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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因為怕叫沈卻覺察, 俞空青一直沒敢跟得太緊,好在他運氣不錯, 幾次見他繞進小路沒了蹤影, 不過片刻便又能看見那點墨色影子出現在遠處。

    直到遠遠瞧見沈卻進了一家醫館,俞空青才擇近選了家茶樓,坐在二樓靠街處喝起茶來。

    等見著沈卻從醫館離開, 出了這長街,他才后一步進了那家醫館。

    他先是慢慢悠悠地走進店, 而后若無其事地開口問那看店的小藥童:“勞駕問一句, 方才那頭戴烏紗椎帽的郎君,到你們這兒做什么來了?”

    那小藥童聞言一抬頭,頗為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郎君問這個做什么?”

    俞空青笑一笑, 他一身的文人氣, 溫溫和和彎起眉眼來時,倒很能迷惑人:“那是我阿弟, 脾氣倔得很, 近來身子不爽利了,也不肯同我這個做兄長的說。”

    他頓一頓, 而后繼續道:“我見他自己悄悄來瞧病, 怕是他染了什么怪疾, 不敢同家里人說,這才來問一問你。”

    “那你自去問他便是, ”那小藥童眼一轉,指了指外邊,“喏, 他才剛走不久, 郎君疾步追一追, 想是能追上的。”

    俞空青哪里肯善罷甘休,裝作聽不見:“你且帶我去見見你們這兒方才為他看診的大夫,我只問幾句話,求個心安。”

    小藥童手一撥算盤:“我師父可不白陪著人說話。”

    俞空青聞言,便從身上囊袋里掏出了一錠銀子,往他算盤上一放:“夠不夠?”

    那小藥童見狀,人小鬼大地將那銀錠放在掌心里掂了掂,而后又將其揣進了懷里,倒是松了口,隨即便領著他往里屋走去。

    老醫者這會兒正一邊翻著醫書典籍,一邊吃著茶,見有人進來,他便將那書籍翻過去,囫圇蓋在案上。

    小藥童先他一步過去,貼在那老翁耳邊道清楚俞空青的由來。

    “哦,是方才那人的兄長,”嘴里這么說,可那老醫者面上確實將信將疑的,“你既是他兄長,可說得清他身上病癥?”

    俞空青的目光冷了冷,看著那老翁沒說話。

    沈卻可是謝時觀養在身邊的一條狗,這京都里想將他除之而后快的人并不少,可這么些年來,卻沒一個真能在他身上捉到半點把柄的。

    眼看自己同沈卻的這個需得藏著掖著的隱秘只差臨門一腳了,他可不甘心就這么無功而返。

    “他不與我們一道住,又是個報喜不報憂的脾性,有什么事兒都不肯同家里說,”俞空青故意垂眼,露出一副憂心作態,“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藥童忙把他的話轉告給那老醫者,就聽得那老翁冷哼一聲:“你若真是他兄長,必定說得清他身上隱疾,你自去問他,老夫不做損醫德的事兒!”

    見他不肯說,俞空青干脆沖上前,一把奪過那桌案上的藥單子,醫館如今看診,都要留備一份藥方子,一式兩樣,沈卻才剛走,想必最上頭這一張便是了。

    俞空青將那張藥方揣進衣襟,而后轉身就跑,這屋里一個是古稀老人,一個是總角稚童,沒一個能攔得住這青年人的,因此也只能由著他把那張藥單帶走了。

    出了醫館,俞空青緊跟著又趕去了城北另家醫館,拿著那方藥單子去問里頭那正忙著給人抓藥的中年男人。

    中年人接過藥單看一眼,只稍稍一瞥便明了了:“這不是安胎藥么?只是這方子開的有些許古怪,尋常坐不穩胎的身子,也不該是這么個補法——郎君是替你家娘子來看的嗎?這藥可不敢亂吃,需得面診一番,才好下定論的。”

    俞空青當即愣住了:“你再仔細看一看,這真是安胎的方子嗎?”

    “錯不了,您看這白芍、當歸、菟絲子、桑寄生……可不是開來安胎的么?”

    見他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這中年人還以為是他內人背著他偷了漢子,眼中登時閃起了八卦的光:“你若不信,把人帶到我這來看看不就是了?”

    俞空青沒理會他,面沉似水地低頭,再又看向那張藥方。

    一副安胎的方子,沈卻要拿來做什么?

    他至今未娶,也不見同府中女婢有什么曖昧,難不成……是在外頭養了位美婦,亦或是同那些勾欄中的女子歡好,不慎留了種?

    可這猜想也經不起推敲,如若只是這般,叫那婦人自去尋醫問診便是,他親自來做什么?

    思及此處,俞空青忽地又想起了那老醫者方才脫口而出的那句話——

    “你若真是他兄長,必定說得清他身上隱疾。”

    隱、疾?什么隱疾?那醫者說的想必不是他口舌喑啞之癥,除了這個,沈卻還有什么見不得光的疾癥呢?

    難不成……這孩子是他自己懷的么?

    想到這里,俞空青猛然抬頭,又看向那中年人:“您說,這男子……能懷孕嗎?”

    那中年人乍一聽,只覺得好笑:“郎君莫不是在說笑,男人怎么能懷孕,那不是陰陽顛倒了嗎?”

    可見俞空青一臉的認真,并不像是在玩笑,這人頓一頓,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身從柜里翻出一本舊書,翻給他看:“您還別說,古書上是有過這般記載,不過并不詳盡,說得模棱兩可的。”

    醫館中另一個伙計也圍過來看了眼,而后道:“這事兒的確不假,前幾年聽說文蘭縣里出過這樣的怪胎,非男非女、亦雄亦雌,才出生便被鄉民們拿棍子圍了起來,逼著他爺娘給放進水缸里溺死了。”

    “若是這怪胎長大了,說不準也是能同女人一般孕育子嗣的。”

    俞空青走出那家醫館時,也像是失了魂一般,心里盤算著要如何將此事告給王爺。

    可他手里就一張藥單子,方子上連一個名姓都沒留,更何況他同沈卻還有前嫌未斷,這么貿然挑到雁王面前,他大抵是不會信的。

    況且,一個男人懷孕,這怎么想……也都太離奇了。

    *

    辦完事回到府中時,沈卻心里仍舊是六神無主的,那大夫開的藥方他沒敢用,王府內院里一向管得嚴,連飯菜、藥渣都要一一查驗。

    沈卻只怕到時候自己倒掉的藥渣子叫人發現了端倪,倘若探問起來,他到底不好解釋。

    可就算不用藥,肚子也是要一天天大起來的,這會兒還不顯,自然瞞得過,可之后呢?他總不好永遠躲著不見人。

    這時候沈卻第一個想到的人竟是林榭,畢竟他在沈卻心里雖然淫邪浪蕩,可人卻總是給他一種游刃有余的錯覺。

    不過向來是林榭來找的他,他從未上趕著去招惹過那人,這會子急急地想找,竟是一點法子途徑也沒有。

    要想見著他人,還得碰碰運氣。

    轉眼入了夜,窗外漫起一片雨霧,細融融的春雨,落地無聲,天地間靜得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沈卻毫無睡意,倚在窗邊看那降下來的夜色與雨幕。

    突然之間,這夜色里混進了一個高挑的身影,手中油紙傘向上輕抬,旋即那傘下便現出了一張熟悉的笑臉來。

    “小啞巴,”他輕聲喊他,“今夜怎么有興致在這兒聽風吹雨?春雨寒涼,你當心又受了風。”

    沈卻冷漠地別過臉,不聲不響地關起了窗。

    林榭也不惱,低低笑一聲,隨即步入廊檐,又要去撬這啞巴的門栓。

    誰料還不等他取出那鐵鉤,房門便被人由里向外打開了。

    這還是沈卻第一回 主動給他開門,林榭怔一怔,而后收傘踏入屋內,很自負地開口消遣他:“所以今日是在等我呢?阿卻。”

    沈卻也不否認,繞到他后頭,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而后轉過身,忽地盯住了林榭的眼。

    “怎么?”林榭問,“有話想對我說?”

    被他先聲奪人地揭穿了,沈卻心里反而更慌亂了,人戳在哪兒,連動也不會動了。

    林榭是個亡命徒,對他從來只有淫辱的心思,倘若知曉他有了身子,未必會幫他不說,指不定還要再火上澆油一把。

    見他愣了許久也不說話,林榭伸手一揉他脖頸,緊接著又往上,輕輕按一按他后腦勺:”做什么傻愣著?”

    “是不是想我了?念的寢難寐、食難安,心里又很難為情,不敢同我講。”

    他不說,林榭便替他說,將他那未能出口的話都扭曲了。

    沈卻沒去駁他,他如今滿腦子都是這腹中孽種,時時刻刻都在擔驚受怕,哪里還分得出心思再同他斗嘴。

    話沒說兩句,就見林榭忽然取出個匣子來,又探手從里頭取出了一圈花樣繁復的銀鏈。

    說是銀鏈,可那鏈子所過的位置卻一直從肩骨到腰際,同件衣裳似的,卻又說不上是衣裳,畢竟這鏈子幾乎什么也沒能遮住。

    甚至有條水滴形的圓鈍墜子,一直墜滑到脊骨末端的位置,比他上回帶來的那條純金腰鏈,看著還要不正經許多。

    沈卻不肯帶,他這回是真抗拒,不是不情不愿、半推半就的姿態,而是又回到了初識時的那副倔強模樣。

    他知道,倘若他乖乖帶上了,林榭定又要壓著他做那事,而且一鬧便是一整夜,他受得住,可腹中未足月的胎兒卻未必受得住。

    那大夫說了,現下不能再行房事了,他是不想要這孩子,可他也害怕。

    “為什么不肯戴?”林榭方才又哄又勸地磨了他好半天,這會兒早不耐煩了,一手拽扯著他手腕,力道重,語氣也重,“不喜歡么?”

    沈卻不言語,頭微低,后背抵在床榻與墻體建構出的角窩里,像只拼命想縮進自己的蚌殼里的河蚌。

    模樣看起來有些可憐。

    可惜林榭從不是個會心軟的,見他這般,反倒更起了逆反的心思,沈卻不愿,那他便偏要強求,人欺覆上去,壓著他手腕,要強迫他戴上。

    沈卻立即掙起來,一只手不自覺地護著肚子,林榭一只手往前,習慣性地要捂住他口鼻,吸氣少了,人自然也就軟下來了。

    沈卻怎么會不知道他心里是如何盤算的,一發狠,撲上去便在林榭手掌上咬了一口,林榭吃了疼,抬起一巴掌揚在他臉上,掌心里滲出的血印在沈卻面頰上,紅殷殷的。

    林榭人騎在他身上,顧不上管這啞巴,先去看自己的手掌,很深的一道牙印,恐怕得留疤。

    “你找死嗎?”林榭稍一俯身,手捏住他喉頸,面上常掛著的那張笑臉忽然撕出了一點可怖的猙獰來。

    只他這身重量,便已然壓得沈卻喘不過氣了,扣在他脖頸間的手都不必收緊,沈卻就毫無招架之力了。

    林榭居高臨下地睨著他。

    他今日一日都焦躁,心里時不時想起這啞巴來,可他卻不明白,自己究竟念他做什么?

    沈卻分明不算漂亮,人又倔又硬,還是個啞的,若只是為了那點新鮮感,他早也該玩膩了才是。

    可為什么看見他那惶恐的眼神,心里就會止不住地焦灼,煩亂的思緒一點點漫上來,林榭下意識斷定,眼前這啞巴對他而言,或許會是個不小的麻煩。

    也許……掐死他,是不是會好些?

    大抵是覺察出了林榭眼中漸漸泛起的殺意,沈卻百感交集,自暴自棄地動了動唇,無聲的絕望:“殺、殺了我。”

    林榭沒看清,開口問他:“說什么?”

    “殺了我吧。”他再度啟唇。

    第四十二章

    翌日清晨。

    昨夜一宿難眠, 沈卻眼下生生熬出了一片青色,人也鈍鈍的, 渾身上下都寫滿了倦怠與疲憊。

    直至此時, 他依然還對昨夜發生的事心有余悸,人在絕望之際,心里大抵總要漫起幾分求死的念頭, 想著只要死了,便能一了百了了。

    他也不必再為此憂心, 再擔驚受怕了。

    可那念頭不過只是轉瞬, 昨夜那番頹喪自棄的話,沈卻這時候再想來,只覺得自己真是蠢死了。

    這般無故死在林榭手里, 仵作驗身時必然也會發覺他身上異樣, 他那見不得光的隱秘還是要被公之于眾,死便死了, 可他只怕殿下也會同其他人一般, 覺得他不干凈。

    好在林榭在最后一刻松了手,他終于從他桎梏下掙出來, 抵在床頭, 發了狠地氣喘。

    只命懸一線那刻他才知道, 他有多不想死。

    他想活。哪怕是茍且偷生,也想好好活著。至于腹中這個孩子, 既有了,也是他的命數,是他命中合該有的一劫, 躲不掉的, 便只好受著。

    沈卻不是沒想過, 倘或告假一年,躲到個沒人認識他的鄉里去,把孩子生下了再回府,可只要細細一想,便知這法子是行不通的,他早就沒有家了,要編什么謊才能告這么長的假?殿下又怎么可能不起疑呢?

    再說,就是告假之后呢,他又能到哪兒去?

    思來想去,大抵也就只剩下了那一條路可走——他得離開這兒,并且得悄悄地走。

    但他舍不下王爺,也舍不下師兄,自從那年被殿下帶回王府,沈卻便以為這雁王府,便是他一生歸處。

    可惜這命運如無情水火,半點由不得他。

    沈卻扶著床架,無力地站起身,而后赤著腳走到衣箱邊上,去拿擱在上頭的那只銅鏡。

    略顯粗陋的銅鏡上立即便映出了他那張臉,再往下,便是那布著一片青紫色掐痕的脖頸,那道淤痕太重,怎么看都是忽略不掉的。

    因此沈卻只好穿了件平時不常著的對襟立領,這才勉強遮掩掉了那痕跡。

    這一日,沈卻一早便去了重臺院。

    沈落眼下才從校場里回來,見著他,眼尾立時一彎:“今兒怎么一早就來了,身子如何了?還犯那病嗎?”

    沈卻先將手中那條打濕的汗巾子遞給他擦汗,而后才手語:“好多了。”

    “真的?”沈落一邊擦汗,一邊覷著他面色,“臉色這樣差,別是騙我的。”

    “昨夜沒睡好,”沈卻草草手語,而后遞給他兩塊油紙包的糖餅,附一支素箋,“趁熱吃。”

    沈落慌忙把那兩樣東西接過去,有些驚訝:“都是給我的?”

    這糖餅倒沒什么,沈卻得空時,常常會捎帶著給他買份早點,只是這支素箋,他是從沒從沈卻手里見過的。

    沈卻點了點頭。

    “我現下能打開看看嗎?”沈落面上很明顯地溢出幾分期待來。

    沈卻繼續點頭,而后有些不大自信地比劃道:“我亂寫的,你別笑我。”

    沈落哪里舍得笑他,五大三粗的一個人,卻偏偏輕手慢腳地打開了那素箋外封,下一刻,便見著那短箋上頭只稚幼而端正的兩個大字——

    沈落。

    沈卻識字不久,握筆的力度拿捏不好,練了許多張,卻只有這二字能勉強如意。

    原本還想再往這上頭添點什么話,然而把墨汁都快熬干了,沈卻也想不出究竟要說些什么才好。

    在他看來,自己從來只有連累師兄的份,他若走了,沈落想必只會過得更好。

    不過哪怕就這兩個字,沈落看起來也十分感動,把那封短箋珍而重之地疊好,收進囊袋里,而后輕輕拍一拍沈卻肩膀,一點欣慰語氣:“我們阿卻也出息了。”

    他曾聽十一講起過,殿下如今容許沈卻識字了,還親自指點了他半月,如此殊榮,這府上無論哪個親衛都是沒有過的。

    他是真心為沈卻感到高興。

    說完沈落又從懷里掏出一個短絨盒子,打開來給沈卻看,只見里頭放著一只長命鎖,一對小巧玲瓏的腕鐲:“葛大他內人昨夜生了,胖乎乎的一個小丫頭,還沒見著過呢,咱也洗干凈手去抱一抱,沾沾喜氣。”

    沈卻面上露出幾分為難神色:“可……我什么禮都沒備。”

    他同這些親衛們走得都不近,連葛正他內人昨夜生了都不知道,哪里會念著要給這孩子備份見面禮?

    “哪里沒備了?”沈落虛虛攬著他腰,把人往葛正那屋門前帶,“喏,這對銀鐲子不就是了。”

    沈卻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手語:“花多少銀子打的?晚些我叫遠志……”

    不等他比劃完,沈落出聲便打斷了他:“不過一點小錢,你和哥客氣什么?一會兒你真要人拿銀子過來,看我不劈死你。”

    聽著他說話,沈卻焦灼的情緒莫名好了些,微微笑一笑,面頰上露出一點很淺的酒靨。

    兩人才到門前,便聽見那屋里傳出了一道婦人的聲音:“你身子洗過沒有?校場才回來,渾身的臭汗,怎敢來抱孩子,把孩子熏著了怎么辦?”

    “哪兒就這么容易被熏著了?”男人低聲嘟囔道,“前兩個也不見你這么仔細,窮講究。”

    沈落笑起來,而后上前一步,輕輕敲響了門,低聲道:“是我,沈落。”

    那屋門立即便被個男人打開了,手里抱著嬰孩的漢子滿臉笑意,一邊緩緩慢慢地晃著自家閨女,一邊用腦袋示意他們進來。

    他們這些成了婚的,便會分到一件大些的睡房,小廳與寢屋用張簾子隔開了,否則沈落二人也不好意思進。

    “瞧瞧,”葛正用下巴指了指他懷里的嬰孩,“多俊的閨女,這福氣可不是誰都有的。”

    沈落探過去看了眼,只瞧見了一團紅彤彤、皺巴巴的小臉,小眼睛塌鼻梁,簡直同她阿爺如出一轍,于是他笑著“嘖”一聲:“這小模樣,一眼就知道是你葛正的親生的閨女。”

    “你什么意思?”葛正一揚下巴,“拐彎抹角罵我閨女難看是不是?”

    說完了,又不自信地低頭看一眼那襁褓中的小孩兒,仔細一琢磨,確實是和自己長得像,于是便又愁苦起來,嘴里念念叨叨地:“阿奴阿奴,耶耶的小阿奴,這眼睛鼻子可千萬不要隨阿耶,學著你阿娘的長,聽見沒有?”

    小孩兒睡得正香甜,哪里肯理他?

    沈落在旁側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氣得葛正一把將那孩子塞給沈卻,上去追著他打:“沈落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天地良心,”沈落一邊躲,一邊沖著沈卻,“阿卻,哥方才說過他閨女半個‘丑’字沒有,沒吧?全是他自個說的。”

    沈卻手里被迫揣了個孩子,壓根沒空應他,當下只覺得這東西像塊嫩豆腐一樣,連呼氣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不小心就把她弄碎了。

    不知是不是被這兩人給鬧醒了,懷中的小孩兒忽然睜開了眼,不哭不鬧地,只靜悄悄地盯著他眼。

    又小又軟的,細眼里像汪著兩丸黑葡萄,再溫軟干凈沒有了。

    沈卻忽地便被這一眼勾起了幾分憧憬,倘若他能順利生下腹中胎兒,那么這世間便也會有這么個小東西,同他血脈相連。

    再長大一些,便能追在他屁股后頭,奶聲奶氣地喚他阿耶了。

    只可惜沒過多久,懷里這小東西便哇哇大哭了起來,沈卻被她這嘹亮的一嗓子驚著了,整個人手慢腳亂的,像是懷里揣了個燙手的山芋,丟也不敢丟,只好眼巴巴地把求助的目光拋給葛正。

    葛正瞥見他目光,登時笑起來,隨即便過來把孩子接了:“不就餓了哭一嗓子么,看把你嚇得,趕明兒你也有了崽子,生一個倒還覺得新鮮,再多生幾個,自然就駕輕就熟了。”

    小娃娃到簾子那頭吃奶去了,他倆也不好再圍著去看,因此把見面禮給了葛正,便就出去了。

    院里飄著雨絲,二人便只好立在廊檐下。

    靜默地看了會兒雨,沈卻忽然偏頭,接著又手語道:“師兄……”

    “怎么?”沈落面上還樂著,悄悄同他說,“葛大這閨女生得跟他親妹子似的,簡直就是縮了水的葛正,就照著她阿耶那張臉長的,這孩子還真不挑。”

    沈卻也笑一笑,而后又有些愧疚地比劃:“可是哥,我們不好在別人背后隨口議論的。”

    他還沒比劃完,便聽到后頭屋里一個人頭探出了窗戶:“沈落,你他娘再敢說一句試試!”

    這話音落了,緊跟著里頭又一道婦人的聲音:“阿奴才睡下,你又嚷嚷什么?”

    被娘子罵了,葛正也還是一臉的不服氣,細眼瞪著沈落:“你再說一說,我閨女究竟生得像誰?”

    沈落連忙告饒:“女大十八變,大了自然就像她阿娘了。”

    后頭葛正冷哼一聲,這才縮進去,關了窗。

    “你方才要同我說什么?”沈落逗完了屋里那人,這才又笑著問他。

    沈卻抬起手,緩緩手動:“我院里的那小奴……還請師兄往后幫著多照看些。”

    府里他唯獨舍不下這三人,一是謝時觀,二是沈落,這前二者離了他倒沒什么,只是這徐遠志如今還是個孩子,又只依仗著他一人,他就這么逃了,殿下說不準要為難遠志。

    沈落有些奇怪:“出什么事了嗎?怎么忽然說這樣的話?你自己養在院里的小奴,哪里又能有什么事兒?”

    沈卻心里一慌,低低地:“我到底是個啞巴,性子又悶,總叫他同我待在一塊,也憋得歡,想著叫他到師兄這兒學一學,也能學得幾分活潑氣回來。”

    “你買他來,可不就是伺候你的,還真拿他當兒子養了,”沈落有些不大信,“我若領了他走,你那院里不更悶了?”

    “你同哥說實話,”沈落看著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了?不然你不能忽然同哥說這樣的話。”

    沈卻也知這事兒不好說,因此忖了忖才道:“昨夜我睡不安穩,害了個魘夢,夢見我死了,我無親無故的,也只有這么一二個人可掛念,我……”

    不等他比劃完,沈落便擰著眉打斷他:“呸呸呸。”

    “好端端的,說甚么死不死,好不吉利,”沈落道,“我改日替你帶帶那崽子便是了,這夢往后不許再提了。”

    沈卻百感交集,卻只能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

    他倒也不是胡說,這次逃跑,倘若成了,他還尚有一線生機,可若不幸被捉回來了,他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如若真有那天,他只希望沈落不要為他難過,都是他自找的,他怎樣都不冤枉。

    “哥,”他抬手,“我走了。”

    沈落還以為他是要回去上值,因此便點頭道:“雨天路滑,地還是濕的,你仔細些腳下——等等等等,再到我那屋里拿把油紙傘,這雨看似不大,卻涼得緊。”

    他頓一頓,一點嗔怪語氣:“你啊,知道要落雨,連把傘也不知道帶,懶不死你。”

    沈卻手腳皆是冷的,可唯獨這心里被他捂出了幾分暖意,如若不是逼不得已,他是萬不舍得離開這兒的。

    沈落拿了傘,回頭遞給他。

    沈卻頭微低,接了傘打開來,頓時便隱去了那張臉,因此沈落便也沒能看見,這啞巴面上含笑,可眼里其實卻比外頭的雨霧還要濕。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七點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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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大明宮, 福寧殿。

    幾位當朝重臣列次而坐,而小皇帝則居上首, 手中端捧著一杯濃茶, 他已連著幾日都沒能睡好了,眼下只能憑著這茶水吊著精神。

    “西川一案,牽連甚廣, ”小皇帝緩聲,話音里幾分倦態, “去歲大旱又接著山火, 已叫朕頭疼不已了,如今又扯出個什么招權納賄的事端來。”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目光落到謝時觀身上:“也說不準是那幾個官自個犯了錯, 又怕擔責, 這才隨口攀咬到國舅身上……”

    不等他說完,謝時觀卻忽地一展折扇, “唰”一聲打斷了他, 又冷又薄的口吻:“隨口攀咬?”

    他笑起來,話音卻停頓, 惹得這殿上君臣無一不是滿身冷汗。

    這時也只有滿常山敢出言打破這窘境, 他先是嗓子有點癢地咳嗽一聲, 而后才道:“那幾個官確系為繆國舅舉薦,又偏巧所擔的都是地方上的要職, 連朝中批下去的救濟糧都敢貪,往日里必定也是惡積禍盈,無可救藥。”

    “再有, 雁王派去的人帶回了那幾大箱子的賬冊名錄, 無一不指出這些年有大筆的錢銀流向了繆府。”

    他話也不說盡, 可小皇帝卻知道,招權納賄這個罪名落在繆宗平頭上,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

    在謝時觀與他之間,滿太傅從來都更偏向他,但倘若其中所涉之事當真波及了無辜百姓,他也是分毫不肯讓的。

    可即便如此,他卻還是想保下穆宗平,于是小皇帝起身,緩步走向下首的謝時觀,他放低了身段,低低喚他:“皇叔……”

    就再讓讓他吧,再縱他一回又怎樣呢?

    雖然上回在王府中君臣二人鬧了不快,可他卻固執地以為,謝時觀該是懂他的。

    死那些個百姓算什么?不過道邊蔓草,野火一把燒盡,來年轉眼便又是一片蔥郁之色。

    可他這輩子卻只會有這一個阿舅啊。

    卻不料謝時觀竟也隨他站起了身,繞過桌案走到他身側,漫不經心道:“怎么辦呢?京官且不說,這地方官只怕都要被國舅爺賣完了,以權謀私是其一,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是其二。”

    聽見他這些話,小皇帝心里越來越涼,面色也一點點僵了下來,張口無力地辯解道:“他已知錯,不會再有下回了。”

    “可人無完人,”令人意想不到的,謝時觀忽然話鋒一轉,“能坐到國舅爺如今位置上的,哪個沒有借公權謀過私利?使銀錢找到國舅爺時,想必他們也是編哄的天花亂墜的,繆國舅又哪里能辨別真假?”

    小皇帝眼里登時亮起來,果然,他的皇叔還是肯疼他的。

    不止是小皇帝,這堂上眾官幾乎都朝他看了過來,有人不解,有人則是等著看熱鬧。

    “要我說,犯了錯的是哪幾個官,只罰他們便是,犯不著鬧什么追根溯源,弄什么連坐,到時候惹得朝官們也怕起來,失掉了人心才不好。”

    滿太傅聽不下去了,拍案起身,指著他鼻子:“謝翎,你這是說得什么話?陛下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繆宗平貪權竊柄、賣官鬻爵,結黨營私、阿黨比周,其罪當誅!如此輕而易舉地繞過他,如何安民心平眾怒?”

    謝時觀卻笑一笑,表明了要無理袒護:“滿太傅沒聽說一句話么——人恒過,然后能改,諒一諒他,又有什么?”

    “繞了他這一回,便是給朝中其他官臣開了一個‘好’頭!往后人人都要這么干,當官的日子倒是過得舒坦了,可底下的百姓呢?他們還要不要活了?”

    “夠了!”謝意之忽然喊了一聲,“都別吵了。”

    席間頓時便安靜了下來。

    有著雁王替他撐腰,小皇帝的臉色終于好看起來,腰板也硬了,他回到龍椅高座上,掀袍坐下,而后便定定然地發了話:“雁王說的對,國舅興許只是一時糊涂,人又哪有不犯錯的?今兒是他,明兒倘或換做是堂下諸位,朕也會體諒。”

    他自以為這話說得仁義而寬厚,堂下臣都該領他的情才是。

    “不過國舅到底是犯了錯了,不施以懲戒恐怕也不行,唔……朕想著,罰他五年俸銀,再禁足半年,引以為戒便是了,此事關乎皇家臉面,還望諸位愛卿不要四處宣揚。”

    堂下人心中各有心思,只有那戶部陳尚書出言應和了一句:“圣上英明。”

    緊跟著便又有人接口:“圣上英明。”

    “今日議事會就此散了,”見有人應和,謝意之心里舒坦許多,松了一口氣,而后緩聲道,“愛卿們都家去吧。”

    堂下人紛紛離席、叩首,隨后井然有序地退出了福寧殿。

    謝時觀與滿常山比肩走出殿門,連綿的春雨總算斷了,今日難得放晴,放眼望去,這宮城之上一大片的落日余暉。

    幾朵云彩,鋪天蓋地的金紅色。

    “所謂盛景,”滿太傅忽然沒頭沒尾地來了這么一句,“其實也蕭然。”

    謝時觀笑一笑,低聲問:“繆宗平必死無疑,常山方才為何要鬧那么一出?”

