的顧慮,顧夏笑著道:“嬤嬤放心,這燈架上回已經扎好,我這次要做的就是往上面糊紙,不傷手的。”
喜兒聽了連連點頭:“您看,形狀已經有了,都已經做到了這個程度,不讓主子親手將這鯉魚燈弄好多可惜啊。”
朱嬤嬤聞言下意識就想皺眉,可看顧夏一臉期待,拒絕的話是怎么也說不出來。
“要當心些,再讓主子傷著自己,我饒不了你。”這話,朱嬤嬤是對喜兒說的。
喜兒可憐兮兮地望向顧夏:“主子您可得當心些,不然奴婢就慘了。”
顧夏聽罷笑了起來。
糊紙確實要比扎燈簡單,也不傷手,就是有些費衣裳。
尤其是在蘇綰寧過來串門,看到了非要幫著一起弄后。
蘇綰寧從沒親手做過花燈,連糊紙用的漿糊都是頭一回見,她覺得十分新鮮,沒等顧夏說明就伸手去拿刷子。
綰寧下手極快,顧夏攔都攔不住。
才一會兒的功夫,木桶里的漿糊就被她掃得到處都是,好些方紙還沒來得及用上就已經被她毀了。
“不是這樣弄的。”在她毀了更多紙張之前,顧夏終于攔住了她,“漿糊是刷到燈架上的,而不是紙上。”
顧夏邊說,邊用刷子在鯉魚燈架上涂抹,而后放下刷子,將一張干凈的方紙小心翼翼地貼上去。
“如此就可以了。”
其實顧夏的做法并不全面,但糊弄一下完全不懂的蘇綰寧還是綽綽有余的。
“哇,嫂嫂你好厲害!”果然,蘇綰寧兩眼亮晶晶地看著顧夏的杰作,“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來幫你。”
顧夏輕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接受了這個贊美,她指揮著綰寧來刷漿糊,自己則一張一張地往上面貼紙。
本是主力之一的喜兒,只能被迫打起了下手,別提有多憋屈了。
幾人整整忙活了半個多時辰,總算將鯉魚燈上的紙都糊好。
“就差上色了。”顧夏看著魚燈,非常滿意,“還得在曬一曬才能上色。”
綰寧興奮地圍著魚燈轉了好幾圈:“這燈晚上我也要一起放。”
“這個自然。”顧夏笑著說,“等里面的漿糊都曬透了咱們一起將燈送到王妃的院子去,請她幫忙做最后的上色,到了晚上大家一起放。”
“這可太好了!”綰寧也笑了起來,她的身上、臉上都沾了漿糊,就連頭上都有,也不知她是怎么弄的,活像只小花貓。
顧夏也是臟兮兮的,但比綰寧要好很多,就臉上和衣服上沾了點。
朱嬤嬤捧著茶點過來,一看兩人這模樣都來不及多說什么,趕緊將人都請進屋里,又吩咐下人去打水來。
漿糊沾到臉上萬一過敏可怎生是好?還有郡主頭上的那些,都得快些清洗了去。
綰寧要狼狽一些,便去了凈室清洗。
顧夏就在外間,用茉莉花汁泡的溫水仔仔細細地洗了臉和手,又抹了香膏,才進去內室換衣裳。
等蘇綰寧洗漱好出來,顧夏已經收拾完畢好一會兒了,正靠在羅漢床上看書。
旁邊的桌幾上放著兩盞果子露和一碟桂花糕。
蘇綰寧披散著頭發,身上穿的是貼身丫鬟特意回去院子取來的新衣,她上前拿起果子露喝了一口就皺起眉頭:“怎么是熱的?也太酸了,有沒有冰的?”
朱嬤嬤聞言輕聲勸她:“天兒越來越涼,不宜再食冰了,您是覺得太酸了?那奴婢讓人給您換一盞杏仁茶來可好?”
蘇綰寧擺了擺手:“不用了。”
她不喜歡杏仁的味道,與杏仁茶相比,她寧可忍受果子露的酸。
顧夏小抿了口果子露。
熱的果子露喝著確實有點酸,她其實也想喝冰的,但朱嬤嬤這幾天看她看的比較嚴,她的小日子快來了。
“你今天怎么想到來尋我了?”顧夏側開書冊,露出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問綰寧道。
蘇綰寧看了眼朱嬤嬤。
朱嬤嬤會意,當即領著一眾丫鬟婆子退了出去。
顧夏見狀,合上書冊,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觀察起蘇綰寧。
“我沒事,嫂嫂你別擔心。”蘇綰寧見她這樣看著自己就知道她想岔了,忙解釋道,“我是來告訴你齊公子的下落的,免得你憂心。”
顧夏聽了一怔,她一直知道世子和齊星禮私下里有聯系,知曉對方安全無虞,她從未擔心過他……
“你見到他了?”顧夏問道。她有些擔心,綰寧……不會都知道了吧。
蘇綰寧點頭:“我昨晚在慈恩寺里見的他,他說他這段時間一直在慈恩寺里。”
顧夏聽罷松了口氣,看來事情還是瞞著綰寧的,如此便好。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顧夏問。
蘇綰寧笑了笑:“是他來找我的。”
顧夏從她的笑容里看到了苦澀,心里一驚,輕聲問道:“你跟他……?”
蘇綰寧轉動手腕上的鐲子,良久,抬起了頭,她的聲音清靈動聽,語氣里透著一絲如釋重負的輕快:“我決定要放下他了。”
注意到顧夏詫異的眼神,蘇綰寧又笑了笑:“嫂嫂放心,我真的沒事,我說過的,我并不在乎結果,這段追逐他的過程已夠我此生難忘,這就夠了。”
放下并不容易,現在的她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可她已然知曉,他與她,沒有可能了。
今日的午膳,蘇綰寧是在梧桐院里用的,顧夏吩咐廚房多備了幾道她愛吃的菜。
蘇綰寧用的很滿足,這讓顧夏一時也弄不清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真的已經放棄了?
