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014年的夏天, 驕陽似火,路邊的巖石圈灼熱滾燙,土壤干涸裂縫,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密密麻麻的滲入。
紀眠之剛剛高考完不久, 整個紀家的氣氛不同往日的喧鬧, 靜的讓人心顫, 連和江凜約好的畢業旅行都被一向寵愛她的紀青寺打斷。
“眠之,你媽媽好朋友的兒子今天下午到京港,你去接一下他,航班號我已經發到你手機上了。”
紀眠之捧著一大桶冰淇淋盤腿在沙發上癟嘴無奈的點了下頭, “爸,我都高考完了, 您為什么不讓我和江凜出去旅游!阿珩他們都出去玩了,就我一個人在家,煩死了。”
紀青寺這幾日忙的焦頭爛額, 整宿整宿的睡不著,面對紀眠之他一貫的隱藏住所有的疲憊, 用力扯出一抹和平常無異的笑容,“眠之聽話,等過陣子, 爸爸親自陪你出去玩。”
打發走紀眠之后, 紀青寺正了正神色,闊步走進二樓臥室,推門。
徐舒婉充耳不聞, 坐在化妝臺前繼續收納自己的首飾, 一只捏著文件的大手突然出現在她眼下。
“時間不多了,你帶著眠之走吧, 上面是留給你和眠之的東西,別回來了。”
黑色長裙妥帖的裹在徐舒婉身上,眉眼精致,眼底毫無波瀾,“紀青寺,你信命嗎?”,她慢條斯理的把最后一條項鏈掛好,關掉收納盒,轉頭輕輕抬眸,“我得親眼看你們紀家遭報應才能走。”
紀眠之不在,紀青寺說話也沒了顧忌,儒雅的臉上劃過一絲焦急,連音量都控制不住的增大了幾分,“現在都什么時候了,等苗家的人來了,你趕緊帶著孩子離開。”
文件被徐舒婉掀開,一頁頁翻過,目光落在最后一頁的財產贈予說明上,譏諷的開口,“紀先生出手可真是闊綽。”
文件的最后一頁只有短短的一句話:【紀青寺名下的所有財產在去世后均由其前妻徐舒婉繼承。】
紀青寺剛想說些什么,手機嗡嗡響個不停,他丟下一句,阿婉這個時候就別意氣用事了行嗎,然后匆匆離去,背影是藏不住的疲憊感,頭發也白了許多。
徐舒婉盯著門口看了很久,直到男人的背影徹底消失,樓下傳來汽車啟動的聲音,她才收回視線,順便把已經被捏皺了的文件撕碎,眼都不眨的扔進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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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眠之在大院門口隨便攔了一輛車就去機場了,結果飛機晚點,她獨自在機場等了好久才等到苗觀乘。
“喂。”剛下飛機的苗觀乘一眼就看到人群中舉著紙牌的紀眠之,他大步上前,睥睨著蹲在地上披頭散發的少女。
紀眠之挑選的地方很好,有一小縷陽光從玻璃折射在地面上,曬的人暖洋洋的。
她聽到一聲干凈的少年音,用紙牌擋住頭頂的陽光抬頭,一雙澄澈透亮的眸子倒映在瞳孔中,她慢吞吞的站起身,問,“你就是苗觀乘?”
“不然呢,您頭頂上這么大一塊破牌子都快懟我眼里了,我能看不見嗎?還是說這這么大的機場能有第二個和我同名的?”
一句話攏共沒超過五十個字,紀眠之一下就給眼前這位少爺下了定義。
嬌生慣養,脾氣很大,睚眥必報,的,少爺。比付清允和秦知聿還要難纏的那種,嬌貴少爺。
她撇了撇嘴,把牌子折了折扔進垃圾桶率先往前走,“走吧,少爺,帶你回家了。”
兩個人回家的時候徐舒婉正在樓下看雜志,瞧見并肩走進來的兩個人,語氣薄淡,“阿宥,你回房間,我有話跟觀乘講。”
少女挺直的肩背一僵,頭也不回的離開。
“觀乘,過來坐。”紀眠之走后,徐舒婉沖苗觀乘招了招手,“你媽媽身體還好吧?前陣子打電話聽說胃不太舒服,等過幾天你帶她走的時候把我給你媽準備的補品帶回去。”
“好多了,醫生說好好養著就可以。”繞是來之前被打過預防針,可是冷不丁看到母女兩個如此生分的場面還是有些躊躇尷尬,“阿姨,我媽讓我問您——”
徐舒婉早就能猜到程錦茵會說什么,合上雜志擺了擺手,“觀乘,回房間休息吧,二樓左手第一間,阿姨有些累了。”
這話的意思就是不走,苗觀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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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眠之剛和江凜通過電話,他們還有三天左右回來。她曲起腿下巴靠在膝蓋上面,有些擔憂的看著房門。
老房子的隔音不怎么好,紀青寺和徐舒婉爭吵的聲音輕而易舉的穿透兩堵房門傳到紀眠之的耳中。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自從那位沒怎么出過門的苗觀乘來了之后,她爸媽的吵架頻率高到令人發指。
臥室里沒開空調,只開著兩扇窗戶,悶熱的風混著愈演愈烈的爭吵聲一窩蜂的灌進她耳膜,她再也忍不住的起身沖出房門,摔門聲震天響,連吵架的兩人都停頓了一下。
“紀青寺,需要我提醒你嗎,我們早就離婚了,十七年前就已經離了,我的去留還需要你過問嗎?!”徐舒婉的胸口不斷起伏,往日里平淡如水的面上不停的翻涌著怒氣。
比起徐舒婉的不平靜,紀青寺突然垮下肩膀,像是認輸了一般,聲音澀的不行,“阿婉,走吧,越遠越好,這不是你期盼已久的嗎,帶著眠之,走吧。”
徐舒婉閉了閉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就遭到這個地步嗎?”
“他們把以前的事都翻了出來。”紀青寺艱難的吞咽了一下喉嚨,目光躲避徐舒婉,“你也知道,紀家的底子,連同之前徐家,都給翻了出來”
“阿婉,我信了,因果報應。”
因果報應,一報還一報,都是命。
一絲極快的念頭突然從她腦海里閃了過去,幾乎是瞬間,她就明白了紀青寺的選擇。
鐘表一圈圈的走著,發出清脆的嘀嗒聲,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白天變成傍晚,再變成黑夜,黑沉沉的夜晚連月亮都沒有,臥室里也沒開燈,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紀青寺和徐舒婉安靜的坐在床的兩側,背對著,最疏遠的姿勢。
黑夜里,徐舒婉開口,聲音沙啞的不得了,“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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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遠比徐舒婉想的還要棘手快速,萬里晴空的一天早上,紀青寺在吃早飯的時候被帶走了,臨走前他對紀眠之笑了笑,帶著歉疚,“我們眠之,以后要聽媽媽的話。”
直到上車,他都沒再看徐舒婉一眼,徐舒婉亦然,只是她藏在餐桌下面的手不停的顫抖著。
紀眠之早就愣住了,雙腿仿佛灌鉛了一般,眼睜睜的看著紀青寺被一輛黑車帶走,揚長而去,再也沒停下過。
桌上的早餐還熱著,紀青寺的那碗粥還沒喝完,旁邊的小籠包才只咬了兩口。
怎么人就走了呢。
她不停的眨著眼,連落淚都忘記,手指不停的摩挲著褲縫,心臟跳的飛快,帶著失重感,讓人心悸。
半響,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爸——”
徐舒婉的唇緊抿著,一字一句的似凌遲,將母女二人的靈魂一刀刀割裂,“你爸出事了,觀乘來是帶你走的。”
“去哪?”
“美國。”
“那爸爸呢?”
“他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了,紀眠之只覺自己遍體生寒,手心全是粘膩的冷汗,她連問都不敢問紀青寺出了什么事,只一遍遍固執的重復,“我不想走。”
徐舒婉絲毫不為所動。
到最后,紀眠之蹲在徐舒婉的腿邊,揪著她沒有一絲褶皺的裙擺,哭的渾身發顫,“媽媽,我們等他回來好不好。”
徐舒婉用力捏緊手心,把紀眠之最后一絲期待全部推入深淵,“我和你爸,在你出生后不久就離婚了,我是你的監護人,意思就是說,我送你去哪,你就要去哪。”
“你必須走。”
“你真的相信爸爸做了不對的事嗎?”紀眠之顧不得問兩個人為什么離婚十幾年還生活在一起,淚眼婆娑的看徐舒婉,固執的盯著。
徐舒婉起身,紀眠之的手垂落,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一報還一報,這是你爸的命。”
留下這句話之后,徐舒婉就離開了紀家,整個客廳空空蕩蕩的,只留紀眠之一人。
良久,二樓傳來一陣腳步聲,是苗觀乘。他伸手把紀眠之拽了起來,拉到沙發上,斟酌了下,“紀眠之,機票是后天的,直飛舊金山。”
她機械的轉了下頭,因為哭的太久,聲音早已經破敗不堪,“你從一開始就是來帶我走的嗎?”
苗觀乘沒出聲,算是無形的默認。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
從早到晚,紀眠之都一動不動的坐在沙發上,滴水未進,紀家門口偶爾有腳步聲,停頓后又都離開了。
苗觀乘中間下來過幾次,勸紀眠之吃點東西,她只沉默的搖頭,眼淚嘩嘩的往下流,止都止不住。
一樓客廳沒開燈,黑壓壓的,只有二樓主臥透出來的一點光亮,薄薄的。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徐舒婉依舊從容的走下樓,只是眼角的疲憊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她打開客廳的燈,頭頂的水晶吊燈亮的刺眼,整個客廳的陳設通通暴露無遺。
徐舒婉坐在紀眠之旁邊,把準備好的文件推到她手邊,“簽名字。”
是一份普普通通的財產繼承協議,上面羅列的東西夠紀眠之在美國平穩生活一輩子的。
“你現在沒成年,去美國成年后這些東西自動歸到你名下,銀行卡給你準備好了。另外每個月我會再往里面打一筆錢,你在美國讀書的學校觀乘的媽媽已經安排好了,明天收拾一下東西,后天一早的飛機就要走。”
紀眠之好像從來沒聽徐舒婉一口氣對自己說過這么長的一段話,在她的印象里,徐舒婉一直對她是淡淡的,不怎么關注,甚至是忽視的。
她胡亂的擦了擦自己的眼淚,伸手拿起那份協議,毫不留情的把它撕扯成好幾瓣,然后扔進垃圾桶,固執的開口,“我不會走的,我不相信爸爸會做不好的事。”
“他做不做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會回來了,你在這多留一天,他對你就多一分牽掛。”徐舒婉面不改色的拿出一份一模一樣的協議再度放到桌面上。
少女細碎的抽泣聲再度響起,徐舒婉看著與自己樣貌相似的女兒,仿佛透過她,看到十八年前,一模一樣的自己。
在紀眠之看不到的角度,徐舒婉眼尾紅了下,搭在腿上的手掌蜷縮了一下,緩緩的落在了紀眠之的頭頂,很輕的,摸了一下。
頭頂傳來的觸感被紀眠之當成回旋的信號,她轉過身,“我們去求一下江叔叔好不好,讓他救救爸爸,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
那天晚上,徐舒婉到底沒有松口,只是把所有事情的利害關系通通擺了出來,讓她自己選。
她說,你爸做沒做那些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奶奶那邊的本家。
送你走是你爸親自做的決定,這是對你傷害最小的選擇,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你也別指望江家會出手幫你這個連門都沒進的娃娃親對象,這次鬧出的事情連江家都受了波及,你留在這,以紀青寺女兒的身份繼續和江凜在一起,只會阻礙江凜。
你走了以后,就別回來了,安安心心留在國外,也別查你爸的事,好好生活。
江凜那邊,我去替你說,有些人多看兩眼就留不下了。
紀眠之咬著唇,邊哭邊聽徐舒婉講話。她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但最后什么都沒問出口,沒有必要了,已經成了一個死局。
她必須得走,她走了才能讓紀青寺安心,她走了才能不阻礙江凜的路,她不能成為所有人的累贅。
第15章
在江夏旅行的幾個人也很快就收到紀家出事的消息, 大家都心事重重的火速訂票趕回京港。
江凜一落地就直奔紀家,連行李都不管了,卻被站在門口的徐舒婉攔了下來。
“徐姨, 我進去看一眼她。”江凜緊緊攥著手心, 語氣充滿焦急。
徐舒婉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高大少年, 平靜淡漠, “你和阿宥的娃娃親已經退了,她明天要去美國,我給她尋了一門親事,她也同意了, 見不見的,沒有必要了。”
說完后, 她轉身關掉門,留下一臉煞白的江凜站在原地。
門內,紀眠之同樣魂不守舍, 剛才徐舒婉的話她聽的一清二楚,“什么婚約?”
