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最后是秦知珩的一通電話, 讓漫無目的的江凜得了歸途。
秦知珩聽說他們兩個今天回了大院,估摸著這個點還沒回基地,正好博昭然打算煮火鍋, 喊他們一塊吃個晚飯, 順便在他們那住一晚上。
電話鈴聲和說話聲吵醒了紀眠之, 她往上拖了拖快要滑下的相框, 迷迷糊糊的問,“怎么了?”
江凜把手機扔到中控臺上,揉了揉她頭發,“阿珩讓我們去他那吃晚飯, 他說今天去了朋友家的果園,有熟透的石榴, 還給你帶了些。”
“要去嗎?”
紀眠之哭了太久又睡了一覺,現在還是懵掉的,記憶都錯亂了, “石榴?奶奶不是說還沒熟嗎?”
“家里的沒熟,阿珩家里的熟了。”
“哦。”紀眠之喝了口水, 把車窗落下來半扇,冷風直沖著側臉吹,把混沌的思緒吹散了大半, 她打開車內的燈, 摸了下鼻尖,“那我們去他那吧,昭然家附近的商場一樓的便利店, 有個很好吃的糖, 想吃。”
換作平時江凜是不會讓她一晚上又要開開半扇車窗又吃糖的,不過今天特殊情況, 他也樂意縱她這么一回,尤其是睡醒一覺后也沒反常到悶著不說話硬撐著沒事,吹風就吹了,想吃糖就吃,反正他在。
紀眠之仗著今天江凜好說話,肆無忌憚的在便利店搜刮了好幾袋水果味硬糖,理直氣壯的對站在收銀臺旁邊的江凜說,“付錢。”
江凜今天穿了軍裝,掏出手機掃碼的時候便利店的老板娘捂著嘴笑,從一邊糖果桶里抽了一根小朋友愛吃的那種有形狀的棒棒糖遞給江凜,“姑娘,送你根棒棒糖,你老公對你可真好。”
紀眠之張口想反駁,結果江凜淡聲應下,破天荒的又拿了兩袋水果糖結賬,“謝謝。”
看他應的那么從善如流,紀眠之一把奪過他手里的糖故作冷漠的哼了一聲向外走。
“怎么了?”
“感嘆世道不公。”
“嗯?”
紀眠之停下腳步,晃了晃手里的糖,裝模作樣,“江隊娶個媳婦這么省錢呀,幾袋糖就娶回家了。”
江凜著實沒想到她腦回路卡到著,劍眉一挑,故意逗她,“對啊,以后打算拿這玩意兒當聘禮呢。”
“鬼才答應嫁你。”
“紀眠之。”江凜彎腰捏了捏她臉頰,掠過她紅透的眼角,從口袋里拿出剛才買的眼藥水趁其不備滴了兩滴,篤定道:“愛哭鬼。”
鬼才答應嫁你,紀眠之是愛哭鬼。
所以紀眠之要嫁我。
冰凌凌的藥水落到眼膜上,大眼睛水汪汪的,等到紀眠之反應過來他這一波“突然襲擊”后,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江凜剛才占了她便宜,拐著彎罵她愛哭鬼。
這兒離博昭然家還有一小段距離,開過去也就幾分鐘,紀眠之為這剛才的事還端著架子故意把臉沖著窗外,后腦勺對著江凜,整個身體七扭八歪的在副駕上,渾身上下寫著,別惹我,三個字
車停在地庫,兩個人乘電梯上頂層,密閉空間里就他們兩個人,江凜勾她手腕,開始哄她,就跟哄小孩一樣,“秦知珩把自己整個身家都砸博昭然身上了,我能比他差?怎么能拿幾袋糖娶你,怎么著不得鳳冠霞帔,八抬大轎,幾十輛車接你。”
頓了幾秒,他又說,“我是愛哭鬼,你不嫁我,那我厚臉皮倒插門。”
電梯間數字跳躍,紀眠之雙手抱胸,扯了下唇角,“阿珩是富二代,你是?”
“我跟著富二代投資。”
“可是奶奶說你畢業后的工資都用來買首飾原料了。”紀眠之半信半疑的盯他,心里盤算著首飾盒子里的那堆黃金首飾的價格。
電梯門開,江凜拉著她往外走,邊抬手摁響門鈴,邊漫不經心道,“一堆石頭能花幾個錢。”
哦豁,那堆黃金確實不值幾個錢,可是做首飾的師傅值錢啊!!七位數都不一定請到的人他管花不了他幾個破錢?!
紀眠之看著手里不怎么值錢的糖,陷入沉思,挺認真的想要不要找個代購搞點進口糖。
門開,秦知珩一身淺米色家居服,頭發順從的搭在額前,看門外的兩個人四只手,就拎著一包樓下便利店十幾塊錢一包的水果糖上門做客,手快抽走,十分不滿,“你們倆來我這就拿包這玩意?”
江凜伸手搶回來,塞到紀眠之手里,沖秦知珩一笑,“這玩意也不是給你的。”
“紀眠之留下,你滾。”
“你讓我媳婦住你這,怎么,惹博昭然生氣了?”
兩個加起來快五十歲的人還跟小時候一樣旁若無人的斗嘴,紀眠之十分無奈,站在玄關換了鞋子走到廚房幫忙去了。
廚房整個流理臺上被擺滿了各種亂七八糟的菜,紀眠之擔憂的看著忙的忘乎所以的博昭然,想起她在西雅圖吃了博昭然的愛心晚餐連夜進急診的事,默默問了句,“你確定今天不用進醫院?”
“火鍋而已,跟三明治一樣簡單。”博昭然對這種扔了火鍋底料添水進去的簡單動作胸有成竹的不得了,“況且秦知珩現在還活著。”
博昭然聲音不小,穿過餐廳傳到客廳,江凜聽的門兒清,頓了下剝石榴的動作,問秦知珩,“這周吃幾頓火鍋了?”
秦知珩面如死灰的答,“幸好中午單位管飯,要不然一天兩頓火鍋。”
“總比大學那會天天吃三明治好,等她學會點新的,說不定就給你做別的了。”
“我謝謝你。”
“我現在每天也吃三明治。”
“真可憐。”
“不可憐,我老婆做成屎我都吃。”
面如死灰的臉上竟如此坦然的說出這種喪心病狂的話,江凜由內而外,發自內心的五體投地的佩服他。
盡管最后秦知珩還活著,紀眠之始終對那天晚上心有余悸,動手做了幾道清口的小菜放到江凜面前,“一會少吃點,夏天晚上急診挺忙的,我怕你要硬抗一晚上。”
話里話外都是對博昭然的不信任,氣的博昭然臉都歪了,從江凜面前拉過兩道小菜拖到秦知珩面前,言簡意賅的下達命令,“吃。”
四個人難得有聚的這么齊還這么融洽的時候,秦知珩從酒柜里抽了瓶度數沒那么高的,避開兩位女生給自己和江凜倒上,幾人有說有笑的聊。
男生喝酒總是要墨跡一些,紀眠之和博昭然吃完后就去客廳說悄悄話了。
窗外夜色濃郁,電視機里放著不知名搞笑綜藝,兩個女生坐在地毯上靠著沙發,暖黃燈光灑滿整個廳室,餐桌上的兩個男人不約而同的收回視線相視一笑,碰了下杯。
江凜說,“要是博昭然沒把你甩了就好了。”如果博昭然和秦知珩沒分手,按照博昭然的計劃,他們會平穩的開啟異國戀,或許在秦知珩某一個周末興起飛往美國的時候,可能就會碰見和博昭然合租的紀眠之。
秦知珩聽懂他言外之意,搖了搖頭,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似是而非的說,“佑佑這么聰明,你覺得她會不知道我和博昭然的關系嗎?”
江凜一愣,失了笑。
晚飯是兩個女生做的,殘局當然不會是兩個男生收拾,秦知珩典型的資本享樂主義做派,制止江凜收拾的想法,丟下一句明天阿姨收拾然后走近臥室抽了一套全新的睡衣扔給江凜,告訴他洗個澡繼續喝。
江凜不太能理解,洗個澡都上床摟著媳婦睡覺了,誰還和他喝酒。
秦知珩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過來人的口吻,“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
“晚上你和我睡還是跟江凜睡?”博昭然大半個身子仰在后背的沙發上,眼尾勾起,桃花眼斜睨她,指尖還捻著一顆草莓,像只慵懶的貓。
紀眠之還沒考慮過這件事,摸了摸鼻尖,明知故問,“我有選擇嗎?”
“沒有。”她笑,“沒看到秦知珩今天拉著江凜喝酒嗎?”
“怎么了?”紀眠之實在不太懂成年人的戀愛法則。
“唉。”博昭然看著不諳世事的紀眠之,親手撕碎小白兔的茅草屋,還不忘丟上一把火,徹徹底底的給懵懂的人上了一課,“秦知珩故意灌江凜,給他好兄弟鋪路呢。”
灌都灌醉了,還能鋪什么路,床上路唄。
自己吃多了上不了床的苦,當然不會讓素了二十幾年的兄弟也吃苦。
博昭然真不愧是和秦知珩廝混了這么多年,對他那點小伎倆簡直是了如指掌。
落地窗前,秦知珩一杯接著一杯灌江凜,喝的江凜腦袋嗡嗡的,“你有病吧灌我?”
“蠢貨,灌醉了好和紀眠之一張床睡覺,我可不想今晚和你擠一張床。”
“意思意思得了,你至于灌這么多?”江凜看了眼空了的洋酒瓶,整個胸腔水波震蕩,度數真他媽高,酒也真他媽的貴,秦知珩也真他媽舍得。
秦知珩:“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灌不醉自己上不了床。”
江凜:“”話糙理不糙。
無聊的綜藝結束,時間已經接近深夜,秦知珩扶著江凜進了側臥,又喊紀眠之,“佑佑,過來照顧一下江凜。”
紀眠之下意識看了眼博昭然,比耶完勝。
……媽的要不然你去天橋底下算命吧,當什么律師。
博昭然給紀眠之拿睡衣的時候路過同樣腳步虛浮的秦知珩,幽幽的說了句,“今晚睡沙發。”
/
側臥房門緊閉著,兩米寬的大床旁邊有一個懶人沙發,江凜坐在上面半闔著眼假寐,兩條長腿隨意交疊,白色襯衣的領子不規則的向一邊彎曲,露出兩條平直的鎖骨,臉色有點紅。
此時臥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紀眠之站在床邊,手里捏著睡衣,一股緊張感騰升而起。
剛才和博昭然打賭的時候,她還信誓旦旦的說,江凜不會喝醉,現在看著沙發上不省人事的男人,只覺臉上火辣的紅,又疼又羞。她和江凜成年前,做過最出格的事不過就是牽手和接吻,和好后最過分的也就是不怎么克制的接吻,夜深人靜同處屋檐下還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我去洗澡。”她慌亂的說。
沙發上的人眼睫動了動,緩緩睜開眼,沉嗓喊,“過來。”
紀眠之像被蠱惑一般,雙腿不聽使喚的走近,站在他面前。
手腕被拉住,身體失重,噴灑頸窩里是滾燙的呼吸,她整個人側坐在他腿上,臉埋在他胸前,一只手還被扯著。
紀眠之想要單手撐著他身體一側的沙發余縫站起來,結果腰身被一條胳膊牢牢禁錮住,動彈不得。
僵持數秒,江凜帶著她整個人往沙發上移了移,變成正常的坐姿。下一刻,塑料包裝被撕開的聲音,江凜把糖扔進嘴里,三兩下嚼碎,聲線比往日沉很多,兩個人靠的很近,連他身上的酒氣都能聞到,“吃你顆糖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
“那親你一下也不介意吧。”
話落,唇上覆上一抹溫熱,酒味和酸甜的青提糖味抵唇而入,最后一絲呼吸也被掠奪,環在她腰上的手一寸寸收緊,唇上濕濕的,眼睛霧蒙蒙的。呼吸交纏,曖昧橫生,滿室都溢著起伏不停的呼吸聲。
腰上的手掌驀地收緊成拳,江凜難耐的松開她嫣紅唇瓣,眸底是濃郁厚重化不開的欲,近乎壓抑的嗓音,“去洗漱。”
紀眠之早就被親懵了,對他突然停止有些疑惑,“不親了嗎?”
“再親就忍不住了。”他托著她起身,可紀眠之偏這個時候掉鏈子,雙腳觸地的時候江凜松手她竟然一下膝蓋打了彎,直挺挺的跌進江凜懷里。
她穩了穩心神,暗罵自己沒出息,居然被親軟了腿,然后轉身逃也似的,跑去浴室。
熱水噴灑而下,霧氣氤氳,水蒸氣環繞,白嫩的皮膚被燙的漂起一層緋色,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指腹起了皺褶,紀眠之才磨磨蹭蹭的走出門。
江凜晚上喝了太多酒,剛才親密了會退了點酒意,但是身上亂七八糟的酒氣他怕熏到紀眠之,又去沖了涼,還特地打了兩遍沐浴露。
燈啪的一下被關上,兩個人各自占據大床兩側,中間距離大的能塞下兩個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蔓延開來。
紀眠之那會在車上睡了半飽,現在沒有半點困意,她睜著雙眼,手揪著胸前的被子,窸窸窣窣的翻了個身,伸手戳了下江凜的手臂,“你睡了嗎?”
“沒。”
她又靠近了點,“你開下小燈,我睡不著。”
床頭橘黃色燈被打開,江凜理了下枕頭,不太嫻熟的橫過一條手臂讓她枕著,“還在想叔叔阿姨的事?”
“嗯。”夜晚總是會連細枝末節的情緒放大,更遑論今天的樁樁件件,晚飯放松片刻后躺在床上又無法避免的想起,有了起伏的情緒瞬間化作一潭死水,迅速暗淡,半點波瀾都沒有。
江凜側身,以一種保護姿態把她圈進臂彎,輕輕拍著她背,“哄你睡覺。”
“嗯?”
男聲低沉有磁性,被烈酒染過的聲音比往日更深情,耳畔縈繞不停,不厭其煩的一遍一遍唱給她聽,拍哄她背的動作也未停止。
You want me, I want you baby
My sugarboo, I'm levitating
The milky way, we're renegading
…………
I believe that you're for me
I feel it in our energy
I see us written in the stars
We can go wherever, so let's do it now or never
Baby nothing is ever ever too far
Glitter in the sky, glitter in our eyes
Shining just the way we are
I feel like we're forever every time we get together
But whatever, let's get lost on Mars
……
紀眠之呼吸漸漸平穩,枕著手臂的側臉清媚,江凜動作極輕的把燈關掉,給她蓋了下被子,她好像沒睡熟,咕噥了一句,然后抬了抬胳膊搭上江凜的腰,臉也沒意識的蹭了一下。
江凜又不敢動了,一顆心跟棉花糖一樣,軟的一塌糊涂,都要飄起來了,等她徹底睡熟之后才翻身回抱她,極輕的說了句,“晚安。”
第22章
側臥的窗簾沒被嚴絲合縫的拉上, 白晝順著那一絲縫隙鉆到室內,灼了紀眠之薄薄的眼皮一下。
她揉了下眼睛,入目是男人結實堅硬的肌肉, 發頂是沉穩平緩的呼吸, 腰上橫著一條胳膊, 交頸相擁的姿勢, 她整個人縮在他懷里。
紀眠之別扭又小心的轉了下身抽過手機看了眼時間,七點過一刻,對她來說不晚,但是對江凜來說早就不知道晚了幾個點, 身旁人還在熟睡,想來昨夜的酒確實挺粘人。
但是齊覃比酒更粘人點, 紀眠之沒有他微信,只能又重復動作撈過江凜的手機熟練的解鎖給齊覃發了條晚點回去的信息,然后下床洗漱。
她換好衣服輕輕帶上房間門, 想去問博昭然借充電器,結果剛拐到客廳, 看到兩個人在沙發上接吻,難舍難分,空氣中還有曖昧的水漬聲。
一大早上看到這么香艷的場景換誰都受不了, 紀眠之看了眼手機冒紅的電量, 嘆了口氣打算趁當事人還沒發現的時候再去睡個回籠覺。
“秦知珩!紀眠之在那呢,我求你當個人,別他媽早上發情。”博昭然一瞥眼看到離不遠的紀眠之, 一把推開秦知珩, 頗為嫌棄的擦了下嘴巴。
“看唄,我不要臉。”秦知珩又沒臉沒皮的貼上去, 這次直接被博昭然拿枕頭砸了一下,沙發角的被子亂糟糟的堆成一團,再看看博昭然捏脖子錘腰的小動作,不難猜到昨天晚上兩個人在沙發上過了一夜。
“那個。”紀眠之從上次在醫院就不停被秦知珩刷新認知,如今這人嘴里說出什么驚為天人的話她都覺得不足為奇,尷尬了那么幾秒后,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機,“手機沒電了。”
博昭然扯了一根充電線給她然后去洗漱了,留下秦知珩一個人收拾沙發狼藉,他背對著紀眠之,疊被子的動作很麻利,“江凜沒醒?”