兩人用過午膳,又各自小憩了會兒,才帶著鯉魚燈去到王妃的院子。
王妃剛剛歇了中覺起來,知曉二人的來意,也樂得幫忙。
王妃的畫技出乎意料的好,將顧夏魚燈扎的不足的地方都用畫筆給圓了上,顯得這燈格外得精巧漂亮。
天色漸漸暗下來,大片的晚霞盤亙在天邊,橘紅色和天青色交匯,宛如一幅波瀾壯闊的水墨畫。
蘇御就是頂著這樣的落日景象回到的王府,他第一時間過來給王妃請安,看到顧夏和綰寧都在這兒也沒有感到驚訝。
“御兒回來了。”
“母妃。”蘇御行禮道。
“今天過來的倒是早。”瑞王妃說著,瞟了一眼顧夏。
顧夏低著頭喝茶,故作不知。
“兒子早些過來給您請安還不好啊?”蘇御笑著坐到王妃的下首,一盞溫茶適時端了上來,他拿起喝了一口。
“好啊,兒子這樣記掛,我怎會覺得不好。”王妃說,隨即又轉頭對顧夏道,“你以后啊,可得多來母妃這邊坐坐。”
王妃這話幾乎可以說是明示了,顧夏一時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最后還是蘇御先開口討饒:“您就別打趣我們了,她面皮薄。”
蘇綰寧聽了,忍不住捂著嘴笑了起來。
哥哥和嫂嫂琴瑟和諧,她卻……
蘇綰寧垂了垂眸,但很快又恢復成歡快的模樣。
幾人又閑說了幾句,蘇御便被王妃打發去更衣了。
王府的中秋晚宴就擺在荷花池旁的八卦亭里。
席上除了應節的西瓜、藕餅、桂花釀以及一些常規吃食外,必不可少的就是擺在中間那盤代表了團圓的月餅。
這次的月餅是王妃親手繪了圖樣,讓膳房照著做出來的。
月餅呈桃花的形狀,中間的花蕊部分擺了一盞小燈,一瓣瓣桃花花瓣形狀的月餅,錯落有致地擺在燈盞的旁邊,看著十分養眼。
吃著也很不錯。月餅的皮薄而脆,里頭的餡料十分清淡,甜而不膩,入口甚至有一種類似清茶的微澀,回味又是綿長的果香。
就連一貫不喜甜食的蘇御也吃完了一整個,當然這是后話。
此時太陽剛剛落山,月亮出現在有些發灰的天幕之上。
蘇綰寧看著月亮,道:“不怎么亮啊。”
瑞王妃聞言微笑著說:“你啊,就是心急,月亮才剛出來,還得在等一等。”
蘇御被王妃打發去換衣裳了,等他換好衣服過來,天色也徹底暗了下來,亭子里只點了四盞宮燈,越發顯得天上的月色皎潔明亮。
席上的桂花釀香醇可口,還帶了點若有若無的甜味,非常符合顧夏的口味,她一時沒忍住多喝了兩杯,等反應過來,酒勁已經有些上頭了。
亭子外面,蘇御正在劍舞。翩若驚鴻,矯若游龍,一招一舞,舒緩如行云流水,磅礴大氣,無拘無束,跳動的劍尖帶著流光月影的靈動,這一番場景落在醉意朦朧的顧夏眼里,驚為天人。
顧夏呆呆地看著,心如擂鼓,直到蘇御收劍回坐,那雙眼睛還癡癡地黏在他的身上。
“我就說哥哥的劍舞是最好看的,嫂嫂你說是不是?”綰寧激動地鼓著掌,說罷,還推了推顧夏。
顧夏頓時回神,一雙眼就這樣直直地撞進蘇御的眼睛里。
“嗯,好看。”
蘇御粲然一笑。
月亮升至頭頂,銀輝灑滿庭院,鯉魚燈被下人們拿了上來。
交叉的基座上穩穩地固定了一小截蠟燭。
只要點燃那根蠟燭,熱氣就能助鯉魚燈升空。
蠟燭是蘇御點的,顧夏等三人則穩穩地抓著鯉魚燈,待燭光點燃,三人才小心翼翼地松開手,看著魚燈徐徐飄上天空。
夜空攏著薄云,這一盞肥碩的鯉魚燈就猶如星辰逆流,融入銀河。
第94章 大白
夜涼如水。
一片針落可聞的寂靜之中,有細細弱弱的啜泣聲從床帳里傳出。
“你……你忘了腸衣。”這一聲,嬌婉柔媚,酥得人心頭發軟。
蘇御低啞暗沉的聲音隨之響起:“沒有腸衣了,以后也都不需要腸衣了,咱們的孩兒是時候來尋咱們了。”
“……唔。”
月華漏過小軒窗,在美人榻上鋪陳出一片粼粼雪色,就著滿月華光,三兩梧桐疏影斜飛飄進屋子。
屋子里,幔帳垂地,將拔步床里的景色遮了個嚴嚴實實,卻還是擋不住內里春光泄出。
細弱的聲響斷斷續續。
……
直至月上中天,幔賬里的聲音才逐漸消了下去。
拔步床里,錦被凌亂,顧夏趴在枕頭上,亂糟糟的錦被只裹了她半個身子,露出的雙肩白皙嬌嫩,蘇御只是無意間瞥了一眼,就受不住地又壓了下去,細細碎碎的輕吻一個一個落下。
顧夏“唔”了一聲,鼻音懶懶的,很可愛。
“渴了。”她說著,翻過了身,一頭烏發凌亂,一雙眼也濕漉漉的,如掛露的白瓣牡丹,欲語還休。
蘇御見狀,咬了咬她的鼻頭:“旁邊就有水。”
