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被他捉住手的那一瞬間, 沈卻牙關發顫,胃里翻江倒海, 幾乎立即就要嘔出來。
那兩名閽者見勢不妙, 忙上前抓住姜少雄的肩膀,生拉硬拽地把人往后扯了扯,將人制住了, 才出言詢問沈卻:“大人,這人該怎么處置?”
怎么處置?
沈卻恨不得他死, 恨不能他從這世上消失, 一點痕跡都不要留下。
不過這姜少雄混歸混,可到底也是良民身,無故打死了, 也是要吃官司的。挨官司倒也還是其次, 只是沈卻不想因著這個渣滓,無故給王府蒙羞。
倘若叫他的臟血濺在王府大門口, 那是玷辱了門前這清清白白的磚石地。
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姜少雄那雙三角眼里立即露出了貪鄙的光:“姜官兒,你如今是發達了, 可你別忘了, 再怎么說, 我也是你親老子,你敢由著他們對我動手動腳的, 我也不叫你好過!”
他敢篤定,沈卻不敢不認他。
這啞巴如今也當上官了,姜少雄雖然大字不識一個, 但他知道, 他們這些當官的都要面子。不肯認父, 又將親生父親扭送至官府,哪一條都夠那些御史參上一筆了。
哪怕只是為著這個,他也不可能當眾把自己怎么樣。
沈卻臉色發白,好半晌,才見他抬手比劃了一句什么。
在外,遠志就是他的口舌,張口便對那兩名閽者道:“我家大人說,放了他。”
兩個門子對視了一眼,雖然有些不太樂意,但還是松開了手。
而那姜少雄則松了松肩膀,面上一副得逞的笑意,沖著那兩個閽者,趾高氣揚地說:“還杵這兒呢,沒見著你們大人已經認了老子了么?還不快請我進去吃好喝好了伺候舒坦了賠罪?”
這王府迎來送往的都是懂禮識趣的文人僚客、官爺郎君,這兩名閽者就沒見過這樣膽大包天的下三濫,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可礙著這人是沈卻的親爹,他們也不好多說什么。
只沒忍住呸了他一句:“咱們伺候的都是主子貴人,你算個什么東西?”
“老子清清白白的一個良民,”姜少雄挺直了搖桿,指著那閽者鼻尖,梗著脖子罵,“吃的用的都是地里長的,你們不過給人看門的犬彘,豬狗不如的下賤胚子,家中老母的**都叫狗給捅爛了,才生下你們這些爛貨……”
他越罵越難聽,眼看著那兩個閽者急了眼,就要舉棍了。
沈卻忙擋在二者之間,虎口貼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姜少雄半點不覺得自己有錯,火氣沖向他:“怎么?你老子叫人辱了罵了,你還胳膊肘往外拐,發達了就忘了八端了,你這忤逆不孝的賤犢子。”
他這張臟嘴誰都罵,一開腔便沒人能逃過,連沈卻都疑,他這么些年,怎么就沒叫人打死呢?
沈卻讓遠志給那兩名閽者塞了些銀子,說要請他們去吃酒,那兩人見了銀子,臉色這才好看一些。
可就這么走了,面子上還是掛不住,因此便低聲罵了句“下回別讓我碰上你”,才折身回了府門內去。
姜少雄還有意再追著他們罵,被沈卻攔住了,滿臉嫌惡地手動,大著膽子威脅他。
“你再鬧下去,主子看不慣將我趕出去,到時你一個子也拿不到!”
他是再了解姜少雄不過的人,此番他來認親是假,不過是以為他發達了,管他來要銀子買酒喝。
果不其然,聽見遠志譯的這句話,姜少雄瞪著眼,端的低了聲:“我是你親耶耶,還能害你不成,你這說的什么話?”
沈卻手上又動了動,遠志忙又替他轉述:“大人說,要請您到醉霄樓去說話。”
醉霄樓乃是京都最大的酒樓,樓中日日都是食客盈門、座無虛席的盛大景象,新春節日里,更是一座難求,若非有品階有身份的人,就是帶著大把的銀子去,也求不到一個席座。
姜少雄并非外鄉人,自然聽說過那醉霄樓是個怎樣的好去處,因此并不加猶豫,點頭就應下了:“行啊。”
應完他樂呵呵地笑起來,伸手很不見外地拍了拍沈卻的肩膀:“老子是沒白養你那幾年,還知道要請你耶耶吃頓好的,那醉霄樓里的酒水也不知是個啥滋味,今個兒也叫我品上一品。”
那只手剛搭上來,沈卻就下意識想躲,一偏頭,又瞧見他指甲縫里的黑泥,緊接著,他身上那已經干涸的那點零星酒氣飄到他鼻尖,酸腐的豆腐一般臭,沈卻幾乎是咬著舌頭,才沒當著他的面吐出來。
他一把拉開姜少雄的手,皺眉道:“別碰我!”