“托你的福,睡到現在。”紀眠之默了默,丟下這么句話去廚房覓食去了。
秦知珩扯了扯唇角,有種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媽的感覺,然后在心里變著法的罵了江凜一通。
不出紀眠之所料,拉開冰箱門,除了各種各樣的飲品還有幾顆雞蛋和幾片昨晚上剩下的菜葉子就是碼的整整齊齊的面包,看了就胃疼。
她認命的關上冰箱,早該想到的,博昭然廚房殺手,秦知珩廚房炸彈,他們倆住一起沒餓死就是萬幸了,怎么能奢求他們兩個會做除了三明治之外的早餐。
打開手機,紀眠之點了云麓公館附近的蟹黃小籠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早餐,又熱了幾杯牛奶擺好餐具。中間博昭然去陽臺拿了件衣服,看見廚房里忙忙碌碌的紀眠之彩虹屁的發了好幾張好人卡。
送餐員上門的時候江凜正好穿戴整齊的走出門,幫著把早餐收到桌子上,挑眉,“田螺姑娘?”
他聲音還帶著宿醉后的沉啞,語速極慢,尾音仿若帶了小勾子,落到人心里酥酥麻麻的,偏紀眠之一早上撞破那么一出香艷的場景后對這種檔次的撩撥完全免了疫,把早就沖好的蜂蜜水塞到江凜手里,落座托腮。
“田螺姑娘早上不是很想吃三明治。”
兩個人吃到中途臥室里兩個人才穿戴整齊不緊不慢的走出來,西裝和紅裙,小狗和貓,并著肩。
秦知珩走近后抽了張紙漫不經心的擦了下指節的一抹紅,看的紀眠之又是默了默,嗝的一下就飽了。
博昭然挑剔的不得了,五官皺成一團看向紀眠之,“我以為你會做愛心早餐給我,比如什么清湯面,小餛飩。”
紀眠之咽下最后一口,意味深長的掃了她一眼,意思就是,你們家冰箱有多少東西心里沒數嗎,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
/
吃完早餐后江凜和紀眠之先回基地,臨走的時候江凜還不忘把客廳那一小兜石榴拎走,十足的土匪行為,搜刮一番后大搖大擺的牽著紀眠之的手走了。
回程的車上正趕上早高峰,堵的不行,紀眠之沒什么事,從包里捏出顆糖撕了包裝準備往嘴里塞,結果被江凜伸手奪了去,滿臉不贊同,絲毫沒有昨天付款時候的大方。
“給你買那么多不是讓你一次性吃完的。”長指敲了敲方向盤,“都有癮了,你以后想讓我當鰥夫?”
紀眠之戰術性的把頭撇向窗外,老神在在盯著窗外車水馬龍,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什么事都好說,這事江凜是真不慣著她,也不管她故意背對著自己裝聽不見。他們倆一個辦公室,偶爾江凜不在,但是回辦公室拿東西的時候,總能看見紀眠之桌子上的垃圾桶里塞的糖紙,還有口袋里,包里,隨便哪個地方都能掏出一顆糖。
要是她身體沒什么大毛病江凜也就睜只眼閉只眼隨她折騰了,可是紀眠之小時候生過病,落了病根,肺不好,常人不吃藥三五天能捱過去的感冒,她得吃藥半個月才能好,更別提流感季節一折騰就是一個月。
“紀眠之。”江凜喊她,神色正經,眉頭緊皺,“你原來沒這么愛吃糖。”
紀眠之看窗外,路邊染著白漆的樹一顆顆從眼前晃過,沒由來的也煩了,連翹邊的頭發絲都帶著氣,口氣也沖的不得了,“你都說是原來了。”
車廂有一瞬間的安靜,紀眠之噤聲,懊惱自己怎么就腦子抽風說出這么一句話,她試圖補救,“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事,先回去吧,齊覃催我了。”
江凜很平靜,對她的口不擇言照單全收,車流漸漸通開,車速慢慢加快。
騙子,他手機常年不靜音,現下扔在中控臺上屏幕就沒亮過,齊覃什么時候催他了,她怎么不知道,明明就是生氣了。
紀眠之轉身,規規矩矩的坐在副駕上,時不時的看一眼他繃緊的下頜,紅唇翕動,想說些什么,卻幾次都沒能張開口,一路沉默到基地。
下車的時候,江凜注意到,扔在后排座椅上的,昨晚買的糖,她沒帶走,靜靜躺在座椅上。
江凜拎著那袋糖回到宿舍換了訓練服然后去了基地,走到門口的時候,鬼使神差,撕開一袋塞進褲兜里才走。
這會都快八月底了,太陽依然毒辣,熾熱讓人煎熬的烈日余焱輕而易舉的讓綠色訓練場漂出一股難聞的橡膠塑料味,烤的人心慌。
今天照例考核,齊覃捏著文件夾臉色發黑,文件夾上一個又一個力透紙背的叉號多的讓人晃眼。
江凜走近,抬眼看了在訓練場抱著槍噤若寒蟬的一眾人,從齊覃手里抽走考核表,臉色也黑了半截,新學員白練,老學員退步,閉著眼甩兩槍都比他們瞄準靶子打的好。
整整半個上午,連著下午,一直到天蒙蒙黑,訓練場一角的槍聲就沒停過,中間休息的時候,江凜盯著鼓鼓囊囊的褲袋發了一小會呆,然后強撐著成神繼續操練。
等到新一輪考核表送到江凜和齊覃手上的時候,兩位活閻王盯著那張薄薄的紙好一會才松口讓他們去吃飯。
天早就黑了個透,想必紀眠之早就吃完飯了,江凜抬頭看著今晚的圓月,和齊覃往食堂走。
“今天月亮真圓。”他說。
涼風習習,齊覃贊同的點了下頭,長舒了一口濁氣,“一天沒吃飯了,一會你下個廚,好好犒勞我,昨天差點沒氣死我,心梗。”
江凜早上吃了不少,但是訓了一天連水也沒喝幾口也有點捱不住,不是體力耗盡了,是被氣的心口疼,太陽穴突突直跳。
“累,隨便做點對付一口得了。”
食堂早就空無一人了,兩個人輕車熟路的走到后廚翻出食材打算煮兩碗面。鍋里的水沸騰著,江凜估摸著量往里面丟了一把面,抽了一雙筷子攪了幾下,另一邊齊覃的湯底也調好了,薄薄一層香油飄在上面,還澆了小半勺旁邊鍋里溫著的骨頭湯。
江凜關火,三兩下把面盛好,兩個大男人也懶得找地方,站在案臺旁邊,半弓著身子開始大口吃面,先前不覺得餓,等鮮香的面湯入了口才覺得胃里空空的。
后廚的燈亮如白晝,熱氣飄散的面入胃叫人發出一聲喟嘆,吃到一半多的時候,突然有一小陣劇烈的搖晃震蕩,玻璃窗戶嘩啦啦的響,不安被無限放大,又過了幾秒,一陣緊急集合鈴響起,把安靜的夜色撕開一道口子。
二人對視一眼,尋思放下手里的筷子,神色冷肅的往外跑。集合區烏泱泱的,黑壓壓的全是人頭,年久失修的路燈在剛才的震黃下徹底報廢,只剩下一盞明明滅滅的燈頑強活著。
林隊長連同大隊長還有其他幾位領導,無一缺席的都在場。
四周彌漫著一股揪人的死寂,后勤負責人在分發補給報,江凜和齊覃走到林隊長面前,站住,敬禮。
林隊長看他們兩個過來趕緊安排,表情凝重,“清綏地震,7.7極,損失慘重,余震情況不明,已經斷掉和清綏的聯系,緊急通知火速支援。”
7.7極,怪不得連京港都有震感,兩個人一怔,光影明滅,看不到齊覃瞬冷的俊臉。
“兩輛運輸機,還有整個京港所有的直升機,航線已經全部空出來,你們兩個先載一批物資和醫護人員過去,剩下的分批次由老學員依次駕駛,所有參與過飛機行駛成績合格的新學員全部候補。”
“降落地點待會發給你們,注意觀察余震,通訊不要切斷,隨時報告情況。”此次任務兇險,換作平時的小救援是斷然用不到江凜和齊覃參與的,他咬緊牙關,拍了拍他們兩個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氣,“一路平安。”
“所有人聽我命令,此次行動由齊覃和江凜全面負責,準備出發!”
“你們的任務,首先是活著,其次是救命,你們的個人英雄主義在千千萬萬個等待救援的受困人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只有你們活著,才能救出更多人!”
第23章
飛機接連升空的轟鳴聲徹夜長鳴, 大半個京港燈火通明,一望無際的公路上各車鳴笛聲不覺,叫人徹夜難眠。
紀眠之穿著單薄睡衣站在窗邊看著夜航的直升機和運輸機, 臉上掛滿了擔憂, 捏著手機的骨節泛了白, 周莉打過一次電話過來, 讓她別擔心早點睡,睜眼江凜就回來了。
今夜月亮無半點缺口,比往常還要亮很多,連半顆星星都沒有, 代替破碎的路燈鋪亮整條路。
那么適合團圓的滿月,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殞命消亡。
一架又一架的飛機起飛, 落地,又起飛,航行燈劃裂沉悶夜幕, 她盯的眼睛發酸,垂頭抵窗, 一顆心起伏不定。
那么多飛機亮著燈,她連江凜在哪一架都不知道。
寢室門被敲響,紀眠之緩了緩僵硬的臉, 去開門。
“周姨?您怎么過來了?”
門外的人是周莉, 手里拎著一個銀色的保溫桶,保養得當的臉上帶了些疲倦,眼神溫柔。
“我就知道你睡不著。”周莉把保溫桶打開, 端出里面的湯, 摁了下眼角緩解疲意,“我給你打電話那會你江叔都到基地了, 江凜第一次出任務,擔心你睡不踏實,剛好阿珩回來拿東西,我就過來陪陪你。”
“這湯是下午就溫著的,帶過來給你補補,安神。”周莉把紀眠之拉過來,把滿滿一碗湯推到手邊,又跟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不大的玻璃盒子,里面放了些解膩的紅山楂。
紀眠之盤算了下周莉給她打電話的時間,估摸著是掛了電話之后就著急趕過來了。她側目看了下一臉平靜的周莉,仿若有了定海神針,心頭的焦灼忐忑一下散了大半。
湯喝到一半,放在桌上的手機開始振動,周莉打趣,“八成是那幾個小子發來的。”
窗外飛機的轟鳴聲不斷,紀眠之半信半疑的拿起手機解鎖,她被拉進一個群,刺眼醒目的紅氣泡還在繼續增加,她點進去,果不其然,入目全是讓她早點睡的。
尚有平仄的心瞬間變得穩當起來,落在心腔里一如往常的頻率跳動,彎唇露出今晚第一個笑容。
【陳易東:姐,早點睡,我明天沒課,去找你玩。】
【張南:我們學校明天好像借基地的場地,我也去,正好翹個軍訓。】
【何明熙:為什么只有我上學?!!剛才周姨去陪你我求了半天順上我,被無情拒絕,高中生就不能偷一天懶嗎?!】
【舒窈:我在軍訓qvq,眠之姐早點睡,已經下單京港最好吃的早點鋪子,正好明天讓東子哥捎過去!】
【秦知珩:他10086條命,不想在基地呆來我這讓我老婆陪你。】
【付清允:發個紅包給你壓壓驚,都是小事。】
【秦知聿:樓上+1。】
【何明熙:我哥呢?是不是又鬼混去了?半點都不關心眠之姐,自作主張把他逐出家門。】
【何明軒:滾邊子去,你開學考那個逼分我都沒好意思告你媽,你哥剛從圖書館出來。】
斗嘴的消息一條接著一條往外彈,紀眠之心思細膩,也猜到這個點大家都不睡都是為了讓她別那么緊張,她拍下桌上的安神湯和水果,【放心吧,周姨在這陪我。】
喝完湯后,紀眠之翻出一條干凈的薄被子,雙人間的床睡兩個人綽綽有余,周莉準備的很齊全,自己帶了換洗衣服,把挽在腦后的頭發散開,宿舍的燈被斷掉,窗外的航行燈穿透力很強,透過半透明的窗簾時不時的晃亮室內。
時間越晚,飛機的轟鳴聲越密集,紀眠之忍不住問,“周姨,真的沒事嗎?”
黑暗里,周莉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揪心,攥緊了被子,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平靜,叫人瞧不出半分端倪,“沒事,以前有過幾次任務比這危險多了,江凜有數,別擔心。”
/
清綏的情況比預想的還要遭一些,從京港飛過來攏共不過一小時的時間,已經發生過兩次震級不低的余震,滿目瘡痍的大地再一次徒增傷痕,哀鴻遍野。
大樓倒坍,橫在地面上的地縫蜿蜒崎嶇,地面上堆積著帶血的玻璃碎片和巖石塊,清綏就近的幾個城市的支援先京港一步到來,數錢盞應急燈破空亮起,被神明又一次懲罰過的清綏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更加觸目驚心,像是撒旦留下的遺跡。
飛機盤旋在空中,原本預計降落的空地在兩次余震的加持下已經徹底被廢墟掩蓋,對講機刺啦一聲響,有一簇電流劃過,聽筒兩側默契的傳來兩聲相差無幾的判斷。
“準備機降。”
“所有人,下調飛行高度,除飛行員外,所有人準備機降。”
在第一批救援到達后,飛行員又折返回接第二批、第三批,整裝待發的支援人員。
飛機轟鳴聲徹夜未停,已經過去的支援分成三批,有條不紊的解救被困人員,臨時搭救的手術室燈火通明,直到天蒙蒙亮,應急燈滅,令所有人提心吊膽的第三次余震沒有到來,忙碌了一整晚的所有人終于能有短暫的休息時間,然后和即將抵達的救援部隊共同展開搜救。
另一邊,江凜和齊覃也找到一處被人清理過的空地,安全把最后一批物資送達,然后片刻未停的參加搜救行動。
清綏多山,地形復雜,特別是,被困在山中的受難人員數字龐大,根本沒有半刻喘息時間。根據地震局最新預測消息,不久后還會有第三次余震和數不清的小震,要充分利用一切可利用時間解救更多受困人員。
江凜和齊覃的搜救經驗豐富,又是隊長,自然要以身作則,主動請纓帶隊入深山。
斷壁殘垣,樹葉飄零,橫腰折斷的樹阻斷前行道路,沿著山體傾泄而下的石塊大而多,偶爾能遇到幾個互相攙扶著下山的人,齊覃耐心的指路,告訴他們一直往前就能看到駐扎地,各個路口也都有救援車接送。
氣氛太過沉重,跟在他們身后的大多是今年剛入伍的新學員,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略帶青澀的臉上偶爾劃過一絲擔憂。
有幾個膽子大的問他們兩個,“齊隊,江隊,我們會把他們都救出來嗎?”
