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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 111 章

    胸腔里的氧氣逐漸稀薄, 兩只眼睛不斷向上翻著白眼,雙腿徒勞地蹬踹。

    就在差點窒息休克的前一秒,邵超耀積攢了全身最后的力氣用力一推, 終于將像一個秤砣一樣壓在他身上的人掀翻。

    他一邊用力咳嗽著,差點要把身上的剛縫好的傷口崩開了, 一邊連忙下了床, 免得再次被賈驍捷襲擊徹底掐死在床上。

    從自己的病房里跑出來, 跳到邵超耀的病床上掐他, 被徹底掀翻, 這一系列動作過于激烈,爆發的怒意和腎上腺素耗盡后, 只剩下磨人的疼痛和疲憊。

    賈驍捷從床上坐起來。

    他的身上很痛, 頭也很痛,但他的心最痛。

    他的父親讓他滾出家門,當沒有生過他。

    他的母親讓他為公司著想, 從來沒有在乎過他。

    就連他最信任的二哥,也要他從此消失, 說他應該活得像老鼠像臭蟲。

    他孤立無援, 眾叛親離。

    邵超耀的喉管火辣辣地疼, 他喘著氣緩解肺部的灼燒感, 還要分神提防著賈驍捷的暴起。

    然而只見床上平日里乖戾囂張的伙伴兀自流淚,淚水沾濕了眼周的繃帶, 洇出水痕的深色,邵超耀一時間呆愣住了。

    賈驍捷從病床上下來, 他流著眼淚, 但還是一只攻擊性極強的豺狼崽子,目光兇惡到像是面對著苦大仇深的仇人——事實上拖他下水的邵超耀確實擔得上“仇人”這一詞。

    “是你殺了貓, 我明明什么都沒有做,為什么連帶著我也要被罵?邵超耀,你要是不和那些人解釋清楚,我要和你同歸于盡!”

    邵超耀反駁:“雖然是我動的手,但你有覺得那件事是錯誤的嗎?你沒有!你確實在我身邊看著,但你也只是看著,你對那只貓無動于衷,你也認為它的命無所謂!你也冷漠自私!你當時不攔著我,現在又找我伸冤做什么?”

    “他們罵的只是殺死貓的人,我連貓的一根毛都沒碰到過,你憑什么要把貓的死也往我頭上賴一份?而且連帶著我也被貓撓的全身都是傷,明明這一切都是你的錯!你去不去和那些人把真相說清楚?”

    “不可能!”邵超耀大聲拒絕。他都要被邵姌趕出家門了,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那我先把你打死!那些人不是說我殺生嗎?白白被冤枉多虧,我把你打死了,他們再罵我,我就不冤枉了!

    說著話,賈驍捷再次激動起來,他左顧右盼沒有發現趁手的武器,直接赤手空拳地就往邵超耀身上撲,把邵超耀逼到了病房的死角,逃無可逃。

    “驍捷……驍捷……你冷靜一點……”

    墻壁冰冷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服和繃帶傳遞而來,邵超耀感到了后怕,顫顫巍巍地試圖讓被他激怒的伙伴恢復理智。

    “你去和那些人把事情說明白,說我是無辜的!”

    這已經成為了賈驍捷的執念,逼他入魔。

    他是生來就在羅馬的天之驕子,從小錦衣玉食,香車寶馬,無數仆傭貼身伺候,全身都是華貴的名牌。他受人仰望,人人艷羨。

    所以他堅決不能失去這些,絕對不能離開江豐,更不能失去他的父母。

    他太清楚了,沒有這些,他將會一夜之間從應有盡有變成一無所有,只能和學校里那些窮人家的小孩一樣,吃的是最便宜的食物,住的是最破舊的小房子,從小為柴米油鹽發愁。

    賈驍捷簡直無法想象那究竟是如何痛苦的生活。

    眼前的同齡小孩盡管被紗布層層包裹,但仍然無法完全遮掩面上的癲狂,他已經瘋了!

    邵超耀雖然身材比他肥胖比他高大,但他知道賈驍捷從小惹是生非,甚至幼兒園時把另一個富商家小孩的大腿硬生生打骨折。這個人又瘋又狠,真要糾纏撕打起來,邵超耀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邵超耀怕了,在賈驍捷一拳落到他臉上之前,他哀嚎一聲沿著墻壁滑落蹲下,連聲求饒。

    “我錯了,驍捷對不起我錯了,我可以去直播間里和觀眾說清楚,你別打我!”

    賈驍捷收回拳頭,憤恨地踹了他一腳,邵超耀躲無可躲,腿側的傷口被他踢到,引發劇痛。

    痛到額角滲出了細密的冷汗,沾濕了額前的繃帶。

    邵超耀咬著牙忍過這陣疼痛,強撐著說:“但按照現在的情況,哪怕我說你無辜,觀眾也不一定會信!

    賈驍捷剛看到了隱約渺茫的希望又被立刻掐滅,他抬高了聲音:“為什么!”

    “因為說你殺了貓的人不是我,如果是我出面替你說話,只會讓人認為是我們互相包庇,到時候可能后果會更難看。”

    邵超耀長在政客之家,耳濡目染,很多問題他能看得比同齡的小孩更全面更深刻一些。

    他并沒有誆騙賈驍捷,他猜想賈驍捷反應如此激烈,想必遇到的困境與他差不多,他想與賈驍捷一同脫身。

    邵超耀的話語在賈驍捷為數不多的理智之中過了一圈,發覺確實說得有道理。

    再次陷入死胡同的絕望讓他心情灰敗,他拎著邵超耀的衣領,不知道小身板從哪里迸發出來的力氣,把體型比他寬兩圈的小胖子從地上提起來。

    “那我還是先把你打死吧!

    他語氣中是平靜的癲狂,讓邵超耀后背一涼,手軟腳軟,他毫不懷疑賈驍捷會說到做到。

    求生欲讓邵超耀在轉念間想到了一個辦法。

    “我知道了!是簡寧歲撞見了我們摔貓——”在賈驍捷的瞪視之中,邵超耀嚴謹地改口,“撞見我摔貓。”

    見賈驍捷的戾氣稍退,邵超耀接著說:“我檢查過的,那邊教學樓后面沒有監控,那么簡寧歲就是唯一的見證者,如果簡寧歲改口,說貓是自己從樓上摔下來,和我們無關,我們也只是路過,那么我們的嫌疑不就洗清了嗎?”

    “……”賈驍捷冰冷的視線與邵超耀閃爍出極度誠摯的目光對視良久,他才緩慢地松開手,邵超耀踮起的腳終于重新踏上了實地,危機暫時解除,他無聲地松了一口氣。

    賈驍捷又想一個問題:“我們怎么讓簡寧歲改口?”

    邵超耀綠豆大小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我們出了事,姜叔叔裴阿姨他們肯定會來看望我們,簡寧歲到時候一定也在,我們單獨和他聊聊!-

    實驗中學。

    印有節目組logo的商務車還在減速還沒來得及停穩,后車門就已經被推開,錢邵哲急匆匆地從車內鉆出。

    等到車子剎車停下,攝影師和跟拍導演也立即下車,小跑地跟上已經疾步走到十米外的錢邵哲。

    看得出兒子出了大事,錢邵哲確實快要急瘋了,沒走多遠他就用上了跑的,力求能夠盡快利用這一段監控實拍,讓自己和兒子漂亮地翻身,免得妻子和岳父徹底對他們失望,剝奪他們處心積慮得來的一切。

    半路上被派來引路的老師遇見了他們,也不得不小跑地在前面帶路。

    監控室中,保安隊長正在調取今天上午事發時間的監控錄像。由于不清楚具體是在哪間教室外發生的事情,所以只能把五間教室的監控全部找出來,讓錢邵哲親自逐一排查。

    守在門外,錢邵哲微微喘著氣,還算得上帥氣的臉上滿是胸有成竹的堅定和被構陷的憤懣。

    他不偏不倚地直勾勾注視攝像頭,不卑不亢、義憤填膺地說:“你們說我兒子小小年紀就心狠手辣,竟然狠得下心對一只一個月大的小貓動手、剝奪它的性命,長大以后肯定會危害社會,說什么‘現在敢殺貓,長大就敢殺人’。”

    “但是我養大的兒子,我了解他,他從小心地善良,曾經把路邊一只被車撞傷的小狗帶回家,央求他媽媽救救小狗。我的小耀性格純良,心腸柔軟,他不是你們口誅筆伐的那種人。”

    “事發地點有監控,現在我就站在學校監控室門口,一會兒完整的事發經過就會直播給大家一同見證。監控視頻鐵證如山,希望大家在看完之后,能給小耀好好道個歉。小耀被貓抓傷,又遭受網暴,這對孩子來說是飛來橫禍,我這個父親看在眼里,實在是太心疼了。”

    保安隊長打開監控室的門,錢邵哲抬腿就要進去,身后跟著攝影師。

    幾人被保安隊長攔了一下。

    面相和善的保安隊長的表情有些難以言喻,他掃了一眼錢邵哲身后的攝像師,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最后一次向錢邵哲提議。

    “其實我們還是比較建議你先單獨看一看,再決定要不要公布錄像。”

    “……”

    對上了保安隊長暗藏了一些什么的視線,錢邵哲的心莫名沉了沉,他遲疑了一秒,但終究他還是信賴自己的兒子,他相信自己的教育不會出現差錯,信任兒子根正苗紅。

    而且他剛才瞄了一眼,此時直播間里有六百多萬人看著,他已經夸下了直播的?,要狠狠地打爛那些網暴者的臉,要是臨時反悔,這不是把他自己的臉面按在地上摩擦嗎?

    他拒絕了保安隊長的好意,與保安隊長擦身而過,和攝影團隊一起進了監控室。

    保安隊長望著遠處的天,無奈地長嘆一聲。

    只能說,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安海市第一人民醫院。

    霍予安在車位中穩穩當當停好,戴上口罩和鴨舌帽,讓歲歲在車內等一會兒,獨自下車跑去開車路過的販賣機旁買了一張兒童口罩,回來給歲歲戴上。

    捧著歲歲肉乎乎的臉端詳良久,一伸手,再把他身后衛衣的連帽兜在他腦袋上,這才滿意地下車,繞到副駕把孩子抱出來。

    “安爸爸,這樣不舒服……”歲歲不適應地扯了扯口罩。

    霍予安阻止了他的動作:“稍微忍一會兒,到了樓上病房再摘。寶貝現在已經算是半個公眾人物了,要注意隱蔽,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歲歲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偷偷扯著口罩的下沿透氣,大半張臉被擋住,襯得露出來的那雙眼睛更大更水靈了一些,霍予安只一眼就稀罕的不行,心道他老婆怎么就這么會生,給他生了這么軟萌可愛一孩子。

    和裴惜晴、姜珩一行人在住院部一樓相對安靜的防火走廊里集合,隨即坐電梯上樓。

    現在攝影團隊不在身邊跟著,幾個人說話舉止隨性了許多,不像在鏡頭前緊繃著不出差錯。

    裴惜晴擰著眉,憂心地問道:“予安,那只小貓怎么樣了?”

    霍予安一低頭,就對上孩子們同樣充滿心疼的眼睛。怕幾個孩子擔心難過,他只是含糊掠過:“送去寵物醫院救治了,和醫生打過招呼,一定要救回來!

    “小貓太可憐了!迸嵯鐕@道,“小耀和驍捷也是……驍捷平時性格比較調皮,他做出這樣的事情,我倒是能理解,沒想到小耀竟然會……哎……”

    只能說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112章 第 112 章

    一群人來到寂靜寬闊的豪華病房時, 邵超耀和賈驍捷都在閉著眼睛休息,看樣子是睡熟了。

    本應守在兩人身邊的錢邵哲不見了蹤影,剛去樓下超市買了點東西墊肚子的副導演聽說嘉賓來了, 急忙拎著購物袋跑上來,說錢邵哲打了聲招呼, 臨時回學校了。

    副導演撓了撓頭:“不過具體做什么, 他沒有來得及和我講!

    霍予安對監控的事情心知肚明, 敷衍地點了點頭表示了解了。

    “現在兩個孩子情況怎么樣了?”裴惜晴問。

    副導演說:“主要是有幾個傷口比較深, 縫了幾針!

    頓了頓, 掃一眼還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邵超耀,副導演壓低聲音道:“不過臉上的傷……有可能會毀容。”

    仿佛自己也被抓撓了一般, 裴惜晴連忙吃痛地捂住臉, 搖頭直嘆:“真是作孽啊……”

    副導演接到了一個電話,拿出手機一看是導演,干脆就在嘉賓面前接了起來。

    他應了幾聲好, 掛斷后,和霍予安等人說:“導演說去醫院十樓會議室開一個小會, 一起去吧?我帶路!

    姜珩頷首:“行。”

    裴惜晴指著乖乖坐在窗邊沙發上的一群孩子:“他們要去嗎?”

    《旅行》節目組的會議一般只有大人開會, 小孩不會參加, 畢竟孩子年紀小, 容易坐不住,拉低會議效率。

    果然, 副導演說:“孩子在這里坐一會兒吧?開會時間不長的,很快就回來。”

    大人們推門離開, 邵超耀的病房中一時之間只剩下幾個孩子。

    病房門前腳剛合上, 姜清源就扯著他弟的衣袖拖向門口。

    “我看到樓下超市里面有關東煮,我們下樓買一點。這都要飯點了, 老姜竟然把我們丟在這里,太過分了,我快餓死了!

    姜舟筠后腳跟蹬在地上剎車:“父親很快就會回來帶我們去吃飯的,他出門前說過待在這里不要亂跑。”

    姜清源兩只手一起扯他:“就去一趟超市很快回來嘛,我真的好餓,要不然,你把錢給我,我一個人去超市!