“騙江凜的, 觀乘喜歡的人是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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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凜從紀家門口沒站很久就回家了,進門后充耳不聞周莉喊他吃飯的聲音,闊步上了二樓書房。
“婚約是你答應退的。”
站在書房窗前的江云嵩轉過身, 滿臉疲倦, 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反過來問他,“你去過他們家了?”
十八歲的江凜滿心滿眼全是紀眠之, 他按壓不住聲音, 近乎質問的語氣問,“是不是退婚了!”
“是!”江云嵩轉過身, 按照紀青寺的意愿一字一頓的答。
“你憑什么不問我!這是我的婚約,憑什么你們說退就退!”江凜眼角通紅,他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皺皺巴巴的,昨天收到消息后當天返回的機票已經全部售空,他們幾個人在機場捱了一晚上乘最早一班飛機趕回來的。
“我給你訂的婚約,我想留就留想退就退!”
父子兩個人的音量居高不下,樓下的周莉聽的心驚肉跳的,忙不迭的把手里的碗筷放下去了二樓圓場。
周莉佯裝察覺不到父子兩個人的劍拔弩張,站在門口催促父子兩個,“怎么了這是?怎么說著說著還紅臉了,趕緊下去吃飯了。”
江凜冷著一張臉,帶著一股狠勁兒,“爸,我不管紀家出了什么事,你幫也好,不幫也罷,這婚,無論如何都不能退。”
撂下這句話之后,江凜轉身就離開了,順著籃球場那條路穿過一小片樹林繞到紀家房子的后面,從地上撿起一兩顆小石子精準的砸向二樓窗戶的一角。
屋子里的紀眠之用盡力氣按耐住想要開窗的手,愣怔麻木的一點點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徐舒婉說帶一些必要的東西就好,可是她還是帶了很多東西,整理出來三個很大的行李箱。江凜送給她的東西零零散散整理出來一個中號的收納箱那么多,十多年的生日禮物,還有一些賀卡,兩個人的情侶衫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她一樣都沒帶。
唯一帶走的的就是江奶奶去廣濟寺給他們兩個求的同心結。
乒乒乓乓的小石子敲擊窗戶的聲音小了些,漸漸停止,紀眠之長舒了一口氣,打算拉開窗戶探頭看他最后一眼的時候,一道又一道的聲音在窗外響起。
從日落到日升,樹葉被風掠過又靜止,從黑夜到白晝。
江凜一刻都未曾停止的,在窗外喊紀眠之的名字,清冽男聲從一開始的大聲到焦急再到帶著哭腔,最后只剩輕輕淺淺的一聲“佑佑,求你。”
一窗之隔的紀眠之捏著那枚同心結,無聲痛哭,連探出窗外看他一眼都不敢。
翌日,滿臉憔悴的紀眠之跟在苗觀乘后面,拖著行李箱準備離開。
即將出門的時候,徐舒婉依舊優雅,精致,靜靜的坐在沙發上喝著咖啡,看著早間新聞。
她腳步一頓,回頭看她,“您不走嗎?”
徐舒婉難得的暴露情緒,露出一抹,紀眠之從來沒見到過的,像少女一樣開懷羞澀的笑容,“我等他回來。”
紀眠之一怔,眼神復雜的看著她,嘴角囁喏幾下,身旁傳來苗觀乘的催促聲,她留下一句您好好照顧自己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房子。
黑色商務車緩緩駛離城北的紅墻瓦院,而江凜被找過來江云嵩強硬的拽回家,冷漠的告知他,紀眠之已經踏上了去往美國的飛機。
江凜到現在都記得,那天江云嵩的話音剛落,頭頂有一架飛機劃過,留下長長的天際線,一路向東飛走,漸漸消失在他的視野里。那天天氣很好,萬里晴空,半片云朵都沒有,連風吹過都是讓人舒服的溫度。
他眼睜睜的看著他的愛人,一點點,離他越來越遠。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同日,紀眠之飛往美國的那天,傳來紀青寺自殺的消息,徐舒婉一身紅裙笑意盈盈的把紀青寺接回了家,拒絕所有親友的探視,獨自一人把他葬在京郊。
在紀青寺安葬后的第二日,徐舒婉在家中自殺,留下一紙遺囑,江家遵從徐舒婉的遺愿,把她葬在了,和紀青寺相對的墓地。
自此,江凜對夏天深惡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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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金山此時正值夏季,大霧彌漫,濕濕冷冷的。
在飛機上十多個小時的長途飛行和時差讓她疲憊不堪,她滿臉倦容的跟在苗觀乘的背后等著司機來接。
舊金山的國際機場很大,來來往往的多是金發碧眼的面孔,也有一部分東亞面孔,機場的導播和匆匆而去的行人口中說的都是流利簡潔的英文。
苗觀乘帶著紀眠之去了機場外的一家必勝客,隨便點了些東西,從紀青寺出事以來紀眠之就沒怎么吃過東西,短短幾天時間過去,人瘦了一大圈,臉頰都凹進去了一點,臉色也不太好。
“先稍微吃點東西墊一墊,等待會回家讓阿姨做些你愛吃的。”
紀眠之拿起一塊披薩咬了兩口就扔到一遍,她實在心慌的厲害,沒什么胃口。透明玻璃的窗外是人潮涌動的舊金山,到處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太陽才剛出來不久,天際邊上還掛著些少許未散的霧氣,刺骨的冷。
她想起馬克吐溫的一句話,“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天”。
面前的苗觀乘少了些在京港的拘謹感,多了點從容和疏散,胳膊搭在扶手上向外看。
紀眠之抬眸望向他,手指摩挲著冰可樂的杯面,“你知道我爸出了什么事嗎?”
苗觀乘斂了斂神色很隱晦的說了幾個字,隨后又語氣輕松的安慰她,“徐姨肯定會有辦法的,沒準你就是在美國呆一陣子就回去了,安安心心在舊金山玩幾天。”
紀眠之沒吱聲,如果真的有辦法就不會把她送出去了,她從下飛機開始心就慌的難受,像是有人在用針扎,又像是溺進一汪深海,總之就是心煩意亂的。
兩個人沒在必勝客呆多久就被司機接了回去。
苗家居住的地方是一套三層獨棟帶花園的別墅,面積沒有大到離譜,站在頂層可以看到金門大橋的日落。
車子停留在別墅門前,程錦茵早早的就站在門口等他們了,“眠之,這里。”
程錦茵一身職業套裙,臉上笑容和煦溫柔,拉著紀眠之的手走進給她準備好的房間,半點國內的事都不提,“都是按照你的習慣給你準備的,你媽媽說你有點認床,特地提前寄了幾套你在國內的床上用品過來,房間也是臨時讓人過來簡單改裝了一下,應該是和你之前的房間風格差不多的。”
環顧臥室一圈,紀眠之都覺得程錦茵太謙虛了,整個臥室的陳設擺放和她原本的臥室都沒什么區別,甚至連家具的顏色都相差無幾,床上的四件套確實是她用過的。
比起房間讓她更為驚訝的是程錦茵的一番話,她強撐著精神問,“阿姨,您剛才說,這些床上用品是我媽寄過來的?”
程錦茵點點頭,拉著紀眠之坐在臥室一側的小沙發上,語重心長的,“眠之,你媽媽她性子太拗,這么多年,她心里也是有你的。”
紀眠之聞言斂下眼眸,覺得自己愈發看不透徐舒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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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眠之就這么在苗家住了下來,奇怪的是,她的護照一類的東西在她來的當天就被程錦茵收走了,說學校那邊要用。
得知紀青寺去世的消息是來美國后的第一個周后的中午,她去樓下倒水,結果在樓梯口聽到程錦茵叮囑苗觀乘。
“觀乘,這幾天帶眠之好好出去玩玩,千萬別提她爸爸去世的事情。”
“這幾天來了也不說話,也不好好吃飯,成日悶在屋子里,我瞧著人都瘦了一大圈。”
“過幾天你陪眠之四處逛逛,去她學校也轉轉,提前熟悉一下環境,或者你們兩個出海玩。”
“總歸別讓她閑下來。”
“你徐阿姨給你的東西收好了吧?等眠之情緒好點了,過陣子再給她。”
“我得把眠之照顧好,孤零零的一個姑娘,多招人疼。”
程錦茵后面說的什么紀眠之已經完全不知道了,從她說出紀青寺去世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懵了,攢了一周的情緒在這一刻全部傾瀉而出,手里的陶瓷杯一下脫了力順著鋪了地毯的樓梯滾落下去,落到地板上應聲而碎。
驚動了沙發上說話的母子二人。
程錦茵轉頭,看見呆呆站在樓梯口的紀眠之一下慌了神,猛地站起身,屏著呼吸走到她身邊,小心翼翼的問,“眠之沒睡著嗎?”
紀眠之抬眸,眼眶里溢滿淚,滴滴滑落進唇縫,帶著苦澀的咸味,“阿姨,您剛才說,我爸爸怎么了?”
