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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這崽子確實是嬌氣, 素日里吃奶時便只肯吃一邊,給他挪換個位置便要哭, 只喂了一頭, 那另一頭就勢必要脹。

    沈卻不好意思開口去問陶衣如母女,便只好悄悄回屋下了簾,自己去揉。

    可惜思來喜歡的那處, 今日卻好巧不巧地讓謝時觀給咬了,一點也沒給他剩下, 小崽子鉚足了勁, 也沒能吃到奶水,登時便又紅著臉,氣得哭起來。

    沈卻被他咬疼了, 微微皺起眉, 可手上還要接著哄。

    不過這小崽子倒是能屈能伸,餓狠了, 那挑三揀四的脾氣便就沒了, 換到另一側,倒也肯賞臉吃一吃了。

    而謝時觀則貼在沈卻身后走, 這鄉下屋里沒設地龍, 殿下支使谷雨同小滿將這院里翻遍了, 也只找到一小堆燒飯用的灶炭。

    這東西沒法在屋里用,一點著, 便熏得滿屋子里都是濃煙。

    可這南邊霜寒濕重,屋里比屋外還要涼,沈卻一身都汗濕了, 把人揉搓一把, 只怕都能擰出水來, 這會兒崽子要吃奶,他又要將披在身上的那件寬袍半解,凍得手腳都涼了。

    謝時觀黏黏膩膩地貼在他身后,他身上的燙還未下去,隔著身上那件單衣,熾熱地抵在沈卻后腰上。

    方才這啞巴在榻上,分明還是一副意亂情迷的模樣,這才不過片刻,他便又成了這懷中崽子的耶耶,滿眼的慈憐,連解衣襟的動作都顯得圣潔。

    他頭稍低,把下巴尖擱在那啞巴肩上,扯開身上披的那件寬大鶴氅,攏住沈卻臂膀,他也不知道自己人重,這一壓,沈卻頓時便動不了了。

    隨即謝時觀便低下眼去,仔細打量起他懷里那個小崽子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后嗣,殿下不喜歡小孩子,那樣軟、那樣脆弱,仿佛只要碰上一碰,便要碎掉。

    可這般幼弱的小生命,竟能嚎出這般驚人的哭聲,就算知道這小東西與自己血脈相連,謝時觀也很難對他產生什么好感,很不想沈卻哄他,只覺得他吵,該被捂上嘴才是。

    但只要想到他是這啞巴同他的崽子,王爺心里便要無端升起一種很不真切的感覺,眼前這情景活像是一場詭譎的夢,好像一睜眼,還是蘭苼院小屋里那光禿禿的覆海,還是一場空。

    大概是日有所思,沈卻不在的那段時日里,謝時觀常常夢見他,他抑不住,每每都要把夢里的他弄得潮熱、濡濕,就算把人吃透了還是餓。

    夢里他只能看見這啞巴的背面、側影,只要他逼他轉過身來,這夢便一定會被驚醒。

    這啞巴在他夢里于是只剩下一個背影。

    如今真擁著他了,謝時觀卻仍舊覺得心里是空的,欲念像個無底洞,怎么也填不滿,于是便埋首在他頸邊嗅,又咬又吻的,把他頸側弄得狼藉一片。

    沈卻被他咬得腿軟,人半陷在他懷里,淚盈盈地轉過頭去求他。

    “你好冷啊,”謝時觀那樣狠心,在他耳垂上也留了牙印,嘴里念著冷字,可身上卻要燙死了,“回榻上去喂,好不好?”

    他好像是在征求他的意思,可他只是嘴上問了,并不等沈卻回應,便蠻橫地抱著人往那榻上帶。

    沈卻稍稍掙起來,他寧愿站在這里受凍,也不肯回榻上去,殿下心里在想什么,硌在他身上的東西展露得一清二楚。

    他不肯在思來面前這樣,即便他還什么都不懂,可當著孩子的面承歡,只會叫他更覺得自己輕賤。

    察覺到這啞巴的抗拒,雁王有些不高興了。

    他如今不是林榭,不是那個“死士”,而是沈卻的主子,是他渴慕的雁王殿下,他該聽話才是,怎么還敢掙、還要掙?

    沈卻死活不肯上榻去,謝時觀心里受著氣,可面上倒也沒勉強,忍著下腹處的脹痛,恨聲道:“隨你,受涼起了熱,也別怨我。”

    沈卻哪里舍得怨他,他從未怨過殿下,哪怕謝時觀方才那樣要他,他都沒生氣。

    他知道的,殿下喜歡新奇的東西,大抵只是一時興起,才會這樣待他,等那新鮮勁過了,殿下興許便會覺得他身子難看,要厭棄他了。

    可若是這時的順從,能換得王爺日后對思來的寬待,就是現下要他把性命都交付,他也不會吝惜。

    謝時觀松了手,不抱他了,再抱下去也是折磨自己,自顧自折去后頭那小木幾上,倒了杯涼茶,幾口灌下去,卻滅不了心里的火。

    于是殿下便倚在那幾案上,一眼不錯地看著那啞巴的身影,從那寬袍下隱隱透出的踝骨,再一寸寸撕到他后頸,心里跟著思量著,等那小崽子睡著后,他該怎么罰他。

    沈卻被他盯得如芒在背,只好悄悄往那窗邊挪了挪,那小窗緊閉著,下頭竹柜上陳著一只衣箱,方才叫謝時觀打開了,亂翻了一通,衣袖都掉了出來,垂落在箱邊。

    殿下自幼養尊處優,勞他給他找一套干凈衣裳來,已是他紆尊降貴,再要他將這衣箱整飭妥當,那是不可能的。

    沈卻看不得這樣的亂,因此便一手抱著思來,一手將那些被搗亂的衣裳粗略地理了理。

    謝時觀帶來的那些換洗衣服沒處擱,也一應塞在他這小衣箱里,沈卻才下手翻動,便猝不及防地看見了那擠在角落里的殿下的錦襪,遲遲不敢用手去碰。

    心里悄悄腹誹著,這樣私密的東西,殿下怎么也好意思隨手塞在這里?

    既不敢妄動,沈卻便挑了件袍子將它遮蓋住了,臉上一直滯著,假裝自己什么也沒看見過。

    可理到一半,指尖上卻忽然傳來了一點奇怪的柔軟,碰起來活像是人的皮膚,沈卻嚇了一跳,不慎驚著了懷里的思來,這崽子很不滿地嚶了一聲,而后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倒是沒鬧起來。

    沈卻有些好奇,再去究其所原,發現那似乎也是殿下的一件外衣,只是那外衣下頭,似乎還壓著張什么東西。

    他的心跳莫名快起來,只要把這外衣翻過去,便能知道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了。

    可潛意識卻給他一種暗示,悄然警醒他,要他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不自量力地去探究。

    幾多猶豫,沈卻終于還是探手上前,輕輕地,挑開了殿下那件衣袍。

    看清了那底下究竟壓著的是什么后,沈卻呼吸一滯,整個人都呆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張做工相當精細的人皮面具,那樣平平無奇的一張臉,卻熟悉得叫他心怯,叫他惶悚。

    沈卻像是不可置信,閉了閉眼,可眼睫卻仍在顫,抖得厲害。

    他聽見身后傳來殿下的腳步聲,看見衣箱里的那張人臉后,謝時觀面色未變,反倒不慌不急地撿起那張臉,放在手里把玩。

    這是請專人捏的,薄薄的一張皮子,卻貴重千金,不僅碰觸起來像極了人臉的質感,倘若貼好了,就算是在光天曜日下,叫人貼近了看,也看不出幾分端倪來。

    更何況是在那小屋里,昏黃燭燈下?

    謝時觀之所以留著這皮子沒丟,是因為這事總是要叫沈卻知道的,倘若沒他懷里這意外,再瞞些日子,倒也沒有什么。

    可有了這崽子,再要扮那個不存在的死士,到時候回了府,也不知道還有多少謊等著他去圓,倒不如眼下就說個清楚。

    只是殿下本沒想在今夜說,今日云交雨合,他只該同這啞巴纏綿話舊、春風野火的,要動情,也要動欲,卻獨獨不該動腦。

    不過既然被迫要同這啞巴提前攤牌,謝時觀也不以為杵,他自認為自己并沒有什么對不住他的,他是這啞巴的主子,就是想要他的命,他也該高高興興地給他才是。

    只是一場無足輕重的欺瞞,連他自作主張在這水鄉里躲了他將近一歲,他也沒有真要怪罪他的意思,待他已經到了這般寬容境地,這啞巴該知足了。

    “做什么閉起眼?”謝時觀笑起來,“你睜眼啊。”

    “睜開眼看看我……”謝時觀逼他看著自己,而后輕車熟路地將那張皮子往面上揉,“是不是很眼熟?”

    沈卻怔在那兒,連眼也不會眨了,面上血色盡數退褪去,臉色越來越難看,像張搖搖欲墜的白紙。

    謝時觀不喜歡他這樣的反應,因此便狠狠抵上去,壓著他吻,一直把他推到那墻面上,長指往下,而后不輕不重地扼住了他脖頸。

    “林榭”時常是這么對他的,只是比王爺現下下手還要重得多,于是那些被他刻意壓制著的,掩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恐懼,還是被輕而易舉地喚醒了過來。

    “熟悉嗎?”他語氣里沒半分愧悔之意,還是調謔,還在戲弄,“本王就是你男人呀,你就算忘了‘林榭’是誰,也不該忘了把你肚子弄大的人。”

    沈卻心里難受得一絞,像是被無數雙手攥住了心肺,五臟六腑都擰著疼。

    他怎么也不敢想,不敢承認,他的殿下怎么會這樣卑劣?

    所有人是林榭,他恐怕都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唯獨只有謝時觀。

    是他一把將他從那幽深的長夜里拉了出來,從此衣食富足,再也不必忍饑受凍;是他將他帶回王府,不必在那熙攘的市集里,當一只供人挑揀的豢畜;也是他讓他住進蘭苼院,讓他有了一處像“家”的歸處。

    殿下為他脫去奴籍、教他習字,那些叫他銘心鏤骨的恩典……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可笑,那些痛苦的掙扎、失眠的輾轉、絕望的嘶鳴,都像是一場笑話。

    在沈卻心里,殿下幾乎沒半點缺處,合該是光風霽月,白玉一般的無瑕君子。

    他是他買回來的奴,連命都該是他的,倘若謝時觀想要,只要開口,他便沒有什么是不能給的。

    只是為什么要這樣騙他?用這般下作的手段。

    當那本就無比脆弱的自尊被一點點鑿開的時候,他有多痛苦、多絕望啊。

    那如同噩夢一般的侵略與索取,在離京后的無數個日夜,只要掠見一點影子,他便還是會懼恨地咬牙切齒、膽戰心驚。

    為什么偏偏是王爺、為什么?

    和謝時觀料想的不一樣,沈卻似乎既沒有回嗔若喜,也沒有哀哀欲絕,只是眼里浮起了半刻失魂般的茫然,而后看向他的目光忽然變得很陌生。

    這顯然不是殿下想要見到的反應。

    作者有話要說:

    我查了查,他們說這個要審很久的,唉……我現在比發現老公在外面背著我做0還傷心(沒有老公,亂說的

    咱以后評論區小聲一點點,噓噓噓,不要提hua市,褲子穿緊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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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昨夜謝時觀怎么也不肯走, 非要同他擠在這張小榻上睡。

    沈卻為了不壓著思來,便只好讓他半壓在身下, 王爺人高馬大的, 看著瘦,可壓在人身上卻一點不輕,叫他這般緊緊貼著, 沈卻就是想翻個身都很困難。

    兩大一小緊挨在一起,這褥子里燙得直叫人生汗, 冬夜里這樣暖的榻, 本是好睡的,可這啞巴卻幾乎徹夜未眠。

    思來動不動便要哭、要鬧,為了不吵著王爺, 他便只好抱著這崽子下榻去哄, 這一來一回、一冷一熱的折磨,他心里又壓著事兒, 因此第二日天剛破曉, 這啞巴身上便忽地起了熱。

    殿下壓根沒察覺,還睡眼惺忪著, 手便要往他衣袍里探, 又搓又揉的, 在他小腹上摸到了一道疤,不算長, 只二指來寬,痂已掉干凈了,只剩一點點凸起。

    他想起昨日陶衣如的話, 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點異樣的酸澀。

    “疼不疼?”他抵在沈卻耳邊呢喃著開口, “那時候是不是很恨我, 嗯?”

    這啞巴沒什么反應,榻上分明都擠得這般熱了,他還和很冷似的,還要往他懷里縮。

    見他不肯搭理自己,謝時觀就把手往上探,指尖很惡劣地碾過那腫脹之處。

    沈卻吃了疼,這才完全醒了過來,知道身后是謝時觀在弄他,他不愿回應,不肯面對,因此依舊是閉著眼。

    王爺卻故意湊近了,去碰他的鼻息,再貼在他左胸上,聽他的心跳:“明明已經醒了,怎么還要裝睡呢?你這個小騙子。”

    沈卻的呼吸頓時更亂了。

    謝時觀笑一笑,半撐起身子,再又湊過去,手指撥開他額發,輕輕壓著他人,探出舌尖擦過他眼,把那只緊閉的眸子舔得濕漉漉的,連睫羽都沾著水涔涔的光。

    眼睫很快便被弄臟了,然后便是酒靨、唇瓣,察覺到他要繼續往下,沈卻終于忍不住睜開了眼。

    謝時觀此時額抵著他額,近得已不能再近了,只要沈卻睜眼,便一定會避無可避地撞進他眼里。

    “你倒很能忍……”額上像是貼著了火,殿下看著他那倦怠又迷離的眼,忽然像是覺察到了什么,“你好燙。”

    “怎么忽然熱成這樣了?”

    再伸手一觸他手腳,更是灼人。

    這啞巴恐怕都要燒糊涂了,白長了一張嘴,難受也不知道說,說不出便算了,怎么連比劃都不會了?

    “什么時候起的熱?”謝時觀半起身來,還記得替他掖好了被子,語氣里一點惱,“不知道同本王說?非要燒成傻子你才高興?”

    沈卻臉上又紅又濕,不知是燒的,還是叫他欺負的。

    他哪里敢說,天沒亮他便覺得難受了,可殿下那時睡得還很熟,沈卻怕他睡不夠發脾氣,再加上心里對他有了疙瘩,因此寧可難受著,也不肯去叫他。

    謝時觀討厭他這幅樣子,很想把他弄哭,可見他病成這樣,到底沒忍心,合上衣襟,起身出門去了。

    不多時,在外頭院里輪流守了一夜的兩名死士便押了陶衣如過來,到了偏屋門口,谷雨才將那醫箱遞到她手里。

    “一會兒進去后,不許鬧,不許多嘴,”小滿面上一貫的冷血無情,“給大人瞧了病,便乖乖退出來,我家主人吩咐你什么,你便做什么,否則……”

    谷雨連忙打斷他:“娘子且去便是,令慈那里下走自會替娘子照看著,但請娘子寬心。”

    陶衣如哪里聽不出他的意思,這是拿老太太來威脅她呢,她是聽得懂,但也有脾氣,回身狠狠瞪那兩人一眼,而后才提著醫箱入了屋。

    屋內開了半扇窗,謝時觀嫌這屋子里暗,把能找著的燭火都點了,在幾案上堆了一團燭光。

    陶衣如看著肉疼得緊,白日里他們從不點燈,就是入了夜,也是能省則省,這北人竟這般靡費,很叫她看不慣。

    可吃了昨日的虧,陶衣如這會兒也只敢在心里腹誹,沒敢把話說出口來。

    將醫箱擱在那幾案邊上,便上前去察看那榻上的人,只見那蜷在褥子里的人臉燒得緋紅,耳際一路往下,密密麻麻地布著牙印與紅痕。

    陶衣如不敢再往下看了,一邊替那啞巴把著脈,一邊在心里暗罵那人真不是東西。

    “尺膚熱甚,脈象盛躁,”陶衣如冷聲道,“看也看得出來,這是受了寒,病溫之故。”

    謝時觀人坐在榻尾,手探進褥子里,揉沈卻的腳踝,聞言一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向她:“開藥便是,同我說這些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

    這人生的太好,一張得天獨厚的好皮相,目光只要沾上去,便叫人挪不開眼了,陶衣如長這么大,還從未見過這般人物。

    倘若不是知道他就是思來的阿爺,陶衣如恐怕也會被他這生相所惑。

    只可惜這人其實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陶衣如旁觀者清,只覺得這啞巴實在太傻,竟被這樣的人騙,可同時陶衣如又很能理解他,沈卻生了一顆赤忱之心,旁人就是施舍給他幾分溫情,他也能擱在心上好久。

    這樣傻的人,日日守在這般看起來就狡猾的人身邊,一點施舍都撿起來當成愛,怎么能不被他騙?

    她從前聽人說,那些權宦高官家中妻妾成群還不夠,府中無論婢女、仆從,只要是主家能看得上眼的,就算隨意召幸了再拋棄,也是不會受人指摘的。

    倘或不幸有了身子,輕則一碗落胎藥,重則直接沉到那井里去,一尸兩命,官府也是不會管的。

    仆婢之命賤,并不比那船女暗娼好上多少。

    陶衣如心里為這啞巴叫不平,涼涼地說:“貴人明知他腿傷,不叫他休息歇養,還要這般折磨,你心里沒他,何必又親自來尋?”

    京都里,從沒哪個平人女子,敢這般同他說話的。

    謝時觀聞言,眉眼一彎,目光略略掃過她唇舌,一個醫者失了舌頭,想必也并不耽誤她替人瞧病。

    “我與阿卻相識十余載,你才同他搭識多久,就敢越俎代庖地替他來指摘我,你算個什么東西?”王爺笑著看她,像在宣誓主權,“他是我的。”

    “就是死了,連骸骨都該屬于我,還有什么我不能要他做呢?”

    而后他又起身彎腰,欺到沈卻身上,他知道這啞巴沒睡,只是沒臉見陶衣如,他故意問他:“阿卻,你說我是在折磨你嗎?”

    “是折磨嗎?”

    “我分明那樣疼你啊,”謝時觀抬手蹭過他臉頰、耳廓,“是不是?”

    一旁的陶衣如聽著,卻只覺得脊背發寒,心說此人該是患了癔癥,想來病得還不輕,怪不得連沈卻這樣好脾氣的人,都會被他嚇跑。

    失心瘋可沒得治,沈卻要讓他帶回去,往后還不知要吃多少苦。

    可惜她只是個小小村醫,元元黎庶,無權傍身,同這榻上啞巴一樣,都是螻蟻,誰也不比誰腿粗,她救不了沈卻。

    于是她沒話說了,就是說了,恐怕這人也不會入耳,因此便朝他敷衍地福一福身子,而后提著醫箱退出去,支使那兩個死士熬藥去了。

    屋門剛合上,沈卻便聽見謝時觀道:“你再不醒,本王便讓谷雨拔了她的舌頭,挖了她雙眼。”

    沈卻忙睜開了眼,哀哀看著他。

    “非要逼你,你才肯聽話,”謝時觀語氣里像是夾著幾分無奈,“氣了一夜了,這會兒也該消氣了,我待你這般好,你怎么還要同我置氣?不過一張臉的事罷了。”

    他完全不懂沈卻為什么要傷心,好像他那些絕望難過,不過都是刻意矯作。

    沈卻身上燒得難受,心里也難受,可又怕他真對陶衣如母女下手,因此這才強撐著,有氣無力地比劃:“不要傷她。”

    “可她看了你啊,”謝時觀輕描淡寫地,“還教訓本王。”

    沈卻很無助地:“那殿下挖卑職的眼,割卑職的舌頭。”

    他只以為殿下是想解氣,那么罰誰,都是一樣的,反正他這舌頭也是擺設,至于眼么,左右他七竅都缺了一竅,也不差這兩竅。

    謝時觀眼角的笑忽然冷下來。

    偏偏那啞巴還沒察覺似的,他幾乎一夜未眠,又病著,腦子一會兒輕一會兒沉,沒法多想,只是執意比劃著:“不要傷她……”

    “她是好人。”

    “她是好人,”謝時觀活像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的,“那本王是什么?”

    沈卻看著他,目光怔怔的,卻不知該怎么答,于他而言,殿下曾經大抵是他心里最好的人,是他朝思暮想的渴慕,也是他再想要,都不敢沾染的月光。

    可這些念想似乎都被昨夜在他外衣下翻到的那張臉,給踐踏得面目全非了。

    “是壞人嗎?”他低低地問。

    沈卻仍然沒有答。

    他知道殿下好像生氣了,可他抬不動手,那銘心鏤骨般的記憶永遠停在那里,叫他無時無刻不徹心徹骨。

    他要怎么才能昧著心,答他的話呢?

    他做不到。

    有那么一刻,他寧可自己那日溺死在了那江河之中,也不要知道這殘酷的真相,不要知道他那樣愛的人……

    其實也是他最恨的人。

    第六十三章

    半個時辰后, 谷雨端著才那碗煎好的藥,敲響了偏屋的門。

    里頭自然是無人應, 他故意弄出這點動靜來, 只是怕一會兒進去看見什么不該看的。

    這處民宅不過一進大小,偏屋規格更小,一踏進屋內, 偏個身便能看見床榻。

    谷雨眼觀鼻、鼻觀心,目光不敢多往那榻上看, 將湯藥端至床邊, 而后低聲道:“大人,藥已熬好了,陶娘子方才叮囑過, 說一定要趁熱吃了才好。”

    走到這榻邊上, 谷雨才發現王爺眼下人其實并不在此處,心里便多少松了松, 沒那般拘束了。

    沈卻這會兒正燒得口干舌燥, 連謝時觀方才是什么時候走的,他也沒什么印象。

    他沒立即去接藥碗, 只是撐起身子來, 倚在床頭, 抬手緩緩比劃:“我師父與師兄都還安好嗎?”

    蘭苼院尋常并不處在他們這些死士們的盯梢范圍之內,谷雨自不可能日日都去盯著這啞巴瞧, 因此他這一通比劃,谷雨是看不懂的。

    見他怔楞,沈卻便只好啟唇, 無聲念道:“沈、落, 沈統領。”

    谷雨這回倒是讀懂了, 笑著反問:“大人是想問這兩位近況,是不是?”

    沈卻點一點頭。

    “下走出來已有些時日了,出來前倒沒聽說過沈統領與沈大人有恙,二位大人身子從來健朗,想必如今也是無礙的。”

    聽他這么說,沈卻才稍稍松了口氣。

    師兄應有師父護著,沈向之又是最早跟在王爺身邊的人,手里握著太多人脈關系,辦事也從來果決毒辣,他是維系著王府內外的一道重要樞紐,不到萬不得已,謝時觀想必是不會舍棄他的。

    可雖然道理如是,但沈卻還是很怕他們受到自己牽累,倘若師父和師兄真因他出了什么事,他會恨死自己的。

    他還得照顧思來,這般病歪歪的,雖然能躲著點王爺,可卻不敢離那崽子太近了,怕過了病氣給他,方才喂個奶都小心翼翼的,不怎么敢喘氣。

    因此沈卻接過藥碗,一口氣便將那苦藥喝了個干凈,吃完了藥,沈卻才終于能睡沉了。

    不過一個時辰不到的休憩,他卻做了許多荒誕不經的魘夢,明知道那都是假的,可他卻怎么也醒不過來。

    眼前是那望不見邊際的茫茫江河,風雨飄搖,有只蒼白冰冷的手忽然捉住了他腳踝,猛地將他往水中拽去,江流湍急,刺骨的寒意立即溢滿了他口鼻,逼著他急速下墜。

    沈卻拼了命地想往上掙,可河心深淵之處,卻忽然現出了無數雙手,水草一般包裹住他。

    恍惚一瞬,眼前江河忽又燒成了一片火海,炙燙的火焰,烤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不多時,他便感到焦渴不已,皮膚像是都要被燙化了。

    與此同時,那些將他拉入江心深淵的手又出現了,一寸寸地攀上他肌膚,潮濕又黏膩,像是人手,又像是水蛇,把他渾身上下都纏了個遍。

    這些東西隔絕了滾燙的火,可卻無端叫他更難受了。

    就在他行將窒息之際,卻被小腿上傳來的刺疼感喚醒了過來,傷處火辣辣的,像有無數黑蟻在咬,他忍不住蜷起腳,想要往回收,卻被那人牢牢扣住了腳踝。

    榻邊坐了一個人,玉冠束發、絳紫錦袍,就是落在這水鄉里,殿下似乎也仍能游刃有余地保持著上位者的雍容閑雅,狼狽的似乎只有他。

    他滿身的汗潮,就連披在身上的那件寬袍也汗濕了,鬢發粘膩,全是散亂著的。

    他頭一回這么不想看見謝時觀,也不想王爺看他。

    “醒了?”謝時觀的目光飄過來,用那燙過的棉布沿著那傷處一點點地擦拭著,“弄疼你了嗎?”

    他的語氣窮極溫柔,聽得沈卻耳根處一點麻,可嘴上這般溫和,甚至還帶著幾分疚意,可殿下手上的動作卻算不上輕緩。

    殿下從來養尊處優,哪里為旁人換過藥,揭了他小腿上紗布,便是那處血淋淋的傷口,謝時觀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識擰起了眉。

    沈卻不敢勞他動手,因此便坐起身子,伸手去要他手里的藥粉瓶子。

    “不信我?”謝時觀不肯把瓶子給他,“你只管躺著便是,換個藥有什么難的?”

    說罷便揭了那紅布木塞,將瓷瓶微傾,食指敲著那瓶側,將那瓶中藥粉抖出來,一點點往那傷處上灑。

    沈卻疼得唇頰發白,手摁著膝蓋,把膝上的皮膚都捏紅了。

    等把那見血見肉的地方都鋪滿了,謝時觀才罷了手,又從旁側撿起那干凈紗布,一圈圈替他纏上。

    “再歇養幾日,你便跟著本王回京去,”謝時觀并不是在詢問他的意思,只是告知他,“此地窮山惡水、地瘠民貧,沒什么可留戀的。”

    可沈卻并不這樣想,默一默,而后才抬手道:“可卑職在此處挺、挺好的,也住慣了……”

    殿下打斷他,目光冷,語氣也冷:“你是燒糊涂了,此處哪里比得上京都,哪里比得上王府?蘭苼院你住了十余年,你住不慣,到這兒才多久,便就習慣了?”

    從來是他說什么便是什么,這啞巴怎么敢忤逆他?

    是他太疼他了,自見面后便不斷忍讓,知他身子不適,便只淺嘗輒止,沒敢多碰他,問話時得不到滿意的答復,氣得想立即要了他,可一見他那病懨懨的模樣,還是強忍著怒火,到院里去折磨那一地薄雪。

    從沒人敢叫他受過這樣的氣,也沒人叫他這樣捧著哄著,卻還不識抬舉的。

    在王爺心里,這啞巴就是恃寵而嬌。

    “好啊,”殿下往前一傾,捏住他下巴,“你當然可以不回去,愿意死在哪兒死在哪兒,可那崽子是我謝氏血脈,本王不帶走你,但一定會帶走他!”

    沈卻避無可避地對上他的眼,屬于殿下的那部分,叫他魂牽夢縈,不忍推卻,可藏在這張光風霽月的面容之下的另一個人,卻又讓他切齒痛恨、怨入骨髓。

    謝時觀從來惡劣,能拿他的秘密折辱他,便也能拿他的思來威脅他,從始至終,不肯看清的是他,不肯勘破的也是他。

    “跟本王回去又有什么不好,嗯?”謝時觀抵近了,幾乎要吻到他唇瓣,“這崽子回去就是世子,錦衣玉食地將養著,你呢?只要聽話,也不必再伺候人,高枕無憂地做個小主子,想要什么本王都給你,有什么不好?”

    “非要留在此處做個鄉野村夫你才高興么?”