    校園文化節的現金沒有花完,姜清源知道剩下的錢都在姜舟筠身上。

    姜舟筠沉默了片刻,最終選擇跟著他哥下樓。

    畢竟他哥打小撒手沒,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較妥當。

    姜家雙胞胎踏出了病房,花朵也鉆進了病房里自帶的衛生間?赡苁亲蛲硭X著了涼,她隱隱感覺肚子一直不舒服,進了衛生間里許久也沒出來。

    病房里只剩下歲歲和閉著眼睛挺尸的邵超耀。

    一個早上輾轉學校、寵物醫院和第一醫院,沒有閑下來過,這會兒坐在病房里喝了幾口水,歲歲也有點想上廁所。

    病房里的衛生間被花朵占用著。

    按理來說隔壁賈驍捷病房里的衛生間也可以用,但出于幼崽對于危險的覺察天性,深知賈驍捷與自己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即使剛才進門時,賈驍捷安詳地躺在病床上睡覺,歲歲也不敢冒然單獨闖入他的病房。

    歲歲選擇去走廊上的公共衛生間。

    ……

    墊著腳在洗手臺前洗了手,抽一張紙巾擦干,按照記憶的路線回到走廊盡頭的邵超耀的病房。

    歲歲抬起手剛要擰門把手,忽然他的手被拉住,歲歲低呼了一聲,緊接著一道巨大的力道將他扯入了一個昏暗的地方。

    黑葡萄似的雙眸驚魂未定地聚焦,一定神就看到了面前站著兩個比他高不少的兩個繃帶人。

    全身被繃帶包得嚴嚴實實,裹著病號服,全身上下只露出眼睛,體型稍微肥胖一些的繃帶人甚至只有一只眼睛。

    樓道里光線昏暗,空氣渾濁,兩個繃帶人就這么陰惻惻地看著他。

    猝不及防又是一次驚嚇,歲歲險些被嚇得哭出聲,紅潤飽滿的嘴巴張大了,但還沒來得及發出尖叫,其中那個瘦一些的兩只眼睛都露出來的繃帶人快步上前,就把他嘴巴捂住,所有動靜都被悶在了喉嚨里,只能發出嗚嗚的微弱聲響。

    繃帶人低聲說:“別怕,是我們!

    歲歲:“!”正因為是你們,我才更害怕好嗎?-

    實驗中學監控室。

    入眼是滿墻的監控大屏,實時監控著學校內的角角落落。

    監控室中央的長桌上,電腦里已經調取了根據推測的事發時間點,也就是從早餐結束后到早自習期間的實驗樓一樓五間教室的監控記錄,按照教室的序號命了名,整齊地排列在文件包里,等待著查閱。

    錢邵哲坐在電腦前,從攝像大哥手中接來了設備,親自扛在肩上,對準電腦屏幕,騰出一只手滑動鼠標,放在第一個視頻文件上。

    “現在我們開始看監控,值得和大家一提的是,我已經聯系我的律師團隊收集網上關于詆毀我兒子和我的名譽的證據,到時統一起訴。”

    “告誡直播間里無論參與這場網暴與否的各位,網絡不是非法之地,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言論負責!

    “現在開始播放監控回放。這是事發地點的附近的監控錄像,我也是第一次看,具體的事情經過,我也不清楚,請大家和我一起耐心揭開事情的真相!

    【快放吧,磨磨唧唧羅里吧嗦的】

    【膽子真大,看都沒看過一眼監控,就敢在幾百萬上千萬人面前直播】

    【萬一最后真查出來是他兒子殺貓……畫面太美,我大概會笑死】

    【阿哲支持你,孩子都是父母手把手教出來的,阿哲明白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樣的品行,所以敢直播監控回放,這很難理解嗎?】

    【其實如果說賈驍捷虐貓,我是相信的,畢竟他的壞脾氣有目共睹,可邵超耀表現出來都挺乖的,特別是第二期以來都安安分分,沒有出色的表現,倒也沒有出格?扇艘匀悍,賈驍捷和邵超耀好像玩得很好,江豐集團又和邵家交好……算了,還是不亂猜了,看了監控再說】

    在萬眾矚目之中,錢邵哲凝視著電腦中整齊的五個視頻文件,不知為何,他的心臟開始沒有節奏地胡亂砰砰躍動起來,喉結艱澀地上下滾動,握著鼠標的手在不知不覺中滲出汗液,冰冰冷冷,濕濕嗒嗒。

    最終,他的手抽筋般抖了抖,點開了視頻,乍然占滿電腦全屏的監控畫面讓錢邵哲不自覺地震顫一下。

    監控開始播放。

    這大約是最邊緣的一件教室,監控畫面中能看到學校外的圍墻轉角,往外是種著闊葉木的大道,在江風撫弄下輕微搖曳,更遠處是安海的地標建筑之一,車來車往的跨江大橋。

    車流引擎聲、江面水浪聲和風聲太大,雜音太多,錢邵哲干脆把聲音關了,開了最高倍速看視頻畫面。

    第一個視頻一無所獲。

    下一個視頻也是如此。

    兩個視頻開了最高倍速,連續十幾分鐘緊盯著屏幕看下來,教室窗戶外的畫面除了車來車往,幾乎一成不變,就連一心求證的錢邵哲也有些疲倦了。

    攝像大哥找來了三腳架,把設備固定在三腳架上。趁著間隙,錢邵哲打開手機看一眼直播間。

    直播間在線人數已經達到驚人的九百萬,直逼上千萬,節目上一次達到如此恐怖的數據還是云中村那會兒,霍予安闖入秀玉家暴打人販子彭二毛。

    今天如此爆炸的話題,吸引來的更多是看看熱鬧說說風涼話的吃瓜群眾,等了半天看不到感興趣的內容,紛紛懷疑錢邵哲在故弄玄虛,讓他趕緊上主菜,別浪費大家的時間。

    雖然知道觀眾是什么嘴臉,但這樣冰冷冷的文字讓人難免還是感到心寒,錢邵哲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氣,繼續點開下一個視頻。

    這個長達二十分鐘的視頻終于在五分三十七秒的時刻顯露出了些許端倪。

    這時眼睛已經十分酸澀,但錢邵哲還沒沒有放過高倍速的視頻中,教室的窗臺外極速閃過的一道身影。

    【出現了!】

    【那個黑影跟大胖耗子似的,大白天嚇我一大跳】

    【快點回放!】

    根本不用直播間催促,錢邵哲立刻把進度條往回拉了一些,倍速調成0.75,點擊播放。

    為了抓學生點外賣,盡管這棟教學樓的使用頻率不高,卻是每天都有保潔阿姨來擦窗戶,把窗玻璃擦得一塵不染。

    透過明可鑒人的玻璃窗,高清攝像頭能清晰地拍攝到路過窗外的小孩的臉。

    在小孩將正臉露出在鏡頭前的畫面暫停,錢邵哲把畫面放大,松了一口氣:“這是小耀!

    終于有孩子的身影了,證明這些監控確實是事發回放。

    他再次按下播放鍵,視頻中的邵超耀隨著0.75的倍速緩慢地動作。

    那時候的他還沒有被撓傷,全須全尾,靈活地起身又蹲下,時不時伸手扒拉墻角邊矮樹叢和雜草,不知道在尋找著什么,很快又原路返回,小時在鏡頭之外。

    錢邵哲有理有據地分析:“看到這里,我認為可以推測事情的經過大致是,小貓從樓上摔下,摔傷后爬進了草叢。我的兒子路過時聽見了小貓的叫聲,好奇心讓他順著聲音找過來。在找到小貓之后,被歲歲和母貓遇到,于是引發了歲歲的誤會和母貓的憤怒。”

    錢邵哲又氣憤又無奈地嘆氣:“我可憐的小耀,太倒霉了。”

    【天吶,明明是善良的孩子……小耀是不是最近水逆?感覺上了節目之后一直倒霉,上次在云中村被大媽誣陷偷了金子,這次又是被貓撓,又是被冤枉虐貓】

    【歲歲給小耀道歉!為了救貓被貓抓傷已經夠倒霉了,還被他冤枉,導致小耀被網暴!】

    【別這么早下定論,小心后面反轉打臉】

    【大叔你好磨嘰啊,快點接著播放啊,別浪費時間】

    錢邵哲繼續高倍速把視頻播放完。

    這段視頻的后半段,邵超耀沒再出現,錢邵哲播放第四個文件。

    相對于前一段監控回放,第四個文件中邵超耀的出現頻率明顯增加,前半段中,他還是在地上搜尋著什么,仔細查找每一寸土地。錢邵哲打開了視頻聲音,透過一片嘈雜,能聽見邵超耀在模仿喵叫,誘哄奶貓出現。

    到了時長的三分之二左右,不斷在畫面中蹲起、到處閃現的邵超耀忽然蹦到了教學樓的墻角,消失五秒后,他拎著一只小橘貓的后頸肉,扶著墻從地上爬起來。

    這次明顯能感受到他的心情是雀躍的,胖胖的身軀靈活地蹦跳著,再次離開了監控畫面。

    錢邵哲順著先前的思路接著分析:“這時候小耀找到了受傷的小貓,他很急切地要送小貓回來救治,估計下一個視頻就是他帶小貓去療傷的路上被帶著母貓回來的歲歲遇到,被母貓和歲歲同時誤解……我這個當父親的,有些不忍心接著看了……”

    錢邵哲低頭,抹了一把擠出來的心疼的淚。

    第113章 第 113 章

    歲歲驚恐地和繃帶人大眼瞪小眼。

    僵持了片刻, 露出兩只眼睛的繃帶人賈驍捷先一步開口:“我松開你,你不要亂叫,好嗎?”

    歲歲猶猶豫豫地點頭。

    賈驍捷見他眼睛里只有真誠沒有狡黠, 但他還是稍微留了一個心眼,松開的手稍稍往后退了一些, 但還是保持著隨時防備的姿態, 一旦歲歲有要叫喊的跡象就立刻捂回去。

    好在歲歲確實說到做到, 沒有高聲驚叫。賈驍捷收回了手, 退到另一個獨眼繃帶人邵超耀身旁。

    重新獲得呼吸和自由, 但回到走廊的通道大門被兩個人堵著,歲歲緩了緩神, 視線警惕地在兩個繃帶人之間轉圜, 問:“你們找我做什么?”

    賈驍捷對上了歲歲的視線,旋即他看向邵超耀。他和邵超耀惹是生非時,基本都是賈驍捷負責武力輸出, 邵超耀充當說客,兩個人完美配合, 把受了欺負之后本想告狀的受害者收拾得服服帖帖。

    這一次, 他們的分工也是如此。

    邵超耀主動開口:“你去和大家說, 貓不是我們弄傷的?”

    在歲歲拒絕之前, 他先一步補充:“事情真的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樣,我們過去的時候, 貓就已經受了傷,躺在草叢里了。”

    他自覺高明地說著話, 沒看見一旁賈驍捷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漸一言難盡。但他繃帶之下的臉抽動了幾下, 最終還是歸于沉默。

    “可是我到達的時候,我親眼看見你摔了小貓!”歲歲絲毫不為所動, 堅持自己的親眼所見。

    邵超耀解釋:“那是因為你突然過來,我被你嚇了一跳,不小心失手,貓就掉到了地上!”

    “我是先看到你摔了小貓,我才問‘你在做什么’的,我記得很清楚!睔q歲條理清晰,“我是年紀小,但我不傻,發生了什么,我有自己的判斷!

    這個小屁孩簡直油鹽不進,而且聰明到可怕,邵超耀咬了咬牙,放棄了哄騙,改為利誘。

    “你想要什么我們都能給你,之后在節目里,我們把贏的機會都讓給你。你想要什么東西,什么玩具,想吃什么,我們都包了……以后我們只聽你的話,你讓我們做什么,我們就做什么……只要你能去和大家說,我們兩個是無辜的……”

    歲歲一張玉雪漂亮的小臉上盡是漠然:“我不同意,這些我都不缺,我只想要為小貓做一些事,讓壞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很顯然,面前這兩個人就是傷害小貓的壞人。

    憑什么小貓險些失去了生命,而傷害它的人卻不用承擔罪責?這在歲歲眼里一點也不公平。

    再次被拒,邵超耀本就難以平靜的心緒更加紊亂。

    邵姌嫌惡的話語如同經久不散的噩夢一樣繚繞在邵超耀耳畔。更讓他悲傷難過的是,邵姌和他爸爸提議要舍棄他,重新領養一個小孩。

    他所想象的網上那些言辭激昂的言論,都沒有邵姌一句“放棄”更讓他感到誅心。

    他明明已經這么努力地成為一個稱心如意的乖小孩了,只是犯了一點小錯誤,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畜生。

    為什么他最依戀的媽媽就決定要放棄他?

    邵超耀的聲音逐漸帶上了哭腔,他哽咽著說:“可是如果你不幫我……我……我就要被我媽媽趕出家門了……”

    聽見這句,歲歲的大眼睛閃爍了一下,劃過一絲意外。

    他從出生落地的那一刻,就是身邊所有大人的心頭肉,他的爸爸、舅舅、外婆、溫爸爸……無一視他為珍寶。

    他在無條件的愛里長大,第一次聽說會有孩子因為犯了錯誤就要被逐出家門。

    歲歲遲疑地問,也算是安慰:“你媽媽是不是嚇唬你的?”

    卻被邵超耀哭著反駁了:“她不可能是嚇我的,她……她好像很早之前就想這么做了……”

    邵姌闖入病房時是那么怒不可遏,她怎么可能是開玩笑的?

    見歲歲面有震驚之色,早就聽二哥賈適駿說過,對邵超耀的身世心知肚明的賈驍捷替他說明:“他是他媽領養的孩子!

    原來如此。

    歲歲恍然。

    他稚嫩的臉上藏不住事,顯然已經開始動容和遲疑,邵超耀眼睛亮了亮,以為動之以情這方法有戲了。

    然而在最后一次眨眼之際,歲歲的神情重新恢復了最初時的堅定。

    “我還是不愿意!睔q歲說,“不管你媽媽會怎么樣,你的下場會怎么樣,這都是你應得的——在你摔小貓之前,為什么你不想一想你會得到什么樣的懲罰?”

    “如果你找我過來,只是為了說這件事的話,我可以很直白地告訴你,這不可能。還有其他事情嗎?如果沒有,我就先回去了。”

    歲歲的視線最后在他們纏滿繃帶的臉上一掠而過,邁開腿,往被他們擋住的門走去。

    去往門的路上無法避免要從賈驍捷和邵超耀之間穿梭而過,歲歲低聲說了句“借過”,就要與兩個人擦身。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邵超耀忽然像是發了瘋失了智一般高聲怒喝:“我有說讓你走了嗎?你給我站住,今天你不把事情給我澄清了,你不許走!”