這回是唇語,不必遠志解釋,姜少雄也能看懂。
他面上有些掛不住,冷冷地“切”了一聲,嘴里還是反復念叨著那兩句話:“喲,當官了是了不得了,敢沖老子爹叫喚了?你可別忘了自己的根兒,不過草窩里下出來的蛋,旁人喊你聲大人,你還真把自己當爺了,窮講究!”
沈卻沒理會他,他自己罵上兩句,便就偃旗息鼓了。
走上道了,沈卻才發現他其實還帶了個人來,方才姜少雄在門前鬧的時候,她就縮在附近的小巷里躲著。
這女人看上去約莫三四十的光景,頭上系一條青黑色的頭巾,面上粉黛未施,發烏的唇上有幾道細小的裂痕。
姜少雄拉扯著將她帶過來時,她始終怯怯的,目光只敢悄悄地在沈卻身上沾一沾,他粗手粗腳地將她推上前,介紹道:“官兒,這是阿爺娶的續弦,也是你后娘。”
沈卻連多看他們一眼都不肯,姜少雄便伸手去推那女人:“啞巴了?這是我姜少雄的親兒子,你不知道要叫一聲?”
被他兇了,那女人才怯怯地上前一步,輕聲喊他:“官、官兒。”
女人喚完了,他又去扯沈卻的袖子:“你阿娘喚你呢,懂不懂規矩,說不出話,應個聲也不會了?出去幾年當上官了,見著爺娘都不知道喊了?”
沈卻權當沒聽見,任由他指著自己鼻子罵,到底才相認,姜少雄又有些忌憚他如今的身份,因此才罵兩句便又住了嘴。
醉霄樓就在隔壁坊,走兩步便到了。
進了門,沈卻讓遠志開口向那掌柜要了樓上一套雅間,這酒樓里鬧騰,四下都是舞樂鑼鼓聲,自然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這邊。
姜少雄這輩子就沒到過這么好的地兒,進了酒樓,四處張望還不夠,時不時還要上手摸一摸那些沿途見到的擺件,嘴里“嘖嘖嘖”地感嘆個不停。
四人才入席,姜少雄便不顧身旁女人阻攔,拿著食單沖那給他們引路的小廝道:“喂,先給我上兩斗你們酒樓里最好的酒!”
那小廝看看他,打量他一身破舊的褚紙裘,袖口磨破了,又臟又短,而后又看了看那始終一言不發的沈卻,弱弱地提醒:“這位貴客,咱們樓里最好的酒,一斗可要十千錢哪。”
姜少雄先是微微一愣,像是叫這價格驚到了,不過他看一眼沈卻,旋即就伸手一拍桌案:“十千錢又如何?個小崽種,還看不起人了,看見老子對面這位爺沒有?這是我親兒子,雁王府里當官的,王爺最器重的人,敢叫他不高興了,你們酒樓明日就得關門!”
那小廝面露難色,任誰聽著這話,想必都不會好受。
好在遠志也機靈,不必沈卻比劃,他便先一步將那小廝拉到廂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低低地:“他這兒有毛病,出門前叫狗咬了,權當那是狗吠,你盡管上便是了,我家大人付得起酒錢。”
那小廝聽了這話,這才悶悶地走了。
與此同時,廂房內。
見人出去了,姜少雄忽地往前一傾身子,笑瞇瞇地靠到沈卻面前,悄悄同他道:“這京都里的大酒樓是份兒,兩斗酒的價錢,都夠你阿爺半年的買酒錢了,這是金磚銀錠釀出來的酒么,敢叫這個價,嘖嘖嘖。”
沈卻聽見他的聲音,便覺得萬分惡心,頭也不抬,只朝他低低地一比劃。
遠志:“大人問你,你是如何找來的?”