    “隨你演一段,不是才更顯得真嗎?”

    當朝天子心太軟、孩子氣,心里又有倚重的一方,若是在此次議事會上輕易給繆國舅定了罪,小皇帝必是要拖、要袒護的。

    與其這般絲來線去,糾纏不清的,不如就一次斷個痛快。

    “明日武安侯在返程途中受刺,重傷昏迷的消息也該傳到陛下耳邊了,”說到這里滿常山低低嘆了口氣,“他還總以為只要自己開口,一切便都能大事化小、迎刃而解。”

    “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啊。”

    他是真賢良,瀝膽墮肝,忠貫日月,只可惜天子尚幼,終究難堪大用。

    謝時觀是懂他的,甚至于欣賞他那誠篤的忠心,可他終其一生,也不可能成為滿常山這樣的人。

    “明日朝會,百官下跪請旨嚴懲繆宗平,這事不要你帶頭,”謝時觀忽然出言提醒,“由著他們去鬧,太傅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滿常山卻道:“我為帝師,合該扶正天威,匡國家、安社稷,沒教好皇帝,是吾之過。”

    倘若作壁上觀、明哲保身,他便不再是他滿常山了。

    謝時觀知他執拗,警醒一句,已算他盡了多年好友情誼,因此便只撂給他二字:“隨你。”

    *

    因著這幾日并不想見著沈卻,所以幾次進宮,謝時觀都叫的沈向之隨駕。

    原本他以為自己不過只是一時對那啞巴著了魔了,想著晾著他幾日,便也就好了。

    可誰知連著幾日不見人,雁王心里那點焦躁念頭反而愈演愈烈,像有人在他心里放了把火,燒得他又干又渴,卻偏偏找不到一滴甘霖可解此欲。

    仔細想一想,那晚啞巴莫名的抗拒,或許是因為他這些日子把人鬧得太狠了,所以沈卻才會想要躲。

    于是王爺手一抬,掀開車簾,問沈向之:“這附近哪兒有賣口脂?”

    “離這兒最近的脂粉鋪子也開在西市,若這會兒要過去,只怕得繞段路過去。”

    “繞吧,”謝時觀淡淡地,“天色還早呢。”

    主子想做什么,沈向之從來是不問緣由的,只從容地指揮轎夫改換了行道,轉向西市去了。

    夜里。

    林榭懷里揣了只白玉盒裝的口脂,手中提了盞燈,施施然走到那啞巴門前,還未進去,人便先笑了一笑。

    他這回來,是真用心備了份禮,也算是他先出言求了和,這啞巴要是還不識抬舉,那便很不該了。

    若他不肯下臺階,還要拿喬,那便是不懂事,不懂事,那便要罰,至于要如何罰,林榭早已在心里盤算好了。

    見屋里燈燭皆熄了,林榭復又取出了那只勾子來,輕車熟路地往里捅了一捅,好半天,也沒聽見門栓落地的聲響。

    于是他伸手一推門,這才發現,屋門壓根就沒落鎖。

    門是他不讓鎖的,可見這小啞巴當真不鎖門了,他卻又要出言調侃:“你真是浪得很,如今連門栓也不上了,夜里是不是就等著哪個野男人來……”

    說到這里,他話音忽然一頓,手中明燈散出的橘光落在榻上,照亮了那一小塊地方——

    只見床榻上被衾疊得整整齊齊,與那瓷枕疊放在一處,除此之外,榻上空空蕩蕩的,哪里還有沈卻的半片身影?

    “阿卻啊,”林榭以為他藏起來了,提著燈一一找過,“藏到哪里去了?”

    床底下、衣箱里、屏風后,都沒有。

    林榭心里那股焦躁的火頓時又燒了起來,眉心漸漸地收緊,那張笑臉撕破開來,透出幾分猙獰面目。

    “不要鬧啦,”他忽然加重了語氣,“再不出來,我要生氣了。”

    可屋里空蕩蕩的,依然只有他一個人的動靜。

    第四十四章

    沈卻不見了。

    林榭將他屋里屋外都翻了個底朝天, 也沒能找到他人,因此便疾步走到后屋, 把那尚在熟睡之中的徐遠志從被窩里拎了出來。

    遠志迷迷瞪瞪地睜開眼, 看清了來人,心里卻有些莫名其妙,這位爺尋常一來便是往他家大人房里去的, 除了上回捉他起來替沈卻燒水之外,遠志便再沒接觸過他了。

    可他心里卻有種預感, 他家大人很可能出了什么事, 于是他磕磕巴巴地開口問道:“爺,您找、找我?”

    林榭也不跟他多廢話,開門見山地問:“沈卻呢?”

    小孩兒睜著一雙圓眼, 眼里是幾分迷茫情緒:“不在屋里嗎?對了……大人今晨同我說, 他到外頭有點要事要去辦,興許會晚些回來, 叫我不必等著他。”

    林榭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他幾時走的?”

    遠志想了想, 而后道:“從校場回來,該是辰時三刻左右。”

    覷著林榭的面色, 遠志心里莫名浮上幾分慌亂:“大人出了什么事嗎?是不是還沒回府?”

    這會兒已是三更夜半, 就是出城去辦事, 眼下也該回來了,況且殿下可不記得自己今晨有吩咐沈卻出府去辦過什么事。

    這啞巴從來乖順, 如若沒有他吩咐,他自己尋常輕易也不會出去走動。

    林榭冷著臉沒說話,拎著遠志徑直去了主屋, 而后隨手將他丟在屋內的空地上。

    遠志差點沒站穩, 暈乎之間, 忽然聽得從后頭傳來一道聲音:“去看看他屋里的東西少沒少。”

    那道聲音又冷又沉,不像林榭,倒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遠志忙下意識回頭去看,卻見后頭那人竟從面上揭下了一整張人皮,而那面具后頭,赫然是他在這王府中最怕的那位主子的臉。

    雁王、雁王殿下?

    大概是眼前的景象太過離奇,遠志著實是沒忍住,壓著嗓子“啊”地叫喚了一聲,而后像是活見鬼了般,踉踉蹌蹌地往后挪去。

    “您……您怎么、究竟是……”遠志幾乎語無倫次。

    卻見那雁王殿下復又啟唇,眼里像是含著把殺人的刀:“本王方才說什么,你沒聽清?”

    遠志于是連忙轉身,朝著那衣箱所在的方向奔去,又走得太急,左腳不慎讓右腳絆了一下,差點摔了個大馬趴,好在他眼疾手快地扒住了那放衣箱的臺案,這才堪堪穩住了。

    緊接著他又一借力,跪立在了那臺案邊沿上,急急地去察看那衣箱,只見那木箱子已叫人打開了,素日里浣洗好的干凈衣裳,都是他給沈卻收的,所以這衣箱子里究竟有幾套衣裳,遠志早已爛熟于心了。

    遠志只輕輕翻一翻,便就發現了不對勁,他下意識地“咦”了一聲,而后有些猶疑道:“好、好像少了兩套常服,都是便裝。”

    而后頭的謝時觀像是早已預料到了,下巴一抬,又指向那床底:“把他那藏錢的破箱子抬出來。”

    沈卻并不瞞著人,就連遠志也知道,他每月的份例和得來的賞銀,一時花不出去的,便都往這床底下的漆木箱子里藏。

    小孩兒爬進去,而后輕易地便將那藏得并不深的箱匣拉了出來,一翻開來,這才發現里頭竟然空無一物,連片銀子的影兒都沒了。

    遠志心里也是一涼,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連忙張口解釋道:“大人之前攢的銀子全讓那姜少雄給霍霍了,這兩月才不過攢下了一點兒,再添上除夕時您給賞下來的那兩錠小金元寶,其實也不剩什么了,許、許是讓大人拿著去買什么東西了……”

    誰知那雁王殿下似乎并沒有在聽他說話,這屋中幾案前幾日叫他給踢爛了,眼下就剩下幾把孤零零的圓凳。

    謝時觀屈尊在那硬板凳上坐下了,面上陰沉不定的,捏著折扇的指骨也發白。

    半晌,又開口吩咐他:“去,把沈向之叫來,讓他把重華院里的人都叫醒,全給本王滾過來!”

    *

    沈向之領著一眾親衛找了沈卻整整一夜,可那頭的沈卻滿打滿算,卻已逃了一天一夜了。

    這一路上他都沒敢歇,又怕暴露行蹤,哪兒的路難行,他便往哪兒走,餓了便就著干糧配涼水,腳跟磨破了也不肯停。

    路上途經一處茶攤,水囊里的水又喝完了,沈卻又累又渴,于是這才停下來,到這茶攤上買了碗茶吃。

    茶湯才吃到一半,忽然聽見隔壁桌兩個同在吃茶的漢子開了口,閑談的口吻。

    “你聽說沒有,京都里的雁王府上好像丟了件寶貝,倒也沒說清是個什么寶貝,就說是讓個侍衛帶走了,報上一條消息就給賞銀二十,若是能活捉了,那可是宅子、美妾,什么都有了。”

    對面那人聽了也感慨:“那得是件什么樣的寶貝啊?”

    頓了頓,便聽那人又問:“嘖,這侍衛是什么來頭,有畫像么?”

    “就在那城門底下貼著呢,有些手快的都已摹了幾張了,聞說是個啞巴,人也高,慣使一把彎刀,旁的倒也沒什么了。”

    說罷他停了停,而后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哦對,下頭還注了一句,只許活捉,若少了半個指頭,王府都不給銀子的……”

    沈卻壓根沒聽他們說完,剩下的半碗茶湯也不敢再吃了,急匆匆地到攤主那兒付了幾枚銅板,轉頭就走了。

    那攤主這才后知后覺,遲鈍地望著沈卻離去的方向,沖著那兩位茶客道:“方才那位……好像就是個啞巴,我才剛問他要什么茶,他也不說話,我便只好隨便給他上了一碗。”

    那兩個茶客聞言連忙站起身,大喊一句:“欸你,那誰,你給我站住!”

    而后便疾跑著追了上去,可這茶攤本來就偏僻,四下里都是農田草舍,不遠處更有一片林子,二人腳程不及沈卻,三兩下就看不到他人影了。

    同時間,一片矮坡后。

    沈卻手里抓著一塊板磚,警惕地感受著四下里的動靜,稍有些風吹草動,他便立即將那塊撿來的石磚緊了又緊。

    這些人大多是鄉里農戶,他不想對他們下死手,因此并沒去碰他那把彎刀。

    可過了好半晌,也沒聽到有什么動靜,看來那二人并沒能找到這里來,可此處也斷不能久留了。為了討那二十兩銀的賞,那幾人一定會將此線索報上去,只要王府里的人趕到這里,他便再也逃不掉了。

    他必須得立即離開這兒。

    可惜此時腹中的崽子卻像是忽然鬧起了脾氣,一陣一陣地發起疼來,他才吃下的半碗茶湯和干糧,剛站起身便在樹下吐了個一干二凈。

    吐完了,手腳便也軟了,沈卻走得越來越慢,再這樣下去,被追上那是遲早的事兒。

    沈卻沒辦法,只好進了一處村子,悄悄打探這些村舍籬院里的狀況,找了一圈,這才尋著個院里停著架驢車的。

    他大著膽子上前敲了敲門,心里祈禱著這家的主人可千萬別見過那張懸賞單子,等門一開,見那漢子面上并無異樣,沈卻這才用手指了指那院中驢車。

    那漢子立即會意:“你想買我家的驢子?”

    沈卻點了點頭。

    “那可不成,我家這驢板車是去鎮上趕集時要用的,賣與了你,我們下回去鎮里那還不得走廢了腿?”

    院里原本正喂著雞的婦人聞聲,連忙走到丈夫身后,一戳他手臂,輕聲慢語地說道:“賣倒也不是不能賣,只是這價錢嘛……”

    說完她又沖著那漢子擠了擠眼,他們家最長的哥兒今歲也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了,可這會子連束脩都沒著落,再說家里這驢子也老了,若是能賣個好價錢,何樂而不為呢?

    “這樣吧,您給說個數,“媳婦一提醒,那漢子頓時就變了口風,“我與內人再商量一商量。”

    沈卻尋常貼身跟著王爺,一向也并不過問這些瑣事,只知道這驢子的市價該是二兩銀子,于是便抬手伸出了兩個指頭。

    那夫妻二人忙對視一眼,而后都表出了一副為難模樣:“少郎君,鎮里一頭毛驢是賣二兩銀子不假,可咱家這后頭多少還跟著輛板車呢,您看是不是給再添上一兩?三兩銀子,我們決計是沒二話的。”

    沈卻如今著急趕路,怕再耽擱下去,恐怕又徒生變故,于是也不再往下砍了,很爽快地掏出了三兩銀子,買下了那輛驢車。

    他在京都里不肯雇車,只因他身上錢銀不足,后頭還不知要逃多久,還是要節省,再說這有了車,便不好再往深山溝子里走,至少得從小道上行,被捉到的幾率就更大了。

    可他現下也管不了這么多了,腹里時不時地刺痛一番,再不買車,他便要走不動路了。

    這驢車走起來晃晃悠悠的,雖然顛簸,可好在速度并不算太快,還在沈卻能承受的范圍內。

    興許是因為連熬了幾日都沒合眼,沈卻這會兒累極了,懷里抱著那只單薄行囊,人一歪,竟就這樣迷迷瞪瞪地昏睡了過去。

    第四十五章

    沈卻醒來時, 只覺得四下一片昏暗,而身上暖烘烘的, 像是有人在他身上披蓋了件什么東西……

    有人?

    意識到這一點, 沈卻頓時被嚇清醒了。

    “醒了?”旁側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沈卻嚇得差點從板車上滾下去,伸手習慣性地把住腰際彎刀,隨時打算弓身而起, 卻聽得那人忽地又是一聲:“阿卻,是我啊。”

    沈卻這才用正眼去瞧他, 發現這車上人原來是沈落之后, 他鼻尖頓時一酸,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眼下這驢車正停在一片密林之中,日光透過枝葉間隙, 在兩人身上落下了數點斑駁霞光。

    “哥。”他張一張唇, 無聲地喊,心里登時泛上幾分委屈情緒來。

    “別叫我哥, ”沈落冷哼了一聲, “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哥嗎?招呼也不打一聲,不聲不響地就跑了, 你可真是……”

    他像是噎了一口氣, 憋了好半晌, 這才低低地罵了聲:“氣死我了。”

    他不只是氣他跑,更是氣他什么多余的話都不肯同自己說, 瞞著旁人便算了,怎么就連對著他,也要藏著掖著。

    “究竟出了什么事?何至于走到這般地步……”沈落雖沒給他好臉色, 可到底還是心疼他, 見他唇瓣發干, 臉色也蒼白,心里不住泛酸,于是便將自己的水囊解下來遞給他,“怎么會弄得這樣慘?連水囊都空了,也不知道去找個地兒裝上。”

    沈卻接過他水囊,想是渴極了,急急地灌下去大半,可沒過片刻,便見他又趴在那車邊上,復又嘔了出來。

    沈落在一旁看得心都要碎了,急急地問:“到底害了什么病?竟連水也喝不下了,這怎么成呢?”

    卻見那啞巴苦著臉,手覆到小腹上,半晌也不見他比劃。

    “什么意思?”沈落的腦子一時沒能轉過彎來,追問道,“你肚子里長了什么東西?還是害了什么不治之癥?”

    他頓一頓,而后繼續開口道:“可那也不必跑啊,哥就是拼了命,也會延請名醫來替你瞧病,說不準是哪個庸醫誤診了也是可能的。再說了,誰嫌你,哥都不會嫌你,說難聽點,你有幾年活,哥就伺候你幾年,怕什么呢?”

    他這一番話無疑是披肝瀝膽、推心置腹了,沈卻也信他不是在說空話,對旁人怎樣他不知道,師兄對他,從來是言出必行的。

    沈卻不忍再瞞他,抬起眼,搖一搖頭,而后哀哀地手動:“不是什么絕癥,我懷了身孕了。”

    沈落登時愣住了,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來了一句:“你、你說什么?”

    “你是個男人,”沈落還以為是他比劃錯了,“怎么可能會有、有喜呢?”

    沈卻:“是真的,我……”

    不等沈卻比劃完,沈落便忽然回想起了當初姜少雄口中那個所謂見不得人的秘密,沈卻不愿同他說,他后來便也沒再繼續追問下去,難不成……他這疼了十數年的師弟,竟是個小師妹?

    這也太……叫人難以接受了。

    “我是個怪物啊,”只見他眼里一點落寞,眼眸低垂著,面上落著一塊橘金色的光斑,“男不男、女不女,出生時就該被掐死的怪物……”

    “什么話?”沈落也顧不上震驚了,厲聲打斷他,而后又伸手攏了攏披蓋在他身上的那件外袍,“什么該不該、死不死的,總說這種話不吉利,不許再說了!”

    末了又聽他厲聲罵道:“爺爺的,究竟是哪個混蛋,他怎么敢的?你同哥說,哥回去一刀把他閹了,個狗雜種!”

    這會子他心里倒也明晰起來了,難怪沈卻會畏首畏尾地不敢處置那姜少雄,難怪他這些日子,身子會越來越差,三天兩頭的去不了校場。

    他原還以為是那一回在牢獄中受的刑,叫他落下了病根。

    又想起沈卻先前狀態不佳,卻總說是自己夜里害了魘夢,如今想來,該是夜里叫那畜生欺負慘了……

    想到這里,沈落忍不住在那板車上重重捶了一把,把那薄木板削掉了一小塊,他只恨自己沒能早些發現!

    他越想越氣,恨不得把那個無恥之徒碎尸萬段。

    若沈卻犯的是其他事,眼下還尚有轉圜余地,可這是在雁王眼皮子底下珠胎暗結,日后他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怎么可能瞞得住呢?

    沈卻如今的確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難怪他要逃。

    “你這樣也不是辦法,”沈落終于冷靜了下來,“京都府衙里的官兵現下都叫王府征用了,一群鄉民手里都拿著你的畫像,相互傳閱,你就是藏到這深山里去,也總得被揪出來。”

    沈卻當然知道這法子險峻,可他若不是走投無路了,又怎么會淪落到此般境地?

    他也知道自己很可能逃不過,因此手一抬,轉移了話題:“師兄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沈落立即憤憤地:“我若不先一步找著你,你眼下還有命在?咱們尋常一道賣命的日子還少么,哥還能不知道你?”

    他埋的那些暗線大多都認識沈卻,從他出府后到錢莊里換銀錢,便有人順道在盯著了,拼拼湊湊幾條線索,沈落竟也鬼使神差地找到了這兒。

    發生了這樣天大的事兒,這啞巴居然還睡得著,半點戒備心也沒有,他都坐他旁側好半晌了,這才見他悠悠然地醒過來。

    可如今聽他坦白,沈落這才知道他這些日子心里究竟壓了多重的事兒,又懷著身子,這般沒命地逃了兩天一夜,能不累壞嗎?

    “這樣,”沈落忽然又道,“王府那頭哥替你掩護著,哥再給你雇輛馬車,從近道走,連夜趕去渡口,然后便會有人安排你隨貨船南下,到了余杭,再找個避世的村子……”

    “哥,”沈卻忽然抬手,打斷他,“可若是叫殿下發現,你幫了我……”

    “怕什么?”沈落道,“殿下發現不了的,哥一定做的干凈,你別怕。”

    片刻后。

    沈卻被他師兄囫圇塞進了一輛馬車里,那馬車底下很厚,有個暗板,怕他硌到了難受,沈落又把那件外裳解下來,往里鋪了一層。

    坐在馬車上頭那人他不認識,但很面善,見他來,還沖他笑了笑。

    他人被沈落推著,慢慢爬進去,而后整個人就縮在了那底下,沈落看得心疼,于是便捉著他手:“委屈你了,先忍一忍,到了水邊就好了。”

    說罷又把那掛在革帶間的囊袋解下來,硬塞給沈卻:“哥出來得急,沒帶多少銀子,到了那邊,你先省著點兒花。”

    沈卻推搡著不肯要,卻被他牢牢按住了手。

    臨行前,沈卻聽見沈落又開了口,一點哽咽的腔調:“往后若是有機會,哥到那邊看你去,你等著哥啊。”

    沈卻懷里揣著他給的錢袋,人縮在那暗無天日的暗層里,哭得整個人都在抖。

    *

    與此同時,王府內院里。

    雁王殿下發了好大的一通火,他徹夜未眠,這王府上下便也都得跟著一起熬。

    派了那么多人去尋沈卻,晝夜不歇地就找這么一個啞巴,竟然至今連半點蹤跡也沒翻查到,殿下只覺得荒唐至極。

    “一群廢物點心!”謝時觀坐在正廳里,手邊能砸的東西幾乎都讓他給摔得四分五裂了,跪在地上的一個家仆額上甚至還見了血。

    “那么大個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

    “找不到?”謝時觀冷冷地,“再在本王面前說這句話,就拉出去亂刀砍死,尸體也不必收斂了,丟去城外亂葬崗喂野狗,好歹不算白活。”

    王爺一開口,廳內壓根無人敢開口,一眾家仆都低著頭,恨不得把腦袋埋到那磚石地底下去。

    半晌后,卻見那廳外有個在王爺屋里伺候的新羅婢,戰戰兢兢地走進來,而后擇了處沒碎碴的地兒跪下了。

    膽戰心驚地給那上首的人磕了頭,這才磕磕巴巴地開口道:“稟、稟殿下,蕪華今晨收拾屋子時,在您妝臺上發現了這個,看著不像是您的東西,想著拿過來讓您瞧一眼。”

    謝時觀站起身,接過那只囊袋看了眼。

    錦袋上繡白鷺立雪、池躍金鯉,不算多好的手藝,可勝在精細,打開來,又見里頭裝了只木雕,用的是檀木,觸感細膩,不錯的質地。

    雕的是一只木雁展翅,還算精巧。

    這京都里沒人會無聊到給他送這種禮,況且能隨便進到他寢屋里的人,就是在這府上都寥寥無幾。

    所以這東西的主人……只會是沈卻。

    謝時觀攥緊了那只雁,心里卻念著那啞巴的名,人都跑了,還留只破雁給他做什么?

    手上越收越緊,鋒利的翅羽嵌入他掌心,可他卻半點也不肯罷手,那啞巴怎么敢跑的?他又是怎么敢……連自己這個主子都不要了?

    底下的家仆婢子們一動也不敢動,余光悄悄覷著雁王面色,就見謝時觀的臉色越來越差,往日里常見的那張笑臉像是被撕開了一道裂縫,壓在底下的那如海般的情緒霍然決堤,叫他整個人顯得格外猙獰。

    最后連那只木雁都被他狠狠摔在地上,鴻雁“咔嚓”一聲斷了只翅羽,躺在那一地的狼藉之中,顯得格外刺目。

    第四十六章

    從那暗層里出來時, 沈卻腿腳皆麻了,好半晌都走不動道, 人也有些直不起身子來, 最后幾乎是叫那送他過來的人給架進船艙里去的。

    這是只商船,甲板下頭載著一些雜貨,東西并不多, 說明這船多做的應是北邊生意。

    那人邊將他往貨艙里推,一邊同那船上的水手道:“表叔叔, 這是我自家人, 要到南邊省親去,煩請您這一路上多給照看照看。”

    “阿侄哪里的話,”那中年人著一件褐色短打, 一身皮肉曬得黝黑發亮, 笑起來時那滿口的白牙便格外顯眼,“既是你自家人, 阿叔自然會幫你看點著, 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沈卻聽著他們的客氣話,在門口靠了會兒, 等身上緩和了些, 這才往里走去。

    貨艙里昏暗暗的, 只點了盞半明不暗的油燈,船板上則圍坐著幾個漢子, 另有個枯瘦女子倚在那舷窗底下,這舷窗極小,壓根透不過幾絲光, 反而襯得這艙里愈發壓抑了。

    見著他入內來, 幾個漢子面上不由得都露出了幾分敵意, 這些人多半是逃奴,亦或是那掏不出銀子坐客艙的船客。

    一眼望去,皆是一身粗布麻衣打扮,沈卻這一身雖說是尋常便服,可也是鍛織的面料,混在他們這些人之間,倒顯得格格不入了。

    “當官的?”為首那漢子輕嗤一聲,目光投過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當官的跑來坐什么貨艙?”

    沈卻看了眼自己身上,發現他竟還披著那件沈落給的外袍,于是忙脫下來,掛到小臂上。

    從通州到余杭,少說也還得有月余的路要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愿同這些人起沖突,因此便和眉順眼地朝著他們比劃了一句。

    “什么意思?”那漢子笑起來,扭頭和同伴對視了一眼,極盡譏諷的語氣,“還是個啞巴么這是?這年頭,連啞巴都能做官了?”

    旁側的幾個漢子也紛紛應和著笑了起來,接口打趣他道:“喂,啞巴明府,你能替誰申冤吶?”

    沈卻聽著他們一陣陣的哄笑聲,也不惱,兀自在角落里挑了一處干凈地兒坐下了。

    “呦,你瞧瞧,人還不肯同我們一處哩,這是嫌咱們呢。”

    “我呸,”邊上那漢子冷冷地往沈卻那一頭啐了口唾沫,“當官的能有幾個是干凈的?都是吃人血、敲人髓的貪食鬼,若非是這些官虎吏狼,我又何至于淪落至此?”

    見沈卻一直沒搭理,這些人說了幾句,也覺沒趣,一會兒便默了下來,又談起旁的事兒了。

    “到了鈔關,你們可得給我仔細著點,咱們手里沒過所,戶部的人到時要上船盤查,若被捉著了,那可不是小罪。”

    “老四,你說咱這靠譜么,南邊真的就比北邊好過活?”

    那領頭的漢子答:“山高皇帝遠,人都說那江南乃是處魚米鄉,總比待在這兒強,一輩子給人當驢子使,當牛做馬的還不夠,主家動不動給頓拳腳,那是什么日子?”

    他話音剛落,就見一個水手彎腰進艙來,手里抱著一床褥子,徑直朝沈卻走來,把被褥放下了,而后又塞了張胡餅給他。

    “這里頭的醬豆子可是好東西啊,”那水手說著便把那胡餅打開來給他瞧,里頭滿滿當當的內餡,“喏,還有驢肉,外頭才剛烤過的,噴香。”

    那頭幾個漢子聞著聲,個個鼻翼翕動,他們身上所帶的干糧不多,連餅子都得掰成四瓣省著吃,也不知多久沒聞過肉味了,這會兒眼見著鮮肉,饞得都要流涎水了。

    沈卻沒注意著他們,接過東西道了謝。

    “這白日里咱就盡可能的別往外頭去,您好咱們也好,至于這夜里嘛,出去溜一圈倒也不是不成,只是這夜里風浪大,船恐怕不穩當,若是不慎跌到河溝里去,也麻煩,您說是不是?”

    沈卻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

    這水手話說完了,卻也沒走,立在那兒嗓子有點癢地咳了兩聲,目光半落不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等他自個領會。

    沈卻立即會了意,這胡餅被褥想必不是白給他拿的,他是沾了師兄那暗線的光不假,可也不能半點甜頭也不給人家嘗。

    于是便從錢袋里取出二錢銀子,往那中年人手里一放。

    那人立時便把那銀子收在掌心里掂量了兩下,而后很滿意地收進了囊袋里去。

    一回過頭,見艙里那幾個漢子都在往他們這兒看,眉頭立起來,兇了一句:“看什么看!都給我老實點!”

    這些漢子都怕被水手趕下船,因此倒很聽話,聞言便將目光收回去了。

    水囊里的水叫沈落灌滿了,路上他人縮在那暗層里,渴極了也只敢舔幾口,這會兒終于能喝上了,卻也不敢喝急了。

    沈卻就著那涼水,咬了兩口那張胡餅,而后細細地嚼、慢慢地咽。

    他實在沒什么胃口,也不敢多吃,硬著頭皮吃完一角,填了填肚子,就把那餅子用油紙包起來了。

    連著幾夜趕路,沈卻縮在那夾層里,不知晝夜,一路顛簸難受,想睡也睡不踏實,這會兒起身把那褥子鋪在一堆貨箱旁側,恰好隔絕了那群漢子們的視線。

    褥子鋪好了,沈卻人躺下去,心里泛上來一點點悵然。

    他長這么大,還從未離過京,踩在這船上,總覺得踩不到實處,心里空落落的,這舊褥子想是壓在艙里久了,上頭一股子霉味,又潮又硬。

    好在沈卻并不是那嬌氣的人,怎樣他都忍得,躺了會兒,又起身來把沈落那件外袍疊好了做枕,而后人縮在那角落里,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夜里行船搖晃。

    沈卻是被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喚醒的,他沒睜眼,耳邊卻傳來的一點窸窸窣窣的動靜。

    有人在壓著聲音說話。

    “睡熟了,指定是睡熟了,我蹲這兒瞧他老半天了,半點動靜也沒有哩。”

    “衣裳也給他扒了嗎?我瞧著他這身衣裳也值不少銀子呢。”

    “全拿了是不是有點欺負人了?總得給人留點銅子買餅子吃吧?”