    他一把抓住了歲歲的肩膀,狠狠一推,要把他推回原位。無論是好言好語,還是動手動腳,今天他一定要讓歲歲在公眾面前把他的形象扭轉回來,不然他完了。

    他們的面前,歲歲的身后,就是樓梯。

    歲歲雖然有所提防,但他根本沒有預料到邵超耀會忽然推他,他只感覺一道兇猛的力度從自己小小的肩膀上傳來,讓他后退,身體失去重心,凌亂倒退的腳步無法剎住車。

    他的手慌亂地在半空中撲騰,試圖抓住什么支撐物,然而撲了個空,他向上挽起袖口露出的白皙手臂在掙扎之中敲擊在了樓梯扶手上,發出“咚”一聲悶響。

    邵超耀和賈驍捷看著歲歲踉蹌兩下,同時注意到他背對著的一步之遙的樓梯。

    二人齊齊面色一變,毫秒之間就預想到了后果,邵超耀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心惴如鼓。賈驍捷“臥槽”了一聲,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已經上前一步伸出手,要拉住歲歲的衣角。

    可還是太晚了。

    樓梯的邊緣,歲歲踩了個空,驟然緊縮的瞳孔中最后看到的畫面是瞪大了眼睛朝他伸出手的賈驍捷,和大腦已經宕機,險些跌坐在地的邵超耀。

    再緊接著是頭頂樓道潔白的階梯天花板。

    最后是天旋地轉-

    看見自己兒子抱著貓消失在監控畫面之外,錢邵哲心里有了一些底,在直播間彈幕的催促下,他打開最后一個視頻文件。

    他無聲默念,這個視頻過后,真相大白,他的小耀重新獲得清白,他不求這些網暴者會向他們說一句抱歉,只希望能夠在邵信達的大選上幫一把,立個功,讓向來看不起他的岳父知道他并不是一無是處。

    直播結束后,錢邵哲要立刻聯系公關團隊,他就連公關方案他都已經粗略想好了。

    先是抓住邵超耀有愛心這一點做文章,含沙射影罵歲歲那個小屁孩愿冤枉好人,抨擊不分青紅皂白的網暴者。再把邵超耀有愛心這一點扯到家教上來,樹立邵家家教好的正面形象,夸耀岳父為人正直,教孫有方,全方位地在岳父大選之際為他刷了一波公眾的好感,為他贏得珍貴的選票……

    這一通組合拳下來,錢邵哲都不敢想自己將會是邵家多大的功臣,以后肯定能夠在邵家徹底站穩腳跟,再也不是碰到姓邵的那群人,就連頭也抬不起來的窩囊樣。

    將來他要是向邵家索求什么,也更有底氣開口。

    懷著對兒子的心疼和一些隱秘的向往期許,錢邵哲開始看最后一段監控錄像。

    這次他沒有開倍速,原速下的視頻中,草木隨風搖曳。

    空白的場景并沒有讓觀眾等待太久,不多時就闖入了一胖一瘦兩個身影,看上去八歲的年紀,正是邵超耀和賈驍捷。

    入了鏡之后,兩個人說了幾句話,說話聲音被風聲和遠處的江浪聲吹散,聽得不太清。

    錢邵哲反復拉了幾次進度條也沒能聽清楚兩個孩子的對話,只好作罷。

    監控中,邵超耀開始像之前的視頻一樣四處仔細地搜尋,而賈驍捷只是佇立在原地等待,注視著邵超耀忙前忙后。

    錢邵哲沒想到竟然還會出現一個對照組,意外地挑了挑眉,不動聲色地一瞥手機,果然彈幕里都已經接受了他所說的邵超耀在救貓的說辭,都在討論賈驍捷的無動于衷,夸獎邵超耀善良熱心。

    【賈驍捷不幫忙找,就在一旁看著?】

    【很符合我對他冷血的一貫印象】

    【冷漠的看客,和殺生的劊子手沒有區別】

    【全在罵嗎?我還是選擇再讓子彈飛一會兒,等到所有監控都看完了再評價也不遲】

    ……

    視頻的進度條還在向后走。

    與前面一個監控對應上了,邵超耀在畫面中進進出出,最后,他抱著一只貓跑向在原地一動不動的賈驍捷。

    他把貓舉到賈驍捷面前,錢邵哲以為他是在向賈驍捷展示貓身上的傷口。

    可是盯著監控錄像,錢邵哲忽然意識到有一絲不對勁:

    高清畫面中,邵超耀手中的貓身上根本沒有傷口,臉上沒有后來他們所看到的干涸的血痕,小貓甚至中氣十足地叫喚,大聲喵喵叫,有力地掙扎。

    錢邵哲還沒來得及抓住腦海中一閃而過的不好的預感,就只見邵超耀往后退了一步。

    他把橘色小奶貓高舉過頭頂,緊接著手用力往下摜——

    啪——

    視頻中奶貓的慘叫穿透了監控室內、屏幕后的每一個人的耳膜,這一幕震撼驚駭到無以復加的畫面仿佛纏人難忘的可怕噩夢一般,反復在每一個人眼前無限重播,令人脊背發寒,腳底發軟。

    錢邵哲捂住張大的嘴,整個人緊繃僵硬,腦中一片空白,震驚地看著視頻畫面中那個在他面前憨厚聰穎,此刻卻仿佛撒旦降世的兒子。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邵超耀再次舉起了小貓,飛快地再次往地上一摔。

    小貓比先前微弱了不少的慘叫聲與歲歲一聲厲喝摻雜在一起,喚醒了此時正在觀看監控錄像的所有人。

    錢邵哲如夢初醒,立刻捂住還在播放畫面的電腦屏幕,又轉而捂住攝像頭,聲嘶力竭:“不!這不是真的!這監控肯定是偽造的!這不可能!”

    沉默死寂長達一分鐘的彈幕終于從那令人發指的畫面中緩過來,瘋狂刷屏,吞天滅地的唾棄謾罵。

    第114章 第 114 章

    如果面前有時光的暫停鍵或者倒退鍵, 邵超耀和賈驍捷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按下。

    前一刻還與他們爭鋒相對的小孩,此時卻隨著幾聲在樓梯上翻滾的聲響,最終撞在了墻壁上, 無聲無息地仰躺在那里。

    樓道里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將小孩推下樓并不在邵超耀的威逼利誘計劃之內,他并不是有意做這種事, 可意外發生得猝不及防。

    邵超耀幾次張嘴巴, 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他還活著嗎?”他哆哆嗦嗦地問, 根本不敢下樓去查看。

    眼前的一幕已經遠遠超出了八歲男孩大腦的處理極限, 賈驍捷許久才找回應有的情緒。

    “你他媽有毛病啊, 你把他推下樓干嘛!你想殺了他嗎?!”

    他震怒地推了邵超耀一把,邵超耀不設防, 恍恍惚惚地被砸到了墻上。

    邵超耀僵硬地發抖著搖頭, 他已經語無倫次了:“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

    “你想死別帶上我!”賈驍捷朝他怒吼,轉身要下樓去看歲歲的情況。

    然而剛邁開腿, 他的衣袖被拉住了。

    回過頭,邵超耀的神情顯露出不正常的癲狂, 仿佛魔怔了一般, 像是自言自語, 又像是在和賈驍捷說話, 向他哀求。

    “完了……完了……如果他摔死了……我也死定了……”

    “這件事絕對不能被扣在我身上……”

    “賈驍捷我們馬上離開這里,我們回病房, 這里發生了什么和我們無關,我們什么都不知道, 我和你自始至終都躺在床上睡覺……”

    “他是自己摔下去的, 我沒有碰到過他,你幫我作證……”

    “賈驍捷你別下去看了, 我們走,現在就走,不然就來不及了……”

    邵超耀雙眼似是蒙上了一層陰翳,目無焦距,口中喃喃著讓賈驍捷明明聽得懂,卻聽不明白的言語。

    “邵超耀你瘋了!”賈驍捷甩開他的手。

    他好像在今天才認識這個從小玩到大的同伴,心狠手辣,不計后果。如今和邵超耀待在一起,讓賈驍捷感覺身旁靜伺著一條毒蛇,沒有人知道他何時會暴起,給人以致命一擊,這種未知感讓人脊背發涼。

    賈驍捷注視著他的視線逐漸浮現出懼怕。

    仿佛躲避洪水猛獸一般,賈驍捷保持著距離繞開墻角邊似乎已經被惡靈附身的邵超耀,推開安全通道的防火門。

    花朵正好從病房里出來,見到標志性的獨眼繃帶人問道:“賈驍捷?正好出來找你們,你有看到歲歲嗎?”

    賈驍捷來不及回應她,一邊往印象里護士站的方向跑,一邊高喊:“快來人!樓道里有小孩從樓梯上摔下去了!快去救命!”-

    導演向嘉賓們公布了早上節目組小會的討論結果:沒有結果,一切機動待定。

    散了會,霍予安伸了個懶腰,聽見副導演苦中作樂和導演調侃:“這節目選日子是不是沒有看黃歷?”

    “可能吧?”導演推開椅子站起來,苦笑,“我算是總結出了經驗,以后錄節目,第一一定要看黃歷,第二必須算一算請來的嘉賓的八字,免得……”再遇到和節目八字不合的人,影響節目的正常錄制,對哪一方都不好交代。

    錢邵哲和邵超耀連續兩次耽誤錄制,雖然知道這并不是他們有意,但導演還是第無數次后悔請了這兩尊瘟神父子。

    導演放在桌上的手機劇烈震動,幾乎同一時間,嘉賓們的手機都冒出了資訊信息推動的提示音。

    霍予安條件反射地拿出手機看一眼,毫不意外地一挑眉。

    果然如此。

    錢邵哲翻車翻大了,這都翻到馬里亞納海溝里去了。

    身旁的姜珩眉心一擰,裴惜晴驚疑地倒吸一口涼氣,低聲說了句“喪心病狂”,便和霍予安小聲討論這件事。

    導演接起電話。

    好脾氣的導演在聽到了電話中跟拍導演的陳述后,本就苦澀的笑意立刻收斂,臉上立刻烏云密布,風雨欲來。

    “王八蛋!”

    導演怒罵一聲,把幾個嘉賓嚇得一哆嗦。

    他把手機從耳邊移開,直接把話筒懟著自己的嘴,怒道:“通知錢邵哲,讓他馬上卷鋪蓋,帶著邵超耀一起滾蛋,我們是綜藝節目不是動物園,不收畜生!”

    “問問律師那邊違約金怎么算,我記得合同上面違約金是三千萬?讓錢邵哲一分不少全給我賠過來!”

    導演又罵了幾句臟的,掛電話時險些把手機摔了。

    裴惜晴咋舌,偷偷和霍予安吐槽:“真把導演氣得不輕,小耀這孩子……廢了!

    霍予安咸咸地說風涼話:“子不教父之過,他爹在圈內的風評也一般,老鼠兒子會打洞罷了!

    “上樓把孩子們接走吧,走了這么一會兒,也不知道有沒有老老實實地待在病房里……說實話,知道了邵超耀是這么一個人,把幾個孩子留在他的病房里,我想想還有些后怕!

    裴惜晴說著就站起來,霍予安連忙跟上。

    走到門口剛搭上門把手,裴惜晴攥在掌心里的手機響了,她看一眼,是陌生的本地號碼。

    裴惜晴沒有胡亂掛電話的習慣,她滑屏接通,溫溫柔柔地問:“您好,是哪位?”

    “媽媽!”

    “朵朵?”裴惜晴沒想到竟是女兒,“發生什么事了嗎?”

    聽完女兒帶著哭腔說完,裴惜晴不可置信,漂亮的眼睛瞪得渾圓,盯著身旁不明所以回視她的霍予安,大驚失色地重復女兒的話語。

    “歲歲從樓梯摔下去了?!”

    “什么?!”霍予安面色霎白,他立刻奪走了裴惜晴的手機,“朵朵,你和叔叔再說一遍,歲歲怎么了?”

    “歲歲從樓梯上摔下去了,都是血,嗚嗚嗚……”

    霍予安雙腿一軟,扶著身后的會議長桌才沒直接坐到地上,耳畔一片嘈雜的嗡鳴。

    電話里花朵抽抽噎噎地說:“歲歲在三樓的急救室,霍叔叔,媽媽,你們快過來!”-

    窗外碧空萬里,春光明媚,暖烘烘地烤著窗臺邊的幾盆綠植。

    簡暮坐在會議長桌首席的位置,懶散地向后靠在寬大的椅背上,修長的手指間攥著鋼筆,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雙目幽深地注視著隔了幾個位置的桌子兩側兩個項目經理吵得面紅耳赤,無人知曉雷厲風行的簡總已經神游到八百公里遠的天外。

    算算日子,節目還有不久就要結束了。

    等到把邵家的事情解決了,手頭的事情都塵埃落定,他想帶那爺倆出去旅游,享受一家人在一起的和樂美滿。

    那是他多年以來只在夢里才得以窺見的畫面,如今近在眼前,這讓簡暮在無知無覺之中唇角勾出了柔軟的笑意。

    平時冷面無情的總裁不聲不響地坐在位首笑開了,那張本就面若桃花的臉褪去了冷酷的涼意,顯得更加生動盎然。

    但在幾個飽受簡總淫威迫害的集團中高層看來卻讓他們毛骨悚然,面面相覷,忍不住回想自己有沒有行差踏錯,進會議時先邁哪只腳,轉而又猜測是誰要倒大霉。

    簡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連幾個下屬什么時候停止了爭辯,呆愣愣地盯著他都不知道。

    把他喚回神的是他的右下位忽然起身走過來的樂茸。

    樂茸把他的手機遞來,屏幕上顯示有電話打進來,來電顯示是“節目組”。

    “簡總,您的私人手機接到一通電話,您看看是不是歲歲那個綜藝節目打來的?”

    “節目?”

    簡暮掃一眼屏幕便了然。

    這是他去實驗中學的游園會時,添加的節目組發給霍予安的手機的號碼。這不是節目組找他有事,而是霍予安是找他。

    ……可是霍予安這會兒找他做什么?

    簡暮的心底忽然升起不好的預感。

    在接通電話后,這不好的預感徹底應驗。

    會議室一眾中高層只看到方才還春風和煦的簡總表情驟然空白了幾秒,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面容蒼白,整個人僵住了,讓人懷疑他甚至忘記了呼吸。

    片刻后他終于回神,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摩擦發出刺耳聲響。

    簡暮邁開腿,推開會議室的門就立刻開始跑起來,像是發生了什么要緊事,讓他心緒不寧,就連鞋跟敲擊在花崗巖地磚上的節奏也雜亂無章,腳步聲轉眼間就消失在走廊盡頭。

    樂茸在跟上老板和留下之間遲疑了一秒就做了決定,輕咳兩聲把在座眾人喚回神:“簡總臨時有事要出去一趟,我來繼續主持會議,新品發布的方案陳述輪到哪位了?”-

    急救室外亮著紅燈,霍予安坐立難安,煩躁地在門口打轉,導演勸他“放寬心,不會有大事”,他也聽不進去,蹲在門口抱著腦袋,差點把自己頭發薅禿了。

    走廊遠處傳來“篤篤”的腳步聲,在狹窄的廊道內回響,霍予安下意識抬起頭,便見到一雙手工皮鞋停駐在自己跟前。

    霍予安還沒來得及反應,下一秒他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拎著衣領,從地上提溜了起來,一抬眸就撞上了簡暮那雙火急火燎,就差把“心急如焚”刻在眼球上的眼眸。

    霍予安:!