話落,抬手挑開紗幔,將床邊桌幾上的一只茶壺給拎進拔步床里,試了試溫度:“還有些溫,我去拿個杯子來。”
顧夏胡亂地搖了搖頭,她沒要茶碗,而是直接拿過茶壺,一手捂著被子,一手攥緊壺柄,含住壺嘴兒就仰頭灌了起來。
蘇御坐在一旁,看著她毫無儀態地灌水,不時還發出“咕嘟咕嘟”的吞咽聲,有幾口咽不及時的茶水順著她的嘴角淌下來,沿著脖頸一路往下滑。
蘇御看著看著,呼吸一重,心頭倏地竄上了一把火。
可理智告訴他,她累了,不該再來了,他今晚已壓著她磨了許久……
蘇御艱難地移開目光。
半晌,直到壺中水被全數飲盡,顧夏才終于放下茶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那模樣,仿佛渴了三天三夜一般。
屋外是一輪明月,半簾西風。屋內是燭火可親,芙蓉帳暖。
顧夏臉頰發燙。
方才她太渴了,都沒來得及要杯子。
“謝謝。”顧夏抹了抹脖子上的水,將茶壺遞還給蘇御,重新躺了下去,拿被子半遮住臉,“我剛剛太渴了。”
蘇御低頭看了顧夏一眼。
就這一眼,便叫他晃了心神。
只見她雙眸瀲滟,一雙雪白的玉臂擁著鮮紅的錦被,柔情綽態,我見猶憐,美好得宛如一幅雨后海棠畫。
這讓蘇御剛剛壓下去的念想再次涌了上來,得了滿足的身體又一次起了反應。
他再也忍受不住,伸出的手臂勾起她的腰,迫她靠向自己。
“無妨的,都是為夫的錯,是夫君讓夫人喊地渴了。”蘇御慢悠悠地說道,有汗珠沿著他英俊凌厲的臉龐滑落,他黑眸沉沉,里頭燃燒著熊熊熱火,“但水都被你喝完了,夫君也覺得渴了,怎么辦呢?”
顧夏撐著酸軟的胳膊就想坐起:“我去給您拿水。”
蘇御一下將她壓了回去,順手把茶壺扔出幔帳,低頭吻住了她豐潤濃艷的唇瓣。
“不用這么麻煩,給我嘗嘗你嘴里的就好。”蘇御貼著顧夏的嘴唇,低低呢喃著。
說罷,也不給顧夏喘氣的機會又再度吻了回去,他輕咬她的下唇,含吮、廝磨……
顧夏的呼吸也漸漸不穩起來,被含住的嘴唇,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道:“不是剛剛才……怎么又……”
蘇御緊緊地摟著她:“最后一次,我保證,夫君可是信守承諾的。”
不受控制的感覺再一次席卷了顧夏。
幔帳上山水朦朦朧朧,好似天與地都顛倒過來。
顧夏最后是被蘇御抱著去凈房洗浴的,沐浴中途也沒有醒來,她疲倦地枕著他的手臂,臉頰染著紅暈。
一枕黑甜,好夢沉酣。
翌日,顧夏醒來的時候,蘇御已經離開有一會兒了,他睡過的枕頭上面,放著一只精致的圓木盒子和一卷畫。
顧夏先是打開盒子。
錦盒里,團團簇簇地排列了滿滿一盒子的絨花,有海棠、碧桃、合歡、綠萼等等,認識的不認識的,林林總總,足有二十幾種。
顧夏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盒中那足以亂真的絨花花瓣。
絨花價貴,這二十幾朵絨花做工頂好,樣式也極盡精巧,瞧著料子應是從金陵來的貢品。
他怎么將貢品都送來自己這里了……
顧夏有些怔愣,好半晌才想起來還有另一樣東西。
她放開盒子,又拿起旁邊的畫卷展開。
畫的是個橫幅,只是墨筆白描,沒有上色。
顧夏卻再一次被怔住。
明月、花燈、八卦亭,還有亭下仰頭看燈的人,全都躍然紙上。
這是他們昨夜放燈時的情景。
抬頭看燈的三個人里,只有顧夏的臉是正臉。
這是世子昨夜眼中所看到的景色。
他用筆將這一幕永遠地留了下來。
這畫應是他匆忙間倉促畫的。
可顧夏卻通過這一卷倉促的畫作,看到了他的心意。
那些他想讓她看到的她都看到了,也感受到他昨夜心中所想。
顧夏無法形容自己這一刻的感動,她心里的悸動和感觸已不能用言語說明。
顧夏坐了一會兒,喜兒掀簾進來,見她眼睛紅紅的,不由擔憂道:“主子您怎么了……是沒有睡夠嗎?如今還早,您要不然再多睡一會兒?”
顧夏聽到喜兒的問話才反應過來,她也不知自己這是怎么了。他們明明早就互通了心意,她怎么還跟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似的。
“我沒事,服侍我梳洗吧,該去給王妃請安了。”顧夏說著,將手中的畫,小心翼翼地卷起來,遞給喜兒,“將這畫送去好好裱褙,可千萬別馬虎了。”
喜兒應聲接過,看到一旁的盒子,問:“這個可要奴婢一同收好?”