    “怕什么?這是水上,他還能跑去報官么?若是不服氣,鬧起來了,捆了丟河里就是了……”

    幾人熱火朝天地密謀著,忽聽角落里傳出了一聲響,像是掃帚落地的動靜。

    而后便又是一聲悶響,舷窗下的女人哼了一聲,又聽見個漢子低罵一句:“賤蹄子,多管什么閑事?”

    這些人的聲音并不算大,若是個睡得沉的,只怕這會兒還沉在夢鄉里呢。

    可沈卻的耳力從來很好,再加上這些日子被林榭磨的,夜里聽見院中一點細微聲響,他都要大驚小怪地睜開眼愣一會兒,然后把自己連頭帶尾地都縮進褥子里。

    因此這貨艙里近在咫尺的說話聲,更是全數落進了他耳根里。

    緊接著,便有個人影輕手輕腳地朝他這邊摸了過來,那人呼吸很重,靠近時身上帶著一點汗酸味。

    這人才剛蹲下,還沒來得及伸手探向沈卻腰間錢袋,便被忽然躍起的沈卻一把壓住了手腕。

    而后便是利刃出鞘聲,當一聲劃破黑暗,所過處隱約現出了一線寒光。

    沈卻輕車熟路地抬肘勾住他脖頸,幾乎是瞬息之間,那把離鞘的彎刀便已欺到了他頸邊。

    那漢子登時嚇得連話也不敢說了。

    其余在后頭候著的人,聽見這奇怪動靜,忙出聲問一句:“怎么了?得手了沒有?”

    話音未落,說話的這人便被沈卻一腳掃翻了腿,整個人面朝下摔在貨箱上,“咚”的一聲悶響。

    同伴這才知道是出了差錯,可為著能瞞天過海,他們連燈燭都熄了,眼下艙里漆黑一片,他們沒練過,若摸瞎干起來,那恐怕只有挨打的份。

    他急急地回頭去找火折子,不料油燈才剛點上,再一回身,卻發現同伙們早在船板上橫七豎八地倒了一片,而被那啞巴拿刀持在手中的那位,正是他們的“四哥”。

    老四被他這么一盯,頓覺沒面,低低地吼一句:“娘的,他有刀!”

    好像他之所以敗下陣了,只是因為手里沒個趁手的家伙。

    這些漢子原還以為他是個好拿捏的,身上一點文弱氣,只當他是哪個落了難的文官,眼下知他厲害了,便又立即改了口,喚他一句:“啞巴少俠,我們這些人方才著實是有眼不識泰山,看您一身文氣,還當您是那窮措大,誰知您竟是會武的!”

    “您先把刀放下,咱有話好好說,真要鬧出人命來,大家伙都麻煩,您說是不是?”

    沈卻并不打算傷人性命,因此見他們一求饒,便就收起了刀。

    那老四刀口逃生,眼下是半分戾氣也沒了,心有余悸地摩挲著脖頸:“我王四郎平生最瞧不上的便是那群文官,除了溜須拍馬、貪贓納賄,他們還會個什么?”

    “人武官的榮耀,那都是靠血汗掙來的,”說完他又恂恂地看了沈卻一眼,“這才是鐵骨錚錚的顯耀,是吧大人?”

    沈卻想說自己并非被下放的武官,可這些人里頭沒一個能看懂他比劃的,因此便只好繼續默著,由著他們誤解。

    他不說話,這些人這般自說自話的也覺沒趣,于是幾個漢子便將他請回了那方簡陋的睡榻上去。

    “方才咱幾個那是豬油蒙了心了,多謝少俠高抬貴手。”

    他話音未落,便聽得后頭那稍顯年輕些的漢子嘴里嘟囔了一句:“提議來偷人東西的是你,如今狗搖屁股一樣跟在人后頭的也是你,說好了事成之后分我餅子的,我想了幾個時辰了,餓也餓慘了,餅子呢?”

    老四聞言,重重往他腦袋頂上敲了個爆栗:“還想著餅呢,你個憨貨!”

    沈卻一直冷冷淡淡的,聞言便把那油紙包著的胡餅翻了出來,他吃不下,也不好浪費了,于是便掰著分給了他們。

    漢子們接了那夾肉的胡餅,連連道謝,一口一個“好人”同“啞巴少俠”。

    剩下最后一塊……沈卻看了眼那一直縮在角落里的干瘦女人,緩步走上前去,把剩下的那點餅子都遞給了她。

    女人抬頭看了看他,沒去接他的餅子,什么話也不說。

    忽聞外頭一聲響,有水手掀開簾布,朝里頭喊:“那姐兒,快出來,別叫爺們幾個等急了。”

    連喊了好幾回,那女人才慢緩緩地動了,人才剛走到門口,便被那水手一把扯了出去,惡狠狠地罵她一句:“磨蹭什么?草龜都比你爬得快。”

    沈卻覺得驚奇,有些不明白這女子究竟是何身份,可見著艙內漢子們面上那不懷好意的笑,心里也就隱約猜著了。

    見他發愣,那叫老四的漢子便熱心地同他解釋道:“那是船妓,勾欄里逃出來的賤戶,身上連一毫銅板也拿不出,又想往南方去,便只好重操舊業,出賣身子來搭這便船。”

    “大人理她做什么,被人弄爛了的貨色,”另個漢子眼巴巴地盯著他手里剩下的那一小塊餅子,“明明會說話,卻偏跟咱們裝啞巴,這餅子喂她倒不如喂狗。”

    沈卻見狀,便把那餅子遞給他,這漢子登時眼睛一亮,忙道:“謝謝少俠!”

    “饞不死你,狗東西!”身后老四罵他。

    沈卻掀開那厚重簾布,走出了貨艙,外頭四處都是濕融融的接天水霧,風卷著雨絲往四下里散去。

    沈卻被這雨迷得有些睜不開眼,摸了好半晌才終于找到了一處房艙。

    一掀竹簾,便見那不大的艙里竟擠下了七八個水手,方才那給他送褥子的漢子也在其中,個個都赤著半身。

    而那矮榻上則躺著個衣不蔽體的女人,身上壓了個漢子,見他進來,那女人也沒半點反應,麻木地看了他一眼,人卻動也不動的,像個死物。

    “這誰啊?懂不懂規矩?連聲招呼也不知道打,這是你該進來的地兒嗎?誰領上船的?”不悅的聲音。

    “我,”那中年水手吼一聲,“他是個啞的,我侄兒托給我的,啞巴你還指望他給你招呼啊?”

    那人聞言笑起來:“我說呢,啞巴歸啞巴,舌頭不靈,那下頭總歸還是好的吧,估計這小子是聞著味了,也想跟著咱們開開葷呢。”

    “行吧,你排最后哈,一會兒拿幾個銅板出來意思意思,既是馬老二領上船的人,咱也不會多要你的。”

    “去你娘的,”馬老二啐了他一口,“你他娘才叫老二!”

    漢子們立即哄笑起來。

    沒人看見沈卻手中動作,于是沈卻只好上前一步,擋在那女人身,一邊說著唇語,一邊抬手比劃。

    這些人終于肯看向他:“這說什么呢這是,老二你能看懂嗎?”

    “啞巴說啞巴話,”漢子們都拿他當笑話,“我今兒算是長眼了。”

    “他是不是說他要替這姐兒付坐船錢?”

    這人話一出,艙內又是一陣哄笑:“人啞歸啞,可還知道英雄救美呢!”

    沈卻并非是想出風頭,他如今處境堪憂,該是不冒尖,躲在那貨艙里不見人才好,可眼睜睜見著這女人叫他們這般對待,他又狠不下心腸。

    他正一正色,又啟唇:“出個價。”

    “來真的呢?”船上那掌舵的笑著起價,“十兩銀子,你給不給得起?”

    怕給得太果斷,往后恐怕要遭這些人敲詐,因此沈卻便裝出一副牙疼模樣,一兩一兩地把那銀子從錢袋里往外拿。

    拿到第十兩時,那掌舵的眼都要看得呆了,他這運河上拼著命地來回一趟,也才得個二十貫錢,實在沒想到這冤大頭竟真肯為了這姐兒出這么一筆銀子。

    他剛要伸手去拿,卻見榻上那姐兒忽然起身,將沈卻的手往后一撥,終于開了口:“搭一個人不過兩三百文的雜費,你是黑了心了,要到這個價。”

    說完她回頭去看沈卻:“爺若是真心的,借奴一兩銀子付了船費便好,別叫他們坑了。”

    “你這賤蹄子!人愿意給,你管得著么?”

    沈卻也不傻,聞言便往她手里塞了一兩銀,其余的他則全收了回去。

    被她這么一攪和,到手的銀子飛了大半,那掌舵的自然不爽,可他到底是做正經營生的,家里妻兒都等著張嘴吃飯,也不愿在雇主船上鬧事。

    再加上又有那馬老二在其中說和,最后沈卻再給貼了一兩,這才談妥了。

    出艙的時候,外頭雨更大了。

    那女人身上披著一件破爛衣衫,亦步亦趨地跟在沈卻身后,又不說話了,仿佛方才那個口齒利落的女人只是他的錯覺。

    作者有話要說:

    四千多字呢,相當于雙更了,我好勤奮(雙手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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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船行半月。

    沈卻的狀態日日見好, 胃口也漸好起來,不再時常犯惡心了, 也好在這一路都在行船, 旁的人見他這般,都只以為他這是疰船。

    這船上有不少人也是從北邊過來的,都是頭回乘船, 可吐成他這般的,連掌舵的也是頭一回見著, 私下里還同船員們打趣道:“他這是北邊旱耗子, 哪里忍得了這江河水路?慘吶。”

    這些人對他們眼中“當官的”,不免都有幾分敵意,沈卻一開始還有些不解, 可后頭過鈔關時, 才知他們這些水商,動不動便要受到胥吏與漕運軍丁的勒索。

    報上去的名錄若是不仔細錯漏了半條, 叫戶部的人查出來了, 賠上十倍那都是少的。

    沈卻還聽那馬老二說,前些日子過徐州時, 有個商賈叫鈔關胥吏扣下了一船的貨物, 盡充了公, 那商賈血本無歸,心氣一滯, 便投河自盡了。

    “這做生意哪兒這么容易?”老四人倚在貨箱上,懶懶地同他們磕牙,“你們當這走貨錢好掙?年年在這江河上淹斃的人不知凡幾, 路上還要受那貪官勒索, 我看不如回鄉下辟塊地, 日子苦點便苦點,能吃飽就成。”

    船上的日子難捱,這些漢子們閑著沒事,就只好擠在這艙里打話,沈卻這些日子,光是在一邊旁聽,就要將他們的家世經歷都知道個透了。

    “你當種地的就快活?遇著個人禍天災,哭都來不及,自家的孩子都要送去賣,”那人說著眼里忽地便透出幾分落寞來,“也不知我這千里迢迢地跑去,還能找得到家門嗎?”

    這會兒外頭正是黃昏,江河上一片落日遼闊,天上水下各一幅畫,相映成趣。

    外頭那姐兒收了曬好的褥子回艙來,這幾日天難得放晴,女人便自作主張地抱了沈卻的被褥出去曬。

    沈卻也沒攔著,這姐兒原叫丹心,話極少,那日沈卻二兩銀子之恩,她嘴上不說,卻其實很放在心上。

    這些夜里丹心總睡在他腳邊,一旦那些漢子們有什么動靜,她便會兀地坐起身子來,沈卻會武不假,可人也不能時時都繃著一根弦,有她一道守著夜,沈卻多少能睡得踏實些。

    沈卻也感激她,今日找那馬老二多要了一塊胡餅,見她鋪好了那褥子,沈卻便把那張餅子遞給了她。

    丹心愣一愣,抬眼時有些受寵若驚的意思:“給奴的么?”

    沈卻點點頭,朝她笑一笑,面頰上又現出了那一點淺淺的酒靨來。

    他眼里一片真誠,并不像是在戲弄她,女人便猶猶豫豫地接了那胡餅,再看了一眼他,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吃吧。”沈卻也不管她看不看得懂,兀自比劃了一句,而后便拿起了自己的那塊餅,倚在貨箱上啃起來。

    女人也不疑有他,掰著餅子嚼吃起來,她在這船上的日子也不好過,一日里不知要給那些水手們洗多少件臟衣,卻只能換得半塊餅子充饑。

    二人一個啞巴,一個不愛說話,挨在一處沉默地啃完了胡餅,而后沈卻又把那剛從馬老二那兒得來的梨用刀分了一半,遞給她。

    丹心這回卻沒伸手去拿,在這行船上,新鮮果子可不是什么易得的東西,沈卻自己也就這么一個,如何還要分給她?

    見她沒反應,沈卻便拿著那半只果子晃一晃,往她那邊又伸了一伸,不顧女人面上詫異神色,靠近了,動一動唇,有形無Hela聲地:“給你的。”

    現下正是吃梨的時節,昨日商船靠岸休整時,水手們大都上岸去采買了些東西,而他們這些沒銀子又沒身份的,便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丹心接過了那一半梨,慢緩緩地咬一口,汁水四溢,滿口的甜香。

    可她知道,男人們給她什么,便一定會從她這兒奪去些什么,吃完了梨,丹心忽地便又到外頭去了。

    沈卻以為她又去幫人洗衣裳,因此解了外裳,便臥進了褥子里去。

    他近來極其嗜睡,這船上也沒什么可玩可看了,因此日頭一落下去,人大多也就睡下了。

    可沒等沈卻睡實,卻聽見那丹心復又掀簾進艙來,而后跪在他褥子邊上,不發一言地開始解自己的衣裳。

    艙里這會兒沒點燈,四下昏暗暗的,沈卻一開始沒看清,直到撐起身子,才意識到她要做什么,忙按住了她解衣帶的手,瞪大了眼看著她。

    “郎君借奴二兩銀,又分與奴梨,”她的眼里毫無波瀾,輕描淡寫地,“不是就想同奴干這事兒嗎?”

    沈卻連忙搖了搖頭。

    “奴身上擦洗過了的,”丹心慢緩緩地說,“不臟。”

    艙內另一頭的漢子們聽見他這邊動靜,頓時便起了哄,朝著他這頭吹了幾聲變調的口哨。

    “少俠,您說咱們這些人是不是該回避一下?”那老四揶揄他道,“走走走,都到外頭溜溜風去,免得打攪了咱大人的好事。”

    沈卻眉頭立起來,急匆匆地朝著丹心比劃,可惜無論他怎樣比劃,她也讀不懂,下一刻反而牽過他手,教他拿掌心貼著自己胸膛。

    “您真不想嗎?”

    沈卻眼里半點**也沒有,手心像是叫那爐火燙著了,飛快地收了回去,而后又抓起枕側的那只彎刀,用刀鞘對著她。

    他不會說話,可卻用實際行動表明了,他搭救她一把,并不是為了欲。

    丹心眼里的詫異與驚愕只是一閃而過,明白過來后,她便合了衣,起身又退到他腳下:“是奴唐突了。”

    可沈卻這一舉動,卻看得另一頭的漢子們目瞪口呆,在他們眼里,這是送上來的好事,那姐兒連衣裳都自己解了,怎么還有男人能耐得住?

    “你傻啦,”見沈卻這般,老四倒咬牙替他可惜上了,“銀子也花了,東西也送了,你不在她身上弄點甜頭嗎?”

    沈卻收起那刀,低頭不應。

    “天底下竟真有這樣的呆子,”有個漢子不禁感嘆了句,“那好歹是個姐兒啊,這還不得弄回本來?”

    除了幾個煮飯的婆子,這一船都是漢子,唯獨這么一個姐兒,偏偏又被沈卻護著,這啞巴看似孱弱,揍起人來可絲毫不含糊。

    他們幾個平日里見著這姐兒進進出出的,看的眼饞心癢,自己吃不到手便算了,如今見這啞巴又是個沒福分的,送上門的鴨子他說丟就給丟了,簡直個個氣得都要吐血。

    *

    轉眼便已離京半個來月了,沈卻夢里都在想那雁王府,想他的蘭苼院,他的王爺、師兄、師父、遠志……

    沈落留下的那件外袍上屬于他的氣味已經淡得幾乎聞不見了,他離京都越來越遠,可心里的思念與惆悵卻愈發膨脹。

    這兒沒人看得懂他說話,更沒人懂他,他就像是一株無根浮萍,在這遼遠的江河之上漂蕩,躲不過是死,躲過了,他也一輩子都回不去了。

    王府、殿下、阿兄、師父……到最后恐怕都會淪為他的一場夢,直到他們也將自己遺忘,一切都會隨風淡去。

    他好久沒覺得這般孤獨過了。

    沈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辰睡著的,他近來精神還是不濟,腦子也鈍鈍的,又嗜睡,夜夢也多,時常夢見自己還縮在那漆黑暗層里,又敲又撓了好久都沒人應。

    半夜里,有只手忽然碰到他肩上,沈卻一下便驚醒過來,發了狠地攥住了那人的指頭,另一手則碰在刀柄上。

    女人吃痛,“嘶”地倒吸了口涼氣,急急地解釋道:“是我,丹心。”

    沈卻以為她又要故技重施,于是無奈地盯住她眼,卻見這姐兒忽地俯身下來,在他耳邊:“外頭好像出事了。”

    沈卻怔了怔,這才發現這船行的方向不對。

    今夜月明星稀,風不大水不急,這商船照理是不停泊的,況且就算要停泊,那也是不等天黑便進港去了。

    這會兒夜半三更,這船怎么會斜著往岸邊靠去呢?

    沈卻立即合衣起身,同丹心一道出去看了眼,兩人才剛出艙,便見一個水手迎上前來,劈頭蓋臉地罵道:“找死呢你倆?方才來了艘快馬船,上頭的官爺下了令了,要這運河上大小船只都靠岸停泊,一艘一艘地排查。”

    “你們這些連過所也沒拿的,還不快找個地兒躲起來,被捉著了,只怕到時候連我們也要被連累。”

    丹心忙問:“要查什么,那官爺可有透漏一二?”

    “誰曉得,”那水手惡狠狠道,“出來跑船這么久,也沒遇見過這種事,你倆快回艙去!”

    兩人于是只好又退回到艙里去。

    那叫老四的漢子才剛出去解手,這會兒也被趕了回來,開口便道:“我的親娘吶,聽說是這運河上藏了個逃犯哩,我才剛看見那掌舵的手上拿了張海捕文書,剛想湊上前去看一眼,便被他們趕回來了。”

    “你們說這得是個啥樣的逃犯,竟要這般興師動眾地來緝拿?”

    沈卻本就心亂得厲害,這會兒聽他闡述過后,心里已涼了半截。

    他是雁王心腹,知悉他太多秘密了,可沈卻怎么也沒想到,殿下會這般苦心極力地來要自己的命。

    這船一旦靠岸,他便再也逃不掉了。

    不,他不能坐以待斃。還有辦法的,一定還有辦法的。

    瞥見他眼中失措倉皇,丹心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附在他耳邊低低地:“等那官兵們上了船,恐怕就逃不掉了——跳嗎?”

    沈卻瞪大了眼。

    就聽她又說道:“跳下去,說不準還有一線生機。”

    第四十八章

    今夜月朗星稀, 河岸邊上風也淺。

    沈落手中提了盞風燈,人立在岸邊上, 扶著竹制欄桿, 急急地往遠處探。

    陸路上車馬早已叫雁王翻查了個遍,各處城門關口都分發到了海捕文書,軍丁們對著畫像尋人, 卻愣是沒找著沈卻的半點蹤跡。

    一個大活人,總不能憑空就消失了。

    因此謝時觀便忽地疑起他來, 把他手底下那些暗線全翻了個遍, 盤問不出,那就上刑,也虧得沈落人緣好, 那些暗線不知道的, 打死了就是不知道,而知道的那位則咬死了, 就是什么都不肯說。

    可王爺卻不信, 將這些暗線的關系脈絡翻了個底朝天,終于查出這暗線之一曾在不久前乘馬車到過通州渡口。

    在這節骨眼上去渡口, 說是備了禮寄回老家去, 可這非年非節的, 他寄禮回去做什么?又是一路緊趕慢趕地過去的,倘若真要送什么禮, 也不該這般急才是。

    于是謝時觀便認定了這啞巴是往水路上逃了,因此下了道停泊令,各處閘口全部關停, 船上無論是大小官員, 還是水手船客, 一應都得下船接受盤查。

    沈卻消失已半月有余了,倘或他走的是水路,眼下該到了淮安才是。

    沈落與沈向之得知消息,一個是受了雁王的令,一個則是憂心沈卻遭遇,因此兩人都先一步乘快馬趕來了。

    兩人眼下已在淮安鈔關口上候了有半個時辰了,卻忽聽下游傳來了一點騷動,沈落本就擔驚受怕的,急得發慌,忽聞這番動靜,更是站也站不住了,翻身上馬去,催著馬兒便往下游跑。

    沈向之見狀也跟了上去,岸邊有幾個剛上岸的漕運軍丁也正往他們這兒趕,瞧見他們身上官服,忙急匆匆上報道:“大人,二位大人!”

    “下游那兒有人跳河了,”軍丁大聲道,“好些個人,聞著落水聲,一個接一個的,攔都攔不住!”

    沈向之一皺眉:“派人去撈了沒有?”

    “已經派小舟下去了,可這黑夜里哪里能看得清水里的人呢?落水的人又多,救都救不過來……”

    不等他說完,沈落便立即催馬繼續往下頭趕去,而后急停在那鬧哄哄的岸邊上,下馬擠開人群,嘶著聲往那漆黑的江面上喊:“阿卻!!!”

    可哪里會有人應他呢?

    沈落簡直要急瘋了,仗著自己水性好,便脫了靴打算親自下水去救人,岸邊上先一步上岸的漕運軍丁忙伸手去拽他:“使不得啊大人,這水面看著風平,可下頭卻險得很吶……”

    急了眼的沈落一把甩開他手:“滾開!”

    他人剛要往水里跳,便被后頭追來的沈向之揪住了衣領,他怒斥一聲:“你瘋了?!當這運河是王府湯池么?連沈卻的影子都沒見著,你就這般急急地跳下去送死?”

    “阿卻他那性子,他必定是往水里去了,”沈落急紅了臉,“他水性本就不好,況且……”

    況且什么,他沒說出口,這事兒他連沈向之都沒敢說,只打算叫它爛死在肚子里。

    沈卻本就怕水,這會兒又懷著身子,真要落進水里去,那可不就是死路一條么?

    沈向之不理會他,拿馬鞭將他手捆牢了,交給岸邊胥吏看管,由著他在那兒撕心裂肺地喊著沈卻的名。

    而后又轉頭吩咐岸邊軍丁:“再多派幾艘舟船過去。”

    “大人,這兒就這么些空置的舟船,全給征用了,那停在河上的大小船只也沒閑著,都幫著救人呢。”

    沈落的嘶吼聲著實大得驚人,害得這軍丁不得不附到沈向之耳邊說話。

    聽完了,沈向之揚起一巴掌便甩在沈落臉上,聲色俱厲:“沒出息的,喊又有什么用?早知便不帶你過來了,現眼的東西,還不快閉嘴!”

    沈落讓他這一巴掌打得偏過頭去,面上刺疼,人也清醒過來。

    這河流湍急,僅憑著他一己之力,哪里又能找到沈卻?沈落方才是關心則亂,這會兒被迫停下來了,便也不再鬧著要往水里跳了。

    見他終于冷靜了,沈向之才敢上前替他解開了手上束縛,而后道:“你別鬧事,隨我一同到近處渡口再借些舟船過來撈人。”

    沈落急急點頭。

    兩人復又重新上馬,繼續朝著下處渡口趕去。

    *

    看著那深不見底的河水,沈卻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種天然的恐懼,指節死死扣住了船檐,不肯往水里跳。

    “我同你一道,”站在他身側的丹心忽然開口道,“奴也是逃出來的,倘被捉住扭送回去,也是死路一條,不如拼死一搏,為自個謀條生路。”

    “跳吧,再遲些便來不及了。”江面上寒風忽急起來,沈卻聽見她低聲催促。

    沈卻原本還在遲疑,卻聽身后忽然傳來了一道厲聲:“你倆,站哪兒做什么呢?不知道一會兒靠岸要受盤查嗎?”

    “就是他,”忽地又有人低聲嘀咕道,“我看那畫像上的人分明就是他,又說是個啞巴,這不就對上了嗎?”

    “快抓住他,那海捕文書上說倘或活捉了,能獎賞千金呢!”

    不等他們說完,丹心便拉住他手臂,兩人咬咬牙,一齊墜入了那湍急的河流中去。

    旁的船只上的人聽見他們這兒落水的動靜,也是不明所以,沒身份的那些船客們心里本就急慌,有著他們打頭,便也一個接一個地往水里跳。

    場面頓時就亂了起來。

    縱使天氣日漸轉暖了,可這水里依舊還是刺骨的寒,剛入水,沈卻幾乎是不受控地打起了寒顫。

    江水急不可耐地往他耳鼻里灌,那種無力的失控感,叫他止不住地慌亂起來。

    可他記得師父曾教過他,在這水里千萬不能亂,于是他憋一口氣,努力使自己的身子放松下來,由著那丹心拉著他順著水流往前飄去。

    *

    等謝時觀趕來時,已是三日之后的事了,這些日子朝堂上大事小事不斷,幼帝擔不起事兒,一切都得由他操持著。

    一路快馬趕來,遠遠地便瞧見那沈落坐在江邊,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

    見他下馬來,岸邊早到的王府親衛與胥吏軍丁便齊唰唰跪倒了一片。

    謝時觀居高臨下地看著沈向之,問:“沈卻呢?”

    沈向之低著頭,沒立即答應。

    “人呢?!”謝時觀一腳踩在他肩頭,沉著臉,加重了語調。

    他慣常是笑著的,面上從來不顯山不露水,就是怒極了,眼中也不見半點情緒。

    然而眼下,沈向之卻很明顯地覺察到了他身上那壓不住的火氣。

    他硬著頭皮,頂著那股不可言說的壓力,低低地答:“稟殿下,運河上所有船只都已盤查完了,并未尋到沈卻,只有一艘商船上的水手說曾見到過畫像上的人。”

    “把他們帶上來。”

    他話音剛落,立即便有人將那幾名船員領了上來,那些漢子瞥見謝時觀一聲絳紫色官袍,登時腳一軟,撲通就跪下了。

    沈向之轉向他們:“這是雁王殿下。”

    “王、王爺?”

    “殿下千歲,殿下千歲!”

    這些人見過最大的官,也不過鈔關胥吏,坐鎮鈔關的主事只有掌舵的見過,可那也不過只是六品的官,同眼前這位京里來的大人物一比,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些人挨挨擠擠地縮在一起,都不敢開口了,因此沈向之便只好出言提醒道:“且把你們那夜報上來的話,再同王爺說一遍。”

    這一群人都露怯,便只好推出那掌舵的來,這掌舵的連頭也不敢抬,張口時話音都變了調:“船上人都見過的,那就是個啞巴,面容還算清秀,有點功夫在身上。”

    “應該是北、北邊來的,在通州那兒上的船,一直就縮在貨艙里,也不怎么出來。”

    “那夜好幾個人都瞧見了,他人站在船邊上,叫他也不回頭,剛要過去捉他,他便拉著那姐兒往水里跳了……”

    “幾個人,”謝時觀忽然出聲,眉眼又帶上了笑意,“攔不住他一個?”

    那掌舵的身子都軟了:“攔、攔不住啊,誰能想到他跳得那樣急,下走立即就叫人下網去撈了,可水太急了,天又黑,誰也看不清,人沒撈上來,倒是撈上來幾條魚……”

    謝時觀聞言笑了一笑,那薄唇輕啟,漫不經心地吐出了一句話來:“這般沒用,還是投河吧。”

    他動一動嘴皮子,便立即有人將這幾名船員帶了下去,不顧他們鬼哭狼嚎般的叫喊聲,把人全都踢進了河里去。

    這些人常年走船,水性都是個頂個的好,沒多久便又游回到了岸邊,卻被那胥吏們碾著手指往河里踹。

    緊接著殿下的目光又落到了沈向之身上:“他們沒攔住、沒撈著,那你呢?”