程錦茵緘默了半響,擦了擦她的眼淚,“你聽阿姨慢慢跟你說。”
紀眠之搖頭,掙脫程錦茵的手,跑上二樓反鎖住門從柜子里抽出箱子一股腦的把所有行李胡亂的往里塞,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腦子里只剩一件事。
她得回去,她必須得回去。
門外是程錦茵的敲門聲和安慰聲,斷斷續續持續了很久,直到苗觀乘翻出鑰匙把門推開,手里還拿著一個盒子和一封信。
“你爸留給你的東西。”
紀眠之收拾東西的手頓了一下,淚眼婆娑的接過信拆開,紀青寺的字跡躍然于紙:
美國天氣現在怎么樣?是不是已經冬天了?你走之前爸爸看過舊金山的天氣預報,夏天不像夏天,冬天不像冬天,我和你媽媽各自擔心了好久,怕你不適應。
也不知道你現在幾歲了,什么樣子,長高了沒有,變漂亮了沒有。
爸爸這一生做過很多事情,好換參半,可是爸爸最幸運的就是擁有你,最遺憾的就是沒能成為我們眠之的底氣,白白連累你在異鄉漂泊。
這些年聽不到爸爸的消息一定很難過吧?爸爸先給我們眠之道個歉,爸爸不是故意瞞著你的,爸爸想著,沒準等過幾年,你就慢慢淡化對我的印象和記憶,面對我的離開也許就不會這么難過了。
孩子,別哭,這是爸爸自己做的選擇,因果循環罷了,只是爸爸太遺憾,沒有親自陪你長大,缺席你大半人生的每一個重要日子。
現在的眠之是不是已經設計出很厲害的飛機了?可惜爸爸坐不到咯,讓你媽媽多替我坐幾次。
說到你媽媽,阿婉最近有好好吃飯嗎?還會失眠嗎?有沒有在晚上偷偷流淚?如果沒有,那我就放心了,如果有,那證明你媽媽真的很愛我,我這一輩子,就更圓滿了。
眠之,我和你媽媽的關系錯綜復雜,三言兩語解釋不清,總歸是我對不住她,也對不住你,沒能給你一個完整且健康的家庭關系,讓你獨自一人成長到現在。可是爸爸要偷偷告訴你一件事,你小時候的衣服是你媽媽親手做的,去的學校是你媽媽親自選的,還有每次你生病,你媽媽都會偷偷照顧你,只是她不會表達而已。
你和江凜的婚約,是我思慮再三才退掉的,那個時候你和你媽媽留在國內太過于危險,也可能會連累他們家,當時顧不得那么多,爸爸只想你們能平安,如果你還是很喜歡他,有機會就回國試試看,緣分總是妙不可言的。
最后,希望我的眠之能夠得償所愿,平安順遂。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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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眠之捏著信紙的骨節泛白的厲害, 有淚痕砸在紙面上,暈開一團墨跡。
苗觀乘從始至終都安靜的站在她身邊,等她看完后才把盒子里的吊墜拿出來。
是一枚上好的白玉做成的平安扣, 扣繩上方被系了一顆圓潤的紅色珠子。
“是紀叔叔找人給你做的, 特地找了師傅開了光, 給你保平安的, 也是他給你準備的生日禮物。”
“本來是要等你今年生日給你的,提前給你,也算是個念想。”
紀眠之抬手接過,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 小心翼翼的戴在脖頸上垂在胸口處,整張臉埋在臂彎里, 小幅度的顫抖著,哭腔細細的。
“別哭了,帶你去個地方。”
苗觀乘強硬的拉起蹲在地上埋頭哭泣的紀眠之, 順帶從玄關上摸過車鑰匙,兩個人一路疾馳到Bernal Heights Park。
苗觀乘沒走最常見的那條游客路上山, 另辟蹊徑輕車熟路的帶著紀眠之從另一邊上了山,兩個人隨便找了塊地方坐下,往下俯瞰是大半個舊金山市區的高樓, 遠處是一覽無余的天際線, 紀眠之沒心情欣賞,握著手機一遍遍固執的給徐舒婉打電話。
可是對面始終是關機。
太陽漸漸下沉,天際線被燒成糜爛的紅還夾雜這幾絲粉紫, 紀眠之的心情也越來越焦灼。
“觀乘, 你帶我回去吧,我聯系不上我媽了, 我想問問程阿姨。”
山頂半坡的風細細的吹過,身后的樹和手下的草都細微的蕩起一個弧度,偶爾有幾只鳥飛過,被行人牽來散步的狗追逐。
苗觀乘雙手后撐在草地上,半仰著身子,偏頭看著眼睛紅腫已經哭干眼淚的紀眠之,頓了幾秒鐘,“你聯系到你媽又能怎么樣,你現在還不清楚為什么你來的第一天護照身份證之類的東西就被收走嗎,都是她們一早就商量好的。”
說著說著,苗觀乘少了點平時散漫不羈的態度,多了幾分嚴肅和認真,“紀眠之,你其實早就猜到你爸會出事,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吧?”
“就算我媽松口心軟放你回國,又能怎么樣?你回去能替你爸證清白還是只為了看他最后一眼?”
“什么都做不了,你是,我也是。”
紀眠之看他。
苗觀乘換了個姿勢,目光眺望黃昏日落,“大概是五年前吧,我也記不清了,我們家出過事,據說是我爸那邊的幾個親戚看不慣他,枉顧血緣對他下手,公司受到重創,我那時候身體不好,還要手術,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壓的我爸媽焦頭爛額的。”他笑了聲,“后來我爸只身一人去了華爾街,聽說過華爾街吧,無數人的天堂和地獄,潮涌潮退,一念之差,看的見摸得著的吃人魔窟。”
他說完后停了很久,又數十分鐘的沉默。
“后來呢?”紀眠之忍不住問。
“后來啊。”苗觀乘扯了一根腿邊的草捏在指間把玩,眼神落在遠處,像是回憶,然后輕飄飄的,又帶著讓人無法忽視的遺憾,“后來我爸命留在了那,錢帶回來了,我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因為那時候我失明了。”
“你看。”他指了指落日消散后黑夜涌上的天際下,無數棟高樓大廈接二連三的亮起燈,斑斑點點如繁星,宛如置身銀河,“這才是我想讓你看的。”
“這里面有讓人奔波忙碌的高樓大廈,也有讓人貪戀的家庭溫暖。可是紀眠之,萬千燈火,總會有一盞會重新為你亮起。”
“我知道你很難過,遠離家鄉獨立漂泊在外,痛失親人,被迫和愛人分開,陌生的城市,不太熟練的語言,就連整日相處的人都是剛認識不久的。”
“可是再難過,你都不該這個時候回國,白白浪費紀叔叔給你綢繆的這一切。”
“如果真的很難過的話,那就努力變強吧,強大到能翻云覆雨,然后回國,見你的愛人和家人,在此之前,好好活下去,是第一,所有人都希望的第一。”
肆意少年不知何時變成和紀眠之一樣的姿勢,糜爛的黃昏猶如曇花一現一樣只剩下一角黑暗倒映在他們眼底,苗觀乘抬頭望著已經完全出沒的月亮,卸下一貫的傲氣,側臉柔和,聲線清淺,一字一句讓紀眠之慌亂無主的心定了下來。
在舊金山經歷過風雨日落的小少爺看人眼力果真是極好的,輕而易舉的把紀眠之心底藏著的那點東西都翻騰出來。
她確實是早就猜到紀青寺會出事,在必勝客時苗觀乘的寥寥數字幾乎是把她的所有猜測壓實,只是她沒想到會這么快,她始終抱有一絲念想,想著徐舒婉會有辦法,畢竟臨走的時候,是她親口說要等他回家。
可是紀眠之曲解了她的意思,徐舒婉口中的等他回家是等已經永遠屬于他們的紀青寺回家。
然而不管結果如何,人間恍恍惚惚,時而喧囂沸騰,時而萬籟俱寂,可是紀青寺給她的,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的最珍貴的愛了,悄無聲息又細水長流的化成風或者雨,亦或者是留給她的最后一塊玉,都會永永遠遠的陪在她身邊。
那天紀眠之和苗觀乘在山上等到所有燈滅才下山開車回去,回程的路上,有風濕濕冷冷的味道,有星星月亮頂在頭上,恒久北極星亮如白晝,可是有什么東西悄然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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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時已經接近凌晨了,車子在地庫挺好,紀眠之松開安全帶,輕聲對苗觀乘說了聲謝謝,結果換來苗觀乘一聲輕笑,揚著尾音的一句,以后在舊金山,哥罩著你。
手機依然空空蕩蕩的,半分消息都沒有,她來美國后,國內的電話卡就已經被顯示被注銷掉了,她為了不讓江凜找到自己連著微信Q/Q一類的溝通軟件也一并換了新的,現在用新的電話卡一遍遍撥通徐舒婉的手機號,卻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程錦茵沒叫醒阿姨,強忍著困意給兩個鼻頭都凍紅的人煮了兩碗熱騰騰的清湯面,看見紀眠之沒什么事后,又不停的數落苗觀乘帶人出去鬼混到半夜。
苗觀乘吸了兩下鼻子,抗議,“你不夸我把人給你安安全全毫發無傷的給你帶回來,你還說我?”
程錦茵懶得看他演戲,拍了拍紀眠之的背,“一會阿姨給你和觀乘拿藥,你們兩個吃完就去休息,明天讓觀乘陪你出去玩玩。”
山上冷清,苗觀乘那輛破車不知道怎么回事死活關不上頂蓋,兩個一路頂著寒風回來的,室內又溫暖,冷熱夾雜,她打了好幾個噴嚏,太陽穴都隱隱作痛,面對程錦茵的關心,她有些不知所措,畢竟徐舒婉從來沒有這么對過她。
“謝謝阿姨。”
“謝什么呀,你這孩子。”程錦茵不知道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彎了彎唇,看著埋頭吃飯的兩個人打趣道,“眠之就是喊我一聲干媽也不為過,當年我和阿婉讀大學的時候,還說過以后有了寶寶要定娃娃親呢。”
苗觀乘正喝水呢,聽到一席話嗆的俊臉通紅,兩根手臂和一顆頭都快擺出幻影了,渾身上下從頭發絲到腳后跟都寫著不情愿,聲聲指控,“媽,我和你說,紀眠之就是一白切黑,披著羊皮的狼,我回國她在機場接我,不知道從哪弄來一破紙盒子,后面還是什么牛奶的包裝盒還是礦泉水的,反正我也記不清了,從那上面寫了三個大大的苗觀乘。”苗觀乘邊說邊學著當時紀眠之的姿勢盤腿坐下,“就這么舉著牌子接我,我當時看見都不想過去,太掉份。”
“我堂堂未來的新銳設計師,萬一成名后被有心之人當做黑料挖出來,太影響我爬世界首富榜。”
紀眠之還沒出口反駁,程錦茵率先開口,“依媽看,咱退學吧,我花點錢把你送進好萊塢好好磨練磨練,指不定明年這時候你給我捧回來個奧斯卡。”
苗觀乘氣急敗壞,程錦茵笑,紀眠之坐在旁邊,也笑。
她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幕,門口的昏暗小燈把搖晃的樹影斑駁的映照在窗上,窗欞隔絕外面泠泠風聲,垂在胸前的那塊羊脂白玉溫潤隱隱帶熱。
紀眠之想,紀青寺應該也不希望她難過太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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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眠之就這么在苗家住下了,白天苗觀乘開車載著她把舊金山能吃的能玩的全都享受了一個遍,等到天蒙蒙黑或者紀眠之實在玩累了喊困才帶她回家。
后來紀眠之才知道是因為苗觀乘怕她晚上偷偷哭,所以才一直帶她出去玩,玩到沾床就睡沒時間難過才可以。
一直到學校開學前,紀眠之不是在美國各個城市之間穿梭就是在準備麻省理工的入學考試。只是她依舊每天都會給大洋彼岸的徐舒婉打一個電話,希望她能主動聯系自己。
轉眼,她來美國已經一個月了。這天卡里的一筆進賬讓她狠狠晃了下身子,然后立刻回撥給徐舒婉,電話那頭的電流聲杳杳,循環的依舊是機械的人工語音,她隱隱有些擔心,打算下樓去問程錦茵。
“阿姨,您能聯系到我媽媽嗎?我打電話她怎么都不接,但是我的卡里突然進賬一筆錢,好像是我媽打過來的生活費。”
程錦茵今天沒去公司,她揉了揉太陽穴讓紀眠之坐在她身邊,答非所問,“眠之,你爸爸有給你講過他和你媽媽是怎么認識的嗎?”