顧夏垂眸看向那盒絨花,嘴角不覺揚起,笑容溫柔,笑意甜蜜,簡直讓人心醉。
“就放到妝臺上吧。”
中秋過后沒幾天,就下了一場雨。
一場秋雨一場涼,不知不覺,深秋已至。
涼意漸重。
伴隨涼意一道而來的是林允南在黔州謀反作亂的消息。
就在眾人為此感到震驚之時,坊間又傳出了林允南是末帝血脈的傳言。
緊隨又爆出虞清乃前朝三公主的流言,林帥就是被她和副將白朗一起聯手害死的。
一時間,整個上京喧囂塵上的都是有關于定遠侯府的傳言。
夾在這些驚天秘聞里,瑞王世子妃因無所出自請下堂的消息根本不值一提。
武德十七年八月二十六,齊星禮于日出前敲響了登聞鼓,稱己為林帥遺孤,卻被其母與他人調換了身份,其父林謹一與嫡母虞嫻苒、養母齊氏,俱為虞清所害。
此案一出,舉國震動。
當日,武德帝便下令三法司徹查此案。
未過七日,定遠侯夫人虞清便鋃鐺入獄。
此一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便傳遍了整個上京城。
本來流言就傳得沸沸揚揚,眼下更是呈鼎沸之勢。
“你聽說了嗎,傳言都是真的!那林世子竟真是末帝血脈!難怪他看著這般陰郁,一點兒也沒有林帥和林小將軍當年的風范。”
“可不是嘛!那個叫齊星禮的我遠遠瞧過一眼,確實比林允南更似林氏血脈,無論是相貌,還是身材和氣度,都像極了當年的林小將軍。”
“真是作孽啊,世間竟有這般狠心的婦人,竟將毒手伸向自己的親身骨肉!她怎么忍心的?”
“這有什么?前朝余孽,本就如此喪盡天良!你不要忘了,那個女人可是末帝的胞妹!當年的末帝是何等的殘暴,多少無辜嬰孩死于他手,就為了他那遙不可及的長生夢!”
“都這樣了,他們怎么還好意思復國的?將我們百姓的性命置于何地?”
“他們本就沒有心,又哪里會管咱們的死活?聽說當年前朝國破,那些個貴人四散流離,那個女人不慎被山匪綁了去,受盡折磨,還差點就被人給糟蹋了,是嫻苒夫人經過,出手救下的她,還給了她一個容身之所。她連恩將仇報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可見心腸之壞,我們這些普通人的性命在他們眼里不過螻蟻罷了。”
“誰說不是呢,也虧得瑞世子聰慧,另埋伏了一支軍隊在暗處牽制白朗,若否只怕又要開始打仗了。”
“還有星禮公子,大義滅親,實乃我輩之楷模。”
“說起星禮公子……也是可憐啊。”
“哎,最無辜的就是林帥一家了,那樣的忠臣良將……這虞清可真是該死!”
“是啊是啊,也不知陛下會怎么處置她。”
“必須斬首!五馬分尸!”
“對,虞清必須死,還有林允南,前朝余孽死不足惜!當年我兄長還只是襁褓中的嬰兒,就被末帝給抓走煉丹,他的后代,不配活著!”
“不配活著!前朝余孽,必須死!”
上京的老百姓都是親身經歷過末帝的暴行的,提及曾經,無不心有戚戚焉,就怕末帝卷土重來。
最后也不知是誰起的頭,上千名百姓忽然就轟轟烈烈地去到了刑部衙門前,言辭激烈地要求三法司盡快處置虞清。
如意茶館。
透過支開的窗扇能清楚地看到一河之隔外的刑部衙門。
“你可要見她一面。”蘇御放下窗子,問齊星禮道。
齊星禮安靜地坐著,日光映著他白凈的面容,只見他神色清淡,無喜無悲,好似一尊白玉觀音。良久,他搖了搖頭:“不必了。”
他同她,除了那一絲血脈聯系,本也沒有其他交集,更遑論母子情分。
蘇御聞言,倒不覺得意外,想了想又問:“稍后我會去見她一面,你可有話要帶?”
齊星禮聽罷,再度陷入了沉默。
蘇御也不催他,只悠悠地給自己倒了茶,慢慢地品著。
茶館里很清凈,而顯得外頭的喧囂是那樣的清晰,不時就會有喊殺之聲傳進耳朵里。
無聲過了半晌,齊星禮才開口道:“生恩難償,無論如何,都是她生下的我,待她去后,我會為她料理后事,清明寒食亦會遙祭一二。”
蘇御點了點頭,將杯中之茶飲盡,便起身離開了。
行至門口處,蘇御又停了下來,道:“遭此變故,定遠侯府岌岌可危,西河林氏有意派人進京接管侯府,這一份家業是林帥父子用命掙下的。”微頓了頓,蘇御轉過身,看著齊星禮,一字一字道,“定遠侯府還等著它的新主人回去,重振門楣。”說罷,便推門而出。
齊星禮一語不發,始終維持著云淡風輕的姿態。
過了很久,直到外頭喧囂散去,日薄西山,他才起身走出茶館。
第95章 上呈
虞清到底還有誥命在身,因而刑部給她安排的牢房并不算差,但也說不上好。
整個牢室大約也就六平的樣子,濕冷幽暗,昏黃的陽光從頭頂的小窗透進,光線中有無數飄浮的灰塵顆粒,而更加顯出此處的塞悶與臟污。
可即便到了此時此刻,虞清也依舊沒有亂了陣腳。
她早做好了安排。
李清姿的無端暴斃,讓她覺出了情勢的不對,并就此做了一系列布置,以確保阿南的安全。
若無意外,眼下阿南應該已經抵達江南了。
只是可惜了那個替身,還有他們這些年來的籌謀……但總歸還留了條后路。
只要阿南還活著,就還有復國的機會。
至于自己這一條命……
虞清沉沉呼出一口濁氣,當年是她救的她,就當是還她了。
叮鈴——
一陣鑰匙磕碰的輕響之后,牢房的門被人緩緩打開。
“世子爺請自便,卑職去上面等您。”獄卒說罷,便將開鎖的鑰匙遞與蘇御,而后去了外頭。
蘇御緩步踏進牢門。
大概是聽到外面的聲音了,虞清從墻角堆積的稻草堆里站了起來,迫切
地往前挪了幾步,兩只眼睛大大地睜著,直勾勾地盯向門口。
見蘇御走進,她不死心地又往外伸了伸脖子,確認來人只有蘇御,才頹然地坐了回去。
她想見的人,沒有來。
“他不想見你。”蘇御見狀,說道。
虞清聞言,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心中卻是況味雜陳,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涌起陣陣銳痛。她冷冷看著蘇御,說:“你是特意來看我笑話的?”