    沈卻當然知道,殿下對床伴從來慷慨,那些被他看中的世家郎君,無論嫡庶身份,被他玩膩厭棄后,總能得到一份豐厚的禮,或是家中父兄加官進爵,或是金銀珍寶、旺鋪良田。

    可沈卻自知自己出身卑賤,又殘又啞,相貌平平,不過能識幾個大字,比之那些各有所長的姣麗郎君,簡直百無一是。

    殿下忽然這般,想必也只是一時興起,很快便要膩了,可那些世家郎君被玩膩了,還有家可回,他卻無枝可依,只有王府這一處歸宿。

    要什么就給什么,多誘人的話語,可這也意味著,殿下給出去的東西隨時可以收回,等到他意興闌珊之際,就會發現自己的存在不過是他的一處污點,小世子也不該有一位這樣卑賤的阿耶。

    然后自己可能會被殺死,殿下若想要抹去他,就和拭去靴上的泥灰一般容易。

    如果不是那張面具,他可能還會沉淪一度,歡愉一場,可那血淋淋的真相卻撕碎了他心里的朦朧愛意,疼得他清醒過來。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謝時觀忽然狠狠甩開他,叫他倒下去,手壓在他胸前,上半身的重量幾乎全壓了上去,他一字一頓,“你是不是很想死啊?”

    謝時觀真想殺了他。

    沈卻那種失落又淡薄的眼神叫他抓狂,他怎么敢這樣看自己,怎么敢直到現在都在和他置氣?

    沈卻被他壓疼了,喘不過氣,眼眶里一點薄薄的濕漉,殿下怎樣待他,他都不會生氣,不會惱、更不會恨。

    他只是失望,只是惋傷,僅此而已。

    謝時觀怒極反笑,眉眼彎起來,卻又像是汪著一團驟涼的火:“我本想好好疼你,可你卻非要這般……不識抬舉。”

    他只手掀起那褥子,昨夜那里衣全弄臟了,沈卻眼下只披了一件外袍,里頭卻是空的。

    “你這么壞的人,不吃些苦頭,要怎么才能學的乖?”沈卻聽見他笑,低低地,近在咫尺的吐息。

    正說著謝時觀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只半透冷玉“如意”,這東西模樣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

    “不是挺喜歡的嗎?”謝時觀笑眼看著他,“裝什么啊,阿卻?”

    沈卻別過臉去,不肯叫他看。

    ……

    那啞巴喊不出,便只能哭,幾滴眼淚淌過鼻骨,墜濕了那淺棕色的床褥。

    (@問塵九日)

    殿下便隨手取了只軟枕來,要他夾在腿間抵著。

    “要是敢弄出來,”他低低笑著,“我就再放一個進去。”

    沈卻怕了,不敢亂動,只好乖乖夾著那枕,好半晌才適應了,眼淚倒是不掉了,可眼眶卻還是紅著的。

    “怎么這么委屈啊?”謝時觀欺身上去,在他嘴里嘗到了湯藥的苦,“這就受不住了,分明才這么丁點大,這都吃不下,那你一會兒該怎么吃我的?”

    “是不是很恨我啊,阿卻?”

    他撫著他的發,依然在笑:“可我是為你好啊,這是冷玉,剛好替你降降熱,病才好得快些,我多疼你啊,你怎么還要駁我的好意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不懂問評論區。

    ————

    第六十四章

    才不過多久, 沈卻便覺得身上更燙了,他止不住地顫起來, 幾乎要抓不住那只軟枕。

    “難受了?”謝時觀揉著他腳踝, 將那踝骨處的突起搓得通紅,又笑起來,“忍一忍吧。”

    沈卻這才驚覺, 該是他在那如意上抹了什么東西,害得他眼下手腳綿軟得幾乎使不上一點勁, 氣也喘不勻, 緊接著,那額角便一點點滲出汗來。

    謝時觀本沒打算現在罰他的,顧念他還病著, 怕傷了他身子, 可沈卻那雙眼實在太招人恨了,他分明該愛他、渴慕他、順從他才是。

    憑什么敢對他那樣冷, 那樣生分?

    謝時觀眼下分明還拿著他人, 可心里卻是空的,他總覺得這啞巴好像不愛他了, 可他怎么敢不愛他呢?

    整整一歲, 他都沒再碰過其他人, 睜眼看不見他,閉眼卻全是他, 那些只能借著他留下的一點氣味渴念著他的時刻,無數次捕捉到他的一點消息,無數次重燃希冀, 卻又再度落空的絕望。

    這啞巴怎么能懂?

    沈卻眼下已在榻上掙扎了起來, 眼角濕著, 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而雁王殿下則作壁上觀,收回了那只按在他踝骨上的手,然后便再也不肯碰他。

    那雙眼里合該一直同現在一樣,沒空冷淡,也沒空失望,他也要讓這啞巴嘗嘗欲壑難填的滋味。

    “你這樣子,真像是那瓦子里下賤的……”

    怕他聽不清似的,謝時觀故意湊到他耳邊,低低地:“小唱。”

    他垂眼看著那啞巴紅著臉,抵在那褥子上,那樣狼狽。

    動作一換,腿間的軟枕便松掉了,身上一松,可沈卻卻沒感到半點紓解,反而更加難受了。

    “我是不是才和你說過,”謝時觀早有預見似的,眉眼彎起來,似笑非笑,“掉出來,就要再放一個進去,你怎么忘得這樣快,嗯?”

    是日。

    這啞巴身上的熱倒是退了,可半昏半醒了幾次,過了午,連謝時觀都起身了,他卻還睡著。

    謝時觀下意識往他手上攥了一把,退了熱,這啞巴身上卻又冷得厲害,他本不想再管他,可自顧自披上外氅后,卻還是不忍心,將那外袍又解下來,疊蓋在那褥子上。

    院里盯梢的谷雨于是又去請了那陶衣如過來,陶衣如才到這床榻前,一眼便看到了這啞巴身上一片狼藉,想也知道那人又對他做了什么。

    “他還病著,”陶衣如被氣得沒脾氣了,“您就不能高抬貴手,放過他么?”

    謝時觀見他這般,心里也存了幾分愧悔,可他不愿承認,只冷冰冰地回一句:“他自找的。”

    他自覺對這啞巴還算疼惜,昨夜將那如意又埋回去,本來是要說到做到,再放一個進去的,可他才剛不過擠進去半個頭,那啞巴就和要死了一樣。

    沈卻難受,他也難受,因此便將那玉如意又抽了出來,換成他自己的。

    說是要罰,可把人弄暈過去之后,他便再沒動過手了,最后一次還是在他腿間弄出來的。

    陶衣如給沈卻把過脈,看向謝時觀的目光便更加難以言喻了:“你還給他用藥?”

    這人到底怎么想的?

    難怪那日在鎮上,沈卻看見他和看見鬼一樣,若不是被他逼慘了,這啞巴怎么會舍得背井離鄉,躲到這兒來?

    “熱是退下去了,”陶衣如收回手,“可他身子卻還虛著,明知他起了熱,卻還給他用藥,你是存了心地想要他死……”

    她話音未落,便忽地被謝時觀拎著衣領提將了起來,謝時觀心里半點沒有仁義道德的影,無論眼前這人是老弱婦幼里的哪一類,他都不會心慈手軟。

    “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一點?”謝時觀笑著,若非那啞巴不許,他早就讓谷雨挖了她雙眼了,這女人不見好就收便罷了,竟還敢在此處頂撞他。

    受那啞巴的氣便算了,這女人又哪來的膽子指責他?

    陶衣如本就不高,被他這么往上一提,人立即便懸空起來,她腳下蹬了蹬,頂著謝時觀那樣的眼神,卻依然不肯低頭。

    “是我和阿娘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貴人怎敢說我管得寬?生下思來后他用了月余的藥,身上這會才剛剛見好不久,又是弄傷腿,又是起了熱,貴人卻仍不肯放過他。”

    “你是有多恨他……”

    謝時觀忽然松了手,叫她摔在地上,而后便是毫不留情的一耳光。

    陶衣如被這一巴掌打懵了,腦子里嗡嗡作響,卻聽見那榻上人忽然有了動靜,強撐著爬到榻邊,伸出手想扶她。

    陶衣如不要他扶,自己扶著那榻邊床板站起身,她是坦直的性子,家里爺娘就她這么一個閨女,自幼便寶貝得緊,從來不拘束她,也不曾要她對誰卑躬屈膝。

    既看不下去,那便就直說了,更何況那啞巴是她好不容易才救回來的人,她與沈卻又合得來,知道他還沒休養好,又要奶孩子,都沒舍得支使他干過什么重活。

    可這眼前的男人卻壓根沒把沈卻當人看,光棍欺負她時那啞巴護著她,如今這啞巴挨欺負了,她又怎么能坐視不理?

    沈卻知道她的脾氣,更知道王爺的性子,因此便伸出手去捉她的袖角,勸她不要再頂嘴了。

    方才他一直都能聽著聲,可卻始終醒不過來,于是便狠狠地咬破了舌尖,嘗到了血腥味,這才能動了。

    起身時沈卻唇角溢出一點血,他沒覺察到,謝時觀卻一眼看見了,心里的火氣頓時蕩然一空,俯身不由分說地去掰他的嘴:“嘔的還是咬的?”

    沈卻沒回應,他便擠開他唇瓣探進去,指尖壓著他齒舌,在看見舌尖上還在滲血的傷口后,謝時觀才微微松了口氣。

    “你要是敢不要命了,那么所有你珍視的,我都不會留,”謝時觀松開他唇舌,而后用帕子將那指尖上沾的血一點點擦干凈,“一應都送下去陪你。”

    陶衣如眼下那股懵勁過了,臉頰上開始密密麻麻地泛起疼來,在聽到那句“所有你珍視的”之后,她倒也跟著冷靜了下來。

    對于這些上位者來說,她的聲音,不過只是蜉蝣撼樹、鉆冰求火,倘若她孑然一身,倒是不怕什么,可她還有阿娘,不能什么都不顧。

    因此她也終于低了頭,捂著那半張臉,頗為心疼地垂眸看了那啞巴一眼,而后低聲同他道:“我去堂屋給你拿藥。”

    沈卻點點頭,而后沖她比劃道:“沒事的。”

    陶衣如不知看沒看懂,提著藥箱轉身出去了。

    如若不是因為聽見了陶衣如的聲音,沈卻恨不得自己一輩子都不要醒,一輩子都不要再面對眼前這個人。

    殿下什么都有,可他卻沒有軟肋,因為殿下對什么都不看重,對什么也都不珍視。

    而他身無長物,但偏偏卻樣樣都很珍惜,渾身上下都是軟肋,如此貪的一顆心,大抵生來便是要被踐踏的。

    “不要傷他,也不要動旁人……”沈卻半跪在榻上,抬起頭,哀哀懇求。

    “我聽話。”

    他這樣向自己服軟,可謝時觀心里卻莫名察覺不到一絲快意。

    *

    一連兩日,謝時觀都沒再來逼過他。

    只在那深夜里,沈卻睡眼朦朧之際,會聽見一道淺淺的開門聲,而后榻上一擠,有個人會鉆進褥子里,貼在他身后抱緊他,探過來的手腳又冰又涼,冷得他往直往里側縮。

    除了吻就是咬,除此之外,殿下便再沒對他做過旁的什么過分的事了,哪怕他燙得那樣厲害,半天都下不去。

    可他醒來,那身后擠著他的那人卻又不見了,沈卻不想面對他,因此也不去探究他究竟去了哪兒,身子好些后,他便抱著思來到院里曬太陽去了。

    今日不下雪,天上干干凈凈的一輪懸日,暖洋洋地灑落在他身上,這崽子也難得不哭不鬧,睜著一雙眼四處轉。

    那對琥珀金色的眼眸在屋內倒還不易察覺,可被這日光一照,便是很顯眼的琥珀色,從這崽子第一次睜眼,他心里便起了些隱念,只是不愿把那么臟的事兒往殿下身上扯。

    他在心里給他找了無數個借口,告訴自己,林榭是林榭,殿下是殿下。

    如果不是那晚謝時觀親口告訴他,他決計不會信,就算在那衣袍下翻到了那張面具,只要王爺肯解釋,哪怕是一段錯漏百出的謊言,他也會幫著他騙自己。

    可王爺甚至連解釋都不肯解釋。

    正當他想往院門那兒再走幾步,卻見那偏屋房頂上忽地跳將下來一個人,持起刀鞘攔住他:“主人吩咐,不許您往外頭去。”

    “這門邊三尺見方,您最好都不要過來。”小滿冷冰冰道。

    被他攔將回去,沈卻忽然又聽見身后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他轉身回去,看見了陶衣如,兩日不見,她面頰上的淤紅已退了,也絲毫沒有埋怨他的意思:“餓了吧?我和阿娘在伙房備好了菜,你也一起過來吃吧。”

    說罷她又白了小滿一眼:“這人煩得很,我一靠近偏屋,他就要從那房頂上跳下來,使刀攔著,這分明是我的宅院,他卻不準我隨意亂走,好不講理。”

    經了那一日的事,沈卻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再面對她,雖說是殿下打得她,可卻也是他害得她,她好心收留自己和思來,可他帶給她的,卻幾乎只有麻煩。

    陶衣如像是瞧出了他的心思,沒再問他,而是直接拽著他衣袖帶他往堂屋里去了。

    “才殺的鯽魚,熗香下水燉的,灑了點水芹上去,饞死我了,”陶衣如一直笑著,像是前幾日的事從未發生過,“阿娘特意給你做的,你不來,她還不肯我嘗呢。”

    陶衣如照例同他說說笑笑,老太太則給他盛了一碗魚湯,奶白色,綴幾片鮮綠的水芹葉子。

    嘗一口,咸鮮都恰到好處。

    沈卻鼻尖一酸,再也抑不住,滿心的委屈決了堤,眼淚摔下來,落入那湯碗中。

    老太太先是一愣,而后站起身,去拍他的背:“燙著了,燙著了是不是?不哭孩子,晾涼了再吃,不著急,不著急啊。”

    她越是這樣說,沈卻便愈是抑不住,他寧可她們怪自己,罵自己,疏離自己。

    陶衣如母女對自己越是好,便越叫他覺著自己是個混賬,她們在這水鄉里,本來過得好好的,卻偏偏被自己這個不速之客所牽累。

    他抬手,在額上一觸,頭微低,而后掌心下落,小指在心口處點了兩點。

    這手勢陶衣如是看的懂的,這啞巴是在同她們道歉,眼看著他頭越來越低,手上還不肯停,那老太太便從袖口處抽出一張帕子來,給他拭去臉上的淚:“不哭了,沒人怪你啊小沈,我們不怪你的,阿嫗知道你也很難啊,再哭飯菜都要涼了,咱們先吃飯吧。”

    這帕子是暖的,還帶著老太太的體溫,一絲干燥的桂花香。

    陶衣如沒見過他這幅樣子,愣了好半晌,才放低了聲音同他說:“阿娘說的對,作惡的是那畜生,我們怎么會怪到你頭上來?”

    在這小小的堂屋里,沒人因為他哭得這樣慘而嘲笑他,更沒人怨他,與他才相識不久的這兩人,都拿他當親人來疼。

    第六十五章

    謝時觀今日一大早便打馬去了鎮上, 他先是直奔著鎮上成衣鋪去的,打算給沈卻買些當季的衣裳回去, 只是這兒到底只是個小鎮, 連跑了好幾家成衣鋪,也找不到兩件殿下能看得上眼的。

    因此最后他便只好勉為其難地,捏著鼻子要了幾套大小尺寸合適的包起來。

    回去的路上經過家糕餅鋪子, 謝時觀停馬駐足,谷雨揣摩上意, 在后頭低聲問:“主子要帶些糕餅點心回去嗎?沈大人在此地日子過得清貧, 想必平日里也鮮少能用上這些的。”

    于是謝時觀便下了馬,入鋪內,那鋪主緊跟著招呼道:“貴客隨便看看, 當下時興的點心果子, 咱們這兒應有盡有。”

    謝時觀懶得看,只道:“有什么, 各來一份便是。”

    “欸成, ”那鋪主樂起來,“小的這就給您包上。”

    默了會兒, 王爺忽地又想起那啞巴嗜甜, 好吃糖餅, 因此便又開口同那鋪主道:“內人愛吃甜膩的,糖越多的越好, 你只管多挑些來。”

    鋪主連聲喏喏,又見他一身錦衣玉服的裝束,便也不同他客氣了, 隨即干脆祭出了自家年節時送往那些大人府上的糕餅盒子, 滿滿地給他盛裝了三大盒的糕餅點心。

    “您是從北邊來的吧?”那鋪主一邊裝著糕餅, 一邊打量他面相,“咱這兒可鮮少見著您這般高的,更不見這般奇異的瞳色,有幾分像胡人,卻又不大像。”

    謝時觀不欲與他多談,冷淡淡地,只盯著他手上那盒未裝滿的糕餅。

    可這鋪主卻是個熱心腸的,依然想同他搭上兩句話:“您這一次要這么多,是惹了令正不高興么?”

    謝時觀冷冷看了他一眼。

    “小的并無冒犯之意,”那鋪主有些被他的眼神駭著了,連忙解釋道,“只是我妻也嗜甜,也正是為討她歡心,小的才開了這家鋪子,有時候不仔細把她惹毛了,把這才出爐的酥餅端去哄一哄,她立即就沒脾氣了。”

    這人談起自己的妻子來,倒是滿眼掩不住的笑意,尤其是那“我妻”二字,滿滿的都是夸矜。

    謝時觀心思一動,忽地又想起那啞巴來:“這點心真能哄得他高興?”

    “怎么不能呢?”鋪主立即侃侃而談,“她看重的不是這東西貴重幾金,而是你肯不肯為她花心思,心里有沒有念著她喜歡什么,只要看出你上了心,哪里還會不心軟呢?”

    殿下被他這句話哄高興了,結賬時便讓谷雨直接給了他一錠金子,那鋪主這輩子沒見過出手這般闊綽的,下巴差點都要收不住了:“這這這、使不得……”

    謝時觀笑一笑:“拿回去哄你妻吧。”

    *

    正午時分,清源村。

    謝時觀推門而入,檐上望風的小滿立即矮身躍下,上前道:“主子,沈大人方才出了屋,眼下正在堂屋里。”

    殿下于是掉轉方向,從谷雨手上接了一只精漆食盒過來,帶著那提將著一堆東西的谷雨去了堂屋。

    還在堂屋外頭,遠遠地便聽見里頭傳出了一道女聲:“晨起時有個阿翁來拿藥,古里古怪地向我打聽你……”

    “聽說那方郎沒了,就是叫你打折了腿的那小痞子,昨日有人在山上找到的,叫那林中野獸吃得都只剩骨頭了,還有他那潑婦娘親,昨兒夜里莫名吊死了,吊在哪里不好,偏選了村口那棵古樹,有個打更的路過,嚇得差點尿了褲子。”

    “還有他們家的一系,不知怎的,全卷進了一樁案子里,那舉人老爺被摘了頭銜,下獄的下獄,砍頭的砍頭。”

    ……

    謝時觀站在門外聽了會兒,這幾人又不知忽地聊起了什么,聲音放得低低的,而后哄得一聲笑起來。

    在這笑聲之中,謝時觀推門而入。

    他剛一現身,屋內原本還暖融融的氣氛頓時便冷了下來,那老太太給沈卻碗里添菜的竹筷還愣在半途。

    那啞巴本來在笑,笑得那頰邊現出了一點淺淺的酒靨來,他好久都沒看見過了。

    可一看見他,那笑容便落了下來,轉瞬就變得拘謹,變得無措。

    這堂屋里顯然沒一個人歡迎他來,可謝時觀卻并不在意,提了一盒糕餅擠到沈卻身邊坐下,谷雨緊隨其后,上前一步,把那手里的另兩盒點心也放下了。

    眼前這小桌上立即便被擠得滿滿當當的,沈卻跟前的飯碗被推到一邊去,面前只有那三個糕餅盒子。

    “特意給你買的,”謝時觀道,“不看看嗎?”

    才應了他要聽話,沈卻不敢違逆,因此便緩緩伸出手去推那蓋子,滑蓋推開來,只見里頭塞滿了各式各樣的點心果子。

    可他掀開了,也只看了這么一眼,眉眼間只隱隱透出幾分驚訝,卻絲毫不見欣喜之色。

    “不喜歡?”謝時觀手落在桌上,食指指尖輕輕地點著。

    沈卻搖了搖頭,怕他生氣,因此再又比劃了一句:“喜歡。”

    “這樣嗎?那你怎么不吃呢?”謝時觀看著他眼,眼角微彎,像在笑,又像是蘊著怒,“吃啊。”

    沈卻于是便只好隨手從那里頭挑了一個出來,嘗一口,面上卻依然是那樣淡淡的神色,欣悅歡喜,所有謝時觀以為會看到的,全都沒有。

    王爺不耐煩地一挑眉,問他:“好吃嗎?”

    這啞巴立即點了點頭。

    “好吃你為什么不笑?”方才他分明還把那酒靨露給別人看,現下他這般紆尊降貴地來討好他,他怎么還敢給自己甩臉色?

    于是沈卻笑,并不是發自肺腑的,所以笑得很生硬,倘若謝時觀沒看見過方才他沒來時,這啞巴臉上的笑意,大概也不會覺得他眼下笑得這般難看了。

    殿下滿心歡喜地帶著東西回來哄人,本以為他會高興,可這啞巴卻連笑容都給很勉強。

    他都這般忍讓了,這啞巴怎么還不肯知足呢?

    這一桌子人高高興興地圍在一起吃飯,黏糊得活像是一家四口,只有他一個人被隔在外頭。

    他融不進去,只想把那啞巴拽出來。

    為了給這啞巴置辦路上的行裝,他連早午膳都來不及用,來回趕了一路,這啞巴怎么也不問問他,用過午膳了沒有?

    殿下從未感受過這般委屈,他是高高在上的雁王,是只手通天的天子輔弼,所有人對他都是百般討好,哪怕是那位明堂上的天子,九五之尊,也當對他俯首帖耳。

    這啞巴憑什么?

    偏偏他又確實沒有不聽話,謝時觀也實在找不到由頭發作,這時候對誰動怒,都像是惱羞成怒,太沒面子。

    因此殿下悶氣了半晌,便又一言不發地抽身離開了。

    沈卻忍不住看著他離去的方向,猜到他可能是生氣了,可自己方才分明一直是順著他說話的……大概是沒有跪下謝他的賞吧?

    陶衣如見他眼里又泛起愁色,于是伸手輕輕拍了拍他肩:“別看了,他走了才好,走了咱們都自在。”

    說罷便起身來,把謝時觀帶來的那些糕餅盒子都挪到了臺子上去,怕被那人聽見,因此陶衣如只敢悄聲道:“誰稀罕這些……”

    “吃飯吃飯。”

    *

    用完午膳后,沈卻想幫著她們一道收拾,可卻被以他抱著崽子不方便的理由拒絕了。

    可沈卻不想回偏屋,因此便直愣愣地站在那兒看著她們忙里忙外,不等她們忙完,外頭便來了人,是那個說話總是一板一眼的小滿。

    “沈大人,”小滿道,“主子要下走來傳話,他說‘那啞巴該回來了吧?同那兩個女人有什么可說的’。”

    他是天生缺了根筋,倘或不是谷雨眼下又折去縣里去領那輛定好的寬敞馬車回來,謝時觀恐怕也不會差他過來傳話。

    “又不是沒斷奶的娃娃,”陶衣如一邊拾掇碗筷,一邊低聲諷道,“做什么這么黏著沈郎,他為什么不樂意回去,你家主人自個心里不清楚嗎?”

    小滿立即持刀上前:“請你放尊重點,我家主人不是你這般低賤之人可隨口詆毀的。”

    沈卻連忙攔在陶衣如前邊,伸手按下他刀柄,啟唇無聲:“回去,回去了。”

    小滿這才收起刀,又聽得那陶衣如道:“這三盒糕餅可別忘了帶,這般貴重的禮,若是落下了,可要折殺了咱們這些低賤之人的福分呢!”

    說罷便將那三盒點心一應塞到了小滿手里去。

    小滿手里一沉,刀也無處放了,只好狼狽地將其夾在腋下,縮著身子走路。

    陶衣如在他后頭笑起來,而后又拉住了沈卻的袖子,墊腳湊到他耳邊,低低地提醒:“你一會兒回去,怎樣都要硬氣一點,這崽子是你千辛萬苦生下來的,這就是你的底氣,不要由著他欺負,知不知道?”

    沈卻點了點頭,可面上卻浮現出了幾分苦笑來。

    殿下想必并不稀罕這崽子,更不稀罕他,他哪來的底氣敢和謝時觀擺譜?

    偏屋內,幾案上香爐白煙直上。

    滿屋子都充斥著雁王殿下慣用的沉香調,沈卻沒料到殿下出趟遠門,東西竟然還置辦得這樣齊整,沈卻沒防備,被這熏香氣味一把拉進了回憶中去。

    那被迫背離京都的一歲,仿佛只是他一場荒唐魘夢,沒有“林榭”,沒有思來,這江南水鄉,也只不過是他在夢里編纂的癡夢一場。

    他還是殿下的貼身親衛,那樣不起眼的一個啞巴,伴著他偷偷戀慕著的那人,平平凡凡地過一生。

    哪怕永遠也得不到他的一點注視。

    可懷里思來的哭聲卻將他一把扯回到了現實里去,這小崽子大抵是又餓了,哼哼唧唧地哭鬧起來,又見沈卻沒立即來理會自己,這崽子又不哼了,干脆改為了放聲嚎哭。

    直喊得滿臉通紅,卻不見他眼角有一滴眼淚。

    謝時觀眼下正睡在那榻上,下了簾,沈卻也不知他睡沉沒有,生怕這崽子一嗓子把人嚎醒了,殿下本來脾氣就不小,尋常若是睡不夠,被吵起來后一屋子的侍從都得遭殃。

    因此沈卻急忙插上門栓,半下前襟,喂進那崽子嘴里去。

    哭聲被堵住了,可身后卻又傳來了扯開簾布的聲音,而后便是一道冷聲:“過來。”

    沈卻沒立即動作,便聽那聲音又道:“叫你滾過來,又不聽話了?”

    沈卻這才慢吞吞地走到榻前,謝時觀心里惱他,可又不知道氣他什么,把人叫過來,卻又不說話。

    要人坐在他腿上,把人攬在懷里,嘴里不出聲,可手上卻沒安分過,隔著那里衣搓,硬是把人揉成了一灘水。

    沈卻懷里抱著思來,掙扎不得,顫一下,那懷里的崽子還要不高興地哼哼兩聲,他赧紅著一張臉,無論往哪兒縮都要落進他懷里。

    把人挑得情動,殿下便不動了。

    “明日一早我們便回去,”他冷聲道,“天一亮就走。”

    第六十六章

    第66章

    殿下一向都有午后小憩的習慣, 可這啞巴卻是沒有的,他覺很少, 有時在雁王寢殿里守了前半夜, 不到辰時,便又要起身去梳洗更衣,置備好軟轎, 再買好點心食膳,備著雁王上朝路上時用。

    午時就算困了, 沈卻也從沒敢睡過, 一是怕不仔細睡蒙了,醒來時腦子鈍了不機靈,二是怕殿下隨時要醒, 他得隨叫隨到, 若是叫那披衣穿靴的小事耽擱了,殿下就要不高興了。

    謝時觀的覺很淺, 就是檐上幾聲鳥叫, 也有不慎將他吵醒的時候,嘰喳聲闖了禍, 這鳥要遭殃, 府上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倘或這時候還看不見近身伺候的沈卻, 恐怕連那屋里嬌弱的美婢,也要叫他一個個拿墨硯開了瓢。

    這一來二去, 沈卻便養成了再困再累也不肯午憩的習慣,因此眼下就是叫殿下按在這榻上,摟在懷里逼他睡, 他也醞釀不出丁點睡意來。

    等殿下睡熟了, 這啞巴便輕輕悄悄地掰著他臂膀, 可謝時觀手上這力用的太足,又用的太死了,想要掙開,便少不了要使勁,一使勁,殿下想必便要醒來了。

    不料他這輕輕一掙,便驚動了謝時觀,殿下半睜開眼,含糊問他:“亂動什么?好好睡。”

    沈卻動了動唇,無聲地說了句什么。

    謝時觀沒看清,眼都要抵到他唇瓣上了,干脆就一偏頭,叫他避無可避地吻上自己的臉:“哪兒疼啊?再松些你又想跑了,不許跑……”

    說著他又再次闔上了眼。

    沈卻兩手都被他縛住,再動不了了,于是便只好小心翼翼地湊上去,用鼻尖去蹭殿下的臉。

    于是殿下再又半睜起眼來,壓著一點薄怒,悶聲問:“又做什么?”

    “我想解手。”沈卻紅著臉啟唇,又怕他看不懂,因此連說了好幾次。

    謝時觀意識正迷離著,看懂他唇語后,低低問他:“睡前怎么不去?”

