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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氣氛正熱時, 遠志給這幾個親衛都倒了盞茶,可那幾人眼下都忙著說話, 沒人搭理他, 也沒人搭理他給倒的那茶水。

    葛正抱著閨女,湊上前去看那榻上的小崽子,看完后嘴里就“嘖嘖嘖”地感嘆了好半天:“你們還別說, 這崽子是漂亮,看起來姑娘似的, 這么屁大點的小崽子, 怎么也能生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擠在他身后那漢子也跟著湊上來看了眼:“那怎么也得比你家那兩崽子生得俊吧?你也不看看人沈卻就比你周正了多少,他的娃娃又能難看到哪兒去……”

    他笑著擠兌葛正, 只是在湊近看清了思來的那張小臉后, 嘴里的話頓時便被噎住了,這崽子不管怎么看, 活脫脫就是個小雁王的模樣!

    若硬說那眉眼間有些沈卻的影兒, 倒也不是一點也沒有,只是被謝時觀的容相壓得死死的, 那點兒屬于沈卻的溫潤氣, 淡得水一樣。

    不過他們來之前也都被沈落敲打過, 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 沈落就差給他們寫本小冊子要他們背下來了。

    可正當眾人想把這茬輕描淡寫地給揭過去時,那站在幾案邊上的遠志卻忽然幽幽地開了口:“奴看那崽崽分明生的和雁王殿下一模一樣,一點兒也不像我家大人嘛。”

    他當這些大人都看不出來呢, 因此便嘴快地說了實話。

    沈落忙急眼看著他, 低聲訓道:“大人們說話, 你插什么嘴,顯得你多聰明!”

    可他點都點到了,這些人自然也不好再故意避著不談,不然顯得多刻意似的。

    “說起殿下,你們聽沒聽說,”葛正忽然悄聲道,“昨兒滿太傅在詔獄里沒了,說是害了急癥,暴卒而亡。”

    “可國子監的那群學生們哪里肯信,紛紛絕食抗議,囔著要驗太傅的尸身,這些學生崽子若單拎出來,也都不算什么,可聚在一處,那便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

    沈落也接口沉聲道:“三千學子,那便是三千紙筆,若處置得不好了,只怕留下千古罵名也是輕的。”

    這些消息,沈卻還是這會兒才知道,他怔楞了半晌,而后抬手問道:“滿太傅、滿常山?”

    “除了他,這朝中難道還有第二個太傅么?”

    沈卻當即就變了臉色,滿常山何止是帝師,他還曾為先帝伴讀,也是殿下在這京官圈里,唯一一個交心之人。

    說是知己,興許還說重了些,可太傅對殿下來說,怎么也該是意義非常的,可如今他卻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詔獄里。

    殿下昨日夜歸,究竟是懷著怎樣的一番心緒……來找他的?

    昨兒是沈向之和十一伴謝時觀進的宮,他知道的消息自然要比這幾人更明晰些,因此便低聲提醒道:“哪里是急癥?是圣人到那詔獄里去送了一餐酒菜,等殿下趕到時,太傅早已無力回天了。”

    此話一出,這屋內眾人都不約而同地屏了口氣。

    當今天子親手結果了帝師,這般大逆不道的行徑,若是傳出去,皇家的臉面該往何處擱?朝中上下,乃至于國子監那三千學生,還有誰敢犯那忠心的蠢?

    “噓!”說著十一又在唇前豎起了食指,“這些話咱們私底下說一說,也就過眼了,可千萬不敢宣揚出去。”

    這幾人都是多少年的同僚了,哪里會不懂這些,忙都點了點頭。

    “我還聽說,圣人昨夜嚇得害了病,身上起了熱,病中下了一道圣旨,要把太后禁足在慈寧殿,繆黨主系的那些人,同那些個與謀者,也一應下了獄,等著三司會審呢。”

    再后頭的話,沈卻幾乎便沒怎么往心里去了。

    這些人過來,本也不是為了商討正事的,因此只是壓著聲討論幾句,便就輕描淡寫地揭過去了。

    沒過一會兒,便又都圍到床邊上,去看那半睡半醒的小崽子。

    知道沈落要帶人過來,沈卻特意給思來換了身沈落送的小衣裳,又思量著給他帶上了那對小金鐲。

    這崽子不知是不是隨了他另一位阿爺,天生就與這些錦緞金器合稱,這般打扮一番后,便愈發襯德他粉雕玉琢、玉質金相。

    可思來乍一睜眼,見這四面八方的都圍著人,離他最近的那位又生的了對三角眼、連心眉,一臉的兇相。

    思來頓時便癟了嘴,嚶嚶哭了起來。

    見他哭,這幾個漢子都想來哄,不料在這些漢子們懷里躺上一圈后,這崽子卻反而哭得更兇了,于是便只好將他又轉送回了沈卻懷里去。

    說來也奇,這崽子一進道沈卻懷里,頓時便不哭了,葛正立時便驚道:“這么小就知道認人了?我閨女這么大的時候,誰抱的舒服就和誰親,不粘著她阿娘,反而黏著我呢。”

    “我這抱崽子的手藝,可是院里公認的好,就只有這小崽子不吃我這一套。”

    后頭漢子笑起來:“人小世子同咱們院里那些崽子怎么比?據說咱們殿下三歲識字,五歲成誦,過目不忘,卓犖不凡,說不準這小世子就隨了殿下了。”

    他說這話時,沈落下意識地便看向了沈卻,見這啞巴沒什么反應,這才松了口氣。

    “隨不隨殿下,這會兒還不知道呢,只是咱們這小世子方才哭起來那個慘喲,”葛正笑著打趣道,“可這會兒再仔細瞧瞧,這崽子臉上哪有半顆眼淚啊?敢情方才那都是誆咱們的。”

    “年紀輕輕的,就知道怎么唬人了。”

    屋內眾人都圍著那崽子說笑,沒人注意到后頭幾案上已經涼掉了的茶水。

    遠志有些委屈地瞇起了眼,旁的倒也沒什么,只是大人以前……待他分明是很好的,又是給他縫衣裳,又是給他松子糖吃。

    可如今沈卻的注意力和目光卻幾乎全落在了那小崽子身上,剩下的那么一星半點,其中能分給他的,不過也只有那么幾眼。

    *

    冬日里天暗得早,才是酉初時分,天色便已然暗下去了。

    師兄他們還要當值,自然不可能一直在這院里陪著他說話,屋里一靜下來,沈卻便控制不住地想起了王爺。

    殿下如今怎么樣了,心里是不是還不舒坦?三餐飯食都用過了嗎?腕上的傷又如何了?沈卻雖是有心去探問,可不知怎么的,卻又一直猶豫著,遲遲不敢踏出那一步。

    他只怕自己這一番自作多情,便會落得和那張棉帕一般的下場,輕飄飄地滑墜到雪地里,王爺連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終于,在那崽子睡熟之后,沈卻便囑咐著遠志先幫他看一看思來,而后才提起了謝時觀昨夜遺落下來的那盞宮燈,恂恂地踏入了雁王的寢殿。

    殿外靜悄悄的,院中草木盆栽都換了個模樣,綠梅園的匾額也被換下了,園中改種了臘梅,香氣濃郁,熏得沈卻有些發暈。

    水塘里還是養著那幾尾金鯉,不過沈卻也認不出來,這究竟還是不是從前那幾只了。

    磨磨蹭蹭地走到殿下寢屋外頭,沈卻心里忽地便又打起了退堂鼓,正當他躊躇著不敢進時,屋里頭卻突然走出來一位新羅婢,正是略懂些手語的那一位。

    見到他時,這婢子很明顯地一愣:“沈大人怎么來了?”

    沈卻連忙走上前去,指了指手里的那盞宮燈,緊接著又簡單比劃了幾句,說明了自己的來由——

    他是來還燈的。

    那新羅婢接過燈,應聲道:“殿下方才又打馬出去了,不知幾時才能回來,您這燈不如先叫奴婢收進去,一會兒等殿下回來,奴婢再同他提一句……”

    不等她說完,這啞巴卻連忙抬手打斷道:“不必、不必提!”

    “只是一盞燈罷了。”

    只是一盞燈罷了,可他卻非要多此一舉地送過來,這新羅婢心思活絡,哪里會看不出來,這啞巴分明是想借著還燈之由,特意過來看一眼的。

    可惜他來的也湊巧了,王爺前腳剛走,他后腳緊跟著便來了,與殿下恰好錯開了去。

    沈卻總覺得她似乎已經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了,因此心里便浮起了一點抹不開的難堪來,他很想逃,可又忍住了,抬起手,磕磕絆絆地:“殿下……夜里可還安睡?”

    他是謝時觀的貼身近侍,問些瑣事,倒也不奇怪,就見這女婢忖了忖,而后拉他到檐下,低聲道:“說起這個,殿下昨夜不知是不是被太傅那事給傷著了,吩咐奴婢點了安息香,可人卻在案邊上枯坐了一宿,今日天不亮便又進宮去了,連半個時辰都沒合過眼。”

    沈卻聽得心里發緊,過了好半晌,才又抬手問:“三餐飯食呢?有好好用嗎?”

    那婢子誠然搖頭:“今夜膳房那邊遞送過來的食膳,殿下才沒用幾口,便又離了府,今日哺食、午膳的時辰,王爺人都在宮里,因此奴婢也不清楚,恐怕您要去問問沈統領。”

    沈卻垂下眼去。

    他又想起了昨夜殿下那個落寞的身影來了,滿常山一去,王爺在這京都里,便連半個知交也沒有了。

    他該是傷心的,殿下從來居高臨下,可同樣也下臨無地,那滿心的愁苦無人可述,便只能積在心里。

    那時候殿下來找他,可他居然逼走了他。

    ……

    可惜這日雁王徹夜未歸,因此自然也不會知道,有個啞巴悄悄來還了燈。

    更不會知道,那蘭苼院的主屋連著幾日都沒上栓,住在屋里那啞巴是怎樣忍著困,一連幾日都熬到了后半夜才睡。

    他在等他,可殿下卻沒再來了。

    第八十二章

    為小世子遴聘乳娘這事兒, 沈向之并沒有大張旗鼓地四處宣揚,反倒是秘而不宣地找人悄悄操辦的。

    這段時日里, 朝中局勢不明, 雁王又被那諸多破事纏身,沈向之跟著他忙里忙外的,身上也累著一堆事呢。

    況且殿下那兒也沒明說, 究竟要如何安置沈卻和那崽子,就算說了, 這會子叫他倆露尖, 也絕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沈向之一思忖,便給悄悄辦了。

    不能興師動眾地操辦,不代表就要從簡了, 抽著空篩掉了上百人, 最后只余下了七位排不出高低的,沈向之拿不定主意, 可又不好在這時候, 就這種瑣事去勞煩殿下,故而這才遲遲沒法交差。

    謝時觀眼下已在案前批了一個多時辰的奏章了, 小皇帝抱病多日, 這些折子壓著沒人看, 便只好全由他代勞。

    看得眼乏了,便閉目揉一揉鼻根, 這些日子殿下一直沒睡好,批了這會兒折子,只覺得頭疼得愈發要命了。

    沈向之奉著一碗濃茶上前, 正思忖著要如何開口, 卻見案前的謝時觀罷了筆, 忽然偏頭問了他一句:“那啞巴最近在做什么?”

    沈向之愣了愣,這全府上下,就那么一個啞巴,殿下是在問誰,自然也不言而喻:“近兩日照例是早起去校場晨訓的,末了就回院里看顧著小世子,您不許給他排值,他沒處去,這幾日好像叫沈落捎帶了幾本書冊入府,像是放著得閑時看兩眼的。”

    謝時觀聞言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又問道:“他腿上的傷養好了?去什么晨訓,就這般閑不住?”

    沈向之一時有些摸不準謝時觀對沈卻的態度,因此便只好恂恂地:“沈卻的性子殿下是知道的,若什么事都不許他做了,他反而要寢食難安。”

    謝時觀冷笑了一聲:“賤骨頭。”

    可罵完了,殿下卻又莫名覺得嘴里發苦,過了沒一會兒,便又巴巴地開口問道:“唔……飯食用的怎么樣?近日天愈發冷了,添衣了沒有?”

    他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也就是沈向之習慣了他這般,這才能迅速會過意來。

    “這……”這些瑣事,沈向之沒事也不會去特意打聽,這些日子里貼身侍奉著雁王,已叫他心力交瘁了,哪里還能心細如發地去探察這些?

    “這恐怕得去問問他院里那小奴。”

    謝時觀復又執起藍批,而后睨了他一眼:“那你還愣著做什么?去問啊。”

    沈向之茫然若迷地轉身,正打算出去,卻聽后頭那人又開了口:“別叫那小子知道是本王讓問的。”

    沈向之連忙回身:“是。”

    他頓了頓,而后又趁熱打鐵地提起:“殿下,小世子的乳娘已遴選的差不多了……”

    “那就宣上來讓本王過過眼啊。”

    出去之時,沈向之心里還有些暈乎,殿下什么時候……對這些瑣事也這般上心了?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沈向之便又領著那七名乳娘進殿來了,這幾位乳娘進來時都低著頭,規矩、禮數,一樣也不少,略略掃一眼過去,又都生得白凈周正,體態也豐腴。

    謝時觀看人先看臉,只見這些乳娘里既沒有生得十分打眼的,倒也沒有歪瓜裂棗、丑得沒法看的。

    因此殿下看了一圈,也挑不出什么,便只好道:“既都是干凈的,都送過去便是了,不必再選了。”

    “那崽子看得上的,便侍弄著他去,看不上的,便打發到那啞巴身邊去伺候……”

    說到這里,殿下卻忽地一頓,想起那啞巴總喜歡和那些女人們糾扯不清的事兒,南邊鄉下的那位小寡婦,如今興許還被他擱在心里呢。

    更何況這些乳娘們個個身段出挑,都是剛出了月子的,別有一番成熟風韻。

    那啞巴同那小寡婦很合得來,說不準心里就好這一口,到時候他與這些個乳娘在小院里朝夕相處的,難保不處出幾分情愫來。

    謝時觀想起這個,心里便很來氣,因此復又站起身來,走到那群乳娘面前,拿扇柄挑起那幾位奶娘的下巴,細細地端詳了一圈,這才勉強挑中了一位容貌身段稍遜些的。

    末了他還不放心,又問了那乳娘一句:“看得懂手語嗎?”

    那乳娘沒料到主家會問這個,明顯怔楞了半刻,而后才搖了搖頭。

    想起那啞巴還在那南邊時,時常會在陶衣如手心里寫字,謝時觀臉色一冷,又問了句:“識不識字?”

    這個問題卻把這小乳娘問得更懵了,她是被聘來做奶娘的,又不是來考學的,遴選時問的分明都是出月子多久了,侍弄過幾個娃娃,家里那小崽子是哥兒還是姐兒……

    可眼前這位主家可不是位尋常的主兒,就算問得刁鉆,她也不敢不答。

    “回王爺的話,奴家不識字。”

    答了這話,她心里本還著慌,以為這位貴主兒要看不上她了,不料聽了她的話,這位殿下的臉色反而好看了些。

    “那就你了,”謝時觀再度出言敲打,“既是去做乳娘,做好本分事便好了,沒事別和那院里的啞巴多話。”

    得了這好差事,這乳娘哪還有什么不肯依的,忙跪地謝恩,嘴里連聲喏喏。

    *

    戌時三刻。

    謝時觀提著那盞宮燈,終于再次踏進了蘭苼院,怕再嚇到那啞巴,因此殿下這回還裝模作樣地抬手敲了敲那屋門。

    可這回這屋門竟只是虛虛掩著的,殿下這么抬手一敲,那木門便自個開了條縫。

    只見屋內幾案上點著幾盞白燭,而那啞巴聽見聲響,便猛地從凳上站了起來,板正地戳在那兒。

    半晌才抬起手來:“殿、殿下。”

    不過才多久沒見,這啞巴便同他生分了不少,比劃時連眼也不敢抬,手上動作也是亂的。

    謝時觀轉而看向桌上那兩本書冊,一本是《爾雅》一冊是《蒙求》,都是些啟蒙書,并不難讀,可這啞巴看著卻讀得很吃力,那案上白燭都熬下去大半截了,可這書冊卻還沒翻過去幾頁。

    “怎么又想起讀書來了?”謝時觀把手里那盞宮燈擱到了桌案上,“想考學做官去么?你若有這志向,本王舉薦你上去,不過一句話的事。”

    沈卻連忙搖頭,他哪敢有那志向,連讀本書都讀不懂,若真薦上去了,那還不得讓人笑話死?

    “那你又不想考學做官,白費這心神做什么?”

    沈卻答不上來,也不敢答,不想叫殿下知道,他是自知出身微末,之所以想多讀些書,也并不為什么,只是下意識地想同王爺更靠近些。

    可惜他天分不高,學得相當的慢,連個才啟蒙的孩子也不如,磕磕絆絆地讀了這么些,已是他連著用功幾日的成果了。

    見這啞巴沉默了,殿下干脆直接按著他坐下了,而后輕輕掰過他的臉,要他去看那盞燈,話鋒一轉:“認不認得?”

    沈卻猶豫著點了點頭。

    “那日為什么送燈過來,”謝時觀貼在他耳邊,低低地問,“想見我?”

    沈卻沒搖頭,謝時觀便知道他的答案了,挨著他坐下,又故意貼得那樣近,把他擠地往旁側傾,逼他同自己耳鬢廝磨著。

    沈卻罕見地沒有躲,而是小心翼翼地,去探他右腕上的傷,那上頭的牙印已然淡得看不清了,破處也結上了痂。

    他伸手輕輕地碰了碰那傷處,謝時觀卻故作姿態地擰起眉:“嘶,疼死我了……”

    那啞巴果然就心疼了,殿下品著他眼神,心里便是一片舒坦,那一連許多日,看見誰都想把人拉去腰斬的火氣頓時消下去了大半。

    過了會兒,這啞巴忽然又抬起了自個的腕子,遞到殿下唇邊,像是要他咬回來解氣的意思。

    謝時觀明白他的意圖之后,忍不住便勾起了唇:“真舍得給我咬啊?”

    沈卻一抿唇,篤定地點了點頭。

    “那我咬了,”謝時觀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咬疼了,你可別哭,也不許躲,躲了便不作數了。”

    沈卻沒猶豫,依然是乖順地點著頭,于是殿下便慢慢地湊近了,可那唇都抵到他腕上了,謝時觀卻忽地又停下了,仿佛很好心似的,開口詢問他道:“怕不怕?不然把眼閉上吧?”

    只是咬一口,又不是捅一刀,可被他這么一說,這啞巴便果真覺著心里砰砰直跳,像是真害怕起來了。

    于是沈卻便干脆從善如流地閉起了眼。

    可那想象中的疼痛卻并沒有襲來,下一刻,腕上便傳來了一點灼燙的濕意,溫熱的吐息落在他的尺膚之上,有些發癢。

    不知是不是胳膊抬久了,這會兒他的小臂便有些支不住了,幅度很小地輕顫起來。

    謝時觀只是輕輕地啄咬著,咬過一處,便要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可再過一會兒,便又看不見了,他這般行徑,怎么也不像是在報復,反而更像是在調情。

    沈卻眉眼緊閉,一直在忍著,可當感知到自己的指尖也被他含進了那溫熱的口腔里去時,指尖觸舌尖,那種濕意和癢意,叫他忍不住地抖了抖,下意識便縮回了手去。

    “你躲什么?”這始作俑者反而裝出了一副無辜模樣,低笑著說:“嫌臟啊?”

    沈卻的臉無端又紅了,收回去的那只手濕漉漉的,怕殿下又生氣,他也不敢去拿帕子來擦。

    “我還沒咬呢,方才都還在挑地方,”謝時觀很委屈地看著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本王近來牙口不好,連你也咬不動了,可你卻還要躲我。”

    “就這般嫌我嗎?”

    “沒、”沈卻低著頭答,“沒有嫌。”

    “為什么不好好用膳?”謝時觀話鋒一轉,再次逼近了,看著他眼,“不合胃口么?”

    沈卻連忙搖頭。

    他不知道殿下是從哪兒聽來的,他分明有好好用膳,只是近來胃口不佳,吃得少了些。

    “飯食既合胃口,怎么還吃得那樣少?”殿下貼得很近,可臉上卻是正色的,“心里有事?難過了?”

    心思叫他一下戳中,這啞巴卻不肯認,還是那樣倔:“不難過。”

    謝時觀看他這般,心里便很來氣,很嚴肅地看著他:“你就辯吧,沒一句實話——今日之后,你三餐都和本王一道,少吃一口都要罰。”

    至于要罰什么,他也沒明說。

    那啞巴有些著急地抬起手來,卻又被殿下摁住了:“不許說不!”

    過了片刻,卻見殿下又從袖口里抽出了一張帕子,蓋在他手里,而后替他揉擦著弄臟的指尖,擦完了,又拿出個精致的小盒子,放到他手心里。

    這是一只翡翠胭脂盒,打磨得很通透,觸感溫潤,只這一只小盒子,看起來便價值不菲了。

    沈卻抬起頭,怔怔然看著殿下。

    “打開看看啊。”謝時觀催促道。

    這啞巴這才猶猶豫豫地去擰,這里頭裝著一盒子柔潤的膏體,像是女人會用的胭脂,淡淡的水紅色。

    “這是專給男人調配的淡胭脂,”殿下笑著哄他,“你試試看。”

    沈卻死犟著不肯動,殿下便兀自用指腹沾了點,而后湊上前去,掰著他的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陳尚書上朝時也擦粉呢。”

    這京都里越是顯赫世家,便愈看重外表,就是年輕郎君,出門時臉上也會擦些東西提氣色。

    可這啞巴沒上過學,甚至也沒讀過兩本書,人卻無端比那些書生郎還迂腐,一直避著臉不肯讓他揉。

    有了上回的事兒,謝時觀這回兒也不敢再輕易逼他了,因此便只好退了一步,要他幫自己揉。

    沈卻拿著那只小盒子,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眼里,殿下那張臉,已是絕佳無瑕了,慢吞吞地往指腹上蹭了些許胭脂,卻不知該往哪里揉。

    “愣什么呢,揉個胭脂也不會么?”

    沈卻這才怯怯地伸出手去,指腹點在殿下那薄唇上,小心翼翼地擦著,揉完了,他的目光便黏在了那上頭,挪不開了。

    謝時觀生得太好,沾染了這一抹胭脂色,反而透出了幾分妖冶來,像個話本里要來吸書生精氣的艷鬼。

    殿下瞥見他眼里的癡,一聲輕笑,而后抵身吻了上去,把那啞巴的唇上也蹭上了這抹胭脂色。

    “喜歡么?”他說,“分你些。”

    作者有話要說:

    (狗的一些美人計

    第八十三章

    臘月三十, 歲除之日。

    “官家,”安奉德上前半步, 奴顏婢膝地勸說道, “這會兒已是酉時末了,天色也晚了,為著龍體著想, 您還是看著先用些吧?”

    眼前席上的珍饈酒食已熱了再熱,可主位上的這位天子卻連一口也不肯動, 圣人遲遲不動筷, 坐在下首的那些妃嬪們自然也只能賠笑著同他一道挨著餓。

    今日是除夕夜,皇帝難得召她們來,因此這些妃子今日的妝容裝束都是精心設計過的, 幾乎是天不亮就開始沐浴焚香, 有幾人為了腰身看起來足夠纖細,到這會兒了, 甚至連一口吃食也沒碰過。

    誰知高高興興地趕到這來, 竟是受罪來了。

    謝意之有些不耐煩地扶著額:“帖子遞出去了嗎?”