蘇御挑了挑眉,不承認,也不否認,反而在室內踱了幾步,像是在觀賞這簡陋的牢房一般,轉著頭看了一圈兒,最后停在虞清面前,笑道:“環境還不錯。”
虞清嗤了一聲:“你還真是落井下石來的,這格調……可不夠高啊。”
蘇御沒有理會虞清的諷刺,而是從懷里取出兩封密函和一張字條。
“你離開顧府靈堂當晚,就往黔州傳了一封飛書,隨后又在八月十七晚上派出兩名暗衛,分別去往江南和黔州,如今這些秘信都在我的手里。”
虞清在蘇御取出信件之時,瞳孔狠狠一縮:“這不可能!那兩人與我,與侯府毫無干系,你怎么可能查得到他們!”
蘇御淡淡一笑:“因為齊星禮,我一早便查明那個菜販子是你的人,他也早在我的監視之下。”頓了頓,蘇御又說,“或許你還不知,秀山書院的山長早在春獵之后就已換成了我的人。”
“原來如此……”虞清低聲喃喃,隨即猛地抬頭,不敢置信道,“所以……被亂箭射死在黔州的那個人,是真的阿南?”
蘇御頷首:“如假包換,林允南的尸體已在上京途中,待入了京城,自會有人送來與你。”
頓了頓,蘇御笑著再道:“那個替身,也一并死了。”
這一句話,打破了虞清最后的幻想,她整個人都仿佛失了力氣一般,就這么不受控制地跌坐在稻草叢中,面色慘白。
方才那一瞬間,她想過逃出去,可如今情形,便是她逃出去了又能如何?
同蘇御斗了這么久,虞清也算是摸清了他的手段。
眼下整個上京,不……應是整個大應,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她身邊的人不管藏的多深,都被他控制住了。
她逃不了了。
虞清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這一局,她輸了,輸得一敗涂地。
虞清狠狠地閉上雙眼,好半晌,才睜開,問:“你是從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今歲開春,有一名喚張幼娘的婦人不遠千里找上我,只為替她丈夫伸冤,她丈夫名李大冀,是當年父王的護衛隊員之一……”蘇御也不隱瞞,一五一十將原委道于虞清,他不僅說了張幼娘的事,還將齊星禮是如何找上他合作的事情也一并說了。
……
虞清默不作聲地聽著,面色甚至能稱得上平靜。
只是這平靜就像暴風雨前的平靜一般,就等著某個崩潰的瞬間,將這份平靜徹底摧毀。
蘇御深沉如海的眸子直直地盯著虞清,末了,又從袖中取出一顆佛珠,繼續道:“你們當初千方百計地想要挪開我放在齊星禮身上的目光,為此不惜利用了顧盼,最后卻因這一顆珠子,讓齊星禮自己找上了我。”
蘇御說話的語調平平,可每一個字都好似一根針,深深地扎在虞清的心頭。
“你算計了一切,自以為自己能執掌命運,卻不知能掌控命運的只能是命運本身,而非是你。”
蘇御的這一番話,將虞清的自大擊了個粉碎。
她愣愣地抬著頭。
面前的郎君身姿若松,英俊的面龐背著光,分明瞧不清神色,語氣亦是平和,可偏偏就是能叫人聽出他話里的睥睨與不屑。
是那種身居高位者對凡塵螻蟻的不屑。
她?螻蟻?
“呵呵……呵呵……哈哈哈!”
虞清大笑了起來,她似乎已經被徹底壓垮,整個身體無力地后仰,靠兩只手撐在地上才能勉強地坐著。
蘇御冷眼看著她發瘋大笑,待她停下笑聲,才道:“我來時先見了齊星禮一面,他讓我給你帶一句話。”
虞清聞言,猛地轉起頭,頰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很快又強行繃住。
蘇御的表情仍是水波不興:“他說你死后他會為你收尸,來年清明亦會焚香祭拜,以此來償還你所給予的那一絲血脈。”
話落,蘇御再不看她一眼,轉身就出了牢房。
虞清這樣的人,蘇御最是了解,也知曉怎樣的態度最能捅進她的心窩。
果然蘇御才走出不遠,就聽見牢房里傳出的,一下重過一下的捶墻聲。
三法司審案,尤其是這種謀逆重案,沒有一兩個月很難定案。
可虞清此案,罪證確鑿,所查的證據環環相扣,無一疏漏。
同時,瑞王世子也調動都督府的兵將協助三法司一同捉拿賊寇,不論是早早就被虞清遣出上京的核心暗衛,還是依舊留在上京城里的三教九流,皆被逮捕歸案。
前后不出七日,三法司便理清了所有的原委。
從林帥戰死,到瑞王遇刺,再到如今的黔州之亂……
案情順利得簡直不可思議,這令三司主審感到匪夷所思。
直到虞清下獄的第八日,被坐實參與謀逆,卻遠在平城駐守的邊將霍瑾被蘇御手下的參將平安押解進京,眾人才恍然大悟。
原來此案背后,一直都有瑞王世子在推波助瀾。
陳之渙不遠萬里入京,奏報黔州境內藏有前朝余孽,也只是他所設下的一個局,一個請君入甕的局。
而真正的前朝余孽,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后果真就入了局。
隨后他又順藤摸瓜,將對方的勢力,連根拔起。
如此年輕,便有如此謀略,待他將來登上大統,何愁大應不興?百姓不寧?