    “忍不住了?”謝時觀揣著明白裝糊涂,故意在他耳邊念,“忍不住了嗎?”

    等看著這啞巴臉一點點紅起來,他才肯松了手,見他爬起身,俯著身子要從他身上爬過去,謝時觀又故意捉住他腳踝:“腿還疼不疼?要不要本王抱你去啊?”

    不出他所料,那啞巴手腳忽然滯住,那樣無措地停下來,觸到他目光,又那樣慌亂地搖了搖頭。

    謝時觀心里高興了,困意又起,因此便沒再欺負他,往里挪了些,給他挪出一處落腳的地方來。

    “馬上回來,”謝時觀打了個呵欠,低聲道,“我要抱你睡。”

    那啞巴不知應沒應,殿下眼閉著,也看不見。

    可過了好半晌,卻也不見這啞巴回來,謝時觀本來還發著困,可等不到啞巴,他壓根睡不下,再伸手一探里側,也是空空蕩蕩的。

    這啞巴去解個手,怎么還順帶把崽子給揣上了?

    殿下頓時清醒了,隨手在那床尾處撈起件袍子披上,趿上烏靴,起身便打算往外走。

    與此同時,外頭忽然響起了一道敲門聲,謝時觀走過去,拉開門,門外人像是沒想到他會這么快來應門,被他這動作嚇了一跳,支吾道:“殿、主子。”

    “什么事?”謝時觀滿臉的不耐煩,“看沒看見那啞巴?”

    “奴這個時辰來打攪,正是為了沈大人的事,”知道殿下眼下該是沒心情聽廢話,谷雨便很識相地,只揀著要緊地說了,“方才大人找到奴,比劃了好半天,像是要同奴借些銀子去。”

    覷著謝時觀面色,谷雨的聲音越來越低:“奴想著,好端端的,他也并不缺銀子使,怎么忽然來同奴開了這個口……奴自己不敢做定奪,便只好先來問問您。”

    “他眼下人在哪?”謝時觀臉色頓時更難看了。

    這啞巴有前科,他才說了明日一早便要打道回京,沈卻便急急地偷摸去向谷雨借銀子,這都已經是蘇州府了,他還想往哪里跑?海上么?

    谷雨忙答:“大人已叫奴先騙下了,奴故意說身上銀子不足,要到小滿那兒湊,讓大人先在那堂屋里候著。”

    謝時觀越想越氣,這幾日他幾乎是將那啞巴哄著捧著供起來了,聽了那陶衣如的話,想叫他將養著身子,免得這回京路上舟車勞頓,又把人弄病了,因此就是憋死了也強忍著不碰他。

    特意買了糕餅給他,卻不見他笑,那幾身成套的新衣裳,他故意擱在他衣箱上頭,那樣顯眼,那啞巴是啞,可他不瞎,他就是故意裝作沒看到!

    不領他的情便罷了,這啞巴竟然還想跑?

    他就該去打一對細鏈鐐銬,把這人牢牢地綁在自己身上,不叫他離開自己半尺長才對。

    殿下是散了發睡下的,這會兒長發披散著,上半身就披了件鶴氅,里頭卻空空蕩蕩,隱隱透出那底下緊致漂亮的肌體來。

    沈卻見他忽然一腳踹開了堂屋的門,整個人都嚇了一跳,懷里的思來更是被驚得醒了過來,頓了頓,先是漲紅了一張小臉,而后“哇”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

    謝時觀本就心煩,這若不是這啞巴給他生的,他早就忍不住,把這惱人的小東西給掐死了。

    “哭什么?”謝時觀沒好氣道,“日日不是要吃奶,就是哭!”

    這小崽子倒是個欺軟怕硬的,被他這么一兇,不知是不是嚇著了,哭聲一噎,臉頰更往沈卻身上貼,之后便只敢哼哼唧唧地嚶嚀兩聲,蹭在這啞巴胸前要他哄。

    沈卻輕輕拍著懷里思來的背,又看見他身后跟著的谷雨,便猜到他一定是什么都和殿下說了,他心里一直思量著還欠著陶衣如母女二十五兩銀的事,怎么也不踏實,同殿下開口是不可能的了,至于去問他帶來的死士,也不過是抱著試一試的念頭。

    谷雨看起來圓滑好相處,說話也恭而有禮的,沈卻這才硬著頭皮同他開了口。

    “你騙我,”謝時觀恨恨地,“說是要去解手,卻是管人借銀子去了,你要那些銀子做什么?打算抱著這崽子再往哪兒去?!”

    沈卻抱著思來,不好抬手同他說,人被他逼到角落里,殿下人很高,抵在他身前,遮掉了那門外透進來的光,罩得他身前冷陰陰的。

    “回答我啊,”謝時觀掐著他下巴,眼神幾乎要將他撕碎,“回答我啊!”

    那樣倔的一雙眼,那樣廢的一張唇舌,他永遠只會這樣盯著自己,什么也說不出口。

    謝時觀要恨死他了。

    明明氣得想要他死,可幾次扣住他脖頸,卻又舍不得收緊,這啞巴分明只會惹他動氣,他為什么要舍不得?

    他心里在想什么,沈卻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下巴快要疼碎了,他如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活,只因為除了京都里的牽惦之外,他又多了懷里這一個掛念。

    思來還這樣小,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更需要他,他還想看著思來長大,追在他身后喚他阿耶……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來,輕輕攥住了謝時觀用勁的那只腕子,求他松開手。

    謝時觀卻動也不動,沈卻便只好在他另一只手里寫:讓我說、好不好?

    他識字時間太短,寫一字便要想一想,指尖動的又慢又緩,可一向心躁的雁王殿下這會兒卻又不著急了,手心里一點癢,像是有片絨羽在輕輕地瘙。

    謝時觀于是松了手,吩咐谷雨先將思來抱了過去,而后聽著這啞巴開始解釋。

    看這啞巴手慢腳亂地比劃了半天,謝時觀心頭的火終于下去了些,可還是要埋怨他:“怎么不同本王開口,非要去同他一個外人去借什么銀子,他們這些死士都簽了死契,一把銀子打發了,沒俸銀可拿,他身上能有什么錢銀可借你的?”

    后頭那正在幫著逗崽子的“外人”頓時覺得有些尷尬,于是半轉過身去,假裝自己什么也沒聽見。

    殿下說罷便將自己腰間的囊袋解了下來,丟給他:“賞你了,要拿多少還她們,盡管取用便是,本王不管你。”

    他自以為慷慨,可這啞巴卻并不領他的情,那錢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墜得沈卻心慌,搖搖頭:“只需二十五兩便夠了。”

    “多難的事,”謝時觀半笑不笑地看著他,“取二十五兩還她們,剩下的你收著便是。”

    沈卻還是搖頭。

    謝時觀不明白他這沒來由的倔,那只手反扣住他手腕,拇指不輕不重地在他腕骨上揉了揉:“不是說好了要聽話?”

    沈卻微微抬眼,瞥見他目光,這才肯收下了那錢袋,而后繞步走到殿下身后,從谷雨懷里把崽子接了回來。

    正欲往外走,卻聽后頭那人很不悅地開口:“又去哪兒?要還的錢銀叫谷雨去還便是,你去做什么?”

    沈卻不敢看他的眼,只手抬起,緩緩比劃:“敘別。”

    “有什么好敘的?”謝時觀有些吃味,語氣不大好聽,“你同她們就那么多話可說?”

    這啞巴又不答話了,二人間忽然僵持半晌。

    谷雨被這莫名的氛圍冷得頭皮發麻,生怕殿下又要起火,因此頭埋得比沈卻還要低,生怕被麻煩找上。

    “隨你,”謝時觀終于還是讓了步,只是這一讓步讓得咬牙切齒,他下巴輕抬,指一指他懷里那小崽子,“這崽子留下,本王抱著便是。”

    那啞巴站著不動,他就自己過去搶,思來被驚動,張了張嘴本來想嚎,卻被謝時觀一眼瞪了回去,只嚶嚀了幾聲,到底沒敢造次。

    雁王殿下哪里侍弄過這么小的奶娃娃,沈卻怕思來在他那兒受了委屈,上前一步,看一眼那小崽子,很舍不下他似的。

    那崽子見著他,立即便要作勢開嚎,謝時觀才不顧他,看著沈卻道:“本王是這崽子的親阿爺,抱抱他也是該的,你難道不許嗎?”

    沈卻哪敢不許,若是搖了頭,殿下想必又要說他不聽話。

    后頭的谷雨卻跟著心里一驚,他只猜到這啞巴同殿下之間有些不可言傳的關系,也只以為他同以前那些被邀入府中的世家郎君一般,都是殿下信手召來解悶的玩物。

    只不過他比那些人多了層王府親衛的身份,又一路跑到這蘇州府來,才多得了謝時觀的幾眼注意。

    至于那再多的,谷雨也沒敢瞎猜,如今當真親耳聽見殿下說,這崽子是他的血脈,還是覺得有些驚訝。

    沈卻要走,謝時觀就抱著思來倚著門,很故意地:“既然要敘,一時半刻哪里夠,反正這崽子很聽我話,你去多久,他想必也是不會哭的。”

    他故意說反話,是料定這啞巴放不下這愛哭愛鬧的崽子。

    沈卻果然腳步一滯,回頭比劃道:“我馬上回來。”

    谷雨從未見過這般幼稚的雁王,方才還只是身上寒,現下就是心里也長起了雞皮疙瘩,可又不敢表露在臉上,因此只好將面上那勉強又古怪的笑容固在那里。

    謝時觀并不注意他,看沈卻走了,便將那崽子丟進了谷雨懷里。

    “你照看兩眼,別叫他哭。”

    谷雨抱著那明顯不大高興的小崽子,心里苦笑,面上卻連聲喏喏。

    第六十七章

    主屋里。

    陶衣如坐在幾案邊上, 正給個小孩兒看診,她原本慣常是待在堂屋里接診的, 只是如今堂屋、偏屋那一小片地兒, 眼下都叫謝時觀同他那兩個隨侍給霸了。

    她自個倒不是很怕,可若是叫這些鄉民們不仔細撞見了那身佩長刀的隨侍,以及那位時不時就要犯癔癥的主子, 只怕來這兒的鄉民們沒病都要被嚇出病來。

    可有些疾癥來勢洶洶,不好多耽擱, 因此陶衣如便只好開了扇偏門, 要這些來看診的,都直接從這道門里進主屋,好避開那三人。

    今日這會兒來的是個帶著小孫子的老婦人, 本來還好端端地在那幾案邊上坐著, 可看見沈卻進來后,便像是看見鬼怪一般, 連藥都差點顧不上拿, 拎著那小孫子便起了身。

    “藥咱們先拿回去吃了,”那老婦人一邊說著, 一邊忙忙亂亂地往門口退去, “買藥錢先賒著, 晚點我讓他耶耶送過來……”

    話音未落,就見她拽著那男孩子一路小跑著出了屋門。

    這些村里人哪里知道這鄉紳一系沒落的緣由, 只當這沈卻乃是個災星妖魔,誰沾上了恐怕都得走霉運,要不是她這小孫子今日實在病得難受, 她才不敢帶著孩子上門來。

    沈卻從來敏感, 哪里看不出她那眼神里都寫了些什么, 因此腳下稍滯,緩了緩,但還是徑直朝著那幾案邊上靠去了。

    陶衣如也看了眼那老婦人的背影,故意說:“走得這般急,這阿嬤也不怕崴了腳,上回她家那老翁也在我這看的咳疾,如今還賒著銀子賴著賬呢。”

    說完了,她才又抬頭,往這啞巴身后探了探,低聲問他:“你怎么有空過來?他肯放你出來了?”

    頓了頓,又問:“思來呢?怎么沒一道帶過來?”

    沈卻垂眼看著她,卻遲遲沒有動作。

    “怎么了呀?”陶衣如笑一笑,“干什么這般嚴肅作態?你要嚇到我了。”

    沈卻于是這才慢吞吞地解開了那殿下丟給他的錢袋,王爺隨身帶著的這只錦袋里從不放碎銀,沉甸甸的,滿裝著金錠,最底下甚至還鋪了一層明珠,很是豪氣。

    他不敢多拿,只從那最上頭取了一錠,約莫著有五兩重,鄭重地塞到了陶衣如手里去。

    陶衣如看了眼那金子,怔楞片刻,又抬起頭:“給我這個做什么?”

    “我要走了。”沈卻怕她看不懂,因此手上動得很慢。

    “去哪?”陶衣如立時便追問道,“回京去啊?”

    沈卻點了點頭。

    “什么時候走?”她又問。

    “明、早。”他在她手心里輕輕地寫。

    陶衣如默了默,而后低聲問道:“怎么這么急,你這腿傷不是還沒將養好么?是不是他逼你的?”

    沈卻搖了搖頭,頓了半刻,才手語道:“我在京都里還有親人,也不好叫他們一直掛慮著。”

    陶衣如不知道領沒領會他的意思,可也沒再多說什么,收起那幾案上的藥單,而后又站起身來,把那金錠塞回到了沈卻手里:“這金子太貴重,我找不開。”

    這金錠打眼看去,便知道成色極好,就算按市價給換了,也少說能兌個五十兩銀,雖說陶衣如勤奮又儉省,手頭上倒是有些積蓄在,可這一時半會兒的,她也湊不齊這么一大筆來。

    沈卻愣一愣神,不肯去接,又點一點她手,在她掌心里寫道:還你的。

    “你原也只欠我二十五兩,前些日子又幫著干活、采藥,那五兩便抹了不要了,”陶衣如說道,“你若是實在拿不出零的,日后有空再來這兒還我便是,我不收你息錢。”

    這啞巴卻執拗地不肯收,他是個死心眼的,從不會說委婉的話哄人,因此抬手誠然:“我以后只怕不能再來了。”

    陶衣如眼一低,還是不肯要這金子,倒不是因為太貴重,這袋錢想也知道是誰給他的,白得的錢,不拿白不拿。

    只是她到底想留些念想,京都遠在千里之外,對于他們這些南人來說更是海角天涯之遙,此次一別便幾乎是無期,可依著這啞巴的性子,倘若這錢沒還上,他就一定會再來一趟。

    見了他那句話,陶衣如難得的沉默,兀自忙了會兒自己的事,好半晌,才又道:“他們來的那日,給了我一把銀簪,后頭又給補了一袋銀子來,說是僦錢,給的已很足了,我拿著本就不安心,那半截人參錢原也不該要你還了。”

    可這啞巴卻還是那樣固執地看著她:“他給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不要抵。”

    陶衣如正要再說些什么,卻見外頭那谷雨忽然抱著哭鬧不止的思來從那開著的小窗往里喊:“大人,大人!”

    沈卻的心思一下便被牽走了,回身略作別,便就急急出去了。

    王府里的死士同那親衛仆侍不同,一應是無父無母,出生貧寒,來時一筆銀子買斷了今生,注定沒法婚配,也不會有后代,一點牽念都不得有。

    因此谷雨也沒機會侍弄過這么丁點大的小崽子,方才抱著他玩,忽地便感覺到胸前一熱,低頭一看,這崽子竟尿濕了他的前襟和臂膀。

    尿在他身上便就算了,還賊喊捉賊地先他一步嚎起來,哭得還那般肝腸寸斷,好似在他這兒受了什么天大了委屈一般。

    谷雨比他更想哭,但這崽子又不是什么沒名沒姓的奶娃娃,這可是殿下當下唯一的一只血脈,雖還不能確定身份,可也比他們這些死士矜貴得多了。

    因此谷雨連怒都不敢怒,抱著思來急忙忙地便跑去找殿下,殿下瞥見他這一身狼狽,先是抬手掩了鼻,避開了些,隨后反而笑了:“這不正好,你去把他找回來便是。”

    谷雨于是便又頂著這滿襟的騷味,來這主屋外哀哀喊起人來。

    沈卻也不嫌臟,出來便將那小崽子接入了懷中,用那時興的棉帛做尿布來使哪里都好,只是太過昂貴,他開銷不起,可用那粗布墊著,又要把這崽子的屁股蛋子悶紅了。

    他舍不得思來受罪,因此便裁了件自己衣箱里唯一能看的一件衣裳,這料子倒是勉強能用,只是用來用去也就這么幾塊。

    這幾日殿下拘著不許他出去,這裁下來的十幾張尿布都弄臟了,可他卻遲遲沒法去河邊漿洗,因此今日便只好先委屈這小崽子,勞累他自己。

    沈卻算著時辰,就要抱這崽子去院里一趟,可就是這般,還是有防備不到的時候,比如眼下。

    身上濕著,哪里能舒服,沈卻只好抱著他回到偏屋里,又很不好意思地問谷雨能不能幫他燒些熱水來。

    谷雨看他唇形,讀懂了,便連忙應道:“下走馬上去,是要給這、這……小主子洗身子嗎?下走不如再看著去尋個小盆來吧?”

    思來鬧得厲害,沈卻沒功夫糾正他,再說若是殿下真肯要,他這一聲小主子倒也沒叫錯。

    進了屋,就見那謝時觀還倚在榻上,聞聲一偏頭:“回來了?”

    又皺一皺眉:“怎么還哭?鬧死了。”

    王爺霸了大半的床榻,這會兒也不知道要讓一讓,沈卻便只好把思來先擱在床尾,而后一邊哄著他,一邊手忙腳亂地去給他準備衣裳和擦身子用的棉巾。

    謝時觀本來懶得動,可看見這啞巴硬是拖著條傷腿,走來走去的,心里看著就煩。

    因此也不打算睡了,起身押著那啞巴的腰,把人往榻上按:“要什么,我去拿。”

    沈卻哪敢支使他,眼微抬,又不敢觸到他目光視線,只在殿下鼻尖上略一略。

    隨即他搖了搖頭,又要站起身。

    謝時觀按著他:“說了要聽話,是不是?”

    沈卻稍一猶豫,這才抬手,緩緩比劃:“給他擦身子用的棉巾,在那衣箱里,同那些小衣裳放在一處……”

    殿下于是便又轉身繞去那窗臺邊上翻衣箱。

    沈卻坐在那榻上,手里哄著思來,可目光卻不自覺地往謝時觀那邊走。

    那扇小窗半開,冬日里帶一點冷的光線透過他周身,隱隱一圈背光的輪廓,只是看著他背影,沈卻的心跳便時不時地要錯一錯。

    曾幾何時,他也想過,若能得殿下一眼貪看,他死而無憾。

    這樣的情景,他從前就是在夢里也不敢夢,念一念都覺得是褻瀆。

    因此如今更要無數次在心里警醒,把那些刻骨鏤心的記憶拿出來,一遍又一遍地翻著,才不會又輕易墜了進去。

    可等謝時觀一回頭,沈卻又比他早一分收回了目光,殿下的眼里似乎有幾分惱意:“你放哪兒了?真在這衣箱里么?”

    不等沈卻答應,殿下便干脆把那一整個衣箱都抱了過來,落在榻邊上,沈卻才理好的衣箱,又叫他翻得一團亂。

    這啞巴也不惱,俯身翻了翻,便輕輕巧巧地在里頭找到了壓在底下的一塊棉巾。

    恰好此時谷雨也端了盆熱水進來,沈卻起身謝過他,而后又看向他那被思來弄臟的衣袍,很愧疚地比劃道:“換下來?我替你洗洗……”

    谷雨連蒙帶猜的領悟了他的意思,可這當著殿下的面,他就是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叫這啞巴替自己漿洗衣裳。

    于是忙打斷他道:“不用勞煩,不用勞煩!下走一會兒自個去拿水搓搓便好了。”

    大抵是他驚慌之下,音調便不自覺地升高了,那啞巴像是被他的抗拒驚了驚,眼神微愣了半刻。

    谷雨于是又立即往回找補道:“下走干的都是粗活,身上臟一些也沒什么的,左不過就是這小崽崽的尿么,也臟不到哪里去。”

    “下走就在這門外候著,殿下與大人若是要支使,喚一聲便是了。”

    說罷他便急急地俯身退出去了。

    榻上那崽子還在鬧,沈卻沒時間去琢磨谷雨那異常的反應,他送來的那熱水太燙,還要去抬冷水來和。

    見他又要再往外去,謝時觀扣住他手腕:“又去哪兒?”

    “水來了,不給他洗么?”

    沈卻著急去,只回頭動一動唇:燙。

    謝時觀再又把他摁了回去,而后到門邊去支使了谷雨一句,谷雨一得令,立即就去了。

    “還有什么要的,一應告訴本王便是,”謝時觀伸手輕輕摟著他后頸,語氣里那被攪了午憩的惱意已叫他壓下去了,“腿傷還沒好,不要那樣折騰。”

    他這般彎著眼,口中說著溫和的話,被他盯住的時候,總讓沈卻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真的被他收在心上似的。

    好像他真的很疼他,真的……有那么一兩分真心。

    可不過片刻的怔楞,沈卻便清醒了過來,雁王殿下的真心,就是那些世家郎君,乃至明堂上的那一人,都不配有。

    他一個啞巴,怎么會自作多情地妄想著,自己會配的上呢?

    第六十八章

    若不是親眼見著了, 雁王殿下哪里會知道,給這小崽子擦洗身子乃是這樣一件苦差事。

    知道了這啞巴方才并不是又想跑, 謝時觀這會兒心里順暢多了, 因此也不再同他置氣,只立在旁邊看著沈卻侍弄那小孩兒。

    這啞巴分明是輕輕緩緩地半托著那崽子進溫水盆里去的,可這不識相的崽子卻立即便像是只落了水的貍奴, 扯著嗓子就開始哭,可把自個渾身上下都哭紅了, 謝時觀也沒在他眼角看到一滴眼淚。

    可他這一哭, 沈卻便要來回不歇地去哄,這樣忙、這樣累。

    殿下瞥見了他額角冒出的細汗,心里對這小崽子起了一點怒, 他這幾日倒是把人哄著捧著不舍得弄, 這崽子卻很寬心地在這勞累他。

    因此謝時觀便半蹲下身子:“我來抱著他吧,你一個人怎么顧得過來?”

    這啞巴看上去卻有些不放心, 不大敢把思來交到他手里。

    謝時觀看出他的顧慮, 有些不大高興地:“他往后也得管本王叫阿爺,我能把他往水里溺嗎?放心便是, 本王手上比你要穩。”

    沈卻稍作猶豫, 這才敢小心翼翼地把思來往他手里放。

    這崽子往日里被那襁褓裹得嚴嚴實實, 看著好像挺大一條,可脫光了落在掌心里, 原來也只有這么小的一個,又軟又輕。

    這還是殿下第一回 正經抱他,掌心里一點柔軟的溫度, 攀到他心上, 點起些許虛無縹緲的奇異感受。

    “他什么時候才會喊阿爺?”

    沈卻也不大清楚, 思量著王府里的那些娃娃,抬手比劃道:“要很久吧。”

    謝時觀看起來似乎有些失望:“怪笨的,分明奶也不少吃,話也不少聽,怎么還要學得這樣久。”

    殿下總有些奇怪的苛刻之處,沈卻沒駁他,只用半曲著的手掌舀水,將這崽子身上蓋的棉巾打濕了,隨后又用沾濕的手指去擦他的小臉。

    把他侍弄舒坦了,這崽子自然而然地也就不哭了。

    謝時觀垂眼去看沈卻,這啞巴專注做一件事時,唇總會半張著,靠近了,便能看見一點若隱若現的貝齒和舌肉。

    殿下總覺得他是故意的,這啞巴難道不知道自己這般姿態……很要命嗎?

    他現下手上正托著這小崽子,抽不出手來,因此便只好悄悄欺近了,往那啞巴鬢角處吹了口氣,吹得那散下來的幾根發絲猛地一揚。

    沈卻臉稍紅,對上他眼:“抱、抱好了,不要……”

    不要想旁的。

    謝時觀卻面不改色道:“方才你那鬢角上沾了些灰,本王好心替你吹一吹,你想什么啊?”

    分明是他走神,也分明是他不懷好意,卻還要故意把錯都賴在這啞巴身上,見他手上動作停了,還要冠冕堂皇地:“洗啊,怎么不動了?冷著這崽子怎么辦?”

    沈卻并不和他爭,紅著臉低下頭,又去洗思來的兩只小手。

    王爺“老老實實”地陪他睡了這么幾日,知道他每一夜幾乎都不得好睡,時不時便要被這崽子鬧醒折騰一番。

    他盯著這啞巴籠在陰影里的那半張臉,想起了那小寡婦口里的話,心里莫名其妙地酸著、脹著,因此脫口而出道:“瘦了?”

    沈卻愣了愣,不明白殿下沒頭沒尾的這一句,是在說誰。

    “你瘦了。”

    抱起來都不軟了。

    沈卻不知道要怎么應。

    屋里太冷了,水涼得也太快,沈卻只好速戰速決地給這崽子洗好了,又拿了張干凈的絨毯將他裹了起來。

    這啞巴總是低著頭,眼也總是低著,只要同他視線相接,下一刻,他便一定會錯開目光。

    謝時觀并不肯就此停下,一直跟他到榻邊,又低低地在他耳邊問了句:“逃了的這一路,受了許多委屈,是不是?”

    他看見這啞巴手上動作一滯,隨后又匆匆搖了搖頭。

    離京一歲,這啞巴愈發愛撒謊了,可偏偏他總裝得不好,表現得那樣拙劣,哪里能騙過他的眼?

    殿下于是干脆攥著他手腕,一字一頓:“你撒謊。”

    就算只剩一只手能動了,他也還要騙他:“沒有、沒有委屈。”

    他還是什么都不肯同他說,同他傾訴,哪怕他已經把姿態放得這般軟、這般低。

    這啞巴前世該是個塊石頭,冥頑不化的石頭。

    殿下耐著脾氣,伸手攬住他腰身,幾乎貼觸到他耳廓:“滿嘴的假話,你要是能說話,該是個奸詐之徒,很壞的一個小騙子。”

    他靠得太近,耳廓上傳來一點若有似無的燙癢,逼得沈卻紅了臉。

    “欺負過你的那些人,”謝時觀輕描淡寫道,“我都讓谷雨去處理掉了,不過一些阘茸的渣滓,也沒什么家世背景,你怎么也由著他們欺辱?”

    “只是挑斷腳筋、大病一場,就能解恨么?既然有機會,怎么不一刀斃了那幾條賤命?”

    “你總這樣軟弱,”說到這里,殿下語氣里含了幾分怒,“叫人生氣。”

    這啞巴從來心慈,若不是他的吩咐,他往往都要給人留下一線生機,可謝時觀卻并不能理解他這般性子。

    可殿下不知道他在此地Hela隱姓埋名,連下山一趟都要斟酌一夜,他不是那權傾朝野的雁王殿下,殺人不過頭點地,在此處,他只盼不要引起旁人一星半點的注意才好。

    隨意要了那幾條人命,說不準就會引起周邊縣亭的重視,沈卻不確定京都里發下來的海捕文書有沒有撤去,任何可能讓他暴露的風險,他都不能冒。

    那些渣滓在他屋里放火,殺死他豢養的家禽,被他反制住,挑斷了腳筋,于情于理,他的反擊都不算太過,那些人自知理虧,鬧起來的風險就不算太大,可若是殺了人,性質便不一樣了。

    可沈卻不愿辯,也不肯同他爭,殿下要說、要做、要罰,他都只是默默受著。

    “可這些話……竟全是本王從旁人口中聽來的,”謝時觀看著他側臉,“好幾日的朝夕共處,你就什么都不肯同我說。”

    “真就這般恨我么?”

    這啞巴仗著自己口不能言,總是故意避而不答,直到殿下捏過他下巴,把他的臉掰過來,才能看到他啟唇:“我不恨……”

    “不恨殿下。”

    “可本王寧愿你恨,”謝時觀咬牙,“你怎么能不恨呢?”