他在王府十余年,也不見他來尋,怎么如今他脫了奴籍,當了個掛職小官,他便聞訊趕來了,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
正說著,方才那小廝又折了回來,手里捧著食盤,身后隨著個侍菜的女奴,先上了兩盅酒同幾盤小菜,那女奴要留下侍酒,被沈卻一揚手辭退了。
“趕她走作甚?”姜少雄吃著酒,忍不住咂了咂嘴,贊嘆了幾句這酒釀得妙,而后又道,“那小娘子長得多俊哪,小手蔥白蔥白的,衣襟里頭的兔子想必也白嫩。”
說到這里他斜了沈卻一眼,不耐地:“嘖,銀子都使出去了,連人手都沒摸著,多可惜啊,傻子都不及你蠢。”
他東拉西扯的,就是不肯答話,沈卻耐著性子,只好又叫遠志問了他一遍。
姜少雄不緊不慢地飲下了小半盅酒,這才慢悠悠地答:“我同你父子連心,想找你還不容易么?這不,年關剛過,想著你離家多年,你阿爺我白日里念你,夢里也念你,這便同你阿娘一道來了。”
“這京都就這么丁點大,哪個府上有個啞奴,張嘴一打聽,不就知道了?”
他說話顛三倒四的,又說父子連心,又道是找人打聽來的,沈卻忍著一口氣,又問:“你找我做什么?”
“你若真的疼我,十四年前就不該將我賣出去,銀子你也收了,我早不姓姜了,沒有你這個阿爺。”
他手上動得飛快,又帶著氣,有些語句不是他慣常用的話,因此遠志譯的也很艱難,只能道出個八九不離十的意思來。
姜少雄把著酒杯,也不急,反問他道:“百善孝為先,這么多年,老子就生了你這一個兒子,我來找你要什么,你不清楚嗎?”
“你阿爺我如今也過了天命之年,鬢發都白了大半了,”說著他瞥向身邊的女人,“這賤蹄子跟了我快十年,連個丫頭片子都生不下來。”
見她那副怯怯的樣子,姜少雄就來氣,抬起腿就往她腰上蹬了一腳,女人沒穩住,整個人跌在了地上。
姜少雄像是做慣了這樣的事,扯掉她青黑頭巾,拽著她頭發,只聽得那女人一聲痛呼,緊接著便又是姜少雄的辱罵:“瞪什么瞪,下賤胚子,家里養的母雞都會下蛋,你吃了老子那么多糧食,連半顆蛋都沒下過,老子還不計前嫌地帶你出來跟著老子享福,你竟還敢瞪老子……”
就在此時,一直寒著臉的沈卻忽然拍案而起,上前幾步,憤怒地扯住了他的衣領。
姜少雄猝不及防的,被他扯痛,大喊一句:“你瘋了?!”
沈卻雙眼猩紅,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獰視著他。
這女人不是他阿娘,可卻讓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了阿娘來。
他仿若踏碎了湖面薄冰,又墜進了那深淵泥沼一般的回憶里去,女人壓抑著的同呼聲,如同千萬把又薄又利的刀子,一寸寸地片開他身上的血肉。
曾經他只是稚子孩童,哀求與討饒往往只能討得更重的打,那時他逃不掉,所以只能受著。
可如今他已經長大了,甚至比眼前這個男人還要高一寸,十數年如一日的苦練,讓他只需一個招式,便能輕而易舉地將眼前這個男人掀翻在地。
他不該再怕了,沈卻告訴自己。
覷見他眼中殺意,姜少雄不禁有些腿軟,可見著那拳頭遲遲沒往他臉上掄來,他頓時又有了些許底氣:“你膽子不小,我是你老子,你敢打我?有種你打,往死里打,只要老子還有一口氣,就是爬也要爬去官府告你!”
沈卻無動于衷,只冷眼看著他。
說著姜少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再度透出幾分猙獰來:“對了,我怎么忘了,姜官兒,他們知道你其實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嗎?”
說這話的時候他音量不大,幾乎只有在他近前的沈卻能聽得清。
沈卻稍稍一怔,目光變得恍惚。
“你為妖孽,生而不祥,”姜少雄見他發怔,便知道自己如今依然能夠拿捏住他,因此他腿也不軟了,支起腰板道,“假若你的主子知道了你是個什么樣的怪物,你說他會把你綁上絞架,還是拿你浸燈油,當個天燈點了?”