其實蘇御做的,遠比別人看到的,要多得多。
從計劃伊始,他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黔州一帶他也不止做了一手安排。
除了事先隱藏在黔西境內的暗衛,他還秘密安排了就近的其他軍隊隨時待命。
在李飛進入黔州之后,他又以歸遠將軍府的名義,再遣了一小隊精銳過去,若非有這一支精銳,林允南還真有可能逃出他早前所設下的包圍圈。
林允南有著不下于虞清的敏銳,并不好對付。
至于上京這邊,李彥邦是他最先放出的誘餌,因為這一餌食,虞清將她的核心暗衛調出了上京。
李清姿的死,也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綻。
虞清果然不負他期望地看出了端倪,并命暗衛們暗中聯系他們潛藏在軍中的勢力。
從虞清將暗衛調出上京開始,他們所有的行動就都在蘇御的監視之下,他們到過的地方、聯系過的人,無一不在排查的范圍之內。
隨后數日,又陸陸續續有好些與定遠侯府有聯系的將領被一一押送進京。
除開被秘密處決的,共有九人。
九月初五,早朝之上,刑部尚書、大理寺卿與都察御史一同上呈奏折,遞交了虞清伙同林允南、白朗,霍瑾等人殘害忠良、刺殺皇族、意欲謀反的所有罪證。
武德帝震怒,當朝便判了幾人腰斬之刑,相關人等全部下獄,只待李飛將林允南的尸身和白朗押回京城便可行刑。
這日晚間,蘇御回到王府,一過梧桐院的月門,就看到顧夏領著喜安和幾個丫鬟婆子在梧桐樹下挖坑埋壇子。
空氣里縈縈繞繞著濃烈的酒香和桂花的芬芳。
這是釀了桂花酒?
顧夏轉頭就見蘇御立在那里,靜靜地看著自己,不覺彎起了眉眼,道:“爺,您回來啦。”
旁邊的丫鬟婆子見狀,紛紛放下手中的工具行禮。
蘇御擺擺手示意她們起來,隨后走到顧夏身邊,笑著問她:“今天釀酒了?”
顧夏點頭:“跟廚娘們一起釀的,近來天氣是越發冷了,喜兒她們每日收集的晨露都用不完,我琢磨著不能浪費了,便同朱嬤嬤商量著釀些酒來。母妃和綰寧都喜愛桂花酒,我就釀了幾壇,等來年挖出來贈她們一壇嘗嘗。”說著便指了指梧桐樹下的三個酒壇子,“我正好釀了三壇,屆時你們三人一人一壇子。”
蘇御望了望地上的三個酒壇,又望了望眼前滿臉寫著“快夸我”的小姑娘,笑道:“總共也才三壇,一人分上一壇,那你自個兒不要了?”
顧夏抿了抿唇,笑道:“我酒量不好,到時蹭您一些就可以了。”
“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我還以為……”蘇御湊到顧夏耳邊,將剩下的話語都喂進她的耳朵里。
“您胡說什么呢!”顧夏紅著臉瞪他,什么叫她想的周到,到時懷著娃娃就不能喝酒了,她才沒有這么想!
再說丫鬟們都還站著呢!也不害臊!
“我哪有胡說。”蘇御抓過她的手,正想哄她,卻被她手上的涼意給嚇了一跳,忙將她兩只手都抓到自己手里,緊緊地捂著,“怎么這么涼?”
蘇御的手極暖,顧夏本沒覺得冷,被他的大手一握,這才覺察出涼意來。她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笑道:“應該是方才封壇時碰了冰水的緣故,不礙事的。”
蘇御聞言,輕輕蹙起眉頭:“春秋兩季最是容易染上風寒,可馬虎不得,你不要仗著自己身子骨好就亂來,下回再有這樣的事情,吩咐丫鬟們做就好。”
顧夏自知理虧,便老實挨訓:“我知道啦,日后一定注意。”
看她認錯態度良好,蘇御稍稍滿意了些,將剩下的事情都交給喜兒處理,自己便牽著顧夏回了屋里。
第96章 落定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挪,眨眼便到了九月末,寒意愈重,隱有初冬之意。
九月二十九,離寒衣節尚有一日。
這一日的天氣格外得冷,可饒是如此,午門外依舊圍滿了密密麻麻的人。
虞清冷漠地跪在眾多囚犯中間,聽著大理寺卿楊元敬義正言辭地宣讀她的罪名。
蘇御端正地坐在監斬官的位置上,低垂眼眸,俯視虞清。
不過短短十數日,她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渾身上下,不見一點兒生氣,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殺夫棄子、草菅人命、殘害忠良、通敵作亂、意圖謀反……
她所做過的一樁樁一件件,都被楊元敬宣讀了出來。
圍觀的民眾聽了,無不震驚,他們想像不到虞清一個女子竟有如此能耐。
這般心狠手辣!
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一只臭雞蛋砸到了虞清的頭上,腥臭的蛋液順著她的額角流下,緊接著,是更多的臭雞蛋和爛菜葉。
伴隨而去的,還有民眾們聲嘶力竭的宣泄。
“末帝慘無人道,你們高氏一族憑什么復國!”