    沈卻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這樣說,目光一愣,無措地看向他。

    恨也該是熱烈的,像沸燙的水,所以恨意也好,愛意也罷,謝時觀只愿他看向他的眼是燒著的,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冷,這樣淡。

    盡管他表面上還裝得這樣聽話,這般馴順,可王府上下,食他之祿者,無不對他畢恭畢敬,他若只想要這一份馴從,找誰都可以要。

    殿下到如今才終于回過神,原來他這樣煩、這樣怒,釀得滿身的火氣無處宣泄,只是因為那個曾經滿眼都是他的啞巴不見了。

    那個無論他怎樣得寸進尺,也依然景慕著他的人,好像也隨著那日叛他離京的人一起逃掉了,只有在那真相揭開之前,他才短暫地失而復得了一瞬。

    那片刻的歡愉。

    可這啞巴不是愛慕他嗎?不是還偷偷在枕頭底下藏著他遺落的綢帕嗎?只是因為他是藏在“林榭”面具下的那個人,這般不痛不癢的錯處,那甚至都不能算是錯處……

    誤打誤撞地和自己仰慕之人做了“夫妻”,孕育了后代子嗣,而不是和什么不知底細、不干不凈的人,他該慶幸才是。

    沈卻眼里的無措和懵懂,都叫他恨,恨地想撕開他,剖開他的五臟六腑,把他內里的一切都掏出來,看他還怎么撒謊、怎樣冷待他。

    可偏偏殿下舍不得。

    這世間只有這么一個……沈卻,弄壞了,就沒有了啊。

    *

    夜里,小滿來替谷雨。

    “再過一個多時辰天就要亮了,馬上要上路了,”谷雨抱臂倚在檐下,低聲道,“我也不回去歇了,在這兒瞇一瞇眼就是。”

    小滿點點頭,而后問道:“里頭沒事吧?”

    谷雨掀起眼皮:“沒,今日靜得很,像是早早就歇下了。”

    小滿稍稍松了口氣,在這節骨眼上,他不想再出什么差錯,回京要走哪條路,歇在哪個驛站里,他們都考量好了,提前叫人給驛管那邊遞了消息,叫他們早早備好了。

    要是里頭又鬧了什么不快,耽擱了啟程的時辰,路線又要緊跟著修正,畢竟殿下只告了月余的假,來時路上走得快,一路換馬疾行,只費了六日有余。

    可回程路上帶了個傷患和小孩子,便只能乘著馬車走官道,必要時再換乘水路,時間壓得很緊。

    到時候沒法在定好的日子前抵京,殿下可不會思量他們的苦處,只會認為是他們辦事不力。

    天邊很快便翻起了魚肚白。

    正當兩人覺得今日應當平安無事的時候,卻忽聞偏屋里一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落地的動靜。

    谷雨驚醒過來,低低朝里喊:“主子?”

    沒人應。

    緊接著,便又傳出了那嬰孩的啼哭聲,小滿心里慌亂,生怕是出了什么事,敲一敲門,見還是無人答應,便干脆側身狠狠一撞,把那屋門撞開了。

    只見里頭幾案邊上一片狼藉,糕餅和陶瓷碎片灑落了滿地,坐在榻邊的沈卻懷抱嬰孩,一臉的錯愕,而雁王則沉著臉坐在那幾案邊上,見著他倆,冷聲斥道:“滾出去!”

    谷雨反應快,忙先一步合上門。

    屋內。

    謝時觀背對著榻上人,指節扣在那桌案邊上,他真想把這幾案也砸了。

    “你不是嗜甜?不是喜歡嗎?為什么不吃?”他的聲音冷得嚇人。

    旁人得了他的賞,從來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兒,只有這啞巴敢棄之如履,敢踐踏他的一片……真心。

    沈卻明白過來,知道他是還在為那糕餅的事生氣,因此便蹲下身去,將那些散落地糕餅點心拾起來,一塊塊碼入盒內。

    “別撿了,”謝時觀聽見動靜,心里愈發得火大,一轉身,“撿起來也不能……”

    吃了啊。

    他愣住了,因為沈卻正將那從地上拾起的糕餅往嘴里送,謝時觀差點炸了,起身打掉他手上那塊糕點,又掐著他臉頰,要他張嘴,把吃下去的吐出來。

    沈卻不肯吐。

    謝時觀真想掐死他:“先前干干凈凈的你不肯吃,非得掉地上沾了灰你才要吃,你是狗嗎?”

    不只是沾了灰,方才同那糕餅一道落地的還有一只茶壺,也不知有沒有什么小碎片一道混進去了。

    片刻后,那唇齒終于還是叫殿下掰開了,可方才吃進去的東西,早被這啞巴囫圇給咽了。

    “我喜歡的……”他看見這啞巴比劃。

    他嗜甜,喜歡糕餅甜食是不錯,可殿下賞他的,他卻不敢碰,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

    “我把這些都吃了,殿下會高興嗎?”

    謝時觀頓時覺得好像有一雙手,拽住了他心肺,狠狠地擰著,叫他恨得喘不過氣來。

    唇舌間又苦又麻,全是澀意。

    第六十九章

    天剛亮, 谷雨便抬了一大箱子的行李上車,這箱奩里有大半的東西都是雁王帶來的, 沈卻和思來的只占了小小一塊地方。

    殿下定的那輛馬車很是奢靡寬敞, 往那院門前一停,逼得過路人都得側身才能擠過去。

    因此時不時便有些好奇的目光往他們這兒探來,卻又被那兩個帶刀的死士給嚇了回去。

    謝時觀先一步出了門, 那啞巴則還在留在院里同那母女二人話別。

    老太太手里拎著幾只才殺好的鯉魚和母雞,硬是要往沈卻手里塞:“這你帶著, 路上找地方燉了烤了, 都是補身子的。”

    沈卻擺著手不肯要,又匆匆比劃道:“路上要壞的。”

    那母女倆不知看沒看懂,陶衣如先幫他提著那殺好的生食, 瞥著謝時觀的身影, 低聲同他說:“你腿傷未痊,那……那貴人路上也未必會顧著你, 一路舟車勞頓, 不吃些補的,氣血恐怕是要虛的。”

    “再說這一路往北, 越走天越冷, 這些生食且掛在馬車外頭, 輕易也是不會壞的。”

    謝時觀倚在門框上看著他身影,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還不走嗎, 阿卻?”

    沈卻不舍地一步步向外退,陶衣如同那老太太則跟在他身后,一路跟一路念著:“到了京里, 有機會就遞封信來, 報個平安。”

    那老太太也道:“以后得空了還是回來看看吧, 那屋子就先給你空置著了,等思來大些了……”

    沈卻點著頭,眼眶里一點濕意,被謝時觀攬著腰一路帶出去了。

    不遠處有鄉民在怯怯低語:“那怎么看著像是位官爺?”

    有個去歲才過了童試的生員捋著微微發白的須發,瞇著眼,諱莫如深道:“你且看那貴人身上著的是甚么顏色?紫袍金袋!”

    這些鄉民們哪有概念,聞言怔怔地問:“那是多大的官?”

    “三品,至少是三品吶!你我這輩子都未必能再見到這般人物!”那老生員眼中滿是憧憬,還有幾分落寞和遺憾,“可嘆啊,他才不過那般歲數,便能著紫袍配金袋,而老夫這把年紀,卻不知今生還有沒有機會一睹天顏。”

    “說到底,咱們這些人苦讀一輩子,也不如他們這些會投胎的。”又是一聲低低的喟嘆。

    “可那分明是個妖邪……這位官爺爺總不能是特意來找這災星的吧?”

    “誰說不可能呢?方才我可看見他是攬著他走的呢,連這官爺都要護著的人,不會身份比這紫袍官爺還要尊貴吧?”

    一時間,這些圍觀的鄉民們便人人自危,他們或多或少都在背后議過沈卻,說的話更是不大好聽,想起那光棍一家的下場,心里不由得都一陣膽寒。

    殿下先一步把沈卻和那崽子往車里塞,而后目光淡淡地一瞥,冷冷地掃過那些鄉民,谷雨立即會意,提刀走過去,喝道:“誰再多話!”

    那些人立即便嚇得四散而逃了。

    謝時觀隨即登上車,對這廂里的裝束還算滿意,坐墊、紗幔,甚至于一張雙人矮榻,與他要求的出入都不大。

    那日付定錢時,那胡商說這里頭的擺設都是從南京城運過來的,都說這金陵乃是個銷金窟,現下看來果然如是。

    這馬車無論是從外頭看,還是內里,都造得一絲不茍,其上所擺陳設,無一不精,若是運到北邊去,理應是皇貢的規格。

    那啞巴一上車,便抱著思來擠在角落里坐著去了,謝時觀挑簾望出去,看著那對母女把那些不上臺面的東西塞到谷雨手里。

    “你怎么不來看?”謝時觀偏頭問他,“最后一眼了。”

    沈卻悶悶地搖了搖頭。

    見他這般,殿下干脆也下了簾,坐到那矮榻上,過了片刻,車身緩動起來,他又問了句:“怎么不到榻上來?”

    沈卻還是窩在那處,聞言抬起手來,緩緩動作:“屬下坐這兒便好。”

    這廂內地上鋪了層暖毯,又擺著幾只坐墊,哪處都是干凈的,坐哪兒都一樣。

    “上來坐,”他忽然又一聲,“本王想抱著你。”

    那啞巴微微一怔,思來還熟睡著,他猶豫片刻,便把那崽子放在了那軟墊上,剛剛好合適,襯得他像只睡著的小貍奴。

    沈卻知道殿下嘴里說的抱,想必不只有抱,于是他慢緩緩地挪過去,鼓起勇氣,才抬手迅速比劃了一句:“可不可以……不要弄出聲?”

    這是在馬車上,底下是行道,兩邊都是人家,同那小屋里哪里一樣,一想到可能會被人聽見,沈卻就覺得好難堪。

    “只是抱一抱,”謝時觀揣著明白裝糊涂,“怎么會弄出聲,你又想什么呢?心總是這樣臟。”

    心臟的分明是他,一旦鬧起來了,便就不管不顧了,哪里還許他抬手比劃,還肯同他商量,沈卻正是吃過虧,才要同他事先說好了。

    可沈卻沒想到,殿下說要抱他,便真的只是抱。

    叫他坐在他膝上,而后雙臂緊緊地擁住他,絞得那樣重,仿佛要將他在懷里給揉碎了。

    殿下不許他穿那些破破爛爛的粗布衣裳,新買的衣裳也還沒拆,因此他今日身上穿著的依舊還是殿下的常服,微松的衣領向下滑墜,輕輕一扯,便露出了那光潔滑膩的后頸肌膚。

    中間那點淺淺的小痣,落在謝時觀眼里,像是燒起來了一般的誘|人。

    這啞巴生來就該被他折磨,才咬過處,哪怕是見了血,再過幾日,也就沒了痕跡。

    他故意在那點小痣上碰了碰,那啞巴緊跟著便顫了顫,謝時觀像被他這般反應取悅了,從后側埋入他頸窩,低笑一聲:“怕什么?又不咬你。”

    聲調柔和的好像方才那個把糕餅點心摔了一地的人不是他。

    “你還要給那寡婦寫信,”謝時觀在他耳垂上又碾又咬,把他那半只耳朵折磨得通紅,“是本王教你識的字,你卻不曾給本王寫過只言片語,走了也不肯留句話……”

    “你多狠心啊,”殿下恨恨道,“只待我一人狠心。”

    “就是回了京,也不許給她寫信,聽見沒有?”

    那啞巴又開始裝聾,往旁側縮著脖子,不肯應他,于是謝時觀故意把他咬疼:“你都有男人了,連崽子都生了,還同她一個小寡婦纏磨什么?你這樣不安于室,換做旁的人,都要綁了你和那寡婦點了天燈了。”

    沈卻被他口中那“男人”二字燙著了,無措地在他掌心里寫道:沒有纏……

    他同陶衣如是清白的。

    “有沒有怎么是你說了算的?”謝時觀很無賴地,“反正不許你給她寫信。”

    這啞巴不知道有沒有往心里去,今日起得太早,昨兒夜里王爺又遲遲睡不下,這會兒抱著他,終于是起了幾分倦意。

    “轉過來,”他低低地,“給我嘗一口。”

    沈卻愣了愣。

    “快點,渴了。”

    沈卻不大想給他,因此便只在他掌心里寫:有水……

    囊字他想不起來了,因此便悄悄略過了,繼續寫道:我去拿。

    可謝時觀卻扣著他人,不許他走:“不要水,我只要你的。”

    沈卻怕了,急急地寫道:思來、要哭……

    要哭的啊。

    但身后那人才不管,哄著騙著說:“我只嘗一口,又不全要了,一口你都不肯給嗎?”

    沈卻這才慢慢地轉過身去,可落到他手心里,還不是什么都只能由著他高興,說好的只嘗嘗,可……

    殿下才是個騙子。

    ……

    昨兒夜里這啞巴睡熟了,謝時觀卻仍還醒著,指尖撫過他額發,又在他那鬢角上落下一吻。

    沈卻在夢里輕輕一皺眉,像是很嫌他似的,于是殿下心里立即便起了惡念,指腹碾過他唇瓣,又在他下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啞巴吃疼,半夢半醒地偏過臉去,唇微張著,透出一點紅痕。

    謝時觀真想把他弄醒,再堵上他唇舌,可猶豫半晌,還是收了欲,起身到那幾案邊上坐著去了。

    這幾案上陳著三盒糕餅,同他隨身的錦袋放在一處,殿下隨手掂了掂,還是沉甸甸的,他使錢從不計較,也不知這袋里的錢究竟少了沒有。

    但可以肯定,這啞巴就算拿,也拿不了多少去。

    放下錢袋,他又輕手輕腳地翻開了那糕餅盒子,只見里頭一個也沒缺,那啞巴午時咬過一口的那塊棗花酥也還躺在里頭,可見這些糕餅他是真沒再動過了。

    謝時觀忍住了脾氣,拈起他那塊吃剩下的,嘗了嘗,這屋子里冷如冰窖,這些糕餅早放硬了,吃起來也干巴巴的。

    殿下吃慣了京里王府的精細食膳,哪里忍得了這般口感,只嘗了一口,便將那余下的都丟在了桌上。

    這冷板凳坐著不爽快,殿下起身想去那竹案邊上關窗,可還不等他伸出手,便瞥見了那只已然收拾齊整的衣箱。

    昨日將那崽子哄睡后,沈卻便乖乖地去收拾好了東西,那些破爛玩意兒,他倒很舍得往箱子里塞,可他費了心思到鎮上給他買回來的衣裳,他不肯試便算了,竟連打開看一眼都不稀罕。

    他一片好心好意,這啞巴不稀罕也就罷了,怎么還要當著他的面,踩在腳底下踐踏?

    謝時觀積壓了幾日的怒火再度決了堤,一言不發地走到那幾案邊上,忽地抬手一揚,那幾案上擺著的東西,便全都應聲落了地。

    不是不稀罕么?那就砸了、摔了,直接毀掉就是,還故意擺在這里礙他的眼。

    是,那啞巴一定是故意的。

    他稍一回身,看見那啞巴被驚醒了,抱著嚶嚶不止的小崽子,無措地看著他。

    可那報復似的快感不過只是轉瞬,那啞巴總知道如何能叫他更憤怒、更失控。

    “我把這些都吃了,殿下會高興嗎?”

    他什么也不懂,不可理喻到叫殿下抓狂,他好像根本不明白他在氣什么,如果是從前的那個沈卻,怎么舍得讓他這般難過?

    謝時觀好恨他,恨他把那個沈卻偷走了,藏得又那樣深,叫他上天入地,也再尋不回那個影子來了。

    他怎么能這樣待他?

    于是殿下開始折磨他,知道他在這車上難堪,卻故意把他弄哭,故意咬著,讓他知道疼,把人鬧得一片狼藉,又要將人箍死在懷里,抱著他補眠。

    第七十章

    等殿下睡足了醒來, 外頭的天已然黑透了,懷里空著, 他便下意識地伸手探著摸過去, 發現身側也是涼的,那啞巴早不知到何處去了。

    謝時觀如今只要一眼看不見他,心里便要覺出幾分意亂心慌來, 因此脫口便喚了那啞巴一聲:“阿卻?”

    廂里沒人應他,謝時觀合衣下榻, 語調加重了些許:“沈卻!”

    這時候才終于掀簾走進來一個人, 是沈卻,懷里還抱著那啼哭不止的小崽子,殿下見著他, 那一身莫名炸起的毛這才被撫順了。

    他走過去, 掌心托著他腰,又掀簾往外頭看了眼, 眼前乃是一處驛館, 兩邊掛著桐油紙糊的兩只大燈籠,驛館倒是處正經驛館, 只不過并不在他們原先擬定好的線路之內。

    “那兩人呢, 怎么頭天晚上就歇在驛館里, 不用趕路了?”

    沈卻沒答話,抱著那崽子兀自往廂里去, 等走到了角落里,才背對著殿下半下衣袍,給那崽子喂起了奶。

    可這崽子就連吃奶也不肯安生, 停一會兒, 便要再哼哼唧唧地哭上一會兒。

    殿下心里覺著奇怪, 因此便把廂壁上的幾盞燈都點亮了,隨后又湊過去看了眼,就算上了燈,這車廂里卻還是昏暗,他看不清,便下意識要湊得更近些,可他一欺近,那啞巴就要往后縮。

    “他怎么了?”

    沈卻眼角微紅,那崽子看上去像是餓瘋了,急急地貼上去,可又什么也嘗不到,氣性又很大,吐出來之后,把腦袋一偏,便又開始哭了。

    這崽子松了嘴,殿下這才看清了他身上,那處肌膚都被吮破了,紅著,像被咬出了血。

    謝時觀心疼壞了,剛要伸手過去,那啞巴卻很怕他似的,又匆匆忙忙地把衣襟給合上了。

    “本王都沒舍得弄破,這崽子倒狠心,”他口中怨著思來,全然忘了今日在這車里,是誰逼著人給他,怎么也不肯撒嘴,“讓他哭。”

    沈卻哀戚地看了他一眼。

    他本來奶水就不多,也好在思來胃口小,可那也才將將夠他吃的,今日這崽子還不曾睡醒,兩邊便全叫殿下給吃空了。

    這崽子醒來察覺到餓了,自然要鬧,沈卻怕把那才睡下不久的雁王吵醒了,便只好坐到外邊車頭去哄,隨后又央求那兩人先停了車,去給這崽子尋了些羊乳和米湯回來。

    誰料這崽子嬌得很,不是母乳,無論羊乳和米湯,他是一口也不肯吃,好容易喂進他嘴里的,即刻又全給吐了出來,怎么哄也不賞臉。

    沈卻沒辦法,便只好抱著這啼哭不止的崽子四下去借奶,那兩人一人守著車上的王爺,一人則跟著他一道。

    問了一圈,才終于問到一戶人家,那娘子聽說奶水也不豐,自家崽子都不夠吃,本來要關了門趕他們出去的,好在谷雨及時亮出了一錠銀子,那家人才這改了口風。

    好容易求到了奶,可大抵是那娘子身上擦了些香粉,同沈卻身上的氣味不大一樣,一開始思來還是死活不肯吃。這下子就不止沈卻一個人著急了,那家人也全跟著急,畢竟到手的銀子,總不好再還回去。

    而且那娘子在屋里給思來喂奶,沈卻外表看起來是再純不過的一個男子,總不好擠進人家床帷里去幫著哄,因此便只好在外頭干著急。

    磨了好半晌,才忽聽那屋里頭傳出了一道驚喜的聲音:“吃了,他肯吃了!”

    沈卻這才松了口氣。

    可這崽子隔些時候便要吃奶,雖然后頭他也回來了些,可到底還是不夠他吃的,吃不飽,這崽子就睜著眼不肯睡,睡不著便要跟著鬧著他,這一路上就沒停過。

    這會兒那處早被他吮破了,碰一下都疼,沈卻便只好又去央求谷雨,要他就近停了,再去尋位奶水豐的娘子過來,幫他帶這崽子一夜。

    啞巴默然這半晌,殿下也差不多猜到了其中緣由,可嘴上卻仍是輕描淡寫的:“我當是什么事兒,不過是要吃奶,吩咐那驛丞調動些驛卒去,先找幾個家世干凈的奶娘過來頂一頂便是。”

    “等回了王府,再叫你師父幫著籌備一番,自有許多干干凈凈的奶娘會來侍弄這崽子,用不著你日夜都陪著勞累。”

    他全然不覺得自己有錯,說完了,便把那啞巴按在榻上,又從箱里取出一只小藥盒來,支使他道:“把這崽子放低點。”

    沈卻看著他,不肯動。

    “聽話,”謝時觀低聲哄道,“不干什么,給你擦擦藥而已。”

    晨起時他也說,只是抱一抱,只嘗一口,可到了后頭,還不是什么都由不得他……

    “快點。”殿下急聲催促。

    沈卻不敢違逆,便只好把思來放低了,感受到他指腹觸上來,這啞巴便忙把臉往旁側一偏,怎么也不肯看。

    那藥膏是透明的質地,涂上去冰涼涼的,刺著了傷處,有些疼,可這啞巴卻忍著一動不動的。

    殿下知道這啞巴其實很要臉面和自尊,若不是疼極了,他都要裝得和沒事人一樣,那些忍不住、控制不了的顫抖,只能他自己到那細枝末節處去翻尋。

    涂好了藥,那處看起來就格外的晶亮潤澤,謝時觀不懷好意地摁著他,目光燙熱地盯著看了會兒,直到把人看到紅臉,這才肯慢悠悠地收回目光,又替他合上了衣襟:“反正停都停了,到那驛館里去住總比在這車上好睡,走吧。”

    驛館,前院。

    那驛丞早帶著一眾驛卒在院里候著了,只是聽聞那位殿下還在睡,不敢貿然把人吵醒了,這才沒有大張旗鼓地出去迎。

    這會兒一見到謝時觀,便涌上來跪倒了一片,齊聲高呼道:“雁王千歲!”

    這兒離京都還遠著呢,就這么個不入品的驛丞,這輩子也未必有面見他的機會,可他雖不認得謝時觀的臉,卻不能不認得他腰間那塊令牌。

    只那一塊死物,拿出去,怕是比他們這么些個活人加起來還要管用百倍。

    這位驛館長官一副諂媚姿態,額頭都快要蹭到雁王殿下那雙綢靴上了,男人約摸著已有四五十歲的年紀了,發須微白,頂著個將軍肚,連叩拜都顯得很艱難。

    謝時觀微微皺了皺眉,旁人不懂,可沈卻卻是知道的,殿下不喜歡丑人,尤其是生得這般猥瑣還要往上貼的。

    因此便只有很不高興的一聲:“免。”

    至于后頭那驛丞嘴里所說的那些奉承話,謝時觀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聽見那驛丞說里頭已備下了席面,臉色這才稍有緩和。

    在那窮鄉里待了幾日,殿下一日也吃不了幾口飯菜,一是叫這啞巴氣飽了,二是那些窮酸的飯食著實入不了他眼。這會兒又睡了一整日,早就覺著餓了。

    才入席,那兩名死士也領著個白凈的娘子回來了,那娘子紗巾裹發,裝束整潔,頭微微低著,一副老實模樣。

    谷雨附到殿下耳邊:“這是位良人女子,家中育有一哥兒一姐兒,下走同周圍鄰里也打聽過了,都說這是個本分人。”

    謝時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見她生得倒還算是端正,因此便沒有過多挑剔:“若是看顧得好,路上就帶著她了。”

    他這話是對這啞巴說的,那小崽子日夜霸著沈卻,殿下早就看不慣了,剛好趁此機會,叫他把崽子丟給旁人去帶,這啞巴往后好一心一意地陪著他。

    沈卻把思來交給了那年輕婦人,卻又有些放心不下,跟過去看了眼,見思來乖乖吃著奶,沒再哭了,這才放下了心,轉身回了席。

    他們這些隨侍的位置都被安排在中間,不上不下的位置,那主宴的驛丞見人都齊了,便抬手一拍,一群舞樂歌姬隨即邁著碎步入內來,緊接著又是幾個清秀小唱,從后頭迎到謝時觀身側。

    甚至連他們這些隨侍都有份兒,一人席位上給塞了個揚州姐兒,那姐兒一來便往沈卻懷里靠,這啞巴哪里見過這陣勢,先是嚇了一跳,而后便很不知憐惜地推開了她。

    這南邊的娼姐兒,走起路來如弱柳扶風,倚到人身上,那更是水一樣。

    這姐兒只以為他是臉皮薄,當著主子的面,不敢同她親熱,說話間,人又倚到他耳邊:“那貴人主子眼下也正忙著呢,那幾個小唱且夠他受得了,哪還顧得上大人你呢。”

    說著便伸指在他心口處點了點,很霸道地:“大人眼睛不要往別處看,只看著奴家便是了。”

    而首席上的謝時觀眼彎著,指節在那案桌上捏得泛白,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那長官:“驛丞這是做什么?”

    “殿下,只顧埋頭苦吃多沒味啊,正巧今日此地也來了好幾位大人,都難得來一回咱們這兒,該叫貴人玩得高興才是。”

    他自以為是投其所好,又以為是這位傳聞中的攝政王放不開,便用眼神支使著那幾個小唱主動些迎上去。

    “都愣著做什么?還要殿下請你們上去嗎?”

    于是那些穿紅著綠的男孩子們便一個接一個地迎上前來,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更有個要往殿下身上坐的,謝時觀一個眼神便要他滾開了。

    那驛丞摸不清謝時觀的脾氣,僵著張臉問:“殿下,是卑職挑來的這些小唱不合您心意嗎?”

    合不合他意倒是其次,可眼看著那姐兒拼了命地要往沈卻身上黏,酒盞托在胸前,那樣風騷地要他埋頭去吃,殿下就想提刀把這驛丞給砍了。

    “殿下?”

    謝時觀心中火起,干脆一腳踹翻了那擺滿酒菜的桌案,菜湯汁水飛濺出去,撒了那驛丞一身。

    一時間,滿坐寂然。

    殿下才不顧他們眼光,直直走到下首,把那啞巴從席面上撈了起來,又狠狠地瞪了那娼姐兒一眼,嚇得那姐兒胸前的酒盞都歪倒了,澆濕了襟口,埋首下去,叩在軟墊上顫。

    使性子為難個娼姐兒,肯定又要惹得那啞巴看不起,因此謝時觀只嚇她一嚇,倒沒有真要人懲她,只是一言不發地拽著那啞巴走了。

    第七十一章

    今日這場晚宴的主角都已離了席, 哪里還有人敢不要命地留下繼續吃,因此殿下一走, 那些酒菜歌姬, 乃至于小唱娼妓,也都一應撤去了。

    谷雨同小滿二人緊跟著便起了身,跟上了雁王背影, 一道進了那驛丞為王爺備下的那套上房。

    門栓剛上,二人緊接著便在這屋里翻查了起來。

    沈卻下意識也想跟著他們一道, 但卻被謝時觀按著坐下了:“讓他們忙便是。”

    見有人在忙, 這啞巴便坐得很不安穩,抬手比劃道:“那驛丞有問題?”

    謝時觀看著他,似笑非笑:“你也發現了?本王還當你什么也不知道呢, 覺察出了端倪, 卻還溺在那姐兒懷里,你倒很會享受。”

    沈卻方才壓根就沒多碰那妓子一下, 可這事兒他就是有嘴也難辨, 很難解釋清楚,因此便干脆自動略過了殿下這句揶揄:“屬下以為他……有幾分古怪。”

    “還好, ”謝時觀攥住了他抬起的那只手, 捏在手里揉, “沒在那水鄉里待傻了。”

    至于究竟是何處古怪,這主仆二人之間自不必多說, 各自都心領神會了。

    那驛丞不過只是個不入品的職銜,再加上此處山高皇帝遠,與京都并無多大交集, 可此人卻如此了解雁王喜好——方才送上來的一應是清秀的小唱。

    雖說殿下從不瞞著自個愛好, 可除了京都那一批圈里的心知肚明之外, 也沒人敢拿著這事舉國宣揚。

    況且他們事先又并未選定在此處驛館整頓,全是為了那啼哭不止的小崽子才匆匆在此停歇,此人又怎么事先去打聽呢?

    就算是匆匆打聽才得知的消息,可傳喚小唱、設宴擺席,通知在此地任職的幾位官員,都得費時間準備,可那驛丞看上去卻不慌不忙的……

    像是早知道他們要來。

    “這一路上想必早已有眼線盯著了,”謝時觀信手倒了盞茶出來,這茶水還是燙的,他端起來嗅了嗅,而后笑道,“上好的龍井,那老丞相倒很舍得。”

    沈卻愣了愣,有些沒明白殿下這是在說誰。

    謝時觀便解釋道:“宰相肚里能撐船,他那肚子,撐兩艘也不為過。”

    后頭那正在翻看瓷瓶擺件的谷雨聞言,腦海里頓時浮出了那驛丞的模樣,一時間憋笑憋得肩膀都在顫。

    沈卻本來也不覺得好笑,可瞥見他在那兒悄悄地抖,唇角便不自覺地彎了起來,面頰上現出一點淺淺的酒靨。

    殿下一直在盯著他看,這會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他那酒靨里輕輕戳了一戳,可那酒靨卻像是被他一指點破了,轉瞬便消失不見了。

    那啞巴眼又低了下去,面上透出了幾分難堪,好像在他面前笑出來,也是什么錯事。

    “本王有不許你笑嗎?”謝時觀逼他抬起臉,對上他目光,可這啞巴卻又下意識地慌亂錯開去,仿佛他是什么豺狼虎豹,“有嗎?”