他冷冷地笑著,給了沈卻幾刻思量的時間。
“當初若不是你阿娘執意要留你,藏著掖著不許村里人知道,你早讓他們祭了河伯了,你能有今日,全得謝謝你阿爺我,我發了善留你一條賤命,又將你賣進王府,否則怎么會有你今日?”
聽到這里,沈卻終于松了手,誰知那姜少雄才剛解困,便飛起一腳踹在他小腹上。
沈卻今日本就精神不濟,一時竟沒躲開,結結實實挨了這一腳,抱著肚子干嘔起來,今晨到現在,他滴水未進,嘔了半天,只吐出點酸水來。
遠志還未曾見識過如此景象,忙上前拿自己的帕子替沈卻擦了擦唇角。
沈卻兩眼發白,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動作了,卻見那姜少雄又回了席,直接端起酒盅來喝,酣暢地將那盅酒飲了個干凈,過足了酒癮,姜少雄長嘆一聲。
方才沈卻抓住他衣領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有些慌了,從前從來只有他打他嘴巴子的份,如今他竟敢爬到自己頭上來。
他為父,他是子,他給他一條命,無論打他罵他,那都是他姜官兒該受的,他怎么敢反抗他?
但事實證明,他姜少雄依舊是他姜官兒的老子,他手握他的把柄,就算他不想認,也由不得他不認!
“我只要銀子,”他把那盞喝空了的酒重重往桌上一摔,當的一聲響,“只要銀子給足了,我保證以后都不會再來煩你。”
第三十二章
從醉霄樓回去當日, 沈卻就病倒了。
他身子骨一向康健,就是前幾回受刑后傷重, 也不過病歪幾日便又下了地, 像這般無緣無故地倒下,還是從沒有過的。
大抵也是前幾回的傷沒有將養好,從前積下來的痼病反噬一般攀咬上來, 沈卻只覺得渾身都疼,睡也睡不沉, 閉上眼便是一張黑白交織的密網, 每跳動一下,他便難受一分。
他此番是病來如山倒,連著燒幾日, 人都脫了相了。
噩夢里場景交錯, 一會兒是姜少雄同他已逝的阿娘,一會兒又是沈落, 暗夜人潮中不知從何處亮出來的一把刀子, 沈卻想也不想,撲上去便要替他擋下。
可就差了那么一步, 那把刀子還是捅穿了沈落的心臟, 沈卻眼睜睜看著他寬厚的胸膛中徒然現出了一處血淋淋的黑洞來, 血流不止,他連忙伸手捂住了, 那血卻又從他掌縫里漏出來。
他渾身發麻,無力地跌坐下去,失聲痛哭, 喊了一聲:“哥!”
可他從未聽到過自己的聲音, 就是在夢里, 也捏造不出來,他自以為聲嘶力竭的大喊,落在人耳里,不過是寂然無聲的可憐發泄罷了。
夢里夢外,他忽然聽見了沈落的聲音,那樣急迫又擔憂的語氣,如一縷細線,將他牽回到了現實里去。
“阿卻、阿卻!”眼前一把模糊的人影在喊,“哥在呢,哥在這兒呢。”
沈卻睜開眼,連眼皮子都是燙的,掉下來的眼淚也燙得灼人,他有些分不清夢境現實,手顫著探出去,碰到沈落的胸膛。
還好、還好……不是空的。
沈落反捉住他那只手,攥緊了,又用擰干的帕子去擦他額角的冷汗,低低地,像在哄孩子:“不怕,阿卻不怕,哥回來了,哥看著你呢。”
自沈落出事后,京都王府里便派過去兩個同僚替了他的位置,醒圜后他便搭著馬車,不緊不慢地趕了回來,到底是年輕,回來路上沿途好吃好喝地將養著,到京都的時候,人都恢復的差不多了。
正打算回來讓沈卻請他吃頓酒,為他接風洗塵,可誰知沈卻竟悄沒生息地病倒了。
看著人睡下了,沈落才挪步到屋外院里,抓著遠志盤問:“好端端的,怎么就病倒了?我不在的這段時日,阿卻這兒都出了什么事?”