紀眠之有些茫然,不懂程錦茵為什么突然提到這個事,誠實的搖了搖頭。
程錦茵喝了一口咖啡,平平淡淡的講起了過去的事。
“眠之,你知道你爸爸坐的這個位子,原先坐的人姓徐嗎?”
正中午的舊金山和平常的夏季沒什么分別,旭日當空,金色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灑滿地板,整個客廳的陳設都被蒙上一層金紗,明明是極溫暖的地方,紀眠之卻覺得從心底冒出一股寒意,連牙齒都打顫,不太利索的說,“是徐舒婉的徐嗎?”
“是。”程錦茵點點頭,“你爸爸和你媽媽算是很俗套的愛情故事,門當戶對,才子佳人。”
“聽著就很讓人向往的故事,可是后來你外公出事了,是紀家檢舉的,當時沒有人替你媽媽做打算,恰逢又有了你。緣來緣去,你爸爸那么斯文儒雅的一個人,最后竟然為了你媽媽和紀家決裂。”程錦茵想起往事不由得唏噓惋惜,“可是換作誰又能接受和致使自己家破人亡的兒子結婚生子呢?”
程錦茵本想繼續說,卻被紀眠之打斷,“所以她不喜歡我,叫我阿宥,所以她和我爸在我出生后就離婚了,所以現在她也根本不想聯系我是嗎?”
程錦茵看著酷似徐舒婉的紀眠之,到底是隨了徐舒婉的遺愿瞞了下去,千言萬句化作一聲嘆息,“你媽媽說,她前半生的情緒被紀青寺牽動,只希望下半生能自由一點。”其實徐舒婉的原話是她和紀青寺相愛這么多年,到頭來為他殉情也算是圓滿,只是她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想在遇見他了,代價太大了,她受不住了。
年少荒唐一場,愛恨糾纏二十年,徐舒婉到最后都不想否認她和紀青寺相愛那么多年。
紀眠之比想象的要平靜很多,聽了這么多往事糾纏,她也算是明白為什么徐舒婉說一報還一報,也明白為什么徐舒婉叫她阿宥。
阿宥,阿宥,徐舒婉分明是把她當做贖罪的產物,時時提醒自己,她的存在,對她來說,只是一場無法磨滅的災難。所以當自由觸手可及的時候,她會毫不猶豫的被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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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觀乘比紀眠之要晚幾天開學,借口要去波士頓玩親自送紀眠之去了學校,帶著紀眠之把周圍的路趟熟了才打了回紐約上學的飛機。
紀眠之在美國讀書的第二年,苗家橫遭變故,也是在這個時候,苗觀乘和紀眠之才知道,程錦茵的身體已經到了強弩之末。葬禮后,紀眠之陪著苗觀乘申請破產清算,銀行持程錦茵的借款證明依法拍賣程錦茵名下所有的私人財產。
可是程錦茵名下的所有財產被拍賣后也不過才填了大半窟窿,無奈之下,紀眠之把徐舒婉留給自己的所有財產全部交由銀行處理,幸好那些房產鋪子的地段都極好,雜七雜八湊起來堪堪補齊。
同年,他們搬出那棟房子,搬進了舊金山的一個貧民區,雖然徐舒婉每個月都會定期打給她錢,可是高昂的學費和生活費依然壓的他們喘不過氣,學業不緊的時候,兩個人在紐約和波士頓拼了命的拿獎學金,利用一切時間打工賺錢。
可是貧民區從來不像富人區一樣平靜,周圍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和癮君子,晚上出沒搶劫的也尤其多。
在大三的一個假期,紀眠之打完工深夜趕回家,苗觀乘有事耽擱沒能來接她,狹窄的小巷子深不見底,只有巷子口一盞破舊不堪搖搖曳曳的殘燈亮著,紀眠之腳步匆匆的往前走,卻還是被人盯上。
她渾身上下最值錢的東西就是紀青寺送給她的那塊和田玉平安扣還有江奶奶求的同心結,許是她穿得厚運氣好,那塊玉竟然沒被發現,又或者冥冥之中真的是紀青寺保護她,劫匪把紀眠之的包翻了個底朝天最后只想拿走那枚同心結打算去賣個好價錢,可是紀眠之不愿,發了瘋一樣奪回來,那個美國人把她摁在地上拳打腳踢一番也沒能搶走,罵罵咧咧的走了。
等苗觀乘來的時候,紀眠之靠在墻上疼的不敢有大動作,漂亮的臉上被打的青一塊紫一塊,手上還有凍瘡。苗觀乘一路絮絮叨叨的把她背回家,給她上藥的時候心疼的不得了,還發了一通脾氣讓紀眠之管好自己不用管他了。
紀眠之把那枚同心結寶貝的收起來之后,語氣很淡的說了句,觀乘,我身邊只有你一個親人了,我得陪你熬過去。
苗觀乘一輩子都記得。
本科臨畢業,苗觀乘遇見并和季寅糾纏在一起,后陷入抄襲風波眼睛再度失明,彼時季寅赴英留學。紀眠之把那枚平安扣賣了,請了麻省理工的一位醫學界名手親自操刀,然后整個人愈發沉穩了。
之后,紀眠之順利拿到碩士offer并且導師是一位很厲害的英國女性,苗觀乘徹底恢復,在服裝設計界靠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他們把舊金山那棟房子買了回來,輾轉多次把紀眠之的平安扣也贖了回來。
紀眠之剛過完二十三歲生日不久,應博昭然請求從西雅圖前往阿拉斯加看極光,同年六月,選擇放棄讀博,接受林成軍的邀請回國。
第17章
等苗觀乘輕描淡寫的把六年一筆帶過后, 太陽已經落山了,天邊泛起淡淡的灰色,樹葉搖曳著, 烏云密布, 暴風雨的前兆。
冷風撲簌簌的不分青紅皂白的砸在窗邊, 江凜動了動僵直的身子, 垂眸掩卻猩紅的眼底,握緊的骨節泛白,手背青筋暴起。
他從來不知道這漫長的六年相對于紀眠之來說要更難熬一些。
他以為她會過的很好,吃喝不愁, 名校畢業,履歷漂亮, 行業精英。
可是當苗觀乘輕飄飄的把假象一點點完全剖開后,掩藏的茍且艱難全都鉆了出來。
他的佑佑,這么多年, 實在是辛苦了。
驀地,苗觀乘抬眼, 篤定一般開口,“今年年初,她在阿拉斯加看到的人是你吧。”
窗外的暴風雨如約而至, 江凜猛的抬頭, 眼底紅色還未徹底消退,有些駭人。
苗觀乘心中了然他不知情,笑著搖了搖頭, 嗓音清冽, “她原本打算讀完博再回國的,但是她在阿拉斯加看到一個和你身形很像的人才決定提前回國的。”
狂風驟雨根本抵不上江凜心中的驚濤颶浪, 心海波瀾起伏震蕩,喉頭腥甜,涌到舌根又化成苦味,江凜深呼吸好幾次,拳頭都要捏出水來,才沒讓自己失態。
“你說,她看見我了?”
“對。”苗觀乘點頭,“可是我不相信你會去……還和她爭論了一番,但是她就跟中了邪一樣,拒絕了她導師的博士邀請,然后在西雅圖待了一陣子后就被挖到現在的工作單位了。”
最后談話何時結束的江凜一點也不知情,等到咖啡漸漸冷卻,門外的雨越下越大,店員走近說他們要提前打烊了,江凜抬眸掃視一圈才發現偌大的咖啡廳已經只剩他一個人了,天色也已經完全黑透了。
他拎著外套神色恍惚的往門外走,謝絕了店員遞過來的傘,一步步走進傾瀉如注的暴雨中。
被月光鋪滿的地面上濕答答的粘了幾片樹葉,遠處高樓林立,霓虹燈閃著絢麗的光芒,街邊的路燈一如既往亮著。
京港還是那個京港,明明什么都沒變,可是江凜站在街口看了又看,卻陡然生出幾分陌生來。
他想,紀眠之剛回來看到這么陌生的京港,應該很難受吧。
冰凌凌的雨點打濕他的肩膀,淺色短袖被染成深色,垂在褲縫處的指尖往下滴著水,江凜摁了一下手里的鑰匙,越野車應聲而鳴,車燈閃爍,穿破雨幕,光芒刺眼。
江凜疾步拉開車門,單手掃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啟動車子,車輪飛速旋轉,偶爾經過凹凸不平的路面,掀起一小片水花。垂在方向盤上手掌還時不時的往下滴水,分不清是汗還是雨水。
他想見紀眠之一面,想抱一抱他的珍珠。
在前往女生宿舍樓下的那條不怎么寬的單行道上,江凜習慣性的掃視一眼倒車鏡,放慢車速注意有沒有行人路過。
冷不丁的一個抬眸,擋風玻璃前,紀眠之打著一把透明的傘,頭發隨意的披在肩上,到小腿的白裙子,慢吞吞的往他的方向走,偶爾伸出手到傘面外,又縮回去。
江凜三兩下打了方向盤靠邊停好車,走下車喊了一聲,“紀眠之。”
雨聲很大,嘈嘈雜雜的,江凜的聲音算不上很大,但是紀眠之就是聽到了,抬頭沖他笑,擺了擺手示意他趕緊過來,別淋雨。
江凜只感覺自己的心軟的一塌糊涂,怎么會有人經歷那么多苦難后還能這么只字不提的對他笑。下一刻,江凜飛奔過去,有風掠過,把濕透的上衣吹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他站到她面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濕透的衣服,三兩下脫了下來,接過傘,單手扣住她的后脖頸,用力揉在自己懷里。
后頸上的手掌冰涼,臉頰貼著的肩窩在一瞬冰冷過后涌上的是絲絲環扣的暖意。
紀眠之有些懵,雙手自然的環上他脊背,輕輕移了下巴,輕聲問,“怎么了?”