    沈向之渾身都不自覺地繃緊了,低低地:“那日卑職同胥吏軍丁們也救上來不少人,可卻遲遲不見沈卻蹤影。”

    “卑職又令人在這河里打撈了三個日夜,只找到了這些……”

    說著他便將一只布包打開了,只見里頭放著一只錢袋,一只便靴,都已干了,上頭沾著一層泥沙,一點干掉的水漬。

    謝時觀認得這錢袋,沈卻從來節儉,這一枚錢袋用的已經很舊了,也不見他換下來過。

    只那一眼,謝時觀便收回了視線,依然是那個問題:“他人呢?”

    “漕運軍丁今日午后在下游撈到了一具男尸,尸身已經腫脹到不能看了,臉上也叫那水中魚蝦咬的面目全非,卑職等人著實不敢確定……”

    謝時觀聽完他這話,反而笑起來,只是那眼里寒意乍現,越笑越滲人:“抬上來。”

    沈向之叩拜下去:“那尸體實在、實在不大雅觀,恐怕驚擾了殿下的眼。”

    不等他說完,謝時觀便半俯下身,用那曲起的馬鞭打在他臉側,眼里不慌不急的,可下手卻狠重:“抬上來,別讓本王再重復第三遍。”

    于是那具被蓋了白布的男尸便被抬了上來,沒遮住的擔架尾部露出一雙泡到腫脹發白的足,只剩一只短靴,被那發脹的足撐裂了,虛虛地黏掛在上頭。

    跪在最外圈的沈落,一見這擔架,人便止不住地癱軟下去,他熬了三日未眠,眼下一片青黑,眼眶紅著,卻聚不出淚來。

    實在忍不住了,才從喉頭里滾出了幾聲低低的嗚咽。

    謝時觀聽得心煩,一鞭子揚過去,抽在他頰側:“閉嘴!”

    旋即他挑開了那白布,沈向之沒說謊,底下的尸身的確已經沒法看了,只剩個人形,卻壓根沒有人樣了。

    在場的莫說是胥吏軍丁,就是王府親衛,也有忍不住捂著嘴作嘔的。

    可謝時觀卻面不改色地,俯下身去,細細地看。

    不對、不對,不是他!

    那啞巴身上的每一寸皮肉,他都吻過,都碰過,就算那啞巴變得再怎么面目全非,他也認得出。

    這人不是他,絕不是他!

    謝時觀笑起來,一腳將那擔架踹倒下去,抬著擔架的幾個人沒防備,差點與那尸體摔到了一處去。

    沈向之見狀忙抬起頭:“這尸身才打撈上來,尚未找仵作驗過……”

    不等他說完,便被謝時觀打斷了:“不用驗了。”

    “繼續找,”王爺眼角的笑意一點點垮下來,“就是真死了,掘地三尺,本王也要見著他遺骸。”

    第四十九章

    沈卻醒來時, 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輛疾馳的馬車里,身上裹著層厚褥子, 手邊則放著一只錢袋, 并不是他的那枚。

    他捏著那只繡錦雞的錢袋想了想,越瞧越覺著眼熟,好半晌, 才終于憶起自己曾在沈向之腰間見過這么個圖樣。

    是師父救的他么?

    沈卻把那錢袋收進衣襟里,而后看向自己身上, 只見他渾身上下但凡是顯露出的肌膚, 無一不布點著大塊小塊的淤青。

    那江河中水流湍急,近灘又多有怪礁,沒撞死就算他走運了, 身上這看起來也就是磕著撞著了, 不過一點皮外傷,只是悶悶的疼, 并不要命。

    這點皮外傷倒還在其次……沈卻下意識地伸手去碰小腹, 自他醒圜,此處便傳來一點隱隱的疼, 這點痛感分明不重, 卻疼得他心慌意亂的。

    眼下這車廂內還有一人, 正倚著廂壁而坐,見他醒了, 這才冷冷淡淡地開口問:“身上如何了?可有哪處疼?”

    沈卻搖了搖頭。

    丹心身上臉上也有淤青,只是面色比他略好些,默了半晌, 而后才又開口道:“那夜奴幾次拉您上去換氣, 后頭您似乎是暈過去了, 奴也再撐不住,就見有只舟船靠來,拿著抄網將咱們撈了上去。”

    再之后,她便也失去了意識。

    她所說的這些沈卻也略有印象,那夜他時昏時醒的,腦海中只剩下了一點破碎的零星片段。

    “后頭半昏半醒間,奴曾見一個不惑之年的官爺來過,問了那大夫幾句話,又給您身上披了層褥子,緊接著便又急急地離開了。”

    經她這么一提醒,沈卻腦子里也有了大致的輪廓,搭救他們的人應該就是師父,背著殿下悄悄對他施以援手……他只恨自己好沒用,連逃亡路上都要連累他二人。

    想到這里,沈卻的思緒忽地又飄出去,師父趕來了,那么殿下……也會在這附近嗎?

    他心里又驚又怕,心里七上八下,思緒亂如麻,抱著褥子縮在那一處,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身上有些發燙,人也昏昏沉沉的。

    見他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額,丹心眸光一動,淡聲開口:“那大夫臨走時留了些藥,你……”

    說著她的目光忽地又落在了沈卻的小腹上。

    沈卻水性不如她好,被救上去時已是進氣短出氣長,讓他們那些人折騰了好半天才救回來一條命。

    不過人是救回來了,可他身下卻莫名見了紅,當時艙里就那么幾個人,誰也不知道他這究竟是怎么了。

    后頭趕來的那位官爺也立著眉,要人悄悄地把他抬進了馬車,隨后很快便尋了位大夫過來替他診治。

    丹心的聲音低低的:“那大夫說,你這胎本就沒坐穩,經此一役,恐怕那孩子只剩了半條命,未必能保得住。”

    沈卻怔了一怔,面上露出了幾分惶惑,緊緊捂著肚子,臉色煞白,分明只一點疼,分明一路他都熬過來了。

    怎、怎么會呢?

    而且大夫看過了,師父、師父是不是也知道了?他會怎么想自己?

    丹心見他臉色漸白,也不知該不該繼續說下去,人靜默下來,片刻后卻又接到了那啞巴無助的眼神。

    她嘆口氣:“你當時人尚未清醒,那大夫似乎也未曾診治過你這般……總之,那醫者也不敢輕易下藥,要你醒了自作決斷。”

    沈卻面上頓時血色全無,眼尾卻發著紅,為了保下這個孩子,他拋下一切,拼了命地逃出了京都,如今命運卻和他說,這孩子恐怕要保不住了。

    可就算沒了這孩子,他也再回不去了啊。

    他什么都失去了,如今就連這么個期盼,也要丟了嗎?

    *

    立夏剛過,京都里忽寒忽熱的,并不見幾分夏的影子。

    自沈卻消失后,雁王幾乎沒回過寢殿,反而日日都霸在蘭苼院里,占了沈卻的寢屋與床榻。

    因為嫌沈卻的床不夠軟,謝時觀便命人抬了自己的褥子過來,可惜這啞巴的床還不及他的一半大,那一整套的絲織蠶被鋪在這小床上,不免顯得有些委屈。

    雁王每日里下了朝,底下的奏本子遞送進來,他也只肯擠在沈卻屋里批,內府中親衛傭者心里無一不覺著奇怪,可也沒人敢去質疑雁王殿下。

    今日入了夜,王爺忽然想用宵食,還指名要沈卻常去替他買的那家。

    今夜當值的十一不明所以,只好跑去求助沈落,沈落思忖片刻,而后道:“好像是和平門外那家鋪子,如今落在平康坊里了。”

    十一忙提了個食盒,這便急急趕去了。

    那平康坊內寸土寸金,這餛飩鋪子能開進這坊里,想必手藝是很不一般。

    十一掀簾進了店,卻不見有侍者來迎客,店內食桌上也不見食單,只柜后站著一個老翁,須發斑白,語氣也緩:“客要什么餛飩哩?”

    雁王只說了要餛飩,卻并未說清要什么口味,十一不敢糊弄,因此只好道:“你們這有什么,盡來一份便是。”

    “店里餛飩一并一十九種口味,老夫年紀大了,手腳愚笨,一份尚能做得,一次要這么些,那是做不得嘍。”

    聽他這般慢吞吞的語氣,十一便很上火,腦子一轉,便又同他道:“那您還記不記得,時常來咱店里那小啞巴,高瘦高瘦的,人卻很靦腆。”

    那老翁確有印象,慢吞吞地捋一捋白須:“是他要你來買的?說起來,那郎君有許久不曾來過了。”

    十一見他還記得,心里頓時一松:“我正是他同僚,他如今不在,主子想吃您做的這碗餛飩,卻也不曾往細了說——我想請問一問您,他尋常都來買的什么口味?”

    “那郎君從來只要雞絲餛飩,”說罷他又伸出手來,問他,“你帶沒帶那碗盅來?”

    “什么碗盅?”十一愣住了。

    老翁卻道:“你不帶盅來,怎么帶這碗餛飩回去?那郎君素日里都帶一盞雙層甕盅來裝,這才好保住熱氣。”

    “主子那兒著急等著,您看您這兒有沒有那湯盅?”十一很著急地問,“我一會兒多添些銀子便是。”

    卻見那老翁擺了擺手:“那雙層甕乃是特制的,老夫這兒哪里會有?”

    “那您只管用湯碗盛了便是,我快些送回去,也一樣的。”

    *

    “還沒回?”謝時觀倚在窗邊,今夜無風無月,更不能見分毫雨絲,分明沒什么可看的,可他卻還是靠在這兒坐了很久。

    十一去買宵食,在他身邊伺候的人便換成了沈落。

    因著那暗線的事,他回來挨了好一通罰,若非沈向之在暗中替他斡旋,只怕他早沒命了,這會兒小腿上的傷才剛養好不久,入了夜還發癢,難受得緊。

    “那餛飩鋪子離王府尚有一段路,”沈落低低地答,“想是還有一會兒呢。”

    他話音剛落,便見那十一提著食盒急匆匆地進院來了。

    片刻后他掀袍跪地,而后雙手奉上食盒。

    沈落俯身接過,打開來,卻見那盒內的餛飩湯汁撒了一點在食盒里。

    沈落不動聲色地取出了那只湯碗,小心翼翼地捧到幾案上,又將湯匙擺放妥當:“殿下請用。”

    餛飩的確是這般餛飩,王爺賞臉嘗了一口,可下一刻,卻又將那顆餛飩吐回到了碗里去。

    十一心跳一滯,聽見那上首的人冷淡淡地說:“涼了。”

    “那卑職……再去買一碗來?”

    謝時觀不置可否,卻也不像要發作的意思,因此十一便帶著那碗餛飩,俯身退了出去。

    這回他學聰明了,臨走前先趕去膳房里尋了一圈,只可惜依舊沒能找到那老翁嘴里所說的雙層甕,于是只好隨手取了只瓷甕,再又跑了一趟。

    然而王爺這回干脆連解釋也沒有了,一扇子掀落了那瓷盅,溫熱的雞湯頓時翻濺了十一一身。

    殿下還是不滿意。

    十一壓根不知這回又是錯在何處,焦眉苦臉地托著那碎瓷片,在院里找地方處理。

    好在此時,后屋里的遠志聞訊趕來了,手里還捧著沈卻常用的那只雙層甕:“十一大人,應是這個了,大人放在后房立柜高處,小奴才剛抬了個椅子去尋,這才瞧見了。”

    十一頓時大喜過望,接過那甕,又往遠志手里塞了一錢銀子:“好孩子!這錢你拿去零花吧。”

    這回再打餛飩回來,雁王倒是沒打翻,可也只是嘗了一口,便又不吃了。

    見這滿屋子的大人都戰戰兢兢的,遠志悄沒生息地一抿唇,他們都當雁王是惱是怒,可卻只有他從謝時觀身上,覺出了幾分莫名的難過來。

    這府中只有他見過那林榭取下面具的模樣,也只有他敢猜,雁王如今這般只怕不是貪那一口宵食,只是在想某個人罷了。

    于是他碎步上前去,自作聰明地從衣襟里掏出了兩塊糖餅來,輕而緩地放在那幾案上。

    沈卻愛吃這巷口賣的糖餅,謝時觀知道,只是從不放在心上,啞巴給他帶的那幾回,他總嫌上頭的糖粒叫他體溫焐化了,從來不肯嘗。

    “方才見那攤子上還剩有兩枚,”遠志低著頭,“想起大人愛吃,小奴就、就……”

    “出去,”毫無預兆地,謝時觀忽地一扇子拍在幾案上,手中那只玉版扇頓時便在案上撞得四分五裂,“都出去!”

    自從沈卻離開后,王爺的性子便愈發陰晴不定,這會兒也沒人敢留,一應順命,灰溜溜地滾到院子里去了。

    第五十章

    五月初五, 重午節。

    沈卻和丹心如今借住在姑蘇北邊一處僻遠山寺里,照理說佛寺是不許娼妓入內的, 好在這姐兒心思也活絡, 那日跟在沈卻后頭,只說她是自家郎君的隨奴。

    那住持亦是個好相與的,聽信了丹心編纂出的故事, 只當他真是位落難書生,因此沈卻只需月月繳出一筆香火錢, 便在這寺院里安安穩穩地住下了。

    這南邊不比北邊, 才剛入夏的時節,天氣便已然悶熱起來,眼下到了端午, 更是溽熱, 入夜蚊蟲張狂,沈卻時常叫那山寺里的蚊蟲擾得睡不著覺。

    偏偏這寺里還有規矩, 不許殺生, 這擾人的蚊蟲也算是生靈,若不幸遇著了, 那也得開窗請它們出去, 又或是念經感化, 勸它們去咬旁人。

    饒是沈卻這般老實心軟的,乍聽見這個, 也覺得難以理解。不過入鄉隨俗,他日日用著齋飯,也不好再向這些蚊蟲下手了。

    只是有天夜里, 他睡夢中覺著癢, 手一揮, 不小心拍死了只蚊子,這事兒倘若放在旁人身上,定是悄悄抹掉了,裝作什么也沒發生過。

    可沈卻卻偏偏很放在心上,有些愧疚地用張帕子將那蚊蟲的尸身收斂了,天亮時去找了個老和尚,比比劃劃地向他解釋自己的罪愆。

    那老和尚壓根沒看懂他在比劃什么,不過這人倒也是個癡的,見著這帕中沾著血的蚊蟲尸體,連聲大呼:“罪過!”

    而后倒是很上心地沖著那死去的蚊蟲念完了一段往生咒,把這小小生靈超度了。

    丹心遠遠看著那兩人,一個傻一個癡,忍不住便笑了出來。

    沈卻那時恰好抬頭看了她一眼,這是他第一次見著丹心笑,不過那點弧度很快便落了下去,到他面前時,女人便又換上了一張冷臉。

    “院里寮房送了兩只粽子來,”丹心拿了一顆給他,“還贈了一對長命縷。”

    這寺里的粽子也是素的,不是蜜棗餡,便是花生餡,不過沈卻其實最愛白粽,往上頭澆一勺濃濃的蔗漿或是蔗糖碎,能香進人心里。

    他收了那長命縷,系在手腕上,忽地又想起在京時,每逢端午,他總要編上幾條五色絲,分給師兄他們,師父嫌這東西孩子氣,總不肯纏在臂上,沈卻便替他懸在劍柄上,同那劍穗混在一處。

    雖然從未送出去過,可沈卻年年卻也給殿下備了一份,這種小玩意他看不上,沈卻怕被他奚落,便只好悄悄替他掛在寢屋小窗上。

    想到這里,沈卻心里不免又起了幾分惆悵。

    南邊沒什么不好的,南人熱情淳樸,瓜果不要錢似的,吃食也精致,除了蚊蟻多些,還有那幼鼠般大小的蜚蠊著實嚇人之外,并沒有多少可恨的地方。

    可沈卻總還是會想起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在這里,他的心始終定不下來。

    見他發怔,丹心忽地又開口道:“郎君,院里藥已熬好了。”

    這是催他回去喝藥了,那藥本就苦得發酸,如今天漸熱了,沈卻就更不樂意喝了,可不樂意歸不樂意,為著肚子里的孩子,他也從未躲過一回。

    聞言他作揖同那老方丈告別,而后同丹心一道回了廂房。

    這孩子也算是命硬,那日他燒剛退下去,肚子緊跟著便也不疼了,只是如今為了保胎,他日日都需煎藥來吃,這藥還很貴,沈向之留給他的銀子眼看著就要見底了……

    住在寺院里倒比旅店節省,食宿盡管,雖頓頓用的都是素齋,可沈卻本就是個不挑嘴的,在他這里能充饑便都是好的吃食,并沒有不能吃的。

    可他也怕坐吃山空,先前去渡口幫人抬過半月的貨,累得手腳皆沉,卻賺不得幾個銅子不說,這港口又多有北人,萬一其中有一個曾見過那張海捕文書,于他而言都會是個不小的麻煩。

    再有,他如今已有了四月的身子,小腹漸隆,眼下穿得松垮些,倒還能勉強遮得住,可總有一日,也還是要被發現的。

    他不可能一直留在這寺廟里。

    捏著鼻子喝完了藥,丹心習慣性地接了他的藥碗,而后道:“奴聽說水邊織坊招短工,一會兒下山去問一問,若薪酬得當,奴以后便去那兒做活了。”

    她并非是同沈卻商量的語氣,名義上她是沈卻隨奴,可實際上他們卻并非主仆關系,她要去做什么,自然不需要沈卻應允。

    沈卻點了點頭。

    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先拿出一部分錢銀來,買些鹽油米面,再購置一些稻粒菜種,這南邊水足天熱,種在地里的東西也好養活。

    沈卻打算就此隱匿到山里去,他射術頗精,到山里頭做個獵戶,撿些皮子來賣,這樣既能避開追捕,又能得些銀子抵藥錢。

    想好了出路,沈卻便唇手并用地對著丹心比劃了一番,丹心比他還悶,平日里若是無事,并不開口同他講話,相熟近三月,她也未必能看懂他手上一句半句的。

    解釋了許久,丹心這才連蒙帶猜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山里的日子只怕不會好過,沈卻早想好了,倘或丹心不愿同他一道,他便割些銀子出來,留她在這廟里,自去謀取生路。

    “我同你一起,”然而丹心壓根沒猶豫,斷斷然道,“奴還欠著郎君二兩銀呢。”

    她始終惦記著船上沈卻給她花的那二兩銀,可惜沈卻有口難言,同她比劃了許多次,只想告訴她自己花這銀子其實不為什么,也不必她還人情,可惜卻怎么也說不清。

    “不提旁的,再有六月臨盆,郎君一個人,要怎么過?”丹心面無表情地,“等到了八九月,衣裳遮不住了,你還要一個人下山去買藥嗎?”

    她說得不錯,等月份大了,沈卻就算走得動那來回山路,可一個男人,挺著大肚子招搖過市,怎么可能不惹人起疑?

    沈卻忖了忖,沒了丹心,確實要麻煩許多,他眼下捉襟見肘,也沒有多余的銀子再去買個奴回來,于是便也不再駁了。

    *

    山里的日子的確是苦,兩人找了一整日,才終于在深山里尋見個廢棄的屋舍,當日草草睡下,而后又是去尋板材來加固,又是左右收拾,又拆又補的,累得兩人一連幾日都是倒頭就睡。

    這屋子連橫梁都朽爛了,補救起來,同再蓋個屋子也差不多了,忙里忙外了好些日子,這兒才終于有了幾分能住人的樣子。

    不過辛苦整頓過后,這日子竟也一日比一日好過了起來。

    一開始是兩人一道帶著獵來的野物去賣,可后來沈卻肚子漸大,怎么也遮不住,便不好再往山下去了。

    于是丹心便接替了他,兩人把能養活的野物都圈養起來,若不慎打死了,沈卻就只好拿它料理著下了飯,這之后丹心只需每隔五日再下一次山,多少沒那么辛苦。

    這些野禽山獸賣得的銀錢,一多半都花在買藥上了,一部分則分去買了鹽油米面,還剩下的那點,沈卻就都給了丹心。

    這上山下山的,她一個弱女子,有多艱難,沈卻也看在眼里。

    丹心也沒同他客氣,該拿的銀子,她也從不推脫。

    九月重陽。

    再有一個多月,這孩子便要落地了,沈卻既期待又害怕,眼下他總要犯腰疼,腿也疼,沒法再去巡山野獵,只能就近去踩踩點,獵些山雞野兔回來。

    好在后院里養了不少雞鴨,月份淺的時候,他又辟了幾塊地,一開始沒經驗,養出來的菜苗都病懨懨的,后頭讓丹心去替他問了幾個住在山下的農戶,有了經驗,這菜便越長越好了。

    這日。

    沈卻挺著肚子去地里澆菜,澆過了地,卻還遲遲不見丹心回來。

    她從來準時,不論拉下山的野物賣沒賣完,日落前她都會回來的。

    沈卻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的,在院里站了會兒,還是不放心,便到房里拿上了捕獵用的箭矢,沿著山路摸下去。

    才走出沒多遠,便隱隱約約聽見了幾個漢子的笑聲:“裝什么?老子一眼便瞧出你是個娼婦,那些揚州來的姐兒,都是你這般作態!”

    “說,是不是從花船上逃了,同你相好的私奔到這山里來了?怎么從來只見你下山賣貨,你家漢子呢?病了還是死了?”

    說著那幾個登徒子便兀自嬉笑起來。

    “娼妓就該好好待在花船上,從什么良?從良了也是克夫命!”

    “老子今日就替你那短命的相公消消煞,替他分去一點孽報,他該來跪下了對我千恩萬謝才是。”

    這些人嘴里一半官話,一半吳儂軟調,沈卻聽得云里霧里的,可也聽得出這必定不是什么好話。

    沈卻悄悄欺近,這南邊的樹林子密,到了這秋日里,樹木也還是郁郁蔥蔥的,壓根沒有要枯黃的跡象,將他的身影幾乎全遮住了,也叫他不必擔心自己的樣子叫他們看見。

    他很冷靜地舉起弓箭,如同狩獵一群野物一般,第一箭他故意放空,擦著那離丹心最近的漢子的發絲而過。

    “誰?!”

    這群青皮爛崽們頓時驚慌起來,順著箭來的方向看去,可卻什么人也沒瞧到。

    “天殺的,”有個漢子喊,“誰躲在那兒!”

    沈卻只求這一箭能將他們威懾住,他如今挺著肚子,實在不好現身。

    如他所料,這些潑皮們的確著慌了起來,不過緊接著便又有個膽子大的,故意喊將起來:“怕什么?他若還是個男人,這會兒早該出來了,躲在暗處放冷箭,只怕不是摔殘了腿,也是個廢人。”

    其他人聽了,也覺得有理,誰家漢子手腳齊全的,會讓女人出去拋頭露面地叫賣東西?

    “放心吧,他不敢把咱們怎么樣的。”

    說罷便又不要命地去扯丹心的衣服,丹心掙起來,他便狠狠摔了她一耳光,教她摔到地上去。

    沈卻怒了,抬起一箭射在他膝上,那人痛呼一聲,整個人跌下去,緊接著又是一箭,從他頭頂重重擦過,帶去了他一塊連著黑發的頭皮。

    這些人見他這是要來真的,頓時一哄而散,連滾帶爬地跑了。

    也有兩個膽大包天的,都這時候了,還想上手去扯丹心的錢袋,他手指剛碰上去,便被沈卻一箭貫穿了掌心,吱哇亂叫地爬起來往山下逃,途中右臀上卻又中了一箭。

    等人都跑光了,沈卻這才疾步下去,急急地朝著丹心比劃。

    丹心這會兒早理好了衣裳,若不是面頰上那只巴掌印赫然在目,她看起來就像是方才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

    “沒事,奴早習慣了,”她依然是那副冷淡神色,“這山路泥濘難行,您不該走的這樣急。”

    她嘴里這樣說,可沈卻并不這般以為。

    她是為了自己,一個姑娘家,要獨自到山下去,拋頭露面地叫賣野物,這些登徒子定是見她身邊沒有男人,當她是個可欺負的,這才跟了上來。

    “你往后不要再去了。”回去的路上,沈卻斬釘截鐵地比劃。

    “我不去,”丹心如今也能看懂些簡單的手語了,“你拿什么銀子買藥吃?”

    沈卻:“如今胎早穩了,不吃也好。”

    他還當丹心不知道,他夜夜叫這身子折騰得睡不安穩覺,犯起病來疼得都要站不穩,往往等那疼勁過了,又要挺著肚子去那深山里野獵。

    那大夫說了,從懷到生,這藥都不能斷了。

    同住半歲,丹心也逐漸摸清了他的性子,這人倔起來像頭驢,什么話都是不肯聽的,他說不讓去,那必定往后都不會再去野獵了。

    他沒獵著東西,自己自然也不必再下山去。

    丹心沒再說話,只是回了那山上屋舍,然后遞給他幾塊輕軟的料子同一盒針線工具。

    沈卻愣了愣,抬頭對上她眼。

    卻聽她道:“我見你衣裳補得很好,那小崽子出生后,總該有件小衣裳穿著,成衣鋪里的衣裳我買不起,送這幾塊料子,也勉強算是見面禮了。”

    沈卻不是沒想過這個,只是他日日要吃藥,囊空如洗,實在沒有多余的銀子再去置辦這些,前幾日他還想說拆件自己的舊衣裳改成幾小件,今日丹心竟就悄沒生息地把料子買回來了。

    她人看著冷,可細心卻是蘊在舉手投足間的。

    沈卻很受感動,他從不記掛著自己對旁人的好,可旁人待他一分溫情,他便要拿出十分的真心來報。

    他起身去翻衣箱,從最底下取出一支木簪,這是他野獵時找到的一塊木頭,閑暇時便偷偷打磨,想給丹心備一件賀禮。

    丹心偶爾也會同他說說話,有回不經意地吐露,說自己生在九月里,漸冷的天。

    她只是隨口一說,卻不知沈卻竟會暗暗放在心上,原想著等月末了再送與她,可眼下她送了自己東西,沈卻覺得自己也該回禮才是。

    丹心瞥一眼那木簪,很簡練的款式,但通體都打磨得很圓潤,怎么看都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再抬眼時,便撞進了那啞巴黑亮的眼里,從沒有男人用這種眼神看過她,那里頭黑白分明,沒有欲念,沒有那貪嗔癡,干凈又坦澈。

    她見過許多男人,可只有這啞巴,是真拿她當人看的。

    見她發怔,那啞巴急急地抬手比劃:“這是賀禮,生辰賀禮。”

    “你救我兩回,”丹心忽然有些無所適從起來,心里泛起酸,面上卻不記得要冷了,“該是我報答你才是。”

    卻見那啞巴緩緩比劃:“我救你,是因為我要救,送你賀禮,是因為我想送,并不是為了其他什么。”

    丹心看懂了,手里捏著那木簪子輕輕摩挲,淡淡地:“你是個傻的。”

    “傻啞巴。”

    第五十一章

    廿八日, 霜降。

    山林里氣溫略比山下低些,近些夜里蚊蟲漸息, 秋蟬厲聲也逐漸偃旗息鼓了, 直至這秋末冬初,這南邊才終于起了幾分寒意。

    自從那日之后,沈卻也不再去野獵了, 每日澆過菜地,喂過雞鴨, 便就老老實實地坐在院里, 借光納衣。

    小孩子的衣裳不大,較大人的要好做許多,沈卻一閑下來便開始趕工, 丹心到河堤那兒放完鴨子回來, 也會坐下來幫他收收邊,剪剪料子。

    這般半月有余, 便就納出了七八件小衣裳來, 沈卻一應漿洗好了疊起來,收入了自己的衣箱里去。

    這些日子沈卻私自停了藥, 一開始倒沒覺得什么, 可后頭這病便犯得愈發得緊、愈發得兇, 他犯病時總避著丹心,可丹心眼沒瞎、耳沒聾, 哪里看不出這啞巴偷偷摸摸地藏進屋里去,是為著什么。

    他今日身上這疼來勢洶洶,才剛進屋就滑坐到了地上。

    外頭的丹心聽見動靜, 忙推門擠進來。

    這啞巴都這般了, 倒還有精力沖她比劃:“沒事, 一時沒站穩。”

    沈卻身上月份將近了,可他對此卻是半點經驗也沒有,丹心陷在勾欄里時,幾乎日日灌一碗避子湯下肚,此生與生兒育女是無緣了,因此在這事上也并不比這啞巴強上幾分。

    年幼時她在瓦子里,聽說過太多因落胎不慎而病死的女子,更何況這躲在山里生產,連個接生的穩婆也沒有,一個不慎便是一尸兩命。

    丹心面上雖是一副冷靜模樣,可心里卻不由急慌起來。

    “是不是要生了?”丹心蹲下身問他。

    沈卻搖了搖頭,他也不清楚,這疼與他尋常犯病時幾乎沒什么兩樣,只是這次來的格外急、格外兇。

    丹心扶他上榻,而后抖開褥子給他蓋上,思來想去,她還是打算下山一趟。

    見她要走,沈卻手伸出褥子,急急比劃:“一會兒就好了,你不要下山去。”

    “奴去山下給你叫個大夫來,”丹心道,“你從前給奴的銀子,奴都攢著呢。”

    沈卻搖搖頭,不許她走。

    她便冷冷一聲:“你自個不要命了,怎么不想想它?你若不盼著它好好出生,繼續苦熬著就是了!”