領頭的兩個人對視一眼,似是沒想到平時看起來最靠譜的幾個人居然會問出這種問題,還記得他們兩個第一次去執行任務的時候,第一句問的就是會死嗎,然后中隊長扣扣搜搜的撕下兩張紙,告訴他們,實在怕回不來,就寫遺書。
時過境遷,問題竟然全然顛覆,齊覃笑著把這段經歷說出來,口氣帶著贊嘆的說了聲,“第一次執行危險度這么高的任務,不怕死就已經很厲害了。”至于能救多少人出來,他們誰也不知道。
問問題的人神色有些黯然,抬頭看了眼高高的山脊,幾不可聞的說了聲,“還有什么是比地震更可怕的。”
江凜回頭看了眼說話的人,想起他參軍資料的戶籍地,祖籍清綏,地震遺孤,親人無一幸免,十五年前那場地震比如今這場,更加慘烈千百倍。
他難得的沉默,低聲開口,“會救出來的。”
他們一路往里走,清掃出一條簡單規整的小路,抵達村落。大多是水泥磚瓦做成的房子,也有一小部分泥土糊成的房子,太陽早已升起,把慘不忍睹的場面一一暴露在眼前。
全部都是破的,沒有一處是好的,連一處好的都沒有。
有風吹來,血腥氣很重,這里里市區很遠,大多數青壯年都外出務工,留下的基本上全是老弱婦孺,地震發生的突然,大部分在睡夢中的人連逃離的機會都沒有,或者是,好不容易找到一絲生機,在第一次震停時,被余震震落的飛石砸傷,奄奄一息,更遑論埋藏在廢墟之下的人有多少生的希望。
余震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山上早已經搖搖欲墜的落石根本經不起再一次傷害,新學員所有救援知識的來源全部局限于書本,江凜和齊覃臨時把他們兩兩結隊,搜查附近有沒有還有體征的,然后聯系好救援車在山口等著他們,他和齊覃負責復檢塌陷房屋中尚存生命體征的。
緊鑼密鼓的搜救徹底拉開序幕,受傷人員連同已經無體征的一次次被運出去,掩藏在廢墟之下穩定的三角結構中,萬幸有很多幸存人員。在江凜把一個在廢墟中的小女孩抱出來之后,接近昏迷的小女孩費力的睜開眼,扭頭指著對著更遠一點的地方說,“哥哥,粟粟還在那,你們救救她。”
江凜一怔,順著她目光往前看,幾乎已經塌成平地的水泥板互相堆疊,還有一間保存暫時完好的屋子,他和齊覃還沒來得及去。
他小心的把小女孩交到別人手里,此時夕陽已經漸沉,天空是發黑的灰,周圍是燒的糜爛的落日,很壓抑。
附近的傷員已經被全部清點一大半,最后一批折返回來的人兩兩用擔架抬走受困人員后,天色已經烏云密布了,風雨欲來的征兆。最后一批的傷員有一個狀況突然惡化的,齊覃讓他們先走,自己去幫著江凜把最后一處檢查完就和他們匯合。
剎那間,整片廢墟只剩他們兩人。
被堵在房門入口的石塊被江凜和齊覃合力搬走,墻壁上裂痕斑斑,時不時的掉落幾顆不大不小的石塊,不知何時就會塌陷的屋子。
齊覃來之前,江凜已經地毯式的從門外搜過一圈,毫無發現,這間屋子是最后的目標,如果還沒有發現,他們就不能確定被困人員是否還活著以及行為蹤跡。
多半下落不明的,基本無生還可能。
齊覃和江凜一前一后扯開笨重的木制門,直奔被壓倒在衣柜下面的小孩子而去。
有雷聲轟鳴,風聲咆哮。
不好的征兆。
就在他們兩個把沉重的衣柜搬離,給小姑娘的雙腿坐了簡單固定的時候,忽然地搖山晃起來,搖搖欲墜的山體噼里啪啦的化作流石雨撲簌簌的滾下來,借著強大的沖力,徹底把奄奄一息的房子擊垮。
倒塌的那一秒,江凜條件反射的抱著受傷的小姑娘往室內角落躲,齊覃緊隨其后。塌陷的水泥木板順勢打過他們肩脊,伴隨著大雨滂沱和房屋塌陷聲以及兩個人的悶哼痛聲,三個人被埋在一處廢墟下,徹底陷入黑暗。
接踵而至的重物砸擊碰撞聲持續了很久。半響,一切重歸靜寂,雨水順著斷板滴落到逼仄的空間里。
江凜忍著劇痛挪了下身體,喘了一口大氣,喊,“齊覃?”
“在。”
“沒事吧?”
“感覺回去得躺三個月了。”齊覃強忍著痛,打趣,“你怎么樣?”
“比你好一點,躺一個月。”
沉默片刻后,江凜懷里的小姑娘動了動,發出沙啞干澀的稚音,“疼,叔叔我疼。”
黑夜里,江凜憑著直覺,又調了下坐姿,讓小姑娘的空間盡可能的不那么逼仄,兩個人的情況半斤八兩,齊覃把干癟的小孩子接過去讓江凜歇了會,平穩的放在自己腿上,不太嫻熟的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粟粟忍一下,等天亮就有人來救我們出去了。”
窸窸窣窣的塑料包裝聲音響起,江凜的肩膀擠著齊覃的身子動了幾下,然后撕開一顆糖,塞到粟粟嘴巴里,“吃糖,吃糖就不疼了。”
“哪來的糖?”
“本來打算哄媳婦兒的,結果臨時出任務,剛才突然想起來了,吃不吃?”
“不吃,齁嗓子。”
/
余震過后,死里逃生趕回來的幾個人臉色煞白的說江凜和齊覃還在山上。張晟聽到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手里的熱水打翻,手背都被燙紅了也渾然不覺,雙目猩紅,臉上還有沒來得及擦干的泥。
“快去找啊!”
“進山的路全部被封死了,還有沒逃過余震的人,他們,他們說,說,暫時空不出人手來去清理堵死的山路。”說話的是那位祖籍清綏的新學員,他整個人都在發抖,連牙關打著顫,渾身濕漉漉的,雙拳攥緊。
張晟暗罵了一聲,顫著手從桌上拿起手機撥通林隊長的電話。
基地辦公室,林隊長收到消息后第一時間調來一架備用運輸機,載了滿滿一飛機的救援人員飛往清綏,江云嵩也在其中。
飛機準備起飛的時候,紀眠之正好在維修大廳,兩個地方離的不遠,她提筆記錄好最后一個數據后,沒由來的一陣心慌,簽名的時候手打了下滑,紀字寫的歪歪扭扭的,難看的要命。
“怎么還有飛機起飛。”
周景川有些訝異,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你沒看手機嗎?江凜和齊覃被困在山里了生死未卜,清綏那邊說抽不出人手救,江s令親自帶人去了。”
大腦嗡的一聲,連名字都顧不得寫完,拔腿就往外跑,趕在人數清點完畢的時候,跑到江云嵩面前,呼吸不勻,“江叔,阿凜,阿凜——”
清凌凌的眼睛里蒙上一層水霧,連話都說不利索,亦或者是不敢說。
江云嵩哪里見過紀眠之這個樣子,心臟發緊,半轉過身不讓小輩看到他的失態,安慰她,“江凜沒事,放心,我親自把他帶回來,別擔心。”
紀眠之搖頭,眼淚不聽話的往下落,怎么會沒事,清綏的深山她去過一次,路那么長,樹那么多,周圍全是石頭,地上全是厚厚的雜草樹葉,站在山里抬頭看天,連太陽都看不到,灰蒙蒙的。
起飛時間迫在眉睫,紀眠之第一次不合規矩的當著眾人的面,哽咽的問,能不能帶她去。
江云嵩搖搖頭,抬腳利索的上飛機。
被困在山里的不止是他兒子一人這么簡單,還有齊家的齊覃,齊家滿門忠烈,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齊覃和沒成年的齊泊簡相依為命,無論如何,都要把人帶回來。
飛機滑離跑道,紀眠之的兩條胳膊垂在身體的兩側,脖子上的平安扣因為剛一路小跑的原因顛出衣服外面。
極輕的一聲響,和田白玉的平安扣一分為二,碎在了地上,有三兩只喜鵲飛過,靜靜的停在跑道上,駐足良久。
紀青寺留給她的平安扣,碎了。
第24章
聽聞消息趕過來的周莉見到這一幕, 心尖措不及防的抖了一下。
周莉先她一步把破碎的平安扣撿起來,妥帖的包起來,“阿姨給你找個師傅補好。”
紀眠之低眉, 抽了下鼻子, “就當替江凜擋災了。”
周莉是無神論者, 但是這玉碎的太刻意, 連她都避免不了多想。
可是這玉的料子她見過,徐舒婉手腕上也帶著那么一只同材質玉鐲,和田玉常見,頂級和田玉卻罕見, 紀家夫妻倆留下的東西更珍貴,她固執堅持, “聽阿姨的,以后不戴了就當留個念想。”
“嗯。”
/
紀眠之請了兩天假,在路口和周莉分別, 獨自一人前往廣濟寺。
寺門已經關了,紀眠之敲了幾下門, 清掃的小和尚拉開半扇門,露出清淡淡的一張臉,身著灰色僧衣, 雙手合十問她來由, 紀眠之說想為愛人求平安。
小和尚做不了主,更何況早已經閉寺了,現下廟里只有一位年長的慧空大師在, 他請紀眠之稍等。
半響, 緊閉的寺門被打開右側一扇,“師傅說請您去圓通殿自行祈福。”
圓通大殿內, 慈眉善目悲憫眾生的觀音大士靜處上方,紀眠之也不言語,安安靜靜的扯過一旁的蒲團,跪下,眉眼虔誠。
殿內只留幾盞微弱跳動的燭光,雙腿早已經沒了直覺,紀眠之望著近在咫尺的神明,一遍又一遍的祈禱江凜平安無事。
木門吱啞一聲被推開,滿地月色淋進,一位年長的和尚身披袈裟步履蹣跚的住著拐往她面前走,五官厚重安詳,身上有一股不易察覺的藏香。
“施主為何閉寺后來求平安?”
紀眠之緩緩睜眼,放下合十的雙手,聲音沙啞,“我的愛人,外出參加救援。”
她頓了下,有些開不了口,開裂的唇瓣張合,聲音更加艱澀,“杳無音訊,生死未卜,我來為他求平安。”
慧空大師不疾不徐的問,“世人皆知,這廣濟寺圓通殿求姻緣最靈,哪里是求平安的圣地。”
“他的平安就是我的姻緣。”她倒誠實的很,不卑不亢,“我不信佛,可是我愿為了他,信上一信,只要他平安,什么都好。”
玉碎是為他擋災也好,是天意冥冥讓她替他擋災也罷,她只要他平安,廖廖數年,她孤身一人,除了江凜,她也沒什么癡妄了。
慧空大師笑了笑,唇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多年前他也聽過這么一句相似的話。
他問:“施主貴姓?”
“紀,紀曉嵐的紀。”也是紀青寺的紀。
話落,慧空大師心中有了幾分猜測,更遑論,眼前這位的眉眼,同數年前跪在地上求菩薩斷了她姻緣的徐舒婉幾乎如出一轍,他引她起來,帶著她徑直往前走,通過小側門來到一處清幽的禪房,從中央的素樸桌上拿過一本厚厚的抄經本,紙張邊緣可能因為經常摩擦的原因已經起了毛邊,禪房內燈光昏暗,慧空大師把最上面的一本打開,遞送到她面前。
毛筆字跡已經干涸,紙張也已經發黃,抄經本上原本應該被抄錄的佛經全部被下筆的人寫成“紀眠之”三個字,厚厚幾十本,最上面一本的末尾頁,被附上一句,我等到了。
“他的每一筆都有你。”
紀眠之心情復雜的看著面前的厚厚一摞又一摞的抄經本,眼底晦澀不明,“他抄了多久。”
“六年。”
六年,是從她走后就開始抄了。
她眼皮燙的難受,眼淚悄無聲息的落下,慧空大師不疾不徐的繼續開口,“他來時是年少模樣,孤傲冷素,在寺里不吃不喝跪了三天,暈了過去,被我撿了回去。”
六年前的事情仿佛還歷歷在目,慧空已經活了將近一個世紀,見過太多每日寺門開徐步跪在殿中央虔誠求愛卻轉身褻瀆神明的人,也見過真的為愛人守節至死的人,可是江凜卻是這么多年不多的例外。
前者空有一副好皮囊慣會花言巧語一個騙字橫穿情愛,后者歷經厚重歲月,只怕是連當事人也無法分辨堅守到最后的是什么。
唯獨江凜,選在閉寺前,一聲不吭的長跪不起,昏倒一次后拖著一副病怏怏的身子又去跪,他連蒲團都不墊,怕眾佛不佑他。最后連慧空都記不清那三天他到底昏倒多少次,膝蓋青紫險些連床都下不了。
慧空看他眉眼青澀,以為他是走錯殿宇,彼時江凜聽到他的話,費力的下床站直,神色悲慟的掏出一枚顏色不那么鮮亮的同心結,說他來求姻緣,他來祈愿。
他接過那枚同心結細細打量,熟悉的編發我,同心結是兩個串在一起的,他親手打的結,他親手送出去的姻緣。
當天,江家來廣濟寺接人,慧空認出江奶奶,也想起同心結的另一位主人是紀家的掌上明珠,于是他把那枚同心結留下,讓江凜休養好后親自來取。
佛寺地磚生冷寒涼,江凜不吃不喝的跪了那么三天身子骨早就垮了半邊,養好傷再踏入廣濟寺已經是一周后的事了,還是那間禪房,慧空隨手拿過一本《金剛經》和筆墨紙硯給他,并囑咐他,抄寫誦讀佛經最忌妄念。
兩刻鐘后,江凜的抄經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紀家那位的名字,筆鋒凌厲,落筆遒勁,字字尾鋒相交。
他沒問江凜為什么不抄佛經,只問他為什么只寫她的名字,江凜手下動作不停,提筆點墨,“我有妄念,全是她。”
禪房內鴉雀無聲。
連慧空都難得愣了一瞬,拂了拂手也就隨他去了。
那個暑假,江凜得空就來抄寫,偶爾幫著寺里干些清掃的活,偶爾坐在角落看經書,有另外得道大師看過江凜面相也知他所言,提起院子里那位少年,總時不時遺憾,嘆他看的通透是個好苗子卻周身世俗塵欲。
一直到江凜去西北前,他每個月都會固定那么幾天來抄上幾天。臨行去西北前,慧空大師把那條在他那放了三年的同心結還給他,江凜接過后笑了笑,說自己還會來。
在西北的兩年,江凜不常回,中間受過一次傷鬼門關走了一圈,抄經本上的字跡也褪去一開始的急躁,一筆一劃寫的極正,一直到紀眠之回來,從未間斷過。
紀眠之聽完后沉默良久,問了一句連她都覺得多余的廢話,“他沒有放棄過嗎,哪怕只是一瞬間。”
“沒有。”茶香味飄散開,室內點著清心靜氣的檀香,慧空大師整理袈裟的時候侵染身上的藏香味也飄了出來,紀眠之怔忪片刻,瞬間想通了江凜身上那股藏香味從何而來。
他經營數年的愛意在這一刻,終于被拉開一角帷幕,抄經書下的羈絆在這一瞬是比極光還要永恒的存在。
紀眠之整理好情緒后,抱著一摞厚厚的抄經本慢步離開,月色寂寥,她單薄的背影更顯落寞。
門邊的慧空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想起另一位故人,讓身邊的小和尚給她送了一截不是很新紅繩,上面原封不動的掛了枚同心結。
江凜在去西北前拿到的那條同心結,還給他的時候,慧空師傅只是緊了緊同心結,讓兩枚同心結靠的更近了些,江凜看的分明,收過去的時候借著他用力的痕跡又不動聲色的收緊一厘。
因果早早的便已明明注定了,從江凜生生熬住蝕骨之痛不眠不休的跪在殿前的時候,有些事就已經早就注定了。
他的妄念全是她,連神明信仰都克己復禮不敢僭越半步雷池的人,也會心甘情愿的一次又一次踏進佛寺,一筆一筆寫下她的名字。
求她平安,求她愛他,求她記得。
/
紀眠之抱著經書在寺門口等秦知珩來接自己,博昭然不放心,也跟著來了,瞥見她腿上的放著厚厚一摞的抄經本還有她不言語的表情眼神試探了下秦知珩。
秦知珩無聲的說了兩個字,夜晚燈光斑斕,滾動的大屏和手機推送的新聞全是清綏地震的消息,紀眠之脊背僵直,手里捏著那枚同心結,忽的出聲,“我走那天,江凜一直在窗外等著嗎?”