江凜整張臉埋在她頸窩里,搖了搖頭。雨水落在地面上和傘面上,四周除了雨聲只剩他們,他不說,紀眠之也不問,路燈下,他們安安靜靜的擁抱。
須臾,江凜松開她,用力按了一下眼角,黑眸沉沉,鼻音很重,很認真又沒厘頭的說了句,“今年年初,我去過阿拉斯加。”
大雨傾瀉如注,嘈雜的噼啪聲讓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紀眠之有一瞬間的愣怔,不可置信的仰頭,眼眶唰的一下紅透,咽了下喉嚨,長長的睫毛不停的輕顫著,喉頭哽的難受,鼻腔也酸的厲害,“什,什么時候?”
江凜沉嗓,半闔著眼,輕而易舉的說出那個令紀眠之心顫的日期,“今年二月十八號。”
心跳定住,眼淚落下,她掩面哽咽不停,一句話說的顛三倒四,聽的江凜眼眶又紅了一圈。
“我就知道是你,觀乘觀乘還說不是你,他說不是,我不信”
“我還和他吵了一架”
“我不甘心,可是我又怕觀乘說的是真的”
“那么像你的人,怎么可能不是我的阿凜。”
剩下的話江凜連一個字都聽不下去,感覺整顆心都被掰開了,揉碎了,放在熱火上煎烤,他把她頭發撩到后面,再度抱住她。
那天車燈亮了很久,兩個人站在路邊,什么都沒做,什么話也沒說,靜靜的擁抱了很久。
江凜不會說,那天是他拼了命才攢出來的一天假,才能趕在極光期徹底結束前再去碰一碰運氣。
紀眠之也不會告訴他,那天從阿拉斯加連夜趕回西雅圖后,她看到一閃而過的藍紫色極光,奢侈的把今年的生日愿望再許一次,她想要一個擁抱,獨屬于江凜的擁抱。
為什么一定是極光呢?
北歐神話里講,極光是Aurora女神奔向戀人時,被風吹佛起的衣袖與裙擺,象征著愛和永恒。
彼時京港正值寒冬,紀眠之和江凜窩在房間里,她看完電影后指著從搜索引擎彈出來的一堆極光神話對江凜說,以后要和他去看一次極光,證明他們比神話還要永恒。
那時他們天真的讓天地為之嘩然,以為隨口說的一句熱烈就是永恒。
可后來他們真的靠相愛者的因果宿命造就了一場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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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體質一向很好的江凜在淋過一場雨后罕見發起了高燒,病魔氣勢洶洶的纏了江凜數日,林隊長生怕他燒出個好歹來,當晚就把人送去了軍區醫院,順便大手一揮把紀眠之的工作量打了個對折,讓她有空就早點下班,省的醫院里那位“病秧子”天天借著生病的由頭跟他要人。
基地的人本來就對江凜和紀眠之那點捕風捉影的傳聞好奇的不得了,這事兒讓齊覃那么一潤色,傳到大家耳邊就已經成了:江大隊長故意裝病,就為了和前女友和好,賣慘呢。
紀眠之對林隊長的話也就是聽個響,認認真真完成當天工作量之后才去醫院看江凜。
醫院里面熱鬧的不得了,秦知聿的腿還沒好,那群小破孩都嫌樓上樓下跑起來看兩個病號麻煩的要死,直接把推著江凜進了秦知聿病房。
“哥,你快給我們講講,你怎么死乞白賴求眠之姐和好的。”
“哥哥哥,你和眠之姐還結不結婚了?”
“哥哥哥哥,我聽我媽說她還有個在美國的未婚夫,有錢著呢,你怎么挖墻角成功的,給我點經驗,我也想試試。”
“什么挖墻腳,東子你別說這么難聽,不知道的以為阿凜哥是小三!阿珩哥說了,他這叫原配卷土重來!”
紀眠之進來的時候正好聽見躺在床上一身病號服的男人半枕著手臂,表情散漫絲毫不見半點病態,尾音上挑,“怎么就是我死乞白賴求她和好呢,就不能是她跟我求和?”
門正對著窗,一陣穿堂風吹過正好把半開的門徹底吹開撞在潔白的墻上,發出“咚”的一聲,江凜順著聲音看過去,本想繼續說,結果看見站在門口的紀眠之。
滿腹的話硬生生卡在嘴邊,空氣中有十幾秒靜默,大家伙都幸災樂禍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后把目光齊刷刷的落在江凜身上聽他怎么圓。
江凜若無其事的把頭轉回去,十指交叉,表情很嚴肅,“你這句話說的不太好,東子你自己要好好想想怎么主動把清嘉追回來,不能想著讓人姑娘死乞白賴跟你求和。”
話閉,他又轉頭,干凈利索的下床,“我和你們眠之姐有點私事,清允抓緊打電話訂餐。”
門外,江凜還沒完全好,怕傳染她只半彎著腰伸手拉她手,“我錯了。”
紀眠之努力憋著笑,故意不回握他,“錯什么了?”
“我不該枉顧事實,誤導他們。”
他說的嚴肅還一直晃她胳膊,紀眠之沒忍住,眉眼彎起,抬了抬下頜,“那我跟你求和坐實這個謠言?”
心情突然愉悅,江凜揉了一把臉盡力把嘴角下撇,牽著紀眠之的手往回走,結果被紀眠之扯住,他回頭對上她的視線。
紀眠之輕輕摳了一下他掌心,眼巴巴的盯著他,“想抱一下。”
江凜唇角的笑意愈發深,但是身體卻很不誠實的后退一步,義正言辭的拒絕她,“沒好呢,傳染給你又得躺十天半個月,我可受不了這刺激。”
“那你還抽了煙親我。”紀眠之小聲嘟囔,十分不滿江凜的雙標。
“……”
“我那不是沒忍住,誰讓秦知珩那傻逼刺激我。”江凜挽了下袖子,牽著人往里走,“而且,我現在戒煙了。”
“切。”
溢香樓的飯菜來的很快,吃飯的時候秦知珩也來湊了熱鬧,只不過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把果籃往地上一放就開始吃,一個人吃掉近四分之一的飯菜。
江凜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沿,“能不能少吃點?”
秦知珩停下夾菜的動作,黑眸深邃,襯衫扣子被解開兩顆,鎖骨處的紅印抓痕一覽無余,配上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活脫脫似一個被吸干精氣的書生。
“你買的?”
“那倒不是我買的。”江凜不知道從哪翻出個勺,把那道蟹粉蒸水蛋往紀眠之碗里添了兩勺,又頓了下雨露均沾的略過秦知聿給除了秦知珩以外的人都添了一勺,“都長身體呢,你別在博昭然那受了氣就過來給我們添不痛快。”
不知道是誰先笑了一聲,隨后接踵而至的是滿屋子的笑聲,八個人,十六雙眼睛,一進門就看見秦檢那招搖過市的脖子。
紀眠之清了下嗓子,戰術性的喝了口水,開始替博昭然傳話,“昭然說晚上讓你隨便找個地方睡覺,別回家煩她。”
江凜噗噗直笑,大發慈悲的拍拍自己的床,挑了下眉。
秦知珩最看不慣他這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字正腔圓的吐出一個字,“滾。”
第18章
江凜這一病就是幾天, 最后連在南方旅游的江奶奶都驚動了,在江凜出院前一天著急忙慌的坐飛機趕了回來。江奶奶下飛機還沒往醫院邁步就被江云嵩攔了下來,板著張臉說醫院細菌多, 她這么大年紀跑趟醫院為了看江凜一眼可不值。
江奶奶拄著拐棍站在醫院門口想了想也是這么個道理, 挑起拐棍打了下江云嵩的小腿, “你還知道會傳染?”
江云嵩皺眉, 大庭廣眾之下,他穿著正裝挨了一下多少有點沒面子,低聲說,“媽, 在外面呢,給我留點面子。”
江奶奶冷哼了一聲, 又抄起拐棍打了他一下,力道比第一下還要重,“留面子?我看你是年紀大了腦子也不好使了!”她指了指醫院, 中氣十足的繼續說,“你知道醫院細菌多你還讓佑佑天天往醫院跑?你這個叔叔怎么當的?那孩子肺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生個病我可沒臉下去和青寺交代!”
江云嵩無奈扶額, 前后左右里里外外他都不是人,兒子難做爹也難做,“您覺得我是能攔得住誰?江凜那個臭脾氣您比我清楚多了, 眠之更不用說, 您就說,我的話他倆誰能聽?”
江奶奶白了他一眼,上了江云嵩秘書的車, 甩了一臉自己兒子汽車尾氣先行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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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倆雖然在一個基地上班, 但是根本就不是一個類型,八竿子打不著的同事, 一個地上跑一個天上飛。最后江云嵩厚著一張老臉親自跑了趟空飛訓練基地找了林隊長說家里江奶奶實在擔心又給江凜批了一天假,走到門口想起江奶奶的話連帶著給紀眠之也批了一天。
基地最近新的訓練計劃和新機設計都走不開人,本來江凜這一病就耽誤不少事,江云嵩還跑過來給兩個頂梁柱請假,氣的林隊長胡子都要歪了,指不定一會把齊覃喊過來加班的時候胸口得被氣得多疼。
齊覃這人哪哪都好,就是多余一張嘴。
果不其然,林隊長把齊覃喊辦公室好聲好氣的說了始末之后,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敲了敲桌面,“替江凜分擔點也不是不行,老林你單獨找個本兒,把我替江凜加的班都給我記下來,精確到分秒,高低等我結婚生孩子之后讓他還回來。”
“誰還能一輩子單身了?我還就不信我這輩子就談不了這個戀愛了!”
“另外,老林我得給你提個建議,以后在基地張貼幾張告示,別整辦公室戀愛行不行?我眼紅,萬一哪天嫉妒心上頭了,我怕您痛失左膀右臂。”
一句接著一句的聽的林隊長腦門直跳,什么禁止辦公室戀愛,現在政策這么好,他們自制力本來就比平常人要好一些,因為感情這檔子事沒腦子發瘋的基本為零。
不過齊覃眼紅這事也不是沒可能,特別是這混子單了這么多年,林隊長也算是看著齊覃一路過來的,對他那點破事了如指掌,試探性的問了句,“最近外交那邊,有幾個任滿回國的,聽瀾也在其中,要不讓你阿姨給你們倆重新牽牽線?”
任滿回國?齊覃摸了下后頸,冷冷抬眼,“趙聽瀾也回來了?”
