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什么要緊話,只是我有些記掛掌門和四師弟。”
塵堰迅速調整好儀態,言語有些不自然。
“正巧我和大師兄說著師弟,四師弟就來了。”
問澤遺“哦”了聲,臉上笑意略淺了些。
他將懷中紙卷齊整壓在松木桌上。
“可我似是聽見二師兄說我殺心重,性子莽?”
聽到他玩味的話,塵堰的臉色驟然變白。
他平時和彎彎繞繞的修士打交道多,可眼下問澤遺不循規蹈矩,把他的心思赤裸裸挑在明面上,反倒是讓他感到難以應付。
他看向蘭山遠,希望見著問澤遺囂張模樣的蘭山遠可以管一管。
偏偏平素溫和的蘭山遠沒有替塵堰解圍的意思,只是安靜聽他們說話。
問澤遺自然更不會慣著塵堰,說完話后,眼神都沒往塵堰的方向投。
他被傳是玉面修羅,也和長相脫不開干系。問澤遺笑起來明艷,可笑意只要不達眼底,就仍然瞧著不好相與。
“怎么會呢。”塵堰強笑著打圓場,“師弟怕是走得急給聽錯了。”
“也對。”
問澤遺皮笑肉不笑:“二師兄每日為宗門忙前忙后,怎么會是這種在背后嚼人舌根的人。”
“正是如此。”
塵堰厚著臉皮應聲。
“我和大師兄眼下都好,二師兄可以放心了。”
問澤遺道:“我原本還當有什么要緊事,讓你急得非要用靈符來看。”
他語調很松快,可話里卻赤裸裸帶了刺,嘲諷的意味連傻子都拿聽出來,更別說塵堰了。
塵堰的面子掛不住了。
他作為持明宗的掌事,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問澤遺這話簡直是明晃晃和他對著干。
“好了。”
他剛要發作,蘭山遠適時出聲。
塵堰勉強精神了些,以為蘭山遠終于開口是忍不了問澤遺跋扈的態度,想要出言制止。
哪知蘭山遠瞧了眼外頭的天色,看向問澤遺:“喊你來這,是看你在藥寮里太勞累,提醒你別耽誤服藥的時辰。”
可問澤遺記性并不差,而且惜命得很,之前蘭山遠也沒特意提醒過他服藥。
隱約察覺到蘭山遠是趁塵堰在,才故意讓他過來,問澤遺心照不宣地順著往下說。
“還真差點忘了,多虧大師兄提醒。”
“我這就去服藥。”
“去吧。”
蘭山遠態度反倒比剛才更加溫柔,全無追究問澤遺說話過沖的意思。
該說的都說完了,問澤遺抱起紙欣然道:“既然沒我的事,就不叨擾師兄們了。”
“等到回宗去,再和二師兄討教宗門賬務之事,替宗門分憂。”
臨走前,他沒忘了再給塵堰心窩子捅一刀。
符灰化成的人形動作僵硬,塵堰的臉色從青白漸漸變黑,差得像剛刷過丹爐的帕子。
等到問澤遺抱著紙卷離開,塵堰心里憋著一團邪火,郁悶得很。
“本以為四師弟已經改好,但現在看來還是太過桀驁不馴。”
他極力克制,讓自己的語調中不帶太多憤恨。
同是劍修,他還比問澤遺大了三百余歲。可僅是因為他天賦比不過問澤遺,就被問澤遺搶走了本該應得的一切。
“他的確還要磨練心性。”
蘭山遠頷首,難得贊同他的話:“所以回宗后,得勞煩二師弟多擔待了。”
“大師兄,這.......!”
塵堰險些失聲。
也就數月不曾見,蘭山遠何時如此偏袒問澤遺了。
難道是他借著宗門事務,從中抽取靈石的事被發現了?
這絕不可能。他也不是第一日這般做,之前干了這么多年,蘭山遠也沒追究過。
他又驚又疑,思緒混亂之下,說話也開始口不擇言:“大師兄,恕我直言,四師弟眼下還沒有能力掌事。”
“讓他執掌宗門的賬務,遲早會出禍患。”
蘭山遠的手指輕撫過桌面,聲音不疾不緩,卻漸漸帶上了壓迫感:“他是副宗主,就需要去學著如何掌事。”
“此事就按紙鶴中書寫的來辦,我自有分寸。”
白衣修士垂著眸,舉手投足依舊優雅溫柔。
明明看起來一切如常,塵堰卻瞬間冷靜下來,甚至背后生出帶著寒意的畏懼。
大師兄和之前似乎不太一樣了。
他剛才那根本不是商量的語氣,而是在通知他。
到底還是當了多年管事的人精,塵堰頓時明白了。
從一開始蘭山遠就打算袒護問澤遺,自己現在說再多都沒用,反倒可能惹得蘭山遠對他有意見。
“.....是。”
塵堰忍氣吞聲道。
反正這些年宗門的賬務都是他在管,其他協助管賬的修士也多數和他關系親近。
等到時候問澤遺回了宗,想怎么給問澤遺使絆子,都還不是他說了算。
問澤遺喝過藥,將懷中的紙送到靈獸谷臨時搭筑的藥寮中。
“需要我再去倉庫取些嗎?”