    安公公連忙俯首:“稟陛下,晨起時便遞了, 已經連遞了幾封了。”

    “那皇叔怎么還不來?”謝意之冷眼看著他, “轎輦派過去了嗎?”

    “轎輦自然……也派了, ”安奉德滿頭滿臉的冷汗,抬袖一擦, 便在那銀盤般豐圓的臉上蹭下來一層妝粉,斟詞酌句地,“只是雁王殿下想來是有要事纏身, 因此那帖子才沒能遞進府去。”

    謝意之的臉色愈發難看了:“今日是除夕夜, 能有什么要事纏身?那可是皇帖, 他府上的人怎敢不接!”

    見他發怒,安奉德只得把腦袋埋得更低了些,聲若蚊吶地答:“正、正因為是皇帖,殿下不出來,下頭的人自然也不敢逾矩來接啊。”

    “他故意的,”謝意之眼尾發紅,看起來快哭了,“他還在生朕的氣,可朕、朕又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太傅……他也是朕的老師啊,”小皇帝喃喃地,“害了他,朕又能落得什么好?”

    “阿舅和老師都不在了,阿娘又被禁足在宮里,朕就他這么一個親人了,他卻還不肯來……”

    就在此時,席間下首卻忽然傳來了一道女聲,這把聲音甜如浸蜜、柔媚動聽,叫人不自覺地轉頭望向了那聲源處。

    “官家……”

    說話的正是那有孕的繆昭儀,分明是喜慶的日子,可她卻偏偏穿了身素衣,那日金陵之變,害得她阿耶長兄都被革職查辦,阿娘如今被軟禁在家,亦是日日垂淚。

    雖說她身為宮眷,又懷有皇嗣,這宮里頭的宮奴們明面上不敢踩高捧低地輕看她,可在私底下,都嘲她些什么,她心里也跟明鏡似的。

    “臣妾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謝意之掃了她一眼,沒來由地惱:“說。”

    “臣妾怎么聽說,那攝政王近些日子里,日日與府中一個侍衛同寢同食,很是恩愛呢,”繆昭儀一邊說,一邊低低笑著,“這般如膠似漆的,想必這除夕日也是要膩在一處的,攝政王哪還有空去接官家的帖子呢……”

    不等她說完,謝意之便捏緊了案上的玉箸,而后脫手便摔了出去:“閉嘴!”

    其中有半只玉箸還砸到了一位妃嬪芙蓉般的玉顏之上,頃刻便留下了一道紅痕。

    可就是傷著了臉,她也不敢驚叫,只拿手虛虛地捂著,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樣。

    宮奴們聞聲,頭也不敢抬,唰地便跪倒了一片。

    這席面上嬌滴滴的妃嬪們更是被小皇帝此舉嚇了一跳,謝意之年歲不大,過了年,才不過十又七,因此這些妃子們自然也都年長不到哪兒去。

    見這上首的人突然發作,頓時個個都嚇得臉色煞白。

    過了會兒,才聽那天子忽地又開口問:“那侍衛,叫什么名兒?”

    在這一眾妃嬪里,當屬繆昭儀坐得離他最近,她同這小皇帝乃是竹馬青梅,自小便常在一道頑耍,因此心里是不懼他的,聽他問起,她便立即接口回道:“像是姓沈,叫什么……”

    只不過是個卑賤侍從的名姓,她哪里會真的費心去記,因此一偏頭,示意自己身后的貼身女婢來答。

    那婢使得了眼色,忙頷首提醒道:“稟陛下,那人叫沈卻,卻步的卻,是個啞巴。”

    謝意之聽得心里一涼,那個啞巴么……怎么可能呢?開春那會兒,不是說那啞巴忽然叛逃離京了嗎?他還以為沈卻早就死在雁王刀下了。

    都叛逃離京了,這樣的不忠之侍,他謝翎竟還能忍么?

    “那啞巴安然無恙地回來了,”謝意之怒眼瞪向安奉德,“你怎的不來稟明朕?”

    “這……奴婢也不知啊,”安奉德跪在邊上,忖了忖,像是才想起來似的,“那日是有聽聞雁王帶了個什么人回府,可殿下把人藏得嚴實,奴婢又心想著,許是殿下路上一時興起,便帶了位南人回來過個新鮮癮。”

    雁王殿下從來風流,找的那些個床伴,也是沒過些日子便覺得膩歪了,這回從南邊帶回了個不一樣的,想必也不過是想嘗嘗鮮,因此安奉德倒也沒怎么去留意。

    況且他哪有那么大的膽子,日日盯著雁王的后院里探望?

    偏偏這時候那繆昭儀還要火上澆油地來上一句:“呵,這啞巴同那些孌君可不一樣,以往那些個郎君,也只有在夜里才會被召進王府,哪有三餐都留下同雁王一道用的?”

    “區區一個啞巴侍從,竟能與主家同席而食,這得是寵成什么樣了?”

    上首那人越聽臉色越差,咬著牙恨聲道:“那啞巴究竟使了什么手段……”

    道及此處,謝意之忽然又想起了開春時,俞空青遞上來的那方藥單子,那時他斬釘截鐵地說那啞巴乃是個亦雌亦雄的妖物。

    如此荒謬之語,他本還不信,再加上那啞巴忽而便叛逃了,他便也沒怎么對這件事上心。

    后頭聽聞那俞空青病死在了夏日里,好端端的一個人,忽地便染了急癥,謝意之不用想也知道,他這恐怕是惹了謝時觀不快了。

    他才不愿去觸皇叔的霉頭,因此便更不敢拿這沒頭沒尾的事去惱他了。

    謝意之總覺得,沈卻畢竟是謝時觀的貼身親衛,如若他果真身有畸形,他又怎會不知?況且雁王那般看不得丑物的人,又怎會留他在身側繼續當差呢?

    如今想來……這事恐怕就是真的,謝時觀也早就知曉了,可他卻仍然留下了這個啞巴。

    為什么?

    思及此處,謝意之不自覺地便皺起了眉:“下賤的東西!”

    皇叔是什么人?定是這妖物使了什么骯臟的手段,才騙得他一時昏了頭了。

    天子不快,他們這些內宦也都別想有好日子過,因此那安奉德心念一動,忽地便出言進諫道:“官家,奴婢倒有個主意……您不妨試上一試。”

    謝意之這會兒對誰都沒好氣,聞聲也只冷冷地:“說。”

    “咱們雁王殿下,想來也只是一時興起,被那股新鮮勁沖昏了頭了。不就是個啞巴么,奴婢到外頭選個漂亮聽話的,一碗生漆弄啞了,再好生教導一番,然后再由您賜進王府里……”

    “這一賜禮,一是為緩和關系,”安奉德循循道,“二來么,等殿下見著了更好的,自然便不耽著那侍衛一人了。”

    謝意之若有所思,這啞巴倒是好找,可那不男不女的畸形可不好尋……不過安奉德說的也確有幾分道理在,謝時觀之所以迷上了那啞巴,不就是為了他那異于常人的身子么?

    若這樣的人多了,那還有什么稀罕可言呢?

    *

    雁王果真說到做到,自那夜之后,無論多忙,三餐都是同沈卻一道用的。

    得空時,謝時觀便會吩咐那些侍婢將食膳送入蘭苼院,兩人一道擠在那小屋里吃。

    若是公務繁重,等飯點一到,殿下也要召他過去,邊看公文,邊盯著他吃,見殿下這般忙,這啞巴便要心疼起來,這時要哄騙他來喂自己,簡直是易如反掌。

    那些日子里的刻意冷落,也叫謝時觀想清楚了,若是硬要去拔那根刺,那恐怕非得鬧到鮮血淋漓才能收場,這啞巴這般倔,他得哄著騙著,循序漸進地去磨。

    等把那根刺磨平了,也就好了。

    殿下還是頭一回對誰有這般耐心,這啞巴心軟不心軟他不知道,可殿下自個卻已被這“癡情”給感動壞了。

    不過殿下的耐性也不是白給的,等什么時候這啞巴打心里諒了他了,欠下的那些“債”,他都得一一討回來的。

    這日。又到了用哺食的時辰了,可殿下卻沒并往這蘭苼院里來。

    沈卻被他逼了這些日子,這會兒也習慣了,照例換了身官袍,又把發髻再梳了一遍,這才往雁王的寢殿走去。

    雖然……殿下近來對他真的很好,好到有時與他對視時,沈卻總會有那半刻的怔楞,那種恍惚總叫他一時忘了自己是誰,可那片刻的怔忡過后,他又會猛然驚醒過來。

    他不該忘了自己的身份……

    倘若真的陷落進去,那也不過只是痛快一時,他這般微末之身,怎敢奢求殿下……長久的愛呢?

    等那灼燙的火光熄滅之后,他只求能安一隅,至于殿下那時要同誰站在一道,那不是他該想的,就算是真要娶個男人做王妃,也該是與殿下門當戶對的,才好長久。

    他連身上的奴籍都是殿下為他脫的,怎么還敢有膽子,妄想去摘那天上的星星?

    能遠遠望著,借它的幾分微光,已很好了。

    可就在沈卻行將穿過梅園時,卻忽地瞥見那廊檐下站了兩個人。

    一個是殿下,而另一個……

    那位郎君看上去要比謝時觀矮上一頭,烏發雪膚,墨眉之下,是一對含情脈脈的桃花眼,頰邊眼角處,似乎還揉了些許淡胭脂,淡淡的水紅色襯著那瓷白肌膚,更顯得他漂亮精致到了雌雄莫辨的地步。

    以往殿下喜歡的,便都是這般精致養眼的床伴。

    這位郎君,甚至比殿下之前召幸的,都還要更打眼些,錦袍玉帶,笑起來時頰上亦有酒靨,比他的看起來還要深、更招人。

    如此人物,同殿下站在一處,真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更叫沈卻失措的,是那郎君似乎還打著手語,他……也是個啞巴么?

    *

    才和這御賜的侍孌說了幾句話,謝時觀便就不耐煩了,什么個東施效顰的丑東西,謝意之也敢往他這里送。

    “殿下,此處怪冷的,”這郎君手上緩動著,用他還不大熟練的手語比劃道,“不如進去坐吧?”

    說話時他故意盯著謝時觀的下巴,含羞笑著,好叫自己頰邊的酒靨時時都能顯露在他眼中。

    可雁王卻并不領情,他笑得越漂亮,殿下眉心便擰得越緊:“沒事笑什么,有病?”

    那郎君沒想到殿下開口對他的第一句,竟是這般話語,眼中不自覺地閃過幾分錯愕,而后又一抿唇,這才堪堪維持住了面上神態。

    硬著頭皮抬手:“愚傾慕殿下已久,此番得以面見,心中喜悅,這才忍不住……”

    聽著這套陳詞濫調,謝時觀愈發煩躁,轉身便要走。

    可這郎君卻追上前去,扯住了他衣袖,為了留住他,他故意將衣襟扯開了些,半露出里頭那隱約蘭胸。

    等謝時觀回了頭,他又急匆匆地比劃著:“殿下等一等,男人有的我有,女人有的,我也是不缺的……”

    可殿下卻絲毫不憐香惜玉,見他動手動腳,攀攀扯扯的,便發了狠,一腳踹在他胸前:“少在這礙眼,滾出去!”

    那郎君重重摔倒在地,怕得掉了幾滴淚,苦苦哀求著:“但請殿下憐我!”

    “我若不能留在王府,回去也是死路一條,我只求一處容身之所,不會爭,亦不會搶,殿下……”

    謝時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這侍孌衣襟半褪,撐在地上,眼中含淚,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如若放在從前,拿來玩一玩,也未嘗不可。

    可如今他有那啞巴了,那小啞巴如何迂腐,他是再清楚不過了,就“林榭”那事都還窩在心里放著,他若還同其他人糾扯不清,那啞巴恐怕這輩子都不愿同他好了。

    他哄了這么久都沒把人哄好,這侍孌竟還敢扯他的袖,若傳進那啞巴耳朵里去,那他先前做的那些,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因此殿下對地上這人,簡直連半點好臉色也沒有,若不是看他和那啞巴同病相憐,他早拔劍把人劈死了。

    “把他丟出去,”謝時觀冷漠地吩咐身旁的十一,“丟遠點。”

    十一有些為難:“可、可是殿下,這到底是御賜的禮,怎好、怎好……”

    “那就哪來的送回哪去,”謝時觀說到這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沈卻呢?怎么還不過來用膳?都什么時辰了。”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自證清白,當場表演一個高抬腿的狗

    第八十四章

    沈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躲, 又為什么要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錯事般落荒而逃。

    他只記得當時自己心里似乎就只剩下了一個念頭——他要趕緊離開那里,不要叫任何人窺見他的窘迫與狼狽。

    等到逃回了蘭苼院, 沈卻便立即把自己關進了屋內, 單薄的后背抵在門板上,低低地喘息著。等那一陣心慌緩過去,剩下的, 便只有疼。

    胸腔里絞得好像要碎掉了一樣。

    明明早就知道,殿下終有一日會變心, 明明也早在心里悄悄做好了預設, 明明已經無數次地設想過,殿下與他總會走上陌路……

    可他卻還是好疼。

    那些他曾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意與溫情,殿下那樣輕易地就給他了, 可也一樣這般輕易地……就可以收回去。

    那些溫情, 既然可以給他,自然也能給旁人。

    他早就想到了, 怎么還和個癡人一般貪得無厭地放不下呢?

    說不清到底是哪里疼、哪里悶, 沈卻抱著雙膝,薄薄的后背抵著屋門, 漸漸縮成了一小團。

    可就在此時, 屋門卻忽然被人敲響了, 緊接著外頭便傳來了一道熟悉的男音。

    “阿卻?你在屋里嗎?”

    沈卻愣了那樣久,才終于想起了門外那人是誰, 那是沈落的聲音。

    見屋內遲遲沒人應答,沈落下意識地便心慌了起來,跑到屋側一看, 卻見那扇小窗也緊閉著。這幾日天冷得緊, 那啞巴去了一趟南邊, 倒比從前更怕冷了些,白日里也時常燒著炭。

    沈卻自打回來后,便時常魂不守舍的,沈落看在眼里,又實在不放心,前幾日才叮囑過他,燃炭時要記著開窗,也不知這啞巴究竟有沒有放在心上。

    思及此處,沈落心里一揪,忙抬手重重拍起了屋門:“阿卻?阿卻!在屋里嗎?你應個聲啊!”

    沈卻正打算回身在門上輕叩一聲作答,可外頭的沈落卻似乎等不及了。

    他心里一但急慌起來,便也顧不得那許多了,一連后退了好幾步,隨即側著身發了狠往那門上一撞,“哐當”一聲響。

    誰料這屋門其實沒上栓,他使的那股勁全借著這屋門撞到那啞巴后背上了。

    門被硬生生地撞開了,他看見站在那里頭的沈卻踉蹌了幾步,背對著他扶住了幾案。

    方才他聽這屋里遲遲沒聲響,心里真是一個肝腸寸斷,以為這啞巴是犯了什么傻,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來,如今見他好端端地站著,沈落心里一松的同時,忽地又氣不打一處來。

    “人在屋里怎么也不應聲,”沈落上前抓住他肩膀,沒好氣地訓斥著,“存心想嚇死我……么?”

    可等他把那啞巴掰過身來,沈落頓時又變得不知所措了起來,只見那啞巴眼眶紅著,分明一滴淚也沒有,可看著卻比哭了還難過。

    “怎么了這是?”沈落的語氣忽而又變得小心翼翼了起來,伸手輕輕揉著他的背,小聲問,“是不是方才弄疼你了?”

    沈卻搖了搖頭。

    見他這般,沈落頓時便忘了自己原是為了什么才來的了,輕手輕腳地去給那屋門上了栓,而后拉他到榻邊上坐下了。

    這屋里原來的那張小榻,前些日子里,已讓殿下叫人抬走了,隨后又換了張雙人榻擠進來,紫檀鏤空雕花的床架,滿雕的頂罩,盡顯繁貴之態,與沈卻這小屋里的其他裝潢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沈落只敢虛虛地攬著他,滿眼的擔憂之色,又在他耳邊低聲問:“挨欺負了?是不是殿下……又招你了?你也別把事兒總壓在心里,跟哥說說啊,說不準哥有法子呢?”

    可那啞巴卻只是搖著頭。

    這倔脾氣要是放在旁人身上,沈落早跟他急了,也就是對著沈卻,他才有這般耐心。

    他什么也不肯說,沈落便只好跟著坐在他身側,干脆什么話也都不問了,就這般靜靜地陪著他。

    可過了沒多會兒,兩人便同時聽見外頭院里響起了腳步聲。

    沈落心里一驚,這才想起了殿下的吩咐,連忙提醒道:“我怎么給忘了,殿下方才遣我過來喚你,要你到寢殿里伴他用膳,這會兒怕是等的急了……”

    謝時觀的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干脆把手頭的公務放了,也不再吩咐旁人,冷著臉自個便沖來抓人了。

    沈落忙起身去開門,那啞巴也兀地站了起來,可還不等他取下門拴,那屋門便被殿下一腳踹開了,這木門也還算結實,被這般來來回回地糟踐,也只是裂了條縫,強撐著沒倒下,不過那門栓卻是直接折成了兩半。

    見沈落也在,謝時觀冷笑一聲,譏諷地:“本王是讓你過來尋人的,你倒在這屋里歇上了?”

    沈落連忙俯首:“殿下息怒,原是屬下與阿卻多說了幾句話,這才耽擱了。”

    “天還沒黑呢,上什么門栓?”分明是應他的話,可謝時觀的目光卻落在那啞巴身上,那聲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咬牙,“鎖著門,擠在這小屋里,究竟是說話,還是在干旁的什么事,誰又知道?”

    沈卻抬起頭,說他什么都可以,可他不想殿下把這樣臟的水往師兄身上潑。

    于是抬起手,辯駁道:“不是師兄,是卑職不肯去。”

    不等他比劃完,沈落便按下了他的手,口微張,像是還要把那罪責攬回來:“殿下……”

    謝時觀不想聽他說話,似笑非笑地勾起那雙狹長鳳眼:“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戲碼,這么愛作,怎么不到那戲臺上唱一出?”

    沈落要說的話叫他堵了回去,后背上冷汗直下。

    “還杵著?”殿下徐徐幾步,從他身側擦過,經過他時微微頓步,“滾出去啊。”

    沈落用余光看了眼身后那啞巴,還是硬著頭皮開口道:“確是卑職忘提了,不關阿卻的事,殿下若要惱要罰,只懲卑職一人便是。”

    謝時觀忽然笑了起來,停下腳步,回身掰起他的臉:“你倒很疼這啞巴嘛,本王若要你為他死,你也能眼也不眨地認下么?”

    這兩人四目相接,沈落一抬眼,那啞巴便知他要說什么了,因此連忙上前一步,哀哀地看了師兄一眼,無聲地喊了他一句。

    而后又去掰殿下的手,好容易才扯開了,旋即謝時觀便看見他抬手:“別這樣,求你了。”

    他看見了他眼里的傷心,可他也只不過是借著怒氣訓誡個親衛,這啞巴怎么一副好像……他真把他怎樣了的表情。

    殿下也并不是沒事找事,他早就看這沈落有些不順眼了,這么個年輕力壯的單身漢,不著緊去找媒人說親,反倒成天地圍著這啞巴轉,什么毛病?

    “我和殿下說,”沈卻哀哀懇求著沈落,“先出去,好不好?”

    沈落沒動,就見他又啟唇,對著他:“哥……”

    沈落還是讓了步,他不愿叫他為難,因此終于還是朝著雁王殿下俯身一揖,緩步退出去了。

    等他合上了門,殿下便伸手去碰那啞巴的臉。

    “喊他什么呢?”謝時觀陰陽怪氣地笑著,“哥?你也不害臊。”

    沈卻垂著眼,什么話也不答。

    “早過了用哺食的時辰了,怎么遲遲不過來?”殿下欺近了,把他抵在床架上,又伸手去蹂躪他耳垂,把他那半只耳朵捏得通紅,“和他又有什么話這么好說,聊到連本王都忘了?”

    沈卻怔楞著,被他擠得想往后躲,可后頭的雕花床架擋住了他去路,逼得他只能乖乖呆在那人的陰影之下。

    他以為殿下已經有人陪了,并沒想過他還會來找自己,惶遽錯愕之下,心頭似乎還有一點淡淡的酸脹感。

    “卑職與師兄從小一道長大,”沈卻緩慢比劃著,“請殿下不要、不要說那樣的話。”

    “哪樣的話?”殿下逼他仰頭,質問道,“本王與你也自小一道長大,怎么不見你管本王叫哥?”

    他這般胡攪蠻纏,可沈卻也不見惱,只是猶猶豫豫地答道:“可卑職好像比殿下要年長些……”

    “那你也該管我叫哥,”謝時觀很無賴地一低頭,笑著貼著他額,“喊一聲我聽聽。”

    這啞巴卻緊抿著唇,不肯張口。

    他是很迂拙的人,并不肯把這些昵稱叫成曖昧情話,乃至于殿下磨了他半天,他也不肯喊,被他逼急了,也只是抬起手:“那是親人之間,才好這般喚的。”

    “親人?”謝時觀火氣又上來了,“你與我夜里做了多少回夫妻,連崽子都有了,我不是你的親人,那和你沒半分血緣的沈落就算得上了?”

    什么親如手足,他才不信,血脈相連的親兄弟都能互相戕害,這兩個半點血緣關系也無的,又能有什么兄弟情?

    于是他很專斷地逼他:“以后不許管他叫‘哥’,聽見沒有?”

    不知是不是叫那廊檐下的美艷侍孌激的,這啞巴忽然也有了些脾氣,倔著張臉,就是不肯應。

    “聽到沒有啊?”

    沈卻抬手,定定然地:“他就是我哥,我就這么一個哥。”

    殿下要被他氣死了:“你就是個傻的沈卻!”

    “你當他這樣疼你,就當真什么也不圖?”謝時觀道,“男人們都一樣,他們接近你,都是不懷好意,知不知道?”

    沈卻抬頭看著他。

    “本王不一樣,”謝時觀理直氣壯地,“本王是你男人,怎樣待你都是疼你。”

    殿下這話說得好沒道理,除了在那南邊遇見的那些痞子,就再也沒旁的什么男人對他起過壞心,他又不長著那侍孌一般驚艷的臉,沒人會無端對他起邪念。

    分明只有謝時觀喜歡欺負他。

    “所以今日為什么不肯過來用膳?”謝時觀忽地又想起了這茬,語氣里帶了層薄薄的委屈,“你知不知道本王等了你多久?”

    第八十五章

    他問他話, 可這啞巴卻偏偏又錯開了眼,情緒看上去似乎有一點低。

    沈卻高興時未必會笑, 難過了也未必會哭, 甚至極少會有喪著張臉的時候,他總是寡淡的、遲鈍的,以至于殿下幾乎轉瞬間便捕捉到了他眼中那抹不起眼的黯然。

    這啞巴默了那樣久, 才終于抬起手來,一副懇求的姿態:“像以前一樣, 屬下還是王爺的隨侍, 好不好?”