    沈卻搖了搖頭。

    片刻后才慢吞吞地抬起手,低低地:“伺候人的仆從,在主子面前,最好不要有喜怒哀樂。”

    “誰說的?”殿下不知為何,好像又起了怒。

    這話是師父教給他的,可殿下如今似乎正在氣頭上,沈卻不敢說,只手語道:“是屬下、屬下自己想的。”

    “不是說了,往后再不用你伺候人了,”謝時觀看著他,眼里慍著幾分薄怒,“本王告給你的話,你都當耳旁風,半句也不往心里去。”

    沈卻其實是記著的,殿下說的每句話,他都記得,只是不敢真的往心上去罷了。

    那頭谷雨一邊翻查著,一邊豎著耳朵聽著他們這里的動靜,照理說主子的私事,他們這些做死士的,合該是閉目塞聽、裝聾作啞的才合禮,但谷雨卻很管不住自己這兩只耳朵。

    可聽著聽著,這兩人間好像又鬧起了什么不快,不過聽起來倒更像是殿下單方面的不快。

    沒過一會兒,那啞巴便起身出去了,謝時觀正在氣頭上,也沒叫住他,只在他走后,將小滿喚了過去,囑咐他道:“跟上他。”

    末了又低聲埋怨似的念了句:“明知這驛使古怪,還要往外頭跑。”

    *

    沈卻心里一直記掛著,殿下今兒睡了一整日,這會兒醒來了,也不過才用了幾口食膳,怕他餓得難受,因此他便跑到這樓底下借用了膳房。

    又見這里頭有現成的熬好的雞湯,因此便干脆給王爺下了碗雞湯素面。

    房中的謝時觀只半刻不見他人,心里便很不爽快,以為這啞巴是放心不下那小崽子,又跑去看了。

    沈卻推門走進來時,殿下正想要沖他發作一番,可下一刻,卻又見他手里捧了碗湯面,人不過怔楞了半晌,那啞巴便已經小心翼翼地將那湯面擺到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這啞巴的手藝一向不怎么樣,只會煮些清淡的面食,至多是在上頭添一勺過了油的肉沫,再臥顆蛋,便就再沒別的花樣了。

    可謝時觀卻不知有多久都沒再嘗過這碗面了,知道這啞巴方才忽然出去是為了他,殿下頓時像被熨平了心肝,想怒也怒不起來了。

    但他才剛和這啞巴鬧了不痛快,沈卻不先給他遞臺階,他就還要端在那里:“要你去煮面了嗎?自作主張。”

    可這啞巴卻恂恂地看著那湯面,愣一愣,隨后便像是習以為常地:“不合殿下口味的話,屬下現下便拿出去……倒了。”

    說著他便要上手去端,還在王府中時,殿下便時常朝令夕改的,要他急慌慌地趕去買餛飩也好,還是熬一個多時辰的雞湯,只為給殿下煮一碗素面也罷,常常是勞碌了好半天,可殿下說不吃就不吃了。

    沈卻早習慣了,一開始還會為了那就算冷掉了,殿下也不肯賞臉的心意傷一傷心,可后來次數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可他才剛觸到那碗沿,謝時觀卻又按住了他手,不太高興道:“倒什么倒,好容易煮了,嘗也不許本王嘗一口。”

    殿下好不講道理,方才指責他自作主張的是他,如今不許他倒掉的人也是他。

    可沈卻從來不會挑他的錯,殿下不許他倒,他便又把那面放下了。

    謝時觀看似是漫不經心地拾起那玉箸,勉為其難地嘗了口,可心里卻是高興的,心尖上泛起幾分莫名的酸軟。

    還是熟悉的口味,一點也沒變,不驚艷,可卻是他喜歡的,同這啞巴一樣。

    嘗過這湯面,殿下這會兒心也軟了,要他坐到自己身側,而后愛憐地摟那啞巴的腰身,問道:“你自己吃過沒有?”

    沈卻立即點了點頭,他在車上用過了干糧,并不很餓。

    謝時觀才不信他,兀自卷了一筷子面送到他唇邊,命令道:“嘗一口。”

    這啞巴卻不肯張口,固執地手語道:“這是給殿下的。”

    殿下這般舉動,實在叫他很難堪,他不肯嘗,不只是因為這是單給殿下做的,還因為這是謝時觀用過的玉箸,他若是碰了,殿下還怎么用?

    可謝時觀卻并不是在和他假客氣,盯著他唇,逼著他:“張嘴。”

    “你自己的手藝,你也嫌么?”

    沈卻糾結了好半晌,這才肯張唇吃了,又不敢咬斷,怕殿下嫌他臟,因此便只好一口全吃了,塞得那兩頰都鼓起來。

    殿下一直都在盯著他瞧,見到此情此景,忽然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笑意溢在眼里,和他往日慣常使的冷笑很不一樣,并不藏著刀子利刃,眉眼間是不摻半分假的柔情。

    可惜沈卻此時卻壓根不敢看他,因此便只以為殿下是在嘲笑他傻。

    兩人就這樣分食了一碗面,自見面以來,二人之間難得有這樣溫情的時刻。

    可殿下吃完了面,嘴里空著了,便又要開口問他:“那揚州姐兒抱起來軟不軟?”

    沈卻還沉在那溫情的陷阱里沒出來,突然被他這么問了一句,愣了一愣,才抬手比劃:“屬下、屬下沒抱過她。”

    “碰過也是抱了,你怎么不承認,心里有鬼?”

    沈卻是真的委屈,方才在席面上,他最過的動作,不過也就是推開她,哪里有什么、有什么鬼呢。

    “她身上好不好聞?”王爺故意問他。

    這啞巴聞言忖了忖,而后稍稍一搖頭。

    誰料殿下忽然就炸了:“你還聞了她,還裝?很喜歡是不是?好啊沈卻,若本王不在,你是不是就要抱著她去后頭做事了?”

    沈卻連忙搖頭。

    “那胸前一片風光,你也仔細看了?”

    沈卻被他逼問得無所適從,又縮又躲地都要掉下椅子去了,好半晌才手語道:“沒、屬下沒看,酒也沒喝。”

    這啞巴口不能言,手上卻一樣很能氣人,不知他是哪里答的不妥了,謝時觀心頭火氣再起,沒好氣道:“你沒看?沒看怎么還知道她胸前長了只酒盞?我問那風光,你卻答沒看沒喝,此地無銀三百兩啊沈卻。”

    沈卻實在不知要怎么應他了,除了那句“沒看”,其余他說的都是實話,他沒撒謊,可殿下卻還是咄咄逼人的。

    “先前就和那柃兒不清不楚的,后頭又在路上勾上一個妓子、一個寡婦,”謝時觀恨恨道,“你就這么喜歡女人?可上了榻,她們還會覺得你是男人么?”

    沈卻眼神微微一黯,像被他這句話刺傷了心,殿下果然也覺得他不算男人,可他又是什么?妖邪還是怪物?

    還不等他自哀幾刻,便見殿下竟直接把自己的衣襟扯松了,又狠狠地把他臉按到懷里去,很霸道地:“這玩意本王也有,除了不能托酒,也并不比她的硬幾分,你摸啊,不是很喜歡么,怎么不摸?”

    這啞巴怔住了,呆呆地看著他。

    他不肯動,殿下就干脆把著他手腕,往自己心口上貼,還要時時盯著他反應,很不知羞恥地問:“本王這般姿色,白給你嫖,快活嗎阿卻?”

    沈卻頓時紅了臉,手上觸感的確不硬,可他卻一動不敢動的,比那個“被嫖的”看起來要知羞得多。

    “快活嗎?怎么不答了?”可偏偏殿下還要時不時地逼問他一句。

    “那姐兒的好看,”謝時觀在他耳邊低低地問,“還是我的好看。”

    沈卻這回倒是學聰明了,忖了好半晌,才搖了搖頭,隨后又啟唇,無聲替自己辯解:“沒看過、沒看過她的。”

    可殿下卻總有話拿來堵他:“手里拿著本王的,心里卻還想著要去看她的,你怎么這么貪心?”

    于是這啞巴干脆不辯了,被迫貼在殿下心口處,聽著那胸腔里穩實的心跳。

    他總覺得殿下有點怪,說不上來的感覺,殿下從前……會為了一個邀入府的床伴,同那些女子們拈酸吃醋嗎?

    他不曾見到過這樣的殿下,或許私底下,床幃里,殿下也是這般待他們的,只是他沒叫他看見而已。

    第七十二章

    后半夜。

    沈卻這些日子被那小崽子折騰出了習慣, 夜里時不時地便要醒過來,而后起身往邊上看一眼。

    可今夜那小崽子隨那奶娘睡在隔壁, 他醒來時沒看見思來, 便只好迷迷糊糊地給身側的謝時觀掖了掖被角。

    殿下覺察到他動作,半睜開眼,抬手勾住那啞巴的后頸, 將人一把塞進了褥子里去,而后含糊一句:“還不睡?”

    “難得那崽子不在……”謝時觀摟著他腰, 手揣進他褻衣里去, 蹭得幾分暖意,“你又鬧什么?”

    沈卻覺著癢了,便不自覺地往里側縮了縮, 又扯著他手, 要他拿開,但殿下卻不肯挪, 反而抓住他手, 按在底下一道暖著。

    思來今夜是不在,但沈卻也并不好睡, 謝時觀嘴上說著要他將養著身子, 可方才也折騰到了夜半時分, 除了那最后一步,殿下其他不該做的也一樣沒缺。

    沈卻這會兒剛要閉眼, 卻忽聽外頭傳來一陣低低的叩門聲,而后便是谷雨的聲音:“殿下,外頭馬車已置備好了。”

    謝時觀不太樂意地睜開眼, 又抵在那啞巴的頸上, 低聲問他:“幾時了?”

    沈卻又不是刻漏, 夜里不出戶還能給殿下報時,殿下往前,他便緊跟著往后縮了縮,而后輕輕搖一搖頭。

    謝時觀尋常睡下了就不大容易起身,沈卻又不大敢催他,因此便只好拿起了床尾那件殿下解下來的外袍,抖開來,哄思來一樣擺弄著給他披上了。

    不過殿下今日睡一半就被鬧醒了,卻也不見他發火,看著這啞巴手慢腳亂地給自己穿衣,反而低低地笑了一聲。

    沈卻不明白殿下為什么要笑,只倉促地給自己也換上一件外袍,而后便輕輕推著殿下走到那鏡臺之前,輕手輕腳地為他挽著發。

    和殿下不一樣,他入寢時從不散發,睡得也很安穩,常常是躺下去時什么樣,起來時便還是什么樣的。

    可謝時觀卻很看不慣他這般,非要讓他把長發也給散了,他喜歡看他滿頭烏發散滿床榻的模樣,仰頸時黑發披肩,如稠亮的墨色緞面,發絲滑膩,肌體也滑膩。

    那是只有他才能品嘗到的春光。

    沈卻手很快,三兩下便替殿下挽了個尋常發髻,可等他要順便理一理自己的發時,人卻被起身來的殿下給按到了那鏡前軟凳上。

    “說了往后都不要你再伺候人了,”謝時觀俯身貼到他耳側,“本王一諾千金,得了你伺候,也不要欠著你的……”

    他話音未落,這啞巴便掙扎想要站起身,可殿下卻牢牢按著他肩膀,又笑盈盈地望向了鏡中那雙失措的眼。

    “這會兒換本王來伺候你,你只乖乖坐著便是。”謝時觀看著鏡里那人,長發披肩,無論是那豐潤的唇瓣,還是瘦削的脖頸之間,都隱隱透出幾抹艷色。

    他喜歡看這啞巴這般,最好渾身上下都布滿了他的印記,弄得他“臟兮兮”的,那些不長眼的人才不會來覬覦。

    殿下說得倒是煞有其事,可他從來錦衣玉食,莫說是伺候旁人,便是自個更衣挽發,也是幾乎不曾有過的。

    在水鄉里那幾日,沈卻纏綿病榻,伺候不了他,謝時觀便都是捏著鼻子叫谷雨替自己挽的發。

    可殿下卻自以為這事沒什么難度,往日里他見那些丫頭婆子們,手上梳篦翻飛,就算是時興的發髻樣式,也是抬手就來,左不過就是扎起來,再這樣那樣地捋一捋,那有什么可難的?

    然而等殿下自己拿了梳子,才知曉這看人動作與自己實踐的區別,他對著沈卻那一頭稠密的長發琢磨了好半晌,最后才終于扎出個不三不四的低髻來,看上去又松又垮的,仿佛隨時都要散掉。

    可謝時觀卻不承認是自己技藝不精,還要狡辯道:“是你頭發太滑了,不好梳。”

    可這啞巴卻并沒有要笑他或是怪他的意思,反而還抬手應了他:“屬下的頭發確實不好梳……”

    “殿下第一回 挽,已很好了。”

    究竟挽得好不好,謝時觀心知肚明,可見這啞巴這樣說,殿下心里頓時便軟得一塌糊涂,很想將這啞巴壓到那鏡臺上,再好好親一親。

    可就在此時,候在外頭的谷雨見里頭遲遲沒有動靜,因此便又抬手敲了敲門:“殿下?”

    “殿下,再不動身,天就要亮了。”

    片刻后,謝時觀便拉著那啞巴,重重推開了屋門,門外的谷雨驚了一驚,旋即又躬身道:“馬車已在院門外候著了。”

    “知道了,本王耳朵沒聾。”

    谷雨不知自己又在何處惹了他,可殿下要降怒,他也只好乖乖受著。

    殿下提步,不緊不慢地往樓下去,谷雨便錯一步跟在那二人身后,方才那門一開,他便注意到沈卻了,往日里這位啞巴親衛的發髻總梳得一絲不茍的,就是發了熱病著,也不過是亂了幾縷發絲,今日怎么……

    弄成這樣了?

    到樓下時,谷雨實在沒忍住,脫口低聲問:“沈大人,您的頭發……是不是一時還來不及挽?”

    他問的是沈卻,可回頭瞪他的卻是殿下,瞪他便算了,還要訓斥他道:“多嘴什么?”

    于是谷雨便只好低下頭去,老老實實地裝啞巴。

    這會兒外頭天還沒亮,雁王殿下說走就走,那早已歇下的驛丞帶著人,連靴子都未穿齊整,便著急忙慌地合衣跑出來迎。

    “殿下怎么這會兒走,下頭的侍從怎么也不事先與卑職知會一聲,害得卑職這下什么也沒準備,多有失禮之處,可不冤死了嗎?”

    他不敢出言責怪這位大人物,便只好拐彎抹角地去指責他身邊人。

    可謝時觀卻垂眼睨著他:“本王幾時要走,還需同你知會?”

    那驛丞腿一軟,立即便跪下了:“卑職怎敢?卑職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殿下金尊玉貴,何等人物,來時卑職便沒伺候好您,臨走時怎么也該領人夾道相送才是。”

    謝時觀并不答話,只是笑,笑得那叩拜在他腳邊的人毛骨悚然。

    “是啊,”好半晌,那驛丞才聽見他道,“此事該是你失職之過,只是本王心善,見你也是一把老骨頭了,不好說要罰,可你啊,怎么還故意到本王面前礙眼呢?”

    那驛丞腦袋都要叩到地上去了:“卑職、卑職……”

    不等他說完,殿下便一腳踩在了他后腦上,逼得他額頭和鼻尖猝不及防地往那磚石地上撞去。

    雁王殿下腳上那雙玄青色的緞靴被撣得發亮,鞋底也并不臟,可當著這一眾驛卒的面,被這樣欺辱,比賞這驛丞一頓板子還難受。

    鼻尖與冷冰冰地石磚相撞,碰出一行溫熱,那驛丞縮著背,五體投地的姿態,眼眶垂淚:“卑職該罰,該罰!”

    折辱這一個發須半白的老翁,著實沒什么意思,謝時觀興趣缺缺,收起那只腳:“你這姿態倒是好睡,諒你奔來赴去地勞碌著,便賜你在這兒趴到天明,如何?”

    那驛丞哪敢不滿意,連連叩拜,在那青磚上叩得“咚咚”響:“卑職謝殿下的賞,卑職謝殿下……”

    等他被那左右驛卒們扶將起來時,雁王那幾人早就離開了,他鼻尖唇角的血跡已然干涸了,額頭也磕青了一塊,看起來狼狽極了。

    那驛丞咬一咬牙,接了身側驛卒遞上來的帕子:“通知那邊了沒有?”

    “昨夜便知會過了,那邊應早一步候著了才是,只是這雁王走的太急,到底亂了計劃,如今遞信已來不及了,您看是不是放一只穿云冷焰,提醒他們早做準備?”

    “放,”這驛丞催促道,“快去放!”

    “不過一個毛都沒長全乎的豎子,怎敢這般猖狂,也不看看這是在誰的地界上,真當這普天之下,全是他雁王府嗎?”他揉著鼻下干涸的血跡,齜牙咧嘴地冷笑著,“到了這金陵城,就是他謝翎,也別想活著走出去。”

    他一轉身,那些驛卒們便扶著他往里頭走。

    “好戲要開演嘍,”他笑著說,“咱們只需豎起耳朵聽著,這些大人物嘛,要上去了,那便是扶搖直上的盛景,可要倒臺嘛,也不過‘轟然’一聲、頃刻之間。”

    *

    “殿下,”小滿低聲匯報著,“他們夜里在馬飼里悄悄加了點東西。”

    說著他便從袖口之中取出了一根細長的草葉,沈卻認得這草,因此便在殿下手心了寫了三個字。

    “醉馬草?”謝時觀沒聽過,話音里幾分猶疑,“什么東西?”

    沈卻這些日子跟著陶衣如一道進山采藥、晾藥,識得了不少藥草,這草藥他們這兒是尋不到的,陶衣如家藥柜里的那點干貨,據說還是輾轉從西川那邊買來的。

    “此草于羊馬家畜來說,屬劇毒,”小滿顯然是去探查過了,平鋪直敘地解釋道,“馬匹誤食后形如醉酒,狂躁不安,或飛跑或顛亂,直至精疲力盡,最后倒地不起,口吐白沫而亡。”

    “可能是怕咱們這些馬匹明日上不了路,惹得殿下懷疑,因此他們只在那馬飼里摻了一些,若非是細細查探,實在很難發覺,方才夜半時,奴已給這些馬匹灌了些草藥溫水,催著它們吐過了,眼下馬兒們只是精神有些許萎靡,旁的并無大礙。”

    與此同時,在前頭駕車的谷雨停了馬,急急地入簾來報:“殿下,前路上有些雜亂腳印,不像是尋常的商隊,也不似公家的輜重馬隊。”

    “能看出有多少人嗎?”

    谷雨忖了忖,隨后又低低搖頭:“太亂了,下走不能確定。”

    “前邊不遠處有段山路,乃是離城必經之地,就算要換乘水路,也必得從那處過。”

    謝時觀像是早就料到了,因此并不多猶豫,決然下了論斷:“先棄車。”

    “谷雨,你乘馬就地西去,到城外接應沈向之,小滿,你帶著小世子原路折回,把那崽子先不動聲色地送到那奶娘家中去。”

    沈卻聽得心慌,不自覺地便捉住了殿下的手腕,謝時觀像是現在才想起他來似的:“你呢,是要和本王一道,還是隨那崽子折回去?”

    事情來得太突然,沈卻一時還有些發懵,他沒立時回應,謝時觀便以為他是怕了,因此便道:“別怕,他們要的是本王的命,那崽子尚未在人前露過面,沒人會猜到他身份,至于你么……”

    沈卻已在人前消失了幾乎一整年,沒人會料到雁王此次秘密南下,只是為了捉這啞巴回府,在那些人眼里,沈卻恐怕早已被雁王處決了,因此他若跟著思來一道躲進平民家中,想必也能安然無恙。

    這些話,不必王爺明說,他也是知道的。

    “那殿下呢?”這啞巴看著他,眼中寫滿了著急,“殿下去哪?”

    “金陵城乃是繆黨主家,四下繆黨支系遍布,上下沆瀣一氣,城中是不能多留了,”謝時觀輕描淡寫地,說到這里,他又笑一笑,隨即吩咐道,“小滿,帶沈大人和小世子回去。”

    沈卻哪里肯,死死攥著他手腕:“我跟殿下一道。”

    “你腿上還有傷,跟著本王,毫無助益,只是拖累,”謝時觀一根一根地掰開他指節,“聽話啊,阿卻。”

    這啞巴卻紅了眼,那樣固執地看著他,還是那句話:“我和殿下一道。”

    謝時觀本就沒想讓他跟著,只是要騙他這一個眼神,只要這一個眼神,就足夠了。

    可不管那啞巴如何掙扎,殿下還是將他的手腳捆牢了,又把人丟進了后頭那隨行的小車里,那奶娘和思來都被安置在這里頭,見他被捆了手腳丟進來,那位抱著思來的奶娘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可又不敢驚叫。

    又聽外頭的殿下吩咐小滿道:“你把這張臉皮摘了,再把這外頭的簾子換一換,從小路上折回,若有人盤查,就說你們是來金陵省親的,問你家在何處,報那婦人的家宅所在便是。”

    小滿立即頷首:“是。”

    沈卻快要急瘋了,可偏生他是個啞的,拼命仰頸張唇,作出嘶喊的姿態,可那奶娘也只是抱著思來縮到角落里去。

    他隨身的那只彎刀方才叫殿下給繳了,眼下他身上沒有可使的利器,便只好盯上了那奶娘髻間的那只銅簪。

    “幫、”他很使勁地比著唇形,“幫幫我。”

    第七十三章

    雁王手中持著只蠟封的密信, 這是從京都發來的,上頭蓋的是大理寺卿的私印。

    在這當口上, 他火急火燎地把這封信遞送到南邊來, 里頭裝的想必也不會是什么好事,他眼下自身難保,自個都是旁人甕中鱉, 哪里還能把手伸到京都里去?

    這些人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再怎么居高臨下, 他也不過是肉體凡胎, 不是大羅神仙。

    要想登高,就必然要隨時做好踏錯一步,便會跌落懸崖, 粉身碎骨的準備, 謝時觀從來對權勢不強求,對死生也很看得開, 他能“今朝有酒今朝醉”, 便也當有“得即高歌失即休”自覺。

    只不過倘若不是到了窮途末路,謝時觀都不會認。

    這回算是他倒霉, 殿下早知這金陵城是繆家地界, 他們若繞條遠路, 也并非就繞不開了,只是謝時觀沒想到他們竟敢明目張膽地對自己動手, 這是完全撕破臉面,非要同他爭個你死我活了。

    京都一定是發生了什么變故,朝野里亂起來了, 繆黨才敢這么不顧死活地對他出手。

    就算他們此番繞路而行, 繆黨的人也必定會追來, 意圖將他戕害在回京路上。

    此時天將明未明,遠處連綿山線之后隱約能窺見幾分天光。

    謝時觀登上半山,山上風過云不動,只隱隱約約地飄下了幾粒細雪,絨毛碎屑一般,落在手背上,頃刻間便化成了水。

    殿下在這恍惚之間,忽然感知到了片刻的孤獨感。

    山下的金陵城燈花已熄,繁華寂滅,剝去了那一身紫袍玉帶、華冠麗服,原來他也不過是孑然一身、孤形只影的一個人。

    他能輕描淡寫地安置好旁人的歸宿,卻獨獨不知道自己該到哪里去……

    謝時觀的眉眼之間忽然泛起了一點笑意,在那晦暗難行的山路上顯得很黯淡,可就在此時,他忽然聽見身后響起了一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誰?這么快就找到這兒了?繆黨怎么可能只派了一個人來?

    謝時觀迅速回身,腰際長劍隨即出鞘半寸,可隨著那個單薄的黑色輪廓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近,殿下手上卻徒然一松,像個傻子般怔楞著看向那人。

    遠處天光乍破、晨光熹微,而那啞巴身上攏著一層薄薄的微光,正堅定地……一步一步朝他而來。

    這還是謝時觀人生頭一回,什么話也說不出口。那些或嘲或諷,那些戲謔與揶揄的笑意忽地便全落了下去,再也聚不起來,哪怕是一星半點。

    二人在那暗弱的曙光里對視著,謝時觀看見他的眼角是紅的,身上衣襟也亂著,沾上了一點塵灰:“你……”

    啟唇的那一刻,殿下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了。

    “你怎么來的?”

    那奶娘膽兒小,見他苦苦央求,也才肯把髻間的那只銅簪丟到他手邊去,沈卻拼了命地磨開了手腕上的束縛,到她懷里看了思來一眼,隨即便跳車而逃。

    從疾馳的馬車上跳下去,又在道旁的碎石細沙上滾了幾圈,沈卻顧不上看自己身上,只一刻不停地往這邊追來。

    可這些委屈在這啞巴心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因此他只是抬手,緩緩地:“走來的。”

    “屬下要同殿下一道……”還是那句話,那個眼神。

    不等他比劃完,謝時觀一把將他拉過去,抱了個滿懷:“你怎么這么笨,還不肯從命,不是說好了,讓你和那崽子一起去那奶娘家里躲一躲么?”

    心頭那陣柔軟勁過去,殿下便想起了他小腿上的那處傷,外頭罩著寬袍,他看不清,于是便伸手拎起他下擺,果見那褻絆沾了些血跡,想是那處才半愈的傷口又裂開了。

    為了追上他,這啞巴想必是一路跑著來的,這山路泥濘難行,他拖著一條傷腿,怎么能好?

    “疼不疼?”他問。

    沈卻本來還沒察覺,被殿下這么一問,腿上才后知后覺地疼了起來,怕殿下嫌他來是拖累,他連忙比劃道:“沒、沒事的,不疼,我能跟得上的……”

    “疼也是活該,”謝時觀卻捉住了他那雙手,狠狠地瞪他一眼,“叫你別跟來,才好點的傷,你就這般不惜命,故意要氣死我,是不是?”

    沈卻搖了搖頭,眼里幾分無措。

    這啞巴手上說著不疼,可殿下卻快要疼死了,輕輕松下那衣袍,又一轉身,半蹲下去,兩手往后攬著,支使他道:“上來。”

    沈卻愣住了,杵在那兒沒敢動。

    謝時觀也不知道他愣個什么勁,干脆便退后幾步,強行將那啞巴背在了身上。

    這啞巴不配合,殿下也從沒背過旁人,手上動作不熟練,弄得沈卻直往下滑。

    他滑下去一點,謝時觀便要停下來將他往上掂一掂,沈卻怕摔著,便只好小心翼翼地伸手搭著殿下的肩膀,殿下腳步微停,他便有如那驚弓之鳥一般,將手又縮了回去。

    “怕什么?”謝時觀立即察覺到了,“不想累死本王的話,就乖乖地貼上來,手勾住本王脖子,替本王分些力去。”

    沈卻聽了,這才緩緩地在他后背上貼緊了,雙手交叉著勾著殿下脖頸,腦袋輕輕地倚在他肩上,時不時地便要蹭到殿下的鬢角。

    這山間太靜了,沈卻幾乎能聽見自己鼓噪的心跳聲,那樣喧鬧,他好怕、好怕殿下也能聽見。

    殿下的背脊寬闊,他不愛著厚袍,就是再冷的天,也就是這般半厚不厚的一身,里頭頂多綴著一層薄薄的絲棉,沈卻緊緊地趴伏在他背上,仿佛能透過那層層衣料,感知到殿下的體溫。

    這山路難行,謝時觀走一段,便要停下來掂一掂背上那人,把人背穩了,才好繼續走。

    可殿下每次像掂小孩兒那樣掂著自己,都叫沈卻感到難堪,他身上還沒好全,昨夜殿下又給他那處抹了一遍藥,弄破的地方沒來得及長好,還是紅的。

    這樣一遍遍地蹭在謝時觀背上,沈卻身上覺得難受,心里又怕殿下能感覺到,那抵在他背上的異樣又畸形的柔軟。

    直到如今,他還是沒法正視自己的殘缺,哪怕殿下曾那樣癡迷地看著他的身體,他也沒法坦然,只能這般又沉淪、又煎熬地往下墜著。

    謝時觀帶著他往密林深處走去,眼下埋伏在前路上的那些人,應該已經截獲了那輛空空蕩蕩的馬車了,沒尋到人,他們大概會以為雁王帶人留在了城中。

    現下說不準已折回去了,正在滿城搜尋謝時觀的蹤跡。

    可雁王殿下卻偏偏反其道而行,大著膽子,打算孤身一人從那些人背后繞過去,等谷雨接到了沈向之,這些人便再翻不起什么浪了。

    “你怎么舍得下那崽子的?”謝時觀低聲問他,他忘了他是個啞巴了,人如今貼在他身后,哪里還能比劃給他看,“一會兒他醒了尋不見你,要是鬧個不停怎么辦?”