    臥槽,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大美人什么時候變身倒拔垂楊柳魯智深了?

    簡暮那雙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平淡無波的臉上此時是肉眼可見的恐慌,對兒子的擔心讓他再也無法保持平日的淡然,急得差點哭出來。

    “我兒子呢?歲歲怎么樣了?霍予安你傻愣著做什么?你說話!”

    導演見他一副要吃人的架勢,嚇得趕緊要過來拉架。

    “簡總您冷靜,冷靜……”

    導演心里苦,這回傷了誰不好,偏偏傷了唯一一個不是親爸親媽帶的娃,誰都付不起這個責任,而且這娃還是所有大小嘉賓里最金貴的一只。如果人家親爸震怒,別說是讓人家熄火了,他們這節目還能不能繼續存活還是個問題。

    導演伸出去的手剛要碰到簡暮的肩膀,卻忽然被霍予安狠狠拍了一下。

    “收起你的咸豬手,想對誰動手動腳揩油呢?”

    悲痛欲絕的導演一頓:“?”媽的,有病?

    兒子在急救室里躺著,心燒火燎卻得不到回應,簡暮高聲喊:“霍予安!”

    “誒誒!”霍予安連忙握住簡暮掐在自己領口的手,干燥溫暖的大掌溫溫柔柔地把他包裹住,安撫地拍了拍。

    感覺簡暮雙手的手感軟滑細膩,擋不住誘惑又多摩挲了兩下。

    方才還如坐針氈地在急救室門口不停轉圈圈揪頭發,此刻倒是勉強收斂起了慌張,像一個結實可靠的主心骨一般安慰自己的愛人。

    “別急別急,我讓醫生把有用的沒用的檢查都做了一遍,得出來的結論是你兒子問題不大,就是左腿扭傷了,加上樓梯上有一塊碎磚,摔下來時磕到了上面,后頸被劃破了點皮,流了血,所以才看上去比較嚇人!

    “……?摔得不嚴重嗎?”簡暮:“從樓梯上摔下來,難倒不都是腦震蕩、內臟破裂、斷手斷腳殘疾嗎?”

    霍予安:“你看了多少惡毒女配或者婆婆推女主摔下電梯的狗血電視劇?”

    簡暮:“……”不自在地輕咳。

    但簡暮懸著的心還是無法放下:“可是為什么歲歲還是不出來?”

    “因為……”

    霍予安張了張嘴,急救室的燈忽然滅了,門從里面被打開,成群的醫生從里面出來。

    看清其中某個解下口罩走出來的醫生的臉,簡暮擰眉,不是特別能理解為什么他會出現在歲歲的急救室里。

    “……莊馭?”

    第115章 第 115 章

    之所以知道了歲歲摔得不重, 霍予安卻在急救室外度秒如年,便是因為在為歲歲做檢查的中途,急救室里急匆匆跑出來一個護士, 片刻后這個護士又嗚嗚啦啦帶著另外幾個白大褂回來,一群人前跟后緊地一起進了急救室。

    霍予安攔住護士問:“這些是什么科室的醫生?孩子怎么樣了?”

    護士只是含糊地回答他:“孩子的傷沒有大礙, 至于其他的……得等所有檢查做完才能告訴你準確答案, 麻煩讓一下。”

    霍予安的心再次被揪緊。

    從急救室里帶頭走出來的男醫生戴著細框眼鏡, 身前推門而出的護士讓開身, 露出他被白大褂包裹的頎長精瘦的身材。

    聽見簡暮低聲說了什么, 似乎是個名字,霍予安收回落在醫生身上的視線, 看向簡暮:“你們認識?”

    一心記掛著兒子, 簡暮來不及理會他,松開緊揪著霍予安領口的手,把莊馭攔下。

    “莊醫生,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莊馭是腺體科的年輕大拿,歲歲是摔傷, 按理來說八竿子打不著, 可莊馭怎么從歲歲的急救室里出來?

    深層原因, 簡暮有些不敢想。

    “簡暮?”莊馭顯然也有些意外竟然在這里遇到簡暮, 他扭頭看一眼急救室,再轉回頭時眨了眨眼, 了然,“原來如此, 我說這孩子的名字怎么會這么耳熟, 原來就是那個孩子!

    簡暮二次分化后沒過多久,病例就轉到了莊馭的老師手里, 后來老師過世,簡暮又轉給了莊馭,后來一直由莊馭負責治療。

    六年前簡暮懷孕,胎兒因信息素不足險些流產,就是莊馭力挽狂瀾之下才保住了胎,直到進剖腹的手術室時,莊馭還在門口待命。

    可以說,沒有莊馭,就沒有歲歲。

    雖然簡暮來醫院時一次不落地被莊馭調戲,但兩個人能夠友好相處到現在,除了莊馭只是單純的嘴賤,并沒有實質的騷擾之外,這沒齒難忘的救命之恩便是簡暮能夠無底線地容忍莊馭的原因。

    當年那個保溫箱里虛弱地吸氧的孩子,莊馭還陸陸續續去看過幾眼,后來簡暮再也沒有帶孩子在他面前出現,沒想過再次遇見,竟然是這樣的情形。

    “如果是你的孩子,那么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就不難理解了!鼻f馭難得一本正經沒有犯賤,推了推眼鏡,想起急救室里孩子的情況,光潔鏡片下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心疼和無奈。

    吊著病人家屬的擔心實在不道德,在簡暮再一次追問之前,莊馭主動說道:“你兒子是個omega吧?他的腺體和你一樣,發育不完全,將來同樣可能會有摘除腺體的風險。”-

    歲歲被轉到了第一醫院的靠江的兒童醫院分院,莊馭推薦這里有更加權威的兒童腺體專家、更完備的兒童腺體檢測設備和更高效的兒童腺體治療手段。

    坐在轉院的車上,病床上是仍然昏迷不醒的歲歲,他的手在病床推移的過程中被搖晃出了被子,簡暮動作輕柔地裹住他的手,用自己的體溫烘著孩子溫涼的手心,取了張紙巾,為他拭去手上沾染到的灰塵。

    醫生說孩子受的傷沒有大礙,后頸的傷口、身上的磕撞傷和扭傷的腳過一段時間就會痊愈,CT結果顯示并沒有腦震蕩,此時昏睡不醒,大概是因為摔倒過程中受到了驚嚇。

    腺體的問題,是醫生在檢查后頸的傷口時發現的。傷口和腺體挨著,為了檢查腺體是否受損,醫生按壓腺體,發現孩子腺體似乎比同齡小孩都要小一些,趕忙讓護士去喊來了腺體科的醫生。

    莊馭告訴簡暮,孩子出生后,腺體一直發育不良,如果得不到及時治療,將來可能和簡暮一樣,發育不充分的腺體有概率會病變,最終逃不過被摘除的命運。

    簡暮仍然攥著歲歲的手和紙巾,機械地在孩子的手上擦拭,那雙本應該瀲滟溫柔的眼眸在此刻卻渙散無光,濕潤的眼尾微紅,兜著欲墜不墜的水光。

    彷徨無助。

    讓人看著心疼。

    霍予安拿走他手中已經沾滿灰的臟紙巾,捻起被角將歲歲蓋嚴實,拉來簡暮的手包裹在掌心里。

    柔聲安慰:“莊醫生只是粗略診斷,給你說了最壞的結果,讓你有個心理準備,說不定事情并沒有他所說的那么糟糕呢?在最終檢查結果出來之前,你不要太擔心!

    可最終的檢查結果并沒有給他們新的希望,而是坐實了莊馭的診斷。

    鈔能力讓醫院為歲歲打開了綠色通道,剛下車,連隊都不用排,就直接被送去做了全面檢查。莊馭親自為簡暮和歲歲父子二人鞍前馬后,和兒科的腺體專家溝通病情病因。

    見簡暮臉色冷凝,心事重重的樣子,莊馭為了緩解他的情緒,調侃道:“再這樣下去,我都要成你的私人醫生了,所以你什么時候給我發工資?”

    簡暮也是知恩圖報,慘淡地笑笑:“等你什么時候因為調戲患者被一院徹底開除了就來找我,我給你兜底,給你開個最低工資,交五險一金還不是問題。”

    這一個低保承諾讓莊馭喜出望外:“這可是你說的!”說完就進了檢查室,更加賣力地為簡暮做牛做馬。

    留下霍予安在身后氣得吹胡子瞪眼。

    他就感覺這個醫生就連眼鏡都騷里騷氣,一雙眼睛和摸過電閘一樣到處放電,長得就不正經,白大褂都罩不住一身狐騷味,F在一看,他身為alpha的敏銳直覺果然沒有出錯,這個公狐貍就是對他老婆圖謀不軌!

    見簡暮一瞬不轉地透過玻璃看向檢查室內,霍予安悶悶不樂地抬起手,捂在簡暮眼前。

    “?”

    簡暮眼前一片黑地轉頭朝向霍予安,霍予安的手也跟著轉動。

    “你又犯什么?”

    霍予安低聲提醒他:“不準盯著看,那個醫生沒安好心,不像是個好人,你離他遠一點!”

    “他不安好心,你沒安心眼!誰看莊馭了,我看的是歲歲!”簡暮呵斥,“把你的蹄子給我撒開!”

    和莊馭打這么多年交道,簡暮能不知道莊馭是什么德行嗎?

    “嚶!”霍予安老實收回手。

    霍予安的插科打諢讓簡暮得到了片刻喘息,可當醫生做完檢查后,為他們帶出來的消息,重新讓他們的心蕩到了谷底。

    “父源信息素缺乏導致的腺體發育不良!

    報告單被修長骨感的雙手捏出了密密麻麻的褶皺,簡暮掠過那些看不懂的圖表、數字和醫學術語,直奔最后一欄的診斷報告,可短短一行字,讓他頭暈眼花,如鯁在喉。

    永遠云淡風輕的驕傲的omega此時坐在診室中唯二的椅子上,對面坐著醫生,緩緩坍塌了他筆直的脊骨,含胸耷眼,秀麗的臉上寫滿了迷茫、無措、心疼,和些許悔恨。

    “沒錯!贬t生頷首,“你在懷你家小朋友的時候,孩子的父親不在身邊嗎?”

    陽光照耀的窗臺旁,霍予安沉默地倚靠在那里,雙手環胸低垂著頭,額前沒有發膠固定而垂落下來的短發擋住了眉眼和情緒,只能看清他流暢利落的下頜曲線。

    醫生話音落下,簡暮下意識地抬眸看向霍予安,只看到alpha的黑色短發微微晃動了一下,不知是風動還是他動了。他仍然像一塊沉默的雕塑屹立在那里,看不出悲喜,周身像是蒙著一片霧,無法看穿情緒。

    簡暮的喉結滾動幾周,艱澀地點頭:“嗯,只有我一個人。”

    “孩子在母體中發育需要充足的父母的信息素的攝入,所以我們一般建議懷了alpha孩子的單身omega母親終止妊娠,你是怎么挺過來的?”

    醫生有些驚到了,但簡暮沒有和她訴說自己私事的欲望,只是盡力控制住自己聽到關乎孩子的噩耗后的無法抑制的顫抖。

    他試過穩住聲線,但還是無法藏住那一抹抖動的尾音:“孩子有治療方法嗎?”

    “你別急,方法肯定是有的!贬t生寬慰道。

    她摸不清omega爸爸的家庭的狀況,也不知道立在窗邊的alpha的身份,只能折中問:“孩子的父親在世嗎?方便出面嗎?”

    “……”

    孩子的父親自然是活著,但他愿不愿意配合治療……簡暮不敢保證。

    這一瞬間,他忽然回憶起了他的母親痛恨alpha的緣由,他的父親不負責任,對他們兄弟二人的死活不管不顧。而現在,他也只能把自己孩子的性命托付給另一個alpha。

    他也想起了霍予安在先前的一句話。

    霍予安說不希望有孩子,會麻煩。

    而現在,孩子不就是給霍予安帶來了麻煩了嗎?

    簡暮發現在這之前他太樂觀了。

    他以為保下了孩子,孩子就能平安降生,可歲歲落地就進了保溫箱,在醫院里待了半年。

    歲歲生下來雖然身體不好,但他有大把的金錢為孩子調養治療,可到頭來卻還是有先天缺陷。

    重逢后,他幻想過一家三口的美滿,卻忘了考慮孩子的另一個父親能否接受真相。

    他好像每一步都在行差踏錯,走得無法挽回。

    omega昳麗的容貌似乎逐漸失去了顏色,臉色灰敗暗淡,漂亮眼眸中勾著的那一汪淚讓旁觀者的心臟揪緊。

    醫生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么,導致他不得不單獨生下一個殘缺的孩子,現在看上去又如此落寞。醫生抿了抿唇,伸出手,剛想拍一拍他的肩膀安慰,一陣香草味道的風忽然在她面頰邊停駐,身旁壓來一個高大的陰影。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將醫生面前的omega攬入懷中,另一只手輕輕點了點棕紅色的桌面,頭頂落下不悅又不耐的低沉嗓音。

    “他孩子的父親活著呢,就站在這里。治療方案是什么?別賣關子了,我兒子的命要緊!

    第116章 第 116 章

    醫生詫異地抬著眼。

    沉默靜立在窗邊, 垂著頭啞然不語,像是睡著了一樣的alpha幾個大跨步就來到了omega的身旁,以一種安慰和保護的姿態將omega擁入懷。

    可他的omega卻驚愕地仰起頭, 神色中那肉眼可見的慌張和駭然做不得假,像是被撞破了藏掖已久的大秘密。

    這兩個人之間明顯有故事, 好在醫者仁心勝過了人類本能的求知欲。

    醫生強壓下好奇心, 向對她發出疑問的alpha, 用他能聽得懂的言辭解釋。

    “alpha和omega兩性的孩子在母體之中的孕育時期需要雙方信息素的補給, 這能夠有效幫助孩子的身體, 特別是腺體的生長發育,這一點你清楚嗎?”

    生物鮮少及格, 在老婆力挽狂瀾之下才邁進大學校門, 畢業多年早就把知識還給老師的霍予安似懂非懂,不懂也裝懂地點了點頭。

    “現在出現的問題就是,孩子在胎兒期間沒能得到充足的alpha父親的信息素——這個孩子如何保住成功出生, 這一點在我看來也是個醫學奇跡,你們遇到的醫生實力很強——幸虧目前孩子還小, 問題發現及時, 還能夠補救!

    “我能給出的治療方案是, 從alpha父親的腺體中提取信息素, 定時注入到孩子體內。兒童腺體發育的高峰期是四歲到八歲,現在孩子剛滿五歲, 也還來得及!