“不用不用,這些就足夠,辛苦問副宗主。”
管藥寮的修士接過紙,小心打量了下問澤遺臉色。
“快歇會,您的臉都紅了。”
“只是容易上臉,不礙事。”
問澤遺笑了笑:“倒是您瞧著眼窩黑,最近受傷的人多,您也要多注意休息。”
其實所有人都不明白問澤遺紆尊降貴,給群低階修士幫忙的用意,甚至有人傳他是被蘭山遠罰了才會淪落至此。
總歸沒人認為他是自愿的。
傳聞中見神殺神的兇星和眼前愛笑的好看修士,兩廂對比過于割裂。
但也沒人敢拒絕他,況且問澤遺認真起來,確實給藥寮的效率提了不少。
出診的藥修說藥方的速度很快,問澤遺寫得也快,兩邊分工明確,居然相處得十分和睦。
和許多不拘小節的劍修不同,問澤遺的字很好看,端正又清楚。一開始偶爾會冒出兩三個奇怪的錯字,后面就愈發熟練起來。
他因為看不懂藥方,反倒不敢在人命關天的事上出紕漏,寫得最認真準確,絲毫不輸其他藥修。
抓藥的藥修瞧見成堆鬼畫符般抽象的方子中間冒出幾張正楷寫的藥方,不同的藥材還會分行羅列,更是感動的無以復加。
“能不能把問副宗主多留幾日,天天瞧你們寫的狂草,我眼睛都發疼。”
晌午時,他拿著問澤遺寫得藥方,忍不住和自家師弟抱怨。
問副宗主糊涂,當初要是當藥修哪會被罵的這么慘,早就被當寶貝供起來了。
一時間,問澤遺的風評在藥修中再次轉好。
幾日后,之前被他嚇得走內八逃跑的壯漢藥修終于鼓起勇氣,絞著手指跑來和他道歉:“之前,之前是我誤會問副宗主了。”
他偷偷瞄向問澤遺,目露崇拜:“問副宗主可真厲害。”
之前沒敢看,現在看來,問副宗主長得可真俊!
“沒事。”
問澤遺瞧見他羞澀扭捏的模樣,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低頭接著謄方子。
這里的字和他曾經所處世界的繁體字差不多,這幾日下來他不光把字練熟了,還順便學了些最基本的藥方以及部分靈藥的功效。
專精談不上,但至少見了能認得。
為改善糟糕的體質,他至少得略懂醫術和藥方才行,這才是他來藥寮幫忙的目的。
不止一個門派的長老好奇問澤遺在鬧什么妖,甚至不惜放下架子,親自“恰好”經過藥寮附近,試圖偶遇問澤遺。
果然修煉到什么程度,人的本性就是愛八卦。
問澤遺瞥了眼鬼鬼祟祟的大能們,權當什么都沒看見。
隨著歸期越來越近,他和靈獸谷的獸修,還有來幫忙的藥修這才熟絡起來。
這具身體只有四百來歲,在修士中算得上極其年輕,甚至有些還沒出師的藥修都比他歲數大。所以問澤遺混在后輩修士們之中毫無違和感。
從靈獸谷獸修口中,他得知了許多西寰的奇聞軼事,也從中得知了沈摧玉當乞丐時的居所是何等模樣。
“您說白骨丘?”小獸修搖了搖頭,露出嫌棄模樣,“我們西寰的修士外出歷練,都不會挑那附近。”
靈獸谷建在狼骨峽的最高處,沈摧玉則宿在狼骨峽最低處的白骨丘中。
就如同它的名字般,是這整個西寰乃至九州最苦的地方。
只有貧寒百姓會靠著不穩固的丘壑在那搭建臨時的居所,然后一住就是好些年時間。
能走的都走差不多了,不能走的也只能窩在那處茍延殘喘。
“您去其他地方看就好,西寰的大漠是片好風光,可白骨丘只有流民、強盜和乞丐。”小獸修真摯道,“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好,我也只是好奇而已,你方才說的大漠風光,是哪處最好?”