今夜車輛不是很多,秦知珩一直沒說話,專心開車,等到車子停在江家樓下后,他才說,“他打算追出去的時候,看到你的飛機起飛了,從他頭頂掠了過去。”
車門被推開,秦知珩降下車窗,又說,你去江凜房間看看吧,他書桌左邊的抽屜里有個盒子。
回云麓公館的時候,博昭然滿臉疑惑,“你為什么不送她進去,那些書那么沉。”
“那么些年的盼頭,她不會讓我幫她拿進去的。”秦知珩洞悉兩個發小的脾性,更知道,這些看來代表分別痛苦的證據只是江凜一場有了結果的夢。
西北的高山,美國的長街,抄經本上的名字,系緊的同心結,雪山的極光,碎掉的平安扣。
還有他們錯過的每一天,親歷的所有酸甜苦辣,失而復得的喜悅,虛驚一場的怯怕。
他們的愛從來都不是可以隨便讓步犧牲的東西。
第25章
門鈴響的時候, 周莉正獨自一人在沙發上發呆,整整半個晚上,清綏那邊連個信都沒有, 連江云嵩都斷了聯系, 她擔心的厲害。
她站起身去開門, 看見抱著一摞經書憔悴的不得了的紀眠之, 趕緊把人牽了進來,手心里的手腕冰涼,周莉皺著眉抬頭看她,整張臉上是不正常的病態白。
她伸手碰了下她的額頭, 熱的嚇人。
“阿姨,我想去江凜房間找點東西。”從車上下來, 晚間風澀澀的吹在她身上,她才后知后覺到自己身體不舒服。
周莉也知道她自幼身體不好,小感冒都能折騰她十天半個月, 態度也是難得的執拗,“阿凜房間又不會長了腿, 你跟阿姨去醫院掛了水再回來找,要是阿凜知道你擔心成這個樣子回來估計不知道心疼成什么樣子。”
紀眠之不為所動,抱著一摞抄經本愣愣的站在原地, 門還半敞著, 身后的風把最上面的書封吹開,露出里面的字。
周莉下意識低眉去看,脊背一頓, 心間蕩起一股波瀾, 然后妥協,接過她手里的抄經本, 跟她一同上樓。
紀眠之蹲在書桌前,沒費多少時間就把秦知珩說的盒子找到了,盒子下面還有一小團粗紅線跟著掉了出來。
最普通的那種小時候用來盛放游戲卡的那種盒子,她打開,里面滿的快要溢出來的姻緣符還有同心結,紀眠之一條條的擺在桌子上,燈光跳躍,她靜靜的佇立在桌面上壓下一片陰影。
她頭愈發昏沉,露在空氣中的四肢冰冷亳無知覺,心腔里的心臟卻是如巖漿般滾燙。
她不知道要用多少時間才能攢齊這么多繩子,她不知道他每次去的時候要跪多久才能用掉這么多抄經本,也不知道江凜要用多久才會打出一個漂亮的同心結。
鼻尖呼吸越來越稀薄,她情緒越來越不穩定,隱隱有窒息的感覺,周莉站在她身后,心疼的攔下她拿起紅繩的手,“別看了,眠之,別看了,我們去醫院。”
她不動,任由窒息的感覺砸在自己身上,指節上被她掐出幾道觸目驚心的印子,先前的疑惑也漸漸明朗,帶著哭腔,“所以江凜和這些年家里生分——”
“是因為我,對嗎?”
周莉沒否認,細膩的手指撫摸上抄經本上的字跡,她知道江凜上大學的時候常去廣濟寺,偶爾母子倆還能在廟里打個照面,可她不知道他去是為了什么。抄經本的數量一如當年他跪青的膝蓋一樣駭人,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么厚的一摞,要說是江凜去西北前抄完的她不信。
只能是,他不愿意回家的那三年,一直有回京港,只是特地避開了他們而已。
一秒一秒過的極漫長,好似滄海一粟,久到紀眠之終于體力不支蹲在地上,周莉才開口。
“他怨我和他爸爸當年沒幫你爸一把,可是這是你爸的意思,更何況”何況那時候正值緊張的時候,稍微有個風吹草動,一朝天堂,一朝地獄。
紀眠之整個人都在發抖,連哭都忘記,就只埋頭在膝蓋處,抓著好幾條同心結看著。
最后還是秦知珩和博昭然不放心,又折返回來,把人送到了醫院,陪了一晚上第二天等她睡著才走。
/
由于第三次余震的再次重創,整整一天一夜,進山的路才被清理出來,年過半百的江云嵩整宿未闔眼,蒼勁的背影蒼老了十歲不止,額角白發好像比昨日來時多了些,張晟幾次三番勸江云嵩休息一下,通通都被反駁回去。
等到第二天下午日落的時候,才在一處廢墟找到江凜和齊覃,兩個人比他們預想的情況好多了,只是骨折后高燒不退,三個人齊刷刷的昏迷了過去,粟粟的唇瓣上還有血跡,跟隨救援的沈藝凡以為小姑娘吐過血,仔細檢查后并沒有發現臟器受損的情況。
正巧兩個擔架自她身邊一前一后的過,兩個人沒有骨折的那只胳膊,手指上都有一小道傷口,還在往外,以一種很緩慢的速度滲血。
一旁的張晟看沈藝凡一副呆滯的表情以為齊覃和江凜拼死救下的小姑娘出了什么問題,他走過去問怎么了。
沈藝凡喃喃指著小姑娘唇邊的血跡,“江隊和齊隊喂了血給她。”
“什么?”張晟沒反應過來。
沈藝凡又說,“可能江隊他們知道,地震后的雨水不干凈,所以才,才想出這種辦法。”
周遭靜寂,沈藝凡聲音不大,江云嵩聽的真切,幾個下屬知道江凜和江云嵩的關系,毫不吝嗇的夸江家將門虎子,絲毫沒有人提及齊覃半句。
江云嵩讓人安排好回京港的飛機后,掃了一眼幾個職位不怎么高的下屬,淡淡說,你們這樣只會寒了齊老的心,齊家滿門忠烈,更何況齊征也帶過你們,倘若齊家英靈未亡,又或者江凜和我沒有半分關系,是不是也會被你們堂而皇之的忽略。
一句話不留半分情面的說盡,江云嵩不顧眾人面紅耳赤爭先恐后想解釋的表情,闊步離開。
清綏空曠平地上停留已久的飛機終于起飛,飛行員曾經是江凜和齊覃在西北的戰友,原本一個小時能到的路程,硬生生提前了十多分鐘停在軍區醫院的停機坪上。
同一家醫院,二樓病房和五樓手術室,紀眠之和江凜。
仿佛是某種巧合,又或者是一些別的說不盡的緣分,手術室燈滅的那一瞬,紀眠之轉醒,給她換輸液瓶的小護士囑咐一旁的博昭然打完這瓶記得摁鈴拔針,她渾渾噩噩將近一天,思緒還混沌著,聽到護士的話才意識到病房里還有其他人。
一天沒喝水的唇瓣干裂起皮,嗓子也似吞了一把玻璃渣子似的,張口說話都帶著刺骨的疼,“你怎么還在這?”
博昭然把早就冷好的熱水遞給她,“下班就過來了。”她看了下時間,已經凌晨了,“估摸著這會,江凜也快出手術室了。”
“什么?”
“進山的路下午才清開,人沒什么事,骨折,養幾天應該就好了。倒是你,燒一直都退不下來,要不是秦知珩和我說你從小就這樣,我都怕你燒成傻瓜。”
博昭然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回過神來發現紀眠之不知道什么時候流了滿臉的淚,也不說話,就一直哭。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這么愛哭。”博昭然抽了幾張紙給她擦淚,“怎么回國了成天眼淚汪汪的,要是苗觀乘這會看到估計以為我欺負你,別哭了,吃點東西睡一會,天亮帶你去看江凜。”
紀眠之擦干淚,沒頭沒尾的說,“平安扣碎了,就是江凜失聯那天。”
博昭然一愣,她自然知道平安扣是紀青寺留給她的,突然碎了,很難不讓人多想。
夜深人靜,月亮高高掛在天上,清冷余暉淡淡照亮窗外黑夜,紀眠之很冷靜的拔掉輸液管,起身下床,踉蹌了下,她扶住床邊的欄桿,露出這幾天來第一個笑容,清淺明媚,眸光深情款款。
“我要去見他。”
/
江凜被送往病房的時候,護士把他來時穿過的衣服交給門外的秦知珩,秦知珩接過臟兮兮的軍裝,隨便抖了抖搭在胳膊上想帶回家給洗衣機加個班,結果地上撲簌簌的掉下來幾顆糖。
他蹲下身子,撿起一顆,撕開包裝塞進嘴里,也不在意包裝表面還濕漉漉的,酸酸甜甜的青提味在舌尖暈開,剩下幾顆被他攥在手心里。
下電梯去病房路過護士臺的時候,聽見剛從手術室出來的幾個護士聊天。
“剛才我跟著主任做術前準備照例給他換病號服的時候,病人突然醒了過來,燒的迷迷糊糊的說他褲子里有東西,我掏出來給他看,是幾顆糖。”
“然后他說了句別扔,麻藥勁上來,他又暈過去了。”
秦知珩停下腳步,攤開手心垂眸看了眼,漫不經心的笑了聲,罵了句傻逼。
怎么會有人這么傻,死到臨頭,被送過來的時候都營養不良虛弱成傻逼了,有糖都不吃。
*
從手術室出來后,江凜還是迷迷糊糊的發燒,神智不太清,夢囈不斷。凌晨的走廊上,空空蕩蕩的,除了值班的護士臺那常亮著一盞燈,整個五樓都是黑黢黢的。
秦知珩推門進去替了江云嵩,把手里的糖放在他枕頭旁邊,微微調慢滴液速度,順勢坐在病床邊,偶爾拿棉簽給他潤下唇,偶爾給他掖下被子,測個體溫。
紀眠之是一路跑上五樓的,電梯一直下不來,她沒那個耐心等。博昭然還穿著高跟鞋,一路喘著大氣跟在后面,讓她慢點,還發著燒,小心摔倒。
病房門被推開的那剎,秦知珩自覺讓出位置,牽著博昭然的手到門外的休息座上等著。
江凜依然在夢囈,不過神智比剛下手術的時候要好一些,手指上纏了創可貼,胳膊上被打了厚厚的一層石膏,一身藍白色的病號服,俊臉蒼白,眼睫下一片烏青,脖頸處還有一兩處劃痕。
紀眠之坐在他身邊,伸手勾住他的尾指,輕輕晃了晃。床上人好似有所察覺,緩緩睜開雙眼對上紀眠之的視線,長時間的不進水讓他吐字艱難,他劍眉微皺,費力的吐字,“給你買的糖,糖,我沒都吃光,還留了,留了好多。”
她哭的更兇,太陽穴都是脹的,肩背都是顫抖的,一滴一滴淚掉在兩個人相牽的手上,冰涼涼的。
江凜想抬手給她擦淚,可是幾次都抬不起來,連說話都沒了力氣,短暫清明后的大腦又開始昏昏沉沉的,止疼泵時不時發出一聲滴。
他泄氣,虛抬了下指尖,在她掌心很輕,很輕的,敲下了幾下。
她半闔住盈滿淚的眼眶,感受著掌心的微弱碰觸,半響,她學著他的節奏,在他掌心也敲了幾下,回應她的只剩下綿長的呼吸。
該怎么去形容呢,她不知道,只虔誠的在他唇角落下一個吻,淚珠滑落到他們貼緊的唇縫上,又澀又苦。
愛哭鬼,別哭。
輕輕敲在她掌心的摩斯密碼很好認,眼里心里都因為一串無聲的電碼濕的一塌糊涂。
窗外,有殘風卷過月光,微微有些枯黃的葉子輕飄飄的落在地上,她靠在床邊入了眠,同他一起。
第26章
翌日, 紀眠之是被說話聲吵醒的,她睜眼,不小心扯到了輸液管, 回了一小節血。博昭然大驚小怪的不得了, 讓她別亂動, 又過來給她測了個體溫, 確認她退了燒才長舒一口氣,讓她漱了口把早餐放在小桌旁邊讓她稍微吃點。
“江凜呢?”
秦知珩推著齊覃的病床慢悠悠的進來,微微抬了下下巴,“在你旁邊呢, 沒看見?”
她下意識轉身,看到還在沉睡的江凜長舒了一口氣, 然后抬眸,看到入職那天在訓練場上的少年出現在病房里。
“這是?”
秦知珩也沒少和齊覃打交道,從善如流的介紹, “齊泊簡,齊覃小侄子。”他頓了下, 吊了一圈人胃口才繼續說,“何明熙的早戀對象。”
紀眠之只聽到風言風語,冷不丁真人站在自己面前, 她心直口快, 捧著一副破了又破的嗓子,沙啞的不行,“這么高的個子, 明軒知道了不得第一個不樂意。”
空氣有一瞬冷寂, 齊泊簡像沒聽到一樣,拎著早餐準備去上學, 躺在病床上的齊覃蔫蔫的,“請天假不行?我讓秦知珩把你那小女朋友也拐來陪你玩。”
“不了,我怕她哥待會來殺我滅口。”
你考第一你說什么都對。
/
大概快中午的時候,江凜才行,睜眼,病床前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一個個跟看什么寶貝一樣看著他。
他粗粗掃了一眼,半個院的人連同部隊的小孩也都來了,還好病房夠大,要不然升級成總統套房也放不下這么些七大姑八大姨。
“阿凜,沒事吧?你付叔前兒剛弄來塊破石頭,要不然拿過來給你壓壓驚?”
“阿凜,下次小心點,多嚇人啊。”
“江水兒,為了你,我和我媳婦兒這個月全勤都沒了,一會卡號給你,往里打錢。”
“阿凜,可把你媽忙壞了,那頭眠之為了你的事發了燒,這頭剛找著你人又動手術,要不是阿珩和他媳婦兒在這呆了兩晚上,周老師這個身子骨怕是撐不住”
紀眠之?江凜問秦知珩,“怎么發燒了?”
“擔心你唄。”
“吹風了。”
前一道聲音是秦知珩的,后一道是紀眠之的,江凜四周掃視了一圈,人頭擠人頭的,連上學的,軍訓的都偷了閑來看他,他連紀眠之的影子都沒看見。
不愧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江凜一個眼神,秦知珩就知道他想干什么,睜眼說瞎話,三兩句把滿屋的人都弄了出去,就剩下幾個偷閑的小破孩。
坐在另一張病床上啃石榴的紀眠之沒什么遮攔的露出真面目,呆呆地,微微上翹本該挺有攻擊性的一副長相隨著時間的沉淀又加持藍白條紋的病號服,硬生生讓人覺得也是一副挺人畜無害的模樣。
“Hi?”紀眠之有點尷尬,蔥根似的手指尖上還掛著石榴汁水,看著和自己對視的那雙黑眸,她抱著石榴干巴巴的打了個招呼。
江凜沒忍住笑,不小心牽動傷口,邊嘶嘶吸涼氣邊笑,簡直沒眼看。
軍訓累了吧唧的,秦知聿和付清允樂的清閑,攆都攆不走,又是端茶又是倒水,逼的江凜打了電話給他們教官掛了假條才罷休。
電話掛斷,江凜問了句,“窈窈沒來?”