    醫生一次性說了一大串,給霍予安夢回高中校園在課堂上聽天書的錯覺。

    事關自己孩子, 他耐著性子聽完, 全部聽進去,問:“治療從今天就開始嗎?”

    “越快越好, 從今天開始自然是最好的。”醫生頓了頓,善意地提醒,“不過我需要事先和你說明,這個治療過程,對孩子而言可能只是挨針,雖然針頭比較粗,看起來會比較可怖,扎進身體會疼,但和alpha父親所受到的痛苦比起來,這并不算什么!

    “我會受什么苦?”霍予安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人柔軟蓬松的發梢,問道。

    醫生推了推眼鏡:“我們會給你開幾種刺激腺體分泌信息素的藥物,你需要一日三餐一頓不落地服藥,不然治療效果會大打折扣,最終導致你的腺體被抽干了,你的孩子可能還是無法得到足夠的信息素救治!

    “當然,如果服用了藥物,我們也無法保證腺體分泌的信息素足夠治療所需,藥物的作用只不過是在你腺體的最大承受范圍內,促進腺液的分泌,方便我們提取。”

    霍予安還以為多大事:“吃個藥而已,盡管開吧,為了孩子,我當飯吃都行!

    醫生搖了搖頭。

    “藥物會導致強烈的腸胃反應,副作用會讓服用者頭暈惡心、食欲不振、睡眠困難、精神萎靡……一個不恰當的比喻,用藥物促排可以用殺雞取卵來形容,甚至可能會因為負荷過載,導致你的腺體的功能缺失,。”

    “兒童腺體由于父源信息素不足導致的先天缺陷的后天治療,往往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具體看孩子的恢復情況,短則兩三年,長則十余年。”

    “這十幾年是我們所記錄的患者父親所能承受的極限,而不是患者的痊愈周期,患者父親堅持了十幾年,最終抵不過身體、心理和經濟壓力的三重折磨,最終放棄了。那個小患者的腺體最終因病變被摘除,三年后過世!

    “治療一旦開始,你就要做好長期遭受藥物副作用的心理準備。好消息是孩子還小,根據年齡和腺體情況判斷,我們預估治療時長為三年。當然,凡事總有萬一,時間可能更長,任何治療手段的治愈率也有限,也可能努力了這么久,治療最終失敗!

    “這些是治療必須面對的現實,我必須提前和你說明!

    醫生公事公辦地說完,便把選擇的余地交還給了alpha。

    了解了風險后,alpha做出任何選擇,她都不會驚訝。

    父母愛子是本能,但自私同樣是人的天性。這種藥物對身體的損傷無法逆轉,最嚴重的后果有概率危及alpha的性命。

    孩子沒了,可以再生,但自己沒了,就真的沒了。

    躺在病床上的孩子玉雪可愛,可以看得出遺傳了父母所有優秀的特征,卻得了這么要命的病,所有生的希望都系在他的父親身上。

    醫生哪怕于心不忍,可她終究無法代替孩子的家長做選擇,只能強撐著一張看透生死的冷漠臉,等待alpha的回答。

    “說完了嗎?”霍予安問。

    醫生不明覺厲地點頭:“說完了!

    “說完了就快開藥吧。”還沒吃藥,霍予安就開始頭疼了,“聽你說話,比高中時候聽猴子罵我上課睡覺還費腦子,偏偏關系到我兒子,我還不敢聽落一個字!

    猴子是他們高中時期班主任的外號,大名孫圣,大耳朵,眼球凸,干干瘦瘦卻體毛重,看起來像獼猴的近親,被每一屆學生都默契地賜名“猴子”。

    被嫌棄啰嗦,醫生沒忍住瞪了他一眼,不過這個alpha父親清楚知曉了治療風險后還是這么毫不猶豫,她還是高看了他一眼。

    醫生在電腦上記錄下病例,站起來,朝外面走去:“稍等一下,治療前需要對你一個比較全面的檢查,我去準備設備。”

    醫生推門而出,消失在門口,走廊上醫護和病患來來往往,嘈雜喧嘩。

    深吸一口氣,霍予安終于鼓起勇氣垂眸看向簡暮。

    不知何時,懷中的omega白皙的兩頰滑落蜿蜒的淚痕,漂亮清澈的桃花眼底泛著薄紅,隔著一層濕漉漉的霧氣,像是清晨蒙著薄霧的泉眼,盛滿了霍予安的倒影。

    霍予安揉了揉他的后頸,那里做了很多次手術,疤痕交錯,十分丑陋,平時被簡暮用各種高領口的衣服遮擋著,但霍予安永遠愛不釋手。

    他喜歡的是簡暮這個人,而不是他的皮囊,他的完美無缺,盡管一開始可能是見色起意。

    他的手法類似于擼貓,平時在簡暮生氣時,這樣的撫摸能夠很快讓簡暮平靜下來,可今天,他越是按揉,簡暮的淚意更加洶涌,泉眼決了堤,抑制不住地汩汩往外流淌。

    霍予安柔聲說:“我自詡了解你,但我現在確實猜不出你在哭什么!

    “為了你和歲歲,我什么都愿意做,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這不僅是我欠你們的,更是我愛你們!

    簡暮只是抿著唇,環著霍予安精壯的腰,把腦袋埋進了他的腹部。

    霍予安感覺腹前的衣服布料漸漸被浸濕了,簡暮在他懷里無聲地落淚。

    可能是為了多年以來的孤獨彷徨,可能是為孩子的病,可能是為如今終得圓滿,也可能全部都有。

    醫生催促的聲音從隔壁傳來。

    簡暮抬起腦袋,桃花眼低垂著,眼尾耷拉,顯得異常溫順,與他身上的西裝革履形成反差,像徹底被馴服的貓。

    他揪著霍予安后腰的衣擺,嗓子里還有綿軟的哭腔,低低地說:“你對醫生態度好一點,你兒子……還要靠她治!

    霍予安眉眼染笑:“好,我不嗆醫生了!-

    檢查報告顯示,霍予安的身體倍兒棒,就目前而言,適合配合治療。

    霍予安拿著檢查報告松了一口氣,要是體檢過不了,那么歲歲的治療直接卡殼在第一關就停止了。

    他朝簡暮調侃:“看來我這些年堅持鍛煉還是有效果的!

    簡暮無力地牽起唇角。

    他其實……并不忍心讓霍予安配合治療。

    人世間所有難得一見的罕見病都集中在醫院,方才霍予安去體檢的期間,簡暮坐不住,想透透氣,在走廊上轉了一圈,碰到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

    男人面黃肌瘦,一米八左右的身材,看上去連一百斤都不到,皮肉包裹著骨頭,像是一副骷髏撐著一塊人皮就出來了。

    護士見他目不轉睛盯著人家看,知道他同樣是兒科腺體治療小患者的家屬,低聲和他說,那是患有相同病癥的小病人的alpha父親,治療時間已有三年,他原先是一個健身教練……

    簡暮有些聽不下去了,冷凝著臉,落荒而逃。

    在診室中,聽醫生描述藥物和提取信息素的副作用,簡暮只是浮光掠影地聽進去了,遠不如親眼所言來的震撼。

    他一秒都無法想象頎長挺拔的霍予安日漸消瘦,一身引以為傲、恰到好處的薄肌無影無蹤,狀若枯骨,變成不人不鬼的樣子。

    這讓他心痛到無法呼吸。

    可如果放棄藥物……他的歲歲怎么辦?

    這是一個悖論。

    “醫生,這藥也太多了,能不能把劑量寫一張紙條給我,不然我記不住!被粲璋勃氉匀ニ幏磕昧怂,嚷嚷著和醫生提要求。

    簡暮一看他手中和超市購物袋一樣大的袋子,里面滿滿當當全都是各式各樣的藥盒,用把藥當飯吃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醫生應著好,抽了一張紙,兢兢業業地羅列每個藥每頓的用量。

    簡暮從他手里取來這一大袋子藥,撥弄著這些盒子和罐子,全都是他前所未見的藥品。

    輕聲問:“怎么開了這么多?一次開半年的量,會不會太夸張了一點?難倒不用根據身體情況來開藥嗎?”

    霍予安撓了撓頭:“醫生說這些是半個月的藥量,每半個月要來一趟醫院開藥,醫生會根據腺體的情況給藥!

    半個月?!

    簡暮手中抓著的藥盒驟然滑落。

    第117章 第 117 章

    醫生說歲歲的摔傷建議住院觀察, 加上歲歲需要在醒后再對腺體做一個全面的檢測和評估,最終敲定治療方案,簡暮便在醫院里為孩子開了一個單人病房。

    打電話給家里的小林阿姨, 讓她收拾收拾,這幾天來醫院照顧歲歲。聽完簡暮通知的小林阿姨驚了驚, 連忙跑去樓上收拾東西。

    不多時就帶著自己和歲歲的衣物和生活用品趕到報給她的病房。

    小林阿姨和簡暮問了聲好, 見病房里還站著一個陌生alpha, 阿姨怔了怔, 和對方點了點頭。

    她正要禮貌地問對方的身份, 她身后跟來的簡睿這時踹門進來,還吱哇亂叫。

    “我的歲歲寶貝啊!你被哪個小王八犢子迫害了啊!誒安哥你也在?”

    安靜的病房陡然闖入一只吵人的大喇叭, 簡暮瞪了簡睿一眼, 把弟弟瞪閉嘴。

    但簡睿的鬼吼鬼叫倒是把昏睡不醒的歲歲吵醒了。

    躺在偌大的潔白病床上的孩子表情細微地抽動了一下,立刻引起了在他身旁收拾生活用品的小林阿姨的注意。

    “歲寶!”

    簡暮幾人立刻圍了過來。

    歲歲濃密的睫毛稍稍顫抖,緊接著便睜開了那雙琉璃似的眼睛, 只不過剛醒來還有些蒙,眼睛上蒙著薄薄的水汽, 迷茫地在圍在自己身旁的人之間轉了一圈。

    霍予安伸出手, 在他眼前晃了晃, 然后手指頭指向自己:“寶貝, 還記得我是誰不?”

    剛醒來,歲歲的聲音還有些虛弱, 細細地喊:“安爸爸……”

    “誒!”霍予安松一口氣,“看來沒摔失憶, 幸好幸好!”

    簡暮白了他一眼:“你還說我電視劇看多了, 你看的也不少!

    他擠開借著歲歲睜眼時,距離病床最近的地理優勢, 一步跨到了最前排的霍予安。

    撫了撫孩子在睡夢中伸出了被子,被從窗口進來的風吹得干燥微涼的小手,溫聲問:“歲歲,現在感覺怎么樣了?”

    “睡飽了……”歲歲懵懵地說。

    病房里幾個大人忍俊不禁。

    簡暮很快斂住了笑意,憂心問:“好端端的,你怎么會忽然從樓梯上摔下來呢?”

    霍予安也跟著說:“寶,摔下來之前發生了什么,你還有印象嗎?”

    在來醫院的路上,簡暮就問了霍予安,歲歲為什么會摔下樓梯。

    霍予安回想起醫院里的情形,也無法給簡暮一個準確的答復。

    當時姜家雙胞胎溜去樓下超市,對情況一無所知。向大人們通風報信的花朵也只算半個目擊者,她被歲歲倒在血泊中的慘狀嚇怕了,抽抽噎噎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現在只能寄希望于當事人歲歲。

    兩個爸爸的問題像是鑰匙,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昏迷前的畫面像是幻燈片一般急速在歲歲眼前閃過,那些服軟、利誘和爭執,向他伸出手的賈驍捷,以及……

    歲歲猛地坐起來,不料頸后竟然有傷口,差點把傷口扯開,他疼得倒吸涼氣,簡暮大驚失色,趕忙讓他重新躺回去。

    然而歲歲抓著他的手,高聲報出一個名字:“邵超耀!”

    “這是誰?”簡暮一頭霧水,他不認識。

    霍予安重新擠回床邊,平時不著調的低沉嗓音沾上了幾分冷意:“邵超耀?是邵超耀把你從樓梯上推下去的?”

    歲歲點了點頭:“他把我帶到樓道里,想讓我改口,我不同意,他突然生氣,推了我一把。”

    雖然不知道邵超耀是誰,但聽到兒子是被人故意推下去,而不是自己不留神摔下去,簡暮的心臟驟然緊縮,瞬間幽深的瞳孔像是在醞釀著狂風暴雨。

    另一側床沿,天天追著節目看自家外甥,網速永遠一千兆的簡睿顯然對這個名字十分熟悉,怒拍床墊:“這小畜生!果不其然,今天殺貓,明天就會殺人這句話是有根據的!”

    “邵超耀?”名字再次在簡暮口中過了一遍,他感覺有點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

    簡睿為他解惑:“歲歲那檔節目里另外一個小孩,一個小小年紀不學好的人面獸心的小屁孩,對了,是邵信達的外孫,他媽邵姌!

    簡暮記不清邵超耀是誰,但一提邵信達和邵姌,他就明白了。

    平靜無波的桃花眼下仿佛有駭浪掀起,簡暮的音色中寒意漸濃。

    “原來是邵家的人……京都那邊,最近是不是在大選?邵家是不是候選對象?”

    肥宅簡睿喜歡抱著寵物沖浪追劇追綜藝,但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草包富二代,他同樣關心京都那邊的事。

    “對啊,競爭國|庫的一把手位置,和溫白哥的父親是競爭對手呢,如果沒有邵信達他孫子的丑聞,他和溫白哥父親的競爭力本應該旗鼓相當!

    簡暮冷笑:“那么大選落幕那天,我們把邵家打包成禮物送給溫叔吧。”-

    大半天折騰下來,現在是下午四點半,臨近晚飯飯點。

    等到歲歲清醒,做了檢查確認身體除了腺體之外沒有大礙,兩個爸爸懸著的心這落了地,后知后覺地感受到沒吃午飯的胃囊空空,隱隱絞痛灼燒。

    小林阿姨急忙催促他們去吃一點東西。

    “不吃飯,胃會餓壞的,你們先去吃一點吧,我看著歲寶。對了,歲寶是不是也一天沒吃東西?可憐的寶,阿姨讓小汪司機回家,把冰箱里今天早上的魚片青菜粥熱一熱,拿過來給你吃啊!

    簡暮和霍予安出門,病房門被合上,室內只剩歲歲向小林阿姨軟乎乎的撒嬌聲。

    小林阿姨應付著掛在她身上的粘人孩子,常年干活而顯得枯瘦的手輕柔地拍著孩子后背,若有所思地盯著閉合的門板,再垂眸,視線落在懷里孩子粉雕玉琢的臉上。

    她驟然開口:“小睿,剛才那個先生,是不是歲歲的……”親生父親?