    沈卻一怔,腹中又是一陣鈍痛,臉色愈發得沉,愈發得青,最后連唇上的一點兒血色也消失了,額角和鼻尖都開始滲汗。

    這想必已是疼極了,連抬手比劃也做不到了。

    丹心替他掖了掖被子,回房拿上銀子,想了想,又到伙房里去拎了把柴刀,而后急匆匆地就下山去了。

    她走后約莫一個時辰,榻上便濡濕了一片,沈卻忽然有種預感,自己好像真的要生了。

    于是咬著牙爬起身來,走到伙房去,打算燒些熱水來,不料他手上還未點著柴火,鼻尖便嗅見了一股焦糊味,似是從后屋那邊傳過來的,緊接著便聽見了籬圈那邊傳來了雞鴨的怪叫聲。

    沈卻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際刀柄,他們這院子地處偏僻,尋常少有人來,他窩在這深山里,幾乎沒見過生人。

    會是誰?

    腹間的鈍痛叫他有些站不穩,因此他只好一手扶著墻,慢緩緩地挪過去,誰知下一刻,卻見到那后院籬墻里鋪了一地的絨毛與血跡。

    那圈里的雞鴨則一只不剩,全叫人拿刀砍死了。

    焦糊味是從后屋未閉的小窗里傳出來的,那里頭叫人放了把火,床上的褥子全著了,火光艷艷地打在他臉上,在他面上燒出幾分血色來。

    沈卻怔住了,忽然又聽見上頭傳來了一道古怪的腔調:“天爺啊,他那肚子怎么會這般?那是男人還是女人?”

    “妖怪,”又有人開口,“他不會是個妖怪吧?”

    沈卻順著聲音望去,只見從那林子中竄出了幾個青皮,正是那日叫他趕跑的那些人。

    這些人怎么會摸到這里來?

    “妖怪?呵,他就算真是個妖物,爺爺今日也得滅了他!那一箭害得老子趴了半月,”他一邊說,一邊領著那幾人往下頭走去,“這天殺的,還故意在這附近挖了十好幾個樁阱,害得咱們折了一個弟兄不說,差點連老子都給折進去了。”

    “今日咱們非得為小六報仇不可!”

    “為小六報仇!”

    沈卻就靜靜地站在那院子里,動也不動的,落在他們眼里,便以為他是叫他們給鎮住了,嚇得連腳也挪不動了。

    這些人手里舉著柴刀木棍,一邊高喊著,一邊沖將下來,兇狠狠地看向沈卻:“爺爺今日就要剖開你這肚子瞧一瞧,你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還不等他威風完,沈卻便忽然飛撲上去,出鞘的彎刀在瞬息之間便抵住他頸邊命脈。

    他們遠遠看著這院中人,分明滿額的冷汗,面容蒼白,連站也站不穩,又見他手里沒拿**,錯以為他沒什么攻擊性,誰知這人竟是只野獸,撲將上來便咬住了他脖頸。

    見這領頭的被他拿刀架住了,其余人頓時也不敢再動了。

    “有話好說,”那人身上的氣焰頓時滅了,他只是想來尋仇,找回面子,并不想把命搭上,“兄臺,有話好說!”

    沈卻壓根沒聽他說話,一刀背敲在他后頸上,那青皮立即兩眼一白,人往后仰,“砰”一聲倒了地。

    這群潑皮不過烏合之眾,失了領頭羊,頓時便著慌起來,紛紛四散逃去。

    沈卻哪里能放他們走,隨手在地上撿起幾枚石子,飛過去擊中他們后腦,連著又放倒了兩人,還剩一個溜得太快,沈卻剛想去追,可那仿佛要將他碾碎的疼痛又泛上來,逼得他一時幾乎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等他緩過來時,那人早已跑遠了。

    不、不行,他還要去滅火,他好容易才納好的那幾件小衣裳……

    沈卻爬起來,硬是來回提了幾桶水,好在那火也滅的及時,火勢并未蔓延開來,屋里黑了一片,卻沒燎著他的衣箱。

    救完火之后他還不放心,踉踉蹌蹌地追出去,而后一個接一個地挑斷了那三人的腳筋,免得他們醒圜,又要報復。

    下刀時有個潑賴醒將過來,瞧清了他手上動作,那人立即掙起來,弓著身子四處亂爬。口中喊出了殺豬般的叫聲:“你、你,殺人了!殺人了!”

    沈卻疼得手腕都在抖,伸手重重捏在他頸側,這人登時兩眼一翻,又沒了聲響。

    處理完這三個青皮后他幾乎脫力,人癱倚在院里,手里緊緊攥著那把彎刀,這是王爺當年隨手賞給他的。

    沈卻原本慣使的是**,亦或是那浸了毒的飛針,謝時觀嫌他用這些太兇,說他一個貼身伺候的親衛,用這些死士刺客們慣用的,很上不得臺面。

    于是他便換了那把彎刀,才拿到手時,沈卻是使不慣此物的,可日積月累,如今這彎刀卻儼然已經成為了他的一部分了。

    沈卻覺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好像有什么東西要把他由里向外地撕裂開來,沈卻在這種幾乎讓人失去理智的痛楚里,用袖口把那彎刀上的血跡一點點擦干凈。

    而后他爬起身子,撫著墻,一路回到伙房里去,把熱水燒開,又將那把刀燙干凈。

    再熬一熬……他人倚在那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看著土灶里熊熊的火光。

    還是再熬一熬,實在不行了,再用刀。

    那又沉又重的肚子隨著他那艱難的吐息緩緩起伏著,胸腔里仿佛都是血腥味,下唇不知何時讓他給咬破了,為了止疼,他近乎自虐般地撞向身后墻體。

    頭幾次重重磕在墻上,見了血,血珠一點點地往下落,打濕了他眼睫,又在他眼眶里洇染開來。

    沈卻眼前一陣陣地發白,窗外天光漸暗,再這么疼下去,他恐怕自己很快便會失去意識,等到那時候,只怕要一尸兩命。

    倘或總要死,他也想要死在京都里,不要悄沒生息地死在這里,一路那般艱難困苦,他都已經熬下來了,怎么能止在此處?

    他不要死,更不要腹中的孩子死。

    于是沈卻再次支起身子,緊緊捏住那刀柄,有些無力地扯垮了衣裳,咬著牙,往那鼓脹的腹心刺去——

    刀尖擠進去,鮮血立時涌落,沈卻咬著牙,緩緩地往下壓。

    忍一忍,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寒氣,可心里卻低低地安慰自己,再忍一忍便好了。

    就在此時,他忽然聽見了一串腳步聲,有人踹開了伙房的門,又急又慌地喊著他的名:“你瘋了,松手!”

    沈卻眼眶里蒙著混著血的淚,隱約瞧見了丹心的臉,后頭似乎還跟著兩個女人,其中有一個年紀已不輕了,像是個穩婆。

    “剖腹取子太兇險,”年輕女人讓丹心奪了他手中的刀,又從醫箱里取出藥粉給他止血,隨后急急地詢問:“什么時候破的水?”

    沈卻沒力氣比劃,丹心也說不清楚。

    “找個干凈些的床榻,這里不適合生產。”女人嘆一口氣,回頭同丹心說道。

    后屋床榻被燒毀了,因此兩個女人只好一道把沈卻扶到了丹心屋里去,丹心尋來的這兩人看起來倒很有經驗,一直有條不紊地指揮著丹心。

    “別讓他睡,”女人回頭,“阿娘,您先把咱帶來的那半截人參先備好了,他若一會兒撐不住,便煎了給他灌下去。”

    *

    與此同時,雁王府。

    沈卻仿佛真從這世上無端消失了,那道海捕文書落下去,前半年倒還時常有些模棱兩可的消息報上來。

    可不論那人說得如何有頭有眼、斬釘截鐵的,最后王爺找人深入一查探,卻總要落空。

    到了這幾月,報上來的消息更是寥寥無幾。

    倘若掘地三尺,還找不到的人,那會不會真的已經……不,不會的。

    謝時觀捏緊了手里那只木雁,那日摔壞后沒多久,他便又巴巴地要人撿了回來,用膠細細粘好了,連入睡時都要放在枕邊,像個犯了單相思的癡漢。

    那日沈卻分明想同他說些什么話的,可他卻壓根不往心上去,后頭再仔細想來,他要逃,只怕也早有端倪——

    那忽然的抗拒,忽然的自暴自棄。

    若他能早一些察覺……還會讓他從手心里溜么?

    就在此時,外頭忽然傳來了一陣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謝時觀不慌不急地收了那雁:“進來。”

    那人緩身入內,單膝跪地:“奴婢小滿,問殿下安。”

    燈燭下,這人面目模糊不清,嗓音也幾乎沒什么辨識度。他是王府死士之一,若無大事,他們這些死士都該隱在暗處,輕易不見光,謝時觀也極少差遣他們。

    畢竟是死士,見光見得多了,不免就要折失掉一些價值。

    找了那啞巴這么久都沒有消息,謝時觀早已對沈向之起了疑心,這些消息一應是經過他篩選審查,才到他耳邊的,倘或他有心袒護,傳到他耳邊的只怕永遠只會是些可有可無的消息。

    他分明已調動了所有勢力,沈卻區區一個啞巴,哪來這么大的本事瞞天過海?

    于是幾月前王爺便悄悄調用了兩個死士南下去查,也不知是那啞巴藏得太好,還是這沈氏父子護得太周到,一時竟還是查不到他的行蹤。

    “有他的消息了嗎?”

    那死士人籠在燭光里,聲音低低的:“回殿下,奴婢此番與谷雨親自下了一趟江南,在姑蘇城北一處山寺里發現了此人蹤跡,只是那住持說此人已離去幾月,不知其下落。”

    謝時觀眉一挑,手指不自覺地在旁側那只虎形瓷枕上點了點。

    “谷雨如今正留待在姑蘇城中,正在四下探查此人蹤跡,一有線報,奴婢定會第一時間報給殿下。”

    “這消息可準確?”虛假的情報太多,期盼一次接著一次落空,眼下希冀再起,如若還是泡影,他恐怕真的要瘋了。

    那死士低著頭:”十有八九,據說此人身邊還跟著位女奴,與那日船上掌舵的所言恰能對得上。”

    他頓了頓,而后繼續道:“啞巴、高個,笑起來時面頰上有酒靨……這些線索也已能對上大半。”

    謝時觀不自覺地緊了緊指節:“若不是他,本王定殺了你。”

    那死士俯身叩首:“若不是他,奴與谷雨皆愿獻上項上頭顱,但請殿下寬心。”

    第五十二章

    十月廿九, 小雪。

    小屋內,沈卻下了簾, 懷中抱著一個哭得滿臉通紅的小東西, 他微微搖晃著手臂,面上仍有些無措神色,慌慌忙忙地扯松了衣襟, 才抵將上去,這娃娃便立即止住了哭聲。

    因他私自停了藥, 這孩子沒足月便出來了, 生下來那天,怎么也不肯哭,沈卻恍恍惚惚地碰著他的臉, 以為他隨了自己, 也是個啞的,頓時心都要疼碎了。

    丹心卻不信邪, 彎下腰, 對著那小崽子的屁股蛋狠狠掐了一下,這小東西才狠狠的吸了口氣, 登時便放聲哭了起來。

    沈卻心里這才一松, 不是隨他便好。

    孩子是個好孩子, 完完整整、康康健健的一個男娃娃,可睜了眼, 那眼珠子竟是琥珀棕色的,燈燭下他曾見過林榭的眼,也是這般顏色, 同王爺的很相像……

    謝時觀的生母乃是外族女, 他身上有一半的異族血統, 招來的死士之中,想必也會有異族人,那時沈卻倒沒起疑心。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錯了眼,他總覺得這孩子生的并不像林榭,眉眼間反倒與殿下幼年時有幾分相似。

    沈卻沒敢多想,這小崽子哭起來時皺成一團,紅彤彤的,猴子屁股一般,哪里又能看出個什么來?想必是他太過思念王爺,這才花了眼。

    小崽子吃飽了奶,便酣睡下去了,沈卻輕輕拍著他背,而后忽地又聽外頭見幾道敲門聲,他便輕手輕腳地把那崽子放在榻上,拿長枕擋在床邊,而后才起身去應門。

    來的是丹心,她手里捧了一碗藥湯進屋來。

    “衣如姐說,這藥只需再吃幾日,便可停了,”她輕輕淡淡地,“你有功夫傍身,底子本來不錯,若不是后頭斷了那藥,也不會受這種罪。”

    衣如正是那日山里救他與孩子一命的那位村醫,亡夫病逝后,她便一直同娘家阿母住在一塊,在村里給人治些小病小痛的。

    那日丹心先是到鎮上去找那位曾為沈卻診過病的大夫,誰料這大夫一早就出診去了,還不知幾時能回來,四下詢問之后,才知這附近村里便有一位產婆,于是她急急地去求人,又一路把人領上山,這才耽擱到了天黑。

    沈卻剛生那會兒身子虛,時常要犯病,那些潑賴們又隨時可能再來,他如今身子不便,再鬧起來,只怕就要吃虧了。

    好在這對母女心腸好,知他們處境艱難,便邀他們先住在自己落在山下的小院里,也好時時照看著些。

    沈卻捧著那藥碗,一口氣喝了藥,放下碗時,卻見丹心忽然從袖里掏出二兩銀子,推到那碗邊。

    “那日在船上,多謝你。”

    沈卻怔楞片刻,手上沒動,呆呆看著她。

    “我要走了,”丹心緩聲說道,“我是年幼時走失了,才叫那人牙子賣到通州的,只依稀記得故鄉是在南邊,冬日里也從未見過雪,應該并不在這兒。”

    “此番歸去,也不知家還在不在,爺娘是否盼兒歸,只是那故里鄉土,日日系在奴心中,叫奴魂牽夢縈,此去就是找不著那夢中影,也好教我了卻了此樁心愿。”

    沈卻點點頭,又把那二兩銀子推給她,而后抬手比劃:“這銀子你留著路上使。”

    丹心沒伸手拿,抬頭盯著他眼:“你不肯收,便是不許奴走。”

    她正是為了還清這二兩銀的恩情,才一直隨候在這啞巴身邊的,如今見他平安產子,又不再是孤身一人,這才定了心思要走。

    丹心再度把那銀子推過去,而后站起身來:“你收著吧。”

    沈卻心里一沉,他這一路來,別了京都,別了王爺,別了師兄,如今好容易才又有了這么個伴,丹心要走,他心里其實是很不舍的。

    可她也有她自己的牽絆,沈卻知道自己是留不下她的。

    于是他也站起身,卻并不是要攔她,而是從箱匣里取出了一只布包,里頭都是他這幾日得閑時淬好的毒針。

    這滿院里晾的都是陶衣如母女上山采回來的草藥,前幾日他也跟著去山上走了一圈,順手找回來些帶毒的藥草,這毒針淬好了,原本也是要留著防身用的,若他早知丹心要走,便多備一些了。

    “這個你拿著,”沈卻朝她比劃,“路上遇著壞人,往他頸邊一扎,人就暈了。”

    丹心倒沒同他客氣,她一個弱女子,勾欄瓦肆里囫圇過了半輩子,唱曲彈琴倒在行,若論舞刀弄槍,她卻是半點不熟的,這一路尋去必定艱險,有這東西傍身,多少心里要踏實些。

    沈卻緊跟在她身后,送她出門去。

    她發上插著沈卻送與她的木簪,長發低挽,走出幾步遠,腳下忽地一滯,側一側頭,低低地:“奴會記著你的……”

    她人走遠了,沈卻卻還愣在原地,遠處夕陽半斜,在他心里映出幾分別樣的孤寂來。

    也就在此時,有兩位路過的婦人瞥見了他的模樣,忽然止住了腳步,站在路邊低低私語:“那日小陶帶回來的男人就是他么?看著怪眼生呢。”

    一個寡婦,竟不知廉恥地從山里帶了個漢子回來,帶個漢子回來便算了,聽說那男人來時,懷里還抱著個才出世的崽子。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那一日之后,村子里便傳遍了。

    村里有說這孩子是男人身邊那女奴生的,可那女奴第二日便隨著陶衣如去田里澆水了,哪有未出月的婦人有著這般體魄?

    緊接著便有人傳,說這崽子乃是這漢子自個下的,這男的是個不男不女的妖物。

    可這男人藏得卻緊,一連月余也不見他出來一回,村里人都要傳瘋了,心里又不免好奇,一開始時是圍在這寡婦家門口,想探聽些消息去。

    還有的則故意借著來瞧病的由頭,一進院便虛頭巴腦、東張西望的,叫那家小寡婦瞧出了端倪來,便給趕出門去了,因此這一月都過去了,也沒人能一睹這“妖物”的真容。

    “那看著可不就是個漢子嘛,”路邊婦人低低笑起來,用自以為很輕的聲音道,“模樣倒也還算俊朗,可來了月余了,怎么也不見他下地干過活兒,別是個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吧?”

    旁側那婦人也道:“嘖,我看八成那崽子就是這小寡婦偷漢子自個生的,為了面子不肯認罷了。”

    “聽你這話里的意思,是說這漢子就是那奸夫了?”

    “十有八九了,人如今都住進這陶寡婦家里去了,一個喪夫多年的寡婦把這么個漢子領進門,這還不對味嗎?”

    另一個婦人卻撥了撥小臂上懸著的菜籃子:“可我怎么聽人說,隔壁村苗家二郎廿八日從山上回去,像是叫什么邪祟沖撞了,躺在榻上病歪了好些日子,嘴里念叨著什么,山上有個大肚子的男人,是個吃人的妖怪。”

    沈卻回過神來,聽見她們在那竊竊地說嘴,還不等他做出反應,身旁忽然擠出來一個人,身上還帶著點草藥香:“要不要臉,一把年紀了,還跑到人家門前來說嘴?”

    “你,你這小寡婦,說的什么話?”

    陶衣如把沈卻撥回去,而后“砰”一聲合上了門,外頭那兩個婦人下不來臺,對著那緊掩的房門又譏諷了幾句,這才提著菜籃子家去了。

    “別理她們,”陶衣如像是早就習以為常了,合上門,“這天眼看著要下雨,把院里的草藥收一收吧。”

    她也沒問那丹心為什么走,相處月余,她早看出了二人并非主仆,倒像是路上萍水相逢,相互扶持著走了一段。

    沈卻心里想著方才那兩個婦人口中的話,他一個男人,死賴在這兒不走,只怕要連累了陶衣如的名聲。

    剛一抬手,陶衣如便打斷了他:“我雖是個半吊子村醫,可也是讀不懂啞語的,你不必費心同我比劃。”

    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陶衣如一邊收著簸籃,一邊同他說:“再說了,我若是在乎這聲名,便不會叫你住下,由著她們說去吧,到時她們家里有人病了,還得到這兒來巴巴地求我。”

    她說的豁達,可他帶著孩子住在這兒,到底是給這母女二人平添了好些麻煩。

    見他還呆在那兒,陶衣如嘆了口氣:“那屋子反正空著也是空著,可別忘了你還欠著我半截人參呢,那參雖品相不好,可那半截也值二十兩呢,再添上你每日用的那些補藥,二十五兩,你若還要回那山里去,就把這銀子補上了再走。”

    沈卻眼下捉襟見肘,窮得叮當響,哪里有銀子補給她?因此也不再提方才那事了,乖乖撿著架子上裝草藥的簸籃,一趟趟往堂屋里送。

    他手腳麻利,很快便將那院中的簸籃收了大半,可來來回回的,人卻始終蹙著眉。

    他是個本分人,一下欠了她們這一大筆銀子,心里愁得發苦,如今不是在王府里,月月都有俸銀,就算是回到山里去野獵,他一年只怕也攢不下這么些銀子。

    況且那崽子眼下還太小,時時都要有人照看著,他總不好抱著那崽子去深山里野獵。

    倘去鎮上逛一逛,說不準還有他能干的活,眼下都過去一歲了,殿下應只當他是死了,想必不會再像從前那般興師動眾地尋他來。

    只是這便又回到了那小崽子身上,那崽子還要吃奶,他根本走不脫。

    陶衣如時不時看他一眼,心想著若是這啞巴能說話,只怕自己已經聽見他嘆好幾聲氣了。

    “你也別愁了,”陶衣如看不得他這般,“改日得閑了,背著孩子一起上山去采些藥材,我按市價給你抵了,若是運氣好些,采著個靈芝人參,很快便能還清了……”

    她話音未落,便聽那側屋里忽地傳來了嬰孩的啼哭聲,這崽子可能鬧人了,只有出生時才傻愣愣的不會哭,叫丹心那么一擰后,便開始沒日沒夜地鬧騰。

    聽見他哭,沈卻心一揪,陶衣如忙攆他進去:“快哄去吧。”

    沈卻忙把手里的簸籃放進堂屋,而后急匆匆趕進屋里去了。

    這崽子不知是不是在他肚子里時,一路跟著他受了許多驚,總是一驚一乍的,外頭一點動靜,都能把他嚇醒了。

    又黏人得很,一睜眼若是不見沈卻,便就要嗷地一嗓子鬧起人來。

    沈卻對崽子的印象原還停在那葛正家的小丫頭身上,還以為這天底下的崽子都同她一般乖,吃了奶就睡,睡醒了就睜眼乖乖地看著人。

    沒想到自己生的,卻這般得不可愛,活像是生了個討債鬼,五官生的不像林榭,脾氣倒很像,都一般惹人煩。

    第五十三章

    寡婦門前是非多。

    這村里有幾個光棍, 家田里的雜草都要長瘋了,也不見他們去理, 農活累活不肯干, 平時總在陶衣如家門前晃悠來、晃悠去,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們心里打著怎樣的主意。

    這日,她正打算去地里擇些青菜來, 才一開門,其中一個光棍便趁機擠進了院里來。

    他手里拈著幾朵**, 笑得一臉猥瑣:“我方才來敲門, 你怎么不肯開?”

    “我這院里只接病人,你又犯了什么病?”陶衣如冷著臉,悄沒生息地瞥了眼靠在院墻上的那只掃帚。

    那人半點不知分寸, 見著了她眼里的嫌惡, 還要晃蕩著欺近:“哥哥我確實是害了病了,這日日相思害得苦啊。”

    說著便要把那野**簪到她鬢邊:“鮮花配美人, 衣如愿解哥哥這相思愁么?”

    陶衣如連忙退開幾步, 去抄那墻邊的掃帚,只是還不等他揮起來, 便被那光棍一把抱住了, 她立即驚叫了一聲:“我喊人了!”

    “你別不識趣, ”那光棍胸有成竹地,“我家缺個內人, 你家又正好缺個漢子,我也不嫌你嫁過人,咱倆湊合著過得了。”

    陶衣如一頭撞在他下巴上, 狠狠地推開他:“誰要同你湊合?”

    那光棍“嘶”了聲, 手揉著下巴, 拔高音量道:“你也不是黃花大閨女了,裝什么?夜里想男人都想瘋了吧?”

    陶衣如抄起那掃帚要打他,可到底力氣不夠,讓這無賴把掃帚奪了去。

    屋里才喂完奶的沈卻聽見動靜,急急系好衣裳,隨手拿了根門栓,沖出屋去。

    那光棍看見這屋里忽然沖出個漢子來,登時愣住了,他是個欺軟怕硬的,若知道這謠言中的“妖物”并不是個下不了地的病秧子,哪里敢上門來欺負人?

    可怕歸怕了,面子還是要保的,他指著陶衣如的鼻尖,理直氣壯地罵她:“看來旁人說得不錯,你果真在屋里養了男人,怪不得不肯隨我,你這個蕩婦!”

    沒等他罵完,沈卻便抄著那根粗方門栓上前來,那光棍舉著手中的掃帚,原本還想同他比劃兩下,可誰知這掃帚才剛舉起來,便被沈卻一下打斷了頭。

    這光棍腳一軟,連忙轉身,又被沈卻追著打,這會兒卻也不記得要保面子了,嗷嗷叫起來,喊得這左鄰右舍都豎起了耳朵來聽。

    沈卻下手狠,卻沒傷著他要害,陶衣如看得出他有分寸,因此也不出言阻攔。

    見著那惱人的光棍被他打他落荒而逃,陶衣如笑起來,往門外啐了一口:“活該,個狗東西!”

    沈卻趕跑了人,心里卻泛起幾分惆悵來,這鄉里靜是靜,鄉民們見識也不多,只當那鄉紳便是位土皇帝,沒人認得出他的身份。

    可治安卻半點不及京都里,村民們淳樸善良的有,又蠢又壞的更不在少數,這點小打小鬧是不致命,可堆起來,卻也煩人得要命。

    陶衣如忘了擇菜的事兒,把門合上了,偏頭同沈卻道:“你不如往后就住這兒吧,也別想著走了,反正我也不打算再找,有你在,他們欺負不到我頭上來。”

    亡夫走的早,她也不是沒去相看過,挑來挑去,也沒兩個合眼緣的不說,有的擺明了就是為了她這小醫館來的,打算當個小白臉,靠著她和丈母娘養活了。

    陶衣如哪里看得上他們,如今見了沈卻,雖他不算個健全男人,可相處下來,卻覺得這啞巴比村里那些漢子都靠譜得多,還能寫幾個字,藥柜里的草藥也不至于認錯。

    她這般半開玩笑地詢問,可沈卻卻遲遲沒答應,她倒也識趣,爽朗一笑,打斷了這沉默:“今兒高興,讓阿娘烹只鯽魚來吃,這魚湯好下奶,你一會兒多喝點。”

    沈卻頓時紅了臉,她說這些話從來是不忌諱的,可他卻是個守舊的,總覺得這些話不該放到明面上來說。

    見他紅臉,陶衣如便覺得好笑。

    正要往伙房里去,腳下一頓,又想起擇菜的事兒了,于是頤指氣使地吩咐那啞巴:“去地里擇些菜來,那蘇州青,你認得吧?”

    沈卻點了點頭,拿上個菜籃子,這便去了。

    *

    年節將至。

    沈卻同陶衣如昨兒夜里在堂屋中忙活了一夜,將這些日子里曬好的草藥分別收進了那大大小小的布袋里去。

    他們這鄉里小醫館,用不著這么些藥,有盈余出來的,陶衣如便曬干了送去鎮上,因她家草藥的成色好、曬的也好,因此鎮上的幾家醫館都是很樂意收的。

    這日天不亮,沈卻把那睡得正酣的小崽子輕手輕腳地放進了那鋪絨毯的背簍去,而后同陶衣如一道把那干草藥裝上板車。

    車邊偶爾路過幾個扛著鋤頭往地里去的鄉民,見著他們趕著驢車,女人坐在前頭趕驢,男人反而在后頭背著小孩兒,看著貨,這般奇怪的組合,引得他們這一路眼珠子都跟著往二人身上瞟。

    沈卻被他們這明晃晃的目光盯得有些無所適從,前頭的陶衣如卻像是習慣了似地,稍一偏頭,自嘲般地開口:“亡夫剛去時,我一個人駕車進鎮,他們也這般看了我一路。”

    “鄉里人,每日除了跟前那一畝三分地的事兒,便只顧著看旁人家的熱鬧,畢竟連那戲班子都不往咱這窮鄉僻壤里來,不看看熱鬧,也沒旁的可頑的。”

    她在這村里待久了,人又豁達,并不在意這些人的眼光,可沈卻不一樣,他從來自卑,生怕旁人多看自己一眼,恨不得同那草龜般生出硬殼來,把自己縮在里頭去。

    陶衣如知他一時難以習慣,因此便岔開了話題:“你給他取名了嗎?”