    謝時觀愛極了他的寡淡和遲鈍,可同時他又那樣恨,他這樣一個沒耐性的人, 都為了這啞巴被迫體貼了起來, 可惜沈卻簡直就像是塊捂不熱的石頭。

    榻上簾間的那些情欲與失神,仿佛都是假的, 都是他自作多情的臆想。

    “像以前一樣, 怎么一樣?”謝時觀直勾勾地盯著他眼,可話音卻是低的, “有侍衛會同自己的主子肌膚相親嗎?有侍衛會為主子誕育后嗣么?別天真了沈卻, 回不去了。”

    稠密微卷的眼睫忽地垂得更低了, 沈卻知道殿下說的沒錯,已經回不去了。

    就像幼兒吃過了葷茹甜物, 便不肯再用那寡淡無味的稀粥米油,如今他觸過了殿下的溫情,染了癮, 就算再不想, 卻也抑不住那貪念、那想要殿下眼里能只有他的無厭貪欲。

    原來他想, 如能得殿下一眼貪看,就能死而無憾了。

    可如今這一眼貪看已不夠了,沈卻覺得自己就快要被這把溫情燙壞了,要變成個無恥的壞人了,他想要的那么多、那樣過分,若是叫殿下知道了,一定會覺得他很不要臉。

    他怎么敢想呢?這么會變得這么貪心了?

    謝時觀看著他垂下去的那雙眼,憤怒之余,不由也有些奇怪,這啞巴分明前幾日都還好好的,知道他這幾日忙得脫不開手腳,因此到了點就乖乖過來陪他用膳了。

    他是不大熱情,可也還算馴順,偶爾那小崽子不肯聽話,不要乳娘哄,遲一些過來也是有的,不過但凡誤了時辰,他也都會先讓那小奴過來報個信,絕不會叫他等急了。

    今日這是怎么了?

    思來想去,也就只有那么一種可能性了,因此殿下忽然只手托起他半邊臉來,試探著問道:“是不是,看見了什么?”

    沈卻沒答話,可謝時觀看見他眼睫顫了,那樣輕微,像線一般的雨絲飄墜在綠葉上那樣細微的顫。

    殿下知道自己猜中了,這啞巴想必只看了一眼,然后想也不想、問也不問,便逃了回去,弄得他現下有苦難言,委屈非常。

    “我沒碰他啊,”謝時觀忽然捏緊了他的肩,他真恨不得把這啞巴拉到那廊檐下,再要人把那侍孌召回來,然后原模原樣地再給這啞巴演一遍,“我真沒碰他!”

    沈卻被他掐疼了,又被他掰起臉,被迫和殿下對視著。

    他看見了殿下眼里的灼燙,像有火在燒著,帶著些許被冤枉的委屈。

    “那人是謝意之那有頭無腦的愚氓賞入府的,身上帶著御旨金書,外府的門房閽者們不敢攔,這才叫他僥幸進到內府中來的。”

    沈卻看向他的眼神里有幾分怔楞,他明白是自己錯怪殿下了,可殿下……為什么要同他解釋呢?

    況且……就算不是殿下的意愿,可今日來個御賜的,明兒再來位贈禮,都是精挑細選送進來的,想必哪個都比他要好。

    殿下總會發現的,發現原來這啞巴不過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啞巴,沒有奪目的容貌,也沒有其他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還那樣笨,連讀本書都很費力。

    然后殿下就會毫不留情地抽身而走,只有他才會緊拽著那縷早已消失的溫情不放,像個笑話一樣掙扎著。

    他在殿下面前早已沒有半分尊嚴了,不能連這最后這一點體面都不給自己留。

    謝時觀看他這般反應,就知道這啞巴還是不信他。

    于是盛怒之下,殿下猝不及防地便伸手抽出了他腰際的那把彎刀,旋即又強硬地將那刀柄塞進了他手里,攥著他手腕,倏地抬了起來。

    那極其鋒利的刀尖就抵在謝時觀的心口前,只要再進一步,便能頂進那錦衣,貫穿入他血肉。

    “你若還是不信,”謝時觀恨聲道,“那就剖開我的心來看看。”

    那啞巴像是被這猝然的情景嚇到了,眼神僵著,手也僵著。

    “剖啊!”

    謝時觀像是真不要命了,那刀尖抵得那樣近,他卻偏偏還要朝前走,怕得那啞巴手一軟,連帶著那只彎刀也“當啷”墜了地。

    再下一刻,他便被殿下緊緊擁住了,那樣重的力道,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給揉碎了,耳邊緊跟著傳來了一道嘆息:“我怎么會騙你,怎么舍得再騙你?”

    “你能不能……”謝時觀貼在他頸邊上,灼燙的呼吸欺著他,“就信我一回啊?”

    心跳得太快了,就連呼吸都很困難,那道聲音就落在他耳邊,真真切切地燙著他,叫他連一絲聽不清的可能也沒有。

    平日里那般高高在上的雁王殿下,竟會這般屈高就下地哄著他,有那么一刻,沈卻心想,就算這只是殿下一時興起騙他的話,他也認了。

    *

    這會兒已是酉中時分了,因著這一出變故,二人一直到現下都沒能用上哺食。

    沈卻覺得殿下可能是餓急眼了,被他吻過的唇瓣和糾纏過舌尖都又漲又麻的,總叫他疑心是不是被咬破了哪處。

    那樣反復的一個吻,或許也算不上是了一個,往往是他才剛喘了半口氣,殿下便又再度欺上來。

    一開始還只是蜻蜓點水的碰,像是尋常眷屬之間只動情不摻欲的吻,等那到吻慢慢將那啞巴烘燙了,謝時觀便開始探進去攪弄。

    他總是有法子將這啞巴弄得暈頭轉向的,哪怕只是吻。

    正當沈卻以為接下來就會是更近一步的親密時,殿下卻忽地停下了,轉而咬向他耳垂,指尖在他后腰上瘙癢似地,輕輕地點著。

    殿下給他的吻從來只是個開端,是破題,就算沈卻忘了,可他的身體卻記得這種感覺,只是這三兩下的撥弄引逗,他就那樣沒骨氣地軟了下來。

    身上耐不住地燙了起來,他不愿叫殿下發覺,便偷偷夾緊了腿,可他整個人都落在謝時觀懷里了,殿下怎會察覺不到他身上忽然的繃緊、耳際那抹突兀的紅。

    那些沈卻自以為隱蔽的小動作,其實已經全被殿下收進眼底了。

    于是殿下故意貼近了,用膝蓋頂開他腿,隔著衣料慢緩緩地蹭著:“怎么背著本王,偷偷做起壞事來了?”

    “只是吻一吻,就已經覺得這般快活了么?”那啞巴臉越是紅,他就越要說,“你這樣的淫靡放蕩,要是被別的人發現了,該怎么辦啊?”

    這話原是說給這啞巴聽的,謝時觀愛看他羞得發紅的樣子,可他說著說著,反倒在自個腦海里構出了幾分幻怒來。

    “在南邊時,有沒有像這樣勾引過別的什么人?”謝時觀抵在他耳邊逼問,煞有其事般起著無名怒,不等他答,便又自顧自地問道,“可你要是真無辜,怎么會招來那么多丑類宵小的覬覦?”

    殿下非要問他,卻又不肯他抬手來答,他何其無辜,卻在殿下口中淪為一個招蜂引蝶的壞人。

    只是這樣蹭了半會兒,這啞巴便不行了,閉著眼仰頸,手里不自覺地扯緊了他的衣襟,謝時觀趁機貼上去,啃咬著他那不太清晰的喉結。

    “你好快,”殿下眼尾帶著笑,“若是和旁人這樣,是要被笑話的。”

    沈卻覺得更羞恥了,衣袍里微微的涼,濕膩地黏著他。

    謝時觀卻仿佛多好心似地,溫聲軟語地同他商量:“不過也沒什么,我以后再多幫你練練就是了。”

    猜到這啞巴又要搖頭,因此殿下故意抬手捧壓著他臉,很霸道地命令他:“不許搖頭。”

    “知困而后學,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謝時觀板著一張臉,好像自己做的是什么“傳道解惑”的高尚事,忽然就嚴肅地不得了了,“你這樣犯懶不肯受業,實在是很壞很不聽話。”

    沈卻被他說的愣住了,殿下總能把所有不正經的事都說的理直氣壯的,只有他笨口拙舌,心里覺得不對,可也不知道要怎么駁。

    愣了好半晌,才終于抬起手來:“我也不會和旁人做這、這樣……的事。”

    “你敢!”分明是他自己提的,可沈卻這樣答了,殿下卻還要這樣兇,兇完了,眉眼又緩下來,他是真把這啞巴放在心上疼,才說要幫他練的,“你自己想想,哪一回不是本王才弄出來一回,你就……”

    沈卻掙著抬起手來,捂住他唇,不許他說。

    謝時觀垂眼盯著他眼尾上染的紅,忽然笑了,也不去掰他的手,嘴被堵住了,他干脆就抬起手來,學著那啞巴的樣子比劃:“房勞傷腎,到時候下元虧損,你這樣,不到而立恐怕就要虛了。”

    這啞巴又沒有四只手,可以又鎖住他手,又捂住他唇,因此只好松了手,背過身去躲著他。

    可殿下從來得寸進尺,并不會因為他躲就饒過他,死纏爛打地追上去,又把他逼到角落里:“你若真不肯學,那本王下回只好把它綁上了,到時候你也別怨我……”

    他話音未落,便聽得外頭兩聲低低的敲門聲,而后便是沈向之的聲音:“殿下,外府揪出來的那幾個女婢婆子,要如何處置?”

    謝時觀眉心半蹙,冷聲回道:“不過幾個女婢婆子,也要來過問本王么?處置了丟去城外亂葬崗便是。”

    “是,”沈向之話音一頓,而后又道,“眼下已是酉中時分了,膳房那邊來問,備下的那些哺食,殿下還用不用了?”

    謝時觀并不著急答,而是環著那啞巴的腰身問:“你餓不餓?”

    沈卻是餓了不假,可眼下他更想去換身衣裳,擦一擦身子,這樣濕漉漉地墜著,走幾步都磨得慌。

    可殿下卻壓根沒讓他答,自作主張地應道:“熱好了就送到這屋里來吧。”

    謝時觀不許他走,沈卻便只能穿著那弄臟了的褻絆,看著殿下房里的新羅婢們送菜進來,那樣無措地掐著椅沿。

    這些新羅婢俯身侍菜時會貼得很近,沈卻總怕她們靠近自己時要聞見了什么,因此一直悄悄避著躲著。

    那些新羅婢似乎也察覺了,心里覺得怪,可也不敢貿然開口去問,只有謝時觀看見他那明顯往旁側傾的身子,心知肚明地勾起了唇角。

    這啞巴瞥見殿下眼角的弧度,心里浮起一點微乎其微的氣惱,可這點嗔怒不過轉身即逝,很快他就逼著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旁的事上。

    除了這些來回布菜的新羅婢,門外似乎還站著一些親衛侍從,可往日里來送菜的都是外府特意篩過那批女婢婆子,今日怎么忽然讓親衛們干起了這樣的瑣事?

    雖是外府的低等女使,可也得是在這王府中至少當過五年差的,又要心細,又要樣貌端正,可以說是過五關斬六將,才能攬上送膳的這一閑差。

    師父方才說“外府揪出來的那幾個女婢婆子”,難道是在說那些送膳女使嗎?

    就連這樣細心遴選出來的婢使里,竟也會有細作……

    “愣著做什么?”謝時觀忽然開口,“等著本王來喂你么?”

    沈卻這才醒過神來,怕殿下真要當著這么些人的面動手,因此忙急急地拾起了那雙玉箸,一低頭,這才發現他面前的瓷碗里的菜食已被人堆得冒了尖了,想吃到口飯,恐怕還得往下挖一挖。

    “多吃些,”再抬頭時,沈卻看見殿下正對著他笑,“長些肉才好抱。”

    第八十六章

    用完哺食后的半個時辰, 殿下照例是要沐浴灑身去的,可沈卻的習慣卻是在睡前才要擦洗身子, 他總覺得上榻前燙一燙腳, 才更好睡。

    謝時觀才不管他什么習慣,扯著這啞巴的腕子便往后殿浴房走去,還美名其曰道:“放了一池子的湯浴, 倘或只本王一人用,豈不可惜了些?”

    “你一向是最儉樸的人, 怎能看得下這般靡費之舉?”

    沈卻這會兒倒學聰明了些, 抬起手來,慢緩緩地辯駁道:“殿下是親王,又貴極人臣, 稍靡費些, 也是該的……”

    可不想聽的話,謝時觀一向當做看不見, 將那啞巴生拉硬扯到池邊上, 寒冬臘月里,這一池的熱水正蒸蒸地往上散著騰騰霧氣。

    沈卻不敢往池邊上站, 一直偷偷地往回縮著, 他怕水, 從前還只是畏,可自上回墜了江, 在那江河中死里逃生了一回,沈卻便更加懼怯,就是明知這水池子淺, 才不過能沒到人胸前, 他也忍不住地要犯怵。

    因此他奮力地從謝時觀手里掙出了那只腕子來, 而后恂恂地手語道:“屬下在上邊伺候,就不、不下去了。”

    “本王什么時候說要你伺候了?”謝時觀很專斷地又去拉他,“一起下來。”

    可這啞巴卻下意識彎下膝,想蹲下去,又仰頭哀哀地看著他:“求你了……”

    謝時觀瞥見他滿眼的懼色,這才想起來在那淮安江上,這啞巴曾不知死活地跳過一回河,當時甚至還懷著身子,他倒有膽子閉著眼往那寒江里跳。

    “現下知道怕了?”殿下冷著張臉挖苦道,“跳的時候怎不見你多想想呢?”

    倘若那時在那鈔關處就把人給逮著了,這啞巴也不至于再遭那些苦,他也不必多受那些日夜的殷思切盼之痛。

    “這不是自討苦吃么?”

    說是這般說的,可見著那啞巴害怕,謝時觀到底還是心疼的,那江河中流水有多湍急,江心又時生漩渦,年年死在那運河上的水手商客們都不知凡幾。

    這啞巴沒叫水草纏上,也沒撞到嶙峋礁石,還能死里逃生地保住這條命,已算是福大命大了。

    “上回讓你泡在那浴桶里,不是還不怕么?”謝時觀托著他的后腦勺,低聲哄著,“這樣,本王同你一道下去,你只需抱著我,由本王伺候你沐浴,好不好?”

    沈卻沒應他,殿下便獨行其是地將他打橫抱了起來,外裳方才在外間幛帷那兒已叫侍婢們褪下了,這啞巴一開始還算配合,可等到被扒得渾身上下就剩一件褻絆了,就紅著臉抓著褲頭死活不給碰了。

    謝時觀看他那副模樣,只覺得他迂拘得可愛,也不要他為難,一擺手,便吩咐那些年輕女婢們退出去了。

    “這么怕被人看啊?”殿下揣著明白裝糊涂地嘲他,“不過是些侍婢女使,同這房中瓷瓶擺設,并沒什么分別,又有什么可怕的?”

    可這啞巴卻低著頭,難以啟齒地:“她們若看見了,要嚇著的。”

    “什么話,”謝時觀聽他這樣說,心里就悶煩得厲害,像有把尖錐子在往他心上鑿,“本王也看過了,你見著本王被嚇著過么?”

    沈卻沒好意思答,那是殿下非逼著他給他看的,哪里能一樣?他從前總以為,謝時觀這樣一個玉質金相的人,該是端方君子才是,怎么會那樣無賴貪色……

    這一池湯浴熱得剛剛好,謝時觀抱著他緩步走下臺階,那啞巴原想掙下去自己走,可心里又怕水怕得厲害,因此來回踟躕過后,他也只是攀緊了殿下的脖頸。

    殿下托著他脊背,又抵貼著他額,滿池的熱水燙得這啞巴連肩膀上的皮肉都泛起紅來,謝時觀低低笑著,去吻他的鼻尖和眼簾。

    “并不可怕,是不是?”謝時觀輕聲問他,“你扯著我,我不會叫你墜下去的。”

    *

    浴后,殿下要女使取來了紙筆文墨,說是要作畫。

    大半夜的,他卻要人把燈燭點得那樣亮,沈卻不明白他要畫什么,殿下尋常似乎在書畫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喜好。

    山水畫得,草木也畫得,乃至于翎毛走獸、禽鳥魚蟲,沈卻也都曾在他畫上見過。

    他愛屋及烏,在他眼中,就算是殿下隨手提下的字畫,也像是鍍了層金,比那吳道子的畫還要好上千百倍。

    沈卻又在心里仔細忖了忖,忽然想起來,自己好像從沒見過謝時觀畫過人像、繪過丹青,也沒看過他在畫上提詩,常常是繪完便給丟進炭爐里燒毀了,沈卻從前看到了總覺得很可惜。

    “過來研墨啊。”等那女婢鎮好了紙,殿下便叫她退出去了,轉而差遣起了沈卻。

    沈卻近身伺候他多年,因此殿下一抬手,他腦子還來不及反應,身子便先一步跟過去了。

    只見案上還擺了些小盒子,里頭裝著各色顏料,眼看畫材備得這樣齊,沈卻頓時就更好奇殿下要畫什么了。

    可就是再好奇,他也不會貿然開口去問,最后反倒是謝時觀先忍不住了,開口反問他:“你就不好奇本王今日要作什么畫么?”

    沈卻這才肯從善如流地抬起手來:“殿下要畫何物?”

    謝時觀狡黠一笑,抬了眼:“畫個啞巴。”

    沈卻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左右再沒旁人了,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幾分慌亂模樣:“我、我么?”

    “屋里只你我二人,”謝時觀笑著反問道,“你聽聽看,本王像不像啞巴呢?”

    沈卻呆呆地搖了搖頭。

    殿下先是要他搬了只凳子,要他端坐在案前,可等他坐好了,殿下又執筆猶疑了好半天,卻怎么也不肯落筆。

    沈卻受不了他那般赤裸裸的目光,他怕王爺盯著他看得久了,就會發覺,他其實真的一點特別之處也沒有,哪里都說不上好看。

    可就算心里著慌著,他也很努力抿著唇,一直忍著沒有動。

    他分明連眨眼的頻率都放慢了,但謝時觀卻還是蹙著眉開口道:“別動啊,你動了本王還怎么畫?”

    沈卻聽他這樣說,更是連呼吸都放慢了,大氣都不敢喘,可殿下卻依舊非要強人所難地逼他再穩一些。

    他這樣不講道理,可沈卻面上卻連半分慍色也不見,他從來馴順,只要不是什么出格事,就算殿下來回差遣他一整日,他也不見得會皺一皺眉。

    但就算這啞巴都這般配合了,殿下也仍是不滿意,罷筆起身來,又不知從何處取出了幾條軟革帶,一眨眼的功夫,便將他手腕給縛住了。

    “本王也不想綁著你的,”他說的義正詞嚴,好像真是沈卻不聽話、犯了錯,“可你怎么總要動呢?”

    等殿下將他整個人都鎖上榻,這啞巴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就算他方才和塑像一般僵坐著不動,謝時觀恐怕也是不會滿意的。

    故意那樣拿喬說他不好,就是為了這一刻!

    可惜這時候,謝時觀卻早已將他的手腳都岔開捆牢了,隨即他又伸手探進他前襟,在那暖烘烘的腹上輕輕按揉著。

    “用了那么些哺食,肚子怎么還是平的?”謝時觀身后是一片橘金色的燭光,說話時眉眼彎著,“唔……好像是有頂起來些。”

    “那你懷那崽子時,這兒隆得高么?”

    雙手被縛,沈卻連比劃也不能了,只能盡力偏過頭去,躲著不看他眼。

    可有些事卻不是躲著不肯看便能逃避的,沈卻聽見王爺好半晌都沒做聲,還天真地以為他決心要放過自己了,誰知下一刻,底下褻絆的帶子便叫人猛然一抽,又隨著那力道松褪了下去。

    腿上倏地一涼,沈卻下意識地便要并起腿來,可那兩只腳踝卻叫那革帶鎖緊了,任由他怎樣掙,也掩不住那一處旖旎風光。

    “別亂動,”謝時觀還是那副柔情蜜意的腔調,“這樣不是才好畫么?”

    “畫得清清楚楚,讓人一眼就知道是你,你寬心啊,本王只藏著給自個看,定不叫旁人沾染一眼,好不好?”

    可就算沈卻覺得不好又能怎樣,殿下把他用來“說話”的那雙手的操縱權都給剝奪了,他甚至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著謝時觀把那畫卷鋪在床尾,一眼一筆地摹畫著。

    這啞巴是真的很怕他看,那過分熾燙的目光叫他羞,繼而渾身都繃緊了,又想要別腳去遮。

    “別扭啊,”謝時觀伸出手來,安撫似地拍了拍他的腿,“乖一些。”

    殿下才下了幾筆,余光卻看見那啞巴似乎在說話,于是便又擱筆湊上前去:“說什么呢?”

    就見那啞巴很艱難地啟唇:“不要、不要看。”

    他羞得都快要哭了,眼那樣紅,勾得謝時觀想俯下身去舔他的眼,可畫作未完,這屋內雖說燃著炭,可到底還是冷的,若不抓緊些畫完,殿下怕這啞巴會受涼。

    “你乖些,就快了。”他漫不經心地哄著他。

    沈卻哪里會信,只好哀哀去求他:“太丑了,不……”

    謝時觀捂住他嘴,霸道地:“哪丑了?分明那樣漂亮,本王喜歡得緊,不許你嫌它。”

    殿下畫了那樣久,害得沈卻焦灼得以為都已經熬到后半夜了,總算完成了這幅丹青像,謝時觀還要顯擺似地展給他看:“好不好看啊,阿卻?”

    沈卻真恨不得自己瞎了,那畫作繪得著實細致,就連他趾上的那顆小痣,也都給點上了。

    他不肯多看一眼,于是干脆羞恥地閉上了眼。

    可下一刻,沈卻又忽覺腿根處一癢,而后那像是近在咫尺的溫熱吐息掃過他尺膚,緊接著又有個柔軟又濕燙的東西,蹭過了……那一處。

    這屋里太近了,近得落針可聞,叫他不可避免地聽見了那令人臉紅耳燙的微弱水聲。

    這種難以形容的觸感,逼得沈卻不自覺地發起顫來。

    不要……他在心里無聲地喊著,快停下啊。

    那樣臟的地方,怎么、怎么能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一定七點更,痛改前非了。(順便說一下,本來預計是三十萬字的,但我的預計從來不準,所以應該還要再寫幾萬,番外還有條if線,一個身份轉換的梗,矜貴的啞巴小王爺和身份卑賤外府車夫,就寫幾章過過癮,也不會寫長的。

    ————

    第八十七章

    翌日。

    沈卻向來起得很早, 若不是殿下摁著不許他起,早在卯初時, 天還未亮, 他便要下榻更衣去了。

    謝時觀睡眼惺忪的,感知到他在亂動,便有些不滿地掀起眼來, 這樣冷的天,這啞巴竟一點都不肯犯懶, 殿下以己度人, 覺得他真是個半點都不心疼自己的傻子。

    因此便死死地把人箍進懷里,人還朦朧著,開口倒像是呢喃著的口吻:“到哪兒去?”