遠志有點兒杵他,這人同沈卻與十一不一樣,面上分明還帶著幾分蒼白病氣,可盤詢人的時候卻兇極了。
而且遠志能感覺得到,他似乎不怎么喜歡自己,但他知道這人同自家大人關系親近,是他時常提起的那位“師兄”,因此還是同他說了:“這些時日大人總睡不好,那日一夜未眠,又聽說他那個阿爺在府門口鬧著要見他,大人親自帶人去醉霄樓里談了些話,想是叫那人給氣著了,回來人就倒了。”
他還記著沈卻囑咐過他的,夜里總有人來的事兒,同誰也不能說,因此他同沈落說的,也都是旁人知道的事兒。
“那日在醉霄樓里,那鼠狗輩都同他說了什么話?都發生了什么事兒?”沈落擰著眉,“你事無巨細地同我說,一個字眼都不要漏。”
遠志努力回憶,盡量仔仔細細地同他復述了一遍那日的情況,可他畢竟還是個小孩兒,難免有遺漏之處,許多細節也想不起來了,就記著自家大人讓那姜少雄給打了。
“他罵大人不孝,還說要去官府告大人,”遠志想起那事,便氣得牙根發顫,“還往大人腰腹上踢了一腳,大人蹲在那兒好半晌都沒能直起腰來,實在是太欺負人了!”
他也是被阿爺賣出去的,因此很能同沈卻感同身受,憤怒也是發自肺腑的。
沈落聽他說完,整個人都要炸了:“阿卻來府里十余年,我竟從不知他還有什么耶耶,人也賣了,銀子也花了,這會兒還敢腆著臉來討孝順錢,我看他是來找死!”
說著他便走出去幾步,而后腳下稍稍一頓,又回頭囑咐遠志:“好好照顧你家大人,后院里熬著藥呢,記得時不時去看一看,別過了火候。”
遠志忙點頭,又小跑著跟出去,喊他:“大人!”
沈落一住腳,回頭看向他,他眼下心里的火氣正旺著,語氣里不免透出幾分不耐煩來:“什么事?”
“大人那日把攢下來的銀子都給了那人,沈指揮一早也來過了,說這事兒他來辦妥,可大人死活也不肯,不許旁人對那賴皮動手,”遠志平鋪直敘道,“您要是去把人打了,奴怕……怕大人醒了恐怕要不高興的。”
沈落越聽越氣:“他是個傻的!”
“他算個什么東西,下三濫的地痞潑皮,怎的輕易便叫他拿捏住了,”他恨鐵不成鋼道,“這種無賴哪里是一把銀子能填飽的?如今斷不掉,以后便糾著纏著一輩子,把他賣了都不夠。”
“對這種人,還心軟什么?綁起來狠狠地打一頓解了氣,再叫市吏將他逐回鄉里去,往后再不許他進京來!”
他說完就走,遠志根本攔不住他,只好跑進沈卻屋里,沈卻本就沒睡熟,方才又隱約聽見院中動靜,這會兒聽見腳步聲,混混沌沌地一偏頭。
“出什么事了?”他輕咳了幾聲,想起方才聽見的聲音,忙問遠志,“師兄回來了?”
他尚在病中,有氣無力的,腦子笨鈍,手上動作也緩慢。
遠志瞥見沈卻干裂的唇,忙給他倒了盞熱茶,讓他潤潤嗓子,見他喝了,這才緩聲道:“方才沈落大人來看過您,問了小奴幾句話,便匆匆走了,想是要去找那姜少雄……”
沈卻心一緊,好半晌,才抬手比劃:“去、你去把他追回來,你同他說,就說此事同他無關,我不要他管。”
大抵是覺得這話還不夠狠,遠志離開前,他又補了一句:“他若不肯回,你就告訴他,倘若師兄非要插手,我定是要恨他的。”
他是頭一回對沈落說這樣的重話,即便不是當面對他說的,可沈卻還是覺得像是胸前抵了把刀子,刀背向著沈落,刀刃卻直往他心上扎。
這件事不能再讓第三個人知道了,他已經夠累、夠怕,也夠疼了。
他拿沈落當親哥,可這并不意味著他就敢對他坦誠,秘密從來是要自己來守的,倘若叫師兄知道了,他當然也會為他守口如瓶,只是沈卻害怕自己會因此害了他。
倘或某日東窗事發,沈落作為知情不報者,免不了也要受過。
一切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的孽與罪,絕不能再牽扯到第二個人身上了。
*
沈落手底下的線人不少,隨便遣人查上一查,便將姜少雄這幾日的行蹤摸了個一清二楚。
這人一連三日都揣著沈卻給的銀子,在勾欄瓦肆里揮霍,他先是去換了身干凈行頭,緊接著便是吃酒聽戲、登畫舫嫖妓子。
沈落找到他時,他人還在一艘畫舫之中,摟著個美妓醉生夢死。
沈落一腳踹翻了幾案,拽著那姜少雄的衣領,把這醉得如死豬一般的人從美人榻上提將起來,到底還在初春日子里,這姜少雄才被他拎出被窩,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抖擻一下,便被凍醒了。
“你、你誰啊?!”美酒佳人攬在懷,醉夢里泡了一夜,姜少雄這會兒腦子還暈著,大著舌頭瞪大眼。
他滿身的酒氣,眼**黃,布著肉眼可見的血絲,打量著沈落的那張臉,還以為是榻上那妓子的情郎,一大早就同他爭風吃醋來了。
“你知道我兒是誰嗎?”姜少雄叫嚷起來,“攝政王謝翎,你聽說過沒有,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主兒,我兒姜官兒,那可是雁王心腹,他手邊最得力的大人!”