    沈卻挪過去一點,要她伸出手,在她手心里緩緩地寫了兩個字。

    “思來?”陶衣如頓一頓,緊接著又輕輕念一聲,眉眼一彎,“沈思來,念起來倒是頗為順口。”

    陶衣如未出閣時是在鎮上長大的,阿爺也教她念過些書,好歹能識得幾個大字。

    “你還念著過去呢?”陶衣如低低地問他,“你會武,又認字,想必在北邊也該身居富庶人家,怎么會淪落到這般……”

    說到這里她停了停,而后才道:“你若不想答,搖搖頭便是,我不是逼你講。”

    這兒就一條小道,由著這毛驢自個走,也走不丟,陶衣如轉回身,盯著他反應。

    沈卻沒搖頭,只是指了指自己,而后又在她手心寫:“仆。”

    陶衣如倒領悟得很快,輕聲回問:“你是北邊富庶人家家里的仆從?”

    只怕還不止是富室大家,他主家必還得是個權臣,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能教他習武認字,那人必不是一般人。

    可既是權臣身邊人,又怎么會淪落至此呢?

    看那小崽子的眉眼,倒有幾分異族風情,沈卻是不摻水的漢人長相,長發和眼珠子都黑得發亮,那小崽子除了面頰上也有一點淺淺的酒靨,旁的同沈卻幾乎就沒什么相似之處。

    陶衣如一直窩在這水鄉里,都不知那皇帝如今換了誰來當,更遑論這朝中異族臣。

    不過就是他們南邊,也鮮有異族人當官的,因此她便猜想著,這崽子的另一位阿爺想必同沈卻一般,也是仆從,只是不知他是被人給拋棄了,還是怎么的。

    只是任著這啞巴一個人,懷著身子逃到南邊來,那男的想必也不會是什么好東西。

    再多的這啞巴便不肯說了,陶衣如也不好繼續追問,只安慰道:“你既走投無路,被逼到這南邊來,只管寬心過安生日子,此地山深水闊,就是皇帝也追不到這兒來。”

    他們村子離得遠,驢車到鎮上時已近中午了,背筐里的崽子餓了,哭鬧起來,陶衣如只好同那醫館掌柜先借了間小廂房,讓沈卻帶著崽子進去吃奶。

    那掌柜的一邊打發個小藥童去稱她帶來的草藥,一邊好奇地打探:“那是你家的?怎么從前都沒見過?”

    陶衣如但笑不語。

    “他懷里那崽子看著才不過一二月模樣,我上回看你來,還是仲夏,也不見你懷有身子呀?”

    陶衣如不想多費口舌,因此只道:“你想些什么?那是我家遠房的表兄弟。”

    那掌柜的頓時更好奇了:“那他一個漢子,帶著這么小的娃娃,孩兒他阿娘呢?”

    “跑了。”陶衣如意簡言賅。

    “剛出月便跑了?”這掌柜的睜大眼,“這當娘的可真夠狠心的,這么小的娃娃,沒了母乳,這要怎么活?”

    陶衣如眼盯著那給草藥稱重的藥童,怕他往那秤上動手腳,隨口便答:“哪里不能活?放下面子,四處借一口奶吃便是,若是借不著奶,便弄些米漿羊奶來喝,又不是你娃娃,你這般憂心做什么?”

    那藥童把她帶來的那批草藥都稱過,算完了,才見那沈卻抱著那奶娃娃,從廂房里出來了,這崽子吃飽了,便就不哭了。

    “一并一貫五錢,”那藥童道,“您來對個數。”

    陶衣如方才眼看著他算的,這藥童手腳倒老實,并沒有少算她的,因此便道:“我就不對了,我與你師父做了幾年生意了,知他是個本分人,不會少我一個半子的。”

    那掌柜地笑著送她出門去:“往后有成色好的藥材,只管送來,我給你的價總比旁家要高些的。”

    等人走了,那掌柜的才回過神來,方才那男人抱著崽子進廂房時,分明手上連只水囊也沒拿,他要如何喂飽那孩子呢?

    真是好生奇怪,難不成是他看花眼了?

    “再去那邊買點米面,阿娘愛吃那陳家鋪子里賣的撒子,也買些帶回去,”陶衣如兀自說完了,又偏頭問那啞巴,“你可有什么想買的?一兩月才來這么一回,你也仔細看看……”

    她話音未落,卻見這啞巴一直愣著,人望著遠處拱橋上的一道身影,發起怔來。

    “沈郎?”她喚他。

    沈卻面上露了幾分不可置信的神情,人微微往后退去,拉住她手臂,便急急地往那深巷里跑去。

    陶衣如手上叫他拽得發疼,不明所以地追著他:“你做什么?好端端地,發的什么瘋?”

    沈卻直拉著她藏進一處小廟,擠進那來來往往的香客之中,而后才像驚魂甫定似的,在她攤開的掌心里寫:他看見我了。

    “誰?”陶衣如睜了睜眼。

    那啞巴像是難以啟齒,猶豫半晌,才在她手心里輕輕地劃下:思來,阿爺。

    第五十四章

    這會兒反倒輪到陶衣如怔住了:“你是說, 他翻山越嶺,跑到這南邊來尋你來了?”

    她說話的動靜大了點, 沈卻忙拉著她往更僻處去, 食指抵住唇瓣,叫她不要聲張。

    方才那倉促一瞥,他與拱橋上那人遠遠對視了一眼, 那一瞬息之間,沈卻心里百感交集, 幾至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幾乎只見過燭燈下的林榭, 昏暗的居室、擁擠的床,而那所經歷的一切就像是一場晦暗難明的噩夢。

    不過即便有機會,他恐怕也是不肯去細細打量林榭的, 多看他一眼, 便會叫他更深地意識到這人帶給他的恥辱。

    可如今回想起來,卻不免覺得有些奇怪, 其一, 那人似乎并不是第一眼就認出他來的,反倒像是覺察到他面上的微妙神情, 這才有了后來追趕上來的動作。

    至于其二, 這個“林榭”, 莫名給他一種很陌生的感覺,無論是神態, 還是舉止,似乎都有些格格不入的古怪。

    那人太正經了,見著他, 竟不挑眉、不壞笑, 憤怒沒有, 情緒不在。

    但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當時離得太遠,從那人發現他,到他一路狂奔躲進這小廟里,都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的事兒,僅憑這一眼對視,說明不了什么。

    只是有一點叫沈卻很不解,這“林榭”,究竟是私自找來的,還是被王爺派遣來的?

    陶衣如見他面色漸白,有些不明所以:“他千里迢迢地來尋你,興許也是放不下你,有什么心結,不妨見了面說開了,你這般著急躲他做什么?”

    在她的認知里,能跨越幾千里來尋人,這絕非易事,既然此人有這般耐心,不正說明他是將這啞巴放在心上的嗎?

    再加上這啞巴給崽子取名思來,陶衣如猜他也是放不下過去的,既放不下,反而要說開了才好,不然心里這疤結成了一輩子的心結,落成了遺憾,恐怕就要抱憾終身了。

    沈卻眼睫微垂,聞言輕輕搖了搖頭,又在她手心里寫:孽緣而已。

    又怕這個詞不夠重,恐怕陶衣如難以理解,因此他繼續寫道:倘或被抓,我、思來,都要死的。

    陶衣如頓時沒了話,也憂悒起來:“那怎么辦?這會兒回去,恰好傍晚能到,我一個寡婦,你一個……總而言之,天黑了在路上多有不便,咱們太晚回去,阿娘也要憂心的。”

    說完她便往廟門那兒探了眼:“他方才未必有看見我,不如我出去打探打探?”

    她說著便要往外頭去,沈卻急忙按住她肩,輕輕地搖一搖頭。

    那人未必不記得陶衣如身上裝束,這些王府死士皆是亡命徒,心里沒半點仁義道德,輕易是不出手,可一出手,必定見血。

    陶衣如在這水鄉里待久了,聽了他的話,也將信將疑的:“這光天化日的,亭長的宅子就落在這附近,道上更有巡街的小吏,他還能殺了我不成?”

    “躲得了這一時,卻躲不得一輩子,”陶衣如又道,“咱們總不能宿在這小廟里就不走了,總要家去了才安心。”

    見攔不住她,沈卻也不好讓她一個人出去,又叫她攤開掌心,鄭重寫道:你跟著我,萬事小心。

    陶衣如點點頭,這啞巴有時起的早,便會拿著那木棍在院里比劃半個時辰,她雖看不懂,卻覺著他身上好似有那萬夫不當之勇,給人一種穩實與可靠感。

    因此在這一點上倒沒駁他。

    沈卻心里提起一口氣,而后把那淬好的毒針夾在指縫之間,一路都將思來和陶衣如護在身后。

    可不知是不是那人沒料想到他會再次返回到那條街道,這會兒道上人來人往,卻再不見那人蹤影,仿佛方才那驚慌一瞥,不過只是他的一個幻覺而已。

    兩人于是抓緊時間買好了糧油米面,還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年貨,旋即便急匆匆地乘車回了鄉。

    然而就在他們走后不久,那生著一張同林榭一般無二的臉的男人卻走進了那家醫館,他手里拿著只同陶衣如鬢上那只銀飾七八分相似的素銀簪,靠在柜前,開口詢問那掌柜。

    “鄙人方才在道邊撿著了這只銀簪,那娘子一身柿色短襖,身旁隨著位高個郎君,二人走的急,鄙人未能趕上,想著方才在橋上趕路時,似乎見他二人進過貴店,”這人彬彬有禮道,“因此且來打聽一打聽,他二人是何村人?”

    那掌柜的瞥他一眼,又接過了他手里那只銀簪打量了一番,那陶衣如常戴一只素銀簪,他是有印象的。

    “郎君不知,那娘子家住清源村,離這兒遠著呢,”他道,“這簪子不如就先寄存在我這,反正等開了春,她定還要到鎮上來的。”

    這男人卻笑一笑,若無其事地收回了那只銀簪:“并非是鄙人不信您,只是方才那小娘子頗合鄙人眼緣,這簪子,還是鄙人自個去還罷,便不勞閣下了。”

    那掌柜的也笑,手立起來,側壓在唇邊,而后低聲同他道:“那倒是個俏寡婦,郎君倒不眼拙,她醫術頗精,往日里還會做些脂粉來鎮上賣,勤快得緊呢,若您上門去呀,那也是享福去了。”

    “只是這寡婦心氣頗高,連這鎮上的獨身漢想求娶她,她都看不上哩。”

    柜前這人雖在聽著他說話,可眼里卻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反倒話鋒一轉,問:“那她身邊那位是?”

    “那倒是個生面孔,從前也不見他往鎮上來過,我方才問她,她只說那人是他遠房表兄弟,可咱這鮮少有生得他那般高的,我看著倒像是個北人。”

    問過話,谷雨心里頓時便已確定了**成,他是見過沈卻的,這啞巴常年跟在王爺身邊,有殿下在的地方,便必定有他。

    只是這啞巴應是不識他的,他們這些王府死士,尋常輕易不見光,都在王府地下暗道里來去,順便監視著這些人。

    可方才那啞巴見著他這張臉時,卻很明顯地怔住了,很顯然,他見過自己所用的這張臉,甚至于對這張臉很熟悉。

    他們這些人為了方便在地上辦事,一般都會更換上一張人皮面具,離京前他在地下暗房里隨手那取了一張,也就是眼下他面上所用的這張,其實并沒有什么稀奇的,就是張平平無奇的臉而已。

    難不成……沈卻曾見過哪個戴過這張臉的死士?所以他當時才會那樣驚異。

    不過這些都不是緊要的,他急急趕回了落腳的旅店,展紙研墨,將方才的所見所聞簡略地寫進信中,而后封入函里,再押上暗記,即刻轉交給了最近的驛站。

    這密函走的是加急件,那么最早只需要三個日夜,便可抵京,就算耽擱些,四日也足夠了。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找到那清源村,再尋到沈卻,把人盯緊了就是。

    他記得沈卻在王府時,武功便是一眾親衛里最出挑的,如今離京一歲,谷雨不敢保證他有能制服這啞巴的實力,況且一切還是得等請示王爺后再做行動,不得殿下指令,他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

    自那日在鎮上撞見“林榭”之后,沈卻便日夜憂懼不斷,夜里要顧著那愛哭愛鬧的小崽子,本就睡不踏實,白日里醒著,人也是茶飯無心,一副悒郁模樣。

    陶衣如看在眼里,可她到底不知這冤孽始末,這時候開口勸些什么,都像是看人挑擔不吃力。

    終于有一日,沈卻把那崽子哄睡了,而后到那伙房里去,幫著往那土灶里添柴。

    陶衣如往鍋里丟了把面,而后道:“火夠旺了,別添了。”

    沈卻這才停住手,而后把那剩下的柴垛理了理,實在無事可做了,這才慢緩緩地靠近那灶邊。

    陶衣如見他這般,覺出幾分好笑來,眉眼一彎:“有什么話,只管說就是,何必這般糾結?”

    沈卻這才點一點她手心,輕輕地寫道:我想回山上去。

    “好端端的,”陶衣如面上的笑頓時止住了,“回山上做什么?再過些日子,幾場大雪落下來,雪路一封,那山上連半只野獸也不見,更不好往山下來,你帶著思來,在山上要怎么活?”

    這話沈卻那日從鎮里一回來便在想,只是那小崽子沒骨氣,回來后身上便起了熱,他一門心思落在了這崽子身上,哪里又有精力再去想這事。

    昨夜思來燒退,再沒起熱,沈卻思忖了一夜,還是打算來同陶衣如商量一商量。

    沈卻繼續寫道:我會還錢,信我。

    “這是你還不還銀子的事么?”陶衣如話里不覺帶了幾分慍怒,“思來才這般大,你打算背著他去野獵?若遇見小的,那倒沒什么,可若遇見那大蟲,你一個人顧得過來么?”

    陶衣如一心勸他,不等他應,便又繼續道:“思來出生時不足月,身子骨難免嬌弱些,受了寒,受了驚,倘若再病一場,落了雪的山路不好走,你從山上到我這處,得花上多少功夫?”

    沈卻哪里不知道她說的這些,只是心里怕極了,便想著躲到越深處去越好。

    見他面色松動,陶衣如又追加一句:“再說了,倘或那人真能找到這清源村來,那么找到那山間小屋,也不過是時間長與短的問題。”

    沈卻其實也不想走。

    他才剛剛在這里安定下來,陶衣如性子爽朗,心腸又善,時不時的,總開些玩笑來與他解悶,逗得他笑起來,從她身上,沈卻能找到一點師兄的影子。

    而家里那老太太話雖不多,可也是個慈愛的,燉的魚湯也好喝。

    他這一生所渴求的,不過就是這點溫情,這小院里有家的氣味,他舍不得走,更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往哪里去。

    況且都已經過去一年了,王爺真的還在找他嗎?

    王府里有那么多親衛,有的是比他圓滑會辦事的,哪個都該比他這個啞巴用著順手。

    沈卻是很知道謝時觀的,過了這么久,還要興師動眾、大費周章地來捉他,殿下不會干這般無意義的事。

    殿下并不戀舊,就是用得順手的東西丟了,不過也只是煩怒幾日,等氣消了,再換個新的使便是了。

    如果那“林榭”來此是出自私心,沈卻只祈盼他不要再作糾纏,也冀望他不要找到這里來。

    作者有話要說:

    準確來說是下下章才見面呀。

    ————

    第五十五章

    四更天。

    那日被沈卻打跑的光棍帶著兩個人, 悄沒生息地從那院角矮墻外翻進來,同來的這二人也是村里的痞子, 平日里好干些小偷小摸的事兒, 三人駕輕就熟地落了地,幾乎半點聲響也沒有。

    這光棍家里倒不窮,他阿伯是鄉紳, 下頭兩個叔叔一個是木商,一個是獵戶, 只是這小子不僅長得賊眉鼠眼, 而且還不是個踏實肯干的,阿娘是這村里有名的潑婦,阿爺又早早去了。

    再說他家從前其實養了個童養媳, 不知從哪兒撿來的, 大眼睛、瓜子臉,又乖又漂亮, 只是在他們家動輒受打罵, 還不等長大,便病死了。

    這兒的鄉民都對他家知根知底的, 哪里還肯把自家閨女送過去受委屈, 因此他這婚事便一直擱置了下來。

    這光棍在院里探頭探腦地張望起來, 過了半刻,忽然指了指那偏屋。

    這院里他來過幾次, 知道陶衣如和那小老太太一起睡在主屋里,那便只剩這偏屋還算寬敞,那日他也看見了, 陶衣如養著的那野男人正是從這屋里出來的。

    那日回去后, 他便越想越氣。

    這村里沒女人愿意跟他, 唯有這小寡婦,雖然已不是黃花大閨女了,可配他,倒也還算勉強,誰知這寡婦竟不識好歹,不肯跟他便罷了,竟還縱著那野男人打他!

    這光棍哪里肯甘心,轉頭就去尋了自己這兩個兄弟,又許諾給他二人一人兩貫錢,打算趁著夜深人靜,用個麻袋把這野男人套了,亂棍打一頓泄憤。

    其中那矮胖男人先一步上前,食指放入口中沾了沾,而后悄悄地點在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上。

    那窗格里緩緩現出一點小孔來,那男人往里望一眼,卻發現這深夜時分,屋里竟還點著一盞矮燭,隱約能瞧見床榻上倚坐著一個人,懷里似乎抱著個什么東西……

    他不由得瞇了瞇眼,可等他看清后,整個人卻是一愣,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挪了挪腳,打算換個角度繼續往里探。

    可誰知這一挪步,里頭的人卻像是忽然發覺了什么,忽然就背過身去,把那懷里的嬰孩放下了。

    那胖子再不敢看,忙急急回身,沖著光棍瘋狂擠眉弄眼,見那兩人都沒看懂,于是他便低聲道:“他好像發現咱們了……”

    “那又如何?”光棍急急地問,“你方才都看見什么了?”

    “你不是和我說,那是小寡婦養在屋里的野漢子嗎?可我怎么看見他……他在給孩子喂奶呢?”

    他話音未落,那偏屋的房門便叫人由內向外打開了,出來的人正是沈卻,手中還握著那鎖門的方木栓。

    那光棍同另一人眼下還在消化他方才所說的話,看見出來這人,實在沒法將沈卻同那喂奶的樣子聯系在一起。

    可這院中風一起,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竟真從沈卻身上聞見了幾分淡淡的奶腥味。

    他分明是來教訓這人的,可看見沈卻拿著那方木栓朝他們走來,光棍心里還是起了懼,踉蹌著退后兩步,卻叫那胖子給攔住了。

    “成兄,不是說好來給他一點顏色看的嗎?你走什么,他一個半男不女的異類,咱們三個人,難道還怕他不成?”

    這人話音剛落,腦袋上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他強撐著睜開眼,卻總覺得額上癢癢的,有什么溫熱的東西正往下淌。

    他伸手一摸,卻摸到了一手的血,還不等他反應過來,腹部緊接著又被那人踹了一腳,整個人跟著向后仰去,“咚”的一聲地倒在地上,沒了動靜。

    另一個見著自家兄弟吃了虧,忙舉著棍子揮將上來,可只是頃刻之間,那木棍便被沈卻接下,而后他手肘一折,狠狠撞在他下巴上,旋即又是一拳揚上來,直打得那痞子腦子里嗡嗡作響。

    不過電光火石之間,這光棍尋來的另一位村痞也被撂倒在地。

    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人便已經倒在地上,嘴里一腥,趴在那兒“呸”地吐出兩顆沾著血的白牙來。

    見自己找來的幫手皆被他輕而易舉地解決掉了,那光棍頓時牙關打顫,大喊起來:“我們什么都看見了,你根本不是男人,你這個怪……”

    他話音未落,便叫沈卻一棍子打在他嘴邊。

    這光棍吃了疼,立時發出了殺豬的叫聲:“殺,殺人啦!救命啊,救命,陶衣如!”

    聽他這般喊叫,沈卻皺了皺眉,而后一棍子落下去,狠狠砸在他小腿上。

    “啊!”這光棍登時慘叫起來,抱著那只腿,滿地打滾,斷斷續續地嘶叫著,“你敢動我!我大伯是舉人老爺,你敢動我,我叫你在這清源村再待不下去!”

    這么會兒功夫,睡眼惺忪的陶衣如和老太太都合衣沖了出來,外頭也有被吵醒的鄰里,在那“哐哐哐”地砸起門來。

    “出了什么事了?”外頭幾個人也叫嚷起來,“這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了?”

    陶衣如忙去開了門,三兩個漢子并一個婦人擠進來,那婦人看見倒在地上的這三人,一捂嘴,吃驚道:“這不是王家方郎嗎?呦,還有這哥倆呢,什么仇啊,這都見了血了!”

    聽見她這般大呼小叫的,陶衣如便知此事必不能善終了,一軟身,倚在那老太太懷里哭將起來:“我可沒臉活了呀,阿娘……”

    說著她一偏頭,話音里帶著幾分哭腔:“惠嬸嬸,你又哪里知道?這半夜三更的,這方郎帶了兩個混子翻墻進來,這不是擺明了就想欺負我么?倘或不是我這遠房表弟聞聲趕出來護著,我眼下如何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兒?”

    “小女心系亡夫,一生只愿倚他這一枝,方郎如此行徑,無端壞了小女名聲,小女哪還有臉面茍全于世?不如……不如叫我一頭撞死了,到地下伴我夫君去!”

    說罷便沖過去,發了狠地要往那籬墻上撞。

    她早做了這么些鋪墊,這些人哪里會不知道要攔,有外人在,沈卻不好出手,便只由著那老太太和那婦人去拉人。

    “你也不要沖動,想想你阿娘,你也沒個兄弟姊妹的,就這么狠心去了,你阿娘一個人要怎么活?誰來給她養老送終?”那婦人同老太太一人拉著她一邊胳膊,把她勸回了堂屋里去。

    這三個混子深更半夜地往人寡婦院里闖,又鬧出這事端來,傳出去總歸不大好聽,院里那三個男人一合計,一人一個將那地上哀哀叫喚的混子背了起來,各自送回家去。

    等這些人散了,沈卻才敢到堂屋里,看向陶衣如,眼里幾分歉疚。

    陶衣如方才的哭腔是假,這會兒眼角也沒半顆眼淚,反倒還安慰起他來:“這事兒不怪你,他們半夜上門來,擺明了不懷好意,你不動手,難不成還由著他們欺負?”

    旁側那老太太也道:“他們深夜闖進人院里,該是他們理虧,即便當時叫咱們打殺了,過錯也落不到咱們頭上來。”

    這點沈卻也是清楚的,若依律法,諸夜無故入人家者,主人可登時殺之,不以罪論處。

    可他心里卻始終提著一口氣,他氣運不好,總覺得此事沒法就此善終,他倒是其次,只怕到時又連累了陶衣如母女。

    怕什么來什么。

    第二日一早,天剛亮,那三個混子的爺娘便堵在了他們院門口,手里拿著刀棍,嚷嚷著要見沈卻。

    陶衣如聽見動靜,忙攔下沈卻,低低同他道:“我先出去,這些人見不著你,便鬧不起來。”

    說著便出去開了門,只見那光棍的阿娘拿著把柴刀,看見出來的陶衣如,兇悍地瞪她一眼:“你這小娼婦,勾引我家方郎不說,還縱著你那奸夫打他,好好的一個孩子,竟叫他打折了一條腿!”

    “快叫你那奸夫滾出來,咱們要替孩子討一個公道!”

    “滾出來!”

    “我聽我家二郎說,那奸夫是個不男不女的異類,這事兒倘若是真的,叫這般妖物留在咱們清源村里,只怕是留了個禍端,要壞了咱們全村的氣運的。”

    他們在這門前鬧,惹得不少鄉民們都圍上來看。

    對著這么幾個兇神惡煞的村民,陶衣如也半點不肯示弱:“我沒去尋你們,你們倒先賊喊捉賊來了,惠嬸嬸、潘阿叔,你們替我作證,是不是他們三個深夜翻入我家院里的?”

    “可不是,”惠嬸道,“他們三個漢子,總不能是叫衣如一個女人家捉進去的吧?逮著這夜半三更的,翻入一個寡婦家里去,那還能是存什么心思?”

    “潘大家的,這兒用得著你說話嗎?!自家漢子都整不明白呢,還多余管起旁人來了,”那光棍的阿娘性格潑辣,逮誰罵誰,“我兒從來乖巧,若非是那小娼婦勾引,他哪里敢做這般事?”

    她這話一出,路邊不少來看熱鬧的鄉民們都掩唇笑了起來,她家那方郎是個什么東西,他們可都心知肚明著呢。

    聽見那低低的笑聲,那潑婦頓時更氣惱了,扯開了嗓子沖里頭喊道:“那不男不女的慫包爛貨,你也只敢縮在女人屁股后頭,叫個女人出來在這替你,敢作敢當,你有種給我出來!”

    見里頭還是沒動靜,婦人便繼續叫喊道:“好啊,你不出來是吧,那我便撕爛了這寡婦的臉,看看是她臉疼,還是你心疼!”

    說完她便要上手去拉扯陶衣如,人群頓時亂起來,就在這是,卻見從那門里忽又擠出來個漢子來,手里舉著一把斧子,擋在陶衣如前邊,冷冷掃了人群一眼。

    這啞巴不笑的時候,眼珠子黑幽幽的,再配上手里那把斧頭,倒很有些唬人的味道。

    畢竟他一人就隨手撂倒了三個漢子,這些鬧事的人瞥見他身上殺意,人一怔,啞然片刻后,那潑婦卻又鬧起來了:“大家伙快看看,這畜生打折了我兒的腳還不夠,如今還想砍了我這個做娘的,沒了天理了呀!”

    她仗著人多,篤定沈卻不敢當眾拿她怎樣,大著膽子撒起了潑來。

    人群中終于有人替沈卻說了句話:“你也省省吧,是你家方郎先招惹的人家,深夜闖入人家院里,就是打死了也不算什么,如今只是折了條腿,你就偷著樂吧!”

    這人家中的兩個閨女都叫那光棍擾過,那日結伴到河邊漿衣,回來時說叫那光棍碰著了手,委屈的直哭。

    他是個疼女兒的,為著這事,拉著內人就要去光棍家要個說法,可卻叫這潑婦連罵帶打地轟出了門去,如今見著這小潑皮被打折了腿,心里再快意不過了。

    那潑婦正要駁些什么,卻聽后頭有人道:“好像有官爺來了!”

    “散了散了,咱們都散開些,好像是官爺要來拿人了!”又有人喊。

    沈卻心里一驚,忙把手里那斧頭擱下了。

    那潑婦墊著腳往外探,果真見著幾個衙內騎著馬,往他們這兒來了,于是便立即迎將上去,先聲奪人地訴起冤來:“大人吶,您來得巧了,那人無故打折了我兒小腿,還拿了把斧頭,要砍死奴家啊!”

    那衙內淡淡看了她一眼,而后問這些人:“府衙內接到報案,說你們村里有人夜闖民宅,可有此事?”

    這些鄉民們立即便七嘴八舌地供出了那三個痞子來。

    “那三人家在何處?”

    聽見這個,那潑婦登時都要站不住了,扒在馬身邊上:“不能啊官爺,這哪里是我家方郎的錯,分明是那小娼婦……”

    不等她說完,那衙內卻一揚馬鞭,不輕不重地抽在了她身上:“妨礙公務者,也都一并帶走。”

    這潑婦頓時腳一軟,跌在了地上。

    第五十六章

    那衙內一走, 此處所聚人群也都一哄而散,又跟去那光棍家里看熱鬧了。

    陶衣如心有余悸地退回到院內, 往那門上落好了栓, 這才回身問沈卻:“是誰給報的官呀?”

    沈卻也是云里霧里的,聞言搖搖頭,撿起那斧頭擱回伙房里去。

    天才剛亮不久, 那潑婦便帶人堵門來了,他們就是有心, 也沒那功夫到縣里去報官, 若要說是這村里哪個好心的鄉民替他們去的,卻也是說不通的。

    從清源村到縣城里,只怕這人不到五更天便得上路了, 這才趕得及這時候把人請到, 在這村里鄉民之間,怎么看都沒人會熱腸到這個地步。

    “真是怪事, ”嘴上這么說, 可陶衣如心里還是松了一松,“那潑皮是咱這兒鄉紳的親侄子, 若真鬧大了, 只怕到時候吃虧的還得是咱們, 誰知那知府竟會出來橫插一道……”

    “也真是奇了,鄉里這種大小事并不少見, 只要不是鬧出人命來,府衙那邊從來是不肯多看一眼的,怎么今日會這般重視, 還派了衙內下來捉人?”

    聽她說完, 沈卻心里卻在想, 能把那些衙內請到這兒的那人,想必也是有幾分身份地位在的,可誰又會這般無緣無故地出手幫他呢?