    “天都沒亮呢, 這幾日春假不必上朝, 連京官們都歇放了假了,你再陪我多睡會兒, 聽話……”

    沈卻兩只手都被給他縛死在了中間, 哪還能駁,只能乖乖受著, 等殿下放松了些, 這才慢緩緩地抽出手來, 往他掌心里寫道:校場。

    不等他寫完,謝時觀便拽起了他的手指, 而后猝不及防地就咬了下去,見那啞巴吃了疼了,這才肯松口。

    “是我弄你弄得輕了?”殿下毫無避諱地問道, “弄你的時候就半死不活地裝給我看, 這會兒才歇下多久啊?還有力氣去晨訓, 你有這閑心,不如再給本王一回。”

    沈卻聽得臉燙,心里也有些怕了。

    腕踝上的勒痕還沒下去,腰是酸的,被碰過的地方似乎也腫著,殿下倒是替他擦洗過,也抹過藥了,可他自己不敢亂碰,也不知道究竟是被弄成什么樣了。

    總之一直都有些異樣的感覺,隱隱得還泛著疼。

    可好端端的,他忽然不去校場受訓,不僅師父和師兄要擔心,旁的那些人,說不準也要多想。

    沈卻不想叫別人以為自己怙恩恃寵,是用什么不干凈的手段爬上了殿下的床榻,雖沒人敢當著他的面這樣譏諷,可私底下,他也聽聞了不少風言風語。

    昨兒他去乳娘屋里看思來,那俏麗婦人欲言又止的,猶豫了好半晌,才開口同他說:“大人,奴家前日到外府去領開春福禮,聽見有幾個婆子取笑那孩子,說什么‘沈大人有了自個的崽崽,哪還看得上你’云云,又嘲他出身,進而又諷了您幾句,那孩子臉一下就拉下來了,和人打起架來,后頭是沈落大人去拉的架,還把那孩子送去刑司挨了幾棍。”

    她口中的那孩子,自然就是遠志。

    這事兒沈卻壓根就沒聽說過,他這幾日時常往殿下那兒跑,一回院便又來哄這崽子來了,不過拳頭大的一顆心,又怎能裝得下那么多人,忙著哄這對父子,也就忽略了那小子。

    他心里一急,剛想去看看遠志,卻又被那乳娘叫住了:“這事兒沈落大人吩咐過,不許同您說的……”

    沈卻知道這乳娘是求他別說是從自己嘴里泄出去的話,因此點了點頭,唇語道:“我不說是你。”

    偏屋的門緊鎖著,沈卻上前去敲了敲,里頭也沒個動靜,過了半晌,才聽見有人拖著腳步來應門。

    門一開,見來的是沈卻,遠志眼一紅,不管不顧地就撲進了這啞巴懷里:“大人……”

    沈卻愣了一愣,這小子長高了不少,站起身時已能與他下巴齊平,是個大孩子了,他自幼因為身體原因,一直很怕旁人的觸碰,從前只當遠志還小,親昵些也沒什么,可現下他卻總覺得有些不自在。

    但看見遠志臉上有傷,人也病懨懨的,沈卻頓時便心軟了,由著他抱著,又僵硬地去拍他的后背。

    “奴回回去,她們回回都嚼舌根,說奴是妓子養的,”一見著他,遠志心里的委屈便決了堤,“說奴便罷了,還要牽扯到大人,說您好好的親衛不做,偏要做那……”

    怕沈卻聽了生氣,遠志沒敢把原話復述給他聽,只道:“還說您沒名沒分,又是個殘的啞的,連封個側妃都夠不上,到時殿下膩了,就要把你趕出府去,要您自生自滅。”

    “那幾個老虔婆,打量奴是個孩子,說的話沒人聽,她們就可勁欺辱我,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奴替奴和大人找回公道,又有什么錯?”

    遠志越說越生氣:“可沈落大人卻不分青紅皂白的,非說奴不該同她們一般見識,那是良民、是雇奴,而后拎著奴就去了刑司。”

    沈卻看他一副不服氣的模樣,有些苦惱地哄他回榻上,又替他掖了掖褥子。

    沈落辦事一向比他周到,他懂人情、明事故,這般處置,也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因此沈卻只好抬手勸慰道:“師兄待你兇是兇了些,可也是疼你,若是他真看不上你,他是不會費心管你的。”

    “外府的仆侍婢使即便與你同是奴籍,那也都是殿下的奴,輕易不要同人鬧成這樣,若讓殿下知曉了,他不管瑣事,也不會費神去聽其中的彎彎繞繞,要罰便只一道罰,殿下一開口,便不是幾棍子就能了事的。”

    那小子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沈卻原想著用完膳回來再過來瞧一瞧他,誰料會那樣巧,剛好撞見了那位侍孌,那會兒心力交瘁的,便將這事又推到了腦后。

    這般胡思亂想了沒多久,沈卻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再起身時,已是日正時分了。

    沈卻悄沒生息地從榻上挪下去,輕手輕腳地更了衣、濯了面。

    而后他便坐在那小窗旁的妝臺前,對著銅鏡挽起了發,烏發束到一半,沈卻的目光不自覺地便落在了臺面擺放的那只翡翠胭脂盒上。

    他想起昨日里看見的那位侍孌的模樣,又想起殿下說那些郎君們素日里都揉的,于是指尖稍一頓,緊接著又做賊般探了過去,輕輕擰開了殿下送他的那盒淡胭脂。

    用指腹沾了一點,在虎口上先揉開了,旋即他便有些生澀地往頰邊揉上了些許水紅色,可他其實并不白,無論對著那銅鏡怎樣看,沈卻都覺得自己看起來傻里傻氣的,像個效顰學步的蠢呆子。

    聽見后頭王爺起身的動靜,沈卻連忙抬手去擦,可他忘了手上也沾有胭脂,這胭脂里又不知摻了什么,怎么蹭也擦不干凈。

    “干嘛呢?”謝時觀不知什么時候,已欺到他身后了,俯下身靠在他鬢邊,“擦掉做什么,不是很好看么?”

    可這啞巴卻活像是個被人抓包現形的竊賊,總覺得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已被殿下看透了,不必殿下開口揭穿,他自個就先把自個臊死了。

    可出乎意料的,謝時觀并沒有開口諷他笑他,反而還貼在他面頰上蹭起來:“我們阿卻,揉了胭脂好看,不揉也好看,怎樣都好看。”

    沈卻不知是被他這話臊著了,還是被他蹭得難受了,悄悄偏過臉去,低下眼,可頰上的淡胭脂卻越擦越紅,都算不上是“淡”胭脂了。

    “小氣,”殿下立即便追了過去,“本王送你的東西,分點給我怎么了?”

    沈卻立即把那胭脂盒遞給他,手上比劃著:“里頭還有許多……”

    “夫唱夫隨,”謝時觀粲然一笑,很故意地抵在他耳邊,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著假話,“本王以后也要學著你,開始變得儉省了。”

    看見這啞巴的臉愈紅了,殿下便覺得心里暢快。

    “昨兒夜里,”殿下在附在他耳邊,又低低地問了他一句,“我那樣弄你,你有一點快活沒有?”

    沈卻真恨不得自己能一下遁進地里去,這樣就能聽不見這些話了,緊接著便又聽殿下緩聲說道:“你不要裝聾,本王還從沒有那般體貼地侍弄過誰,你是獨一個,你要是敢搖頭說不喜歡,本王就日日弄,弄到你覺得喜歡為止。”

    沈卻很怕他真要付諸實踐,于是便小幅度地點了點頭,認了下來。

    可見他點了頭,殿下卻也要笑,無賴地說道:“那本王下回再弄,你就不許再躲了。”

    點頭搖頭都是坑,殿下騙他這么些回,這啞巴卻還是傻乎乎地自己往坑里跳,且總要后知后覺地才能省悟過來。

    謝時觀說完了,手又慢慢滑下去,輕輕貼在他腹上,看著銅鏡里那人,笑得很壞:“給了你這么多,你還會不會懷啊?這會兒不會已經有了吧?”

    沈卻雖然已有過一次了,可心里對這懷育生子之事,還是覺得很模糊,聽殿下這樣一提,心里頓時便又著慌了起來。

    “大夫說過,”沈卻鈍鈍地抬起手,“屬下不好懷的。”

    殿下才不喜歡崽子,再又多一個,這啞巴的心力便要再被分去一份,況且他還聽人說,倘或生養多了,就算是回回都能平安產子,身子骨也是要變差的,他不想沈卻吃那樣的苦,因此昨夜這啞巴都那樣累了,他還要抱著人去洗干凈。

    不過就算心里是這般想的,可面上謝時觀卻還要說這些叫他羞、叫他怕的話來逗他。

    誰叫這啞巴從來都很把他說的話當真,正經得可愛。

    不等這啞巴琢磨明白了,謝時觀便又湊上前去,一邊動手一邊支使他道:“餓死了,先給我吃一口。”

    前襟被扯下,胸前猛地一涼,沈卻忙往后躲了躲,急忙抬手道:“屬下去膳房給您拿些吃的來。”

    謝時觀:“沒胃口。”

    “那屬下去平康里給您買碗餛飩,那家……”

    不等他比劃完,殿下便不由分說地攥緊了他手腕,抬眼時鳳眼微向下,好似受了委屈的人是他:“本王邀你用了那么多回膳食,哪回沒叫你吃飽過?如今要你給本王吃一口,你卻這般慳吝地推脫,好傷我的心。”

    他說得煞有其事的,好像沈卻真成了個忘恩負義的壞人了。

    “那崽子都有乳娘哄著疼著了,也用不上你,”謝時觀放慢了語調,“好容易有一回,給本王又嘗一口又怎么了,是不是?”

    他循循善誘地說著,那些很沒道理的話,被他放在嘴里一念,那啞巴的態度便會慢慢軟下來,結果就總要被他騙到手去。

    半哄半強迫地把人摁回榻上又吃了一回,殿下頓覺神清氣爽,再回寢殿去理那些積壓下來的公務時,便覺得連那奏本子也順眼極了。

    第八十八章

    春假剛過, 含元殿里迎來了新歲的第二場朝會。

    待那鐘鼓馀聲一止,則見天子登御座, 緊接著便聞鳴鞭奏樂, 百官禮畢。

    由鴻臚寺奏報過后,便有幾名官員陸續出列,朗聲宣讀奏疏, 可上首的天子卻并不會立下決斷,而是看一眼謝時觀, 習慣性地問一句:“皇叔怎么看?”

    隨即便又是一句:“有理, 便按皇叔所言去辦。”

    這般場景,堂下人卻早已見怪不怪了,這位天子自九歲登基, 在位整整七年, 可對奏時卻依舊還要旁人來教。

    從前滿常山還在時,倒還有他每日勤勤懇懇地提早些時辰入宮, 逼著這位少年天子背下他早已擬好的奏對之言, 也好在朝上撐撐場面。

    可如今太傅已去,再沒人拿他當孩子看了。

    等到無人宣奏之時, 忽地又見一位紫袍老官預咳一聲, 提步出列, 行至御前,緩身下跪:“上稟圣人, 臣夜觀天象,又察簿上所記,去歲臘月廿二, 有星孛入于北斗, 乃為大兇之兆, 果真后便聞聽圣人受驚病倒之厄事,又聞太傅殞命之禍殃。”

    去歲臘月廿二,正巧是雁王帶著沈卻回京那日。

    謝時觀皺了皺眉,但卻并未發作,而是靜靜地待他繼續往下言奏。

    “履端之日,分明吉日,卻見那中天之上,竟現白虹貫日之象,白虹如刀,古書上有記,此乃天子被脅之兇兆!”

    謝意之聞言,微微捏緊了龍椅邊上的純金把手:“這是何意?”

    “臘月廿二,乃雁王入京之日,攝政王身為天子輔弼,卻私自擅離京都,又帶兵遣將,破入宮城,好不威風。”他頭也不抬,兩手端著象笏,朗聲上疏。

    “履端那日,微臣曾多次卜筮,得卦卻皆落雁王府內殿,說明此兇物正藏于殿下內宅之中。去歲今年恰逢多事之秋,不得不防,還請圣人明察。”

    謝意之自上首下睨,見底下雁王微微頷首,面上并無不悅神色,這才稍松了口氣。

    御賜入府的那位不男不女的妖郎,謝意之也是召見過的,雖他不愿承認,可那的確是張清麗絕俗的臉,偏生同那啞巴又有幾分神似,這才是最難得的。

    可皇叔竟將人原封不動地又送了回來……

    難不成謝時觀真將那又殘又賤的啞巴看作是自己的發妻了么?真是瘋了,就算真把他捧在心上疼,再養幾名侍孌,又有什么?

    因此小皇帝便篤定了是那啞巴善妒,逼得謝時觀連御賜之物都敢抗旨拒收了。

    于是堂上百官便聽得上首之人慢緩緩地開口道:“皇叔伴朕多年,又是朕的血脈至親,其忠心悃誠,同那已故的太傅一般殫誠畢慮,朕都是看在眼里的,故而此番災禍必是叫那妖物所惑,與皇叔無關。”

    說罷他一抬手,便有個小火者抬上來一只盤托,只見里頭僅僅盛放著一張泛黃的藥單,謝意之一個眼色,那小火者便將托盤挪下去要諸臣們過了過眼。

    “這是滿太傅曾經的學生俞探花在醫館所得,也正為雁王府中親衛沈卻所開之藥方,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此乃一帖安胎藥。”

    底下立即便有人嘀咕了起來:“親衛……不都是男子么?”

    “這沈卻我是見過的,那分明就是個男人,硬要同這帖安胎藥扯上關系的話,莫不是他在外頭同哪位娘子有私?”

    “這種上不得臺面的事,怎么會拿到朝堂上來說?”

    “莫非是撞了名姓?”

    堂下議論紛紛,而龍椅上的天子卻重重地一摔茶盞:“肅靜!”

    底下人立時便住了嘴,一時滿堂皆寂。

    忽見前列的云麾將軍輕咳一聲出列,正逢元初春假,他回京述職,尚未離京。

    “圣人,只一方藥單子,誰都能作偽,空口無憑,可那沈小兄弟曾與末將有過一面之緣,乃是位實打實的漢子,望圣人莫要受小人所蒙蔽,錯誤了好人。”

    像是沒料到這滿殿官員中,竟還有人會為那下賤的啞巴說話,謝意之明顯愣了愣,可下一刻他面色微冷,有些惱怒地反問道:“若是無憑無據,朕又怎會把這事拿到朝堂上來說,那般兒戲。”

    隨即他又抬手一揮,讓底下人押了一老一幼,兩位平民上殿來:“這便是那日替沈卻看診的大夫與接引的藥童,只要領那沈卻過來,還不是一認便知。”

    而下首的司天監緊跟著也接口道:“星孛穿北斗,如今又現男女混淆之象,此兇不除,后患無窮啊!”

    “此人身有畸形便罷了,還要與奸夫茍且,禍亂王府……”

    他話音未落,便見雁王忽地上前一步,謝意之還以為他要開口替那啞巴辯駁,心中狠狠一跳,腦海中立時便浮起了鳳喜兒教過他的應對之言。

    可誰料那謝時觀卻一言不發,徑直地走到了龍椅之前。

    謝意之茫然起身,低低地喊了他一句:“皇、皇叔……”

    謝時觀先是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而后猝不及防地抬起手來,那不遺余力的一巴掌,便狠狠貫在了他頰上。

    謝意之沒料到他會忽然出手,一時躲閃不及,這力道又壓根沒收著,逼得他狼狽地摔在了那方龍椅之上,連龍冠旒冕也歪了,惶窘的不像是個皇帝。

    給了他一巴掌還不夠,謝時觀又抬腳碾在他那件嶄新的龍袍下擺上,而后微微俯下身去,用手中的笏板壓著他咽喉:“奸夫,正是微臣呀。”

    謝意之瞪大了眼,捂著那半張被摔得火辣辣的臉,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你敢把手伸到王府內院里去,”謝時觀分明只是低聲說著,可那又冷又沉的聲調卻把謝意之壓得直不起身來,“敢動他,微臣一定……”

    他話音未落,這才終于有位宦官尖著嗓子喊將了起來:“來人吶,護駕!都愣著做什么,護駕啊!”

    兩道千牛衛聞聲立即上前,將謝時觀先制下了,堂下也動亂起來,大殿上鬧哄哄的,雁王人也被那些兵衛們拉遠了。

    可莫名的,謝意之還是聽清了雁王沒說完的那句話。

    “微臣一定……要你不得好死。”

    “你瘋了,”謝意之腳軟得厲害,到最后竟是叫兩個宦者架起身來的,“他一定是瘋了……”

    等那兩名宦者將他扶回了龍椅上,謝意之這才心神稍定,驚慌過后,那無邊的怒意便沿著他的脊髓一路攀了上來。

    阿娘和母舅的話言猶在耳,雁王就是只養不熟的惡犬,繆宗平敗了、繆太后倒了,繆氏百年大族,都能被雁王連根拔起,如今也該輪到他謝意之了。

    總有一天,他會篡位奪權,弒君滅后,到時候他和阿娘該怎么辦……謝意之不敢、也不愿細想。

    但是現如今,他分明才是皇帝啊,謝翎怎么敢叫他當朝受辱,他怎么敢的……

    那一瞬間,謝意之幾乎是忿火中燒,扯著金案上的那只茶盞狠狠往下一摔,下令道:“雁王顛越不恭,褻瀆天顏,犯大不敬之罪,還不速速將他捉拿下獄!”

    那些千牛衛正要動作,卻見滿朝文武卻是齊刷刷地跪了一大片,那身居前列、鬢發斑白的老官朝著上位一叩首,顫巍巍地勸諫:“圣人不可啊。”

    “滿太傅已去,朝中不可一日無相,您若將雁王這根主心骨抽去了,往后無人佐政,著實不妥啊……”

    后邊緊跟著又紛紛有人附和著他,見這滿朝文武幾乎無一是向著自己的,謝意之一時出離憤怒,將手邊能砸的都砸了,怒極反笑:“他謝翎是主心骨,那朕是什么?沒有他你們就做不了事了么?食君之俸,竟養出這么一群廢物來!”

    “他這般彝倫攸斁、越禮不遜,你們都眼瞎了么?一國之君,怎能容忍如此欺辱!”

    “圣人息怒……”

    “雁王殿下殫精竭慮,想是近日過度傷神,這才犯了癔癥,望圣人念在他往日葵藿向日之忠心,但請圣人收回成命!”

    “望圣人收回成命!”

    這一句話,他們竟喊得比“萬歲”還要高昂。

    謝意之癱坐在龍椅上,忽然笑了起來,那笑聲由高轉低,最后只剩一片嘶啞之聲。

    *

    “大人,”遠志到底是個皮實孩子,挨了那幾棍子,才隔兩日便又活蹦亂跳地下了榻,這會兒又不顧沈落的警醒了,人還在院里,便大聲喊叫了起來,“大人!”

    沈卻原在案前讀書,見遠志急匆匆地跑進來,他忙擱下了筆,抬手問他:“什么事,急成這樣?”

    遠志邊喘氣,邊把自己才從外邊聽來的傳聞告給他:“奴方才聽說,含元殿上出事了,咱們殿下、殿下他當朝給了圣人一耳光……”

    沈卻幾乎是立時便站起了身,而后又將信將疑地:“殿下從來有分寸,不是會誤傳吧?”

    “奴聽得清清楚楚,今日伴駕的是沈落大人,沈統領方才已帶了幾個親衛入宮去了,奴還聽說圣人震怒,要把咱們王爺打入詔獄呢!”

    沈卻光是聽著,便覺得身上像是忽然燒了起來,急得他腦子里一片白。

    陳尚書、云麾將軍、十六衛上將軍……這些與謝時觀私下交好的官員,一個個地都被他在心里念了過去,可如今他們也同在含元殿中,他就是跑到人府邸上,也是求告無門。

    “師父走的時候,可有留下什么話么?”沈卻慌急地比劃,手上動作幾乎快出了重影。

    就見遠志忖了忖,而后搖了搖頭:“沒……”

    可就算沈卻自知自己對這事無法可施,他也還是坐不住,草草披上了那套官袍,配好腰牌,便就馬不停蹄地朝著王府大門的方向跑去了。

    沈向之早知他這般脾氣,臨走時還留了幾名親衛下來,吩咐他們要把這啞巴攔住了。

    因此沈卻人才剛到重臺院外,便被幾名親衛擋住了去路,十一忙同他道:“沈統領已經領人趕過去了,含元殿上想必也有朝官為王爺周旋,你冷靜些……咱們這些無權無勢的,就不要跑去跟著瞎摻和了,就算去了也進不去宮城,是不是?”

    沈卻哪會不明白他所說的道理,可他心里著慌,便無端想離殿下更近一些,哪怕那根本一點用也沒有。

    只見這啞巴壓根不聽勸,倔著臉便要繼續往外走。

    十一嘆了口氣,便只好同那幾名親衛直接上了手,仗著人多,這啞巴又不會對自己的同僚動刀子,因此很快便將他捆下了。

    “你也別怪我們,那含元殿里鬧起來的端由,據說正是與你有關,倘或你出府遇著了事,殿下回來還不得把咱們的皮扒了。”

    沈卻人被那皮繩鎖到了柱上,聞言心里一驚,為著他……怎么會是為著他呢?

    第八十九章

    此時已是辰時末巳時初了。

    按理說, 怎樣也都該到了散朝的點了,別說是那啞巴著急, 就連王府上下的仆侍們也紛紛端起了一顆心。

    在這王府里當差, 的確是吃穿不愁,雁王殿下除了偶爾犯犯癔癥,倒也從不會苛待他們這些下人, 他們月俸不少拿,逢年過節也都有些賜禮可領。

    出去時旁人見著他們是雁王府的仆侍, 也都會頗敬幾分, 不敢隨意得罪。

    可伴君如伴虎,主家爬得愈高,倘若有日忽然不得圣意了, 恐怕摔得也就愈慘, 到那時候,樓倒樓塌的, 便也就是一道圣旨的事兒。

    前有屈丞、滿太傅為鑒。只是有那國子監里的三千學子盯著, 又有雁王從中斡旋,滿常山的家眷及仆屬們, 倒也還能照舊過著太傅還在時的日子。

    可那屈丞被處斬后, 嫡系血親也都跟著一杯鴆酒隨去了, 余下的家眷沒入掖庭教坊,家奴們發賣的發賣, 充妓的充妓。

    雁王孤家寡人一個,又是那般脾性,想必是無所顧忌的, 若惹得天子震怒, 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也未必不可能。

    “云麾將軍尚在京都, 若是含元殿上真出了事,西北兵士同那三分二的十六衛皆可調用,”十一低聲念道,“武安侯辭世后,魚符便交由到了殿下手中,再加上王府親衛死士數眾……”

    后頭有人打斷他道:“什么意思,真要把那位給踹下龍椅么?”

    “他都敢把刀架在殿下脖子上了,咱們也怎么不能揭竿斬木?反正都姓謝,換誰不是當?”

    “你瘋了,什么話都敢說,殿下真要把人踹了,自個坐上去,還不得被那群窮措大們指摘死!”

    謝時觀身上留著一半異族的血,當年昭賢劉貴妃被勸殺,用的正是“異族妖女、禍亂朝綱”為由,朝中那群老家伙們看似是向著謝時觀的,可若他真要篡位,他們必然是要不服氣的。

    “殿下怎會懼怕他們指摘,除了咱們王爺,謝家難不成還能抬出第二個堪用的么?”

    正當他們嘀嘀咕咕、爭論不休之際,那被捆在柱上的啞巴卻忽地啟了唇,站在他正對面的葛正先一步注意到了他。

    “欸沈卻,你說什么呢?”

    眾人這才去看他,只見沈卻啟唇無聲:“魚符、調令。”

    十一立即意會:“倘或王爺果真下了獄,這些東西咱們確實要先一步找好了,以備不時之需。”

    可這樣險重的東西,他們哪里會知道殿下都收在哪兒去了。

    因此十一便只好又去問沈卻:“你知道殿下把魚符放在哪兒了,是不是?”