早上兩個人剛吵了架,付清允冷哼一聲,白眼都快翻過一圈了,“累死她,訓死她,讓她在那餓死。”
秦知聿默默站遠了幾厘米,張南同上,擺明了不想和這個現眼玩意挨著站,低人N等。
三三兩兩的好幾人都窩在病房里,秦知珩和博昭然也不用去上班,叫了家私房菜外送,一伙人熱熱鬧鬧的吃了頓午餐,剛過禁食的齊覃和江凜看他們大魚大肉,冷著臉用沒受傷的胳膊往嘴里塞白粥。
晚上周莉又過來一趟,熬了些有營養的湯湯水水給三個人送到病房,臨了看著江凜打了石膏的胳膊腿到底是沒忍住的發了通脾氣,眼睛都紅了。
江凜反過來安慰她,“我這傷的又不重,吊兩個月胳膊就好了,一兩個周就能出院了。”
周莉數落完江凜不解氣,又站到齊覃病床前噼里啪啦數落一頓直到齊覃吊著胳膊苦哈哈的答應以后絕對注意安全,周莉才罷休離開。
*
紀眠之回國兩個月,情緒高高低低的起伏跌宕好幾次又加上吹了冷風,硬生生掛了快兩周水,到最后落得一個和江凜一塊出院的下場。
江凜出院那天,挺熱鬧,大大小小的,上學的沒上學的,都過來給他接了個風,秦知珩提前在江家餐廳那張六人座的餐桌旁邊又并上一張桌子,周莉和沈菁儀還有宋秋親自下廚給他們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連沒出院的齊覃都有一份。
江凜吊著胳膊牽著紀眠之招搖過市的回家后,才發現江云嵩也在,手背上還有結痂的劃痕,秦鋒扯著沈菁儀在笑,江云嵩面無表情的端起茶杯,周圍還有其他嘈雜的人聲。
夏季早就已經過了尾聲,炎熱褪去,連風路過都是沁人心脾的涼爽,太陽搖搖晃晃的,透過窗欞穿進來落成大小不一的圓圈,給客廳渡上一層金邊,周莉從她的小花園里不知道摘了什么品種的花,顏色鮮亮,眉飛鳳舞的在炫耀。
江奶奶似是閑他們一群年過半百的人還這么聒噪,隨便在人群里面拎了個個頭還算高的秦知聿去摘石榴了,出門的時候在江凜身旁撂下句話。
紀眠之識趣的躲在一邊去跟舒窈她們說悄悄話,江凜站在門口,良久,他撥開層層疊疊的人,踱步到江云嵩面前,沉聲道,“爸,我回來了。”
江云嵩放下茶杯,停下贊美妻子心靈手巧的話頭,瞧不出什么情緒的抬頭看了他一眼,“回來了。”
“嗯。”
沒有溫情的寒暄,沒有讓人眼紅落淚的擁抱,江凜余光注意到,戎馬半生馳騁疆場的江云嵩,手在抖,不受控制的抖。
他裝作沒看見,挨個打了幾聲招呼后,聽著幾位叔叔阿姨夸他越來越優秀,離開了客廳,上了二樓。
住院這兩個周江云嵩一次也沒來看過他,他手術后第二天問紀眠之,紀眠之說他出事那天是江云嵩親自去的。
等到秦知珩來的時候,他才知道,整整一天一夜,江云嵩不眠不休的一直在找他和齊覃,腰閃了下,手上也劃了幾道口子,在家養著。
江云嵩已經五十多歲了,半鬢白發,位置升上去又加上有舊傷,已經很久不往前線走了,多半負責幕后工作。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什么概念。
像是狂風驟雨中一棵早已挺拔的小白楊,突然被一棵能遮天蔽日的白楊樹,穩穩的托住了。
他踏出樓梯,扯唇難以揣摩的笑了下,這老頭,一把年紀還裝英雄,受傷了都不說,然后掉了滴淚在地上。
樓下,紀眠之大病初愈,正是生龍活虎的時候,不停的問何明熙早戀的事,還插一兩句嘴順便問問舒窈最近有新情況嗎,舒窈為了不引火上身,直截了當毫不猶豫的就把秦知聿賣了個徹底,通敵叛國的一把好手。
紀眠之自然是認識阮明嘉,也知道阮家有過這么檔子事,聽到的時候還挺驚訝,“連萬年鐵樹都能開花,你和清允一點進展都沒有,不應該呀。”
舒窈眼觀鼻,鼻觀心,從果籃里拿了個完完整整沒開封的石榴塞到她懷里,滿臉幽怨,嘴巴翹的特別高,“吃。”
一樓的小露臺基本都是他們年紀相仿的,陳易東和何明軒好不容易偷個閑,拉著其他幾個男生角落里組隊打游戲,音量開的極大,輸的極慘,連秦知珩路過一眼都覺得臟了眼。
江凜打游戲是出了名的厲害,他們說不動秦知珩就把主意打到斷了胳膊的江凜身上,陳易東頂著一頭顯眼的藍發半弓著腰往客廳貓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挺納悶的來了句,“凜哥呢?怎么沒人了?是不是上樓躲清閑了?”
“上樓瞧瞧?”他把秦知聿的帽子揪過來蓋在自己頭上,摩拳擦掌的準備渾水摸魚趁人不備從客廳一閃而過迅速竄上二樓,要不然被他爹看見,又是一頓毒打。
剝石榴入神的紀眠之冷不丁聽到陳易東的話,手下失了力,一塊石榴皮連帶著紅彤彤的果實亂七八糟的往下落,她連抽張紙都顧不得,抱著石榴就往二樓走,搶先一步陳易東進了江凜臥室,反鎖了門。
還是來遲了,她進來的時候,江凜正在翻桌上的抄經本。
“我你書,”一緊張連話都說不利索,她潛意識里覺得江凜不想讓她知道這些事,又不知道怎么說自己已經知道了,就抱著個石榴站在門口。
門外又急又吵的敲門聲不合時宜的響起,當事人都充耳不聞。
江凜合上書,也不去開門,從她手里把被剝的挺丑的石榴接了過來,“給你剝?”
“不,不用。”她眼神一直瞥著桌上的書,還走了個神思索自己那天燒的迷迷糊糊有沒有把那盒紅繩收起來,哪里還顧得上吃石榴。
江凜看她一個勁的看那摞書,跟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你見慧空師傅了?”
紀眠之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慧空師傅是誰,然后點點頭,“師傅和我說,這些都是你寫的。”
“嗯。”江凜抽了幾張衛生紙垂眸剝石榴,“有空就去寫了。”
有空就去寫,騙死人,這么多,軍校放假時間還那么少,估計是把自己的放假時間全花上面了。
她說,“我還看到那盒同心結了。”
“阿珩有時候去,我也去。”
“師傅說你抄了好多年。”
“也沒有很多年吧。”
“你打的同心結好丑。”
“現在還挺好看的。”江凜拽著衛生紙一角把剝好的石榴推給她,“要不然我給你打一下看看?”
紀眠之不吃,氣鼓鼓的,看著他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提了提音量,眉頭越皺越深,“江凜!”
“嗯?”他饒有興致的看著她笑,棱角分明的側臉被日光分隔開,半明半暗,映的五官更深邃,他笑的深,唇邊有兩道皺褶彎起。
“你太冷淡了。”她斥他。
“哪冷淡了?”
“你想聽我說什么?跟你邀功?”江凜用沒受傷的一只手撐著桌面,低頭拉近兩個人的距離,呼吸交纏清晰可聞,他收了笑,正神色,“是我自己要寫的,沒人逼我,我花那么多時間寫這么些東西也不是讓你知道后哭的稀里嘩啦跟我說感動的不得了,更不是什么挾恩圖報,犯不著你心軟,我啊——”
他停頓了下,跟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塞進她手心里,嘴角翹著,聲音很淡卻又清晰的不得了,“就是單純愛你。”
兩個人談戀愛的時候說過很多次肉麻又簡單的喜歡你或者愛你,可是沒有哪一次,是比這次讓人心跳鼓噪千千萬萬次的,可是她癟嘴,肩膀也馱著,用力仰頭,蹭了下他的鼻尖,表情悵然若失的,“可是我好像沒原來好了。”
紀眠之掰著手指頭數,“沒有原來愛說話。”
“性子悶,還經常耍脾氣,哭。”
“也不會跟以前一樣不怎么愛吃糖。”
“只會呆在實驗室里跟枯燥的公式打交道,也不愛社交,朋友也很少。”
她越說越泄氣,認真的眼底漾上一片水霧,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又倔強的不讓自己哭出來,懊惱的不得了,覺得這樣寡淡的自己怎么都辜負江凜這么多年的等待。
江凜嘆了一聲氣,溫熱指腹揩走她眼角欲落的淚珠,任由翻天覆地的酸澀情緒涌上來,然后用紀眠之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說。
因為是你,所以什么樣子的你我都愿意接受。
如果一摞一摞的抄經本能等到你,跪在菩薩像前不眠不休能見你一面,又或者靠一截又一截被我打成死結的同心結,那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會踏出佛殿一步。
我這人,認死理,就認你一個。
人活起伏,我活著,是為了等你。
你明媚也好,寡言也好,對我而言,都是好的,你在,就已經比我設想的很多結果都要好了。
紀眠之問他設想的結果是什么樣的。
江凜輕描淡寫,把日日噬心的夢魘講給她,結婚生子,永不重逢,生死別離,他等她一輩子,抄一輩子經,打一輩子結,踏遍大洋彼岸每一條無人問津的深巷長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這次她是真的忍不住淚,指尖相觸,貼著他唇瓣廝磨輕語,“阿凜,貪心一點,我永遠會為了你蹉跎緘默一生。”
第27章
京港在清綏的支援工作已經全部完成, 訓練重新提上日程,齊覃腿傷未愈,只能是大隊長和吊著胳膊的江凜一起盯著, 新機的設計工作也正式進一步拉開帷幕, 實驗室圖紙滿天飛, 辦公室的燈經常到深夜才滅。
這天, 紀眠之照例是最后一個關燈,她拎著包揉了兩下脖子往樓下走,周景川不住員工宿舍,已經提前下班了。整棟辦公樓都是暗的, 只有廊下幾盞燈。
如今進了九月,夜晚涼風習習, 樹葉層層疊疊的落了滿地,紀眠之在實驗室忙了一天,又在辦公室加了一晚上的班, 現在才有空回電話給苗觀乘。
美國那邊是白天,苗觀乘在頂層辦公室, 無所事事的撥弄紀寅辦公桌上的仙人掌,手邊還有十幾張畫稿,各色鉛筆散亂的扔在桌上, 電話鈴響的時候, 那盆仙人掌已經被他拔光了一小半的刺。
他幽幽的控訴,“您還知道給我回電話呢。”
“今天實在是太忙了,組里就兩個人, 什么都要自己動手。”紀眠之無奈的很, 整個基地的工程師來來回回就這么多,中間林隊長也調過來幾個人讓他們一塊合作, 好不容易磨合好了之后,發現三五個人的效率還不如她和周景川在實驗室窩一天算出來的東西多,無奈之下又讓林隊長把人調了回去。
晚上基地的信號不是很好,苗觀乘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從話筒里傳過來,“我結婚你到底能不能來?!”
越洋電話看不到紀眠之臉上的猶豫和為難,但是苗觀乘早就猜到了,哼哼唧唧半天別別扭扭的說,“我回國結婚,紀寅說你在這,博昭然也在這,你們兩個都忙,不過來的話,我身邊連個人都沒有。”
紀眠之確實是過不去,但是她昨天晚上已經和博昭然確定好行程,讓她代自己送一趟,新婚禮物都準備好了,從苗觀乘回美國后就一直暗戳戳的問她能不能申請下來假,但是她工作有些特殊,是明令禁止出國的,江凜去年能出國也是因為一些特殊原因。
不能參加他的婚禮,苗觀乘嘴上不說,心里肯定難過的不得了,本來紀眠之還想著怎么和他說這事,聽到婚禮回國辦后舒了一口氣,“那你們下個周就得過來了吧?紀寅的父母也過來嗎?他們同意嗎?不同意的話你在那也行,我和昭然說過了,她替我去一趟——”
陰惻惻的磨牙聲,咬牙切齒的,“不用博昭然替你,她來是她的,你來是你的,能一樣嗎?紀寅他爸媽也過去,婚禮很簡單,你到時候出席就可以了。”
可能是紀寅開完會了,話筒對面響了幾聲極冷淡的音調,然后苗觀乘就把電話掛掉了。
紀眠之又敲了幾行字把婚禮在國內辦的事告訴她,然后收起手機,慢悠悠的走回宿舍,剛拐到回宿舍的那條路,措不及防的看見路燈下的人。
不是白天的軍裝,一身簡簡單單的上綠下黑的睡衣,身影頎長,肩背挺直,滿身傲氣,逆著光站,周身氛圍深邃。
她走過去,“你怎么過來了?你明天不是還要帶人出去嗎?”
“不出去了。”他歪了下頭點那條還沒好利索的胳膊,“大隊長說我去了占用公共資源,放我一天假。”
“不去也好,省的那群剛入伍的小朋友看見你就害怕,張晟可是跟我偷偷參了你一本,說你前幾天又練暈好幾個。”紀眠之例行檢查了下胳膊上的石膏,最近他們倆太忙了,連去醫院這事都一拖再拖,她算了下明天的工作量,不容置喙的開口,“你這都快一個月了吧,明天下午去醫院問問能不能拆。”
“你有空?”
“擠擠時間,陪你去醫院的時間還能空出來。”
江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意味不明的笑了聲,“那我也陪陪你。”
/
隔日,紀眠之和沈藝凡走走笑笑的出宿舍門看到站在門口站的筆直的江凜才知道他昨晚的“陪陪”是什么意思。
沈藝凡出了名的害怕江凜,早就一溜煙跑了,紀眠之皺眉問他,“你大早上來干什么?”
“一起吃個早飯。”他頓了下,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
紀眠之半信半疑的接過,現在這個點正是吃飯的時候,三兩人成群結隊的從宿舍出來,門口也時不時的有人經過。江凜單身的時候本來就少不了得小姑娘的喜歡,如今兩個人在一塊的事得了齊覃的潤色傳的更是沸沸揚揚的。幾十雙眼睛不約而同的掃過來,紀眠之捫心自問做不到像江凜一樣泰然自若,急匆匆拉著人去了一食堂。
熱氣騰騰的雜糧粥和兩屜小籠包擺在桌上,紀眠之虛虛扶著碗沿拖過來,一勺熱粥剛入口還沒咽下去,就聽見江凜說了句。
“一會我也去實驗室,陪你。”
吞也不是,咽也不是,有幾顆還沒嚼開的紅豆卡的她不上不下的,她從口袋里把剛才江凜給她的糖原封不動的推了回去。
江凜顰眉,又推了回去,還順帶推過去杯水。
這下紀眠之連碰都不想碰,用手機推了過去,避如蛇蝎,整個人前所未有的冷靜,“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周圍嘈嘈雜雜的,都忙著低頭吃早餐,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們倆,江凜把糖紙撕開,強硬又不失溫柔的捏開她下頜把硬糖塞了進去。
江凜還沒松手,硬硬的糖塊在她口腔里讓她說話都含糊不清的,“毀尸滅跡啊你。”
對面人一副我就是毀尸滅跡,你能拿我怎么樣的狗表情。
冷不丁抬眼看門,熟悉的豎直身影越走越近,紀眠之想,我是不能拿你怎么樣,但是有人能拿你怎么樣。
下一刻,飯盒重重的落在桌面上,震的桌上的粥碗都晃了下,江云嵩一下把他的手拍下來,力道極重,冷白的手背上瞬間多了幾指的紅色。
“江叔叔。”紀眠之笑瞇瞇的打招呼。
江凜冷冰冰的瞥她一眼,沒什么情緒的喊了人。
“斷了胳膊還不安生,大庭廣眾下還欺負眠之,厚臉皮。”
“我哪欺負她了?”江凜不滿,振振有詞的反駁,“我給她糖吃就是欺負她?”