    簡睿一愣:“你怎么看出來的?”

    小林阿姨粗糙的手輕碰著歲歲精致的眉眼,描摹已經熟于她心的輪廓,把孩子往懷中摟了摟,輕聲說:“很像。”

    老一輩的人對外貌似乎有著超強的敏銳度,她一眼就看出了那個alpha和被她養大的歲歲的眉眼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有這么明顯嗎?”簡睿喃喃自語,忽然不可置信地看向小林阿姨,“阿姨,你怎么知道我哥和溫白哥……”

    也許是怕隔墻有耳,也許是習慣了常年以來演于人前的小心謹慎,最后幾個字,簡睿用氣聲說出:是假的?

    小林阿姨被歲月揉皺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和藹慈祥,不知想起了什么,蒼老但清澈含水的眸光泛著苦澀,從唇角流出的輕聲語氣像是嘆息。

    “我怎么會不知道呢?”

    簡暮同樣是她養大的,從襁褓看到如今為人父母。

    這孩子從小是消沉的安靜,像一尊精美的提線木偶,任人擺布。可是在讀高中和大學時期,他好像整個人被注入了靈魂和生命一般,從軀殼里活過來了。

    他學會了喜怒哀樂,每次見他放學回家,眼角眉梢都帶著生動盎然的笑意,活氣十足。

    光是聽他每天早上活力充沛地從樓上跑下來,和她說“早上好”,傍晚紅光滿面地放學回來,粘著她撒嬌,讓她往炒肉里多放點辣,小林阿姨便心滿意足。

    小林阿姨猜想,小暮可能是遇到了一個改變了他的人。

    真好奇那是誰呀。

    然而沒多久,她最心疼的孩子重新變回了當初那副沉默內斂的模樣,重新喪失了生命,甚至彌漫著淡淡的死氣,形銷骨立,仿佛隨時會隨著一場大風就此逝去,于天地間再無殘存的痕跡。

    那是比他的年少時期更加悲戚的死寂,仿佛被這個世界孤立、拋棄。小林阿姨日夜憂心,每天清晨必定在簡暮房間門口守著,看到他日復一日地正常起床,才能放下心。

    簡暮像一臺精密的機械,他能夠完成洗漱、吃飯、上班、睡覺的指令,甚至打了一場完美的仗,把隴峯徹底緊緊攥在了自己手里,他成長為一個年輕但出色的領頭人……

    他得到了很多,卻又似乎弄丟了什么,經常在窗臺邊漫長的發呆過后,就開始漫無目的地尋找,醒過來時,又是一場驚天動地的沉默和戚惶……他好像不知道把自己丟在了哪里。

    小林阿姨疼在心里,卻束手無措,她不知道癥結,無法對癥下藥。

    這樣的簡暮持續了整整一年。

    一年后,一場清晨起來猝不及防的嘔吐,一根兩條杠的試紙。

    簡暮把自己在衛生間里關了一個上午,小林阿姨擔憂地守在門外心急如焚,差點喊來開鎖師傅直接破門。

    簡暮主動開了門。

    臉上是小林阿姨久違的淺笑,有歡喜,有釋然,有希冀。

    他重新活過來了。

    小林阿姨望著他,無聲地捂臉落淚。

    不久后,他領來一個人,帶到他的母親徐樂穎面前,說這是他的對象,是他腹中孩子的父親。

    徐樂穎對那個清俊的beta十分滿意。

    他們沒有舉行儀式,但是成雙入對,久而久之,圈內圈外很多人都知道他們的關系。

    可小林阿姨知道,那個人和小暮的孩子一點關系都沒有。

    小暮看向那人時,眼眸中沒有愛意。這樣的人,不可能從未出現,卻憑借一個孩子,就讓小暮起死回生。

    今天,小林阿姨終于見到了把靈魂和生命還給小暮的alpha。

    高大、俊朗、有責任和擔當,小暮與他對視時,如古井般沉寂的眼眸是含笑的,有愛意在空氣中流涌,無人能夠插足他們之間。一家三口相處和諧融洽,歲歲也全身心地信賴這個alpha。

    她的小暮好像終于快要有家了。

    可……

    小林阿姨攥著歲歲衣擺的手驟然一緊。

    不知想起了什么事,什么人,她望向門口的慈和雙眸中,露出濃濃的擔憂和悵然。

    第118章 第 118 章

    從醫院出來時, 天際線已經出現夕陽的薄紅,城市的倒影在地面上拉得很長。

    一院和兒科專院離得并不遠,簡暮的車停在一院的地下停車場, 兩個人干脆徒步走過去。

    霍予安照例戴著口罩和鴨舌帽,校服早就已經換掉了, 穿上了休閑的純色白T和同色的刺繡款襯衫外套, 搭配一條黑色直筒褲和板鞋, 顯得肩寬腿長, 像剛從學校里走出來的學生。

    他與簡暮并肩走著。

    簡暮一路沉默, 在思索盤算著什么,霍予安間或側過頭, 能看到清冷的omega平靜的眼眸中偶爾乍出寒芒, 令人不寒而栗。

    霍予安心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大概有人要倒霉了。

    簡暮的凍人氣場在踏入車內的一刻便消失殆盡,他沒有把那些糟心事帶入他所劃分的和所愛之人的私密空間, 系上安全帶,發動車子, 開出停車位。

    掃一眼身旁的霍予安, 問:“想吃什么?”

    霍予安一手撐在車窗沿上, 像是欣賞世界名畫一般目不轉睛盯著簡暮云淡風輕地打著方向盤, 勾著笑薄唇輕啟:“你決定就好!

    簡暮眼波微閃。

    醫生囑托,服藥期間有許多忌口, 把霍予安的食譜禁了大半。

    五點高峰期還沒到,大路上還算暢通, 二十分鐘后, 霍予安抬著眼看路邊的招牌,咋舌:“吃火鍋嗎?你什么時候也喜歡這種店了?”

    和從小好養活的霍予安相比, 簡暮這個人就挑很多,是各種高級餐廳的vip客戶,除非是遷就別人,而且得是他十分在乎的人,不然基本不會踏足這種街頭店面和排擋。

    正是清楚簡暮這一尿性,霍予安才能立刻明白,這家店是簡暮為了他來的。

    一路上光顧著看簡暮,沒注意到被他具體帶到了哪里。周圍的街景十分眼熟,聽到隔著兩條街傳來的悠揚下課鈴,霍予安才猛然想起:“這里是一中附近的步行街?”

    “嗯。”簡暮頷首。

    再次抬頭看這家“川香火鍋”的店招牌,霍予安瞇著眼,驀然笑開了:“這是我高中時第一次帶你出來吃飯,吃的那家火鍋店吧?記得你那時候老不樂意了,像我喂你吃毒藥似的,我當時特別嫌你這平等瞧不起所有臟攤的臭毛病。”

    他拖長了尾音調侃:“簡、大、少、爺!”

    簡暮繃著臉:“吃不吃?不吃就走!

    他說著就要踩下油門,霍予安連忙說:“吃!我吃!”

    一推開車門,步行街還是撲面而來的各色美食交融的油煙味,如果是盛夏,這油煙味還會被暑意熾烤,混合著不遠處學校的鈴聲和喧囂,是別具一格的青春的氣息。

    火鍋店面翻新過,和記憶中的裝潢有所差別,不過顯然也有些年月了,鞋子踏在地面上,還是熟悉的黏糊糊的腳感。

    上學時霍予安那一幫人是這家火鍋店的常客,不過現在的老板換成了當年老板的兒子。

    畢業后沒有再來過,霍予安本以為新老板不認識他們,但沒想到聽到門口電子招財貓動靜的老板下意識地喊著“歡迎光臨”從廚房里走出來,視線掠過了他,見到簡暮愣了愣,緊接著揚起熟絡的笑。

    “簡暮?前兩天我剛說有一段時間沒見你了,竟然今天就把你等來了!”

    霍予安一愣:“你們認識?”

    簡暮微抿著唇沒有答話,倒是老板對著看不清臉的霍予安詫異地說:“哎?這么多年了,還是頭一次見簡暮帶人過來,真稀奇!

    霍予安眉心微蹙。

    老板帶他們上了樓,進了一個相對外面環境來說很干凈的包廂,說著“哪怕你沒來,這個包廂我也得維持好,桌椅墻壁地面全都是我親自擦的”。

    老板問:“今天多一個人過來,要重新點菜嗎?還是原來的菜式從半份換整份?”

    簡暮說:“直接換整份吧,湯底要中辣!

    霍予安問:“你吃微辣都夠嗆,還要中辣?”

    中辣明明是霍予安的口味,以前來這家店都是點中辣,第一次帶簡暮來時,把簡暮吃得胃里面險些燒起來,眼睛水汪汪地瀲滟,讓霍予安猛灌了一大瓶冰可樂。

    老板轉身要推門出去,被霍予安叫。骸皽讚Q成鴛鴦鍋,一邊微辣,一邊清水。”

    老板:“清水?確定不是清湯?”

    霍予安點頭:“對,清水,不要放任何調味!

    “行!崩习逋崎T出去。

    包廂的門叩上,霍予安朝椅背后仰,問簡暮:“你后來經常來這里嗎?”還和老板混得這么熟?

    簡暮倒了一杯熱水,小口地抿著,點了點頭:“感覺這里味道不錯。”

    霍予安眸光幽深地凝視著他。

    平心而論,這家店除了離一中近,藏了一些年少的回憶,除此之外平平無奇,更別說有什么讓簡暮流連忘返的口味。

    而且簡暮這種從小吃習慣了美味珍饈的人,就連家里的保姆也是去國內國外最好的廚師院校進修過,他能看得上這里區區一口火鍋?

    可能是被他一瞬不轉地盯得不自在了,簡暮放下水杯在掌心中握著,轉移話題低聲問:“微辣是給我點的嗎?”

    “嗯!被粲璋差h首。

    “你吃清水鍋?”

    “對啊!被粲璋怖硭斎徽f,“今晚得開始吃藥了,要忌口!

    果然。

    可是這和簡暮帶他來這里的目的相違背:“藥可以晚幾天吃,最后放縱幾天……可是可以的!

    “那可不行。”霍予安拒絕,“我得和時間賽跑,能早一天治好就算一天,這顆不定時炸|彈埋在歲歲身體里,我放心不下!

    簡暮沒有再說話,只是錯開視線低垂著頭,搭在桌面上的纖長手指無意識地互相摳弄著。

    等他再次抬起眼眸時,是老板親自端著菜品上來,霍予安掠過他眼尾沾著一些紅,今天這薄紅已經在他眼角眉梢殘存了許久,霍予安感覺他的情緒里遠不止對他,對歲歲的心疼。

    ……興許還有后悔和自責。

    一頓飯吃得沉默,且食不知味。

    霍予安是物理意義上的嘗不出味道,用藥期間要戒重口,清水鍋里只有一些鹽巴,他連調料都不敢沾,像之前健身的減脂期一樣,水煮完就囫圇往胃里塞。

    霍予安苦澀地想,這不是吃飯,這只是進食。

    不過他發現,桌上這些全都是他喜歡吃的菜,就連記憶里簡暮從來不敢碰的腦花,桌上竟然也有。

    有幾盤菜顯然是簡暮不愛吃的,例如丸子、豆制品,他只夾了幾筷子,剩下的全部都進了霍予安肚子里。

    吃到一半,霍予安想起來,桌上的這些菜是簡暮每次來必點的老套餐……可有一小半菜品,簡暮明明不愛吃啊……

    霍予安咬了一口蟹柳棒。

    這一次,和從前,從前簡暮來這家店的每一次,這些都是簡暮為他點的。

    口中本應鮮香的蟹柳棒泛出了苦澀的味道。

    簡暮同樣吃得味同嚼蠟。

    重返故地的滋味好像并沒有那么好受,容易回憶起那年的熱烈,這讓后來的六年更加悵然若失,澀意更濃。

    更何況今天他們并不是一身輕無負擔。

    他本意是縱著霍予安再吃幾頓好的,他不忍心看霍予安吃那些藥,這大概也算是他在逃避現實。

    可是霍予安比他想象中要積極主動許多,他印象里連喝感冒藥都要人把他當孩子哄著騙著才能灌下去的大男孩,如今好像成了他的精神支柱,能夠撐著他不要垮掉。

    在簡暮不知道的地方,霍予安追上了他的腳步,長到了足夠成熟,能夠肩負起責任的模樣,并且能夠逼著他面對現實,共同進退。

    簡暮心里陣陣泛酸。

    孤鳥在天際長鳴,落下枝頭,窗外傳來悠長的放學鈴,不多時,樓下便有嘈雜的,飽含少年氣的喧囂,像是夕陽的云潮翻涌一樣,層層往上,傳遞到他們耳中。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出神望著窗外,曾幾何時,他們也是其中的一員,轉眼就物是人非了。

    霍予安心不在焉地戳著碗里燙過的生菜葉子,沒頭沒尾地開口:“辣嗎?吃完后要不要去巷口那個擺攤賣奶茶粉奶茶的老婆婆那里,給你買一杯奶茶?”

    如果不出意外,打小金枝玉葉的簡少爺這輩子不會碰那樣的奶茶,他也覺得不辣,然而不出意外的話,這次出了意外,他點了點頭:“嗯,好!

    一中下午放學后的放風時間短,高一高二迅速地回家,高三要回學校上自習,學生如同潮水,來得快,退得也快。

    等到窗外步行街重新回歸寧靜,兩個人才起身,霍予安秉持著吃完軟飯還要把碗底吃穿的原則,在老板逐漸鄙夷的目光中,理直氣壯地無動于衷站在一旁,等著簡暮付了錢。

    然后嘚嘚瑟瑟地朝看不起他的老板挑了挑眉,攬著簡暮的肩膀離開火鍋店。

    路口的奶茶小攤屬于一個年邁的老婆婆,賣的是最原始的用色素和香精奶茶粉泡出來的珍珠奶茶。

    老婆婆的記憶力顯然比簡暮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要好,簡暮不太記得這個角落里還有一個賣奶茶的老奶奶,但她佝僂著背,用打著補丁的圍裙擦了擦手心里的水珠,就認出了面前兩個人的臉。

    “小安?好久不見吶?還有……”老婆婆的視線轉移到簡暮身上,渾濁的目光和藹且親和,“小朋友你好,你在這條街上徘徊了將近十年,但這是第一次停在我的攤子前!