    沈卻立即點了點頭,繆家沒落后,曾被他們攥在手里的一部分兵權便被小皇帝收了回去,而今又聽聞北蠻多次挑釁邊境,對中原可謂虎視眈眈,西北的將士們調動不得,況且遠水也救不了近火。

    不過武安侯曾經養著的兵士們如今就駐在城外,只需手握魚符便可調動。

    “沈卻,你是個明白人,”十一怕他這是在找機會,還想再往外跑,因此便苦口婆心地勸慰道,“如今殿下危急,實在不好胡鬧,我若替你松了綁,你只回內府里去尋魚符,坐待時機,千萬不要沖動。”

    沈卻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他方才是關心則亂,被他們綁著,也被迫靜了靜,粗略地分析過利益避害,便也就沉下心來了。

    他該相信王爺的,謝時觀絕不可能比他糊涂,而他此時能做的,便是找到那魚符調令,隨時準備調動城外兵士。

    見這啞巴的確是冷靜了不少,十一這才把繩索解下,幾個人尤不放心,看著人回了內府,隨即便干脆直接守在了那內府門口。

    寢殿后殿浴房中有一處密道,穿過那條漆黑暗道,便入一小屋,屋內堆疊著幾大箱子的來往信件,但沈卻知道這間屋子其實只是個幌子。

    就在此屋底下,還有一間密室,他蹲下身,曲指輕輕敲過一塊地磚,而后又循著磚線重重地往下一摁,只聽得金屬機關咔噠一聲輕響,眼前忽然現出了一處入口。

    沈卻絲毫不加猶豫,縱身往下一躍,落地的那一瞬間,屋內四角燈燭隨即亮起,并未多做停留,沈卻直奔向臺案。

    這角落柜中放的也多是些掩人耳目的日常書信,只其下某一暗層中才藏著真正重要的東西。

    沈卻摸索著找到暗層,本來是想取了那魚符便上去,可猝不及防地,他又看見了一封不同尋常的密信,就壓在那魚符下頭。

    那外封上的文字并不像是漢字,而是一串他見所未見的古怪字符。

    謝時觀的生母乃是北蠻可汗之女,名為孟和公主,入京封妃后賜姓劉,這些奇怪的符號,倒像是那那些北蠻人所用的文字。

    可他從未見殿下素日里用過這一文字,私底下……王爺竟一直同北蠻那邊有聯絡么?

    而這信封上墨跡已干,卻并未蠟封,說明殿下很早就擬好了這封文書,但卻遲遲未遞送出去,這又是何故?

    沈卻不敢多想,將那封信放回了原處,而后又將那只魚符收好了,旋即便折了出去。

    *

    一直到午后,沈卻都坐立不安地抱著思來在偏屋里踱來踱去。

    他心神不定,下意識便想來看一眼這崽子,可這崽子不知是生了只狗鼻子還是什么,只要沈卻一貼近,就是沒讓他瞧見他,他也會敏銳地察覺出是自己的阿耶來了。

    若是睡著了倒還好,可他若是還醒著,那必然要嚶嚶嚀嚀地哼唧個沒完,倘或沈卻沒立時把他接過去抱,這崽子便要大鬧起來了,哭得整個蘭苼院里都不得安寧。

    謝時觀有難,作為殿下的唯一血脈,這崽子卻半點感知沒有,反而覺著阿耶今日這般搖來晃去地走動抱得他舒服極了,時不時還要咯咯地笑上兩聲。

    此景惹得后頭跟著乳娘低聲笑道:“真是奇了,奴家尋常拿那些小玩意哄著,世子都不肯笑一笑的,今日看著倒很高興的模樣。”

    在這蘭苼院里待久了,這乳娘哪里會不知道,這啞巴乃是主家放在心尖上的人,因此便有意奉承著笑道:“看來咱們世子還是最喜歡阿耶,以后必定會是個孝順孩子。”

    沈卻苦笑著,正想把這崽子放回榻上去哄,卻聽外院里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很輕,可他卻是認得的。

    于是便慌忙把思來放下了,誰料這崽子竟是個炮仗脾氣,屁股蛋子才剛貼到那軟塌上,便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沈卻急得沒辦法,便只好將他又抱了起來,這一番功夫,院里的人已然推門走了進來。

    沈卻一回頭,鼻尖微微一酸,看著那人大步朝著自己走來,只見殿下衣冠未亂,身上也妥帖,沒見著有被行刑過的痕跡。

    “嚇著了吧?”謝時觀笑著擁住他,頭微偏,蹭過他鬢發,“聽十一說,你急著要跑去宮門外等我……”

    沈卻不置可否,殿下便抵在他耳邊,很低的一聲笑:“傻子。”

    一見那啞巴那副心疼著慌的模樣,謝時觀便很想吻他,可剛要俯身上去,被兩人擠在中間那小崽子卻忽地嚎了起來。

    這啞巴便立即躲開了,搖晃著手臂去哄。

    謝時觀跟上前去,伸手掐了掐那崽子的臉蛋,很兇的語氣:“哭什么?有沒有點眼力見?”

    殿下壓根不知道自己手重,這小崽子又細皮嫩肉的,被他這么一掐,真吃了疼,嚎得便更大聲了。

    沈卻忙低頭去看思來的臉,果真是被掐紅了一塊,于是心疼又無奈地瞪了殿下一眼,轉身到角落里哄崽子去了。

    “我哪用力了?”謝時觀不服氣地又追了上去,“不過輕輕摸了他一下。”

    只不過是無心之舉,卻平白挨了這么個眼刀,殿下自覺無辜,心里也泛上了幾分委屈來。

    從旁人口中聽得這啞巴其實有多緊張他,王爺本來歡喜得要命,才剛想好要怎么從這啞巴口中騙出幾句情話來,卻被那臭崽子給打斷了。

    但到底是自己的崽子,那啞巴又疼愛得緊,因此謝時觀便只好咽下了這口氣,坐在榻上等沈卻把崽子哄睡了,這才終于拉著人回了主屋里。

    “別忙活了,本王不渴,”謝時觀一把將那正彎腰點爐子熱水的啞巴拉到了腿上坐著,而后抬眼盯著他,“你男人差點就入了詔獄了,你就一點都不心疼么?”

    沈卻當然心疼,可他的情緒從來都是藏著掖著放在心里的,絕不肯外露地展給旁人看。

    見這啞巴沒什么反應,殿下便莫名很吃味,攥著他手腕直往自己身上摁:“那崽子臉上才淺淺的紅一塊,你便那樣放在心上,怎么不想想你男人是如何險峻地從宮中死里逃生的?說不準也有暗傷在身上,你卻問也不問,實在狠心。”

    聽殿下說得煞有其事的,沈卻的心頓時便提了起來,而后小心翼翼地往他身上探了探。

    不知是碰到哪兒了,就見謝時觀眉心一緊,“嘶”的一聲,像是倒吸了口冷氣。

    “疼……”

    沈卻怕得眼尾一紅,殿下并不是那矯作之人,他記得及冠前的王爺著實說不上穩重,十七歲生辰那日,殿下吃了整整一日的酒,又領著一群世家子弟半夜三更打起了馬球。

    誰知竟就在這球場上遇了刺,藏在暗夜中的刺客大約也分不清誰是誰,一股腦地放箭,馬匹們驚亂起來,當場摔死的有,被暗矢射死的也不少。

    謝時觀也算是命大,后背上中了一箭,沒傷及要害,滾下馬時還摔折了一只腿,可他卻連一聲疼也不喊,見著沈卻,便就撲到了他后背上,語氣很差地要他背自己回去。

    因此沈卻以為,連這樣的殿下都喊疼了,那必然是傷得很重,心里更是疼得一揪,而后虛虛啟唇:“哪、哪里疼?”

    可下一刻,他卻看見殿下面上浮起了得逞的笑,隨即他的那只手,便被殿下按到了身下某處上。

    依舊是那樣委屈的眼、委屈的口吻:“方才在宮里分明還不疼的,怎么一看見你,就疼得這樣厲害?”

    “你幫本王摸一摸啊,”殿下很不要臉地催促道,“揉一揉就不疼了。”

    沈卻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被他拉著手往那腿上蹭了又蹭,等他會過意來后,頓時便燙紅了臉。

    虧他還那樣心疼,方才怕得心都要碎了,甚至連魚符都替他備好了,可殿下竟還要說這種葷話騙他……

    謝時觀本來也只是嘴賤想逗他一逗,沒想到這啞巴今日似乎很當真,眼眶里忽然就聚了淚,那樣猝不及防地便往下墜了兩滴。

    殿下愣了愣,連忙抬手用手背去蹭他眼簾:“怎么就哭了?”

    這會兒輪到謝時觀驚慌無措了,一把摟住那啞巴的腰,把他的腦袋按到了自己懷里:“別哭啊……”

    “是本王做錯了,下次再不說這種玩笑話了,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認錯了,但下次還騙

    第九十章

    日落時分, 安奉德入府宣讀了一道圣旨,念了整整兩刻才停, 前頭都是些虛話, 只最后幾句意簡言賅地道明了皇帝對雁王所下之懲戒。

    “即日起攝政王謝翎禁足王府,聽候發落,若無赦令, 不得踏出王府半步,欽此。”

    雁王很耐心地聽完了, 甚至規規矩矩地謝了恩, 連半句怨言也沒有。

    送旨來的安奉德以為自己今日高低要挨上一腳,早早地便在那身朱紅曳撒里綁好了護腰和護膝,忖了忖, 又塞了只軟墊子護著臀, 生怕自己這一身老骨頭叫雁王殿下給踹散了,到時他可沒處說理去。

    可出乎意料的, 殿下竟壓根沒發作, 反而好聲好氣地要沈向之送他出府,甚至還問他渴不渴, 要不要留在外廳里吃口茶。

    安奉德哪里敢吃, 唯恐雁王讓人在那茶水里撒了耗子藥, 借著陛下要他即刻回宮復命的話茬,一溜煙便跑沒影了。

    不必日日早起上朝, 也不用點燈熬油地替謝意之代批那些沒完沒了的折子,殿下樂得清閑自在,干脆就宿在蘭苼院里不走了。

    無論沈卻去哪兒, 他都要像個影子般黏著跟著, 頭天陪那啞巴去校場, 因著殿下難得親臨看訓,激地那些親衛們無不用上了吃奶的功力,結果用力過猛別著筋的就有好幾個。

    光是站在臺上看著也沒意思,謝時觀干脆也借了把劍上了擂臺,對面的親衛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一個不慎傷著了殿下,可誰知沒幾招便被謝時觀丟下了擂臺。

    謝時觀的招式也未必有多精湛,只是他勝在力氣大,還很不要命,一劍相交,“當”一聲便把對面的人手腕給震麻了。

    好在殿下并不是每日都能起得來。

    白日里睡醒了,閑著無事,他便會跟著沈卻一道去偏屋里逗那崽子,卻不料這崽子很認人,沈卻抱他不哭,乳娘抱著也勉強,可只要一落進謝時觀手里,這崽子必嚎無疑。

    殿下試了幾回便煩了,皺眉道:“方才不還好好的么,怎么本王一上手,他就嚎得像死了爹?”

    這事兒沒人能說得清,他抱孩子的動作是沈卻教的,也刻意收了力道,托羽毛似得小心了,可這崽子就是不肯領情。

    殿下在他這兒吃了癟,心里很不得勁,就要坐在榻邊,一邊伸手戳著他臉,一邊放狠話:“改明兒我和你阿耶再要個老二,就把你這種不聽話的崽子打發給街邊乞食的人去養。”

    “往后他在府里吃香喝辣,你就在外頭端個破碗哀哀求著人,哭得再凄慘,也沒人理你。”

    后頭侍奉著的乳娘憋著笑,沒敢說話。

    而榻上的思來滿不在乎地則翻了個身,拽著一只腳丫塞進嘴里就吃了起來。

    謝時觀看不下去了,很嫌棄地從他嘴里奪下那只腳,可這頭才制止,這崽子便又把另一只腳塞嘴里了,殿下便又再去扯。

    如此往復幾回,這崽子吃不到腳,嘴一扁,眼看著又要哭了,旁側的沈卻忙扯了扯殿下的衣袖,朝他比劃道:“沒事的,小孩子,又不臟。”

    這小崽子當然沒事,他這個年紀的崽崽還不用腳走路,每日身上都被擦洗得干干凈凈的,吃個腳其實也不算什么,可殿下就愿意惹他生氣,把這崽子惹得惱紅了臉,他也就高興了。

    多此一舉地替思來掰正了幾回腳,謝時觀又注意到了他身上佩的那只長命鎖:“這誰打的?還挺襯這臭崽子。”

    他知道沈卻一向儉樸,回府后月俸也沒再去領過,說是要還欠他的那五兩金子,這啞巴一旦倔起來,就是十個殿下都拉不回來,不過他物欲不盛,在府中更不愁吃穿,謝時觀便也就由著他去了。

    沈卻稍一楞,而后抬手道:“師兄送的。”

    謝時觀一看這“師兄”二字,頓時便覺著這只長命鎖忽然便寒酸又難看了,于是立即便翻臉道:“怪不得,看上去就土里土氣的。”

    “他一月才拿幾兩俸銀,哪來的銀子給這崽子備這樣的禮?”

    沈卻:“攢、攢的吧。”

    謝時觀冷哼一聲,陰陽怪氣地:“這樣純的金子,他那點俸銀得攢多久?老婆本都拿出來了,就是親兄弟,也沒有這般大度的,你還狡辯說他什么也不圖?”

    沈卻不大明白殿下怎么忽然又氣惱起來了,因此只低低地比劃著:“同僚們家里有了孩子,師兄都會贈的,并不獨給我一人。”

    “那旁人他也都給送純金的么?旁人也喊他叫哥么?”謝時觀接連著反問道,“旁人的崽子他也一天去人屋里看上三回么?那他還真挺閑得慌。”

    他辯一句,殿下便總有三句來頂,沈卻自知說不過他,便只好默聲不應。

    可殿下認定了沈落心里有鬼,只是礙著這啞巴,他也不好真對沈落做什么,只在心里暗暗盤算著,等一有機會,就吩咐沈向之快些替他兒子相看門親事,聘禮他也給包了。

    最好是個兇悍的婆娘,拘著管著不許沈落在把眼珠子往旁人身上瞟才好……

    屋里炭火燒得很足,吃過奶后,這崽子也就睡熟了,眼看也快到了用哺食的時辰了,謝時觀干脆拉著沈卻去了膳房。

    膳房里油重煙也重,殿下素日從不會涉足此地,因此膳房中的那些膳夫、仆使們倏然見著殿下親臨,嚇得膽兒都快飛了,還以為是這膳房里有人犯了什么十惡不赦的大罪了。

    好在殿下只是掃了他們一眼,便讓他們先退出去了。

    而后謝時觀便攬著那啞巴的腰,半掛在他身上推他往前走:“阿卻,本王想吃你做的面。”

    只是要吃一碗面,沈卻想也不想,便欣然應下了,輕車熟路地開始準備材料。

    見他和了會兒面,謝時觀便上前一步,有些不滿地:“你就讓本王杵在這兒等啊?”

    沈卻抬起眼,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殿下一眼,緩緩手動:“不然殿下先回房去吧?”

    謝時觀恨他的不解風情,從背后罩住他,說著責備的話,卻半點不像是責備的語氣:“笨死了你。”

    “你也教教我啊,”謝時觀伸手覆住他那沾了白面的手背,“我替你揉面便是。”

    沈卻原本不想要他碰的,他知道殿下怕臟,再說這般粗活,殿下是那樣金尊玉貴的一個人,他怎舍得叫殿下勞頓。

    可他越是愣著不表態,殿下便越要逗他,把他那雙手當成面團來揉,揉紅了都不肯罷休:“干嘛不應?”

    沈卻便只好從善如流地教他揉,可揉面哪有什么好教的?團成團,揉光滑了便是。

    他都教完了,殿下卻還不肯放,沈卻便只好一矮身,從底下掙了出去,終于空出了手,這啞巴便輕車熟路地熬制湯底去了。

    謝時觀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面,一邊盯著那啞巴操勞的身影:“做碗面,要費這么多功夫啊?”

    他想起以前,總是一時興起要這啞巴去做碗面端來,他卻未必肯吃,時常是嘗一筷子,便又擺手讓他端下去了。

    “不麻煩,”沈卻朝他比劃,“只是等的時辰稍久些罷了。”

    這啞巴雖然會做的菜式并不多,可勞作時手腳麻利,窄窄的一把腰身,挽起的小臂流利又修長,惹得殿下眼饞心也饞。

    謝時觀不由得有些后悔,只恨自己沒一雙慧眼,庸俗又膚淺,還真以為這啞巴就是塊灰撲撲的石頭,老實又木訥,當成物件來使倒還成,可著實是沒有什么驚艷之處。

    可如今磨開了他那硬邦邦的外殼,才知他原是一塊璞玉,天然美質,獨特又清澈,實在可愛非常。

    謝時觀恨不得把他藏起來,只有自己能看,免叫旁人也覺出這啞巴的好來。

    “阿卻。”殿下忽然又喊了他一聲。

    沈卻轉過身,對上他眼,等著他往下說。

    謝時觀笑著:“若本王吩咐下去,擇吉日冊你為雁王妃,愿不愿意?”

    這啞巴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便搖了搖頭。

    這一怔,是沒想到殿下會愿意將他公之于眾,這一冊妃,便是要告訴全天下人,堂堂雁王,竟要娶個啞巴男妻做王妃。

    殿下一諾千金,或許只要他肯點頭,無論什么身份地位、貴賤高下,他就一定會為他排除萬難。

    三書六禮、輅車封妃,該有的儀仗禮數,絕不會少。

    可這啞巴卻不大愿意。禮成之后,固然是富貴加身,風光無兩了,可他在旁人眼中,依舊還是個男人,依舊是個卑賤的啞巴。

    京都貴眷的圈子他融不進去,也未必能替殿下做好一位“管家娘子”,被這般抬上去,推到眾目睽睽之下,反而更叫他難受。

    夫妻二人一體同心,他這個王妃若是當得不好,到時恐怕反而還要害得殿下一道遭人恥笑。

    與其冊妃正名,上趕著做那天家奴,倒不如一輩子做王府家奴,至少怎樣他都心甘情愿。

    “冊了妃,把你和那崽子的名姓刻入玉牒,往后便再沒人敢輕看你,”謝時觀道,“到時這府上的仆侍都由著你管,本王所有的田產莊鋪,也都由你掌著,這樣的好事,你怎么還要搖頭?”

    這啞巴卻半點也不心動,抬起手,很無情地:“那不是我該拿的。”

    在他心里,不是他應得的東西,若非要他守著,恐怕還要害得他誠惶誠恐、夜不能寐。反而是殿下這一句承諾,在這啞巴看來,比那些富貴顯榮來的還要更加珍貴。

    對于這啞巴的答復,謝時觀也并不意外,低低的一句:“也是。”

    “越是冕袍加身,規矩便愈多,要那么多人盯著你看,你想必比死了還難受。”

    “你既不想上去,”謝時觀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那我就下來陪你。”

    第九十一章

    只要雁王殿下肯費心思, 便就能將這啞巴哄得暈頭轉向的。

    沈卻一開始對殿下所說的還有些不明所以,因此臉紅耳燙過后, 他心里的疑慮便忽地冒了尖, 什么叫做“下來陪你”?殿下是決心要罷手不管了?可就算放了權,也未必能換得安寧啊。

    謝時觀年二七,早到了出京封藩的年歲, 只因當年先帝病重,而太子尚幼, 先帝彌留之際托孤于雁王, 要他攝政,為天子輔弼。

    先帝此舉,也并非是他多看重這位皇弟, 而是因為雁王確有治世之才, 又殺伐決斷,更與繆黨有仇怨, 為防新帝母家獨大, 外戚干政,這才選了他謝時觀。

    他只不過是拿這位皇弟當顆棋子, 拴著他給謝意之當條只咬繆黨的天家犬, 可惜謝意之太過無能, 根本牽不住環在謝時觀頸上的那條繩。

    可若謝時觀果真放權讓位,當初他所得罪過的人, 一定會第一時間攀咬上來,不可能這般輕易地就放過他。

    莫名其妙的,沈卻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于是這啞巴某日便趁著殿下還在熟睡的功夫, 再度下入了那間密室, 這才發現那日他所看見的那封信, 竟已然消失不見了。

    魚符之下只壓著幾份已經拆封的信件,一方面,好奇心在不斷驅使著他,可另一方面,那種背著殿下做壞事的心虛感也慢慢升騰了起來。

    萬一其實殿下與母族不過只是普通的私交,那封信件上也只是些噓寒問暖的話語,一切都是他多想了……

    可那實在不像是王爺會干的事。

    沈卻站在這暗層前猶豫了整整一刻,才終于探出手去,如果是他錯誤了殿下,他會立即回去向殿下請罪。

    可隨著他一封又一封地讀過去,心里也愈來愈涼,這里邊既有他讀不懂的符號,也有許多漢字文書,靠著這些來往信件,沈卻漸漸拼湊出了一個真相。

    殿下和北蠻似乎商討好了一個計劃,他寫信邀北蠻單于于二月初七進京為他慶祝誕辰,單于以漢文回函,欣然接受了這個邀請。

    緊接著,謝時觀應該不日便會將能調遣的一大部分兵力調往南方,去鎮壓南蠻的叛亂,連書信他都已經擬定好了,可問題是,如今沈卻并未聽聞南邊有戰亂。

    殿下也不可能會未卜先知,那么便只剩一個可能,這場叛亂是王爺謀劃的……

    隨著他把信件放回暗層,這些線索也一點點地串聯明晰了起來,沈卻忽然就懂得了殿下那天的意思。

    “你既不想上去,那我就下來陪你。”

    他不止想毀了謝家的江山,他還想讓所有人都去死。

    或許還有其他更溫和的方法可以解決問題,可謝時觀卻偏偏選擇了最偏激的一條。殿下近日待他太好了,好到沈卻一時竟忘了,他本是個冷血無情的人。

    太傅入獄那日,無人替他喊冤,他在詔獄中被折磨成那樣,那些朝中重臣不可能連一點風聲都聞不到,只是沒人愿管,也沒人敢管。

    后來是見著謝時觀平安返京,怕他來興師問罪,那些官吏們見風使舵,這才紛紛跟在他身后一道闖宮救太傅。

    說是一道,可他們也只敢送雁王至宮城之外,沒人敢拿身家榮耀去賭,一旦雁王敗落,難保繆太后和天家不會舊事重提,要一道懲治他們這些“不軌之臣”。

    所以在謝時觀眼里,大概他們每一個人都很該死。

    先帝一道圣旨逼死一群無辜女人時,沒人說話;那日福寧殿里,謝意之召集群臣要為繆宗平脫罪,除了滿常山,也無人敢駁;而當日一位忠臣活活被冤死詔獄,自然也無人肯沾這渾水。

    沈卻相信殿下有手段能叫這王朝覆滅,然后帶著他和思來遠走高飛。

    可如若果真叫那北蠻入侵,這萬千黎明百姓,又當如何自處?

    那北蠻人貪婪無厭,到時輕而易舉地就奪了謝家的天下,又怎肯就止步于此?他們從來視異族為牲芥,到時或奴役或斬殺,橫尸遍野、流血千里也不是沒可能。

    沈卻雖然只愿忠于殿下,可也不忍看到生靈涂炭,讓這么些無辜百姓去送死。

    怎么辦?

    如果他開口去勸,殿下會為了他而改變主意么?沈卻不認為自己在殿下心里有那么重,他若此時回去規勸,最大的可能會是被看管起來,而這個計劃則依舊照行不誤。

    *

    夜里。

    沈卻在爐上溫酒,又在那酒盅周身圍了一圈蜜橘和用刀劃過的栗果,再在幾案上擺了幾盤冷碟。

    謝時觀更衣回來,招呼也不打一聲,便推門入內,見這屋中一片燭光暗影的,笑著走上前問他:“搗鼓什么呢?”

    不等沈卻答話,他便自顧自地上前揭開了盅蓋,一聞一嗅:“‘蘭羞薦俎,竹酒澄芳’,往歲喝的不還是屠蘇酒么,今歲怎么改換了口味?”

    沈卻撥動栗果的動作微微一滯,下意識屏息,而后轉身抬手:“殿下不是好飲竹酒么?”