“你敢動老子一根頭發,仔細你的腦袋!我兒一身令,你全家都得下詔獄!”
沈落也不多話,抬腿重重頂在了他小腹上,姜少雄吃疼,被他這不留余力的一膝蓋頂得眼冒金星,整個人泄力跪下去,將昨夜沒消化干凈的酒菜吐了一地。
榻上那睡眼惺忪的妓子徒然瞧見這場景,縮在被里尖叫一聲。
沈落冷眼看她:“沒你的事,閉上你的嘴,留著點氣力到夜里叫喚。”
“你敢、你敢,”姜少雄幾乎一口氣將腹中的東西吐了個干凈,嗓子眼火辣辣的,一點點將他心頭的火點燃,“你敢打我?你竟敢打老子?”
他如今可不是那個沒靠山的田舍漢了,他兒子當了大官,銀子有了,權也有了,他姜少雄窩囊廢當了五十余年,如今也算是雞犬升天,要享清福了。
這人怎么敢動他的?!
沈落卻一腳踩在他頭上,硬底的烏皮靴狠狠地將他整顆腦袋都壓在甲板上:“姜官兒,誰是姜官兒?你是個什么東西,也敢自稱是他的阿爺,撒泡狗尿照照吧你,個下三濫的玩意兒!”
他是常年在市井瓦肆里走動的,京都里各處都有熟識的,和沈卻那常年把自己悶在府里的不一樣,姜少雄這樣的無賴,他可是見識過的。
還不等他開口,沈落便又使了勁,踩著他腦袋重重往地上碾:“他由著你鬧,由著你死乞白賴地要錢,那是他心軟,菩薩一般的心腸,你是吃了狗尿了,才敢這般來踐害他。”
姜少雄半張臉都擠蔫了,歪著嘴含糊道:“是他,是姜官兒讓你來的,是不是?他舍不得那日給我的銀子,所以雇你來威脅我……”
說到此處他忽然獰笑起來:“我怕什么,老子怕什么?那點銀子我昨夜就用光了,你回去告訴他姜官兒,明日他不給我送銀子來,我就把他那見不得人的秘密抖摟出去,我會讓這京都人盡皆知。”
沈落愣了一愣,見他死到臨頭了還不怕,嘴里還這樣斬釘截鐵的,于是微微俯下身:“什么秘密?”
“他難道沒告訴你?也對,他怎么敢說呢?”姜少雄哈哈大笑起來,“你回去問他呀,你去問問他,他到底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把柄握在老子手上?”
沈落猶疑了,他師弟他是知道的,他是心軟不假,可也不是任人搓圓捏扁的軟柿子,看似平易溫和,可他其實也是有脾氣的。
對待這位阿爺,這么些年,他連對著他都不肯提起,沈落曾一度以為,他是父母雙亡,才落到人牙子手里去的。
后來他磨著沈向之問,才知道原來沈卻其實并非孤兒,是叫他阿爺為著換一口酒錢,隨手便給賣了。
沈落有多疼這個師弟,就有多厭惡他那個不知名的混賬阿爺。
“你這般對我,后悔的只會是他姜官兒,不是老子我,”姜少雄掙了一掙,咬牙切齒道,“他是當了官的人,若是傳揚出去,這京都人人都容不了他,你只管打呀,打死老子,老子還有個婆娘,她會替老子去報官,我死了,他也別想逃!”