    他這么一說,沈卻的心就像被揪住了一樣,他哪里舍得下?只是他不想茍且,不愿背著殿下偷生。

    可殿下卻不知從他這片刻的沉默之中領會到了什么,背著那啞巴勾起唇角,卻抑著沒有笑出聲。

    片刻后他才問道:“比起那小崽子,你還是更疼本王一些,是不是?”

    背上的人沒回應,謝時觀就故意掂他,又故意將那向后攬著的手臂半放松了,那啞巴怕掉下去,就要更用力地攀住他,貼得更緊。

    “是不是,”謝時觀很故意地問,“是不是啊?”

    沈卻人在他身后,就是有心,也沒法回應殿下,因此便只好紅著臉,拽緊了他衣襟,很吃力地貼在他身上,不叫自己掉下去。

    謝時觀只是鬧他一鬧,隨即便又將手臂收緊了,這啞巴看著單薄,可貼在他背上時,身子卻是軟的,環上來的手臂還帶著一點香。

    也不像是香,說不清是什么味,但殿下卻覺得很好聞。

    一聞就知道是這啞巴。

    沈卻不知道自己讓殿下背著走了有多久了,天漸漸亮了起來,那小雪也沒完沒了地往他們身上飛來。

    這啞巴便悄悄地拿起自己的袖子,替殿下擋在鬢側,遮住那零星的飛雪。

    謝時觀裝作沒發現,可心里卻很受用。

    他們這會兒像是在往山下走了,可忽然之間,沈卻竟聽見身后傳來了一點窸窸窣窣的動靜,不像是這林間野物爬過的聲音,倒像是什么人……

    沈卻心里立即警惕起來,手上捏了捏謝時觀的肩膀,殿下沒回應,想必也發覺了。

    疏忽之間,兩人都聽見了一只箭矢飛過的聲響,謝時觀聞聲辨位,背著那啞巴堪堪閃開了。

    不遠處便有一塊半人高的山石,謝時觀迅速背著人飛跑過去,先把人放下了,飛快地:“你先呆在這兒,不要出來,聽見沒有?”

    那啞巴沒點頭,殿下也沒管他,只是迅速解了腰間的匕首丟給他,隨后抽劍迎出去,接連打飛了兩只箭矢。

    聽這腳步聲和發矢的速度,來的人應該不多,至多二三個,謝時觀的功夫并不在他之下,沈卻從沒和殿下正經交過手,只是如果是“林榭”的話,解決這幾人應該并非難事。

    可這啞巴心里卻還是怕,聽見前頭那刀刃相接的聲響,他只怕是殿下吃了虧,心跳急慌,幾次想站起身出去,可都堪堪忍住了。

    他眼下腿腳不便,一瘸一拐地跑出去,只怕不僅幫不上忙,反而還要拖累了殿下。

    正當沈卻一邊提心吊膽,一邊猶豫著要不要出去時,忽地眼前便被一道陰影籠住了,他仰頭上望,看見的先是那滴血的劍尖,隨即便是殿下那只握劍的手。

    謝時觀那衣袍下擺上也濺上了些許血點子,沈卻膽戰心驚地,一寸寸地抬起頭,見殿下看起來安然無恙,他那顆懸著的心才終于落了下去。

    “不過三兩個不上臺面的死士,”殿下收了劍,又笑他,“怎么怕成這樣?”

    說罷便伸出手,要拉他起身。

    沈猶豫了片刻,這才恂恂地伸出手去,可還不等他搭上去,就見他臉色忽然一變,隨后只手抽出那只匕首,像使脫手鏢一般甩了過去,險伶伶地從殿下耳邊擦過。

    下一刻,謝時觀便聽見身后傳來了刀刃入肉的聲響,隨后便是一聲刺耳的慘叫聲。

    他恍若未聞,反倒一把攥緊了沈卻的手,將他拉進了懷里。

    等把人抱緊了,殿下這才轉身去看,那只匕首已牢牢扎入了那死士的眼眶里,幾乎要將他的面目都穿透了,腹部也有一處貫穿傷,是他方才捅的,轉著劍柄攪過了,沒想到他居然還站得起身來。

    這死士手里握著一只短刀,若是沈卻下手再慢一步,那短刀便要捅在謝時觀的身上了。

    謝時觀拉著他手把人拽進懷里時,發現那啞巴一直在抖,抑不住地顫著,像是怕極了。

    殿下頓時便沒了嘲弄他的心思。

    謝時觀一手托著他發,一手則輕輕拍著他背,嘆一口氣:“不怕啊,不怕……”

    “不是都叫你一刀扎死了嗎?”殿下拉著他去看地上那死相難看的死士,“你自己看看。”

    沈卻并不去看那具尸體,只是碰一碰他后背,見殿下確實是一點也沒傷著,這才放了心。

    第七十四章

    那些繆黨到底還是多留了個心眼, 留下了這三名死士巡山,謝時觀提劍出去時, 其中一個機靈的, 還眼疾手快地往天上放了一只冷焰。

    “此處不宜再久留了,”謝時觀半蹲下身,一邊伸手向后攬, 一邊道,“其余繆黨見了那焰火信號, 必定會立時朝著此地趕來。”

    見沈卻好半晌都沒動, 殿下便催促著:“上來啊。”

    沈卻不想再勞累他,可又怕殿下等急了要不耐煩,因此便半推半就地再度伏了上去。

    一回生二回熟, 這回殿下再背他, 便不像才開始那般不穩當了,托住他腿時, 那雙手似乎還在那……更上邊的位置也捏了捏。

    沈卻微微掙了起來, 可殿下卻若無其事地一偏頭:“亂動什么?”

    他問得理直氣壯的,弄得沈卻忽然分辨不出, 他究竟是故意的, 還是只是不仔細碰著了。

    思及此處, 沈卻頓時便不敢再說了,唯恐是自己錯誤了王爺, 畢竟剛剛才在那刀口上滾了一遭,殿下怎么可能還有心情再想……這些事呢?

    沈卻越想越覺得,是他把王爺想臟了, 因此反而自己愧疚起來了, 而后乖順地伏在他頸邊, 動也不動的,任殿下后頭再怎么掂,他都不惱。

    *

    沈向之原本是想派人將這座山都圍將起來,而后慢慢縮緊了去尋人的,可無意中竟叫他瞥見了半山上放出的那只冷焰,這才罷了差人搜尋的心思,直接領著那批精銳朝這邊趕來了。

    他身披輕甲,策馬奔來時,遠遠先是看見了謝時觀,而后才是……殿下身上背著的那人。

    那日得到消息要他帶著這些精兵趕來南邊時,沈向之心里便覺得很奇怪,約莫著十日以前,殿下忽然便向朝里告了假,對外宣稱是感染風寒,病重起不來身,可對內卻說是要出去散散心。

    可究竟是要到何處去散心,殿下誰也沒說,甚至連府中親衛也沒帶上一個,草草收拾過后便走了。

    他不是沒想到過,殿下有朝一日,可能還是會找到沈卻,畢竟王爺那般執著,沈卻都逃了將近一年了,他卻還是念念不忘,只是能替他瞞著的,沈向之都盡力替他瞞下了。

    可沈向之卻沒想到,再見時,竟會是這樣一番景象。

    那啞巴見著他,便直往雁王背后縮,又悄悄掰著殿下的手,要他放開自己,好像很怕見到他似的。

    沈卻確實很怕見著他,師父于他來說,就是一個嚴肅又寬厚的長輩,他犯下了那些不恥之事,又背著他逃到這南邊來……

    雖說這一路上也有他的授意,可闖出禍的人是他,師父不過被迫回護著,他惹下了這么多麻煩,師父心里一定不會高興的。

    但沈向之似乎并沒有刻意去注意他,只是下馬俯首,沉聲道:“卑職護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身后一眾精銳緊跟著下馬叩首,烏壓壓地跪了一大片。

    謝時觀這才慢悠悠地去拆那封密信,他沒耐心,看著哪處順手,便從哪處往里撕,抽出里頭那短箋時,沈卻眼見那箋紙都讓他撕下了一大半,變得破破爛爛的。

    殿下展信,只見里頭只兩行小字:繆昭儀有孕,圣人病重,太傅下獄,速歸。

    只短短一只信箋,卻道破了如今京都朝野里的局勢。

    繆昭儀,便是當今圣人的母家表姐,乃其姨母的嫡生女,謝意之年紀還小,對后宮侍寢之事從來興趣缺缺,立妃封嬪這么些年,也沒聽說過哪位妃子有過身孕。

    偏偏是雁王不在京都的時候,偏偏又這么巧,是這位昭儀有了身孕,謝意之今歲也一直好端端的,偏生這時候就病了。

    “虎毒還不食兒呢,”謝時觀冷笑道,“她這是想趁著這空檔,廢了謝意之,推那個尚未出世的稚子登上皇位嗎?”

    自從繆家那位國舅在今秋被處斬之后,繆黨的勢力便一落千丈,親生的兒子拎不清,總向著那位皇叔,繆太后也是好容易才狠下的心腸。

    謝意之不事朝政,貪玩怠惰,連自己的親舅舅都救不下來,繆太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指望他些什么,說不準往后連這皇位都叫旁人給奪去了。

    倒不如先一步出手,那襁褓里的嬰兒總比那忤逆不孝的少年人好擺弄,到時候她便一躍成了太皇太后,垂簾聽政,這天下還不是牢牢攥在她繆家手中?

    偏巧碰見了謝時觀離京,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退一步,繆家的榮盛興衰今后便不再是她能掌控的了,可若再進一步,冒一冒險,說不準便能一舉解決謝時觀這個心腹大患,又能把住朝政。

    只是折損一個不聽話、不懂事的孩子,卻能換得家族的半世榮光,想必那繆太后還覺得很值當。

    沈向之頷首道:“殿下,卑職事先已遣了十一到附近州府中借了兵吏,眼下該是已圍了這金陵城了,城中那些繆家主系旁支、所有與謀者,您看要如何發落?”

    若依照謝時觀的性子,那自然是要血洗了這金陵城才好,可惜眼下京都里局勢難定,不只是繆黨,天子病危,他又不在京都里坐鎮,那些封地上的藩王得了消息,必然也是虎視眈眈的。

    他沒時間同這些人多做糾纏,因此便道:“將那些黨羽先下了獄,帶幾個官大的押回京,等到了京都,再和那繆太后算總賬。”

    *

    自見面后,沈向之便沒來找過他,那些沈卻以為的質問和訓斥,全都沒有。

    師父不肯多看他一眼,沈卻便也不敢過去找他搭話。

    夜里他們依然要接著趕路,小滿帶著那奶娘把思來送回來了,掀簾去接的時候,沈卻發現車外的沈向之好像往他這邊看了眼,心里猛地一跳,可等他再回望過去時,卻發現方才那好像只是他的錯覺。

    沈卻不免有些失落。

    師父不肯搭理他,這比直接當面來罵他,還要令他難受。

    殿下此時正在另一個車廂里同幾個長官談事,車廂里靜悄悄的,只聽得見那馬蹄聲和車轍在道上碾過的聲響。

    沈卻抱著那崽子進到廂里,拿打濕的溫棉巾給他擦了擦臉,這小崽子也不知是哭了多久,雙眼都腫著,眼皮都有些睜不開了,看起來委屈極了。

    沈卻很心疼地在他頰上貼了貼,而后又給這崽子擦了身子,換了身干凈衣裳,把他侍弄舒坦了,又嗅著阿耶身上的味,思來迷迷糊糊地便睡著了。

    他才剛把思來放在榻上,外頭卻忽地響起了一點動靜,有只手掀了簾,緩步走進來,沒看他,只是把一瓶傷藥放在那廂內的小幾案上,也不打招呼,開口便道:“腿上不是還有傷么,擦過藥了沒有?”

    沈卻起身來,盡力使自己坡得不那么厲害,到了沈向之跟前,才抬手,低緩地:“師父……”

    沈向之這才用正眼去看他,他話本就不多,在沈卻面前又一向是個嚴師的角色,兩個都很悶的人這乍一相見,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你那傷嚴重么?”沈向之又問。

    沈卻連忙搖頭:“小、小傷而已。”

    就這么一問一答,忽然便又沒話了。

    沈卻努力地搜腸刮肚,才終于又抬起手來:“師兄他,他怎么樣了?怎么沒一道過來?”

    “他沒事,”沈向之沉聲答,“讓他留在王府里盯著呢,殿下不在,我也不在,總不能叫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往府里去。”

    “你……”

    他正要再說些什么,小榻上那崽子似乎卻又不安穩了,小聲嚶嚀起來,沈卻便只好又折過去哄他。

    “這是你……”沈向之有些難以置信地往他那邊看了眼,“你的孩子?”

    只這一眼,沈卻便有些受不了了,不自覺地縮著,身形看上去有些佝僂,他最怕的就是親近之人這樣的目光。

    可是他也不能不應,好半晌,才怯怯地點了點頭。

    沈向之看著他那副模樣,心里浮起幾分莫名的火氣,從那大夫口中聽到,和如今親眼見到,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剛得知他身有畸形的那日,沈向之只覺得荒謬,沈卻分明是他看著長大的,那樣一個穩實乖順的男孩子,雖然也不比旁人聰慧靈透,可卻比他們都更能吃苦,更要用功。

    比起自家那個沒事便鬧得他耳朵疼的沈落,沈向之心里偶爾還要更偏向他些,這啞巴不如沈落圓滑,倔起來牛一樣,孤身躲到那異鄉里,也不知道會不會受人欺負。

    這一歲以來,沈向之面上裝得和個沒事人一樣,可心里卻時不時要浮起幾分擔憂。

    沈卻是個什么樣的性子,沈向之再明白不過了,他既自知身有殘缺,藏著躲著還來不及,怎么可能還故意去招惹誰。

    他回府后也上下探查了一番,卻壓根尋不到這么一個人。

    首先,內府并不是誰都可以進去的,除了王府中親衛,便只剩下活在暗道里那些死士,親衛們他都知根知底的,該娶親的都娶了親,剩下的那些獨身漢,也不像是能把手伸到沈卻身上的。

    至于那些死士……就算那人神通廣大,能背著雁王殿下跑到地面上來,可他又怎么能在謝時觀的眼皮底下,欺負著他的貼身親衛,還把人的肚子給……給搞大了呢?

    隨著這些思路一條條地被否決,最后便就只剩下了一個真相——

    那位不知名的混蛋其實是雁王殿下,那這榻上的“孽種”,想必也是他的。

    沈向之原本心里還存著幾分疑慮,可到這見了殿下,那點疑慮頓時也煙消云散了。

    如果那位奸夫不是殿下,沈卻和那崽子眼下哪里還有命在?早就被謝時觀就地處決了,怎么還會背著他走,做出那樣親昵的舉措?

    沈向之猜到了那奸夫,卻猜不準這場事故的來龍去脈,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沈卻:“你是自己愿意的……還是別的什么?”

    沈卻不知該怎么答,只是搖著頭。

    事到如今,問這些早沒有意義了,殿下若是想要他,這啞巴就是不愿意,又能怎樣呢?

    怕他要更難堪,沈向之忍著沒再追問下去,隨后很生硬地把話鋒一轉:“那崽子多大了?”

    “一個多月,”沈卻比劃著,“快兩個月了。”

    “取名了嗎?”

    沈卻本來想過去,在他手里寫一寫,可忽地又想起殿下說他取得那兩個字不好聽,因此稍一怔楞,便又搖了搖頭。

    這么屁點大的崽子叫什么名,也并不重要,沈向之本來也只是沒話找話地想同他多說幾句。

    頓了頓,他又開口問:“殿下那里,是怎么和你說的?”

    他是怕這啞巴對王爺半點心眼也不揣,無聲無息地吃了虧了,也不知道要和他們講。

    “這小崽子,殿下認是不認?”

    “你呢,回去還做你的近侍,還是旁的什么?”

    謝時觀是和他說過一些,可這啞巴卻總以為殿下是說著哄人的,也可能是實話,可興起時說的話,等以后淡下來了,未必就還能算數。

    思來姑且還是殿下的血脈,就算不得他看重,至少也還是個小主子,可他這樣的身份,這樣畸形的身體,留在王府里,不尷不尬,又算個什么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大家記得七點準時來看,沒時間的話記得先下載了。

    都追到這里了,你們肯定知道的。(指手畫腳

    第七十五章

    不等沈卻斟酌完要如何答話, 雁王殿下招呼也不打一聲,忽地便掀簾進來了, 瞥見沈向之, 他語氣一頓,似笑非笑地:“不是說是去清點一下兵卒人數么?怎么點到這兒來了?”

    沈向之很自然地一回身,仿佛他方才什么話也沒問過, 朝著謝時觀微微一頷首:“卑職聽聞沈侍衛腿上有傷,恰好經過, 便順帶著送了瓶傷藥過來。”

    他叫得那樣生分, 好像他真是順帶著送藥來的,只是盡一份責,并不為了私心。

    沈向之這話著實叫人挑不出毛病來, 因此謝時觀只一抬手, 便讓他退出去了。

    “方才和你那師父都談了些什么?”為防這路上還藏有繆黨余孽,謝時觀身上也換了一套輕甲, 貼過來時身上冷冰冰的, 胸前那一塊護心鏡抵著他,又硬又涼, “說我壞話了?”

    那啞巴忙搖了搖頭, 有些變扭地躲著他, 這樣的姿態不大好抱,因此殿下便干脆把他抱坐到了自己腿上, 而后鼻尖抵在他后頸上蹭了蹭,嗅他頸上的香。

    沈卻一向很怕癢,悄悄往前躲了躲, 可隨即便又被他給拉了回去。

    “什么時辰上的藥?”殿下看著他那只腿。

    沈卻眼下正背對著他, 不好答, 因此便只在殿下手心里寫道:下山時。

    他們才下山時還是清晨,這會兒卻已經是人定之初了,謝時觀想也不想,伸手便去拿那幾案上的藥瓶。

    沈向之身上帶著的這傷藥見效比那小寡婦自個調配的肯定要快得多,只是抹上去時怪疼的。

    這啞巴的傷處比較高,冬日里穿的褻絆下擺微收,不好往上卷,殿下明知卷不到那個位置,卻還要故意動一動手,然后很遺憾地:“怎么穿得這么緊,這要怎么給你換藥呀?”

    “你方才自己是怎么換的?”謝時觀在他頸側低笑著,“教一教我啊。”

    沈卻不知道那要怎么教,因此便有些難為情地在他手心里寫:我自己……

    那“來”字才寫到一半,謝時觀便伸手攥住了他那根指頭,叫他沒法再繼續往下寫:“你怎么那么煩啊?本王要紆尊伺候你,你該偷著樂才是,怎么還總要駁我?好大的膽子。”

    他這樣說著,語氣里帶著一點點兇,可話里似乎并沒有真要怪罪他的意思。

    手上卻探進他衣擺,輕輕巧巧地一扯,那柔軟滑膩的絲綢料子便落了下去。

    那成衣鋪里并不賣里衣,殿下又嫌他自己做的那一身麻料里衣扎身,因此便很霸道地把這啞巴那兩套換洗的里衣給繳了,而后也不管他合不合身,逼著要他穿自己帶來的那幾件里衣褻絆。

    沈卻別無他法,若是不肯穿,那外裳里便要空空蕩蕩的,更不得體。

    下了這褻絆,底下沒衣料阻隔著,殿下身上那袍肚底下便是皮革連綴著堅硬的甲片,硌在這啞巴身下,蹭得他疼了,他也不好意思說。

    可謝時觀卻像是壓根沒覺察一般,很溫柔地俯下身去,托起他那只傷腿,他人往下壓,沈卻便也一道被擠在那中間,動也折磨,不動也折磨。

    好容易讓他換好了藥,那被伺候著的啞巴鼻尖上卻像是冒出了一點汗,殿下探向前,很親昵地去碰他的鼻尖,而后又笑一笑,明知故問地:“分明是本王給你換的藥,怎么還累著你了?”

    沈卻心跳得好快,也不知道要怎么答他,因此便只俯下身去,去撿那褪在絨毯上的那條褻絆,謝時觀卻按住了他手,不許他穿。

    “今晨本王在山上背了你一路,”謝時觀很委屈似的,“那山路那樣難走,都要累死我了,你卻連一句感謝的也沒有……”

    “以往在王府里時,你把事兒辦得好了,本王是不是都會嘉獎你,嗯?”

    那啞巴卻愣在那里,不知道有沒有把他的話聽到耳朵里去,殿下卻總覺得他是故意的,故意不回應,故意要拒絕他,因此便咬上去,咬得他皺起眉。

    “你不要給本王裝傻,”謝時觀把他往上推,顯然是不打算輕易放過他了,“本王想要什么,你知道的。”

    察覺到那啞巴的抗拒,謝時觀貼到他耳朵邊上,低聲哄著騙著:“知道你腿還傷著,我只摸一摸,過一過癮,不往里頭去。”

    ……

    那剛睡熟的小崽子被殿下給遞出簾去了,究竟是讓誰給抱著了,沈卻也沒看清。

    怕他膝蓋硌著了,殿下還好心在那廂壁邊上另鋪了張厚絨毯,而他輕而易舉地就抵開了那啞巴的膝,將人往廂壁上壓著。

    那啞巴被他粗重地往里推著,越來越擠,因此他只能抬起小臂抵在廂壁上,謝時觀蹭在他身后,又黏又重地吐息欺著他。

    這馬車還在疾馳著,一晃一晃的,沈卻忽然有些怕了,怕殿下不守諾,又怕叫外頭的兵士們聽見,他們這只車廂,從晨起開始,便一直是沈向之守著的,這廂壁這樣薄,謝時觀又從來不肯收著……

    萬一、萬一叫師父察覺到了什么,他往后怎么還有臉見他?

    可謝時觀才不管這些,這啞巴越是掙,他便越要將人往里壓,這樣的姿態,沈卻幾乎沒有一點反抗之力,越是向外推,便越是深。

    一開始是疼,后來便成了麻,這啞巴在這刺激的浪潮里感到了幾分掩不住的快活,可羞恥和難堪卻依舊占據著他的腦海,叫他怕,也叫他覺得自己已無可救藥了。

    師父和那些兵卒都在廂外候著,離他那樣近,說不定就隔著一面薄薄的廂壁,站在他面前,他怎么還會覺得快活呢?

    眼見他額抵著那廂壁,隨著車廂的搖晃便要時不時地往上磕,謝時觀心疼地用手掌托住了他前額,而后又一點也不心疼地咬著他的肩。

    沈卻的雙膝支不住了,人微微滑下去,可這卻更順了謝時觀的意,這一下實在太深了,那啞巴連呼吸都滯住了,眼淚涌出來,滑墜到下巴尖上,落雨一般地下墜。

    謝時觀貼著他鬢角,細細吻這啞巴的眼睫,卻嘗到了滿嘴的咸澀。

    “我很輕了,”謝時觀只有嘴上是溫柔的,“你哭什么?好委屈啊。”

    以往他都只顧自己舒坦,并不管這啞巴疼不疼,見他禁不住地落淚,便緩了動作,很慢地進著,直到看到他隨著他的動作顫起來,這才又發起狠來。

    他忍了太久了,有那么四五日、還是五六日?記不清了,可這啞巴總在他面前晃著,害他總是想,又不舍得吃,弄得現在是半點也忍不住了。

    “阿卻,”他喊著他,耳邊全是那低沉的喘息,“阿卻……你喊我一聲,你喊我一聲。”

    殿下總喜歡這般強人所難,明明知道他連半聲也哼不出來,卻非要逼他說話。

    “你該喚我什么,”謝時觀把他弄得那樣狼狽,渾身都弄濕了,卻還不肯放過他,“喚我什么,你說啊。”

    “你說不出,我替你喊,”殿下很不要臉地貼在他耳邊,故意那樣黏、那樣膩地念著,“官人,還是夫君?”

    “郎君呢?你喜歡嗎?”

    謝時觀見他那樣羞恥地閉上眼,看他羞得都要哭了,心里便和身上一樣快活,因此便繼續黏著他道:“沈郎、我的郎君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故意往那不要命的地方碾著,那啞巴身上登時便紅透了,一直在抖,那樣艱難地想要掙出來,似乎想要和謝時觀說些什么。

    他很想解手,已經到了要憋不出的地步,可喊不出聲音,又被壓在這廂壁上,連比劃也做不到了。

    因此便只能掙著,向后偏著頭,妄圖吸引他的幾分注意。

    可謝時觀不知是沒注意到,還是刻意地不肯搭理,動作一點也不肯緩,反而還變本加厲了。

    沈卻失神了半晌,眼前好一陣都是白的,那樣用力地仰起頸,不知是痛快了,還是痛的,只覺得下頭一熱,而后便再也收不住了。

    ……

    謝時觀也沒想到會把人弄成這樣,要是以往那些床伴敢在自己面前這般,殿下一定已經皺著眉把人丟出去了。

    可沈卻這樣,他卻一點也不嫌臟,反而更想要他了,而后又咬著他耳垂:“你怎么和那崽子一樣?知不知羞啊你?”

    “就那般快活嗎?都這樣了,你還不肯認?你還不肯認啊……”

    等好容易回過神來之后,沈卻連哭也哭不出來了,震驚地看著底下那一片狼藉,他已經拼了命了,可卻還是收不住,車廂晃一晃,便還要再往外溢一些。

    沈卻沒法回答謝時觀的話,他只覺得自己好臟,很怕看到殿下嫌棄的眼光,那種難堪和自慚都快要把他整個地給吞噬了,僅剩下的那一點點自尊,也都碎得不能再碎了。

    他恨不得自己現在就死了。

    可謝時觀卻似乎并沒有要嫌他的意思,反而把他從那絨毯上頭抱起來,困在胸前,在他那哭濕了的臉頰上細細密密地吻著。

    “不怕啊,”殿下抵著他額,覺出這啞巴的害怕,因此便先停了下來,又空出一只手,撫著他背脊,囈語似的,“沒事的,我沒嫌你,不嫌你啊……”

    這啞巴這樣倔,就算弄得痛快了,他也不可能會坦誠地說自己喜歡,嘴上不肯坦誠,身上的反應卻是掩不住的。

    他這樣子,謝時觀反而喜歡得緊。

    殿下說的話,沈卻不知道有沒有往心上去,雙眼都貼在他肩上,止不住地啜泣。

    謝時觀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傷心,撥撫著他散下來的發,編著謊去哄:“哭什么啊?旁人也這樣的,若是弄對了,那些人也都要這樣的。”

    那啞巴也不知道信沒信,可啜泣聲卻輕了些,肩胛也不再抖了。

    殿下見這招有用,于是便仗著這啞巴只跟過他一個,什么也不懂,繼續哄騙著他:“你要是不信,等回去了,本王帶你上門去訪一訪,你自個去問問他們,看本王有沒有騙你。”

    沈卻哪有那個臉,真去向旁人打聽這種事,謝時觀就是吃定了他不會,這才敢撒開了騙他。

    “旁人都是快活了才會這般,”謝時觀趁熱打鐵地問,“那你呢?有一點點快活沒有?”

    這啞巴死活不肯認,不搖頭也不點頭,倔得要死。

    謝時觀自認為已經把姿態放的相當軟了,可這啞巴卻死活都要端著,軟的不肯吃,那便只好要他吃硬的了。

    “沒有嗎?”殿下故意地使一使勁,“真的沒有嗎?”

    第七十六章

    是日, 天還未亮。

    沈卻好容易才從謝時觀的懷里掙了出來,他沒急著走, 反而坐在榻邊停了會兒。

    廂壁邊上的那塊被他弄臟的厚絨毯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殿下丟出去了, 昨夜到了后邊,他已到了暈頭轉向的地步,人半昏半醒著, 一直努力睜著眼,卻怎么也聚不起精神來。

    他不知道殿下是怎么和外頭的人說的, 思來昨夜都被送出去了, 總不能賴到那小崽子身上,可上頭那掩不掉的氣味……他們怎么可能嗅不到呢?