“大早上不吃飯你給她吃糖?缺心眼吧你,胳膊都斷了還不安分。”
周莉起了大早,廚房里煙熏火燎的,等江云嵩收拾好去樓下餐廳準備吃早餐的時候,桌上光禿禿一片,連口喝的也沒有,看見他杵在廚房門口,隨手遞給他兩個保溫桶讓他帶去單位給江凜和紀眠之。
江云嵩看著一左一右兩個保溫桶,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家里有第三個飯盒。
周莉早上還有課,收拾好準備上班發現江云嵩還站在廚房門口,問他怎么還在這,江司令憋了半天,說,我早飯吃什么?
周莉著急趕點,讓他去單位對付一口。
秘書來接江云嵩的時候,還十分天真的看了眼他手里的兩個保溫桶,有分寸的打趣,“周老師這是又給您和阿凜帶午飯了。”
江云嵩臉色鐵青,看了眼皮痂掉了一半的手背,冷冷的哼了一聲,斷了胳膊和發燒出院的都有午飯,他這個被劃傷手的就沒有,連早飯都沒有。老婆的差別對待等到了食堂看到他兒子吊著胳膊得得瑟瑟欺負人的時候終于有了宣泄口。
他又把另一只手里的保溫桶如法炮制的放在桌上,然后端走了江凜面前的早餐,“你媽給你和眠之做的午餐,下午記得把飯盒送我辦公室。”兩個飯盒沒一個是他的,他不光要中午在單位吃飯堂,晚上還要在單位加班,煩死了。
紀眠之聳聳肩,三兩下把嘴里的糖嚼碎,咔咔作響,眼底一片無辜。
江凜拿她沒轍,江云嵩就在他斜對面,兩個人面對面,隔著一條過道,近的要死。
/
江凜單手拎著兩個保溫桶沒什么正形的跟著紀眠之進了辦公室。
周景川早就來了,手邊擺了好幾份資料,電腦屏幕也亮著,時不時有鍵盤敲擊的聲音,紀眠之落座,周景川十分熟稔的遞過去幾份資料,還有一本書,聲線一如既往的溫和,“之前聽你打電話提到這本書,剛好有朋友去美國出差,給我帶回來一本。”
紀眠之想伸手接,卻被江凜截了去,男人漫不經心的掃了眼書,言語間透出一股鄙夷和對昔日情敵的不屑,“英文版,連個簽名都沒有,我以為是什么絕了版的寶貝。”
普普通通的一本專業書籍,基本上空氣動力學專業的學生人手一本,麻省理工的圖書館里最不缺的東西,連撰寫者都是麻省畢業的學長,隔三差五的被學校邀請回去做演講,紀眠之之前打電話提起這本書,純粹是因為她和苗觀乘在美國的家水管爆了,這本被簽了名的書以及其他的絕版書差點被淹了,她讓苗觀乘抽空給她帶回來。
但是江凜說話實在是太不留情面,她不悅的凝了江凜一眼,然后對周景川說了聲謝謝。
正宮娘娘哪能受得了這種委屈,噼里啪啦開窗戶的聲音帶著怨氣,防撞層都砰砰響,門外的新鮮空氣飄進來,樓下的一棵白樺樹有些年歲,枝繁葉茂的,從窗外伸伸手就能碰到葉片。
江凜扯下一片還不算很黃的葉子,樹枝回彈,驚動一群飛鳥。
“長的好好的,你摘它干什么?”紀眠之不解的問。
江凜把椅子往她那搬了下,坐下,毫不掩飾和她的親密,把葉片拍在桌上,聲音沒什么起伏,音量分毫不減,“秋天了。”
“?”
“有人想挖我墻角。”
紀眠之手肘碰他,加之眼神警告,江凜今天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閑的幾把疼,“葉子都知道該黃就黃,某些人還不死心。”
周景川喜歡她這事其實她一點都不知情,甚至在江凜和她說之后,都想不起來他們的同學有這么一號人,兩個人共事之后,人家也沒什么亂七八糟的刻意示好,但是江凜有空就耳提面命,紀眠之和他的關系也就是個簡單純粹的同事關系,連微信好友都沒有,全靠群聊交流。
好在江凜說完這句話之后就消音了。但是!紀眠之以為他終于要消停的時候,每次周景川和她討論些問題的時候,江凜都會探頭過來。
他一句話都不說,就看著,一張圖紙,橫跨在辦公桌上方,紀眠之和周景川各執一角,江凜非得插進來,屁大點的圖紙,他一顆頭蠻橫的插進來,把圖紙和人從頭到尾都看一眼。
一次,她忍了,兩次,周景川沒理,也忍了,三次,她咬咬牙也忍了,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他還吊著胳膊。
第四次。
“”這工作是一點也干不下去,紀眠之忍無可忍,大概收拾了一下資料,禮貌又標準的沖周景川微笑,“有什么問題群里聯系,我處理一下家事。”
左手抱著資料,把兩個保溫桶勾住,她右手扯著江凜,一路下樓,穿過訓練場,徑直往前走。
訓練場上都是江凜的兵,哪見過自家老大這么服服帖帖又滿面春風的樣子,紛紛打了個寒顫。
紀眠之牽著江凜穿過林蔭小路,面容沉靜,也不怕有人撞見影響不好了,扯著江凜一路拐進江云嵩辦公室。
她深吸一口氣,看著在喝茶的江云嵩,語氣淡定,“江叔,我能在您這上個班嗎?”
橫空出現的不速之客讓江云嵩一口熱茶燙的舌根一麻,冷峻目光定格在江凜身上,“你又干什么了?”
頗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上次這種語氣還是高中,江凜和秦知珩把人打了的時候。
“沒干嘛啊。”當事人渾然不覺,貼心的把兩個礙眼的保溫桶接過來放在他爹眼皮子底下,“我就是好奇他們設計圖,湊過去看了幾眼。”
“幾眼?你都快把人周景川擠出辦公室了。”
江云嵩頓時了然,從后面書柜上抽出一本孫子兵法扔給他,“你,看書。”
然后笑瞇瞇的,把桌上的東西清了下,順便把那兩個礙眼的保溫桶收拾到一邊,“眠之在這,他過來我打斷他的腿。”
沒了江凜作祟,紀眠之工作效率異常高,再抬頭的時候,都已經到吃午飯的點了,她掃了眼江凜,書攤開,拿著筆在紙上不知道寫什么。
她好奇,正好江云嵩出去開會,放下手里的東西悄悄放慢腳步,等到江凜停筆的時候,嗖的一下抽走那張紙,定睛一看,白皙的臉頰蹭蹭紅了好幾個度,紅粉香腮,眉目含水,讓人心動。
氣紅的。
一張A4紙上,攏共寫了不到一百個字。
正中間是一句龍飛鳳舞的“圍師必闕,窮寇勿迫”后面跟了句大大的叉號,窮寇被圈起來然后拉出一道長長的箭頭,旁邊注解,周景川。
緊隨其后的是一句總結:把紀眠之娶回來,把結婚證復印一份,貼在辦公室,讓他徹底死心。
“江凜,你看了一上午兵書,就參透著八個字?”她木著臉問。
江大隊長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學習成果,大大方方的分享自己的學習成果,“還有四個字。”
“什么?”
“上兵伐謀。”他抽回來,摸了摸下巴,落筆寫下,“剛才還沒來得及寫,就被你搶走了。”
你他媽的還真是個天才,看孫子兵法對付情敵。
“周景川到底怎么你了?”紀眠之微瞇著眼,一副審視的樣子,以她對江凜的了解,這人根本不會把一個無關緊要的情敵放在心上,除非兩個人私底下還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私人恩怨。
“單純看他不爽。”江凜不想說周景川背地里干的那些臟事,團了團紙扔進垃圾桶里。
江云嵩沒回來,兩個人在小桌上吃了午飯,然后把飯盒放在那,留了張紙條就去醫院了。
/
中午醫院沒什么人,兩個人先去看了齊覃一圈然后去拆石膏。
等電梯的時候,有一個穿西裝,拎著公文包的中年男人站過來,眼角余光落在他們身上。
江凜不動聲色的擋住紀眠之,然后等下一躺電梯。
前后不過五分鐘的時間,徐成周滿頭汗涔涔的往電梯口走,看見站在一邊的兩個人腳步明顯頓了下,表情比第一次還要不自然,“阿凜胳膊好了?”
江凜扣著紀眠之的胳膊,連讓她和徐成周打招呼都不讓,疏離冷漠的嗯了一聲,徐成周手機叮咚一聲響,然后又折返回了病房。
電梯門開,江凜垂眉按鍵,周身氣質好似凍住了一樣,下頜繃緊。
紀眠之反手握住他的手,問他,“怎么了?”
電梯間里不只有他們兩個人,醫院里人龍混雜,江凜緊抿著唇瓣不說話,等到上了車,車門落了鎖,他才對駕駛座上的紀眠之說,“徐成周前面那個,是蔣或雍。”
第28章
紀眠之顰眉, 捏著車鑰匙的手一頓,“蔣或雍?”
她回想著電梯口短暫出現的人,周身溫和, 西裝整潔, 保養的很好, 鬢邊連白發都沒有, 隱約可以窺見年輕風姿。
但是,她確確實實沒聽過這號人,京港能排的上名的世家,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家, 沒聽說過有姓蔣的,更何況, 江凜突然提,態度表情又難以琢磨,讓她覺得另有隱情。
她想問, 結果江凜調出導航讓她先開車。
車身流暢的黑色越野靈活而迅速的匯入車流。
樓上一角窗戶,蔣或雍冷睨了徐成周一眼, “她什么時候回來的。”
床上臉色蒼白的小姑娘還在沉睡,輸液軟管里鮮紅的血液緩慢的滴落,順著青紫滿橫的手背血管, 直抵心臟。
徐成周咽了口唾沫, 大氣不敢出,微弓著腰,以一種極順從的姿態, “六月份, 下飛機后不久去了趟墓地。”
“先弄出點大動靜來讓秦家小子分分心。”
/
車子停在檢察院門口。
“來這干什么?”
“先進去。”江凜活動了下手腕,牽著她進去, 他事先和秦知珩打過招呼,兩個人直接去了秦知珩辦公室。
辦公室陳設很簡單,背后是整片的書柜,全是各種各樣的書籍,辦公桌是沉穩大氣的黑胡桃色,中間的會客區也是簡單的配置,格格不入的是辦公桌前的那張軟椅,是很出名的一個外國牌子,價格令人咋舌。
江凜也知道秦知珩把這椅子運回來的時候費了多少周折,半點不含糊的往上一坐,雙腿交疊搭在桌子上,指間夾著剛才順手從辦公桌上摸的筆,有一搭沒一搭的轉著,銀色筆身虛虛掛在他指尖上,中間亮眼的淡藍色被江凜指腹抵著。
“看秦知珩資本家作態,簽字筆夠我小半個月工資。”
“”剛買了同款筆還沒到貨的紀眠之戰術性的摸了摸鼻尖。
門把手動了一下,門口有三兩聲腳步聲,摻雜著高跟鞋的清脆聲。
又過了幾秒,門被推開。
秦知珩一身全黑的西裝,白色襯衣解開頂端幾顆扣子,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喉結鋒利,眼尾半壓。側頭時,小片鎖骨皮膚露了出來,紅痕斑布。
身后跟著博昭然,刺眼醒目的紅裙,卷發垂在肩膀處,素白長指輕輕挑了下他襯衫領口,半個眼神也不分給他,輕飄飄的,“待會自己遮,少騷。”
然后踩著噔噔作響的高跟鞋小闊步挽著紀眠之往沙發上坐,表情還挺嫌棄的,“硬死了。”
江凜扔下筆,言簡意賅,“今天在醫院碰見蔣或雍了。”
秦知珩摘下眼鏡,揉了下太陽穴,倒了兩杯水放到兩位女士面前,笑了笑,“你說,他什么時候給我送個大案子?”
“這老狐貍精又想干什么?”博昭然不悅發聲。
三個人一人一句,跟打啞迷似的,聽的紀眠之一頭霧水。
身旁的博昭然從包里抽出幾張紙遞給她,寥寥數字把江凜準備好的長篇大論全部擊垮,片甲不留。
“你們家,跟他脫不了干系。”
江凜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踢了一腳秦知珩后從那張椅子上起身,坐到紀眠之身邊,還不忘投給秦知珩一個眼神,讓他回去振振夫綱,這他媽是私底下,不是法庭,他老婆一句話直接蓋棺定論,也不管傷不傷人。
秦知珩聳聳肩,他振個屁,上法庭穿紅裙子的人誰敢惹?
不過紀眠之的反應確實挺讓人意外的,她放下手中的兩張紙,淡聲說,“猜到了。”
對徐成周的態度,難得用淬了冷的語氣給她介紹蔣或雍,還有她聽到的風言風語。
江凜適時握緊她的手,指著桌上的幾張紙,他和秦知珩最近耗費大半精力查到的東西,雖然還不完全令蔣家翻天覆地,但是一旦呈交上去,也勢必會引人注意。
兩個男人側頭交流該怎么繼續,博昭然偶爾義憤填膺的插幾句。
紀眠之罔顧,耳膜上仿佛上了一層厚厚的禁絕域,充耳不聞所有聲音,安靜的拿起仿若千斤重的紙,白紙黑字,密密麻麻的,讓她發了怵,連往下多看一行都是困難,她強撐著,反反復復的,從頭到尾,一遍遍把紀青寺的冤屈看進心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連說話聲都消弭,她才放下,喃喃的說了句,“原來這才是一報還一報啊。”
那些被程錦茵刻意模糊掉的細節,直白又血淋淋的躺在紙上。
怪不得徐舒婉不喜歡她,怪不得徐舒婉要給她起那樣的名字,怪不得她在家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一報還一報。
從前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姓徐,后來的人姓紀,現在又姓蔣。
更迭的過程,沒有人關心下位者的結局,只有高高在上的勝利者受人敬仰。
所以徐舒婉那么高傲的人,又怎么會心甘情愿的嫁進紀家呢。
秦知珩又說了句什么,紀眠之搖頭,聲音從容,眼神執拗,“我要去趟長津。”
去看看,紀青寺拼了命也要妥協,護的到底是一群什么人。
那幾張紙被收了起來,桌上空蕩蕩的,像是什么都沒出現過一樣,林隊長的假批的很快,還好收尾工作剩的不是很多,周景川一個人就能獨自完成。
江凜的效率很快,當天最近的一班飛機,送紀眠之上了飛機,并把紀家的地址告訴她。
寸土寸金的地方,連機場都飄著一股潮意,已近傍晚,還是濕濕熱熱的,高聳入云間的大樓鱗次櫛比,黃昏大片大片鋪在上空,紀眠之攔了一輛車,在天色完全黑透的前一刻,敲響了紀家的門。
江凜給的地址是紀家老房子的,只有胡霓,也就是她生理學意義上的奶奶一人居住。
門被拉開,胡霓身著淺色真絲睡衣,肩膀上搭了一條深色披肩,頭發綰成髻,一絲不茍的別在腦后,手腕上有一個種水極好的鐲子。
她看向紀眠之,沒問她是誰,只淡淡的說了句,“進來吧。”
水晶燈光芒灼人,室內的陳設都像她這個人一樣一絲不茍,處處透露著精貴,胡霓問她要喝什么,紀眠之只要了一杯水。
可是放在她面前的是一杯菩提紅茶,紀眠之很給面子的喝了一口,“胡女士是怕我今晚睡不著覺嗎?”