“回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趙家一年到頭這個調走那個也調走的,趙家老太太不愿意了,說臨了了身邊孤零零的就剩個老頭陪著,聽瀾心軟就調回來了。”
“你們兩個當時也算是年輕氣盛,事業心都重,現在也都穩定了,你也不用跑西北,她也從法國回來了——”
林隊長話才說一半,齊覃站起身打斷,“得,您看著安排吧,只要不是趙聽瀾,都行。下午還有訓練,先忙去了。”
某某戀愛腦的消息是頂頂的靈通,晚上訓練結束回宿舍的時候,江凜也不洗漱,大喇喇的拖過凳子,疊腿,嗤他,“齊隊今天下午狀態可不怎么對勁喔,怎么外交部調換幾個人員能讓咱們齊隊跟丟了魂似的,嘖。”他滿臉認真,嗓音也透出一股子正兒八經的意味,“要不你改行吧,我看著齊泊簡早晚能頂替你,正好明年我立個功好娶老婆,外交部應該缺保安,你找老林求個情沒準能讓你去。”
“滾犢子。”齊覃走近衛生間,門被他用了勁帶過去,震的玻璃都抖了一下。
江凜看著緊閉的衛生間門,俊臉上掛滿了大仇得報的笑意,甚至還得寸進尺的嚷著要給趙聽瀾介紹男朋友,衛生間內也十分應景的響起一陣瓶瓶罐罐倒地的聲音。
本來就不錯的心情,突然更好了點,特別是,明天還休假。
翌日,紀眠之站在衣柜前挑挑揀揀半天才選好衣服,等磨磨蹭蹭化完妝之后已經快十點了,她拎包出去的時候,江凜正靠著車門打電話。
見她過來,江凜對著話筒說了句,“佑佑過來了,讓她和你說。”然后用口型說了對面是江奶奶。
紀眠之接過手機上車,江凜開車。
手機開著免提,江奶奶的聲音很清晰。
“佑佑啊,奶奶給你做了你愛吃的菜,你太久沒回來也不知道你還吃不吃的慣家里的菜,我又讓你江叔跑了趟西餐廳買了兩塊牛排,還有還有”
話筒里又傳來江云嵩的聲音,“媽,眠之不像您那么挑嘴,她打小不吃的就那幾樣,您還非得讓我去買牛排,依我看,這牛排最后只能是困困吃。”
“哎,你和江凜給狗起的什么名兒?好好一條狗叫什么不好叫困困,難聽死了。”
“困困天天睡覺不叫困困叫什么?別在這站著,莉莉在廚房忙不開了,趕緊去幫忙。”
也不知怎么的,手機里面一下沒人說話了,聽筒里全是家里三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吵嘴聲,江凜單手控著方向盤接過手機直接給掛了。
車子經過大院門口的時候停了一下,車窗落下,江凜依然遞給王叔一條煙,身體往后仰了下,留出視線空隙,“王叔,您看誰回來了。”
王叔偏了下頭往副駕駛的方向看,驚喜的不得了,“哎喲,眠之回來了!”
紀眠之笑著打招呼,“王叔。”
絮絮叨叨一陣子后,他才想起來這個時間點兩個人一塊回來肯定是有事,“你們倆趕緊回去吃飯,估摸著你爸等急了,有空去你王嬸那吃早點,熱騰騰的豆花和油條,眠之肯定喜歡。”
車子一寸寸,一尺尺的往里開,路過宋家門口的小花園,院里面的籃球場,還能看見何明熙在二樓陽臺上和舒窈說話。
一棟棟錯落有致的房子外貌和從前也沒什么不一樣,白色的墻,有幾家的顏色很新,可能是最近翻新過,籃球場旁邊一如既往有一小塊空余的土地,種滿了雜七雜八的蔬菜,院子中間的那棵老槐樹好像比原來又粗壯了些。
她難以自抑順著籃球場的方向往西看,只能看到小小的一個角,依然好好的在那矗立著。
江凜也注意到她的視線,握了一些她的手,淡聲安慰,“一會和你回去看看,沒事兒,這些年一直空著,里面東西也沒人動過。”
紀眠之眨了下眼把淚意憋回去,輕聲說了句好。
車子停在江家門口,一樓的窗戶四面敞開,客廳人說話聽的一清二楚。
紀眠之看著熟悉的房子,捏著禮品的手緊了緊,突然橫生出來一股緊張勁,眼巴巴的看著江凜,“有點緊張。”
江凜騰出一只手來撓了撓她下巴,上下看她一眼,笑,“緊張什么,你又不是第一次來。”
紀眠之也說不清自己是個什么心理,嘟囔了句,“這不一樣。”
江凜眉一挑,“哦,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害羞了?”他微微弓腰和她對視,瞳孔里倒映著整個眼前人,清冷的眉柔和的不得了,笑意沉沉,“漂亮媳婦早晚都得見公婆。”
一句話鬧了紀眠之一個大紅臉,她想打江凜但是兩只手都掛滿了七七八八的禮品,只能踩了他一腳先解恨。
門窗那不知道什么時候趴了一顆頭,從江奶奶的視角看過去只能看見江凜捏紀眠之的臉,當即從窗門口吼了一嗓子。
“江凜,你干嘛呢!”
“當著我老太婆的面還敢欺負佑佑?”
周莉聽見動靜腳步匆匆的去開門,看到紀眠之兩只手滿滿當當的東西忙不迭接過塞到江凜手里,心疼的摸了摸紀眠之手心里的勒痕,拉著她往里進,“以后這種粗活讓江凜干就行了,看把手心勒的,咱們眠之的手是用來造飛機的可不是拎這些亂七八糟的,剛才江凜是不是還欺負你了,一會讓你江叔收拾他。”
江凜聽見這話扯了下紀眠之的衣服,似笑非笑的沖她揚了揚下巴,意思就是都是他的功勞。
剛才下車的時候,兩個人站在后備箱那,江凜一個勁的往她手里塞東西,讓她多拎點,也不說為什么。
現在看周莉這么熱情親昵的和她在沙發上說話,又翻箱倒柜的上下樓好幾次翻騰出來一堆沒開封的首飾說都是給她攢的,紀眠之一下就懂了江凜打的什么主意。
他怕她回來不自在,就想了這么一出讓他媽先別那么端著架子。
五個人坐在長桌上,江奶奶坐在主位上,紀眠之和江凜坐在右手側,江奶奶從開始吃飯就沒停過夾菜的手。
紀眠之的碗都快堆成小山了,江奶奶的手還沒停過,“太瘦了,你看下巴尖的,多吃點多吃點,廚房里還溫著湯,你愛喝的排骨湯,一會多喝兩碗。”
“夠了夠了,謝謝奶奶。”紀眠之看著滿滿一碗飯菜不動聲色的扯了下江凜的褲子,碗往他那移了一下,意思就是幫自己解個圍,最好是幫忙吃點,要是江奶奶再這么夾下去,她今兒估計就撐死了。
江凜看了眼冒尖的小碗,又給她推了回去,那會盛飯的時候就沒給她盛多少米飯,連著菜分量也算不上太多,平時兩個人一塊吃飯的時候怎么讓她多吃也不肯現在好不容易來個能管住紀眠之的,他才不會輕易放過,“奶奶說的對,多吃點,抱你都硌得慌。”
“太多了,吃不掉。”
“先吃,剩下的我吃。”
兩個人本來就靠的近,這會兒說悄悄話挨的更近了些,頭都快碰到了,最后紀眠之剩了小半碗,江凜挺自然的接過,三兩下就吃干凈了。
江奶奶看見這一幕,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回去,旁邊的江云嵩和周莉對視一眼,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午飯過后,江凜被江云嵩叫到了書房,只剩下客廳里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聲。
“佑佑啊,把奶奶送到旁邊小院里。”江奶奶搭著紀眠之的手腕起身,緊接著又對周莉說,“一會讓江凜也去我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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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靠窗的小圓桌旁,父子兩個相對而坐,面前擱了一壺熱茶,容貌相似的兩人皆是一身軍裝,長腿交疊的姿勢也一模一樣。
“在家住一天?你媽把眠之的房間也收拾出來了。”
江凜搖了下頭,懶懶的靠在椅背上,胳膊搭在扶手上,“不待了,一會回老房子看看我們就回去了,基地還有一堆事呢。”
說起老房子,江云嵩端起手邊的白茶輕輕抿了一口,笑說,“這茶還是我從你紀叔那搶的呢。”
江凜一怔,收了收散漫的神色抬起眼簾看江云嵩。
江云嵩站起身,推開窗戶,往紀家那棟老房子的方向看去,時光更迭,這么多年升遷調職的人都覺得那地方寓意不好,一來二去的竟然也空了下來,前些日子江云嵩在樓下散步的時候過去瞧了一眼,雜草叢生,藤蔓枯枝繞滿了整個后墻。特別是近幾年有幾家給自己的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邊,顯的這兒愈發破敗荒涼,平日里小孩子玩游戲都不怎么過來這邊。
“阿凜,待會跟眠之回去好好瞧瞧吧,以后怕是沒機會了。”江云嵩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放到桌面上,蒼勁眉眼竟也染上了些遺憾和不忍,“那房子,要住人了。”
端起茶杯的手一晃,熱茶濺出滴到手背上,燙的江凜手心不自覺蜷縮了一下,整個手心全部握住滾燙的茶杯。
下一刻,白瓷茶杯從他手心脫落,在地上打了個旋,茶水撒了一地,茶杯安然無恙的傾倒在一側。
“怎么好端端的要住人?”江凜抽了兩張紙擦了下地板上的水,把那只完好無損的茶杯撿起來放在圓桌上,眼眸發沉。
“一直在寧安的蔣家調了回來,位子也升了,就是從前紀家坐的位置。”江云嵩捏緊雙拳,手背延伸整個手臂的青筋暴起,偏面上不動聲色,云淡風輕的說出這句話。
“砰!”茶杯被投擲落地的聲音,碎成幾片,碎屑崩的到處都是,可見江凜用了幾分力氣。
“回來!”江云嵩轉身,厲聲喊住已經沖到門口的江凜,“你爺爺說你多少次了,喜怒不形于色,我看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江凜捏住門把手不松,臉色鐵青,薄唇緊抿著,低吼,“他們是不是太過分了點!”
“過分?”江云嵩硬生生把江凜拽了過來,手指戳著他的胸口,字字珠璣,“他們蔣家過分什么了?你一沒有證據,二死無對證,就憑你和阿珩查到的那點不入流的東西就想替紀家翻案?”
江云嵩的呼吸愈發粗重了起來,眉梢染上幾分怒,轉瞬而逝,“退一萬步講,就算是那棟房子讓人住了又能怎么樣?服從命令你到底知不知道!”
熱風灌進,江凜一貫挺直的背佝僂下來,男人眼角一抹駭人的赤紅,熟悉的無力感近乎窒息的罩著他,讓他喘不過氣,像瀕死海邊的鯨。
江云嵩說得對,他確實沒多少證據,單憑著從徐成周兒子里吐出的那點東西什么也證明不了。再者,卷宗上寫的明明白白,紀青寺是畏罪自s,既定風干的事實,就連江云嵩都不敢動蔣家分毫,就憑他自己,無異于飛蛾撲火,搞不好還會賠上整個江家。
“站直,垮著肩膀像什么樣子!”江云嵩最看不得他這副讓人心窒的頹敗樣子,強冷著臉斥他,然后同他平齊視線,“福來有由,禍來有漸。”
“江凜,要么,你不動聲色的把所有證據交上去,要么,就閉嘴,然后眼睜睜的看著蔣家不借你的手是怎么倒的。”
“盛極必衰的道理你比我懂,要不然你當年也不會甘愿收鋒往西北走。”
“阿凜啊。”江云嵩最終是緩下語氣,像是勸自己,又像是勸江凜,“你紀叔后面不止留了一個眠之那么簡單,還有扎根在長津的紀家,你如果沒有全身而退的底氣,就是白白讓你紀叔妥了協。”
整個書房有長達一刻的靜默,只剩下兩個人發沉的呼吸聲。
江凜喉頭像堵了一團又一團的麻花把他的思緒和語言全都勒住,只字片語都發不出,只筆直的站著,紅眼盯著窗外。
良久,他收回視線,像是終于找到突破口一樣,聲線沉啞的不成樣子,“那我和佑佑就要承擔紀叔妥協的后果嗎?”