    師父和師兄眼下該是都在那京都里,手伸不到這水鄉里來,這會子離他最近的,只怕便只有那日在鎮上遇見的“林榭”了。

    可那人又怎么會悄悄護著他?這并不像是林榭那種人會干出的事兒。

    倘若知道他就躲在這水鄉里,那人必定一早就追來了,而后再又是威迫恫嚇、故技重施,對他百般折辱。

    說不準,還要將他和思來都扭送回京都去,到殿下面前邀功。

    見他呆立在那里,神色略顯張皇,陶衣如便知道他心里又起了憂懼,于是忙開口安慰道:“你也別多心,說不準真是這村里的哪個熱心人呢?那無賴一家,往日在村里可也沒少得罪人,多得是人看他們不順眼呢。”

    沈卻當然愿意往好處想,只是他總覺得這事有幾分古怪,面上點點頭,可心里卻依然是沉著的。

    *

    天冷了,老太太膝蓋總犯疼,不好多走動,因此這幾回陶衣如去山里采藥,都是沈卻伴著的。

    這山上有幾味藥材,需得等到新雪初落,薄薄的一層霜雪覆在地上,才肯冒出芽尖來,可等再晚些,大雪封了山,這路不好走,陶衣如便不會再冒險去采這幾味藥了。

    因此這幾日,兩人常是天剛亮,便背著竹簍往那山上去,直到近黃昏的點,才趕回山下小院來。

    沈卻跟著陶衣如來回幾次,對這往返的路倒也便頗為熟悉了。

    這日陶衣如帶著老太太到隔壁村去給位婦人接生,沈卻便一個人背著思來上山采藥去了,他身手比陶衣如好不少,不同她一道,便能走到更深一點的地方去。

    欠陶衣如的那筆銀子,沈卻始終記在心里,這些日子在她家白吃白住的,他心里也十分過意不去,因此只想著多尋些藥材回去,也好幫襯她幾分。

    沈卻一邊往那林子深處走,一邊在心里盤算著,過了今冬,馬上便是一年春節,大雪日他在屋里閑著沒事,就拆些舊布衣料,仿著京都市里賣的那些絹人兒,做些布娃娃,再糊些紙鳶,等開了春,到那廟會里擺著賣,應該是有人要的。

    可越往深處走,沈卻便越發覺著哪里不對勁。

    似乎總有些極細微的奇怪聲響從他身后傳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好像有人在跟著自己,而且不止是一個人。

    可只要他一停下,那點聲音便就憑空消失了。

    沈卻頓時警惕了起來,這林子極深,在這里頭七彎八繞的,很容易把人繞暈過去,于是他故意像只沒頭蒼蠅似的,在這林間亂走了起來。

    他速度極快,又有心借著那樹影遮蔽,跟著他的那些人似乎沒料到自己的行蹤已被他察覺,一晃神的功夫,沈卻便從他們眼前消失了。

    其中一人正要開口說話,卻被另一人捏肩打住了,這人低低地:“他這是發現咱們了,真狡猾。”

    “可惜這里是我的地盤,放心吧,他逃不掉的。”

    這三人里有兩個都是這山里的老獵戶,自幼便在此地長大,半輩子都在此處巡山野獵,就是閉著眼睛都能在這座山里來去自如。

    兩人把那瘸了腿的光棍丟下了,要他遠遠跟著,他如今腿腳不便,方才一路都是叫那獵戶背著的,那獵戶倘若不是負重,只怕也不會發出那么明顯的動靜來。

    其中一人挑了一棵高樹,爬到樹頂上舉目四望,在不遠處瞥見了沈卻的蹤跡,而后又輕而易舉地順著樹干滑下,朝著同伴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人在西北方位上。

    而后二人便如同圍獵野獸一般,一點點地靠近、縮緊,陷在那其中的沈卻似乎覺察到了什么,一直在往來時的路退去,可他這點心思哪里瞞得過這兩個資深的獵戶呢?

    困在其中的沈卻根本辨不清他們所在的方位,這兩人的腳步聲都輕得可怕,沈卻甚至能聽得見這林中落葉的聲響,卻唯獨聽不清他們發出的動靜。

    與此同時,蹲在樹冠上那人忽然從樹上垂下了一根細線套索,這線幾近透明,卻又堅韌無比,悄沒生息地,便套住了沈卻背上竹筐里那正在酣睡的小崽子的腳踝。

    同時間,從另一側接連射出了幾只抹了毒的箭矢,直朝著沈卻的方向而來,他急著躲箭,一時便沒顧上躺在竹筐里的思來。

    他一邊飛快地躲開暗矢,一邊疾步接近那躲在樹叢后放冷箭的那人,一腳踢翻他手中**,而后手肘一彎,跳起來勾住他脖頸。

    彎刀出竅,刀尖抵住他心窩。

    可當他行云流水地劫下此人時,卻聽見不遠處那樹冠上傳來的一聲低笑,緊接著便是小孩子的啼哭。

    沈卻倉皇抬頭,卻見思來被根細線倒吊在半空中,小臉漲得通紅,這山林間本就寂靜一片,因此便更顯得這小崽子的哭聲如雷貫耳。

    見他這般,沈卻的心都要疼碎了。

    “扎呀,”樹上那人笑道,“你扎下去,我就割斷這線,將這娃娃從此處摔下去。”

    “這么小的娃娃,頭著地落下去,只怕不死也得殘了,”那人繼續道,“你若不想看見這崽子見血,就把手里的刀子丟了。”

    他話音落了,卻沒聽見沈卻出聲,這人倒是半點也不著急,笑一笑,而后緊緊盯著沈卻。

    兩方默默對峙著,樹林間便只剩下那崽子的哭聲,思來哭得滿身通紅,鎖在他腳踝上的那根細線也越收越緊。

    沈卻指縫里還夾著幾只毒針,他們距離得太遠,倘若一次全放出去,倒還有幾成把握,只是那人若中了針,人倒了,手里牽著的思來恐怕也得一道往下墜去。

    他投鼠忌器,壓根不敢輕舉妄動。

    “咱們吶,有的是時間哩,”那人繼續說道,“看看是你這崽子能熬,還是你能忍得住。”

    說完他又故意晃了晃手里那根細線,小崽子立即在那半空中搖擺起來,看得沈卻的心都揪住了。

    不,不要。

    就在他出神之際,背后一只箭矢忽地飛了過來,扎進了他小腿肚。

    這箭上擦了麻藥,他腿上當即一疼,而后那箭上的藥性攀咬上來,激地他身上一軟,手上那只彎刀頓時便叫身前那人打掉了。

    那人回身,一腳將他踹翻在地,鞋尖狠狠碾在他前胸:“這藥本是備來獵大蟲的,便宜你了。”

    后頭那放箭的光棍也盈光滿面地把玩著手里的**:“阿叔你說你尋常還不許我玩你這弩,我這才上手,準頭也不差吧?”

    樹上那人跳下來,拎著那崽子的后頸,掐著他肉嘟嘟的臉頰:“怎么生了對狼眼睛?咱們漢人里頭哪有這般模樣的,別是這不男不女的怪物,同這林間野狼茍合,才生出下這孽種吧?”

    那光棍也笑起來,又發了狠地往沈卻身上踢了幾腳:“娘的,這村里本來就沒娘們愿意跟我,如今我腳也坡了,又到那牢獄里走了一遭,都是拜這怪物所賜!”

    為了將他從那獄里撈出來,他阿伯不知動用了多少關系,求爺爺告姥姥地,使了不少銀子,這才叫那知府松了口。

    還要他出獄后,將他禁足在家中,開春前不許他出門來,可他怎么肯甘心待在家里?

    一想到這妖物還在那寡婦家里逍遙快活,這光棍便氣得牙癢癢,日夜輾轉,就是咽不下這口惡氣。

    沈卻眼下身上藥性發作,渾身都是軟的,連掙了幾回,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可都失敗了。

    “別掙了,老實點,這藥原是給大蟲用的,那般猛獸都吃不消,何況是你?”

    那光棍那日聽了同伴口中所言,始終對沈卻有些好奇,于是用手背拍開了那獵戶壓在沈卻前胸上的腳,將他那有些松垮的前襟挑開來,竟果真聞見了一股奶腥味。

    又見他那點上一塊耐人尋味的暈紅,那光棍面色一變,意味深長地“嘖”了一聲:“娘的,焦胖沒騙我,他果真有奶水!”

    “什么怪物啊這是!”

    他心里那教訓的念頭頓時變了味,這怪物雖然表面上怎么看都是個男人,可身上那肌膚卻膩滑柔軟,活像個女人一般。

    這村里沒女人看得上他,光棍饞女人都要饞瘋了,眼盯著沈卻前襟的一片風光,猥瑣地笑起來:“我呢,如今也還算是個童子身呢,倒是便宜你這個下賤的怪物了。”

    覺察出他想要做什么,旁邊那獵戶皺一皺眉,罵他道:“阿侄,把他打殘了便是了,這怎么看都是個男人,你要睡他,惡不惡心?”

    那光棍卻不為所動:“不睡白不睡,阿叔你哪里曉得,這妖人能和女人一樣產子,你們說,他那里會不會長得也和女人一樣?”

    那兩個獵戶聞言,看向沈卻的目光里不免也多了幾分探究的意思。

    都說這男人是個不男不女的妖物,可他究竟是怎么個妖法,卻壓根沒人見過。

    “把他衣服扒了,今兒也叫咱們開開眼!”

    他話音剛落,指尖尚未觸到沈卻的衣襟,身后卻忽地傳來一陣腳步聲,那光棍面上笑意還未來得及收,便被一只長劍從頸邊斜劈下去。

    只聽“撕拉”一聲,他上半截身子幾乎被那劍從中間劃開來了,血花登時噴濺出來,迸撒在沈卻同那兩名獵戶身上。

    那光棍面上還維持著那半笑不笑的樣子,眼里卻又夾雜著幾分驚恐的表情,尖叫聲還卡在嗓子眼里,人便已經沒了氣。

    他癱倒下去,后頭那持劍之人便完全顯露出來,來人一身玄色輕裝,滿繡的銀色暗紋,腰佩紫玉,一眼便不是凡人像。

    沒了束縛,沈卻強撐著從地上支起來,一抬眸,卻撞入了那雙狹長的丹鳳眼里,那人眼中幾分淺淡顏色,琥珀色的瞳仁有種攝人心魄的妖異感。

    眼下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膚上濺上了幾點殷紅血跡,滑墜到半途,險伶伶地掛在那里,這點血色,落在他那張臉上,幾乎是觸目驚心的滲人。

    王、王爺……

    沈卻不明白他為什么會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像是毒蛇吐信,粘膩又陰冷地纏過他身軀,叫他渾身上下每一寸都沾滿了毒液。

    他好怕,怕得身上不自覺地顫起來。

    第五十七章

    謝時觀身后還跟著兩個身著輕裝的隨從, 都是生面孔,很不起眼的兩張臉, 沈卻對這二人毫無印象。

    “去, ”王爺冷聲吩咐二人,“把這里弄干凈。”

    那兩人立時會意,無聲頷首, 而后腳尖點地,飛身抽刀上前。

    沈卻心里掛念著思來, 此時硬是咬著牙從地上撐了起來, 而后哀哀地去扯謝時觀的袍角,他啟唇,無聲地喊:“孩、孩子!”

    快救救他啊。

    眼見那兩個提刀的死士逼近, 這老獵戶也顧不上那幾乎被劈成兩半的侄兒了, 一邊向后退去,一邊把手里的那小崽子高抬了起來, 面目猙獰:“你們、你們若是敢過來, 我就把這崽子從這兒摔下去,我摔死他!”

    兩個死士稍一頓, 這崽子是沈卻拼死了都要護著的, 因此二人腳下這一滯, 也是在等雁王的意思。

    謝時觀卻冷冷地看他一眼,微微勾起唇角, 仿佛他舉在手中的不過是一只貍奴、一只犬兒,接著依舊輕描淡寫地發號施令:“愣著做什么?不必留活口。”

    他這話的意思,便是不用理會那崽子, 死兩個, 亦或是死三個, 于他而言并沒有任何差別。

    沈卻當然懂,因此立即便松開了他那衣袍下擺,緊接著便拼了命地朝著他們那邊爬去。

    那是他的孩子,他的思來!

    王爺不理解,眼里幾分困頓,隨著他動作徐徐往前,見他小腿肚上那只箭矢隨著他的動作,越進越深,血一點點溢出來,將地上那層薄薄的白雪都染紅了。

    謝時觀擰起眉,蹲下身按住他腿,心里又煩又惱的,最后還是松了口,抬頭沖著他們那邊:“小滿,救孩子。”

    可隨著那兩個持刀的死士一步步逼近,那獵戶面上漸冷,心里知道這些人大概不會再為這孩子妥協了。

    既然明白了自己如今已是死路一條,于是那獵戶便當即松了手,發了狠地將那崽子往地上摔去,好在最后一刻,這獵戶叫谷雨一腳踹翻,小滿緊接著便矮身上前,險伶伶地接住了那崽子。

    被這么折騰來折騰去的,思來的哭聲幾乎就沒停過,哭到這會兒聲音愈發微弱,腔調里帶了幾分啞,顯然已是哭累了。

    沈卻方才見思來懸空,心跳都要滯住了,眼眶里蓄著的淚幾乎是瞬時間便滾了下來。

    這會兒一顆心狠狠又砸回了胸腔里,逼得他癱倒在那地上,而后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謝時觀抓住他后領,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半攬抱進懷中,這地上一層薄雪,被他身上的溫度捂化了,混著泥土的臟水,打濕了他身上那件粗布短襦,弄得他身上又濕又臟,看上去狼狽極了。

    這啞巴眼眶都紅透了,淚水失禁般滴落,打在王爺虎口上,一點點燙。

    謝時觀本來滿心的火,可見他這般,那些嘲諷的話忽而便止在了喉口,張口卻只剩一句低低的質問:“你怎么敢跑?”

    那兩個獵戶身手倒不錯,甚至還與谷雨、小滿二人纏斗了片刻,只是那弓弩到底不適合近身戰,眼下他們手里也并不拿著這二人的軟肋,因此不多時,便就雙雙被那長刀貫穿了心臟。

    濃烈的血腥味溢上來,謝時觀伸出手,很重地抹去他面上淚痕,眼淚同那濺落在他臉上的血珠混在一起,越揉越臟。

    可謝時觀卻像是怎么也看不慣似的,發了狠地挼著他臉頰,將他那原本便發紅的眼角搓得愈來愈紅。

    “哭什么?”他冷冷地笑一笑,“誰叫你逃到這窮鄉僻壤里,這都是你自作自受,連這幾個鼠狗輩也能制住你,丟不丟人?”

    說罷謝時觀又伸出手去,沈卻以為他是要掐住自己脖頸,因此下意識便往旁側偏了一偏。

    可落在謝時觀眼里,卻是他有意在躲著自己,于是心里火氣更盛,掐著他下巴,將他又拉回來一寸。

    緊接著便粗暴地替他攏上衣襟,這粗布料子半分不及那緞織綢料,方才便已叫那光棍扯壞了,這會兒再怎么拉扯,也是松松垮垮的,不像個樣子。

    想了想,王爺還是解了身上外衣,而后不由分說地罩在了這啞巴身上。

    那帶著微弱體溫的罩衣蓋上來,可這點溫度卻并不足以溫暖沈卻那被雪水打濕的身體,反倒喚醒了他身上幾乎凍僵了的肌膚,他像是這才察覺到了冷,眼睫顫起來,整個人都抖得厲害。

    很冷么?謝時觀心想,你自找的呀。

    倘若不是他及時趕來,只怕這啞巴身上每一寸衣裳都會被撕爛,而那又臟又丑的村夫會吻他的唇,甚至往他身上蹭上又臭又黏的**,把他弄臟弄壞。

    一想起這個,謝時觀就氣得要發瘋。

    這是他的東西,那些賤人怎么敢碰?

    他開始后悔一刀給了那鼠狗輩痛快了,他應該閹了他,然后用上各種酷刑,將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然后再將他釘在樹上,由著這林間的野獸啃食。

    還有這個啞巴,他一開始就該把他關在那院里,鎖在床榻上,把他渾身上下都打滿屬于自己的烙印,就算折了手斷了腳也好,他只該看著自己,所有痛苦與歡愉,都該是他賜給他的。

    叫那些臟人碰上一眼,都叫他惡心懷了。

    “你怎么敢跑,”謝時觀那對常盈著笑意的眼眸燒起來,鉗住他下巴,惡狠狠地質問,“你怎么敢的?他碰你哪兒了?你是不是還覺得很爽,很喜歡嗎?看他被本王砍死了,你還挺可惜的是吧,啊?

    可無論他說什么,沈卻都始終垂著眼,他眼下手腳都是麻的,根本動彈不得,只能由著謝時觀擺弄。

    他眼角紅著,心里低低地反駁,他沒有,他沒有感到可惜,他也沒有這般下賤。

    見他這幅蔫蔫的樣子,王爺就氣不打一處來,在他看來,沈卻這是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跑到這山溝子里來吃苦。

    還有,這啞巴分明看起來既不嬌也不軟,除了那雙眼睛,再沒旁的驚艷之處,怎么就這般招人?

    他方才一路循著嬰孩哭聲尋來,一眼便看見這般情景,腦子頓時叫那憤怒沖昏了,那崽子的哭聲又鬧,因此他只在那光棍口中聽見了幾個含糊不清的詞。

    什么“和女人一樣”,什么“把他衣服扒了”“開開眼”。

    “你倒是到哪都吃得開,”謝時觀看了眼那埋在他小腿肚里的箭矢,將他打橫抱起,而后冷嘲熱諷地,“都進了這山野里,竟還有那鼠狗輩追著要你。”

    沈卻這會兒心亂如麻,聽見他語氣里的輕蔑,心肺像是叫人攥住了,狠狠地往下拽去。

    他沒想過王爺還會來找他,更沒想到殿下會親自過來。

    那光棍的死相似乎還恍惚映在他眼前,他是知道雁王殿下的,殿下斬殺那光棍,并非是為他解恨,而是因為殿下不喜歡自己的東西被弄臟。

    他是他買來的奴,因此便只有他能欺負,他能罰,他能殺。

    等到謝時觀回過神,要與他算起賬來,只怕他的下場也不會比那光棍好上多少。

    倘若真到了那時候,沈卻只希望他不要對思來動手,該死的是他,可思來卻是無辜的。

    他頭輕輕倚在謝時觀肩臂上,許久不曾聞見的沉香調絲絲縷縷地鉆進他鼻息,熟悉得讓他想哭,他眷戀著這點暖意,因為也許很快就再也觸不到了。

    可下一刻他卻聽見謝時觀問身后人:“這附近哪里有大夫?”

    谷雨上前半步:“山下村舍內便有家醫館,也是沈大人這些日子下榻之處。”

    這山路不好走,走到山下至少還需一個半時辰,因此王爺便抱著人坐在了道邊一塊平坦的石塊上,而后要谷雨過來把這啞巴小腿上的箭矢拔了。

    若不及時取出,這箭頭只怕會越陷越深,到時傷了筋骨,只怕這條腿就廢了。

    谷雨領命,而后單膝跪下,一手按住沈卻小腿,一手抓住箭尾,低聲道:“冒犯了。”

    而后便面無表情地將那根箭矢拔了出來,好在這箭矢同他們慣用的不同,拔出時箭頭并不會留在肉里。

    謝時觀感覺到懷里那啞巴微微一抖,那傷處的血幾乎是立即便涌了出來,刺得他眼睛疼,于是下意識從袖口里抽出手巾,系在他傷處,可頃刻間那絹布便叫血給浸紅了。

    沈卻倒是反應平平,這樣的傷他從前沒少受,若不是那箭上擦了麻藥,叫他失掉了力氣,只怕這箭矢一早便被他自個給拔出來了,再加上眼下麻藥起了效,腿上疼得其實并不厲害。

    可王爺此舉,卻叫他心亂,也叫他茫然。

    就在此時,后頭小滿懷里抱著的那嬰孩忽地又嚶嚀了一聲,隨即有氣無力地哭了起來。

    沈卻心里一緊,知道他這是餓了要吃奶,可他身上藥勁未過,只怕連抱他也抱不穩當,況且這是在謝時觀面前,他根本不敢那、那般……

    聽見這惱人的哭聲,謝時觀這才想起來還撿了這么個崽子回來,那啞巴方才身后還背著個竹筐,里頭都是些棉花軟料,這崽子想必正是他帶上山來的。

    雁王面上陰晴不定的,垂眼看向懷中人,試探地問:“你生的?”

    沈卻不敢駁,攥著謝時觀胸前那一點衣料,眼神慌亂,唇頰發白。

    見他這般反應,謝時觀直覺血氣上涌,出離憤怒地從唇齒里擠出一句話:“你是有多下賤,跑到南邊來才多久,就和人搞上了,那女的怎么肯要你?她是眼瞎了,看不清你身下那……”

    說到這里他忽然止住了。

    可沈卻已經怔住了,意亂心慌地想,王爺怎么會知道的?又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這時候再觸到王爺的視線,沈卻更覺羞恥,原來那些被他藏起來的,那深晦又丑陋的隱秘,不知何時竟已被他的殿下盡收眼底了,他那在他面前苦苦維持的體面和尊嚴,原來早就不存在了。

    沈卻覺得自己眼下就像是個被扒光了衣裳的人,不,應比那還要不堪一萬倍。

    口不能言,已叫他自慚不已,更何況他還有這樣一副骯臟的身體,畸形又殘缺。

    殿下眼下會是怎么看他的?也覺得他好臟嗎?

    想到這里,他已不敢再去悄悄貼近王爺了,咬著牙掙起來,可手腳卻仍舊麻軟著,只需謝時觀走下坡時輕輕一顛,他便又再次落回到了他懷里去。

    他躲不開,因此便只好痛苦地低下了頭。

    謝時觀卻并未察覺出他的失措,只覺得他這般沉默低頭,便是默認了。

    他冷笑一聲,咬牙切齒地:“你怎么有膽子的?那崽子哭聲倒響亮,怎么沒隨了你?”

    后頭那崽子哭聲始終嚶嚶的,攪亂了雁王的思緒,也叫他愈來愈煩,于是手上掐緊了那啞巴的腰,偏頭冷聲下令:“讓他閉嘴。”

    小滿壓根沒哄過孩子,哪里知道要怎么叫個這么點大的崽子閉嘴,在他眼里,要人閉嘴的法子,便只有在他脖子上劃一刀。

    正當他猶豫著要不要捂住這崽子口鼻時,忽見前頭那被雁王抱在懷里的啞巴望了過來,眼里哀哀地,動了動唇。

    小滿沒看懂,但也看得出他是在央求自己。

    因此他倒沒真的動手,反而不太熟練地,輕輕晃起了那懷里的崽子。好在思來似乎是累了,這時候竟忽然肯聽話了,沒多會兒便再次止住了哭聲。

    這林子太深了,他們方才來時有那崽子響亮的哭聲為引,這會兒再想往山下走,卻不是件易事了。也不知是不是繞了條遠路,走了許久,也不見山下村落的蹤跡。

    不過眼下也過去了近半個時辰了,沈卻身上藥性漸消,手上也有了些許力氣,他觀察著四周地勢,時不時比劃一下,給他們指一指路。

    幾人這才總算從那山里出來了。

    下山時天上落起了雪,微風托著那薄薄的一片晶絨,恰好飄落在沈卻唇瓣上,他唇上一涼,忙抬頭去看王爺。

    謝時觀大概是騎馬來的,身上著一套輕便裝束,解了那外衣給他,便只剩一件單薄中衣,壓著柔緞內里。

    風一起,沈卻覺得冷了,又怕凍著了王爺,幾次抬眼看他,可又不知究竟該比劃些什么。

    雁王這會兒倒也冷靜下來了,心想著沈卻不過才跑了一年不到,就算才到南邊,便耐不住寂寞同人哪個女子茍合,也不該有個這般大的孩子才是。

    況且這啞巴分明很怕叫人發現他身上隱秘,就算真是同此間村女有了情,也該是藏著躲著的,哪里肯叫人看見他身上模樣?

    可他為什么要帶著這么小的孩子上山?若是旁人家的孩子,怎么就放心叫他一個男人來看管?

    而且那崽子,他方才粗略地瞥了眼,總覺得這崽子有幾分眼熟。

    可那小東西哭起來滿臉通紅,五官皺起來,丑得簡直沒眼看,也不知究竟長得像他見過的誰。

    第五十八章

    不必沈卻抬手指路, 谷雨便輕車熟路地將謝時觀引到了陶衣如家院門前。

    “殿下,便是這處了。”

    沈卻頓時意識到, 自己這些日子以來, 可能一直都被這人監視著,那日來的衙內,只怕也是他給找來的。

    殿下都來了, 那林榭呢?還有,為什么殿下帶了這兩個面生的隨從過來, 師父和師兄呢?他們出事了嗎?

    正當沈卻恍神之際, 謝時觀直接抬腳踹開了院門,那鎖門的木栓登時斷成兩半,“哐當”一聲落了地。

    這動靜著實不小, 那正在院里掃雪的老太太被這動靜嚇了一跳, 抬頭看見這來勢洶洶的生人,忙往伙房那頭喊:“阿如, 阿如!”

    陶衣如還以為是那日的光棍一家又來找茬, 因此便隨手拾起鐵鉗,從那伙房里沖將出來, 她一眼先是看見了來人, 可隨后又瞥見了被那冷眉冷眼的高挑男人抱在懷中的沈卻, 面上很明顯地怔了一怔。

    “呀,”她低眼看見了沈卻小腿上的傷, 忙驚叫一聲,丟掉了手中火鉗,“這是怎么弄得?快往堂屋里來!”

    堂屋內有一張單人矮榻, 陶衣如指揮著謝時觀把人放下, 王爺抱著沈卻走了近兩個時辰的山路, 這會兒手都快要沒知覺了,因此倒也沒同她計較,緩緩將人擱在了那榻上。

    而后他立身站在旁側,冷眼看著這村婦又是去取藥粉,又是到伙房里端熱水,一番操作下來,急急地替這啞巴處理好了腿上的傷口后,陶衣如已是滿身的汗。

    她在那榻尾坐下了,用打濕的棉巾凈手,低低地去問沈卻:“這是怎么了?可是在山上遇見了什么事兒?”

    說著又悄悄地看一眼后頭那人,沈卻在他們這兒已然算是高挑的了,往漢子堆了一站,便是鶴立雞群,可后頭那男人看起來卻比沈卻還要高,即便只著一件單薄中衣,也能看出他身上的不凡氣度。

    這怎么看也不會是個尋常人。

    陶衣如壓根不敢多看,因此便只好暗暗朝著沈卻擠眉弄眼。

    沈卻眼下身上麻藥退了,腿疼起來,又叫那箭矢折磨得失了許多血,唇頰都退了血色,白的看不出生氣,總之看起來是慘極了。

    他這怎么看都是挨欺負了,陶衣如正想再說些什么,卻聽后頭那人倒先一步開了口:“我當你多好的眼光,內府里哪個婢子不及她?你就非得叛了我,逃到此地來?”

    陶衣如聽著他的話,不由有些發懵。

    又聽那貴人說:“那崽子也是她生的吧?多出息啊沈卻,給人家的崽子當阿爺,你圖什么?”

    大抵是這傳進王爺耳朵里的消息同事實存在著些許出入,叫他對思來的身份產生了一點誤會,沈卻聞言先是一愣,而后干脆將錯就錯,抬手緩緩比劃了起來。

    “卑職愿同您回去,殿下要罰要殺,卑職絕無怨念,可卑職身陷險境時,是衣如救我,懇請殿下放過他們母子二人。”

    見他不否認,也不解釋,謝時觀的眼角忽然浮起了一抹笑,那對狹長的鳳眼微彎,而后又忽地欺近他,咬牙切齒地吐字:“你真同她好了?”

    頓一頓,又問:“你真同她做了夫妻?”

    “真給那丑東西做了阿爺?!”

    他的語調一點點加重,仿佛只要沈卻敢點頭,他便會立即掐死他。

    沈卻一時沒敢應,殿下的每個反應都出乎了他的意料,叫他的心亂了,人也亂了。

    可坐在榻尾的陶衣如卻無意間瞥見了謝時觀那對琥珀色的眼珠子,心里猜到了他便是思來的另一位阿爺,又想起沈卻先前躲他如同躲惡鬼一般,不由得便氣上心頭。

    “你逼問他做什么?我與沈郎清清白白,”陶衣如道,“這崽子又哪里是我生的?你同他好,竟不知道他……”

    沈卻只覺得自己似乎連呼吸都停住了,他慌忙地抬手,又急急地朝著陶衣如比劃。

    不要說,不要說了!