“豬狗不如的東西!竟還想再壓榨我們黎民百姓?簡直做夢!”
“殺夫棄子,你們高氏皇族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還我閨女命來!”
“還有我兒子!他才剛剛出生啊,都沒來得及吃我一口奶,就被你們給抓了去!”
“……”
一聲聲怒吼,無比清晰地傳進虞清的耳朵里,漸漸化成一片嗡鳴之聲,攪得她頭痛欲裂。
她一直都知道皇兄殘暴,不得人心,可眼下卻是她第一次直面普通百姓們的怒火。
這讓她長久堅持的信念,驟然變得無所依托起來。
沒有人懷念她的王朝,沒有人。
分明還不到數九寒天,可冷風灌入心頭,依舊凍得她如同墮入冰窖。
虞清認命般地閉上了眼睛,整個身子搖搖欲墜。
“午時三刻到了,行刑吧。”監斬席上,蘇御對楊元敬說。
楊元敬恭敬頷首,將手上刻有朱紅的“斬”字的令牌往臺下一擲,正聲喝道:“行刑!”
幾名劊子手得令上前,動作一致地拉下腰間的酒壺,灌下一口烈酒,往刀口一噴。
一排錚亮的大刀整齊地抬起,再重重落下,行刑臺上頓時便染滿了血色。
人群之外,齊星禮著一身素服,靜靜望著高臺上的那抹血色。
蘇御似有所覺,看了過去。
感受到來自上方那道不容忽視的目光,齊星禮抬起眼,與蘇御遙遙對視。
良久,二人雙雙移開目光。
瑞王府的祠堂被設在王府后罩房的西側,此處依山傍水,位置清幽,距離王妃的清輝堂也近,只消繞過旁邊的小佛堂便是。
從刑場回來的蘇御,未及沐浴更衣便去了祠堂。
他一路走得飛快,直至走到祠堂門口,方緩下腳步,正了正衣冠,提步邁入祠堂。
祠堂里一片肅靜,兩側的長明燈火熱烈地燒著。
昏黃的光線里,三道纖細的身影筆直地跪在擺著靈牌的香案前。
瑞王妃跪在中間的蒲團上,左邊跪著蘇綰寧,右邊的蒲團是空的,再旁邊則跪著顧夏。
蘇御抬起眼,透過裊裊香煙,可以清晰地看到高臺上僅供奉著的一塊靈牌。
那是瑞王蘇覃海的靈牌。
聽到聲音,顧夏轉過臉來。
這一次,蘇御沒有如往常那般迎上她的目光。只見他沉著一張臉,走到空著的蒲團前,直直跪下。
時隔多年,他終于找出了殺害父王的真兇,為他報仇。
父王,九泉之下,您可以安息了。
四人焚香叩首,氣氛肅穆。
顧夏跪在蘇御右后方一點的位置,一側眼就能看見對方此時臉上的表情。
那是一種她無法用言語描述的神色……好像是高興,又好像是在難過。
直看得顧夏的心也跟著難過了起來。
祭奠結束,幾人離開祠堂,一道去了王妃的院子。
陪著她一起用了晚膳,席上還小飲了幾杯桂花釀,飯后又小坐了會兒。
直到王妃覺得乏了,打發三人回去休息,蘇御才領著顧夏和綰寧告退離開。
夜幕降臨,道路兩旁的石燈次第亮起。
彎彎的殘月不知何時已懸上院墻的檐角。
瑞王妃站在門邊,靜靜注視著小輩們離開,良久,才轉身回了內屋。
月色皎潔,華光透過窗欞灑入,落下一地霜白。
王嬤嬤捧著只茶盞進來:“王妃,喝盞茶水解解酒吧。”
瑞王妃依言將茶水喝了。
王嬤嬤接回空杯放好,還是有些不放心道:“可要奴婢給您按按?”
中秋那晚,王妃也是這般陪著世子小酌了兩杯,回來夜里便覺得頭暈得慌了。
剛才在席上,王嬤嬤本想勸王妃別喝的,但想到今天這日子,便沒有多言。
可到底還是不放心的。
瑞王妃沒有回答,而是站起了身,緩步走至掛著長弓的墻壁旁,伸出手,指腹緩緩拂過弓身,幽幽嘆息了聲。
不過是多飲了兩盞桂花釀,竟就覺得肚里燒得慌了,火辣辣的感覺甚至竄到了嗓子眼。
瑞王爺好酒,他還在的時候,瑞王妃的酒量也是極好的。
記得他們剛成親那會兒,也是這樣的夜晚,趁著底下伺候的人都睡了,瑞王便抱著她上了屋頂,兩人就那般,仿佛一對江湖夫妻,坐在屋頂上飲了兩壇子酒。
當時根本不覺得醉,也沒感覺燒喉嚨,如今不過是幾盞桂花酒就讓她覺得這樣難受……
果真是老了啊。
瑞王妃心想。
但她還不能倒下,至少還得在撐幾年,她得看著她的兒子有后,女兒嫁人,才能安安心心地去尋王爺。
然后告訴他,她很厲害,沒有他,她也可以。
只是以后……他們還是不要再分開了……
后花園的岔道上,蘇綰寧同兄嫂分道,去向自己的院子。
蘇御接過丫鬟手中的燈籠,擺擺手示意她們不必跟著。
自己則同顧夏沿著小徑緩緩往前走著,燈影昏黃,花園里的多數花兒都已開敗,唯有山茶,依舊開得如火如荼,碗口大小的花瓣,在月色和燈色的映照下,越發顯得嬌艷明麗。
蘇御沉默地走著,顧夏偷偷看了他好幾眼都沒有被發現。
他在走神。
顧夏悄悄伸出手,去挽他的胳膊。
這是在外邊,若換做平時,顧夏一定沒有這么大膽。
可這個瞬間,她想這樣做,她也想成為他的依靠。
蘇御低下頭,看著抓著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他今日穿了身玄色的衣袍,襯得她的手就仿佛一枝在夜間靜靜綻放的花苞,潔白,晶瑩。
蘇御抿了抿唇,非常自然地抬高手,握住了她的。
兩人一路往前,不一會兒便到了荷花池邊,涼風拂面,裙帶當風,有流螢在未及清理的枯敗荷葉間閃爍,仿佛天上落下的星子。
月亮倒映在池塘里,當風吹著水面泛起波紋,水里的月亮也跟著變換了形狀。
“父王第一回教我習武就是在那兒。”蘇御指著池塘中間的亭子道。
“在亭子里?”顧夏詫異,習武不該去大點兒的地方嗎?