問澤遺問道白骨丘的方向,便適時帶過話題。
離去往持明宗還有三日,問澤遺還有最后一件要在西寰做的事。
他在個昏沉沉的陰天戴上披風。
趁著藥寮清閑,他沒知會任何人,順著之前和蘭山遠離開靈獸谷走過的路東去。
劍修雖然不能施傳送的陣法,但行動的速度極快,黑色的身影掠過沙丘和奇形怪狀的巖石,掀起一陣狂沙。
風從兜帽中帶出幾縷銀絲,在烈陽下染了金色,銀色長發旋即又藏回黑布之中。
他不認得路,但朝著獸修指的方向往前,很明顯能看見處由溝壑組成的小鎮。
越走風沙越大,天是土黃色,空氣中也彌漫著沙塵。
他的肺開始隱隱生疼,呼吸變得時斷時續。
問澤遺強忍不適掩住口鼻,用力眨了眨發酸的眼,瞇眼朝前方看去。
鎮邊沒有界碑路牌一類的標記,但單憑路上隨處可見的白骨、稀稀拉拉的百姓,也不難猜出這就是白骨丘。
危樓所處的鬧市離白骨丘不過十來里,可兩邊差距宛如煉獄與仙境。
自然形成的土丘宛如脆弱屏障,問澤遺走入其中,這才算是窺得此處一角。
到處是神色冷漠,佝僂著肩膀的百姓,而且惡劣的天氣導致多數人都有肺癆病,時不時傳出咳嗽聲。
“哥哥,我餓。”
問澤遺低下頭,一個瘦巴巴的孩子扯住他的衣角,用希冀的目光看向他。
男孩瞧著不過七八歲,卻嗓音啞得像有十三四歲了。
問澤遺已經穿得低調,但在白骨丘,只要身上衣服不是破布,都算是了不得的人物。
小乞丐們最會察言觀色,漸漸將他圍了起來。
多數孩子都算安分,但還有些不安分的小手,蠢蠢欲動要去摸他腰間的荷包,卻又忌憚問澤遺背上帶著肅殺之氣的通判。
問澤遺沒帶太多凡間人用的貨幣,拿出僅剩的錢換了黑面餅。
“你們認得沈摧玉嗎?”
他半蹲下身,平視眼巴巴盯著他的孩子們。
孩子們多數沉默,膽子小的早就習慣了打罵白眼,還害怕地避開他的目光,但有幾個歲數大喊著認識。
“他在那邊住著!”一個皮膚黝黑的孩子指著最遠的一條巷子。
“不過沒爹沒娘,也不和我們說話,我很久沒見他啦。”
沈摧玉人緣不好,又出身低微,他的死活自然沒人在意。
問澤遺把手上的餅分給聚攏孩子們,然后趁著小乞丐們哄搶食物,悄然退入條空蕩蕩的巷子里。
如果他還在街上招搖過市,只會被更多乞丐纏上,他幫得了這群孩子,幫不了白骨丘的所有人。
當務之急還是得找到沈摧玉。
堂而皇之闖進巷子未免過于顯眼,而且他也不希望沈摧玉認得他。
從懷中拿出張畫著眼睛的符咒,問澤遺將他甩上天,符咒立刻沿著眼睛圖案閃出銀藍色的光,順著風沙而起。
“去!”
這是張一階符咒,能夠代替修士探查前方情況,可惜飛不遠又很脆弱。
劍修一般也只會這種水平的術法,問澤遺還用得不算熟練。
他閉上眼,符咒與他共通視覺,入目皆為一片灰撲撲的土黃,而且畫面極其顛簸。
符咒搖搖晃晃被風裹挾,勉強能做到不掙脫問澤遺的控制。
它掠過吵鬧著半塊餅怎么分的小乞丐,掠過不住嘆氣的當地百姓、藏在角落里的賊寇,慢悠悠飄進處巷子里。
巷中不見光,陰森又干燥,連蝸居的百姓都比其他地方少。
這種地方不光晚上冷,白天也不會舒適到哪去,路上的沙鼠都比人瞧著有活力。
問澤遺很難評判這本書的作者是否偏愛沈摧玉。
說偏愛,卻給他個灰暗的童年,把他寫得極盡凄慘。說不偏愛,卻縱情地寫他去做那般污糟事,還為他套上番深情的說辭。
符咒越飛越遠,隨著遠離問澤遺,脫離控制的態勢也愈發明顯。
問澤遺連忙穩固心神,讓符咒裝成破布模樣,在間間陋屋前飄過。
這快是符咒能去的最遠距離了,恰巧能看見一處狗窩般的陋室。
他呼吸停滯了一瞬。
拼接那陋室的木板皸裂,能夠明顯看見里頭沒人,而且草垛陳舊,放在桌上的面餅發干,瞧著主人已經很久沒回來了。
依照書中描寫的布局,這的確就是沈摧玉的家,可沈摧玉眼下不在家。
操縱符咒再往里去點,透過墻的裂隙,那鋪滿干草的土床上居然落滿了刺目的蒼白。
突兀的顏色激得問澤遺眉頭微微皺了下,險些睜開眼來。
再仔細看,蒼白色居然是半新不舊的紙符。
符咒上符文消失,顯然已經失去了效力。白花花鋪在床上、地上頗為瘆人,硬生生把床榻妝點得宛如即將下葬的棺槨。
問澤遺看不懂符文,但這陣仗,肯定不是在替沈摧玉祈福。
又是誰做的?
就算之前在危樓是他的錯覺,單從眼下來看,真有人比他更希望沈摧玉死。
問澤遺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接著驅動紙人去探究竟。
可狂風吹過陋巷,帶起紙符亂飛,床上的符咒也被裹挾起來,其中幾張翻了個面。
用于通感的靈符皸裂失效,徹底斷了和問澤遺視線的聯系。
在視線歸于黑暗的一瞬間,問澤遺看見床上有張符中間,還有未消散的極淡字跡。
最后一秒,他迅速將扭曲蜿蜒的字跡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