    “。俊焙喣好嗣亲樱骸拔叶吡恕崩掀牌旁趺唇兴∨笥眩

    老婆婆笑呵呵:“不像二十七,你這身衣服像小孩子偷穿大人的。”

    霍予安說:“阿婆看著每一屆一中學生長大,在她眼里,所有人都是小朋友。阿婆,還記得我?”

    “當然了,你當年在我這里買了多少奶茶,我怎么忘得了?”老婆婆用勺子敲了敲小推車碼得整整齊齊的兩大排玻璃罐子,“這次買幾杯?想喝什么口味?”

    “我不能喝,他選……”

    “一杯香草。”簡暮說。

    接過老婆婆遞來的奶茶,付錢的時候差一點尷尬。

    老婆婆沒有掃碼支付,簡暮從公司里面出來得急,沒有帶現金,最后是從霍予安的褲子里掏出了塞在口袋角落里洗了八百次還沒被甩出來顯得十分頑強的兩個硬幣,塞到老婆婆手里,兩個人落荒而逃。

    一邊往回走,霍予安一邊催促著簡暮戳開奶茶喝一口。

    看著吸管被奶茶浸滿,簡暮的喉結上下滾動兩圈,霍予安的眼睛亮晶晶,身后似乎有狗尾巴在搖晃,期盼地問:“怎么樣?是不是沒喝過這么好喝的奶茶!”

    簡暮舉著杯咬著吸管,抬眸淡淡掃他一眼,從霍予安俯視的角度,顯得他的眼睛特別大,特別水靈。

    “喝過!焙喣菏栈匾暰,走得更快了幾步。

    “誒?”霍予安一愣,快走幾步跟上,禁不住追問,“你以前喝過阿婆的奶茶?什么時候?你這么挑的嘴,竟然會去阿婆的攤子?”

    他還以為除非被自己強行帶過去,否則簡暮這輩子不會靠近那種小攤半步。

    簡暮吸一口奶茶,叼了一顆珍珠在口中抿著,別過臉含糊不清道:“沒去過她的攤子!

    “?”霍予安疑惑,“那你怎么喝的奶茶?”

    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簡暮的耳尖泛紅,沉默不語地吸著奶茶,一杯奶茶轉眼間就下去了大半。

    霍予安死纏爛打,他才終于舍得吐露幾個關鍵詞:“高中,你買過很多次,到班里分。”

    簡暮說完就害臊地快步走了,留下霍予安望著天回憶,終于記起來。

    他是阿婆奶茶攤的常客,他們一班四十五個人,他經常一次性買三十多杯,讓人送到班里分,同學們想喝就去自取,分完為止,沒搶到也拉倒。

    之所以沒有買夠全班的人數,是因為總會有那么幾個人是不愛喝或者不愿意喝的,浪費可恥。

    霍予安一度以為簡暮是不喝的其中一員,但他沒想到——

    他小跑幾步追上簡暮,心情是明顯的愉悅:“你當時原來有拿我的奶茶啊?我還以為你不愛喝呢,你拿的是什么味道?難道是香草味?”

    霍予安十分臭屁地猜測,香草味是他的信息素味,他說出香草味是因為他在耍寶在自戀,但他沒想到簡暮只是遲疑一秒,然后點了點頭。

    “嗯,香草的!焙喣捍故桌^續吸奶茶,今晚又吃又喝,他有些飽了。他把吸管扯出到與水面齊平,然后往里面吸,吸得咕嚕咕嚕的。

    承認了自己當年次次拿了香草奶茶,簡暮沒敢抬頭看霍予安,只是悶著頭往前走,自然錯過了霍予安那一瞬間如同被一個天大的驚喜砸中,緊接著狂喜的表情轉換。

    喝對方的信息素味的奶茶是什么含義?這么私密的舉動,這么明顯的暗示,除非霍予安真的從小腦子被門夾壞過,他才猜不出來。

    后來大學后和簡暮半同居,每次給簡暮帶巷子口的香草味奶茶,不也是出于這種隱秘的目的嗎!

    簡暮竟然從高中就……。!

    霍予安甩著搖成螺旋槳的尾巴上前:“老婆婆的奶茶,和我們大學時候巷子口的奶茶,還有我的信息素,你最喜歡哪個?”

    簡暮頓了頓,選了:“你的信息素。”

    霍予安的尾巴差點讓他原地升天,簡暮咬著吸管撥動著杯底的珍珠,含糊不清地低聲說:“奶茶……都是苦的。”

    聲音很低,險些被街上穿梭而過的風吹跑,霍予安差點沒聽清。

    尾巴瞬間頓住,霍予安不信邪,就連忌口都顧不上了,取來簡暮手中的奶茶杯吸了一口。

    “不苦啊,明明是甜的!被粲璋苍野芍欤澳睦镉锌辔叮俊

    “就是苦的!焙喣簥Z回奶茶,吸管塞進嘴里吸一口。

    滿嘴都是甜膩的苦澀。

    他喝每杯香草奶茶,都不愉快。

    第119章 第 119 章

    停靠在路邊的黑色奔馳近在眼前, 霍予安卻忽然抓住了簡暮的手。

    “先別回醫院了,歲歲那邊有保姆看著,都到一中附近來了, 要不我們回去轉轉?”

    簡暮被他攥在手里的握著車鑰匙的手蜷了蜷,眨眨眼問:“可是保安不會放校外人進學校。”

    “我自有辦法。”

    霍予安所說的辦法就是帶簡暮翻墻。

    簡暮站在墻根下, 面無表情地抬眸凝視著已經像一只靈活的類人猿一樣翻上圍墻的霍予安, 眼睛里寫滿的無語讓他的雙眼透出一股死魚眼的氣質。

    “這圍墻頂上缺了一個口, 竟然這么多年都沒填上, 方便了一屆屆一中的辛辛學子!被粲璋沧陧斏戏棚L, 懷念地左顧右盼。

    簡暮:“……那是莘莘學子。”

    “意思對了就行!被粲璋膊痪羞@些小節,朝簡暮伸出手, “手給我, 我拉你上來。”

    簡暮握著奶茶,雙手驕矜地環著胸,就連脊背也還是驕傲地挺直的。他左右張望, 確認四周無人,也沒監控, 才把手遞到霍予安手心。

    順著霍予安的力度, 一溜煙就翻上了墻。

    天色已經黑了, 頭頂是茂密蓬勃的春日闊葉樹, 和一中的學生一樣富有朝氣,枝繁葉茂的枝葉背后是一輪皎潔的上弦月。

    簡暮側過頭, 路燈和月光映照下,身旁的alpha好像還是當年穿著校服, 滿滿少年氣的模樣, 一條腿垂在半空,一條腿踩在圍墻的平面上, 手搭在膝蓋上面,夜風拂過他沒被鴨舌帽壓住的發尾,整個人恣意張揚。

    這一刻,簡暮忽然覺得“一如當年”這個詞十分美好。

    他們沒在圍墻上過多停留,霍予安率先一躍而下,站穩后回過身,無聲地朝簡暮張開雙臂。

    簡暮從墻頭跳下,被一個充滿香草信息素的懷抱穩穩當當接住;粲璋箔h著他的腰,順著慣性原地轉了半圈,才把簡暮放下。

    怕有巡視的老師會發現有人翻墻,霍予安拉著簡暮就跑。

    聽著奔跑時耳畔的嗚嗚風聲,簡暮還是十分無語:“讀書的時候,我都是那個查別人違紀翻墻的。”沒想到有一天,翻墻這種事竟然會發生在他身上。

    “你把我帶壞了!焙喣嚎卦V。

    “對對,是我把你帶壞了,你多乖一個三好學生啊,我真罪惡!”霍予安牽著他的手在前頭說,“你之前還查到我頭上!”

    簡暮一愣,腳步也慢了下來:“有嗎?”

    “當然有,不過當時不熟,我記恨了好長一段時間。”霍予安說,“在我剛轉來一中的時候。”

    這里已經是操場,霍予安的腳步慢了下來,但沒有松開簡暮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在操場上踱步。

    “如果那時候你知道被你抓的人會成為你老公,你還會抓我嗎?”

    這種沒有任何營養的“如果”的問題,簡暮竟然還認真思索片刻,懇切地回答:“會!”

    霍予安不可置信,受傷地說:“都知道我會成為你老公了,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嗎?”

    “我怕過去的路走錯任何一步,現在的你就不會站在我身邊了!

    簡暮低聲說,被霍予安扣著的手忽然收緊,霍予安感受到了他不安的力道,他的心臟泛著像是被鈍刀劃過的疼,傷口不深也不致命,卻讓他心神俱裂。

    “不說如果了,反正也不可能有如果!被粲璋仓币曋返那胺剑辉倩仡^看,“可以和我說說歲歲嗎?”

    “……”簡暮心說,他逃不過,該面對的,終于來了。

    一整個白天,加上剛才,他們都有意無意地避開歲歲這個話題,霍予安沒有提起,簡暮也不主動說,這像是他們之間最后一塊遮羞布,遮擋他們過去的不愉和難堪,粉飾太平,偽裝出和樂融融、甜甜蜜蜜的假象。

    現在被霍予安撕開了。

    “當然可以。”簡暮強裝鎮定,“當時我身體不好,歲歲是早產兒,8月3號生日,在保溫箱里待了半年才被允許出來……”

    “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些,年齡和生日這些東西,在節目組給我的歲歲的簡歷里面全都有!被粲璋渤谅暣驍嗨

    既然簡暮不愿意說,他開門見山:“歲歲是不是在六年前的圣誕節,那場晚宴上有的?”

    空氣中的蟲鳴似乎都在這一刻消失殆盡,只剩下無邊的死寂在蔓延,沉默良久,簡暮感到有些難堪和羞恥,破罐子破摔點了點頭。

    “對,是那場宴會上……你終于想起來了?”簡暮還以為按照霍予安的腦子,需要他主動告知,霍予安才能明白事情的始末,他嘀咕,“倒是省了我的口舌!

    “怎么會想到要留下孩子?”霍予安的喉結滾了滾,他雙眸斜斜地望著遠處的虛空,艱澀地問,“明明我們已經分開了!

    當初毫不留戀地離開了他,卻選擇留下他們的孩子,霍予安想問,簡暮知道他在做什么嗎?

    “那些筵席散場,總會送一些伴手禮!焙喣赫f,“我們分開,我從你身上拿走一些伴手禮,應該不過分吧?”

    從某些不合理的角度來說,簡暮非但沒認為過分,甚至覺得合理極了。

    霍予安的嘴角抽了抽:“伴手禮不過分,但前提是伴手禮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

    簡暮低垂著眼眸,學著年少時那樣,踢開腳邊的小石子,松開被霍予安十指緊扣的手,有些怕冷地搜進了西裝褲口袋里。

    “可是霍予安,這六年,我是靠孩子撐下來的!

    他的嗓音很低很沉,淡淡的語氣像一陣風,卻令人心間掀起駭浪。

    “我16歲遇見你,21歲我們分離……這是不是我第一次向你承認?這5年是我有生之年最快樂的時光,在你身邊,我過得很自在,也一度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沒有任何事情能把我擊垮?墒呛髞砦野l現,這些快樂是我偷來的日子,終有一天要還回去!

    “分開后,我還沒畢業就進入了隴峯,排擠父伯,爭權奪勢。那時候的我好像一臺無知無覺的機器,我不知道我這么做的意義是什么,好像被無形的浪潮擠壓著,必須朝某個特定的方向前進,不然我就會被吞沒,被溺死。我覺得如果不做那些事,我會過得很空虛,因為會不停地想起你,分開后,想起你這件事讓我感到很痛苦。我感覺活著很無聊,每時每刻都在想,過完這一分鐘我就……”

    簡暮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像茫茫海面上,尋不到燈塔的游船,迷茫地在海面上前進、打轉。

    “22歲,我發現我有了歲歲,孩子在我肚子里一點點長大,我好像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孩子讓我感覺日子還是有盼頭的,生活還是能過得下去的,比如我要陪伴孩子長大,比如我需要把弟弟培養得更強大更成熟,將來或許能護著歲歲!

    “比如……等待一個不知何時降臨、是否會降臨的可能……這個可能對我來說是天賜。”

    簡暮停下腳步,他看向了霍予安,那是他的燈塔,霍予安只要站在那里,簡暮就能找到可以停靠的港灣。

    “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我現在認為這世界上可能確實有神,有神跡,因為我等到了這個天賜,至少在有生之年,我能見到你站在我身邊,聽我說這些肉麻的有的沒的!

    說完這些有的沒的,簡暮重新垂下眼眸,低頭吸完了剩下的最后一點香草奶茶。

    嗯,還是又甜膩又苦澀。

    簡暮不是特別喜歡這個味道,如他所言,這個味道容易讓他想起后來一些不愉快的經歷,但他又對它有癮,離開和失去,會讓他有戒斷反應。

    信息素本身不會讓人上癮,所以這是他的心癮。

    從遠方撫來暮春濕潤的晚風,本應是心曠神怡,霍予安卻有些透不過氣。

    “原來那六年你也過得不好,既然如此,我就好過了!被粲璋采钗豢跉,抬頭望著穹頂那輪孤寂千百萬年的殘月,凄慘地笑笑。

    “你說你相信有神跡,我又何嘗不是。別人每年年初都去祭祖祭廟燒香求好運,我倒好,光顧著往月老廟里面湊了,讓我爸媽對我特愧疚,以為家里條件不好,拖累耽誤了我的婚事,為此和我談過好多次,想給我介紹對象,我拒絕了!

    霍予安重新把簡暮的手從他的口袋里抽出來,攥著他的手腕,笑里有故作的狡黠,和對過去的釋然。

    “不過目前看來,我拜的月老廟還挺靈驗的,給我們牽了一根混凝土鋼筋!

    霍予安停下腳步,簡暮也跟著他停下,一抬眸,霍予安那雙深邃的眼睛就撞進了他的眼眸,沉黑的目光中含著濃情,讓人觸及就感到暈眩,像是要被吸進去了。

    “簡暮,以后不分開了好嗎?”霍予安懇請地問。

    簡暮凝視著他,點了點頭:“好。”

    緊接著,如同不敢再與霍予安對視一般,他錯開視線,手中的塑料杯被他捏得吱呀作響。

    他低聲說:

    “不管遇到什么,都不分開了!