    沈卻心里掛念著思來,有心想去看看那崽子究竟怎么樣了, 肯不肯吃奶, 睡下了沒有,但又畏著外頭那些人的目光, 遲遲都起不來身。

    旁的人也就算了, 他最怕看見的還是沈向之,他幼年喪母, 后頭又被賣進人牙子手里, 心里便不再肯認那個阿爺了。

    后來被買進了雁王府, 是師父教他習武鍛體,也是師父帶他去的蘭苼院, 那屋里的床帳褥子,乃至于杯盤幾案,事無巨細, 幾乎都是師父替他置辦的。

    姜少雄只是給了他一條命, 可真正教他要怎樣活下來的人, 卻是沈向之。

    這么些年,沈卻幾乎是跟在他的身后,看著他的背影長大的。

    他不知道師父心里是怎樣想的,可沈卻心里卻是正正經經地拿他當父輩來看的,正因如此,沈卻才更怕被他看著,只要一個眼神不對,他便就會像被攥緊了心肺一般疼。

    身后榻上的謝時觀掀開眼皮,見這啞巴只著一件單衣坐在榻邊,于是便懶懶地探出一只手來,把他往回攬:“夜里這樣涼,你又想去哪兒?”

    還不等他比劃,殿下便很霸道地替他下了論斷:“不許去,快進來睡。”

    這會兒燈燭都熄得只剩下廂壁角落里那一盞,那燭芯眼看著也快燃盡了,昏暗暗地照亮著那一小塊地方。

    在這樣的光線里,湊近了也不過只能看到一點輪廓影子,沈卻眼下就算是抬手比劃了,殿下也未必看得清。

    因此沈卻便只好拉著他手,在他展開的手心里寫了個“孩”字。

    謝時觀這會兒困得已有些迷糊了,只覺得手心里發癢,卻辨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字,逼得那啞巴接連寫了好幾回,他才終于認了出來。

    “唔……”殿下攥著他的手,那只手又冰又冷的,他方才分明才抱著揉著給捂熱了,“那崽子不是都送到奶娘那去了嗎?那小奶娘是干凈的,良人身,又有兵卒們日夜盯著,你不必憂心。”

    可這啞巴卻仍舊不肯上榻,謝時觀拗不過他,因此便只好道:“那你看一眼就回來,記得把案上的那件鶴氅披上了再出去。”

    沈卻悄沒生息地就出去了,他沒去拿那件鶴氅,那是殿下的常服,他若是不知恥地披出去見人,那也太難為情了。

    掀了簾出去,只見外頭晨光熹微,才是破曉之際。兵卒們都停下了,在原地支起鐵鍋,略作修整,以備晨炊。

    廂外風大得緊,夾著一叢紛飛的雪粒往人臉上砸,沈卻悄悄地觀察著左右,見沒人往這邊看著,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奶娘所在的那只小車廂。

    只是才一掀簾,便很巧地對上了沈向之的目光,師父卸了那身輕甲,正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小崽子,口中似乎還哼著段不著調的曲子,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和沈卻以往見著的很不一樣。

    若不是沈卻忽然闖進來,他似乎還打算低頭用下巴上那短短的青茬去戳著小崽子的臉蛋。

    可一見著他,師父面上的笑意便微微僵住了,而后嗓子有些發癢地咳了一咳,尷尬地問:“怎么起得這般早?”

    他尷尬,沈卻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路摸過來,臉頰鼻尖都讓那寒風撲紅了,他自覺昨夜鬧出的動靜不小,那廂內矮榻都快要讓殿下晃散架了,他也要散了。

    好在有腿傷遮掩著,走得慢一些,動作僵一些,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沈卻自己心里和自己過不去,總覺得師父和旁人也聽見了什么,身有畸形便算了,還同個戲子小唱般在男人身下承歡,他怕師父也會覺得他不要臉,后悔帶出了自己這么一個……

    下流的貨色。

    默了好半晌,沈卻才終于抬起手,緩緩地:“我來看看他。”

    沈向之于是便把那小崽子遞回到了他懷里,一邊把那丟在案上的輕甲穿上了,一邊低低地說:“這崽子不大像你,脾氣那樣臭,夜里哭了不知多少回,誰來哄都沒用。”

    沈卻一直低著頭,沒敢往他那邊看,他怕他會問他,昨夜都在做什么,怎么都不過來看這崽子一眼。

    好在沈向之并沒有問,十一也在這廂內,方才正捏著鼻子給這崽子收拾那弄臟的棉帛尿布,這會兒凈了手,也貼上來逗這小娃娃玩。

    “哭也能哭,尿也能尿,”十一故意玩笑著說,“真不愧是小世子,以后一定也是個有出息的。”

    沈卻微微一怔,他不知道殿下對外是怎么說的,怎么連、連十一都好像知道了?

    沈向之換上了那套輕甲,又看一眼他,皺起眉來:“這么冷的天,怎么穿著這一件單衣就出來了?”

    他身著輕甲,身上沒其他御寒的衣物可解,因此目光淡淡掃過十一,十一立即會意,把身上那層皮襖解下來,披到了沈卻身上。

    沈卻攏著那小皮襖,再見這些故人,他總有些怔楞,仿佛是在做夢一般。

    他看著十一,忽然想起了遠志,那孩子沒了他,在府中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過,他剛啟唇,十便就知道他想問誰,笑著答道:“那小子好著呢,今歲忽然就躥個了,前些日子我問他生辰,他說不出來,琢磨了好半天才知道,原來這小子都十又三四了,就是先前在那戲班子里缺衣少食的,才看著那樣小。”

    聽他們都過得好,沈卻才安了心。

    沈向之看起來卻有些不大高興,這啞巴憂心這憂心那的,什么人都收在心里,卻從來不肯疼疼他自己。

    “說實話,”沈向之往簾子那兒看了眼,又低低地,用只有沈卻能聽見的聲音問,“殿下待你怎么樣?”

    沈卻低著眼,抽出一只手來:“殿下待我……很好。”

    他不肯和自己對視,沈向之也看不出他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假話,可雁王畢竟也是他看著長大的,殿下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了,怎么會為了個啞巴侍衛就轉了性。

    沈卻這樣的性子,落到他手里,怎么看也只有被欺壓的命。

    沈向之心疼他,那奸夫若換做是府中旁的什么親衛死士,早就讓他捉起來活剝了皮,串吊了掛在那重臺院門前示眾了,可偏偏這作惡者是雁王。

    若早知會有這么一日,沈向之必定會想法子換他去外府,就算品階低些,也不至于落得現在這般……

    不等他再問,便又有個人掀簾闖了進來。

    謝時觀的面色不大好看,拉著張臉,小臂上卻掛著件鶴氅。

    廂內的人見著他,連忙轉身行禮,那啞巴也朝他躬身,殿下心里立即便竄上了一股無名火,這啞巴還真是怎樣都捂不熱,他都那樣軟了,他卻還學著旁人,對他假客氣。

    假客氣便算了,這啞巴不肯披他的衣裳,偏偏要到這來,去穿旁人的破皮襖。

    謝時觀真想把他身上那件皮襖給撕了,可做得過了,這啞巴恐怕要更怕他,因此殿下便只好忍住了,只上前扯下了他身上披的那件襖,隨手丟在一旁,咬牙道:“不是讓你披了這外氅再出去么,非得去穿那破襖子,臭死了。”

    十一默默地撿起了自己那件襖子,悄悄湊到鼻尖上聞了聞,這皮襖他才剛穿了半個時辰不到,究竟是哪里臭了,他也嗅不出。

    可殿下說臭,他也只好認了,收了那皮襖子站在一旁,和那燭臺一起立著做擺件。

    和謝時觀不一樣,沈卻一向很怕傷了旁人的好心,聽殿下這樣說,他反而比十一還要難堪。

    好在殿下只是來送了件外氅,蠻橫地披到他身上后,便又回去了。

    沈卻心里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就披了那件鶴氅再走,如今反而弄得他更難為情了。

    和師父他們敘過舊,再把那崽子哄好了睡下,天光已經大亮了,馬車緊跟著又緩緩動了起來,沈卻忙又折回到那廂內。

    車廂里又暗又靜,沈卻以為王爺已睡下了,因此便輕手輕腳地解下了那外氅,這會兒再上榻去,只怕要吵醒了他。

    因此這啞巴便打算縮到那角落的軟墊上去將就著睡上一會兒。

    可誰知謝時觀其實還沒睡,豎著耳朵聽半天了,卻遲遲不見那啞巴往榻上來,撐在榻上仰起頭,只往那角落里看了眼,殿下便要被他氣死了。

    放著這好端端的軟塌不睡,那啞巴就非得睡在那地上!

    他忽然便下了榻,跑到這啞巴面前,咬牙切齒地一啟唇,從那齒縫里擠出了兩個字:“沈、卻。”

    沈卻才剛閉上眼,被殿下這番動靜嚇了一跳,謝時觀討厭他眼里的無措,恨他面上的無辜,他自認為已經把心肝都掏出來叫這啞巴看了,可他卻還是什么都不懂。

    可沈卻同樣也不知道殿下因何發怒,只以為是自己進來的動靜大了些,把殿下弄醒了,又或是回來晚了,他又覺得自己不聽話了。

    謝時觀除了那惡狠狠的兩個字,便什么也不說了,拽著那啞巴把他押到榻上,而后塞進褥子里去。

    “和他們究竟有什么話?”殿下冷冷地,欺身壓著他,“就那么好說嗎,啊?”

    沈卻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低著頭躲他,可他一低頭,那后頸皮肉便要露出來,謝時觀趁機挑了處不紅的地方舔咬,咬得并不重,像野獸刻意褻玩得手的獵物。

    把人咬得頭皮發麻,他也不肯罷休。

    他負著氣,苦等了這啞巴一個時辰,熬得眼都綠了,才終于聽見他回來,好容易回來了,不知道往他懷里來,非要像只貓兒狗兒一般睡在地上!

    那貍奴犬爺還知道爬床呢,這啞巴腦子里也不知是不是缺了根弦,怎么就這么舍得虐待自個呢?

    “這會兒知道怕了,”謝時觀恨恨地,“以后還敢不敢了?”

    沈卻不知道殿下究竟在問什么,只以為他氣的是自己在那車廂里待了太久,冷待了殿下,可剛想搖頭,便覺得有什么東西硌著他了。

    這是軟塌,殿下身上又只著單衣,折扇、腰牌、匕首,都解了堆疊在那幾案上,還能是什么東西硌著他呢。

    可是、可是昨兒夜里,不是已經……

    謝時觀也很苦惱,氣頭上,只是咬了咬,罰一罰這啞巴,還不等這啞巴乖乖認錯,報應便轉到了他自個身上。

    才給他燙過澡、抹了藥,不過幾個時辰,這會兒再要鬧,他怕這啞巴要受不住了,身子才好些,殿下不想看他再病病歪歪的了。

    于是殿下便不說話了,打算抱著他冷一會兒,可卻怎么也靜不下來。

    因此便只好抵在那啞巴耳邊,輕聲哄著:“幫一幫我啊,你就那么狠心嗎?”

    謝時觀知道他沒睡,他還那樣燙著,這啞巴怎么能睡得著。

    “把腿并起來,”殿下低低地支使著他,“我以前教過你的,不要裝傻。”

    第七十七章

    “南衙那邊有消息了嗎?”天還沒亮, 沈落便已在這府門外候著了,這幾日天太冷了, 張口說話時總要吐出厚厚的一圈白霧。

    下頭立即便有人答話道:“大人莫急, 塔樓那兒的守衛方才來報,說是在城門方向上見著了一只穿云箭,正是南衙禁軍的手筆, 該是殿下抵京了。”

    今日京都里起著風、飄大雪,沈落手中撐著把油紙傘, 在這風雪里站了幾個時辰, 外襖都要濕透了,眉睫也上了層霜。

    可就是再覺得冷,他也不肯到那門里去避一避。

    那日聽聞殿下在金陵城遇刺, 沈落心里先是一驚, 而后不由得又疑將了起來,殿下不是說去外邊散散心嗎?可若只是散一散心, 至于跑到千里之外, 那樣遠的地界上去么?

    不說雁王,就連沈向之也是瞞著他離府的, 只留了封短信, 要他盯著王府上下。

    緊跟著他便又接到了十一遞回來的信, 短箋里頭說,人找著了, 還帶了個小世子回來。

    沈落一開始還不明所以,可后頭仔細思量一思量,便覺著脊背發寒。

    正當他愣神之際, 忽聽下頭的幾個閽者口中念道:“來了來了!”

    只見一批黑甲鐵騎打頭彎進道口, 緊接著便是一輛奢靡的垂錦披綢的寬敞馬車, 由五匹馬牽著往前,還好王府大門前路道足夠寬敞,停駐這些鐵騎和車馬也不算什么。

    沈落忙讓幾個閽者拿了傘,圍到那車簾旁,裹著絨氈的錦簾才被掀開一條縫,便立即有下人自覺地俯趴到了那雪地上。

    先出來的果然是雁王,借著那“腳凳”下了車,沈落忙打著傘迎上去,頷首道:“殿下小心。”

    可謝時觀卻沒搭理他,而后旋身轉回去,又往那簾內探了眼:“下來啊,發什么愣呢。”

    里頭那人這才肯垂著眼探出半邊身子,沈落才看見那半張熟悉的側臉,鼻尖先是一酸,而后那視線便牢牢地粘在了他身上,叫也叫不出口來。

    這樣近的距離,沈卻當然也看見他了,只是和師兄對視了一眼,他便也立時紅了眼眶。

    他現下懷里抱著裹成粽子的思來,小腿上的傷也還未大好,不好下車來,可底下那**做成的“腳凳”,他卻也不敢踩。

    謝時觀看見他那畏首畏尾的模樣,心里就悶得發緊,因此干脆一把抱住他膝窩,把這一大一小兩個人都扛了下來。

    忽然騰空而起,沈卻被嚇了一跳,忙抱緊了懷里的小崽子,可殿下卻只是輕拿輕放地將他落在了地上,隨即半攬著他腰身,緩步往府門方向走去。

    左右護衛皆撐著傘圍上來,這啞巴卻連眼也不敢抬,他怕被人看著,更怕那些眼神里的探尋意味。

    “你先回去,到那屋里歇一歇,”殿下一邊說著,一邊替他攏緊了身上的狐裘外氅,“我先到宮里去一趟,不耽擱的話,天暗前就回來了。”

    沈卻乖順地點了點頭。

    可旁側伺候著的護衛聽著殿下和他“你來我去”的,心里不免都有些驚奇。

    這事兒的來龍去脈,上頭瞞得很緊,就連平日里府上同他走得最近的沈落,也是一知半解,糊里糊涂的模樣。

    因此底下人心里便都各有猜想,有猜沈卻是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大錯,畏罪潛逃了,更有甚者,私底下談起來,有頭有尾地說他是同平康里的哪位小唱好上了,這是兩人一道私奔了。

    不過這些話,他們從來也只敢在私底下說一說,在雁王面前,“沈卻”這個名字,就連提都不能提,就更別說在明面上說嘴了,若傳到了沈向之父子耳朵里去,少說也要脫層皮。

    但私自叛逃出京,怎么說也該是項大罪,依著雁王殿下的性子,該把他就地處決了才是,怎么還這般齊齊整整地迎回府來,殿下甚至還這般親昵地……同人耳語。

    別說他們不明白,護在沈卻身邊給人打傘的沈落也不明白。

    殿下只送他和思來到了門廳里,隨即便又折了出去。

    風雪漸大了,沈卻一回身,從那傘檐底下悄悄地看了謝時觀一眼,殿下也若有所感似的,一偏頭,遙遙對上他眼眸。

    謝時觀眉眼一彎,學著他的模樣,啟唇無聲:聽話,別亂跑。

    沈卻心跳一緊,忙收回了目光,跟著沈落匆匆往內府里走。

    沈落不自覺地便將那把油紙傘傾向了他那半邊,一路走,一路悄悄偷瞄著他懷里那又小又軟的嬰孩,這崽子方才一路上都閉著眼在睡,快到蘭苼院時,便忽然睜開了眼。

    難得不哭也不鬧的,那對透亮的眼珠子四處亂轉。

    沈落猝不及防地瞥見他那瞳色,心跳一滯,手上的油紙傘也緊跟著一顫,語無倫次地:“他、你、那人……”

    沈卻那雙眼,著實是黑得不能再黑了,怎么會生出一個這般模樣的小崽子?頃刻之間,那令他脊背發寒的猜想又重新冒了上來。

    可一瞥見那啞巴那樣的眼神,他又舍不得問出口了,因此便只好笨嘴拙舌地開口道:“回屋再說,外頭冷。”

    才到蘭苼院,便有團黑影朝他們跑了過來,很欣喜地喊著他:“大人!”

    沈卻差點沒認出來,這小子確實抽條了,長高了不少,也曬黑了不少,看起來結實多了。

    他伸手去碰遠志的發頂,輕輕揉一揉,唇語道:“長大了。”

    這小子如今竟還知道羞了,被他揉著發頂,人還要往后縮一縮,半紅著臉,有些認生的樣子,可嗓音很明亮:“沈落大人日日要奴去校場陪他習劍,奴如今也能接上好幾招了。”

    沈落看他一副求夸耀的模樣,就一斂眉:“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還敢在你家大人面前拿出來顯擺,阿卻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別說是那些招式,就是刀劍弓弩,槍戟長鞭,也都樣樣精通了。”

    沈卻被他夸得耳熱,他沒他說的這般厲害,哪里是都能精通,不過每樣都能上一上手罷了。

    比起旁人的責罵,他更怕這樣的夸耀,因此輕輕碰一碰沈落的小臂,讓他不要再吹噓了。

    遠志一早便注意到沈卻手里那小崽子了,這會兒踮起腳來,很好奇地往他懷里探:“他是誰?”

    沈落攔著不許他看,伸手重重地一拍他腦門:“胡鬧什么,懂不懂規矩?”

    遠志挨了打,“哎呦”一聲護住腦門,他很怕沈落和沈向之,這兩人對他都很嚴厲,回回他犯了錯,沈落也不同他講道理,都是拿棍棒教育的。

    因此聽說自家那位心軟又和氣的大人要回來了,遠志高興了一晚上沒合眼,天不亮便把府里分發下來的,那給他們元日時穿的新襖子給換上了,連頭發絲都梳得一絲不茍。

    果然,見沈落教訓他,那啞巴便很看不下去似地攔住他,而后搖一搖頭,空出一只手來比劃:“你別兇他。”

    “這么個半大不小的兔崽子,溺慣著就要慣壞了,”沈落嚴著一張臉道,“男孩子么,打一打才聽話,你那般寵著他,到時他拎不清了,把自個當成了主子,那才是害了他。”

    “沒規矩,就得狠狠地罰,”沈落說著,又看了遠志一眼,支使他道,“去,到重臺院里,把我房里案下擺的箱奩抱過來,漆紅的那只,上頭繪著蓮紋,別拿錯了。”

    遠志領了命,“蹬蹬蹬”地跑出院去,頃刻便沒影了。

    沈落虛攏著人,開了屋門,而后帶著這一大一小的兩人進到了屋里去。

    屋內陳設未變,只多了一張精美華貴的幾案,與這屋內的其他陳設擺放在一塊,顯得格格不入,仔細一看,那榻上的簾帳和床褥也換過了。

    沈卻伺候了殿下十余年,哪里會看不出這床褥簾帳是誰的東西。

    見他發怔,沈落忙道:“王爺嫌寢殿那邊采光不好,這才搬來住了住,你回來了,殿下應該……”

    應該就會搬回去了吧?

    雁王殿下連借口都懶得好好編,府里最好的兩塊寶地,便就是外頭的正廳大殿,和坐落在內里的寢殿,采光通透,冬暖夏涼,底下還設了地龍。

    謝時觀是瘋了,才會搬到這小院里來受苦。

    沈卻一垂眼,忽然便看到了那瓷枕邊上,還擱著一只木雁,他下意識俯身伸手想去拿,卻被沈落輕輕攔住了。

    殿下砸這只木雁時,沈落等人都不在府中,并不清楚這木雕是沈卻送給雁王的,因此便好心提醒他道:“那木頭雁鳥兒是殿下的東西,殿下寶貝得緊,從不許旁人碰的,咱們好容易才回來的,可千萬別再惹殿下生氣了。”

    沈卻還是愣著。

    過了好半晌,才抬起手來,低低地:“殿下……很寶貝它嗎?”

    也是這會兒謝時觀不在,沈落才敢同他附耳,悄聲道:“夜里都攥著睡呢,怎么還不算寶貝?”

    沈落心思不在這木雁上,要他先把思來放在榻上,而后前前后后地把這啞巴看了一圈,只見他身上胳膊腿一處沒少,也沒找到什么明顯的傷口,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只是那后頸上衣料遮不住的咬痕,以及脖頸上的曖昧紅斑,還是叫他提著心吊著膽。

    “那人……”沈落很小心地問,“那人是、是殿下嗎?”

    他問得磕磕絆絆的,見這啞巴點了頭,沈落頓時覺得心都要碎了。

    “他逼你的,”他喃喃地,心里又是心疼,又是痛恨,“是不是?”

    怪不得他在這府里沒找著那人,私底下去問沈向之,沈向之卻只會諱莫如深地叫他別多事。

    一想到這啞巴在外頭受了怎樣的罪,沈落便覺得心里疼得發苦,那日那具尸身被人從江里撈上來的時候,他甚至都不敢過去看一眼。

    手腳皆軟了,人癱在在竹欄之前,怎么也站不起身來。

    沈向之什么也不肯同他說,有那么段時日,他是真以為阿卻沒了,心里百念皆灰,連蘭苼院都不敢進來,只遠遠地望一眼,便疼得心慌。

    后來還是沈向之看不慣他這般頹喪模樣,語焉不詳地同他透了個底,沈落才敢相信這啞巴還活著。

    沈落實在太知道懷胎生子是一件怎樣兇險的事了——他阿娘便是生他時沒的,甚至都沒能看他一眼,人便斷了氣。

    沈向之一直都不大疼他,也正是因為他害死了他阿娘。

    “挨欺負了是不是?”沈落紅著眼去碰他的肩臂,“瘦了這么多,在外邊有沒有好好吃飯?”

    方才一見面他就想哭,但外頭人太多了,當著殿下的面,他也不敢失禮,忍到這會兒,已經憋不住了。

    一想到這啞巴懷胎十月,不知過得都是怎樣流離凄苦的日子,后頭又是怎么產的子,有沒有人陪在他身邊……

    沈落就忍不住要恨那個人,哪怕他是自己效忠了二十余載的主子。

    沈卻看見他紅著眼,心里也泛起酸來,不忍他難過,他抬手解釋道:“沒、沒挨欺負。”

    這啞巴什么脾氣,沈落同他自幼一道長大的,哪里會不明白他,就是要疼死了,他也說不疼,把自己看得那樣輕,從不肯心疼心疼自己。

    沈落攬著他后背,想抱一抱他,可他記得沈卻不愛讓人碰,因此動作很緩,假使沈卻不愿意,他就會停下。

    可這啞巴卻一動不動地,紅著眼眶啟唇,無聲地喊了他一句:“哥。”

    沈落受不了,抱著他低泣起來:“聽說有人落水的那日,我都要怕死了,他們說在江河里溺死的人魂魄要沉到河底下去,迷了路就找不著家了……”

    “我就想,你要是真迷了路了,還能到哪里去啊?”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解封了出去大吃大喝,回來趕著洗澡就忘記了更新,對不起大家!

    第七十八章

    沈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弄的, 一哭就停不下來了,哭就算了, 還哭得涕泗交加, 著實不太雅觀。

    榻上那小崽子好半晌都沒見人來抱自己,本來照例是要嚎兩嗓子吸引阿耶注意的,可一偏頭, 卻又瞥見了沈落那張哭得稀里嘩啦的臉,不知是嚇到了還是怎么的, 扭頭打了個哈欠, 又不打算嚎了。

    沈卻拿了自己的帕子給他擦臉,哭得一抽一抽的沈落隨即看向他,兩人對視一眼, 緊接著便一道笑了起來。

    “丟死人了, ”情緒下去后,沈落開始覺得難為情了, 干脆接了那巾帕自己擦, “還好沒叫旁人看見。”

    這啞巴方才也掉了兩滴眼淚,只不過沒師兄哭得這樣兇, 那些因為是在親人面前才驟然升起的委屈與傷心, 他也習慣性地抑在心底, 可惜他沒那般好的演技,偶然之間, 也要從那縫隙里不慎溢出幾分難過來。

    其實還有些話,沈落礙著面子沒說,那日在江里撈出那具尸體之后, 他信得那樣真, 瞞著沈向之, 到淮安各處寺院道觀里都跑了一圈,才終于打聽到一位師父。

    遵著這位師父教的法子,深更半夜的,他乘著小船,懷里揣著沈卻那只錢袋,在那江河之上喊了足足幾個時辰的魂。

    沈卻是轉了好幾手才到那人牙子手里的,因此買他回來時,就沒人知道他的生辰八字,這喊魂的法子缺了一道,沈落又自知他不是這啞巴的血脈至親,他若真落到那水底下去了,按照那大師的說法,阿卻恐怕未必能聽見他的聲音。

    因此沈落便在那江河上足足喊了三夜,到后來嗓子也啞了,再用勁也發不出聲響,這才做了罷,本來還想在那江邊做場法事的,可惜沈向之看不慣他瞎折騰,最后把人捆了押回去了。

    殿下哪許他在蘭苼院里供著那啞巴的牌位,因此沈落便只好在萬福寺里供了盞長明燈,也好叫那啞巴的魂兒有處歸宿。

    就算王爺篤定那具尸體不是沈卻,可沈落卻不敢如他這般篤定,萬一這啞巴真就墜到了河底,沒叫他們撈起來呢?

    只要有那么一絲的可能,他就不能安心,他既然喊他一聲哥,他又怎么能看著他做游魂,在地底下還在受苦?

    好在這啞巴命大……

    可就算他如今好端端地回來了,沈落也還是咽不下這口氣,這些罪……阿卻本可以不必受的。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兩聲悶響,而后便是遠志那響亮的聲音:“大人!”

    他一向有些粗手粗腳的,到底是戲班子里出來的,聲音就算不大好聽,可也嘹亮,榻上的思來本來又要迷糊過去了,結果驟然被這動靜驚醒過來,五官一皺,“嗷”地一聲便大哭了起來。

    沈卻忙去抱他,而沈落則是抹了把臉,前去應門,開了門,接過遠志懷里的那只箱奩,沈落又是嚴詞厲色地沖著他:“往后再這般一驚一乍地沒規矩,就送你到刑司領鞭子去。”

    遠志心里不免有些委屈,從前他和大人相處,都是這般的,怎么如今就成了“一驚一乍地沒規矩”了呢?

    他聽見屋里傳來的哭聲,有些好奇地:“大人怎么抱回來個娃娃呀?”

    他以為沈卻懷里那小崽子和他一樣,都是沈卻心里犯了軟,用銀子贖回來的。

    不料卻聽見沈落道:“那是小世子,這般大的崽子,最不禁嚇,你往后多少也收著點你那把嗓子,再把他嚇著了,仔細你的皮。”

    說完沈落便合了門,抱著那箱奩進去了。

    沈卻年幼時受盡了打罵與冷待,因此如今看這些年紀小的,即便是不親近的,也很放縱寬待,見沈落對遠志這樣兇,他心里難免有些看不下去,低低地提醒道:“小孩子而已,師兄不要太嚴厲了。”

    “十又三了,哪里還是小孩子?擱在正經人家家里,再過兩歲,都該到了娶妻的年歲了。”

    “我一看他,就忍不住拿他同你小時候作比,那時阿……師父說什么,你都聽到心里去,又老實又聽話,但這小子可慣會討巧了,要他練十遍,趁著沒人盯著,他便要偷工減料,不踏實,像他這般的,哪里又能縱著他?”