她頓了一下,話鋒一轉,“就是不知道,今晚失眠的到底是誰了。”
胡霓優雅的捋了下披肩,端起面前的茶,輕輕吹了吹熱氣,“你和你媽媽很像。”她也同樣頓了一下,“但是你不如她能忍。”
倘若徐舒婉不是徐家的人,胡霓想自己應該會很喜歡她,如今摻雜著徐紀兩家血脈的紀眠之風塵仆仆入門,問的是什么事,猜都不用猜。
那杯菩提茶被紀眠之放在桌上,她仿若沒聽到這兩句話一樣,開門見山的說,“您不用擔心我來是為了替我爸伐恩討德的。我來,就是為了看看你們過的怎么樣。”
“挺好的。”胡霓起身回了房間,半響拿出一本相冊,不厚,遞給她,“二樓拐角左手邊第二間是你爸的房間,柜子里有全新的洗漱用品,冰箱里有吃的,有什么事明天說。”
話必,她合時宜的打了個哈欠,慢步走回房間,然后,房間的燈熄掉了。
紀眠之也沒久待,拎著自己的小行囊,抱著相冊,站在二樓走廊,數了兩下,然后打開了紀青寺的房間,她把行李放在門口地上,打開手機手電筒找到開關。
臥室中央的水晶吊燈閃了幾下才斷斷續續的亮了起來,房間很干凈,書架上擺著幾本書,紀青寺留下的痕跡很淡,幾乎沒有,有一個面積不小的陽臺,還有獨立的衛生間。她把手放在書桌邊緣,然后摩挲了一下翻正,半分灰塵都沒有。
床品似乎也是新換的,還有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奔波一天,身上出了很多汗,紀眠之拿出睡衣去浴室洗澡,淅淅瀝瀝的熱水兜頭而下,排氣扇嗡嗡的響著,熱氣環繞。
她坐在床邊,揉了揉有些紅的眼角,翻開了相冊。
一本相冊翻到尾很快,零零散散不過幾十張照片,照片背面被人貼心的記錄上拍攝的年齡和地點,很娟秀的字跡,從紀青寺小時候到紀青寺讀大學前,每年都會有幾張照片。
老式相片冊子,沒有空照片的地方都是白色的插頁,照片這種東西,人在的時候看個熱鬧,人沒了看個傷心。
她不愿意看第二遍,順手放在床頭桌上,動作幅度略微過大,不小心掉落在地,有了年歲的相冊瞬間散了架,七七八八的照片散在一地。
紀眠之彎腰,目光定格在角落里一張照片上。
是徐舒婉和紀青寺的合影,她下意識的看向照片背面,然后倒推了下時間,應該是他們談戀愛第一年拍的。比起那張巨幅婚紗照,簡單的一張熱戀照更比不算什么,她疑惑的是,為什么這張照片出現在這里,剛才她翻相冊的時候,分明沒看到。
胡霓有看見過嗎,她知道嗎?
/
隔日一早,紀眠之穿戴整齊的下樓,客廳墻上古銅色的鐘剛過七點,桌上擺了幾樣簡簡單單的早餐,看起來更像是京港風味,她眼神晦暗的拉開椅子坐下,一言不發的喝粥。
從她的位置像外看,客廳南面連同陽臺的地方像是有一個面積不小的院子,五顏六色的,還能窺見藤編搖椅一角。有說話聲,亂糟糟的,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門嘩啦一聲被拉開,胡霓換下真絲睡衣,一襲剪裁得當的旗袍,依然搭著一條披肩,脖頸上繞了一圈圓潤瑩白的珍珠項鏈,身后跟著兩個斯文儒雅的中年人。
紀鶴山和紀向亭一路絮絮叨叨的跟在胡霓身后,無非是擔心她自己照顧不好自己,輪流把她接過去照顧之類的話,倒是孝順的緊。
又是嘩啦一聲,門被關上,兩個人看到在桌前的紀眠之皆是一頓,滿腹勸說的話都止于喉口,眼底皆是一片晦暗。
“吃好來房間一趟。”胡霓剛澆完花,隨手把花壺放在柜子一格,態度依然不清明,總是淡淡的。紀眠之想,可能大門大戶千金小姐出身的都是這樣。
她簡單的“嗯”了一聲,權當沒看見還站在陽臺門口一動不動的兩個人,繼續低頭吃。
紀向亭比不得他身旁的紀鶴山冷靜自持,率先撐不住,疾聲厲色的問,“你來干什么?”
她放下白瓷勺,抬頭挺肩,直直的望過去,“來看看胡女士。”
紀向亭冷哼了一聲,背過手,嘟囔了一句,黃鼠狼給雞拜年。
紀鶴山就沒那么難糊弄了,青山厚重般的面容,揚起一抹酷似紀青寺的笑,舉手投足間的姿態都像極了一位合格的長輩,“阿宥來了,怎么不提前來個電話,二叔好去接你。”
她站起身,長椅后撤,與裝潢不菲的地板相觸,想起一陣刺耳的聲音,紀眠之掩在背后的手骨節發白還發著顫,紀鶴山比身邊的草包難對付多了,說話滴水不漏,知道她最在意什么,就偏要提什么。
“接她做什么?母親年紀這么大了,誰知道她來安的什么心?”紀向亭不屑的嚷嚷,表情有些猙獰,那股被西裝領帶短暫掩藏的紈绔本質暴露無遺。
紀眠之也沒什么胃口繼續吃,也不吝嗇告訴他們自己是來做什么的,她這次來就沒打算讓他們安生,“聽說蔣家已經調回來了。”
伴隨著臥室門被帶上,紀鶴山的表情也有一絲破裂,外套扣子被他解開,“你上次從京港回來不是就開始盯著她了嗎?她來你都不知道?”
紀向亭最近一直在花天酒地,哪還顧得上這檔子事,如今聽著紀鶴山的不滿,也就是象征性的訕笑幾下。
胡霓今天的精神不是很好,從紀眠之進臥室開始已經撫了很多次眼睛,眼下也隱隱可見青色。
“想問什么就問吧。”
“我來,就是想看看您過的好不好。”
胡霓搖頭笑了笑,一語道破她,“是來看你爸拼了命護下的紀家現在是什么樣子嗎?”
紀眠之大大方方的承認,臥室光線很足,很淡的花香,是從陽臺外的小院子里飄來的。南方天氣溫暖和煦,許多花開的正盛,一片連著一片的花,有些品種她見都沒見過。
“你想聽到什么回答?”胡霓轉了下手腕上的鐲子,輕啄了一口濃香的咖啡。
“大廈將傾,不復存在。”她答。
“如你所愿。”
整整一個上午,胡霓把她想聽的,不想聽的,通通講了一遍。
等到十二點的鐘聲被敲響,談話也隨之落幕。
紀眠之站起身,堅定的表達自己的想法,“我要他們付出代價。”
“如果你想看你爸拼了命護下的紀家像昔日的京港紀家一樣如浮萍薄絮一樣就散掉——”
胡霓話還沒說完,就被紀眠之打斷,她早已沒了一開始的平靜,神色激動,雙目發紅,仿佛下一秒落下的不是淚,是血一樣,“胡女士。”
“所以您當年也是如此道德綁架我的父親,用您撫育他的恩情,要挾他妥協,去讓他攔下所有罪責,換你們的榮華富貴是嗎?”
“他受了紀家那么多年的恩惠,一條命而已,換得整個紀家多延續數十年,多劃算的買賣,怎么你和徐舒婉一樣想不開呢?”
“那個位子,都是我親手送他上去的,我用一通電話換他權衡利弊后的妥協,不可以嗎?”
紀家內斗嚴重,親情淡薄,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下一刻都是推你入深淵的劊子手,胡霓做事風格也一如既往的利益最大化,為了整個紀家放棄區區一個紀青寺而已,只是一個早就被她放棄的紀青寺而已,算不得什么。沒了紀青寺還有紀鶴山,再不濟還有更容易掌控的紀向亭,還有綿綿不絕的紀家小輩,總有一個出彩的。
可是紀眠之想不通,她把即將要逼出眼眶的淚又憋回去,近乎控訴的質問,聲音大到連一堵門都隔不住,聲線是發緊的澀,“為什么不能是紀鶴山和紀向亭,偏偏是紀青寺!”
“因為他最有用。”胡霓云淡風輕的態度像是在嘲諷她的愚昧,連一個眼神都吝嗇于她。
“瘋子,你們就是瘋子。”她咬著牙關,硬生生逼出這么一句話,然后上樓迅速收拾東西,拎著那本相冊和行李下樓路過沙發上的人時,她停了停,把徐舒婉常說的那句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他們。
一報還一報。
回程的飛機上,她無聲的,歇斯底里的哭了一場,如果不是那么一通電話,紀青寺不會折腰妥協,她不會和江凜分開,不用在外漂泊數年,紀青寺會一如既往的溫聲問她晚飯要吃什么,今天開不開心,明天要做些什么。
就連條條康莊大道都是紀青寺給她鋪好的。
可是都不會有了。
再也不會有了。
她的山,徹底湮沒于世間。
第29章
江凜是在墓園找到紀眠之的。
接近傍晚, 整個園子里早就沒人了,打眼看過去,就只一個孤零零的紀眠之和孤零零的一座碑。
江凜還穿著訓練服, 沒換就直奔這兒, 看見直挺挺跪在碑前的人, 懸著的心瞬間放下, 他一步步的走過去,把從車里拿過來的外套搭在她肩膀上,涼風被悉數抵擋在外,肩膀后背連同心口都是溫熱的。
“阿凜。”
“我在。”
“她說讓我如愿, 我就讓她親眼看著紀家落敗。”胡霓太過于驕矜自滿,她之所以說如她所愿, 是因為她根本不相信區區一個紀眠之能替紀青寺翻了身。同樣,她也不會容忍自己一手筑起的紀家在她活著的時候破敗。
她給紀眠之家破人亡寡淡難捱的六年,紀眠之就拿最破敗的紀家饋贈回去。
“好。”
她借著江凜的力起身, 跪了半個下午的腿早就沒了直覺,酸麻一片, 江凜打橫抱起她,她很累,順從的趴在他肩頭。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伴隨著的是清脆的叮咚聲, 她掃了一眼,果不其然,銀行的匯款信息, 同樣的賬戶。
墓園里最不缺的就是臺階和郁郁蔥蔥的樹, 時不時的有葉子被吹落,余暉盡數散去, 月亮高高懸掛在上,偶爾有一兩只鳥飛過,寂靜清淡,紀眠之順著軌跡看過去,明明暗暗間,她看到有只大雁落在了紀青寺的碑后的地方,然后若無其事的跟江凜提了一句。
沉穩的腳步停了一瞬,江凜把人往懷里壓了下,然后回頭看了眼,抱著紀眠之上車離開。
而另一塊灰撲撲的墓碑,依然好好的在那呆著,無人問津。
/
又一年中秋,基地放了一天假,江凜帶著紀眠之回大院,博昭然也作為秦知珩的女朋友上門拜訪。在外上學的也都放了假,各家各戶門前停了一輛又一輛的車,煙火氣正盛。
離中午開飯時間還早,窗外的籃球場上響起運球入籃的喝彩聲。
江凜剛從書房出來,看見紀眠之探頭趴在客廳窗戶邊上歪著頭看的入神,大半個身子都快出窗戶了。
他拆了顆糖塞進她嘴里,“看什么呢?”
紀眠之指了指籃球場,“阿聿他們打球呢,阿珩也在。”
/
博昭然打著傘坐在球場邊上的木椅上,瞇眼看著場上運球的少年,神色懨懨的,不停的晃著腿。
何明熙坐過來,拎著一袋子冰飲和雪糕,聲音極脆,“昭然姐,自己挑,管夠!”
博昭然在熱量爆炸的雪糕堆里挑挑揀揀,最后悻悻的拿了瓶冰水,“關禁閉出來了?”
“昭然姐,你怎么也跟阿珩哥哥學壞了!”何明熙幽怨的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秦知珩,神色不滿。
“我可不是聽你阿珩哥哥講的。”博昭然咬著尾音,跟帶了小勾子一樣,側頭意味深長的看了眼秦知珩,“我是聽你眠之姐姐講的。”
早戀的事被自己親哥迅速傳遍整個社交圈子,何明熙生無可戀,把那一袋子冷飲往凳子上一放,空靈靈的往籃球場走,然后猛的往前跑步,“何明軒你個王八蛋!我說你那天鬼鬼祟祟一直打電話是干什么呢!”
“合著你在那宣傳我呢是吧!”
“你上周在院門口激吻我都沒說!”
兄妹兩個圍著籃球場你追我打,籃球不知道被誰丟在地上懶懶的回彈了幾下然后滾落在一旁,眼看著就要掉落臺階,一腳尖抵住臺階。
“打一場?”江凜彎腰撿起球,視線掠過秦知珩,不疾不徐的問。
秦知珩挑眉,“好啊。”
球場上霎時只剩他們兩人,紀眠之坐在博昭然身邊,隨便撿了一塊冰棍,撕開包裝,慢吞吞的咬了一口,然后隨手把袋子遞給邊上的秦知聿讓他分一下,
今天是團圓的日子,江凜褪下軍裝,秦知珩也是一身休閑穿搭,籃球周旋在他們之間,落在地上是悶聲的響,汗水順著額角向下,普普通通的木制長椅上坐滿了人。
好像什么都沒有變,天依然藍,云依然白,人也都在,他們依然會在假期時抱著球問對方要不要打一場,紀眠之也會抱著一堆零食百無聊賴的坐在長椅上看他們爭個高低,偶爾還有其他小孩,他們一起看。
博昭然看著球場上扣籃的秦知珩心念一動,把遮陽傘收了起來,起身站在長椅上,錄了一個小視頻,最后定格在紀眠之的清媚的側臉上,她喊,“紀眠之。”
紀眠之懵懂的抬眸看她,博昭然按下結束鍵,隨手打了幾個字發了條朋友圈。
倏地,一聲炸裂連著布帛撕裂的聲音,還有江凜得意洋洋的聲音,“贏了呢。”
秦知珩看著地上斷裂的籃筐,又看看江凜身上被他撕裂的上衣,變著法的嘲諷他,“不守男德。”
他似是覺得不解氣,轉頭對紀眠之喊,“佑佑,趕緊帶江凜滾蛋,衣服都破了,不自愛!”
“趕緊給保衛處打電話,讓他賠錢!”
這種劃小團隊的時候,紀眠之從小就最玩的轉,二話不說的袒護江凜,叉腰,來勢洶洶的,倒有了從前幾分天不怕地不怕那股感覺,“秦知珩,你老婆都錄下來了,你把阿凜衣服弄壞這錢我們就不要了,你去找人弄個新的籃球架!”
“你就跟著江水兒學壞吧你!”
江凜攤攤手,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隨便把破掉的短袖撩了一下,擦了一把汗津津的額頭,然后去紀眠之跟前討賞,眼神亮晶晶的。
紀眠之遞給他一瓶水,何明熙可能是在家被關了七天,怨氣大,火氣更大,買的東西全是冰的,塑料水瓶壁上蒙著一層濕漉漉的珠子,“渴啦?”
江凜隨手接過放到一旁,然后捏住她的后頸,讓她半仰著,露出脖頸線,他俯身,碰她唇角,挺清亮的一聲“啵”,“親到了。”
紀眠之愣了一瞬,這人身上還掛著破破爛爛的短袖,額頭和鼻尖上還沁著一層汗,眼睫好像也濕漉漉的,眉眼彎著,唇角也彎著,幅度很大,本來就是一副招人喜歡的溫冷模樣,一笑,更招人了。
“走咯。”他一手牽著紀眠之,另一只手捏著那半瓶礦泉水,招搖的擺擺手,莫名讓人火大嫉妒那種,球場得意,情場也得意,“帶媳婦兒回家吃午飯咯。”
秦知珩啐他幼稚,然后頑固的牽起博昭然的手,蠻橫的十指相扣,還給人打著傘,“他那都被退婚了也不知道得瑟什么勁,我這才是板上釘釘的。”
“趕緊回家偷戶口本去,先把證領了再訂婚結婚,要不然我不踏實。”
一南一北,兩對南轅北轍,手牽手的往前走,留下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單身狗,面面相覷,個個滿臉憋屈,中午飯都不想吃了。
/
兩個人到家的時候,周莉趕巧把最后一個菜端出來,“喲,好好的衣服這是怎么了?”