    “有生之年不分開了。”

    一句承諾便足以撫慰一顆空曠了六年之久的心,足以讓霍予安眉目舒展。

    “好。”

    他忍不住把簡暮攬入他寬闊的懷中,摩挲著愛人后背被夜風和夜露沾得微涼的衣服布料,望著遼闊的晴朗夜空,感受到干癟的胸腔在這六年來第一次被喜悅填滿。

    卻錯過了簡暮趴在他肩頭,不知想起了什么,漆黑的瞳仁中一閃而過的沒底、恐懼和落寞。

    第120章 第 120 章

    夜晚的校園充斥著自習期間特有的寧靜, 他們高三那年待過的廣知樓亮著通明的燈,走廊上間或有值日老師走動的身影。

    晚風從他們周身掠過,清冽的力度掀起年少時記憶的扉頁, 他們斷斷續續地聊了許多當年的趣事。

    常年服用的藥物在很久之前就無知無覺地侵蝕了簡暮的記憶,過去的回憶都蓋上了一層紗罩, 蒙上了淺淺灰塵, 夢里觀花一般看得不真切。但霍予安的絮絮叨叨如今晚的風, 吹拂著記憶中的塵埃, 掀開白色紗罩的一角, 讓他得以窺視年少時那些鮮艷的場景。

    路過籃球場,霍予安會說當年他所參加的籃球隊所向披靡, 簡暮說他在角落盯著, 高中最后一場球賽應該怪霍予安太浪,錯過了帶球投球的最優路線,被對手截胡, 幸好在比賽的最后一秒,那顆三分進球了。

    霍予安詫異問:“那場比賽原來你在呢?你在場, 怎么不來我們班的席位上給我加油?我還以為當時你去參加競賽培訓沒時間來!

    簡暮哽了哽:“……那時候是我的競賽培訓時間嗎?”

    霍予安從他那像是說漏嘴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 揶揄地拖長了尾音:“當然啦——”

    簡暮下意識咬住了吸管, 假裝喝奶茶掩飾尷尬, 卻忘了奶茶早就已經喝完了,只發出了咕嚕咕嚕的空氣音, 無形之中似乎又將他試圖掩飾的東西又放大了。

    霍予安忍不住笑了,捏了捏他臉側的軟肉, 但這人太瘦了, 腮幫子上沒有多少肉:“我真好奇你到底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

    性格內斂慣了,方才那一頓剖白已經用完了生平所有厚臉皮, 實在是不習慣這種剖心露跡的場景,簡暮紅著耳根躲開他的魔爪,把手里喝空的奶茶塑料杯砸向霍予安,一扭身就跑了。

    霍予安沒有留神,就被他像一條滑溜溜的泥鰍一樣掙脫開,他好笑地指著簡暮的背影說:“亂扔垃圾,沒素質!”

    俯身從地上撿起塑料杯,左右張望,發現十米外就有一個垃圾桶,快步走過去,離垃圾桶還有三米遠就沒有耐心了,拎著杯子,輕巧地一投籃——正中籃筐。

    轉過頭,在昏暗的操場上環視一圈,最終在兩點鐘方向五十米外的方位找到了那一抹鉛灰色西裝的身影。

    簡暮明明相貌昳麗奪目,可他好像特別擅長隱身,沒入人群,沒入黑暗,讓人再也找不著,除非他自愿出現。

    明明后來都在同一座城市里,但這個城市太大,霍予安再也沒找著他,直到去年深秋在靖和樓下那一次偶遇,為他失去簡暮音訊的六年勉強畫上一個句點。

    不知為何,望著黑色夜幕中簡暮高瘦的背影,霍予安忽然有一種他如果沒有握緊手心抓牢,這個人會再次從他的指縫中流逝的錯覺。

    從胸腔中傳來一陣莫名凌亂的心跳,霍予安趕忙甩了甩腦袋,把這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去。

    身后傳來越來越近的急速的跑步聲,緊接著被一股香草氣味的清風和懷抱擁裹。

    簡暮沒躲,也沒跑,他清楚反正他又跑不過霍予安,就老老實實地接受他的擁抱。

    以及這人興奮至極,捧著他的臉,在他臉側落下的響亮的“啵~”一聲吻。

    只是縱容地淺笑著享受著,這是他難得的幸福時刻。

    路過主席臺,他們兩個不約而同駐足,側頭看著主席臺和旗幟花壇中間的位置。

    那里空空蕩蕩,只有枯葉被風卷著跑過。

    “故地重游的感覺真奇妙!背聊季,霍予安發出這么一句感嘆。

    二人一起那一小塊地方走去。

    霍予安站定在某一塊地磚上,說:“當初就是在這塊地磚上,我們第一次見面,你蹲在地上玩滅火器,我找你問路,你拿干粉滅火器噴了我一臉。”

    “我沒玩滅火器,那天那滅火器噴不出來,我在研究哪里被堵住了,哪想到那滅火器碰到你,它就忽然通了。”簡暮忍俊不禁下結論,“你果然記仇!

    “這可不僅僅是仇。”霍予安哼哼,“和我老婆的初遇,我怎么能忘呢。不過當時確實氣的夠嗆,莫名其妙被迫轉學本來就不爽,還被轉到和我原來的天堂相比起來地獄模式的一中,一進來就倒霉,我一直感覺我和一中犯沖!

    “不過……”霍予安瞥了簡暮一眼,搭在簡暮肩上的手稍稍抽回一些,揉了揉簡暮腦后柔軟的發稍,“現在看來不是犯沖,這是我的福地,撿回來一個老婆,還有一個兒子,我賺大發了!

    “哎?前面那兩個!”

    身后忽然傳來一道粗糲沙啞的嗓音,像是被最粗的砂紙打磨過,有一種指甲劃過黑板的質感。

    被他叫住的兩個人同時回過頭,簡暮一時半會兒沒看出背著光的那個干瘦的人影是誰,霍予安的眼神比他好一點,瞇著眼睛看著那人走近了兩步就立刻反應過來。

    “臥槽!猴子!”

    學生時代的本能時過經年也沒有從骨子里剔除出去,對老師的恐懼驅使著霍予安拉起簡暮的手就跑。身后那老頭一看兩個人跑了,當即以為自己撈了一條大魚,也撒腿就追上去。

    “猴子?”簡暮一臉懵地被霍予安扯著往前跑,問,“是孫老師嗎?”

    “……不對啊!被粲璋埠芸煲庾R到不對勁,停下來,“畢業這么多年,二十七的人了,我跑什么?”

    身后跟著他們的老頭沒料到他們會忽然停下來,直接栽進了霍予安背上,老頭撞得捂著鼻子抽氣,霍予安被小炮彈一樣的老頭撞得一個踉蹌,差點飛出去。

    孫圣吃痛地閉著眼睛,眼角閃著生理性淚花,還不忘虛張聲勢地喊:“大膽!自習期間竟然這么囂張逃課到操場上早戀!哪個班的!”

    “高三一班!被粲璋矐醒笱笳{笑,簡暮無奈瞪了他一眼。

    “叫你們班主任……”

    “班主任叫孫圣。”

    “誒?我?可是我好久不當班主任了……”孫圣這才意識到不對勁,驀地睜開眼。

    霍予安已經把他的口罩和帽子摘了,發型早就被帽子壓得不成樣,他隨意地用五指往后耙,粗硬的發絲隨機在頭頂亂翹,露出俊朗深邃的五官,齜牙咧嘴地囂張地笑著看著他。

    “……”

    孫圣瞇著眼看他們,肅穆死板的表情逐漸被驚訝和狂喜取代,一掃方才誓要全校通報批評他們的威嚴,喜不自勝地拍了拍霍予安的肩膀。

    “是你這個皮猴子。∧氵@衣服顏色和一中校服似的,我乍一眼認錯了。”

    “哈哈哈!被粲璋踩套×藳]挑刺,一中秋季校服明明是白衣服藏藍色褲子,他這一身白衣黑褲怎么就和校服一樣了。

    孫圣的視線落到一開始被霍予安遮住大半身形,此刻終于露出全貌的簡暮身上,“竟然還有簡暮!我們一中的驕傲啊!今天校長在臺上發言,還拿你和隴峯舉例子呢!看到你,我能開心三天!”

    霍予安開玩笑地指著自己鼻子:“那我呢?”

    “糟心兩天!”孫圣翻了個白眼,還做起算術題,“所以滿打滿算還剩一天夠讓我樂呵!

    “你這老頭真是……”霍予安牙疼地嘖了一聲。

    “行了行了,逗你的,一樣開心。”

    不知道是不是畢業后,老師都會收起上學時的嚴厲,再嚴厲也會變得平易近人,在霍予安面前從來不茍言笑,張嘴就罵的孫圣竟然朝霍予安露出罕見的笑臉,這讓霍予安有種仿佛看到恐龍復活爭霸二十一世紀的荒謬感,簡直毛骨悚然。

    孫圣說:“小子,現在是大明星啊!我們一中終于也是出過大明星的學校了,你是不知道,現在學校里面你的小粉絲可多了,知道我是你當時的班主任,天天圍著我要聽我講你上學時候的故事,我都不好意思說你當時天天考全校倒數五十,語文考全校倒數第一!

    “你小子真的是……為了說你幾句好話,免得毀了你在粉絲心中的形象,我頭發都愁掉了一大把,當年上學期間你就不能干一點好事讓我有話可說嗎?”

    霍予安推手:“別碰瓷我,你腦門上頭發本來就不多!

    孫圣又要揍霍予安,兩個人轉著簡暮秦王繞柱,最終是孫圣怕誤傷他的得意門生,率先提出休戰。

    霍予安卻還在犯賤:“分明就是抓不到我,還死要面子找借口!

    下場就是猝不及防被簡暮對著腦門彈了一個腦瓜崩,捂著額頭“嗷”地叫了一聲。

    簡暮笑道:“孫老師消氣,我已經打過他了。”

    孫老師舒坦不少。

    “對了,你倆今天怎么會在學校里?來來來,去我辦公室里坐坐,我剛買了西湖龍井,我自己都沒舍得喝呢,便宜你倆了!

    孫圣十分熱情。

    雖然畢業多年,當初的班主任如今和顏悅色、和藹可親,但終究飽受過他的淫威,霍予安一聽要去他辦公室里坐,一頭凌亂的頭發都要支棱起來了。

    “不不不不用了,我們還有事,得先走了!

    在簡暮開口同意之前,霍予安連忙婉拒。

    “什么事這么急?”孫圣問道。

    霍予安推著簡暮要走:“我倆兒子還在醫院里面躺著呢,得趕緊回去看孩子了。”

    “孩……孩子……你倆??”那一刻孫圣的感覺像是吃了在下水道里發酵一個月的泔水,表情仿佛見了鬼,手指哆哆嗦嗦地在他們之間打轉,“你倆走一起了???。!”

    “對,簡暮現在是我老婆,我倆兒子都五歲了,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拱了當初互看不順眼的班主任的得意門生,霍予安有種報復的詭異快|感,賤兮兮地給已經頭發倒豎的孫圣火上澆油。

    簡暮拿出手機看一眼時間:“確實不早了,我們得回去醫院了。”

    “孩子生了什么病啊,怎么就進醫院了?”孫圣有些憂心,“那好,你們趕緊回去看孩子吧,下回帶著孩子一起來見我,我現在在教導處,辦公室在廣知樓三樓,教導處一直在那個地方沒變過,你們知道的——霍予安應該特別清楚!

    被他點了的霍予安:“……?”

    “沒問題,下回鐵定帶孩子來找你玩!”霍予安攬著簡暮的肩膀走遠了。

    留下孫圣在原地痛心疾首。

    “tui!鮮花怎么就插|在牛糞上了呢!”

    “不過……看上去還挺般配!

    “哎,孩子們都大嘍,我也老嘍……”-

    他們來時翻墻進來,走的時候倒是能從學校大門光明正大出去了。

    保安給兩個人開了閘門,一頭霧水地自言自語:“沒見過啊,什么時候進來的……”

    走回步行街火鍋店前的奔馳車旁,吃撐的肚子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坐在車上,簡暮開車回醫院,霍予安坐在副駕玩手機。

    幾個小時沒有看過的手機已經攢了許多推送信息,霍予安剛亮起屏幕,滿屏消息差點讓他眼花繚亂。

    但他還是精準捕捉到了幾個關鍵字眼——

    邵超耀摔狗。

    和錢邵哲道歉。

    “這小畜生還摔了狗?”霍予安喃喃自語,打開微博,果然,熱搜已經被邵家和錢邵哲那點破事霸屏了。

    “什么摔狗?”簡暮瞥他一眼問。

    摔狗的事情霍予安還不了解,但他知道邵超耀摔貓,他把邵超耀摔了貓,被他親爸全國直播的事情說了一遍,簡暮冷笑:“多行不義必自斃!

    “讓我看看摔狗又是怎么一回事。”霍予安點開熱搜第一的廣場里,一個名為“安海流浪動物救助中心”的博主發布的視頻。

    這是一段俯拍角度的監控錄像,右下角顯示時間大約在半個多月前,畫面中是滿屋子的籠子和被關在籠子里的狗,衛生條件還過得去,看上去打理得很勤,籠子不多,擺放布置井井有條。

    籠子里都是剛出生巴掌大,或者剛能咬得動狗糧的小奶狗,和同伴們蜷縮成一個個小毛團堆在一起,趴在每個籠子都配備的毛毯上呼呼大睡。

    畫面中左上角籠子之間走廊的位置站著一個小孩,此刻臉上打了馬賽克,但據博主所述,他一開始發布的□□視頻被警告了,這才打上了碼。評論區的一樓里有一早就趕到戰場吃了第一手瓜的網友貼出□□原視頻截圖,上面的小孩正是邵超耀。

    視頻中的邵超耀抱著一只小奶狗,一開始畫面看上去還挺有愛,但邵超耀忽然松開了手,小奶狗順著重力落到了地上。

    霍予安驀地倒扣手機按在腿上,但沒能遮住小奶狗尖銳的慘叫,像是刀片一般劃破了車內的空氣。

    霍予安咋舌:“成年人連聽著聲音都覺得心臟受不了,邵超耀究竟是怎么敢的……”

    簡暮擰著眉倒吸一口氣,那慘叫聲顯然也引起了他的不適。

    霍予安拿起手機再扒拉了兩下微博,博主在視頻博文里除了控訴邵超耀的暴行之外,還曝光了那天錢邵哲來他們救助站,從他們的紀錄片上看起來是在救助和宣傳關愛動物,但實際上完全是在作秀,把他們工作人員和志愿者折騰的夠嗆。

    錢邵哲和邵超耀完全是被罵到了熱搜第一。

    吃完了瓜,霍予安轉頭瞥簡暮。

    “咱家和邵家的恩怨,你是不是已經想好怎么處理了?”

    “嗯。”

    路燈漸次在簡暮臉上如潮水般涌來再褪去,使得他瓷白的面容忽明忽暗,那雙漂亮的眼睛中閃過一道狠厲的暗芒,握著方向盤的那只手發緊,細膩光潔的手背上有青筋若隱若現。

    “再整理一下證據,找準時間,給他們最致命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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