    “所以你這一桌,”謝時觀反問,“都是給我備的啊?”

    見著那啞巴點頭,殿下狡然一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眼:“無事獻殷勤,你定是背著本王干了什么壞事,是不是?”

    沈卻心跳一錯,好容易才掩住了情緒,面不改色地:“這幾日乍暖還寒,昨兒夜里聽見殿下干咳了幾聲,我就想著燙些酒能暖身子,烤些甜橘來潤喉,先防上一防,好把風寒給嚇退了……”

    他一邊比劃,心跳一邊緊追不舍地鼓動著,生怕殿下覺察出了他的異樣。

    可謝時觀不但沒起疑,似乎還很高興,上前擁著他,在他頸邊吻了吻,而后道:“這樣疼我啊?”

    他身子骨一向健朗,連風寒也少有,昨夜那兩聲咳,是炭火燒得太足,茶水又喝少了,喉口難免發干,這才輕咳了幾聲,他以為這啞巴早睡了,誰料他竟還悄悄放心上了。

    沈卻不愛吃酒,酒量也不佳,但今夜還是伴著殿下吃了半盞。

    這烈酒燒喉,這啞巴才嘗了兩口,就辣紅了臉,偏過臉去用袖掩著猛咳起來。

    謝時觀輕笑一聲,而后按下了他手中的酒盞:“不能喝就不喝了,你只坐著陪我吃些菜便是,我又不會怪你。”

    他對自己越是體貼周到,沈卻便愈發心虛懺愧,不過一會兒他還有事要辦,確實不好比殿下先吃醉酒了,因此便從善如流地放下了那只酒盞。

    不過沈卻也無心吃菜,將那爐上烤好的蜜橘夾進盤里,而后便伸手剝了起來。

    謝時觀看著他,又看了眼那盤里正冒著熱氣的蜜橘:“不燙么?”

    他這么一提點,沈卻這才驚覺指腹上傳來了一陣燙痛感,于是連忙把手縮回去。

    殿下見他這般,便追過去攥著他手腕扯到自己眼前,見那指腹只是被燙得有些發紅,并沒什么大礙,這才松了心。

    “怎么心不在焉的?”謝時觀嘴里幾分責備語氣,“我若是不提,你是一點也不覺得燙啊?”

    沈卻垂下眼,辯解道:“許是、是有些累了。”

    “是嗎?”謝時觀低低地問,“是累了嗎?”

    沈卻有些失措地點了點頭。

    “正好時辰也不早了,”謝時觀把他推上榻,抵在他身后說,“酒還沒吃完呢,你就說累,打算怎么賠我?”

    沈卻并沒打算現下就要殿下去睡,可他人被謝時觀摁著,難以轉過身去,自然也就答不了話了。

    不等他答,謝時觀便又自顧自地說道:“本王現下還不累,你哄哄我,說不準就會累了。”

    殿下又不是思來,可以抱著輕拍著來哄,沈卻發不出聲,也沒法哼歌哄他睡,唯一的“哄”法,便是消磨掉殿下那過分旺盛的精力,叫他覺得累了,自然也就會犯困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謝時觀便從榻邊小柜里取出了一盒脂膏,而后低低地:“自己弄給我看。”

    被身后的目光那樣盯著,沈卻只覺得頭皮發麻,若是放在平常,他那樣怕羞怕臊的一個人,就算殿下軟聲來哄了,他也未必肯應。

    但今日……

    “快點啊,”殿下還在催促他,“后邊還是前邊,你自己選。”

    ……

    他那樣生澀,又不得章法,探了好半晌也沒碰到實處,謝時觀便只好押著他腕子幫他找。

    “就是這兒了,”謝時觀故意在他耳邊笑,“還用本王再教你么?”

    沈卻紅著臉搖頭。

    知道他臊得要死,殿下嘴里也不肯停:“都那么些回了,本王每次是怎樣弄得,你怎么還不清楚?一定是你這壞啞巴只顧享受,只記得快活,根本分不出心思放在其他地方。”

    “是不是?”

    沈卻低著眼不肯應。

    看著那啞巴弄了半天,而后才微微側過臉,小心翼翼地看向了自己,似乎是在詢問他什么。

    殿下卻故意裝作看不清的樣子,非要湊上前去看,更要伸出手去蹭:“還不夠吧,你覺得夠嗎?不是也摸過了幾回么?要不要本王再給你看一眼?”

    就見那啞巴怯怯地啟唇:“夠、夠了。”

    “進來吧……”

    謝時觀看著他那副模樣,頓時身下一痛:“你這樣,實在叫人……”

    實在叫人怎樣,殿下也沒說完,只是往手上蹭了些脂膏,隨即又壓著他手,并著往里擠,而后在撐著另一只手上前,輕車熟路地舔掉了他眼角的淚。

    “現在才算夠了。”

    只是很不同尋常的,殿下這回沒像往常一般解衣覆上來,而是倚榻半坐著,看見這啞巴似在發怔,他便出聲道:“愣什么呢,不是說好了要你賠,難不成還要本王再伺候你么?”

    第九十二章

    寅時三刻。

    沈卻倏然驚醒過來, 而后膽戰心驚地將謝時觀的手臂挪到了一旁,以往只要他一動, 這只手臂便總要箍得更緊些。

    可今日不知是不是臨睡前多灌了殿下兩盞烈酒的緣故, 謝時觀今夜睡得格外沉,沈卻悄沒生息地下了榻,又替殿下掖好了被褥, 這才披上外裳走了出去。

    如今殿下被禁足王府,也無公務煩身, 平日里就百無聊賴地跟著他轉, 幾乎連一刻也不離,半會兒見不著他,嘴里就“阿卻、沈卻”來回喊個不停。

    自從那日之后, 沈卻便時有留意邊境的消息, 七日前聽聞北蠻軍大敗,隨后便派出了一位領將, 與邊境駐軍和談, 態度極其誠懇,表示北蠻往后心甘情愿為天可汗之屬國, 歲歲朝貢, 再不起兵戎, 只請求能開商道通經貿,兩族間互通有無。

    北蠻只在祖皇帝在位時低過一次頭, 那次是送來了孟和公主來京和親,隨后止戰整整九年有余,小皇帝當即大悅, 認為北邊之所以常起兵燹, 正是因為那北涼窮山惡水, 乃是不毛之地,蠻人食不果腹,自然要進犯中原。

    或許只需開個口子,將這群蠻人馴服馴化,往后也省了兵戈戰火,邊境百姓們也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于是圣人便當即準奏。

    鎮守隴右的云麾將軍隨即上奏,言及蠻人狡詐,輕易開口貿易十分不妥,望圣人收回成命。

    然此奏反而惹得謝意之勃然大怒,當場將折子摔下龍案,開放商口之事但行不誤。

    緊接著便又傳來了南邊叛亂的聲音,于是在謝意之的首肯下,一部分兵力便被調往了南邊。

    這一北一南的動蕩,恰與沈卻的猜測不謀而合。蠻人狡詐,雖說謝時觀身上流有一半的北蠻血統,可想必他們也不會盡信他,在入京前必有防備。

    二月初七這個日子實在太緊了,再加上北邊兵力被削,他們一路進來,軍備糧餉應該不會削弱太多,為了按時抵京,沈卻覺得他們在得手之前,或許并不會過分屠戮百姓。

    沈卻思忖多日,還是只能得出一個補救的法子。

    那就是由他潛入那件密室,竊得雁王私印,再臨著殿下的字跡,寫幾封密信,一是急召那些領兵往南的將領們返京,用語焉不詳的幾句話,點明南邊有詐,要他們掩人耳目,速歸。

    其次便是要駐守北邊的幾個將領們加強防衛,告誡他們恐有敵襲。

    沈卻自知并非謀略之才,因此便只能借這種方式,盡量減少民眾傷亡,至少到時還有這些兵士們護著百姓,不叫他們做任外族宰割的牲芥。

    唯一的缺漏,就是他的字仿的還是不大好,前些日子沈卻向殿下要了他寫的一些文章去摹,只是費了好些功夫,也只堪堪學到了五六分的字形。

    好在這些將領們并非都與殿下都有過密切私交,又大多是武舉出身,沒見過雁王的字書也是理所當然,靠著一枚不作偽的私印,沈卻猜測一大部分將領應該都會輕信。

    將這些密信以油蠟封過以后,沈卻忙將信件藏至蘭苼院主屋的衣箱之側,打算等明日天一亮,便去請驛使送信。

    只是才剛放下衣箱木蓋,榻上卻忽地傳來了幾分動靜。

    沈卻心跳一緊,小心翼翼地走向床榻,人才剛停在榻邊上,便被褥子里的人一把攬住了腰,這啞巴于是嚇得渾身一顫,連鬢角脊背上都冒出了一點冷汗。

    謝時觀半掀開眼,鳳眼微迷,像是才睡醒的模樣,他伸手攥緊了那啞巴的手,低低地:“方才去哪兒了,手這樣冷?”

    沈卻抽出手去,而后急急忙忙地給他打了個手勢,卻忘了眼下屋里黑燈瞎火的,殿下就是眼力再好,也看不清他在比劃什么。

    他聽見王爺輕笑了一聲:“本王哪有那樣好的眼力啊?又不是貍奴狼犬。”

    沈卻于是便只好輕輕推開殿下收攏的掌心,在上邊寫了兩個字:內急。

    “屋里不是有桶么,怎么不用?”謝時觀說,“本王都睡下了,還不好意思嗎?”

    沈卻沒答話。

    殿下熟練地扯開褥子,把人往榻上攬,而后再扯開他衣襟,隔著里衣咬了他一口,隨即這啞巴身上便稍稍顫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虛,這次他竟罕見的沒有躲。

    謝時觀瞇了瞇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默不作聲的,莫不是在外頭做了什么對不起本王的事吧?”

    他的語氣并不像是在發問,沈卻胸腔里的震跳幾乎連一下也沒歇停過,有那么一瞬間,他總覺得殿下或許什么都知道了。

    但沒想到謝時觀只是扣住了他的腰,一翻身,將他壓在了身下,笑著說:“背著本王,夜會情郎,你好大的膽子。”

    沈卻聽出了他只是在說笑,于是心里微微松了口氣。

    他搖著頭,可謝時觀卻伸手去揉他后頸上的那處咬痕,低笑著:“撒謊,沒有私會情郎的話,那你身上是叫誰咬成這樣的,嗯?”

    沈卻努力仰起頭,想告訴他那人是誰。

    可這榻上太黑了,又下了簾,他的手和唇全都不管用了,因此便只能由著殿下亂來了。

    *

    是日巳時六刻。

    沈卻從睡夢中驚醒,殿下背對著他,似乎還在睡,他輕悄悄地下了榻,再度來到了那衣箱邊上。

    可伸手在箱側摸了好半晌,也沒找到昨夜藏下的那些信箋……

    怎么會?關上箱蓋之前,他記得自己分明還確認過一遍。

    “找什么呢?”謝時觀懶洋洋的聲音忽然自他身后響起,“還早呢,怎么不多睡會兒?”

    猝不及防地聽見殿下的聲音,沈卻幾乎驚出了一身的汗,他轉過身,盡量保持鎮定:“睡不下了,換身衣服去買碗餛飩。”

    謝時觀要笑不笑地看著他:“是嗎?”

    “怎么忽然又想起那餛飩來了?”

    沈卻垂著眼:“方才夢見了。”

    好在殿下似乎并沒有起疑,只是催著他道:“就這幾件破衣裳,也要選上半天么?不如本王替你選罷?”

    沈卻哪敢讓他動這衣箱,因此便隨手往那最上層拽了一把,打算隨意取一套衣裳走,可誰料手上只是輕輕往里這么一抄,便碰到了壓在底下的幾封密信。

    來不及思忖這信為什么會被壓在這官袍底下,沈卻眼疾手快地將那些信件一道抄在了手上,隱到了那套官袍里去。

    “穿這官袍做什么,開春時給你定的那幾套春裝,怎么也不見你拿出來穿?”

    沈卻頑固地辯:“暗色耐臟。”

    答完他便背過了身去更衣,為了不叫殿下覺察,他眼疾手快地將那些信揣進了里衣中去,而后便是中衣、外裳、革帶。

    大概是心里過于緊張了,沈卻接連試了兩回,也沒能將那革帶穿過**尾,謝時觀于是上前一步,用手背抵開他指尖,溫聲道:“我幫你,今日怎么笨手笨腳的?”

    等幫他把革帶穿過**尾,謝時觀又一晃來到那啞巴身前,很耐心地替他調著帶銙的位置。

    沈卻不自覺地屏著呼吸,生怕殿下摸到他襟下異物,好在謝時觀的指尖只是扯過帶銙,并沒有去碰他其他地方。

    “不然阿卻等一等我,本王換身衣裳與你同去?”

    沈卻連忙抬手:“殿下正在禁足中,若是叫有心人看見了……”

    “看見了又能怎樣?斬本王的頸首么?”謝時觀笑著反問。

    這啞巴忙捂住他嘴,唇語道:“不許說。”

    殿下扯下他手,又稍一垂首,便又用兩只手托起了他的臉來:“真不和本王一道睡了?”

    沈卻啟唇:“很快的。”

    謝時觀盯著他那雙躲閃著的眼,輕抿的唇,微微俯身,啄吻著這啞巴的鼻尖,他越是吻,沈卻的目光便愈發慌亂。

    笨死了,連撒謊都撒不好,還自以為聰明地覺得他什么也沒發現嗎?

    灼燙的吻一路往下,而后不輕不重地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眼微瞇著,笑微微的模樣:“早去早回。”

    *

    卯正二刻,含元殿。

    一名身著輕甲插黃旗的斥候飛跑入內,殿中朝臣聞聲紛紛退避,那斥候于是便暢通無阻地摔跪在了明堂之下。

    “報——”他高聲稟奏著,“邊關告急!請圣人過目!”

    自謝意之獨自從政以來,他也并不覺得這皇帝有多不好當,奏章他看乏了,便丟給那些內宦們代勞,上朝宣奏時他高興就點頭,不高興便搖頭,也沒人敢忤逆他。

    頭一回這般大權在握,謝意之不免有些飄飄然,沒有滿常山和謝翎,他不照樣也能將這個皇帝當的妥妥帖帖的嗎?

    邊關告急?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已經下令同北蠻單于和談了么?南邊的叛亂他也及時派兵遣將地去鎮壓了,眼下傳入京的,不該是喜報嗎?

    見上首的皇帝遲遲不肯來接,那位斥候于是跪曲著往前挪了幾步,而后再度重復道:“八百里加急邊關文書,但請陛下過目!”

    含元殿內一片寂靜,幾乎無人敢出聲。

    在這眾目睽睽的審視之下,謝意之緩緩伸出手來,指尖輕顫著,接過了那斥候遞上來的那封文書,這會兒他沒心思再用短劍細細去拆了,謝意之直接用蠻力扯開了那蠟封之處。

    他原還揣著幾分僥幸,可直到他展書一看,腳上登時一軟,連帶著那封文書都墜到了地上去。

    這是一封血書,上言北蠻狼騎破境,而邊關將士寡不敵眾,敵軍長驅直入,不日即將抵京……

    他已把大部分兵力調遣至南邊,去抵御南蠻攻襲,如今京都里只剩十六衛禁軍,他還來不及將其中謝時觀的人換血洗牌,十六衛未必都能聽他調遣!

    完了、一切都完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天天宅在家看沙雕視頻但還是陽了,現在全身像被大象踩過一樣,努力把這章寫完了,明天要是更嚴重了可能會請假,還好的話就繼續保持日更。

    第九十三章

    十幾位大人都在外府門廳里候著了, “沈向之俯首通稟道,“您看是不是……”

    謝時觀連眼也不抬, 半扶著沈卻的手繼續教他寫字:“不見。”

    “無論誰來, 都不必來稟,那人若不肯走,請他吃口熱茶便是。”

    沈向之即刻頷首:“是。”

    他人在原地頓了頓, 隨后又道:“方才尚書大人道,您見與不見并不要緊, 只要卑職向您討一句準話。”

    謝時觀輕笑一聲:“他想聽什么話?本王又不是他肚里蛔蟲, 怎么會知道?”

    沈向之略略一福,俯首正要往外退去,卻聽那上首案邊之人忽地又開了口:“你告訴他們, 本王尚在禁足, 只要圣旨諭令不下,本王便不會離京半步。”

    “是。”

    沈卻筆端微微一頓, 謝時觀則稍一使勁, 逼著他繼續往下寫:“沒想過本王會留下?”

    只見這啞巴搖了搖頭,他不是沒想過, 只是尚有些恍惚, 他看向宣紙上的墨字, 這些日子練下來,他的字已規整多了。

    “本來該是今夜啟程的, 金陵城、蘇州府,余杭……你愿意待在哪兒,我們就去哪兒。”殿下緩聲道。

    無論北蠻攻下了京都也好, 還是亂世出梟雄, 由哪位漢人打退外族, 更迭出一個全新的政權也罷,這天下人的生與死、好與壞,與他又有何干?

    憑他對謝意之的了解,他興許連一刻都守不住,不等那北蠻狼騎破入京都,這位天子想必便要攜著一眾后宮與朝官們尿滾尿流地離京南下。

    但他不會知道,自己其實已經逃不掉了,晚一步,便會被闖入的北蠻狼騎所殺,若早一步,便要死在那埋伏在路上的“判黨亂軍”刀下。

    如此也算成全了他與謝意之多年的叔侄情,好歹是九五之尊,怎好叫他悄沒生息地死呢?既要死,那便要死的轟轟烈烈、“青史留名”,也不負當年先帝臨終時的托孤遺愿。

    沈卻一偏頭,望向他:“為什么……”

    為什么不走呢?

    謝時觀笑了笑,反問道:“那你又為什么不將那些密信送去驛站?”

    沈卻也說不清楚,那日他帶著那幾封密信停在驛亭不遠處,手里緊捏著那蠟封皮紙,可偏偏卻連一步也挪不動。

    王爺待他那樣好,返京回府之后,殿下便始終待他體貼入微,他那樣金尊玉貴的一個人,卻肯背著他在泥濘山路上行走,怕他再被嚇到,殿下命人換了床榻,夜里進屋時也都會敲一敲門來提醒。

    他不厭其煩地跟著他,甚至連膳房那樣臟污的地方都肯涉足,他甚至為了他,在朝堂之上同圣人撕破臉皮……如果只是為了榻間云雨、枕席之歡,殿下大可以以命令的口吻,逼著他屈從,又何必這般用心地哄著他?

    殿下總會知道是他叛的他,到時候,他該有多傷心呢?

    他該信殿下的,也許殿下并不會像他想的那樣做,哪怕他當面問他一句呢?這幾封密信一旦送出去,他便當真叛了殿下了。

    沈卻不怕殿下罰,甚至一刀斷了他的命,可他怕殿下恨他,更怕自己錯誤了殿下,怕他的自作主張反而會害了謝時觀。

    這啞巴并不知道,他在那驛亭下停了多久,沈向之同幾名死士便在驛亭里盯了他多久。

    謝時觀晨起時吩咐過,只要那啞巴踏入驛亭一步,立即便要將人綁了押回府來,之所以派沈向之去,是因為沈卻的一身功夫都是他教的,又是他師父,動手時總會留些分寸。

    至于那些死士,只是因為沈向之有過前科,殿下怕他再把這啞巴弄跑了。

    約莫過了兩刻,才看見那啞巴終于動了,沈向之嘆了口氣,伸手緊了緊掛在腰間的細繩:“準備……”

    動手二字尚未脫口,便見那啞巴忽然轉了身,并不往驛亭里來,反而往回路上走去了。

    沈向之緩緩松下了手,而后意味深長道:“回府吧。”

    從驛亭離開之后,沈卻又趕去平康里買了碗餛飩,那老翁許久不見他來,可見他一言不發,又提上來一只眼熟的瓷甕,這才認出了他來。

    “怎么有好些日子都沒見你來了?”那老翁笑著說,“我年紀大了,總要忘了一些人和事,難為我還記著你這只雙層甕。”

    這老翁看不懂手語,又有花眼,這幾歲愈發嚴重了,連沈卻的唇語和那沾了茶水寫在臺上的字也看不清了。

    但就算得不到沈卻的答復,可也不耽誤老人家同他閑話家常。

    “再熬一年啊,我就將這鋪子賣了,如今轉眼連我小孫媳都有了娃娃了,兒孫們成家立業,也不必我這把老骨頭再替他們熬著了,明歲賣了鋪子回鄉去,也好頤養天年嘍……”

    他一邊下著餛飩一邊笑著,并未察覺來客其實并不曾笑。

    將那碗餛飩遞給沈卻之后,老人家又道:“同你主家提一句,若愛吃這一口,也就趁著今歲了。”

    沈卻匆匆一點頭,隨后便捧好了那盅瓷甕,緩步離開了那間鋪子。

    迅速回了蘭苼院,主屋內安靜非常,他以為殿下還在睡,便輕手輕腳地將那餛飩在幾案上擺好了,隨即又將收在衣襟里的密信取了出來,放在了那盅瓷甕旁。

    正欲去看一眼榻上人,卻聽那屋門忽地便被人從外頭推了進來,一把熟悉的聲音:“回來了?”

    他慌忙轉身,卻見殿下竟身著一套外府仆丁的裝束,手里拿著兩塊油紙包著的糖餅朝他晃了晃,隨后又遙遙朝他一笑:“是巷口那家,還燙著呢。”

    自他回府后,便再沒吃過這糖餅了,巷口那家的餅鋪不知為何閉了店,遠志去給他買過別家的,不知怎的,滋味就是不及這家好。

    沈卻不敢上前去接,那一瞬間,愧悔和疚歉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壓倒了,像是被人從脊髓里抽干了所有的力氣,他幾乎下意識地便朝著謝時觀跪了下去。

    殿下隨即也俯身蹲了下去,把那兩塊糖餅遞到他唇邊,可這啞巴的唇卻緊抿著,連看他一眼也不敢。

    “不吃嗎?”謝時觀很輕地嘆了口氣,“這家鋪主原要搬到永平坊同他小弟合開食肆去了,好容易才讓本王勸回來的。”

    殿下的勸,便是遣了幾名親衛,硬是押著那一家子,逼著人回來繼續開餅鋪,不過倒也給了些銀錢稍作安撫。

    面對這啞巴如此突然之舉,殿下卻表現得一點也不驚訝,就算沈卻再遲鈍,也該明白殿下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遲遲沒拆穿他。

    怪不得他分明記得昨夜是將密信藏到了箱側,可晨起時卻發現,這幾封信竟跑到了他那身官袍底下。

    沈卻還當是自己糊涂了,他這些日子寢食難安,時有走神,記錯這信的位置,也并不是不可能。

    殿下故意將那信調換了位置,今晨的試探,想必也是在等他的坦白,可他竟然還在撒謊……這世上再沒又比他更壞更卑鄙的人了。

    “你這樣跪著,什么話也不肯說,”謝時觀再一矮身,側著向上,看向那啞巴失措的眼,“究竟是罰自己,還是氣我?”

    沈卻連忙搖頭,他沒有想氣殿下,他只是恨自己,緩緩抬起手來:“我錯了……”

    “五十鞭、一百杖……”沈卻滿眼的痛苦之色,而后繼續比劃道,“求您罰我。”

    謝時觀忽地抵撞上他鼻尖,何止是這樣的罰呢?才發覺這啞巴背著他,悄悄再度潛入那間密室時,殿下還以為他同曾經的柃兒一樣,只是這啞巴藏得太好了,把他騙得團團轉。

    那一瞬間,他甚至想將這啞巴的四肢都折斷了,然后鎖進暗房中去,要他從今往后,除了他,誰也見不到,只要用那崽子威脅他,這啞巴便不敢尋死。

    為了從他這里討一口飯吃,只能哀哀乞憐,比那瓦子里的小唱還要沒有尊嚴。

    好在殿下也只是想了想,只那一刻心念一動的惡念,就算這啞巴也是繆黨埋在王府中的細作,那也是他栽了。

    怨與恨是自然的,可他大概也沒法因此便不愛他了。

    “你再跪著,”謝時觀忽然道,“糖餅和餛飩都要涼了,涼了就失了味了,你忍心叫本王吃那樣的朝食么?”