江云嵩背手而立,“你又不是紀青寺,你怎么知道他有多難抉擇,一邊是妻女的前途,一邊是父母手足的安全。”
“比起這些,你們兩個的感情,根本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他們被迫分開的六年,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可以隨時放棄,犧牲,不值一提的東西。
他唇邊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容,精準的掐住父親的命門,身姿挺拔,背影落拓,“要是紀叔知道徐姨為他殉情,他拼命護下的紀家對他的妻女不聞不問,半分照拂都沒有,連下葬時都要問一句有沒有遺產留給他們,一定會后悔。”
“我一定會查,而且查的一清二楚,總要有人要替我擔了和她分開的因果。”
“您說的對,福來有由,禍來有漸。只不過,蔣家的禍,一定是我釀成的。”
“因果報應哪有西北一重接著一重的高山和美國一條又一條望不到盡頭的街來的慘烈。”
“夏天會過去的,春天也會來的,秋天和冬天也從來不是永恒的,總會有落幕的那一天。”
說完后,他笑了笑,眼底紅色褪去,眉眼飛揚柔軟又舒展,帶著篤定的傲,倒退著轉身走出房門,“走了,您有空記得去紀叔那給我重新提個親。”
第19章
江奶奶住的院子就在江家斜前面, 這一整排的院子都是些年紀比較大的老人居住,墻外都是綠油油的爬山虎,門口偶爾有一兩顆果樹, 掛滿青澀的果子, 紀眠之跟著江奶奶走進去, 一眼就看到院子里的兩顆石榴樹, 愣了愣。
江奶奶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的格外慈祥,“沒想到這兩棵樹在這吧?”
紀眠之點點頭,她今天到江家的時候沒看見兩棵樹的影子以為是翻修的時候被砍掉了, 沒想到能在這看到。
“當時那邊老房子翻修的時候這兩棵樹有點礙事,江凜那時候不怎么回家, 也就過年回來一趟。”說著說著江奶奶摸了摸粗壯的樹干,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你周姨想的緊, 沒法子,只能讓我做這個惡人跟他說, 他再不回來就砍了這兩棵樹。”
“結果,江凜接著就請了假,趕了最近一班飛機, 一聲不吭的扛著鏟子把兩棵樹挪到了我這, 讓我替他好好看著,說他就這點念想了,不想被毀。”
紀眠之也笑, 笑著笑著就哭了。
這兩棵樹是江老爺子親手種下的, 那天正好是她和江凜的百日宴,說圖個好彩頭。
也不止是命運還是巧合, 兩個人都愛吃的不得了。
紀眠之走的那年,石榴樹結的果子格外少,往年都不夠分的量,那次居然都沒吃完。
只是少了一個愛吃石榴的紀眠之而已,那年的果子居然都沒吃完,不少都爛在了樹上。
紀眠之擦了下眼角踮起腳想摘一個,卻被江奶奶制止,“沒熟呢,小心吃壞了肚子,跟奶奶去屋里,咱們吃別的,阿珩昨天送來了一籃子草莓,我知道你要來都給你留著呢。”
“今年這石榴,肯定不會爛樹上咯。”
房間被打掃的一干二凈,窗臺上擺滿了盆栽,成套的實木沙發旁邊單獨隔出來一個小空間,細紗簾隔著,隱隱綽綽能看清一些。
江奶奶洗好草莓看到紀眠之一動不動的站在客廳中央,她放下果盤,憑著感覺整理了一下頭發著裝上前拉開簾子。笑容慈祥,旗袍平整沒有一絲褶皺,脖頸上的珍珠項鏈規規矩矩的躺在脖頸間。
“老江,是佑佑回來了。”她向紀眠之招了招手,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地上成斑駁剪影,聲音輕柔,“佑佑,過來。”
紀眠之走近,看了眼老爺子的黑白照片,鼻尖一酸,一聲不吭的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顫聲道,“爺爺,我來看您了。”
比起紀眠之的不平靜,江奶奶顯得格外從容淡然,伸手摸了摸江老爺子的照片,絮絮叨叨的說了好一會話,然后拉著紀眠之進了臥室,從衣柜里拎出一個箱子,示意讓紀眠之打開。
白皙手指輕輕掰下搭扣把箱子打開,里面的東西讓她脊背一僵,心里霎時有了幾分猜測,她轉眸看著一旁的江奶奶,“這——”
箱子里的龍鳳褂被江奶奶拿出來平鋪在床上,衣襟上的重工紋繡漂亮的讓人移不開眼,金線繡出的龍鳳祥云栩栩如生,旁邊還擱置著一整套的頭飾,除此之外,箱子里還有幾套旗袍,像是敬酒服,顏色都是喜慶的紅色,深紅色之類的。
“江凜他爺爺走后,我一個人閑著也沒什么事,這么些年也就繡了這么幾件,尺寸也是約莫著來的。”
江奶奶在年輕的時候就是京港出名的裁縫,許多人慕名前來不惜一擲千金也要讓江奶奶趕制一套合身的婚服,等到和江凜爺爺結婚后,江奶奶就不怎么接單了,成日悶在屋子里給江爺爺做衣服,等到有了江云嵩,就變著法的給江云嵩做衣服,后來和江云嵩同齡的一批玩伴成家后,江奶奶的樂趣就成了給他們的愛人做旗袍,紀眠之小時候看著徐舒婉和周莉的旗袍總是羨慕的不得了,纏著她給自己做,那時候江奶奶怎么說的來著。
她停下縫紉機,拿起軟尺,翻出鉛筆和本子,把小小的紀眠之抱在腿上,把她耳邊碎發撥到一旁哄著說,每年給她量一次尺寸,等到她到了出嫁的年紀就親自給她做一套最漂亮的婚服,比江凜媽媽結婚的還要漂亮千百倍。
紀眠之以為是奶奶的哄人話,算不得真,可后來江奶奶每年夏天都會挑著日子給她量尺寸,一量就是十年。
“奶奶,這么多衣服,您眼睛又不好”下面的話紀眠之咬著唇,一下一下摸著做工極好的褂皇低聲說,“而且,那時候我都走了,您不用說話這么算數的。”
“佑佑啊。”江奶奶笑著,眼角笑紋明顯,“這個世上總要有人把你的期待托起來。”
紀眠之呼吸驟停,一下下艱難吞咽喉嚨,江奶奶仍繼續說著。
她指了指旁邊金燦燦的頭飾,“江凜這些年的工資估計大半都貼補在這了。”
“我當時開始做的時候江凜不知道,后來他見我沒事就趴在縫紉機旁邊,一聲不吭的不知道從哪弄了不少好料子,我估摸著是你宋姨,又加上我這些年攢的,拼拼湊湊好些年才做了這么幾件。”
“那些首飾,也是他請人做的,師傅是我當時的師兄,你應該認得,你媽媽結婚時的頭飾就是你爸爸數次下訪才被應的,緣來緣去,也不知道阿凜是什么命,竟然一次就被應了。”
那位老師傅脾氣古怪,只看緣分接單,得不了他的眼緣,再親的人他也不給做。
“那要是我不回來呢?這些可怎么辦啊。”她低低問。
江奶奶又靠近她一些,讓紀眠之俯在她膝上,一下下撫著她頭發鬢角,掌心溫熱,像小時候一樣。
“奶奶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替江凜說好話,也不是為了讓你對他愧疚。”
“江凜上大學的時候,和家里關系生分許多,一年到頭回不來幾趟,回來也是在我這住。畢業就去西北參軍了,回來的次數就更少了。”江奶奶頓了幾秒,細細思量那時的場景后才繼續說,“前年,受了傷,轉回京港住院,我去看過一次,聽到他跟阿珩說,他立的功越多,離你越近。”
“佑佑,奶奶是真的歡喜你能回來,也歡喜你們兩個重新在一起,廣濟寺的老師傅不誆人。”
“時候不早了,穿上衣服讓奶奶看看哪里不合適,趁著我老婆子還沒老眼昏花,仔細給你收拾一遍。”江奶奶起身,慢慢走出臥室,順帶把門帶上,把空間留給她一個人。
紀眠之垂眸看著床榻上精美絕倫的婚服,安靜的一件件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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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凜過來的時候,正好碰見披發走出房門的紀眠之。
房門敞開著,還沒被完全關上,熱風連帶著陽光不講道理的往里灌,江凜很難形容那一刻的感受,直到很多年后,他才想到“宿命”兩個字去定義這一刻。
臥室門口的女人身著剪裁合適的龍鳳褂,發飾只撿了幾樣簡單的冠在烏發上,眉眼綢麗,風情明媚,紅唇輕點,腰身纖細,耳垂上的金色吊墜輕輕晃著,連日光都格外憐惜這一刻,把人映照的像一幅畫。
連風都靜了。
紀眠之穿戴整齊后感覺腰有點松,匆匆忙忙的拉開房門想說一下,結果迎面碰上推門而入的江凜。
她捏了下裙擺,抬眸定定看著逆光的人,愣了幾秒然后展唇輕笑,臉頰微紅,眼角還有些發紅,問,“好看嗎?”
“好看。”好看的不得了,想現在就娶回家。
江凜都看傻了,眼睛都不曾眨過一下,江奶奶笑他沒出息,然后讓紀眠之走了幾步重新量了下尺寸,這才皺眉道,“這腰圍還是特地改小了,還是肥了一指,太瘦了,胸圍有點緊,到時候松一下。”
此話一出,紀眠之不好意思的撩了下耳邊的碎發,余光里注意到江凜的耳根好像紅了。
江奶奶量過尺寸之后就讓紀眠之換了下來,躺在沙發上沒個正形的江凜不樂意了,嘴里含著小半個草莓,含含糊糊的皺眉說,“不是還有好幾件旗袍,不試試了?”