    可陶衣如卻壓根沒往他那兒看,大著膽子仰頭沖著謝時觀:“他也能懷子么?”

    她話音一落,堂屋里的空氣霎時間滯了一滯,沈卻近乎絕望地閉起眼,手捏著榻沿,發了狠地用力,按得指骨都泛起白。

    “什么、”謝時觀慢悠悠的開口,“懷子呀?”

    “郎君還要裝傻嗎?你且去看看他,那崽子生了和你一般的一對狼眼,還有什么可狡辯的?”

    見謝時觀沒應,陶衣如心里火氣更盛,竟還在不怕死地質問王爺:“我只問你,沈郎藏在深山里艱難產子的時候郎君在哪兒?他破了水還要遭那潑皮欺負的時候你在哪兒?靠那參湯才吊著一口心氣,差點一尸兩命的時候你又在哪兒?現在知道過來尋人了,我呸!”

    沈卻聽得臉都白了。

    可出乎沈卻意料的,聽了陶衣如的話,王爺竟絲毫沒動怒,更沒有要提劍砍死他和陶衣如的意思。

    他只是愣住了,而后低頭問那啞巴:“這孩子是你的?”

    “你、生、的?”

    沈卻哪里敢認,連忙搖了搖頭。

    他怕死了,怕謝時觀知道自己同王府中死士茍合,知道他與那人珠胎暗結,知道他不僅是個畸形,還那樣臟。

    更怕他知道后,不僅會要了他的命,甚至連思來也不會留。

    但謝時觀竟然奇跡般地冷靜了下來,面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輕諷與嘲弄漸漸舒展開,不知道是不是沈卻的錯覺。

    他總覺得,王爺看起來……好像、好像還挺高興的。

    謝時觀轉頭,俯身去看小滿懷里那孩子,這會兒他卻又不覺得他丑了,只覺得這小東西那吮著指頭的模樣也很伶俐,怎么看都該是他謝時觀的崽子。

    怪不得那啞巴要跑,原來不是為了躲他,而是為了這小東西。

    他那滿心的火氣似乎都被熨平了,因此便伸出手去,想要掐一掐這崽子的臉蛋玩。

    沈卻瞥見他那審視的目光,還有那手上動作,便不由得覺得心顫,顧不上那才包扎好的小腿,一瘸一拐地沖向這邊,先一步搶下了小滿懷里的思來。

    他不知道王爺心中所想,只以為謝時觀是想要殺了思來,殺了他的孩子。

    陶衣如則跟在他身后干著急:“你瘋了,才扎好的,仔細一會兒傷處又裂開了。”

    沈卻抱著思來,沒有多余的手再比劃,因此只能看著王爺的眼,張一張唇,哀求道:“不要傷他……”

    “求你。”

    殿下這才反應過來,這啞巴估計還以為這崽子的阿爺是林榭,他這樣怕,是怕他親手結果了這“孽種”。

    陶衣如不明白他們這又是鬧得哪一出,只把人半扶半推回到偏屋里去:“你先回榻上歇著,有什么話都等冷靜下來以后,再好好說,不要亂走動了,還想不想要你這腿了?”

    沈卻壓根不敢進,他只怕自己一合上門,陶衣如母女便會遭殃,先是她們,而后再是自己和思來,殿下誰也不會放過。

    可謝時觀此時卻也跟了上來,而后擠開了陶衣如,把那啞巴推入了屋內,又重重合上了門。

    屋外的陶衣如連忙砸起門來,她雖也看得出謝時觀必定是身居高位的貴人,心里也很怕,可還是喊將道:“你想做什么?開門!”

    “再不開門,我、我就去報官了,”她威脅道,“光天化日的,你……”

    她話音未落,便似是被人捂住了嘴,又叫人給拉走了。

    沈卻聽見動靜,心跳一緊,托著那條傷腿,便想要開門出去救人。

    謝時觀攔下他:“沒有本王的命令,他們不會動手。”

    沈卻這才在那門前停下了,更何況殿下若真想對她動手,他恐怕就是拼上性命,也不可能攔得住。

    “你就這般掛心她?那村婦也就勉強算得上‘端正’二字,可看著年紀已不小了,只怕比你還有年長些許吧?”

    沈卻想要解釋,可此時懷里的思來卻像是嗅見了這屋中熟悉的氣味,知道已回到了家里,于是便又嗚嗚咽咽地哭鬧了起來。

    “他這是餓了吧?”謝時觀忽然笑起來,“怎么不給他吃奶?”

    他知道殿下的意思,臉上泛起紅,耳根也越來越燙。

    下一刻,他人便被謝時觀半推半架到了那睡榻上,殿下勾起指尖,叫那床簾落下來。

    榻上的光線登時一暗,這床榻尾端還有他今晨剛換下來的褻衣,夜里不仔細濡濕了,還沒來得及去河邊漿洗,倘若殿下靠近,必然會嗅見上頭那、那又甜又腥的奶味。

    可越不想看見什么,眼前便越要出現什么。

    只見謝時觀微微一俯身,指尖輕觸到那半粗不軟的衣料,勾起來,攥在手心里。

    沈卻真想自己是個瞎的,可惜他不是。

    下一刻,謝時觀的鼻尖便抵將上去,下半張臉幾乎都陷在了那衣料里,深深地,嗅了嗅。

    再抬起眼時,卻見那啞巴臉上幾乎要紅透了,耳根也要滴出血來。

    沈卻寧愿他一劍捅死自己,也不想被殿下用這種眼神看著。

    他懷里的小崽子還在哭,見他遲遲不肯動,王爺卻忽然欺近了,手壓著他那件褻衣撐在榻上,貼在他那透紅的耳朵邊上,吐息灼燙:“給他吃啊,愣什么?”

    沈卻手上輕拍著思來的脊背,試圖安撫他,可這會兒偏偏他怎么哄也沒有用。這崽子是餓急了,再不給他吃奶,沈卻也怕他餓出事來。

    因此他便只好在謝時觀那仿佛要燒起來的目光底下,慢緩緩地去解那衣襟,解到只剩里衣時,沈卻再也忍不住,想要轉過身去,用背對著王爺。

    可偏偏謝時觀卻總能先一步察覺到他心思,很無賴地命令他:“不要躲,我要看。”

    殿下的指令,他沒有不從的,可是、可是……

    謝時觀看見他那里衣上濡濕的兩處,口中不由得干渴起來:“他都哭成這樣了,你這個做阿耶的,好不懂事。”

    “是解不開,還是不想解,”謝時觀眉眼彎一彎,“要本王幫你嗎?”

    見他要把手探過來,沈卻連忙下意識往后一縮,這才肯伸出手,去解那最后一層。

    床帳里昏昏暗暗的,沈卻又不想叫他看清,半下衣領,便立即叫那餓瘋了的崽子貼將上去。

    因此謝時觀只倉促地瞥見了一點影子,這褻衣的料子似乎極其粗糙,磨蹭得他那比往日里要嬌得多的前胸上一片紅。

    幾分耐人尋味的綺靡。

    還有那很顯眼的位置上,像被什么東西潤濕了,狼狽又可憐地立著,仿佛還泛著淫艷的水光。

    第五十九章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

    思來在那歹人手里受了委屈, 又哭鬧了一路,本就累慘了, 眼下吃飽了奶, 便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沈卻輕手輕腳地替他更換了件干凈衣裳,又心疼地去揉他腳踝上的那圈紅痕,這是叫那細線倒吊起來時勒出來的痕跡, 好在思來才沒多大,身子也輕, 這細線倒沒陷進肉里去, 只擦破點油皮,已是萬幸了。

    謝時觀也不說話,就坐在那床邊上, 看著沈卻把那小崽子塞進褥子里, 而后才湊到他身邊,低眸去看:“是個小郎君啊, 本王還當他是個丫頭呢。”

    不知是不是殿下的目光太灼燙, 沈卻在迅速安置好思來之后,便立即抬手去合衣襟, 可他的指尖才剛剛觸碰到衣帶, 謝時觀卻忽然開了口, 不輕不重地叫了一聲他的名。

    沈卻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忙側過身去, 驚慌地系上衣帶,可這里衣太薄太透,又叫那溢出來的東西濡濕了一塊, 實在很……難以啟齒。

    因此他便只好伸手去拿那件解落在榻上的外袍, 可謝時觀卻搶先往前挪了一步, 不輕不重地壓住了他要拿的那件外衣:“都弄臟了,怎么還要穿?”

    沈卻畏怯地看著他。

    殿下分明什么都知道了,為什么卻遲遲不來質問他,與他茍且的那人是誰?也沒有惱、更沒有怒,反而用這般奇、奇怪的眼神盯著自己。

    謝時觀沖他一招手,要他過來。

    沈卻稍一猶疑,而后一瘸一拐地朝他走了過去,殿下張著腿,抬眼吩咐他:“再近點。”

    再近,是要近到哪里?

    沈卻躊躇著往前一步,卻被謝時觀牢牢地扣住了腰身,另一只手則托著他的背脊向下壓:“讓我抱抱你。”

    像是怕吵醒了后頭熟睡的思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低的叫沈卻幾乎產生了一點錯覺,好像那個永遠高高在上的雁王殿下,也會有那樣柔軟的一面。

    獨獨只在他面前展露的柔軟……

    鬼使神差地,沈卻順勢俯下身去,幾次抬起手,想同謝時觀抱他那樣攬住他的背,可最終也只是虛虛護著,不敢再貼上一寸。

    他是恍惚了,可也沒有恍惚到,不記得眼前這個人是誰。

    他是雁王殿下,這點忽然施舍的曖昧與溫情,不過只是他一時興起,就像是那初冬時江面上才結的薄冰,真要傻到踩上去,立即便會落入深淵。

    墜下去,便會萬劫不復、粉身碎骨。

    可謝時觀似乎不喜歡他這樣的疏離,好像他隨時都要抽身而走,那樣冷淡。

    “阿卻啊,”他似笑非笑地側過臉,故意用鼻尖抵著他鬢角,輕輕地蹭,“你不在的這段時日,每天夜里,本王都在想……”

    說到這里他忽然一頓,輕笑著問:“想什么?你猜猜。”

    沈卻猜不出,猶疑地對上他眼。

    殿下卻又欺近,薄唇幾乎要碰到他耳垂:“我在想,如果能把那啞巴捉回來,就把他抱緊了、掐死在懷里。”

    沈卻沒想到他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一時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折磨得你下不來床,”他繼續道,“弄哭了我也不會停……”

    “我想了很久了呀。”

    這樣親昵的動作,他嘴里吐出的卻是這般叫沈卻面紅耳赤,又驚慌失措的話。

    沈卻衣箱里留下的每一件衣袍,無一例外的,都被他折磨過,弄得每一件都臟兮兮的,可惜后來漿洗過,便再嗅不出他留下的氣味了。

    到后來,蘭苼院里沈卻留下的痕跡幾乎全都消失了,這啞巴像是從未出現過,沒人再敢隨意提起,因為只要是一點點同他相關的東西,都會引來謝時觀的盛怒。

    再找不到這啞巴,殿下恐怕就要瘋了。

    沈卻稍一抽身,便瞥見了雁王眼里那明晃晃的貪與欲,他欲望滿身,卻從不遮掩,餓了就要吃,從不會讓自己焦渴到這般地步。

    可他眼下已經將近一年,都沒有碰到能填滿他無底欲壑的那個人了。

    謝時觀想要他。

    眼睛里寫著,身上也寫著。

    可沈卻像是被他赤裸裸的眼神燙著了,又驚又怕地縮回了目光。

    殿下怎么……怎么這樣了?

    他想躲,可謝時觀卻偏偏把著他脊背腰身,叫他掙脫不得,因此便只好僵在那兒,由著他一寸寸地下壓。

    指尖觸到他脊骨末端,卻忽地又停住了,謝時觀看見了他那被雪水弄臟的衣角,忽地又想起了山上那三個卑賤下作的東西來。

    殿下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

    “身上臟了,”他一點點地松開他,語氣不像是在同他商量,更像是諭令,“去洗一洗。”

    “洗干凈。”他又說。

    *

    有些方子需得輔以藥浴,因此在這小院里,用來泡澡的木桶也是有的。

    謝時觀立在院里,挑挑揀揀地要那兩名死士把那浴桶刷洗干凈,王府里有建好的池子,就是侍衛婢子,也都有可供沐浴的澡堂子,所以這竹制浴桶在殿下看來,著實很寒酸。

    只是在這偏鄉里,能尋到這么大一只浴桶,已然算是殷足人家,除非是撞上年節,亦或是碰上什么大日子,連陶衣如他們都不舍得用這木桶沐浴。

    一是麻煩,這一只浴桶,往往要燒好些趟水,才能裝到半滿,她們都不是閑人,日日都有活等著干,哪有精力去侍弄這桶?二是這么燒水,也著實是很費柴火。

    備好了熱水,殿下便要小滿去向那被鎖在屋里的陶衣如要澡豆,隔著一扇小窗,陶衣如沒好氣地反問:“澡豆,什么澡豆?你們北人可真講究,要潔體,只管去地里砍些秸稈來,燒一把灰溶在熱水里便是了。”

    小滿卻還是那句話:“我家主子說,香粉沒有,澡豆也勉強。”

    陶衣如簡直莫名其妙:“你們且去這鄉里問問,哪家有備著澡豆香粉的?那是富庶人家才用得起的東西,咱們這兒連塊胰子都是稀罕物,都是漢子,草木灰怎么就不能將就了?”

    小滿不知變通,雁王吩咐他去討什么,他便非要到手不可,同這小寡婦雞同鴨講了半天,到最后還是谷雨拿了只銀簪來,往她手里一放。

    “這是下走在鎮上買的,同娘子髻間的那只恰好能湊成一對,娘子且收下,偶爾換著戴戴也好。”

    說完了,他又溫和地笑一笑,隨即問道:“我這阿弟不懂事,說不明白話,倒不是有意要叫娘子惱,我與阿弟來,只想問問娘子,除了這草木之灰,此處還有旁的什么可用的?”

    他說話時恭而有禮,陶衣如心里的怒火總算也下了一半,轉身去妝奩里取出了一小盒肥珠子來:“這是我往日用來濯面的。”

    谷雨正欲伸手去拿,卻見她把手微微往回一收:“我問問你,你家主人,究竟是來做什么的?那啞巴呢,怎么也不見人了?還有,你們都將我與阿娘關在這房中半個時辰了,打算什么時候放我們出去?”

    谷雨笑而不答,只伸手要那小盒子。

    陶衣如冷哼一聲:“你聽好,就算是那京都里的王侯將相,也萬沒有這般倚勢欺人的道理,你們眼中還有沒有法度?還有沒有綱紀?”

    “我家主人便是綱紀法度,”谷雨應聲道,“娘子若想活命,便不該多問才是。”

    陶衣如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聽他又道:“若非是怕沈大人傷心,娘子眼下應不能張嘴說話了才是,還請娘子莫要叫下走犯難,更不該讓沈大人為難。”

    他話里幾乎連威脅的意思也沒有,倒像是只是在陳述事實,陶衣如心里稍作權衡,便知如今他們都是這砧板上魚肉,再拿糖作醋,恐怕也不會落得什么好。

    因此只好服軟,把那盒肥珠子遞給了他。

    得了那澡珠子,小滿跟在他后頭,一直欲言又止的,好半晌才開口問他:“谷雨,你臉呢?”

    谷雨被他問得莫名其妙:“一只銀簪換這澡珠,怎么看都是她占了便宜吧?”

    小滿也是一臉的莫名其妙:“我說你臉,怎么不帶那面皮子?”

    “哦,”谷雨搓了搓自己那張臉,難得叫這張臉出來透透氣,他卻總覺得有些不習慣,難受得緊,“方才叫殿下給繳了。”

    才剛他先一步跟上山去,又怕接不到殿下,因此便只好守在半山上候著,雁王瞧見他面上這皮子時,臉先是黑了黑,而后便要他立即撕了。

    谷雨雖不知所以,但還是乖乖取下了面具。

    “你這張臉,叫沈卻瞧見過沒有?”

    他才剛要答,便聽那林深處,忽然傳來了一道嬰孩的哭聲,擔心是沈卻出了什么事,雁王便帶著他們急急趕去了,因此直到現在,谷雨也不知殿下忽然要繳去他的臉,究竟是出自什么緣由。

    “殿下要那皮子去做什么?”

    “誰知道,別多話。”

    偏屋內,水汽氤氳。

    殿下挑起床簾,解開了那啞巴手上的束縛,他生怕他再給跑了,因此就是出去下個命令的事兒,也要將他綁牢了。

    緊接著,又俯身將他攔腰抱了起來,沈卻長這么大,幾乎沒叫人這么抱過,那忽然凌空的失重感叫他心跳一緊,下意識便攀住了謝時觀的脖頸。

    王爺抱著他走到那盛滿熱水的浴桶邊上,而后低低開口問:“是你自己解,還是本王伺候你?”

    沈卻愣了愣,沒立即作答。

    “嗯?”

    謝時觀沒耐心,才等了這半刻,便就等不及了,干脆連人帶著里衣,全浸到了那水里去。

    這水溫太高,進去時沈卻明顯地顫了顫,透出來的肌膚很快便紅了,而那被完全打濕的里衣則緊緊貼在他身上,像是蒙了層霧。

    這浴桶里放了只矮竹凳,熱水沒到了沈卻肩下兩寸的位置,熱氣蒸騰,燙濕了那啞巴的眼。

    濕漉漉的叫人疼。

    他那只裹了紗布的傷腿不好碰水,謝時觀便把著他腳腕,要他把那只腿架在桶沿上。

    這般不妥的姿態,實在叫這啞巴難堪壞了,恨不得整個人都往水里沉。

    “都穿著,”謝時觀忽然俯下身,與他鼻尖相抵,明知故問,“要怎么洗干凈?”

    …………

    那條濕透的褻絆被褪了一半,堆疊在沈卻埋在水中的那只腳腕上,他身上分明半點灰也沒有,可謝時觀卻非說他臟。

    沈卻不愛碰自己,尤其是那處,那是他的屈辱,亦是他平時最厭恨,最不愿意看的地方。

    也正因為從來不碰,因此才不過兩下,他便忍不住了,兩手把這桶沿,才不至于滑下去。

    謝時觀俯下身,吻他的眼角,再吻他的鼻尖,最后是他的唇,弄得他哪里都濕了,哪里都燙著。

    作者有話要說:

    @問塵九日私訂閱截圖

    第六十章

    這澡泡了足足有一個時辰, 把沈卻的手腳都燙軟了,那撐在桶沿的手也逐漸沒了力氣, 到最后還是叫謝時觀撈著給抱出去的。

    原本還睡在榻上的思來不知道叫謝時觀給挪到何處去了, 小床上這會兒空空蕩蕩的,沈卻心跳一錯,惶遽地望向他眼。

    像是看出了這啞巴的慌亂, 謝時觀倒很好心地開口安撫道:“先送到那村婦屋里去了,不然一會兒吵醒了鬧起來, 又要你哄。”

    沈卻知道殿下沒必要騙他。

    他若真想要他父子二人的命, 不過抬抬手指的事,用不著扯謊來哄他。

    可就算沒了思來,這原本只夠一人睡的小榻還是又小又擠的, 實在很難容得下這手長腳長的兩個男人, 因此謝時觀便只能委屈自己,側身緊挨在這啞巴背后。

    沈卻今兒一整日, 又是劫后余生, 又叫殿下摁在水里弄,這會兒累得眼皮也抬不起來, 好幾次想閉眼, 可又畏著抵在他后頭的那人, 怎么也不敢睡。

    身后那人那樣燙,像焐著一身的火。

    沈卻僵在那兒, 沒敢亂動,方才還泡在那浴桶里時,他身上那件叫熱水浸透的上衣來不及脫, 濕漉漉地黏在身上, 謝時觀卻仍不肯放過他, 蹭過、磨過,還不肯停。

    他受不住,就那么輕輕推了推,緊接著那上頭便留下了一圈報復性的牙印。

    雖沒見血,可也好疼。

    沈卻很聽話,殿下向他要什么,他都不會拒絕,至多是片刻的猶豫、遲疑,但到最后,他一定都會拼盡全力去給。

    可他越是聽話,雁王殿下便越要得寸進尺。

    “方才全是本王伺候的你,”謝時觀半點沒覺得倦,說著話呢,那只微涼的手便又再一次探進了沈卻的單衣里去,“你怎么都不知道要報答我呢?”

    沈卻眼下身上穿的還是殿下帶來的貼身衣物,那粗制濫造的麻布謝時觀自己看不上眼,也不許他穿。可他這里衣對沈卻來說著實有點大,衣帶分明已系緊了,卻還是松松垮垮的。

    王爺一寸寸往上,舌尖碰到他才剛咬過的地方,沈卻立即疼得縮了縮。

    “你這里是不是……”殿下輕輕呢喃了一句,語氣里帶一點笑,又夾著幾分驚訝,“還會再長嗎?”

    明知他出不了聲,眼下又隔著一層衣料,看不見他唇,更看不見他抬起的手,這啞巴壓根沒法應,可殿下就是要問。

    一直問,卻不要看他答。

    那領口未松,從沈卻的視線看去,便只能看見衣領下方那鼓起的輪廓。

    他隔著衣料去碰謝時觀的腦袋,想要叫他出來,可又不敢下重手,只是不輕不重地推一推他,殿下卻和壓根沒察覺似的,自顧自做自己的事。

    等弄得高興了,謝時觀才終于肯退出來,鳳眼彎著,壓在他身上,居高臨下地問:“怎么?有什么話要對本王說?”

    沈卻半撐起身子,頓了頓,又羞悱地錯開眼,緩緩手動:“他夜里餓了要鬧的,不要都……”

    停在這里,他好像比劃不下去了,可那壞人卻故意裝作沒看懂:“說什么?”

    沈卻只好又重復了一遍,遲緩地:“給他、留一些。”

    “給誰?留什么?”謝時觀貼著他額發,又抬起下巴,很惡劣地撞一撞他鼻尖,呢喃著問,“留什么啊,你不說明白,本王怎么會懂?”

    謝時觀喜歡看他羞,他越是羞,殿下便更想要逼他看自己的眼,又成心地要害他紅臉,聲音壓得那樣低、那般緩,像是故意在唇齒間滾過,才肯吐出來:“你不會說,那就指一指,指給我看呀。”

    沈卻便只好抬手去指,才抬起來,便被他牢牢地攥住了腕子。

    于是他又聽見他笑:“不是都給他留了一半了嗎?還不夠?”

    他故意的。

    每句話、每個詞,甚至于每個吐息之間,都明晃晃地寫著蓄意摶弄,可偏偏沈卻對他一點也生不起氣來。

    ……

    顧忌著沈卻那條傷腿,謝時觀并沒有一上來就把力氣用死,再加上這榻又太小太擠,他只能放慢動作。

    林榭從不會這樣慢,總是急急地就把他吃了,沈卻沒受過這樣循序漸進的體貼,因此人頃刻便軟了下來。

    只有在謝時觀手里,他才會心甘情愿地變得馴順。

    因為那是謝時觀,那是他的殿下。

    可他雖然才剛叫那熱水燙出來幾回,但謝時觀還是太兇了,他好幾次都沒吃住。

    殿下一急,便又顯露出了本相,他從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是怕才一見面就招惹得這啞巴恨他,這才裝模作樣地當了會兒“君子”。

    “不要推我,”謝時觀輕聲支使他,“你會不會啊?”

    嘴上是輕聲細語的,可手上卻半點不留情,害得那啞巴氣息一滯,眼眸立時便紅了。

    他求索無厭、欲壑難填,一身的洗不干凈的嗜欲與妄求,本來一直藏得好好的,卻叫這啞巴無意間,失手撕開了一道口子,本來立時補好了,倒也并沒有什么。

    只是沒想到這始作俑者竟然逃了,謝時觀便只好任由那道口子越撕越大,如今已到了無可彌合的地步。

    殿下伸出手,在他臉上觸到一點濕漉,問的卻是無比正經的話:“你給那崽子取了名嗎?”

    “叫什么?”

    沈卻攥著他手腕,指尖抖著,很艱難地在殿下掌心里寫:思、來。

    “思來?”謝時觀笑著,語氣卻很霸道,“謝思來,不好聽,不叫這個。”

    沈卻剛想問他,為什么要姓謝,可身后人卻忽然抵上來,驟風急雨般撕咬著他,叫他連喘息也做不到了,哪里還能再比劃些什么。

    吻過了,殿下便抵在他后頸上,鼻尖輕輕蹭著他頸上的香。

    啞巴后頸上有一點淺淺的小痣,長在正中心的位置上,謝時觀覺得這啞巴實在很壞,連顆痣都故意長得這樣勾人。

    “我方才算過了,一歲十二月,姑且算是三百六十日,你逃一日,便至少欠著本王三回。”

    他似乎很認真地在算賬:“總共欠本王一千零八十次。”

    “這么多啊,你要怎么還?”

    沈卻眼下渾身都汗濕了,把鬢角弄濕的不知是他的汗還是眼淚,聽見謝時觀的話,他腦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殿下本來便沒想著讓他答,不過是故意找個借口來作弄他,因此還不等那啞巴琢磨明白,他便把住他后頸,在那小痣邊上,惡狠狠地壓下了一圈牙印。

    他咬得很深,沈卻越是掙,他便越不肯放。

    這啞巴舍得離京一歲,幾百個日夜,也不知有沒有叫旁的什么人染指過,大著肚子,那般姿態,他卻一眼也沒看過。

    殿下越想越覺得生氣,心里的壞主意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冒。

    *

    沈卻渾身都濕了,水里剛撈出來一般,狼狽得不能看了。

    謝時觀卻毫無愧疚之意,隨手到自己帶來的那堆換洗衣物里頭扯出來件寬袍,給他披在身上。

    沈卻確實是累了,連眨眼都沒什么力氣,殿下怕他病,因此便發了善,打算今夜就先饒過他。

    可那件寬袍才剛覆上去,謝時觀便又覺得自己這件袍子實在很襯他,于是欲|念再起,殿下立即便又打算收回自己這點搖搖欲墜的善心。

    才要進去,便忽聞門外傳來了一道由遠及近的嬰孩啼哭聲,沈卻心跳一緊,立時便支起身子來,謝時觀按著他手,將他往榻上壓:“不要管。”

    沈卻哪里能不管,當下又是著急,又是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殿下,而后攏上那寬袍,便一瘸一拐地起身開門去了。

    他起得太急,手腳又軟得徹底,急急地下床去,差點跪下了,好在謝時觀及時伸出手去扶了他一把,抱怨的語氣:“急什么?才這么會兒功夫,又哭不壞。”

    兩人一道去開了門,沈卻著急地把那哭得滿臉紅的小崽子抱過去哄,雁王殿下卻立在他身后,黑著張臉。

    “好端端的,怎么把他給弄哭了?”興師問罪的語氣。

    谷雨被他看得脊背發涼,低聲辯解道:“那陶氏娘子說,這崽子是餓了。”

    “才喂過,怎么就餓了?”謝時觀將信將疑的,絲毫沒考慮到方才這崽子吃奶時天還沒黑,“夜里還吃什么東西?嬌氣。”

    說著便甩上了門,驚得沈卻懷里的思來又是一聲嚎哭。

    谷雨在門外停了會兒,他本來是想抱這崽子過來,再順便開口向殿下討一討那張皮子的,可謝時觀卻幾乎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而且,殿下怎么衣衫不整的?那啞巴又怎么會披著殿下的衣裳?那樣長,都曳地了,怎么看都不大合適……

    他原還以為雁王這般急急地趕來找人,是因為這貼身近衛揣著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想了一想,腦海里緊接著便冒出了點奇怪的念頭,谷雨忽然便不敢再往下想了。

    才剛被殿下訓過,他是萬沒有膽量再去敲門要那皮子了,因此躊躇幾步,便就夾著尾巴準備溜回去。

    蹲在檐上望風的小滿見狀,忙從上頭跳下來,拉住谷雨問:“我適才好像聽見了什么……”

    谷雨連忙捂住他嘴,把他往院角拉,低低地罵他:“別胡說,你是個聾子,什么也沒聽見。”

    “我不是聾的,”小滿絲毫沒察覺到什么不對,坦直道,“我耳朵好著呢。”

    谷雨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

    “你只當你是聾了,”谷雨在他后腦勺上拍了一下,低聲警告他,“什么都不要說,否則仔細你的腦袋。”

    作者有話要說:

    看不懂的話看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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