就在此時,有艘小舟搖著槳,朝著這畫舫靠了過來。
“大人,沈大人!”是蘭苼院里那小奴的聲音。
第三十三章
沈落一邊翻身上了岸, 一邊擰著眉問那還沉在舟楫上的遠志:“他真這么說的?”
遠志點點頭,有些猶豫, 覷著沈落愈發難看的面色, 唯恐他下一刻便要一腳將自己踹進水里去:“小奴、奴不過跟了大人些許日子,興許譯錯了也是可能的。”
沈落冷哼一聲,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幾步遠, 又想起十一說,沈卻是拿這崽子當小弟養的, 若是丟了, 他指定要傷心死,因此只好又折回來,一把將那短腿的小崽子提上了岸。
“外府里多少踏實肯干的家丁他不要, 偏選了你, ”沈落這會兒有氣無處發,便只好拿遠志做出氣筒, “毛都沒長齊的小毛崽子, 路都走不穩當,能指望得上什么?”
遠志被他拎拽著往前幾步, 到底還是孩子心性, 聽他這樣說, 心里不免有幾分不服氣,低低地嘟囔一句:“我走得可穩當, 我還能跑呢……”
走在前邊的沈落卻沒理他,愁眉蹙額的,一副郁悶姿態。
阿卻……究竟叫那姜少雄捏住了什么把柄?沈落猜不出來, 可他心里卻隱隱有種直覺, 這事兒絕對非同小可。
他同阿卻十數年的交情, 也從未聽他透露過一言半句的,有什么事,會是沈卻那個混賬親爹知道,而他卻不知道的?
沈落人才到蘭苼院外,便瞧見院門里立著個人,身上披一件素白鶴氅,倚在門邊望著他,身子單薄得像一把雪。
沈落一路上心里頭積壓的那點氣頓時消了大半,走過去替他攏了攏那鶴氅:“站在這院里做什么?春日里風急,才剛好點,一會兒又叫這風給吹倒了。”
他一邊說,一邊攏著人往屋里去。
屋里炭火將熄,沈落又往里頭丟了幾塊炭:“這會兒乍暖還寒的,比冬日里還要冷幾分,炭火你也別省著,若是不夠使,我那還儲著一堆呢,你遣那小奴去哥房里要便是。”
沈卻端詳著他臉色,而后目光又落在了他心口上,他聽十一說,沈落這兒叫人捅了一刀,這一刀離心臟只半寸之遙,差一點便要了他的命。
沈落瞥見他目光,忙道:“哥沒事,小傷,那刀子才不過堪堪擠進去一個尖兒,能有什么事兒?你別叫他們那些人給唬著了,都是口耳相傳,給說夸張了。”
“再說了,哥底子也好,年輕著呢,回程路上歇養著,早將養好了,”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語氣里幾分責備的意味,“倒是你,這般病病歪歪的,師父要請大夫來看看,你還不肯。多有能耐啊沈卻,也不知是什么引起的熱癥,這回好了,下回只怕要發作得更厲害。”
沈卻并不是同他想的那般,是諱疾忌醫,他是怕叫那大夫把脈診出了什么端倪,才一直不肯讓人瞧病。
可這話他不好解釋,因此只能手語道:“想是春日乍暖,薄了衣裳,才叫風邪侵了體,吃了藥發了汗便好了,不必興師動眾地勞煩大夫來。”
沈落忍不住嘆了口氣,他這位師弟什么都好,可就是倔,而且倔極了,從小如是,死活不肯見大夫,無論如何威逼利誘,他就是不肯聽。
師兄弟倒很有默契,都不提起方才的事兒,沈落是在等他開口,可沈卻卻是在等他問起。
終于,半晌寒暄過后,沈落還是忍不住說了:“阿卻,你老實同哥說,你究竟叫那鼠狗……”
想起這人到底是沈卻生父,話到嘴邊,沈落還是改了措辭:“叫那姜少雄拿住了什么把柄?你一向老實聽話,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兒,要這般遮掩?”