    這啞巴要倔就倔死了,仿佛在這地上跪得時辰愈長,降下的刑罰愈重,他才能好受些。

    謝時觀干脆不勸了,直接上手把那啞巴從地上半抱半拽地拉了起來,怕這啞巴還要跪,殿下干脆信口威脅他道:“不是要討罰么?”

    “本王不罰你,把你師父和師兄叫來,‘教不嚴,師之惰’,你若一口咬死了是自己錯,那便好好罰一罰他二人。”

    那啞巴頓時便不敢掙了,直挺挺地站在殿下身側,懊悔得無以復加:“全是我一人的主意……”

    謝時觀拈起其中一封信,并不急著拆:“本王知道啊,你若是去求了沈向之,他便會告知你,如若本王果真有要事要聯絡諸將,所發陰書都會一拆為三,主將接信后就算立即折返,也會再度發函向本王確認。”

    說著他拆解開了那啞巴所書密信,這字仿得如何,他并不表態,只是道:“行軍此刻將抵南邊,這信就算快馬加急地送到了,主將們也紛紛輕信,立即折返,也未必能趕回京都。”

    沈卻私下里其實也算過了,如果北蠻要在二月初七前抵京,那么這些將領們至少也在回京路上了,到時候皇都淪陷,天子和群臣也許已淪為北蠻刀下亡魂,但將領們一旦抵京,便會同外族展開一場廝殺。

    無論最終誰輸誰贏,北蠻人倒必定元氣大傷,倒時百姓們或許也還有一線生機。

    而殿下那時想必已帶他離了京,從此山遙海闊,怎樣都同他們沒干系了。

    “平康里賣餛飩的老人家、巷口賣糖餅的夫妻,”沈卻慢緩緩地比劃道,“還有許多人,都是很好很良善的普通人,天子有禁軍護著,百官有護衛仆丁,唯有他們赤手空拳。”

    他眼微紅,垂眼手動:“明知有這場厄難,我……”

    殿下對這啞巴所言,并不能感同身受,只是道:“你并不做官,怎么偏偏同那滿常山操著一樣的心?”

    “坐下吃朝食啊,”殿下態度強硬地將他拉到了自己身側的位置上,“不說那些了。”

    *

    “所以為什么呢?”

    謝時觀似笑非笑地,再度問了起來:“那日分明都到了驛亭前了,怎么忽然便后悔了呢?”

    沈卻難得對上了他的眼,默了很久,才終于抬起手道:“我該信殿下的……”

    “這般大的事,不該瞞著你去做。”

    殿下看著他,心里忽然泛起了無邊的酸軟,他眉眼微彎,笑著摩挲著他鬢角:“你既信我,那便如你愿。”

    第九十四章

    這日天才蒙蒙亮, 沈卻便聽見外邊院里傳來了一點響動,而后便是一陣急匆匆的敲門聲。

    謝時觀被這急促響聲驚醒, 下意識便把睡在里側的那人往下一摁:“睡你的。”

    而后又很不耐煩地一翻身, 懶得去拿褪在榻尾的那件外裳,殿下干脆只著一件貼身綢料便起身去應了門。

    他門只開半扇,居高臨下地盯著門外的沈向之:“什么事?”

    雖然被擾了好夢, 謝時觀實在沒什么好臉色,可他知道, 沈向之并不是個沒腦子的, 若非是要緊事,他也不至于一大清早地就來通稟。

    沈向之看起來似乎有幾分心神不寧,先是低聲問了句:“沈卻在里邊嗎?”

    他話音剛落, 便見那啞巴拿了件外裳過來, 悄沒生息地替謝時觀披上了。

    瞧見他還好端端的,沈向之心里這才松了些, 而后便稟道:“今晨親衛范悉起早出屋, 行至院中時,在地上發現了兩具尸體, 他立即大喊, 喚出了重臺院中其余親衛, 把人翻過來后,發現這兩人應是親衛, 皆是被短劍所傷,一刀斃命。”

    沈卻驚惶地看向他,沈向之瞥見他眼神, 便知他想問什么, 因此先一步道:“是葛正和田躍。”

    謝時觀皺了皺眉:“有外人闖入院的痕跡沒有?除卻這兩名親衛, 還有其他折損嗎?”

    近日無論內外府,親衛仆丁們都被勒令加強巡護,此人既能悄沒生息地闖入府中,又能迅速解決掉兩名親衛,那他怎么不肯再往里走一走?

    出了這件事,往后王府的巡護安防必然會愈加森嚴,費了這么些功夫,卻只干掉了兩名舉無輕重的護衛,這人何必呢?

    沈向之搖了搖頭:“重臺院周圍親衛們當時立即便搜查過了,并未發現可疑痕跡,只是除卻那兩名親衛,院中還有兩名親衛不知所蹤……”

    “誰?”謝時觀問。

    “十一和沈落。”

    聽見這兩個名字,沈卻的心頓時落了下去,謝時觀忙伸手攬過去,安撫似地捏了捏他肩頸,隨后微微一瞇眼,示意沈向之繼續往下說。

    “二人房屋內陳設略顯凌亂,似有打斗過的痕跡,但僅靠這些草蛇灰線,暫時還推斷不出此事緣由起末。”

    謝時觀甚至沒有過多思忖,當即便下了決斷:“將那兩名親衛尸身收斂、厚葬,然后關緊府門,其余什么也不必管。”

    沈向之面上神情稍稍一滯,可只轉瞬便就恢復如常:“是。”

    等那屋門被掩上,沈卻才終于忍不住了,他焦心如火,急促地朝殿下比劃道:“那師兄和十一該怎么辦?”

    謝時觀淡聲答:“不必急。”

    可那啞巴早已是滿臉的憂與愁,急得眼看下一刻便要跑出府去四處尋這兩人了。

    因此殿下便只好嘆了口氣,輕聲同他解釋道:“你聽不出來嗎?內外府中無論日夜,都有那么**班巡哨,沈落和十一功夫都不低,若是真有外人闖入,纏斗中必會鬧出動靜,哪怕只有那么一點,也總會引起院內其他親衛的注意。”

    “能順利潛進王府,又能一聲不響地把這兩人帶走,那得是什么人?”

    “既尋不到有外人闖入王府的蹤跡,那便只有一個可能——這兩人是自己出去的。”

    沈卻哪里不知道此事蹊蹺,也明白殿下說得其實不錯,可失蹤的人是沈落,他便沒法那般冷靜又淡漠地去審視。

    親衛們的功夫大多勢均力敵,葛正同田躍并不是傻的,遇人行刺時必定會反抗,倘若沒有纏斗的痕跡,也沒有鬧出大的動靜。

    那么很大的可能是,行兇者是他們的熟人,正因為是熟人,他們才會來不及反抗,反被一刀斃命。

    那人下手這樣狠……葛正家那三個娃娃,本就全指著他一人過活,他不愿懷疑任何人,可事實就擺在眼前,他沒法裝作睜眼瞎。

    “師兄不會的,”只見這啞巴緩緩抬手,“十一也是自幼在這府里長大的,怎么也不該、不該的……”

    在殿下眼中,從沒有什么該與不該,人心一向最難測,他在謀篇布局時,給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條退路,便是假定這盤局里所有屬于自己的親信都背叛了他,然后再去謀劃。

    “可能是名利,也可能是他所珍視的任何一樣東西,只要找準了,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人拿捏住,”謝時觀輕描淡寫道,“又或許他在你面前奴顏婢膝二十載,表面尊敬,可心里其實不知道多恨你,只有那些自以為是的傻子才會覺得人永遠都不會變。”

    話是這么說,可為了安撫這啞巴,殿下還是攬著他手臂,把人往榻上哄:“好啦,本王叫那小奴去傳個令,讓沈向之遣些人出去四下搜一搜便是了。”

    “天還沒大亮,再睡會兒?”

    只是擄走兩個親衛,對雁王來說壓根造不成什么威脅,放著那么些親衛不動,卻偏偏盯上了這兩人,殿下不必想也知道,那邊要么是沖著沈向之來的,要么就是沖著沈卻。

    可沈卻哪里還睡得下,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而后抬手:“我也跟去一道。”

    謝時觀按下他手,這回是不容商量的口吻:“不行,只這么兩個人,調些親衛仆丁去尋便是,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去湊什么熱鬧?”

    沈卻還欲再辯,卻聽殿下又道:“沒得商量,二月初七以前,你只能跟著本王。”

    *

    沈卻擔心得要命,可偏偏謝時觀這幾日就差把他捆了綁在身邊了,一刻都不能不見他。

    他就是有心想往府外跑,也找不到半分可乘之機。

    這日清晨,遠志照例去巷口買了兩塊糖餅,把糖餅塞到沈卻手中后,他又低低地說:“奴方才在巷口看見十一大人了。”

    沈卻稍一愣,反問道:“十一?”

    “噓,”遠志忙在唇前豎起食指,悄聲道,“十一大人叫奴不要聲張,還給了奴一張小紙條,要奴悄悄交到您手上。”

    說罷他便從袖口中取出了一小卷字條,就那么一小行字,所書也明了,是要他獨身去一個地方,否則沈落的尸體明日便會出現在王府大門口。

    而那字條背面,儼然就是那一串地址。

    沈卻慌忙把字條揣進了衣袖中去,里屋的殿下還在睡,這半會兒功夫抱不著他,便又開始懶懶散散地喊起了他的名:“阿卻,干什么呢?”

    這啞巴慌急之下,便只好先抬手囑咐了遠志一句:“此事先不要告訴旁人。”

    遠志連忙點了點頭。

    沈卻這才進了屋,這事若是給殿下知道,他不可能會許他去,那邊既敢直接放十一過來,想必也在府外安置了眼線,時時監視著王府。

    只要看見不是他一個人孤身離的府,沈落便會有危險,師兄為著他,甚至肯屢冒那樣的險,明知師兄身涉險境,他怎么還能無動于衷呢?

    好在臨近正午時,外頭忽然有人來通傳,說圣人親臨,人已請到前廳里去了。

    謝時觀原想讓人再敷衍地燙杯茶水,把人隨便打發了,可府中親衛之事,想必和謝意之脫不了干系,沈落倘若真要有個三長兩短,那啞巴不知得傷心成什么樣。

    因此略一思忖,殿下便打算去會會來人。

    本想帶上那啞巴一道的,可恰好此時屋里那小崽子又鬧了起來,一聽見哭聲,這啞巴便就走不脫了。

    再說那謝意之從來就看沈卻不順眼,帶著這啞巴過去,免不了又要受他幾句奚落,殿下自個是不會將那“將死之人”的胡言亂語放在心上的,可那啞巴卻很把旁人的惡語當真。

    “罷了,”謝時觀于是道,“你哄他去吧,我去去就回。”

    沈卻看起來很乖順地點了點頭。

    盯著那啞巴進了偏屋,殿下才終于轉身出了院門。

    前廳里。

    謝意之身著一身常服便裝,急急地朝外頭張望著,時不時問一問身側的安奉德:“他來了沒有?”

    天子親臨臣子宅邸,那臣子無論位份高低,都該攜家眷出府去迎的,從來只有謝時觀這般不守規矩,也只有他敢這般晾著皇帝。

    “官家別急啊,”安奉德低聲安撫道,“殿下尋常不朝時,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這些日子歇下來,只怕都成了習慣了。”

    謝意之便只好繼續等著,直到瞧見了廳門外的一道熟悉的身影,心里先是猛地一跳,隨即便是百感交集的酸楚。

    他立即站起身,疾步朝他走去。

    “皇叔……”謝意之的聲音很低,低得幾乎叫人聽不清了,“那日朝堂之上,是我犯了糊涂,可你也不該,當著百官的面,那樣辱我……”

    謝時觀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陛下也叫人灌了漆么?嘀咕些什么,微臣怎么一句也聽不清呢?”

    謝意之頓時便紅了眼:“你還在生我的氣。”

    “這些時日,我已想通了,全賴我任性又無知,那些朝堂上的彎彎繞繞,沒有皇叔和老師,我一人是沒法兒的。”

    他越說越委屈,眼淚聚在眼眶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去碰謝時觀的手:“冷也冷了我這么多時日了,我也受了罰、知了錯了,你就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謝時觀并不應他,只是笑。

    謝意之被他這笑眼盯著,只覺得毛骨悚然,可他怎樣都不肯信,這個他從記事起,便一直追隨在他身后的皇叔,他此生最崇拜,最傾慕之人,竟會用這樣冷的一雙眼看著他。

    過了好半晌,謝意之才聽見他道:“可微臣并未怪過你啊,陛下。”

    從來就不是因為怨怪而故意冷落,而是因為對他從未有過半分真心,所以其實從來都是冷的,只有自己在自作多情。

    那一份虛偽的溫柔,不過是看在那時他還想要穩固攝政王的權勢和地位,略使的幾分花招罷了,如今他不想要了,自然也就連一句謊言都不肯給了。

    謝意之頓時怔住了。

    他本想來求皇叔帶他走的,駐守城外的那批武安侯留下的精銳,只聽謝時觀手中魚符的調令,阿娘同他說,謝翎從來算無遺策,一定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

    所以他以為只要他來,放低身段認個錯,他便肯帶他一道逃離京都,只要皇叔肯助他,就算在金陵再建皇都,也并非難事。

    可如今這般,他甚至都不必開口,也知道謝時觀不可能給他答復,甚至會回以他羞辱,那他又何必自討沒趣?

    第九十五章

    雁王試探過他幾句, 在說道家中親衛離奇失蹤時,謝意之面上并無訝異之色, 可當問及二人下落時, 他卻始終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

    這說明這件事他必然是知曉的,可至于其中的細枝末節,那邊也并未過多地向他吐露。

    將謝意之打發走后, 殿下便轉身回了內府,沈卻不在時, 他在蘭苼院墻邊種了幾株紅海棠, 這會兒還沒到開花的月份,枝干上只育結了幾粒花苞。

    謝時觀很手欠地往那小花苞上搓了一搓,那才結的花苞不堪頑, 這才一搓一碰, 便就被掐斷了落到地上去了。

    院里的幾株海棠這些日子都是由那啞巴侍弄著的,殿下怕被他發現, 便將那落下來的芽苞用腳撥到角落里藏著去了。

    “阿卻?”他一邊往偏屋走去, 一邊喊著沈卻的名。

    只是推開偏屋的門后,卻只看見里頭有個抱著崽子的乳娘, 而屋里空空蕩蕩, 再不見其他人影。

    “沈卻呢?”他問。

    乳娘連忙答話:“方才小世子哭時, 那位大人進來哄了哄,隨后便就出去了。”

    “他說了他要去哪嗎?”

    乳娘搖了搖頭, 而后恂恂答道:“貴人是知道的,奴家看不懂手語,大人平日里有什么話, 也不愛同奴家說……想是累了回屋去歇了吧?”

    緊接著, 蘭苼院、寢殿, 甚至是重臺院,內外府幾乎被婢子仆丁們翻了個遍,卻楞是沒找著那啞巴的蹤跡。

    謝時觀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內府里的貼身侍婢都是近距離見過他瘋的,一看殿下這臉色又不對了,個個都嚇得膽戰心驚,紛紛垂著腦袋裝起了鵪鶉。

    “沈向之呢?”殿下給了身旁的新羅婢一個眼色,那婢子立即會意,輕車熟路地在他腰間躞蹀帶上懸了把雁翎刀,“去告訴他,不必再翻查了,人已經跑了,把其余親衛召齊,隨本王出府尋人。”

    眼看這事就要鬧大了,一直縮頭縮腦地躲在那些仆丁身后的遠志突然走了出來,而后硬著頭皮將一張字條遞了上去。

    “王、王爺,”他低聲道,“方才大人是看了這個,才出去的,他說倘若一個時辰后還不見他回來,便將這字條遞給您……”

    他壓根就沒能熬上一個時辰,要是被眼前人知道,他手里拿著這么重要的線索,卻遲遲不肯拿出來,到時候謝時觀還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

    果然,就在他呈上那字條之后,雁王連看也不曾看上一眼,抬起一腳便朝著他小腹踢了過來。

    遠志下意識弓身,又退后了半步,可還是被這一腳推出去了半丈遠,腦袋往地上一傾,差點把膽汁都嘔出來了。

    這時候沈向之忽然急急趕入院來,朝著謝時觀稟報道:“親衛們已整頓好了,外府護衛跟一半留一半,府外馬匹也已備好了,您看是由卑職領著,還是……”

    語罷他看了眼地上那縮成一團的小奴,低聲道:“還不趕快退下去?”

    立即便上來兩個有眼色的仆丁,把這小子從地上架了起來,送到后屋里去了。

    沒人把這小奴當回事,只見雁王展開那張字條,在看清內容后,他沉聲道:“去平康里北曲。”

    *

    沈卻是打了匹馬出來的,青天白日里,這平康坊中便不免少了幾分繁奢,況這北曲又是坊中地價最賤的地界,巷里又小又擠,鋪面也緊挨著。

    他入巷之后,手便一直摁在腰際彎刀之上,聽見身后傳來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沈卻故意裝作沒察覺,等那人靠近了,他便立時抽刀出鞘,利刃抵向他喉心。

    身后那人尷尬一笑,撤下面罩:“是我啊,沈卻。”

    那人正是十一,他近日消瘦了不少,面頰陷下去,眼下是很顯眼的青色。

    看清了是他,可這啞巴卻遲遲沒有要收回那只彎刀的意思,十一皺了皺眉,看上去似有幾分困惑,他低聲道:“那字條是他們逼我去遞的,但你放心,他們人并不多,若你我二人聯手,要救出沈落并不難的。”

    他說的話,沈卻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他只是啟唇,無聲地問:“葛正……是不是,你?”

    十一先是微微一愣,隨后有些落寞地垂下眼去:“你猜到了啊,也是。”

    他忽然苦笑了一聲:“我也不想的,可他偏偏在那時候出屋,見我背著沈落,他就偏要湊上來,我怕他喊,若是把大家都驚動了,那不就功虧一簣了嗎?”

    雖然早已經猜中了幾分大致的輪廓,有了心理準備,可真從他口中聽見這些,那感受還是截然不同的。

    沈卻在認識沈落時,那個與自己同歲的十一,便也常常跟在沈落屁股后頭,旁的親衛一開始都或多或少嫌他是個啞巴,覺著他悶,要么便嫉他走了狗屎運,成了雁王的貼身親衛,總而言之,都不愛帶他玩。

    可沈落卻肯為了他學手語,拿他當正常人看,至于十一……那是親衛里第二個能讀懂他手語的人。

    十一的手很巧,小時候大家一起做泥車、瓦狗、馬騎,唯有他的做的最像,他也不藏私,還手把手地教他和沈落。

    “你知道嗎?”十一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道,“我很早就不賭了,院里組的牌局,我都沒再去應過,無論是誰的花船,我也不再上了。”

    “那日在一間首飾行里瞧見他,我頭一次見著那么好看的一個人,還當他是位小娘子,我本來覺得,非得找個賢惠的女子才能叫做成家,可自從見著他,我忽然覺著,男與女,也不是那般重要了。”

    “后頭一來二去,我們便好上了,那時候我想,既殿下那樣疼你,想必也會同意我和他,”說到這里,他的話音忽然便有些哽咽了,“誰知道上頭忽然就打聽起了這類人的消息,我只遲了一日不見他,他便被送去宮里教化了,出來的時候,原來好端端的一把嗓子,也被弄壞了。”

    說著他便偏頭從墻邊漏窗處往里望,只見里頭院里坐著一個人,雌雄莫辨的一張臉,眼上還覆著一層棉紗。

    沈卻乍一眼,只覺得眼前人有些似曾相識,可再幾眼,便認出了他就是那日與謝時觀在廊檐下一道立著的那位侍孌。

    殿下同他解釋后,他便不再把這事擱在心上了,因此沈卻還是眼下才知道,原來這位侍孌同自己是一樣的。

    十一癡癡地盯著他看,好半晌,才又啞聲道:“他本來不啞也不瞎的,耳朵也是好的,只是因為他入不了殿下的眼,便被謝瑤命人送到了這北曲,可等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遲了。”

    “是我沒用,我太沒用了,”他狠狠地捶向墻面,“他們還給他用了毒,我若不肯依著他們,他就要死了,他還懷了身子,我怎么能、怎么能看著他去送死呢?”

    沈卻被他這一番話砸得許久才回過神來,怔怔啟唇:“你、你的嗎?”

    十一似乎很不愿回答這個問題,偏頭錯開了他的眼神:“那孩子只有我一個阿耶。”

    他話音剛落,那巷頭巷尾忽然便擠進來好些灰衣人,沈卻見狀忙一翻手,拿刀背抵開十一,而后踩在漏窗石框上借力,迅速翻進了院里。

    十一既帶他到這院前,就說明沈落很有可能也就在此處,沈卻飛速地踹開了這院內的幾間屋門,終于在最后一間小屋里看到了沈落。

    沈落眼下正被捆在一張木榻之上,嘴里被那棉布封的嚴嚴實實,他并不猶疑,立即便使刀割斷了皮繩,隨后又順手扯掉了封在他口中的布帛。

    沈落才能張口,便是一聲驚喝:“小心后頭!”

    沈卻立時轉身,往后頭放了一排袖箭,幾個灰衣人應聲而倒,可緊接著便有更多的灰衣人前仆后繼地擠進屋內。

    “他們給我下了藥,我走不快的,”沈落急促道,“別管哥了,你先走!”

    好容易找到沈落,沈卻哪里會聽他的。

    飛快地扯開了所有的束縛,沈卻毫不猶豫地將他背起,而后迅速放倒了幾個灰衣人,旋即又破窗而出,朝著巷口處飛奔而去。

    也就在此時,沈落瞥見了他小臂上的刀傷,心焦混著心疼:“你受傷了阿卻!”

    沈落同這些灰衣人交過手,很知道他們這群人雖功夫不怎么樣,可下手卻很陰,刀刃上都擦了毒,只要不仔細叫他們蹭上一刀,便就完了。

    沈卻只知道身后的沈落在吼,卻壓根沒精神去聽他吼了什么,眼下這些灰衣人人多勢眾,而他只孤身一人,還要背著沈落,勝算相當低,只能靠著此地彎彎繞繞的地形搏上一搏。

    可他人才剛剛一路疾奔到巷口處,便又撞上了一隊灰衣人,他正要舉起刀,腳下卻忽地一軟,隨即眼前止不住地發起暈來。

    頃刻之間,他便帶著沈落一道摔到了地上。

    身后的灰衣人也很快追了上來,藥力發作,沈卻癱倒在地上,一連試了幾回,都沒能怕起身來。

    沈落一回頭,便瞧見了從暗巷里出來的十一,他比那些灰衣人還要快,上來便用匕首抵住了沈卻的脖頸,他不可置信地瞪著他,恨聲道:“你怎么能對他下手!”

    十一眼仍是紅的,被沈落這樣瞪著,他也不怒,只是淡聲道:“若你是我,你也會這么做的。”

    “放你娘的屁!”沈落氣急,可手腳卻是軟的,除了瞪他,也沒有旁的可以做了,“我沈落死都不會去害自己的同僚……”

    十一忽然打斷了他:“倘或被他們戕害的是沈卻,為了救他,你真的不會干嗎?”