    沈卻看著他那副一本正經、故作老成的模樣,忍不住便彎起了眉眼,緩緩比劃著:“從前練劍時,你也總愛缺斤少兩的,讓師父追著打。”

    被他戳穿了,沈落也不生氣:“哥那是天賦異稟,少練幾遍也沒差……”

    說著他話鋒一轉,要沈卻去看他手里那箱奩:“我沒想到你這時候要回來,只往日里攢了些小玩意兒,本來想打聽著差人送到南邊去的。”

    那箱奩一開,只見里頭層層疊疊的,都是孩子穿的小衣裳,底下則是大人穿的輕襖子,旁側還塞了些撥浪鼓、孔明鎖之類的小玩物。

    “只是我怎么磨,師父也不肯告訴我你在哪兒,我想想也是,這些東西倘若真遞過去了,叫殿下發覺了怎么辦?可路邊看見了,還是忍不住去買上一些,不知不覺的……也就攢了這么多了。”

    他話音未落,沈卻的眼眶便紅了,怕他察覺,因此只好低垂著眉眼。

    沈落說著還從那箱奩里取出一兩件小衣裳,蓋在思來身上比了比:“唔……買大了些,不過小孩子長得快,再過些日子想必便能穿了。”

    他沒注意到那啞巴的眼淚,看著這些自己攢下來的小東西總算能派上用場了,心里自然欣喜,又從那底下掏出一只絨布盒子,人微微貼上前去,而后悄悄打開來給沈卻看。

    “怎么樣?好不好看?”沈落道,“平康里那家銀樓里打的小金鐲,貴是貴了些,可也比旁的那些鋪子里打的好看不少。”

    盒里躺著一對刻著“長命百歲”的金鐲子,鐲子上邊又團著條長命鎖,也是純金的,里頭鑲了塊白玉,至于那上頭是怎樣的細節,沈卻已看不清了。

    他滿眼都蓄著淚,低著頭,不知該比劃些什么才好。

    沈落的俸銀比他還略少些,平日里又愛請人吃酒,從來攢不住幾兩銀子,就這兩個小金飾,也不知他要省吃儉用地攢多久,說不準還要到賬房那兒去支取個一年的月俸。

    都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可他卻還是悄悄地為自己備下了。

    “阿卻?”沈落遽然看見那滴落的眼淚,先是愣了愣,而后手足無措地翻了翻自個身上,可惜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隨身的那條帕子,因此便只好抬起袖口,將就地去擦他面頰上的淚,“怎么還哭了?當著崽子的面呢。”

    話雖這樣說,可沈落卻還是伸手輕輕拍著他手臂,鼻尖也跟著一酸:“求你了阿卻,你再哭我可也要忍不住了,一會兒你這簾帳都得給你哥扯下來當巾帕擦鼻子。”

    “也還好這崽子還沒記事,不然以后回想起來,自個阿耶和伯伯都比他還能哭,那不一點兒威嚴也沒有了么?”

    他這樣半開玩笑地哄著,說得那樣苦惱,逗得沈卻忍不住笑了。

    心里又麻又癢的,全是暖意。

    *

    慈明殿。

    佛案前跪著一位約莫著三四十歲的美婦人,她身著素襖,滿頭烏發,華冠盡褪,微施粉澤,可就是這般,也掩不住她那張光潤玉顏、傾國之色。

    案上佛像塑著金身,后頭供著百朵金蓮,在燭光的燃映下熠熠生輝。

    奢華之景對著這素裳婦人,一眼看上去,總有些格格不入的詭異。

    她手持朱砂串,垂目低低念著,可與此同時,外頭卻慌里慌張地闖進來一個小宦官,軟著手腳跪倒在她腳邊,失措道:“太、太后……”

    婦人心跳一緊,掀起眼,可語氣卻仍是平靜無波的:“慌什么?”

    “攝政王帶著一批精銳,要闖宮門,鬧著要見圣人……”

    “帶著兵卒闖宮?”太后冷冷一笑,“他謝翎是糊涂了,如此行徑,他是想謀權還是篡位?”

    那宦者低著聲,話音都發著顫:“不只是雁王,還有朝中諸多官吏,都隨著他一道呢,還、還有國子監三千學子,一應跪在皇城之下,喊著滿太傅忠貫日月,乃千古賢臣,要圣人收回諭旨,證其清白。”

    繆太后一直默著,等到這宦者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她才猛地摔了手中的朱砂珠串:“是誰牽的頭?!”

    “是、是學生們自發的。”

    “瘋了,”繆太后跪坐在那團蒲之上,一抬手,揚翻了佛前香案,“都瘋了,這群蠢學生,他們知道個什么!”

    “不是讓他們在路上設了伏么,謝翎怎么還能好端端地回來?昨日遞到京都的密信里不是還說……”

    萬般具順也么?

    繆太后仰頭看著那無悲無喜的金身佛,忽然低低地問:“十六衛呢?養他們干什么吃的,派他們過去攔著了沒有?”

    “攔、倒是也攔著了,”那宦官欲哭無淚,“可奴婢看著,這也未必能攔得住啊,好幾衛將軍都是雁王的人,趕過去攔著,也不過做個樣子罷了……”

    聽了這小宦者的話,繆太后反而冷冷地笑了起來。

    只要謝翎還活著,平安無事地抵京,那么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便白費了,繆家大勢已去,可她哪里能甘心!

    京都繆家乃是百年世家大族,繆家一門三朝帝后,怎么能輕易斷送在她手上?

    “鳳喜兒。”

    那小宦官連忙爬上前來:“奴婢在。”

    她冷聲吩咐著:“備些酒菜送去福寧殿,就說哀家體恤帝師勞苦,讓圣人拿著這些酒食送去詔獄,到底君臣一場,也不要把人逼得太緊了。”

    鳳喜兒頭一磕“喏。”

    第七十九章

    這還是謝意之平生第二回 踏入詔獄, 第一回是今歲秋末,他來這里見繆宗平最后一面。

    繆宗平是他親母舅, 就算秋后處斬已成定局, 好歹也有太后那邊護著,這些獄卒長官皆不敢虧待了他,依舊是好吃好喝地伺候著, 除了不許他出去,幾乎是要什么便給什么的。

    可那日謝意之來看望他時, 還是發覺他比從前要蒼老了許多, 身子佝僂下去,臉色蠟黃,鬢發也斑白了。

    從詔獄回去后一連好幾個日夜, 小皇帝都夢見了繆宗平, 阿舅口里一直喊著他的名,要他為他報仇雪恨。

    他不肯應, 阿舅便扯住了他那衣袍下擺, 眼眶里滲出血淚,尖銳刺耳的聲音在他耳邊回蕩:“你有什么用?”

    “謝瑤, 你究竟有什么用!”

    “你是天子啊, ”繆宗平忽然喊將起來, “九五之尊,你竟護不住你表兄, 護不住你母舅,護不住繆家!謝翎他還虎視眈眈地盯著你的皇位,你怎么能安睡, 你如何能安睡?”

    “可憐我繆氏一族滿門榮耀啊, 盡毀在你手中了……”

    謝意之怔楞著, 心里說不清是何種滋味,皇叔又怎么會覬覦他的皇位?再說了,若他想要,這皇位給了他便是,他胸無大志,這天下之重負落在他肩上,反而常叫他徹夜難眠。

    他最大的心愿,不過是皇叔能同他母家一系和諧共處,仇怨弭消,不要總是叫他夾在中間難做,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邊他都割舍不下。

    若能如愿,連這帝位他也大可以不要了。

    雖有獄卒提燈在旁側引路,可謝意之心里卻還是怕,他怕此地的陰冷、潮濕,黑暗里仿佛有一雙又一雙的眼,都在窺探著他。

    “把那燈燭都點上!”他吩咐道,“弄得這樣陰暗做什么?”

    于是那些獄卒們便忙去點燈,只見眼前道旁壁燈漸次亮起,這昏暗的甬道便被燭光染上一層橘色,可就算亮堂起來了,小皇帝卻還是覺得此地陰冷逼仄。

    當看見獄中的滿常山時,謝意之更是直接呆在了原地。

    曾經的帝師……那個曾一筆一劃地教他書寫自己名字的人,那個曾領著他一口一個子曰,又苦口婆心地教他析策論的老師啊,怎么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的?

    滿常山身上幾乎沒剩下一塊好皮肉,兩眼空洞洞的,只剩兩丸血窟窿,鬢發囚衣上粘黏著的,幾乎都是干涸的血。

    謝意之控制不住地,彎腰干嘔了起來。

    “陛下?”身后忽地傳來了一道沙啞的聲音,“是陛下嗎?”

    謝意之不敢回頭看他,不知是該慶幸,他們好歹沒拔了他的舌頭,還是該琢磨一琢磨,太傅究竟是如何認出他來的。

    眼下他腦中一片空白,滿眼都是宛如幻像般的猩紅色。

    “朕、朕……”他啜泣著,“我來給老師送一餐飯。”

    “他們怎能、怎能如此待您啊?”這段時日里,他一直都被阿娘的人軟禁在福寧殿,阿娘說如今朝局動蕩,將他這般護起來,也都是為了他好。

    他聽不懂什么時局朝政,只聽說雁王擅離京都,不知為什么到南邊去了,后頭又聽阿娘又嘆息著說,將滿太傅下入詔獄,也屬無奈之舉。

    皇叔不在,太傅下獄,他不知道究竟該去問誰,便只好六神無主地待在寢殿里,盼著謝時觀早日歸京。

    “還不快給太傅解開鐐銬,”謝意之急匆匆地吩咐那些獄卒,“牢門也開了,誰給你們這么大的膽子?朕允你們給太傅上刑了嗎?朕……”

    說到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地卡在這兒,怎么也說不下去了。

    那獄卒長官朝他一俯首:“圣人,吾等也是奉太后懿旨辦事……”

    不等他說完,謝意之卻又一揮手,斥道:“夠了!”

    等他話音落了,立時便有兩名火者打開了牢門,而后將他所帶來的那些酒食都擺在了滿常山的面前。

    菜是冷的,酒也是冷的,滿太傅的手腳皆被打斷了,眼下抬不起手來,若要進食,便只能同貓犬一般趴在地上舔食。

    謝意之看不下去了,忍著那劇烈的惡心感跨入牢內,而后半跪下去,顫著手夾菜來喂他。

    就這么些時日,滿常山卻已瘦得脫了相了,可菜都抵到他嘴邊了,他卻也沒著急吃,只是低低的一句:“微臣謝陛下賞賜。”

    謝意之心里盡是酸意,幾乎不敢去看那近在咫尺的面孔。

    吃了菜,謝意之又聽見他說:“陛下再賜微臣一口酒罷。”

    謝意之于是又去端酒杯,而后對準了他的唇。

    “意之,”他聽見那行將就木的太傅啞聲說道,“你記住,往后要聽時觀的話,順著他的意,為著年少時的幾分叔侄情誼,他不會……不會奪你的帝位的。”

    “他是穹鷹,是曠野狼,看不上你身下的那張龍椅,可他也比你母家,要更靠得住!”

    他忽然同自己說這些話,儼然是要托孤的作態,謝意之從沒這樣怕過,連應聲也不能了,渾身上下都發著冷顫。

    “太后是你生母,自古以來,萬沒有哪朝皇帝將生母給廢棄了的道理,你只能將她禁足于慈明殿,亦或是送去國寺靜修,隨你決斷,只是……”

    “不能再縱容了。”

    滿常山話音未落,卻像是被一口氣嗆著了,忽地猛咳起來,口鼻中涌出來的,全是黑血。

    謝意之驚叫了一聲,眼中懵懵懂懂的,那恍惚之間,他像是才忽然明白了過來。

    可還來不及細想,這詔獄之中便忽地又闖進來了一個人,小皇帝認得他的腳步聲,更認得他衣袍上熏的沉香。

    他眼下怕極了,聽見這熟悉的動靜,想也不想地便站起了身,像拽住救命稻草般撲進了雁王懷里。

    “皇叔……”他幾乎是泣不成聲地,“你怎么才來啊?

    “我好怕啊,我一個人在這宮里,我……”

    可謝時觀卻只冷眼睨著他。

    謝意之一仰頭,瞥見了他眼中的寒意,心里一疼,搖著頭辯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我以為……”

    以為什么,他卻也說不出口來了。

    雁王神色冷硬地掰開了這位少年天子的手:“你以為什么?誰讓你來送飯的?”

    謝意之沒敢答,依舊是吞吞吐吐地:“我就是想來看看老師,我……”

    “誰讓你來送飯的!”

    這一聲幾乎像是一道耳光,狠狠地摔在了他臉上,打得他一時間再說不出話來了。

    這酒食是他拎來的,他想也不想,便將那毒酒喂進了滿常山的嘴里,是他害了老師,可是、可是……他也不知道會這樣啊。

    “微、微臣,”那趴伏在冰冷陰濕的石磚上的人忽然又開了口,盡管他面前已積了一灘血,“不冤枉。”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吶。”【注】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嘶啞難聽:“時觀,不怪他,是我、我沒教好他……”

    “我只求你,看在往歲情誼上,替我看著他,替我……”

    手臂被打斷了,可五指卻尚且還能動,生命行將止熄的一刻,他的指節不斷地向前探,終于在那最后一刻,摸到了謝時觀的鞋尖,而后整個人便僵在那兒,不再動了。

    *

    子時二刻,蘭苼院。

    謝時觀手提宮燈,踏著雪,輕手輕腳地推開了院門,這會兒內外府燈火皆熄,這小院里更是一片寂靜,透過屋側那扇小窗,也看不見半點燭光。

    那啞巴怎么連盞燈都不給他留?

    殿下心里負氣,可上前一碰那屋門,卻發現連房門也都是落了鎖的,這啞巴難道就沒想過他還要回來嗎?

    他才剛回京,又急匆匆地去料理了那些破事,身上哪里還會帶著那開鎖的長絲,因此便走到屋側,將那扇半開的小窗撐開了,而后輕巧地翻了進去。

    屋內果然連半盞燈也沒留。

    謝時觀越往榻邊走,心里越是來氣,他在外頭累得快死了,這啞巴和臭崽子倒睡得舒坦。

    因此他一俯身,故意把那雙冰涼的手探進被褥里去,可才觸到那啞巴的后背,褥子里睡著的人便猛然驚醒了過來,他拼了死勁地要掙起來,殿下便也拼了死勁地抱住了他。

    “是我,”謝時觀只以為他是睡懵了,才會這般抗拒,“你轉過來看一眼,是我啊。”

    這啞巴卻像是耳聾了,還是那樣拼了命地掙著,他不肯松手,那啞巴便干脆一口咬在他腕上。

    這一口沈卻用了死勁,利齒嵌進皮肉里,立時便見了血,殿下吃了疼,連掰帶拽地縮回了手去。

    謝時觀顧不上那只腕子,方才他使的勁不小,那啞巴又和瘋了似的,死活不肯放,殿下下意識便想上前掰開他的嘴看看他的牙傷著沒有。

    “又發什么瘋呢,”腕子上的疼不值一提,可沈卻莫名的抗拒卻將他激怒了,“你睜開眼看清楚我是誰,沈卻!”

    可這啞巴卻絲毫不領情,他手才松,他便抱著那崽子,迅速縮到了角落里去。

    有那么一刻,沈卻幾乎什么也聽不見,什么都想不了。

    那只探入他褻衣的手,再次把他拽進了那他本不愿再回想起的煉獄里去。

    熟悉的小屋、熟悉的黑夜,那個人、那雙手,那仿佛烙在他記憶中的,數不清的夢魘。

    無論他再如何不情愿,再害怕、再疼再痛,那個人也不會將他的求饒放在心上,只會把他當做玩物一般褻弄,逼他在那無邊的業火里沉浮。

    那一霎恍惚之間,沈卻已經分不清了,眼前這人究竟是殿下……還是林榭。

    作者有話要說:

    注:明末東林六君子之一楊漣于獄中瀕死之際寫下的文字,上下文為:“家傾路遠,交絕途窮,身非鐵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義一生,死于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第八十章

    謝時觀坐在榻邊上, 借著案上那盞宮燈透出的朦朧光線,惝恍地望向了縮在床尾角落里的那個人。

    那啞巴微微發著顫, 拿他當洪水猛獸一般, 連抬目看他一眼也不肯。

    那件事……不是都已經過去了嗎?

    他已經改過了,也坦誠地同他攤了牌,這啞巴逃跑的事兒, 他也都做不計較了,又是好聲好氣地將他迎回府來, 又許諾給他和那崽子以身份地位。

    他對他究竟用沒用心, 難道還不明顯么?

    “還想要本王怎樣?”雁王盯著他眼睫,看著他眼角泛現的一點微紅,聲音忽然壓了下來, 怒也不像怒, 反倒透出幾分悶倦來,“本王對你、對這崽子, 難道還不夠好嗎?”

    那啞巴低頭不應。

    謝時觀冷笑起來, 咬著牙質問他:“一定要這般折磨我么,沈卻?”

    還是良久的沉默。

    心跳在謝時觀的胸腔里跳得飛快, 雖然他不愿承認, 但滿常山的死的確給了他很重的打擊, 過了今日,朝中甚至還有一堆破事都在等著他收尾。

    殿下心煩得要死, 連夜趕回府中,也不過是想抱一抱這啞巴而已。

    可偏偏他卻這樣避著自己。

    那怒意就像是一鍋沸燙的滾水,一點點地往上升騰著, 可就在那怒意行將攀升到頂峰時, 那口鐵鍋卻又像是徒然破了個大洞, 于是積累的怒意頃刻便流瀉了出去。

    直到此刻,殿下才終于明白,原來這件事一直都沒有過去,反而成了長在那啞巴心里的一根刺,橫陳在他們之間的一堵墻。

    平日里不提起、不觸碰,便就安然無事,可它其實就在那里。

    沈卻也一直都沒有放下芥蒂。

    謝時觀寧可他捅自己一刀,見了血、解了氣,心里的疤或許也就掉了。可這啞巴卻偏偏不肯怨、也不肯恨,熬得那傷口結成了繭,將他那顆心也越裹越緊。

    殿下忽然覺得好累。

    他站起身,而后將停在案上的那盞宮燈吹熄了,什么話也沒說,只是轉身走了出去。

    屋內燈火一熄,寂靜良久。

    榻上的沈卻縮在那角落里喘息了片刻,等到那胸腔里的心跳聲漸漸緩和過來后,他便俯身匆匆將思來安置好了,隨即也走出了那屋。

    只見那碎瓊亂玉般的冬雪之下,若有似無的朦朧月光在檐下割出了一塊框正的畫布來,而雁王就立在那畫面之中,一動不動的。

    夜風拂動著他身上那垂順的衣擺,雖看不見殿下的臉,可沈卻莫名覺得,就連那背影都隱隱透出了幾分寂然與落寞。

    他不敢上前去,因此便只好悄沒生息地站在殿下身后,陪他一道受著凍。

    沈卻還是第一回 ,在殿下身上看見落寞的影子,幾乎是同一時間,他又想起了他腕上的傷,心里便更抑不住地自責了起來。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時究竟是怎么了。

    這啞巴以為自己腳步很輕,殿下應該不會發現他,可過了半晌,卻忽聽前頭的謝時觀突然開口道:“回去吧。”

    沈卻愣了愣。

    卻見雁王倏地走下了矮階,沒了頂上檐瓦的遮蔽,那細小的飛雪便蹭上了他發梢與衣袍,而后又是低低一聲:“夜里冷,傻站著做什么?回去睡啊。”

    可后頭那啞巴卻不肯動,見殿下要走,他便也低著頭跟了上去,而后那樣小心翼翼地,拿著一條干凈的棉巾覆在了殿下那只被他咬傷的腕子上。

    這條棉巾方才叫他揣在手中,讓體溫給烘熱了,貼上去時是干燥的,還帶著幾分若有似無的溫度。

    但過了這么久,那腕子上的血跡其實早就干了,就連齒印也淡了些,沈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多此一舉地貼上來。

    可只是主動地探出這一只手,虛虛地壓在那棉巾上,便已折沒了沈卻一身的勇氣。

    謝時觀這才肯回過頭來,垂眼看向他的手。

    “都干了,”他說,“還擦什么?”

    說著他便將那只手輕輕往回一抽,沈卻不敢去追,因此那方棉巾便滑落到了雪地上去。

    他看見這啞巴的頭越來越低,像是在看落在地上的那張棉巾,可是那又有什么好看的?

    謝時觀自知今夜情緒不對,每多看這啞巴一眼,都叫他心里更悶一分,因此也不打算再待下去了,一抿唇,冷冷地:“回屋去吧。”

    說罷便踏著雪出了院。

    于是這蘭苼院里便只剩下了那啞巴還愣在原地,夜風吹過,帶著冷冽刺骨的寒。

    沈卻慢慢彎下身去,撿起了那張巾帕。

    他知道自己好像惹殿下生氣了,可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他那樣笨,方才那小心翼翼的討好,恂恂地觸碰,便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大膽的求和方式了。

    可惜殿下……似乎并不喜歡。

    *

    翌日,卯初。

    沈卻起身時天還沒亮,迷迷糊糊地點了盞矮燭,而后又去翻了翻那長案上擺著的衣箱。

    這案上不止有他的衣箱,還有殿下的,又重又厚的一只朱漆戧金纏枝蓮紋衣箱,把他那只用的掉了漆的寒酸箱子都給擠到邊上去了。

    怕把思來吵醒了,沈卻的動作一直很輕,打開那衣箱,翻出了一年以前自己穿的那身官服,輕輕抖開來。

    這身綠沉色的官袍,像是不久前才被人漿洗過,聞嗅起來也沒有那種擱置了很久的霉腐味,沈卻心里不由得覺出幾分奇怪來,他人都不在王府,誰又會閑著沒事替他浣洗這些衣物呢?

    沈卻本想換上官袍,可心里又拿不準殿下的意思,再說了,他若去了校場晨訓,思來該讓誰幫忙看著呢?

    才到京都,那奶娘便叫沈向之給遣回去了,既是要給小世子選奶娘,那必定是要從京都里甄選的,知根知底才是第一關,一頓籌備遴選下來,想必也還須費上個幾日的功夫。

    如非必要,沈卻也不想把思來交給乳母侍養,可他既回了王府,又怎么能日日都縮在屋里奶孩子呢?

    到時只怕連府中的親衛仆從們也都要看他不起了。

    正當他猶豫之際,遠志卻忽然敲響了屋門,才被沈落教訓過,他的聲音自覺地低了下來:“大人,您醒了嗎?”

    沈卻忙去應了門,屋門一開,遠志便端著盆熱水進來了,瞥見那里頭放下的床帳,他以為謝時觀也在,因此聲音便放得更低了:“沈統領要奴過來囑咐您一句,他說您腿傷未愈,還是靜養為妙,開春前都不必早起去校場了。”

    “至于開春以后嘛,還是得聽聽……”他的目光不自覺地便往榻上看了眼,“雁王殿下的安排。”

    沈卻見他這般小心翼翼的,因此抬手比劃了一句:“殿下不在這兒。”

    遠志立即便松了口氣,腰板也沒那般緊繃著了,瞥見了沈卻小臂上掛著的官袍,那小奴眉頭一擠,很痛苦似的,嘟囔著抱怨道:“大人不在的這段時日,可累慘小奴了。”

    沈卻垂眼看向他。

    遠志自知雁王乃是全府上下的主子,被他差遣來差遣去的,倒也不算什么。

    可為了和許久未見的沈卻拉回幾分親近感來,遠志還是順著往下說道:“王爺住在院里那會兒,常常會把大人留下的那些衣裳弄臟,又不肯讓小奴送去外府給婆子們漿洗,便只好都由小奴來浣洗干凈。”

    “洗完了,”遠志面上一副苦惱的模樣,半帶撒嬌地同他抱怨,“殿下又要冷著張臉,什么話也不說,忽地一只茶盞便朝著小奴的腦袋飛了過來,好在奴躲閃得及時。”

    沈卻怔了怔,有些沒明白過來他話里的意思,緩緩手動:“什么、弄臟?”

    “誒,就是……”遠志從小在瓦子里長大,對這些事,比沈卻悟得恐怕還要深,戲班子里的那些戲子跟班都不把這當回事兒,私底下什么葷話都說。

    但在這王府里可就不一樣了,有些人心里想著齷齪事,可卻未必會拿到嘴上來說。

    不過面前這啞巴卻并不是那么回事兒,他是真對這事愣愣的,不是故意在同他裝傻,哪怕“林榭”粗暴地鑿破了他的天真,可在這些事上,他卻依舊比遠志還遲鈍,比他更像是個未經人事的小孩子。

    在他面前,遠志心里總要浮起幾分羞,不大好意思地解釋道:“就是男人長到了年歲,就總要想的那檔子事啊。”

    “這府上連個側妃都沒有,沒人同殿下做夫妻,他便只好去糟蹋那些衣裳了。”

    這小子說得倒坦蕩,可那聽的人臉卻紅了。

    “以后這樣的話,”沈卻很迂腐地囑咐他道,“不許再說了,這件事,也不要再同旁人說了。”

    遠志點了點頭:“除了大人,奴哪還敢和旁人說,多一句嘴,殿下都要拔了奴的舌頭的!”

    這王府里,遠志最怕的還是雁王,沈向之父子不過只是兇了些,教訓他時手上也有分寸,可殿下卻只要動一動唇,他的小命可能就不保了。

    正說著,那榻上的小崽子忽地便鬧了起來。

    沈卻忙回到榻上,伸手一摸那崽子身下,而后輕車熟路地去拿干凈的棉帛。

    他給這崽子換尿布,遠志便也聚精會神地湊在旁邊看,邊看還邊問他:“沈落大人說這是小世子,是殿下的血脈,可奴聽外頭也有人說,這娃娃是您生的。”

    沈卻心里一驚。

    卻聽遠志又說:“那些人總愛胡編亂造的,說什么大人您同平康里的妓子勾上了……”

    后頭的話就不大好聽了,因此他頓在這里,便沒再繼續往下說了。

    “哦對了,”遠志忽然又道,“沈落大人還說,下了晨訓之后,他要帶幾個親衛到咱們院里坐一坐,都是素日里走得近的,叫您不要著慌,只當是日常一敘。”

    從昨日回府伊始,沈卻便一直悶在屋里,哪里都不敢去,就是怕見到這府中的熟人,怕他們問起自己為什么要逃,以及這崽子的身世。

    師父和師兄能容忍他的殘缺,諒解他犯下的錯,可其他人卻未必。

    但他總不可能一輩子都縮頭縮尾地不見人。

    *

    辰時四刻。

    沈落確實只帶了幾個人過來,十一、葛大,還有兩個面善的親衛,從前與沈卻也是泛泛之交,沈落每次組了酒局,便一定會拉這些人一道來。

    葛正懷里還抱著個小丫頭,吮著手指,黑亮的眼珠子到處轉,這丫頭穿著身桃紅色的棉襖,臉頰也粉撲撲的,很有幾分嬌憨味道。

    第一回 到他院里來,那兩個漢子多少都有些拘束,可葛正卻是個粗放的,一進屋便道:“聽說你回來,昨兒便想著過來看看了,只是沈落非說你一路上舟車勞頓,恐怕累著了,要等你歇一日,才許我們過來。”

    見沈卻看著自己懷里那小丫頭,他便又笑道:“小丫頭長得快,上回你抱她時,她還是個只知道苦惱的小娃娃呢,如今都會走兩步了。”

    說完他就把懷里的小丫頭放下了,催著那丫頭道:“阿奴,咱走兩步給叔叔們看看。”

    小丫頭摸索著往前走了幾步,像是怕了,可她才剛學會走路,還沒學會該如何轉身,這會兒轉不回身去,后頭的阿爺又不肯扶他,于是便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朝前走,在前頭撲抱到沈卻的一條腿,便就不肯再動了。

    沈卻俯身去看她,小孩兒張開了了些,比一歲以前要可愛了不少,藕節似的雪腕上戴著兩只小銀鐲,胸前墜一條長命鎖,走起來時銀鈴晃蕩,輕輕作響。

    “這還是你和沈落去歲送的見面禮呢,她阿娘一直收著沒舍得拿出來給她戴,恰巧元日也快到了了,今日又抱她過來見見這小阿弟,就給戴上了,小丫頭臭美得緊,一上午要她阿娘抱著,照了三四遍銅鏡也不夠。”

    屋內人都笑了起來。

    葛大可寶貝自家這小丫頭了,刻意炫耀似的,聽著眾人笑完了,又要那小丫頭喚他耶耶。

    氣氛一下子便熱鬧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沈落事先提醒過,這屋里沒人拿那種審視目光打量他和思來,也沒有他想象中那追根究底般的追問,沈卻一直沉著的心也稍稍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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