電視機放著暑期檔最熱的仙俠劇,背景音樂氛圍感很強,江奶奶直接一巴掌打到江凜后腦上,白了他一眼,“你就這么忍不住。”
“對啊,早晚就得看,還不如讓我早點看,省的我心癢癢。”
“不準!”江奶奶腳步匆匆的臥室幫紀眠之換下來,還不忘繼續同江凜說講大道理,“你這叫預支期待,等到你們兩個結婚的時候就不會抱著期待去娶她,好飯不怕晚,忍著。”
江凜“切”了一聲,咽下草莓,手里捏著一小節綠色的草莓根莖,翻折來去,眉眼間閃過幾縷沉郁,褲兜里的鑰匙和木制沙發不經意的貼到一起,硬邦邦的金屬,硌得慌。
可能是祖孫兩個又在房間里說什么悄悄話,留足了時間給江凜斟酌猶豫的機會,良久,他摸出手機,發出一條信息。
“江凜,走吧?”紀眠之換回自己的衣服,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平安扣,拎著包和江凜準備回去。
江奶奶知道兩個人忙也沒留他們,臨走的時候把他們送到門口。跟他們兩個說,有空去廣濟寺還個愿,又囑咐一遍江凜別欺負紀眠之。聽的江凜耳朵都快起繭子了,連連應聲,不停的從口袋里拿出手機點亮手機屏幕。
車子還停在江家門口,兩個人絲毫不避諱的十指相扣順著水泥平路往前走,遇見挺多熟人,都是看著他們倆長大的叔叔伯伯,看到他們倆手牽手往江家門口走著都湊上去打了幾聲招呼。
離江家還有百十米遠的時候,就在籃球場拐彎的地方,徐成周低著頭匆匆忙忙的拎著公文包往回走,一個不留神撞上了紀眠之。
江凜反應快,扯過她的胳膊往懷里帶了半步,抬眼看來人,狹長眼眸極快的掠過一絲冷意,才喊了人,“徐叔。”
紀眠之一愣,接著也喊了人,“徐叔。”
聽到紀眠之喊徐成周,江凜捏著她手腕的動作收了下力,紀眠之微微掙脫了一下,江凜注意到,松了下力,上下打量了下徐成周。
這會正是上班的時候,徐成周一身正裝神色慌張的往回走,免不了讓江凜起疑。
“徐叔著急忙慌的這是怎么了?”
徐成周最近為著蔣家調回來的事本來就忙,正在班上開著會呢,結果收到秘書打來的電話,說是大兒子在外面又惹了事,急匆匆的結束了會議往家趕。
他笑,目光看都不敢看紀眠之一眼,正面迎上江凜的視線,擦了把額頭上的虛汗,“你阿姨給我打電話,說不舒服,我擔心,趕回來看看。”
江凜點點頭,沒繼續問,徐成周也急著回去給徐成收拾爛攤子,道了聲別就走了。
他看著徐成周近乎慌亂的背影眸色愈發深沉,連紀眠之喊他好幾聲都沒聽見。
最后紀眠之伸手晃了下他手臂,“江凜!”
“啊?怎么了?”他回過神來低頭看她,掌心落在剛才捏疼她的位置,揉了下。
高大英俊的男人就那么站著,微弓著脊背,下頜線鋒利,側臉有小片陰影,襯得五官更具鋒芒,偏手下動作輕柔的不得了。
紀眠之也不是什么多矯情的人,抽走胳膊,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你剛才和我說的,跟我回家還作不作數啊?”
“我跟你說過哪件事沒作數了?”
“不是。”她秀眉擰成長線,手指也絞在一起。
她也不知道怎么說,本來江凜偷偷帶她去就是不太合規定的事,現在兩個人都快走到車旁邊了,江凜還沒提過去看看的事,她心里沒太有底。
“怎么現在這么能藏事兒了?年紀越大越害羞?”江凜漫不經心的問。
紀眠之頓了幾秒,臉上劃過一絲不自然,才咬了下唇瓣,“要是回去為難,那我們就先回去吧。”
“不為難。”江凜語速很快,攤開一直緊握的左手,一枚銀色鑰匙靜靜的落在他掌心,漫不經心的樣子被他掩掉,替換成頗為正經的深情。
他用最平靜的語氣把真相告訴她,“那房子要住人了,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你要去,我陪你去,你要不想去,那我們就回去。”
話必,他緊緊的盯著紀眠之,另一只手還和她十指相扣。
空氣有一瞬間是安靜的,兩個人站在路邊,時不時的有人經過,腳步聲輕重不一,江凜什么都聽不見,半點余光不分予旁人,只緊緊的盯著她,一絲微妙的表情都不放過。
良久,有柔軟反握他手,紀眠之的表情堪稱天衣無縫,十分平靜的跟他說,“那我們回去吧。”
“好。”
鑰匙被江凜放在玄關的地方,然后開車載著她離開。
一路上,江凜開車很慢,時不時的側目看她一眼,就連等紅綠燈的間隙,都不守規矩的握緊她的手,蠻橫的同她十指相扣,一顆心始終懸在刀尖上,落在紀眠之身上的目光始終帶著擔心。
紅燈轉綠,紀眠之松開手,一臉輕松的打趣他,“江隊今天怎么這么粘女朋友?要是齊隊長知道了又要笑話你。”
江凜不為所動,跨過眼前的路口后又往前開了幾百米走到調轉車道的匝道,踩了下油門,往相反的方向開去,一路行駛回大院,車速快的嚇人,路兩旁的綠化帶都帶著一層重影,幾乎是擦著限速開,從江家摸了鑰匙又開車到紀家樓下。
車停,他松開安全帶,一字一句的,盯著她出聲,“你不開心。”
掩藏完美的情緒有些裂縫,紀眠之強撐著,“沒有。”
江凜不聽,自顧自的繼續開口,“我們上去看看,蔣家還沒搬進來,這兒還姓紀,還是你的家。”
他打開車門,紀眠之拗不過他,只能下車,一聲不吭的跟在他后面,目光一厘一厘的從紀家門口開始看,雜草都不放過。
院子門外的雜草還沒被收拾,原本花香濃郁的玫瑰都化作一團團枯敗的烏枝,周圍是參差不齊瘋長到半米高的雜草,院墻上有一些綠色的蘚,白色的墻也變灰,每一寸都透出不堪。
江凜沒牽她,遒勁的手臂始終落在她后腰,拖著她,一路帶著她緊鎖的房門前。
然后,把鑰匙給她,“開門回家。”
很多年沒有人住過的原因,鎖眼都已經生了銹,紀眠之捏著鑰匙的手一直發抖,呼吸也亂了節奏,一連插了幾次都打不開門。江凜站在她身后,垂下眼簾看她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終究是不忍心,包著她的手背,帶著她一起用力,伴隨著“咔噠”一聲響,推開了門。
門內的場景讓兩個人都怔了一瞬。
第20章
原本客廳面向南方的那一正面空墻被掛上一張幾乎沾滿整張墻面的結婚照, 徐舒婉一襲白色婚紗依偎在年輕俊朗的紀青寺身邊。照片上的兩個人靠的極近,從彎起的眉梢到兩個人十指相扣的手上,在到照片左下角熟悉的落字上, 都在說, 他們的感情真的如程錦茵所說的那般好到讓人羨慕。
而紀眠之和江凜愣怔是因為, 這張照片他們誰也沒見過。
六年前擺在紀家客廳里的照片是徐舒婉和紀青寺穿中式婚服的樣子, 徐舒婉的表情很疏離,眼底看不出半分喜悅,根本看不出來是即將要結婚的人。而現在出現在客廳,幾乎占掉一整面墻的婚紗照, 表情卻是截然相反。
半響,紀眠之收回目光, 開始打量室內,客廳里的所有家具都被蒙上一層白布,上面落著一層灰塵。
室內針落可聞, 紀眠之安安靜靜的,拒絕江凜幫她, 自己一個人,把所有的白布揭下來。她動作很快,不過須臾, 不染一絲塵埃的家具傾數暴露在二人眼底。
白布傾覆, 整個客廳借著光翻騰出大片細塵,嗆的紀眠之沒忍住咳了幾下,江凜似是早有準備一般, 從口袋里拿出一張一次性口罩給她戴上。
眼淚濡濕口罩內側, 整個空蕩蕩的房子里,回蕩著紀眠之壓抑的哭聲, 仿佛今天要把前半生的淚哭盡。
尖銳的指甲刺透掌心皮肉,有血跡滲出,她渾然不覺,只麻木的盯著在電視柜旁邊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上紀青寺摟著徐舒婉的腰,親吻她側臉,前面的紀眠之笑的眼睛成一輪彎月。
是紀眠之高考前,紀青寺帶著徐舒婉和她一起去拍的,那天正好是徐舒婉的生日,也不知道紀青寺是怎么說動徐舒婉的,反正最后,那張照片拍的很漂亮,連攝影師都贊不絕口,說很久沒有見過一家三口長相都這么出眾的,拍好之后照片就被紀青寺收了起來,誰也不給看,紀眠之也不讓。
她當時不懂,現在也不懂。
她不懂徐舒婉恨他為什么還要嫁他,不懂嫁了他生下她又為什么不喜歡自己,不懂為什么已經相敬如賓的過了十幾年,外人看似對紀青寺沒什么感情的徐舒婉不去美國,一心等他回來,然后消失。
更不懂,為什么恨他還要親手掛上他們相愛時的婚紗照和那張被藏起來的全家福。
“江凜。”她帶著哭腔,眼睛濕漉漉的,不停流著淚,隔著口罩的聲音悶悶的,悲傷的不得了,“你說她到底想干什么啊。”
耳朵聽見的永遠不能分辨真假,只有眼睛看到的是真的。
江凜似懂非懂,猶豫半響搖了搖頭,看了眼墻上的巨幅婚紗照,想起周莉說起徐舒婉殉情的事,起初他只覺得不可置信,后來從紀家幾位長輩和江云嵩口中約莫拼湊出一個大概的真相,如今親眼看到,才有點共情徐舒婉為什么殉情。
她沒辦法繼續毫無芥蒂的繼續愛他,但他不生,她亦不茍活。
“或許,這是徐姨想到的,最兩不相欠的方法。”把愛還給他,恨也還給他,連同自己,一起也還給他。
只剩下個有著他們血脈的紀眠之,孤零零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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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紀家的東西基本沒人動過,大概是都嫌晦氣。
那個下午,江凜陪著紀眠之把樓上樓下的東西都收拾了出來,聯系了搬家公司,把東西都暫時放到了苗觀乘在京港還沒裝修的房子里,連同那張婚紗照。
最后落鎖的時候,紀眠之只抱著那張全家福,近乎壓抑的平靜,死寂般說了句,江凜,就剩我一個人了。
江凜喉結往下滾了半寸,一遍遍重復的說,還有我。
臨走的時候,江凜把那把鑰匙扔掉了,車子啟動,后視鏡里那棟房子漸漸淡出視線,身旁的人抱著全家福靠著車窗睡著了。
紀家的房子易主的突然,像是蔣家的示威。他本來打算這期訓練結束后就打報告向上級批房子,就批紀家這棟,反正沒人想住,也不是什么搶手的地方,到時候好好收拾一下,今年帶著紀眠之在那過年。
命運弄人,到底是遲了一步。
車子駛出紅墻瓦院,紅綠燈間隙,紀眠之睡的不怎么安穩,夢囈了幾句,天色朦朦朧朧的黑,江凜從后座拿了個U型枕墊在她腦后,盯著她恬靜睡顏在心底默默盤算著日子,思量著挑個合適的時候帶著紀眠之去新房那轉一圈,然后等時機成熟了,他就把院子里那房子原封不動的取回來送給她。
綠燈亮,環城高速上準時亮起路燈,車水馬龍,都朝向目的地穿梭奔波,而江凜一圈圈的在高架上繞,京港那么大,他卻不知道帶她去哪。
對了,落在巨幅婚紗照上的是紀青寺親手寫的,愛妻阿婉,此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