蘇御點了點頭,說:“那天就扎了馬步,本來聽父王說要親自教我習武,還挺開心的,早早就起了來,還特地帶上了祖父親手給我做的木劍,不想竟被父王拘著扎了一個上午的馬步,結束的時候腿都是抖的,還是父王抱我回的院子。”
顧夏想像那個場景,忍俊不禁。
“您那時候多大了?”
蘇御牽著顧夏慢慢地走著:“快七歲了,那年祖父剛剛登基,賜下這個府邸給我們一家四口居住。”
“您之前提過,說王府的布局是父王按著母妃的喜好親自設計的。”
蘇御“嗯”了一聲,似是想到了什么,笑道:“你現在看到的,已經是經過匠作監休整后的院子了,按照父王最初的布局,走在其間可是會迷路的,那一陣子總有丫鬟婆子在院子里出不來。”
顧夏聽了也笑了起來:“我還記得您說過的狗尾巴草的事情。”
那樣聰慧豁達的一個人啊,竟這般英年早逝……
顧夏突然就笑不出來了,已經帶起的笑容,也直接僵在了臉上。
蘇御倒是十分平靜:“聽綰寧說母妃今天中午彈琴了?”
顧夏穩了穩心神,頷首道:“很好聽。”
“母妃是在江南長大的,自幼便練得一手好琴,我小時候常聽她撫琴,父王若在也會以簫聲和之。但父王死后,母妃就再也沒有撥過弦了。”
顧夏聞言,心里又是一酸。
蘇御說得輕描淡寫,顧夏卻沒法如他一般淡定從容。
因為……太美好了……
越是美好的往事,在其中一個當事人遭遇不幸后,越會成為扎根在活下人心中的一根刺。
尤其瑞王,還是生生被人害死的。
無怪世子當初會發下那樣的誓言。
——不找出兇手,永不襲爵!
可人死萬事休,無論活著的人再如何作為,死去的人也無法再回來。
一時間,顧夏感到特別心疼。
心疼世子,這么些年,他一定過的特別煎熬。
察覺到顧夏情緒有變,蘇御攬住她,輕聲問道:“怎么了?”
“沒事,我……”顧夏努力讓自己鎮定,把話說出來,“我就是覺得遺憾,沒能早早到你身邊,陪著你。”
蘇御一怔,而后笑了:“傻話。”
“我說真的!”顧夏急急解釋道,“雖然我沒有什么本事,也幫不上你什么忙,但起碼能陪著你,不讓你一個人。”
顧夏說著說著,眼淚莫名地流了下來。
這很奇怪,她明明沒想哭的。
蘇御看著她,抬起手來,指腹輕輕拭過她的面頰,毫不意外地摸到了一手的濕意。
“夏夏,我很高興你現在在我身邊。”蘇御擁住了顧夏,兩人站在橋邊,相擁的倒影交疊著落在了池塘里,隨著水波一起蕩漾。
顧夏應了一聲,聲音有些悶悶的,鼻音很重。
“我以后也會陪著你,只要你不嫌棄,我會一直都陪著你。”
蘇御低下頭,吻了吻她的發際:“好,那就這樣說定了,可不興反悔哦。”
他說這話的聲音很輕,顧夏的心卻像是被重錘狠狠砸過,砸的她眼淚又落了下來。
“我才不會呢。”顧夏緊緊抱住他的腰。
兩人只在橋上小站了一會兒,便又提步往前了。
等他們回到梧桐院,朱嬤嬤已經備好了熱水,將各自換洗的衣裳也收拾了出來。
是蘇御先去的凈室,之后才是顧夏。
待兩人都沐浴完畢,夜已經深了。
這一晚,沒有耳鬢廝磨,也沒有顛鸞倒鳳,兩人裹著一床被子,緊緊地靠在一處,他們睡的很安靜。
蘇御難得地比顧夏睡的早些。
帳子外頭的燈光透進來,顧夏一眨不眨地看著蘇御。
他睡的很沉,下巴處冒出了短短的青茬。
外面應是起了風了,帶動屋外的樹木沙沙作響。
蘇御的睡眠極淺,顧夏很怕吵醒他,所以完全不敢亂動。她就這么側著躺著,撐著頭打量他,看著看著,也睡了過去。
隔日便是寒衣節了,也是蘇御的休沐日。
寒衣節雖不是什么大節,可依舊得開壇祭祖,尤其是皇族,除了燒寒衣外,還得安排人哭靈,并設宴席,宗親們都需到場,以示鄭重。
主持寒衣節是宗婦的權益,因而無需禮部插手。
文德皇后去后,宮中的寒衣節便一直由貴妃娘娘代為主持。
與中元和過年時的祭祖不同,寒衣節的祭祀形式要簡單很多,眾人也無需特意去往太廟。
這一次祭祖,蘇御特意帶上了顧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