紀眠之幫著去拿餐具,說,“他跟阿珩打球,讓阿珩扯了一下。”
“你們倆都二十六的人了,怎么還跟長不大似的,原來就愛窩球場上,現在也窩,趕緊上樓去換衣服去,順便把你爸叫下來吃飯,你奶奶也快過來了。”
江凜三兩下把衣服脫下來團了幾下扔進垃圾桶,更正周莉,“我才二十四,今年過了生日才二十五,大學老師也不能隨便給人加年齡。”
“——你別礙我眼,趕緊上樓。”
江凜已經很多年沒在家過節了,齊覃拖著個孤零零的齊泊簡,江凜也憋著氣,年年三個人湊活湊活去齊家下個廚就算是過了節,潦潦草草的,就為了讓齊泊簡一年到頭能完完整整的不落下每個節日,好好成長。
今年難得的熱鬧,江云嵩也不板著臉,開了瓶好酒,讓江凜陪著喝了不少,江奶奶也高興,還惦念著回去給江老爺子絮叨一番,困困的狗糧也該添了。
父子兩個人喝的慢,紀眠之吃完飯后跟著周莉去小花園收拾花,等她回來的時候,江凜坐在沙發上半闔著眼,長指抵在太陽穴的地方,時不時的揉一下,江云嵩不知道去哪了。
她把江凜扶到房間,又沖了杯蜂蜜水端上樓,“我去擰個毛巾,你把蜂蜜水喝一下。”
江凜輕輕“嗯”了一聲,依然躺在床上,眼皮都懶得掀,一看就是醉狠了。
等到紀眠之拎著一塊涼毛巾準備給江凜擦一下臉清醒一下,結果剛出衛生間門迎面撞進一個結實的懷里,窗簾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被拉上,氛圍奧妙。
毛巾被江凜接過去隨手扔進衛生間的水池臺上,然后不由分說的壓下頭顱,一只手扣著她兩條細腕,高舉在頭上,醇香的白酒氣野蠻兇橫的肆虐整個口腔,似是要把她吞吃入腹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她幾近窒息的時候,江凜松開她,然后循著記憶抱著人往溫軟的床上一摔,胳膊卡在她脖頸后面,輕輕點點又密密麻麻的吻從額頭掠過,然后定在唇上,呼吸是交纏雜亂的,心跳頻率早就不講道理,江凜輕輕喘氣,胸口的起伏很明顯,“要親嗎?”
半昏暗的房間里,兩條手臂環上他脖頸,她分明沒喝酒,但還是感覺要醉了一樣,“要親。”
“跟誰親。”
“江凜。”
江凜懲罰的咬了下已經飽滿不成樣子的唇瓣,沉聲說,“不對。”
微微刺痛讓她瑟縮了一下,她顫聲,“阿凜,是阿凜,要阿凜親。”
是更濃郁的酒氣,還混著藏香的味道,偶爾有幾聲嚶嚀聲,連眼角都有生理淚水,他們接了好兇的一個吻,但是又好喜歡。
比無數煙花炸裂在天際還要喜歡的那種喜歡,怎么有人連接吻都是長在她心上的。
鐘表一圈圈的走著,那杯蜂蜜水漸漸冷掉,他們在一起睡了午覺,紀眠之枕著他的胳膊,江凜的下巴抵著她的發頂,呼吸音悠長平穩,有風吹開窗簾一角,周莉中間上來一趟,輕手輕腳的給他們兩個蓋了被子,順便把冷掉的蜂蜜水拿了下去。
又哪里用的到蜂蜜水呢,她就是他的解酒藥。
江凜是被手機鈴聲震響的,秦知珩似乎也是剛睡醒,聲線惺忪,“晚上去小院子吃燒烤,阿聿他們都弄好食材了,他那暗戀對象也來。”
他答應,聲線有些啞,說話聲似乎是吵著紀眠之,幾聲不輕不重似小貓樣的調子順著刺啦刺啦的電流涌到電話那頭,秦知珩罕見的頓了下,“打擾到了?要不你先忙,我先過去幫忙,先掛了。”
手機屏幕發著微弱的光,紀眠之也醒了,小半張臉埋在枕頭里,懨懨的,“小燒烤不準喝酒。”
滿身的酒味,江凜去沖了個澡順便讓她醒醒覺,出浴室的時候順手把窗簾和燈都打開,紀眠之滿脖子上的痕跡入了目,紅彤彤的,一片連著一片,鎖骨上也有,耳后也有。
江凜有個壞毛病,他斷片。
他坐到床邊,帶來一股潮氣,毛巾被他搭在脖子上,他戳了下她脖子上的草莓,挺混蛋的問了句,“我弄的?”
紀眠之微微一笑,也知道他又斷片,故意逗他,“不是你。”
“?”
“你睡覺那會,我出去見小情人來著。”
江凜靠近,跟小狗一樣來回嗅,搞的紀眠之疑惑的不得了,伸手推他,“你干什么?”
“聞出軌的味道。”
“什么味?”
“難聞的酒味,你去洗個澡吧。”他看著她,滿臉真誠。
“你他媽還知道難聞?這都你身上的味兒。”紀眠之氣個半死,抓了衣服就去浴室,門被摔的震天響,然后傳出一聲怒喝,“你以后不準給我喝酒!”
第30章
博昭然的眼神比什么都好使, 大老遠就看見紀眠之脖子上隱隱綽綽的紅點,嘖嘖不停,“少女變少婦?”
“耳根子后面也有, 這喝的是酒還是著了什么道?”
紀眠之一板一眼, “阿珩, 你能別讓她亂跑嗎?”
秦知珩還沒接話, 秦知聿嗤笑,開始拆臺,“昭然姐要是能不亂跑,我哥怎么能被騙了炮。”
天雷滾滾, 博昭然輕咳一聲,開始不分青紅皂白的給自己當辯護律師, “那不是騙炮,那是先提前給你哥弄個摸底考。”
一桌子人,半桌子剛成年沒幾個月的, 博昭然口無遮攔,江凜意味深長的喔了一聲, “看來這摸底考不及格。”
“別賤,要不然起訴你。”
“我好怕哦。”
紀眠之和博昭然很默契的共同起身,離他們兩個遠遠的, 做他們身邊, 太丟臉。
三個燒烤爐,煙熏火燎的,肥瘦相間的肉被烤的滋滋作響, 阮霧一直悶頭吃, 簽子一小把,秦知聿坐她旁邊, 鞍前馬后的親自伺候,端茶倒水,就差親自喂。
不知道誰起了心思,嚷了一句,“剛烤好的蝦,阿聿吃一個。”
“他不能吃。”阮霧抬頭想要制止,結果抬起頭才意識到,什么蝦,今晚上一丁點海鮮都沒有,鬧了個大紅臉。
“阿聿不趕緊加把勁?”江凜用叉子把肉剃下來,推到紀眠之跟前,“讓你哥教你兩招,他□□。”
“不用,他就是個活生生的失敗例子。”
難得聚一次,散伙的時候都已經十點多了,月色正濃,江凜看到她耳根后面的紅痕,然后站在路燈下面打開相機三百六十度的照了自己一圈,連胸膛他都不放心的又看了一遍,干干凈凈的,連個牙印都沒有。
“阿珩脖子上老有印。”
“什么?”
“為什么我親你一中午,你連個印都不在我身上留?”
“”這問題,挺無語的就。
“我不會。”
“我會,我教你。”
從小院到江家也就不過百米的路,路上偶爾有巡邏的,兩個人聊了一路沒什么營養的話到了家,一進門滿屋子的燒烤味,周莉看見他倆回來,端了兩杯牛奶過來,“喝了上樓睡覺去。”
周莉也不提給紀眠之收拾一個房間的事,讓她耳廓又紅了紅,中午他們倆在床上胡作非為的時候根本就沒被子,醒的時候身上有被子,桌上的那杯蜂蜜水也不見了。
不是她,不是江凜,還能有誰。
不過,明目張膽和男朋友一個房間還是挺尷尬的,她挺小聲問了句,“阿姨,我的房間您給我收拾出來了嗎?”
收拾什么?她中午是想收拾來著,進門就看見兩個人跟連體嬰兒一樣睡在一塊,看睡姿就不像是第一次在一塊過夜,更別提滿脖子的印。
“那什么,眠之啊,阿姨還是挺開明的,你和江凜自己拿主意就行,書房還有張床。”
周莉說完后就走了。
書房還有張床,那不就是沒收拾。
“都怪你,中午喝這么多干什么!”紀眠之三兩口喝完牛奶,舔了下奶漬,氣鼓鼓的上樓。
江凜跟在她身后,把門落了鎖,睜眼說瞎話,“書房其實沒床,你只能和我一塊睡。”
他媽的心機男狗男人別以為她聽不出來他都快要笑了裝個屁啊她哪知道書房有沒有床也不能虎了吧唧的進書房看看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過夜了反正以后也是要結婚的他媽的住一起就住一起了。
紀眠之給自己簡單的洗個腦之后,點點頭,“好,我先去洗漱。”
她抱著睡衣去浴室,看見浴室置物架上多出來的一排女性洗漱用品,默了默,一言不發的打開花灑。
滿浴室都飄著一股香氣,甜的讓人發膩,紀眠之穿著睡裙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長發慢吞吞的往外走,香氣潮氣都向室內流淌,排氣扇還在工作,風聲呼呼,她去吹頭發,江凜進浴室。
桌上的抄經本還放在那,偌大一個書架上空蕩蕩的連本書都沒有,全是各種各樣的航空模型,江凜寶貝的不得了,有些還是她送的。無所事事,還有點無聊,紀眠之找了下最后一本抄經本,裝模作樣的翻出筆墨,隨便磨了幾下,生疏的沾了墨汁翻開新的一頁繼續寫。
很多年不用毛筆,基本功都有些退化了,江凜兩個字落筆很慢,一筆一劃都帶著珍視。
“開燈。”江凜從她身后探出一只手,把書桌上的小臺燈打開,色調柔和的燈光散了一片,滿頁紙上都是她寫的江凜。
他握上她的手,帶著她,一筆一筆的按照他的書寫習慣在他的名字旁邊,落下遒勁有力,尾鋒極利的三個字,然后把毛筆抽走,就那么搭在硯臺上,然后拉著人上床,燈也不關,就這么抖了抖被子手腳并用的摟著人,整張臉埋在她肩頸,還蹭了蹭,硬而短的發茬扎在稚嫩的脖頸上刺著生疼。
“你別靠我這么近,有點刺撓。”紀眠之往后挪了一寸,費力的抽出一只手去推他,結果錮著她腰的那只手不滿的又收緊了幾分,帶了幾分不悅,嗓音已經有些發沉,“不靠近怎么教你?”
教什么?她困惑。
下一刻,濕濕的觸感爬上鎖骨那塊軟肉,睡裙領口被往下拉了下,唇齒抵上,輕輕叼起,過電似的吮了下,“學會了嗎?”
“要不要在教你一遍?”
說著說著江凜作勢要換個更隱蔽的地,圈在背后的手早就如游龍亂觸。
紀眠之怕癢,腰兩邊格外敏感,最受不了這種刻意,一手去捉那只作亂的手,另一只手摸了摸鎖骨,眼神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迷迷蒙蒙的,看著就挺想讓人發壞的。
比談戀愛更可怕的是,破鏡重圓后的重新戀愛,熟知對方的每一個眼神并且食髓知味。
燈還開著,窗簾被人刻意扯過,風吹也只能鼓起一個小風包,半條縫都不露。
不遮掩的愛意迸裂,她仰頭笨拙的吻他脖頸,試圖留下什么痕跡,牙印也好,吻痕也行,又或者是別的是什么,總歸是要有痕跡的。
癢癢的,江凜眸底一片幽深,喉結滾了一下又一下,手臂上青筋繃起,血管縱橫,他低眉看她輕顫的睫毛,清艷面龐,還有牙齒偶爾磕到硬邦邦肌肉時不時帶來的爽/感,更遑論,他懷里的人,臉紅,身子紅,還軟,哪哪都是寶貝。
再他媽不反客為主,他真就成柳下惠了。
睡裙?裂了買新的,工資卡給她,愛也給她,亂七八糟的布條堆在床下,蓋在黑白兩雙拖鞋上,被子早就大半耷拉在床邊。
/
胡鬧一番后,江凜好像更可憐,他皮膚白,風吹雨打這么些年后比原來黑了點,但扔在人群里也算是白的,臂膀和后背上有疤,凹凸不平的,呼吸糾纏著,十指緊扣在枕頭邊上,體型差,她跨/坐在他身上,環著他闊背,尖銳甲片在縱橫交錯的悲傷再添幾筆,背反弓又被捏直。
江凜就是故意的,兩只手一左一右控在她腰上,左右中指都能碰到,一挪,都有紅印子。
渴的他要命,他他媽的想現在就搬新房子。
浴室的水又淅淅瀝瀝的落下,溫熱的水兜頭而下,從小練過舞的好處就在這,隨意折,她咬著唇瓣,蔥根玉指軟塌塌的搭在短發上,聲音都是羞的,還有哭腔,“夠了,阿凜。”
“不夠。”他停了下動作,欲蓋彌彰的舔了下唇角,繼續探/索。
摸底考及格哪能,他要考滿分。
…………
他弄/完又湊過去親她,臉直接都不要了,燈都不關,哪哪都是亮的,臊的她眼睛都不敢睜,最后花灑被關掉,浴巾裹了個嚴嚴實實的,她被抱著去洗手臺前面沖手,等到難受粘/人的感覺褪去,她才敢睜眼。
水霧還沒散透,鏡子被擦過,眼尾是氤氳的媚意,從里到外都像是熟透了的桃子,軟塌塌的沒力氣靠在背后人身上,鏡子折射過去。
寬肩窄腰,眉目帶著饜足,看起來比平日里耐心一千倍,說話也好聲好氣的,動作也溫柔。
典型的玩過了頭事后又認錯那種逼樣。
“明天晚點回去?你在這住一天,我下午來接你?”
“我要睡覺。”這是她今晚上不知道第幾次說這句話,好好的一把嗓子沙啞的不得了,眼皮也有點腫,沒一塊好地方。
“睡睡睡,這次真睡。”江凜抱著她往外走,關了燈,往被子一塞,沾床就睡。
/
早飯他倆誰也沒趕上,起來的時候都十點多了,江凜去廚房把還溫著的早餐端出來,一口粥進口,就聽見周莉在那叨叨。
“咱們家水表是不是壞了?怎么余額掉這么快?”
紀眠之咳了好幾聲,在桌下狠狠踩了江凜一腳,然后聽見江凜說,“我一會給您看看。”
“行,我去和你沈姨去逛街,你們倆吃完飯自己走就行了,冰箱里還有洗好的水果,在玻璃盒里,都給你倆處理干凈了,別忘了帶回去啊。”
等到門被關死,紀眠之才罵他。
江凜掀了下眼皮,給她剝了個雞蛋,沒皮沒臉的,“你沒爽?”
“”爽了。
“下下周國慶,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那你現在說不是吊人胃口嗎?”
“那我也不說。”
“賤不賤。”
“打個分?”江凜說。
“什么分?”
“摸底考。”
紀眠之喝了口水,還挺認真的思考了起來,臉上表情變幻莫測,紅白交替的,半響憋出來幾個字,“還行吧。”
“就還行?”江凜匪夷所思,他就靠一只手和一張嘴送她好幾次,海水都能淹死人了,就還行?
別國慶了,下個周得了,去新房過個夜,他這人,從小就較真,必須滿分。
自尊心有點受挫,又拉不下臉問秦知珩,抖著手在網上買了一堆套子,輸支付密碼的時候屏幕都被捏出一波水紋。
真氣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