    沈落忽然不說話了。

    “你也會的,”十一的唇角落了下去,不只是說給他聽,也是在勸自己,“并不是只有我自私。”

    說完他一偏頭,同那些灰衣人說:“去通知你們主子,人我捉到了,想要活的,就拿解藥來換。”

    第九十六章

    待雁王帶人打馬趕到時, 平康里北曲的灰衣人早已被撤去了,親衛仆丁們翻來覆去, 也只在一間雜亂的小院里找到了渾身是血的沈落。

    沈向之上前一步, 半跪著觸了觸他鼻息,在碰到幾分溫熱后,他才松了半口氣, 呢喃了一聲:“還活著……”

    聽見他聲音的沈落迅速掙扎著掀開了眼皮,而后緊緊地拉著沈向之的手:“太后、是太后的人, 他們才剛撤走不久, 追……快去追!”

    “阿卻,你們快去救阿卻啊……”他雙目通紅,連眼眶里都浸了血水。

    可謝時觀卻一俯身, 掐著他下頜骨, 逼他仰起頭來:“他們怎么還留了你的命呢?”

    繆黨下手一向狠決,已經捉到了沈卻, 那么還剩下的這么個無關緊要的“誘餌”, 一刀結果了便是,怎么還要多此一舉地留下沈落的命。

    沈落猜到了殿下可能是不相信自己, 因此忙解釋道:“是十一, 是他放了我。”

    他一邊說, 一邊喘著粗氣:“我方才側伏在地上時,聽見他們似乎是往北邊去了……”

    沈落面上眼中并無異色, 有的只是焦急和擔憂,若不是傷重到爬不起來了的地步,他真恨不得自己去尋, 這眼神里摻不得假, 謝時觀于是這才松了手。

    片刻后, 宮城前。

    這會兒天際已然擦黑了,遠遠地便能瞧見幾輛馬車停在那宮門之前,后頭還跟著數眾內宦宮娥,個個懷里都抱著大小箱奩。

    宮里頭的這些人都這般明目張膽地要逃了,那些京官們自然也早就得了消息,能跑的早攜著家眷出城去了,至于膽兒小些的,便就聞聲縮到了宮城前,要跟著太后皇帝一道走。

    京都里的百姓眼也都精著呢,看著這些大人物們都連夜棄城而逃了,他們也都一咬牙,連夜收拾起了金銀細軟,恐怕明早天還不亮,這京都就該成了空城一座了。

    而宮里頭的這一眾,之所以遲遲不走,就是在等雁王手里的魚符,南下金陵,雖能躲得了一時,卻躲不過一世,手中若沒有可用之兵,他們母子遲早還要淪為旁人砧板上魚肉。

    但只要得到了那塊魚符,便會有一批精銳一路護送,那些南下抗夷的將領們審時度勢,想必也會就勢歸順他們。

    “上次喂藥是什么時辰?”太后伸手挑開車簾,慢緩緩地問廂外人,“給他再多喂些。”

    廂外的灰衣人連忙應道:“他中了一刀,那刀刃上淬了麻藥,這會兒還沒清醒過來呢。”

    太后冷淡淡地:“誰知道是不是裝的,謝翎的人都同他一般沒心肝,說不準一會兒冷不丁地就跳起來咬你一口,再送他一刀去,若不仔細放跑了他,哀家就活剝了你。”

    灰衣人即刻頷首:“是。”

    此時,坐在她身側的繆昭儀卻忽然道:“姨母,君兒怎么好似聽見了馬蹄聲?”

    太后聞言,復又卷起車簾,只見那淡淡的夜色之中,有一群人打馬朝著這兒過來了,她面上不由得一喜:“來了。”

    “快去叫瑤兒,”她扶正了髻上的鳳簪,笑容滿面地掀簾下車,瞇著眼看著那愈來愈近馬隊,“那啞巴果真是他軟肋。”

    數眾馬匹朝此地奔來,驚起了一大片塵沙,太后略帶嫌棄地抬手去掩鼻。

    可誰知那雁王都打馬臨到她們跟前了,也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像是要縱容著那馬往她們身上撞。

    繆昭儀頓時慌了,后退半步,又喊了一聲:“姨母!”

    幸而最后的關頭,那馭馬之人總算是扯緊了韁繩,又狠狠一夾馬腹,那一雙馬蹄才終于堪堪在二人面前停住了。

    馬背上的人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們面上的驚慌之色,似笑非笑地:“騎術不佳,對不住了。”

    太后心有余悸地一抬頭,正對上了那張令她無比痛恨的臉,可她此刻萬不能有半點示弱,因此她便也壓著心跳笑了起來:“哀家還當雁王殿下不想要那啞巴的命了,故意想叫他死呢。”

    聽了這話,謝時觀面上卻也不見怒,只是問她:“人呢?”

    太后輕輕一拍手,立即便有灰衣人將那渾身癱軟無力的啞巴抬了上來,他的頸側抵著一把利刃,一直緊壓著他的皮肉。

    太后揣摩著謝時觀的臉色,試圖從那張面具般的笑臉中找到一絲裂痕:“怎么樣?哀家沒捉錯人吧?”

    見謝時觀仍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太后干脆笑吟吟地看向他眼,很故意地激著他:“你說這世上竟真有這樣的妖人?若不是皇弟喜歡,嫂嫂還真長不了這見識呢。”

    謝時觀冷淡淡地盯著她笑:“皇嫂久居深宮,眼皮子淺些,也合乎常理,實在不必這般苛責自己。”

    “謝翎!”最后反倒是太后先壓不住了,“是你先不忠不義,勾結的外狄,故意把所有人都逼成如今這般的,現在鬧成這樣,究竟怪誰呢?”

    一直站在那些宮妃之間的謝意之聽見這句話,猛然一愣,他從未想過,這一切竟會是皇叔給他挖的坑。

    謝時觀并未否認,面上笑意愈沉:“你們想要什么?”

    眼下情況緊迫,太后也沒心思再同他爭鋒相斗了,開門見山道:“你既然有本事把那北蠻狼騎引進來,那便定然已經想好了脫身之術,哀家要借用你手中那塊魚符,還要你將那脫身之術和盤托出。”

    “還有呢?”

    太后稍一愣,像是沒料到他會如此爽快:“那兩件事,你都愿意?”

    謝時觀朝著她粲然一笑,緊接著,那侍奉在謝意之左右的應承恩卻忽然不知道從何處摸出了一只匕首,出其不意地抵到了小皇帝頸邊。

    謝意之立時便嚇得驚叫了起來:“阿娘、阿娘!”

    可太后甚至并未朝他那邊看上一眼,就算沒了謝意之,她也還有個小龍孫,捧著誰當皇帝,都是一樣的。

    “別喊了,”太后冷冰冰地打斷了他那慌亂的叫喊聲,“丟不丟人?”

    謝意之怕得都快哭出來了,眼見求助太后沒用,他便用將哀求的目光轉向了馬背上的謝時觀:“皇叔,你就放過我吧,那張龍椅讓給你去做,我只是想活命,沈卻的事和我沒關系,從始至終他們就沒讓我插過手……”

    可謝時觀也不看他,只是直勾勾地盯住了太后的眼,像是規勸:“你們現在跑,勉強還來得及。”

    “把那啞巴還給我。”

    太后卻笑起來:“該怕的分明是你,沒了瑤兒,哀家還有君兒腹中的皇孫!你怎么還敢用這種口吻同哀家說話?”

    誰料她話音剛落,身邊的繆昭儀卻忽然捂住了肚子,滿臉扭曲地彎下腰去,“噗”地吐了一地的黑血。

    她癱坐在地上,雙手都摁著小腹,啞著聲開口道:“姨母,我肚子好疼啊……”

    “救我,姨母救我……”

    “什么、”太后面上的笑意頓時僵住了,“什么時候?”

    是了,雁王既然能在宮里埋下應承恩這顆棋子,那么在繆昭儀的飲食中不知不覺地下點毒,當然也不算是什么難事。

    謝時觀冷眼睨著她:“北蠻狼騎不知道什么時候便會攻入京都,可我卻是不急的。”

    雁王是不急,可他們卻很急迫,倘或再晚一步,叫那北蠻狼騎逮住了,那么別說要逃,只怕連死相都會很難看。

    于是太后一狠心,果斷放棄了倒地的外甥女和那所謂龍孫,又把目光挪到了謝意之身上,如今她別無他法,只能使眼色叫那兩名灰衣人將沈卻給押了過來。

    “哀家數三個數,兩邊一道把刀子丟下,”太后緊緊盯著馬背上那人,“謝翎,你該言而有信,他可是你親侄子!”

    謝時觀看著那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沈卻:“那是自然。”

    “三——”

    “二——”

    太后咬牙恨聲:“一。”

    兩只利刃應聲而落,幾乎就在那同時間,謝時觀馭馬上前,一彎身子,將沈卻一把捉到了馬背上,隨即便又掉轉馬頭,一邊回撤,一邊對著身后親衛開口說了句話。

    “放箭,”他輕描淡寫道,“格殺勿論。”

    “謝翎!你不得好死!”那貴婦人在他身后破口大罵道,“你不得好死!”

    他本不愿親手結果謝意之的,再怎么說,這位天子也是他和滿常山親手扶上龍座的,就算沒有真心,他也都教了他這么多年了。

    身后全是那些宮妃內宦們驚慌失措的尖叫聲,謝意之的慘叫混在里邊,幾乎是轉瞬便被壓蓋了過去。

    謝時觀伸手撫著那啞巴的發,觸感還是那樣滑、那樣軟,他再又探向他頸側,脈搏跳得很穩,仔細端詳一端詳,只見他脖頸上邊還有一道很淺的刀痕,出了一線血,并不多嚴重。

    小臂上有兩處刀傷,其中一處略微見骨,血還在往下滴淌。

    殿下立即擰起了眉,又扯出貼身的綢巾,先草草替他把那傷處給扎住了。

    就在此時,謝時觀似乎聽見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

    這些人在臨死之際,免不了要放一句狠話,什么“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你等著”如此云云,可惜多怨毒的詛咒他也聽過了,但他夜里卻還是幾乎不做噩夢,覺也睡得很好,可見惡咒是沒有用的。

    只是在聽見那聲隱隱約約的“皇叔”之時,謝時觀手上的動作才微微一滯,他慢悠悠地掉轉馬頭,盯向那宮城前的慘烈之象。

    地上尸首橫七豎八地擠挨著,只這一眼,他壓根沒找著謝意之在哪兒。

    可謝時觀還是笑了笑:“喊我做什么呀?”

    “你該喊的是太傅啊。”

    第九十七章

    沈卻清醒過來時, 乍一眼只看見了床榻上頭那滿雕的頂罩,略略分離又立即映合上。

    一顆腦袋又暈又沉, 他努力支起身子, 卻見身旁幾案上正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謝時觀正兀自坐在那兒品茶,分明聽見他起了身,卻遲遲也不往榻上看一眼。

    沈卻意亂心慌地下榻朝他走去, 又悄沒生息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殿下的肩膀, 可還不等他指尖觸到他身上衣料, 謝時觀便冷聲打斷了他:“別碰我。”

    他像是被這低低的一聲驚了一跳,隨即又緩緩地將手收了回去。

    “你多能耐啊沈卻,”殿下看也不看他一眼, 冷言冷語地, “不知道從哪兒摸著張字條,你就敢單槍匹馬地去赴那龍潭虎穴, 真嫌自己命長?”

    沈卻自知理虧, 低著頭任由他奚落。

    拿到字條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這一趟恐怕是有去無回, 因此便特意將那張字條留下了, 折進去一個沈落, 殿下未必會費心去管,可若折進去的是他……

    他這樣做, 無疑就是在逼謝時觀下場。

    他利用了殿下的真心,因此殿下如今不管要氣他,還是要恨他, 那都是該的。

    謝時觀難得默著不肯同他說話, 沈卻心下慌亂, 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手:“再沒下回了,我……”

    “下回?”殿下冷嘲熱諷地開口,“這事若再有下回,你真就不敢了么?”

    “反正你沈卻謀謨帷幄,自然算準了繆黨會留你一命來要挾本王,又算準了本王能及時趕去救你,你有什么不敢的?”說到這里他稍稍一頓,隨即便又道,“你讓那小奴過一個時辰再來把字條交給本王,何不再晚些呢?再晚些本王就能到宮城前給你收尸了。”

    沈卻不敢抬眼看他。

    他的確是抱著可能喪命的心思去的,繆黨擺明了是想騙他去,那么只要捉住了他,沈落自然便成了沒用的誘餌了。

    他只求那不知因何而叛變的十一,到時候能放沈落一馬。

    過了好半晌,謝時觀才看見他抬起手,支支吾吾地:“沈落,他怎么樣了?”

    他冷冷一笑,尾指又輕輕往外一推,那盞半溫不燙的茶水便墜在了沈卻腳邊,茶盞頓時應聲而碎。

    “沈、落,”像是刻意咀嚼一般,殿下把這個名字含在口中,念了又念,“沈落,你能為了他死,他也肯為你赴命,你二人‘兄弟’情深,真是可歌可泣。”

    “本王非要插到你與他之間,倒像是個不識時務的壞人了。”

    沈卻連忙搖頭,他有些不明白,為什么殿下總要和沈落過不去,若他真待沈落有那樣的情意,便不會同他以兄弟相稱,同僚十數年,他也有的是機會向他坦白。

    可他并沒有啊。

    正當沈卻又要抬手時,卻聽門外忽然傳來了沈向之的聲音:“殿下,塔樓那邊有消息了。”

    謝時觀聞言終于起了身,沈卻忙去找了件外裳披上,而后便就不徐不疾地跟上了他。

    出門時他同沈向之對視了一眼,迅速朝他比劃了一句:“師兄怎么樣了?人回來了嗎?”

    沈向之稍一點頭:“身上都是些皮外傷,不嚴重,方才閑不住到你院里看過了,說你像是還沒醒,便沒進去看……”

    說到這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那走在前頭的謝時觀一眼,沈卻也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方才一直守在他房里,沈落自然進不來,但沈落都還有精力來看他,想必傷得確實不是很重,思及此處,沈卻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松。

    這日傍晚,北蠻單于領兵至皇城門外。

    而雁王殿下則立于城墻之上,春季里風烈,卷動著那明黃色的旗幟,在殿下耳邊獵獵作響,他鬢角的發絲被吹散了幾根,隨著那寒風向后飄揚著。

    那啞巴不肯守在府里,非要跟著他一道,謝時觀如今心里還對他有氣,只冷冷一眼,要沈向之帶他去換了身輕甲,這才肯讓他同他一道上這城墻。

    就見底下的北蠻單于一仰頭,笑嘻嘻地沖著城墻上的人一拱手,操著一口不大流利的漢文道:“敢問上邊那位,是不是邀本汗前來的雁王殿下?”

    謝時觀垂目對上他眼,似笑非笑地回了個蠻族禮:“正是在下。”

    “久仰可汗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都是些場面話,來回說了幾句,底下的北蠻單于便有些揣不住了,他帶著狼騎,千里迢迢地切入漢人的皇城之下,可不是為了站在這城門前,同這位漢人親王談笑風生的。

    “本汗已如約而至,既有客從遠方來,”那單于忽然朗聲道,“王爺豈有閉門不開的道理呢?”

    謝時觀卻不慌不忙地將那鬢邊亂飛的發絲撩到了耳后去,隨后才慢條斯理地問他:“賀禮呢?”

    這動作若放到任何一個壯年男子身上,只怕不是顯得古怪,就是顯得女氣,但他做這般舉動,卻總有些吊詭又略帶些邪氣的美感。

    那單于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什么賀禮?”

    他的漢話說的不算太好,恐怕是自己聽錯了,還偏頭問了身側那位擅四方之語的譯知,那譯知立即張嘴,從口中吐出了一句形容古怪的腔調來。

    得知自己并未理解錯他的意思,那單于便再度開口道:“賢弟,當年的那位孟和公主,正是本汗姑母,你我二人也說得上是表親。”

    “要不是這些該死的漢人,孟和也不會死,她若在天有靈,看見咱們北蠻能把這些漢人都踩到腳底下去,也會為咱們高興的。”

    他那一口官話說得磕磕絆絆、顛三倒四的,時不時還摻雜著幾句外族話,好在謝時觀都能聽懂個大概。

    “至于賀禮嘛,表兄怎么會忘了你的呢?”那單于笑著說道,“只要你肯將這城門打開,本汗便會為你取下那狗皇帝的腦袋,擁你去坐那把龍椅……”

    他話音未落,謝時觀便猝不及防地要人打開了城門。

    那單于原本以為他不會輕易應允,還有的磨呢,完全沒料到這人會如此爽快。

    “城門已開,”謝時觀看著下邊的人,面上是一派溫文爾雅的笑意,“表兄怎么還不請進?”

    那單于立即回以了一張笑臉,可心里卻冷森森的,這一路來,京都附近的城郭幾乎都成了空城一座了,他命令一部分兵士留下搜刮金銀,而自己則帶著這三千精銳,先一步打頭來到這皇城之前。

    聽那些漢人說,這皇城里,就連京官大臣們都已經逃光了,這雁王若是識相,也該同他們一道撤離了才是,怎么還留在這兒做什么孤王?

    這樣的人,要么是蠢到無可救藥了,當真相信他會信守承諾,分他一杯羹吃,要么便是野心勃勃,想玩什么“黃雀在后”的把戲。

    可他不遠千里地趕來這里,可不是為了給這位素未謀面的表弟當柴火來燒的。

    “本汗不急,”他慢慢悠悠地說道,“只是這些將士們實在辛苦,一路風雨兼程,急著去賢弟府邸上吃口熱菜,該先請他們進去才是。”

    謝時觀面色未變,很贊同他似的:“有理,那便先請這些將士們進吧。”

    那單于于是笑著一揮手,由著那些精銳打頭,先進了城門。

    他一邊用余光盯著那些狼騎,一邊同城墻上的謝時觀說道:“不過本汗都到了,王爺也沒有一直立在上邊,不來面客的道理吧?這難道就是你們漢人的待客之道嗎?”

    謝時觀笑微微地對上他眼:“方才可汗同本王不還稱兄道弟的么?怎么這會兒便成了‘你們漢人’了呢?”

    “本汗漢文說的不好,”單于分毫不以為杵,“語句上有所錯漏,也是尋常事。”

    可謝時觀卻很坦然,平鋪直敘道:“可汗帶了這么些狼騎遠道而來,本王實在好怕,若是下去了,可汗一劍把本王戳死了,那本王該和誰說冤去呢?”

    下頭的單于卻大笑了起來。

    “那王爺總不能一輩子就待在那上頭了吧?”

    謝時觀也陪他笑:“那自然是不會。”

    打頭進城的那些人,正是狼騎的“眼睛”,倘若那城中設有埋伏,他們只一看便知,過了半晌,只聽先一步入內的那些狼騎紛紛吹了幾聲短哨,這哨聲意味著前路是安全的。

    這單于于是這才指揮著剩下的狼騎入內,他自己則走在最后一列,由精銳們簇擁著進了城。

    這皇城中的繁華,自然是別處都不可比的,他自小便很不解,憑什么他們族人就得在那荒原在吃沙子,而這群卑賤的漢人卻偏偏占了這一大片豐沃的膏腴之地?

    于是他便立了誓,總有一天,他要占盡這些漢蟲的地盤,叫自己的族人也能過上富足日子。

    而今他顯然已經快做到了。

    可正當他得意洋洋地欣賞著自己打下的漢人江山之時,身后的城門卻忽地急速關合上了。

    旋即便見那立于城門之上的人忽地粲然一笑,方才那示弱又惶恐的姿態早已蕩然一空了,他盯著他眼,笑得如同一只鬼魅。

    “皇帝的腦袋有什么可稀罕的?”單于聽見他說,“若以可汗的項上人頭為賀,那才算有誠意呢。”

    這單于似乎已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什么,他瞪著那臺上人,用那口蹩腳的漢話:“謝翎,你不講道義!”

    “表兄分明也不是為了給本王慶生才來的呀,”謝時觀笑一笑,“什么道義,輸的人才喜歡講道義。”

    他話音剛落,底下的那些北蠻精銳忽然開始內亂了起來,說話之間,隊伍中便有人拔劍捅向了身邊人。

    那年輕的單于頓時慌了,朝四下望了一圈,急出了家鄉話:“你究竟對我的部下做了些什么?”

    城墻上,謝時觀笑眼望著他。

    “就這么想死個明白啊?”

    計謀已成,殿下便懶得再與他多話了,拉著沈卻進了箭樓,又隨手撿起了一只萬石弓,本想丟給沈卻叫他拿著玩玩的,可忽地又想起他小臂上有傷,因此便不勞動他了。

    “你猜那些狼騎為什么反目?”

    殿下一邊拉弓,一邊用玩笑的口吻問他。

    耳邊全是金石交接的動靜,這箭樓里也伏著不少親衛,數箭齊發,乍一眼望去,底下已經倒了許多外族尸體了。

    他愿意同自己說話,沈卻自然沒有不應的,稍稍忖了忖,便抬手道:“威逼、利誘?”

    殿下分明在看箭,可余光似乎是落在他身上的,瞧見他答話,他卻是一笑:“那不足以策反這么多狼騎,也太麻煩了。”

    沈卻聽他繼續往下說,這才知道殿下其實早就吩咐那些王府死士,悄悄埋伏在了這些狼騎的行進路上。

    一邊暗中追蹤著,一邊觀察并就地捏制一張面具,等到時機成熟,便會取代那其中的一個狼騎,隨著這樣的“狼騎”數量越來越多,他們之間便可以相互袒護著,身份也愈來愈牢固。

    行軍趕路時,這些狼騎們之間并不會有過多的交流,再加上這些死士們早已經過特訓,個個都精通四方之語,說幾句簡單的外族話,壓根不是什么問題。

    到他們抵京之時,這假狼騎的數量已達百眾,混在這一大批隊伍之中,叫人防不勝防,方才分明還站在自己這邊、與自己并肩作戰的同伴,下一刻便用手中長槍捅穿了自己的心臟。

    而旁的戰友又哪里分得清死的那人是個奸細,那動手的人只為自保,還是動手的那人是奸細,死的才是自己人。

    這一番混亂之下,他們反而先一步內耗了起來。

    沈卻看見謝時觀故意將箭矢射向那北蠻單于的周身,他對這位表兄似乎格外地“看重”,耍猴似地,逼得他驚慌失措地往四處躲。

    “謝翎,”那單于漢話混著外族話一起說,不要命地沖著這箭樓大喊著,“本汗還有幾萬鐵騎正在路上,馬上便要趕入這皇城了,就憑你這些孩子般的詭計,就算我這些狼騎敗了,你能一口氣吃得下那幾萬大軍嗎?”

    謝時觀眼也不眨,只有些嫌棄地:“他好吵。”

    半晌都沒聽到回應,這單于以為他怕了,于是便哈哈大笑起來:“那些兵都被撤去南邊了,你沒有兵了,就算本汗死了,也會有下一個單于,那些鐵騎們不會亂,他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自認為是鐵血鑄成的漢子,更是這些狼騎中的狼王,每一場戰役,無論大小,他都沖在最前頭,同這些畏畏縮縮不敢朝前的漢人首領可不一樣。

    就算他死在這京都里,那些凱旋的將士也會將他的故事傳頌回去,往后無論是在族人口中,還是那刻骨卷木之上,都該有他的傳奇。

    可正當他溺在這美夢之中時,卻聽那箭樓上忽然傳來了一道聲音。

    “那些鐵騎,真的還會趕入皇城嗎?”

    那年輕的單于頓時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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