沈卻哪里敢答,垂著頭不肯應。
沈落瞧見他這般反應,心頓時便涼了半截,腦子里浮現出幾個不可能的念頭,追問道:“是不是同哪家娘子有了情?你不是那樣輕挑的人,如今也脫了籍,有了官銜,什么樣的姑娘配不得?你只管說,哥定去給你辦妥。”
沈卻搖了搖頭。
“是妓子小唱?”沈落頓了頓,而后才道,“你若當真看上了,也得叫哥和師父去相看相看,若是個正經的,收了做妾也不是不行。”
沈卻還是搖頭,哀哀地一抬眼,手語道:“不是那些。”
“那是什么?”沈落都要急瘋了,帶著木椅子挪上前半步,“不管什么事,你同哥說,哥總有法子的,你不要自己一個人瞎扛。”
“再說了,那姜少雄是個什么人?你不要犯傻,還念著什么血脈親情,哥說句難聽話,他就是個潑皮無賴、豬狗畜生,他若真疼你,怎會將你賣到人牙子手里去?”
沈卻咬著牙,可最終卻還是只有一句話:“我不能說。”
若不是見他還病著,沈落都想拿棍子揍他了,他是真為他著急,見他被那無賴糾纏,他肝火燒得比誰都旺,偏這傻啞巴還半句實話都不肯向他吐露。
他也是真拿自己當沈卻的長輩來看,總覺著眼前人是個在外頭受了人欺負的小弟,可問他欺負他的人是誰,身上的傷是怎么弄的,他又一句話也不肯說。
沈卻這種態度,讓他感覺到了一種濃濃的不信任感,好像那些自以為是的親近和情誼,都不過是他在自作多情。
“好,你不說,”沈落火氣一下就燒上來了,腦子一亂,便說了句氣話,“你就任著他絞纏,由著他騙你的銀子,流水一樣地撒出去,我是管不了你了,往后有苦你都自己受著!”
沈卻知道他說的是氣話,可見他惱怒,還是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手,悄沒生息地搭在了他手背上。
“別碰我!”沈落如今正在氣頭上,重重抖開他手,又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身上刀傷還未好全,又這樣一通喊,扯著了傷口,疼得他眼冒金星。
沈卻慌極了,忙起身虛虛護住他,眼里都是擔憂和急迫。
這事兒他本就沒想讓任何人管,更沒想叫沈落知道,他摻和到這事兒里,沈卻攔不住,可他卻不能叫他摻和得更深了。
沈落好半晌才緩過來一口氣,抬頭瞧見沈卻那一臉煞白,還有那雙惶急的眼,氣他歸氣他,可到底還是控制不住那幾分心疼。
“你啊,”他嘆一口氣,“你不肯和哥說,哥也不能逼你,只是倘若有用得著哥的地方,你一定要和哥提,知不知道?”
沈卻連忙點頭。
沈落其實方才氣極了,便想摔門而去的,想著不如就放手不管了,叫這傻啞巴在姜少雄身上吃吃苦頭,可眼看他都難受成這樣了,沈落實在狠不下心腸,再在這上頭添把火。
他嘴上說著自己不管了,可轉過身,便又悄悄去了沈向之那兒。
可沈向之眼下人卻不在,他問了幾個同僚,說是見沈指揮到王爺殿里去了。
沈落原想著就在他屋里等上一會兒,可又怕遲了,這事兒會更嚴重,因此不等他下值,便急匆匆地趕過去了。
現下這個時辰,殿下該是還在午憩,沈落不許婢子通傳,只說要找沈向之出來說兩句話。
沈向之像是早料到他會來,在廊檐下尋了一處地兒坐著,不等沈落開口,他便先問了句:“你身上那傷如何了?”
“早好了,”沈落急急地開口,“我這傷不打緊,阿卻他……”
說到這里他壓低了聲音,雁王殿下從來是陰晴不定的,他這會子連那所謂“秘密”的半點輪廓都沒探出來,倘叫謝時觀知道了,也不知會不會要了沈卻的命。
“阿卻那事,您也知道,他不許旁人管,可我卻不能真的袖手旁觀,”沈落壓著嗓音,“他是個木頭呆子,許多事不懂得變通,阿爺,旁人可以不管他,可咱們不行。”
沈向之靜靜聽他說完,而后問:“你打算要怎么管?”
沈落忖了忖,而后道:“找幾個人,將他綁了,丟回鄉里去,再買通守城的將士,不許他們放此人進城……”
說到這里他又覺得不妥,姜少雄入不得京,他還能叫旁的人傳話,那不知所謂的“秘密”,就永遠還是懸在沈卻頭上的一把刀。
他頓了頓,眼里忽然透出幾分陰狠來:“放他回去,終究是個隱患,倒不如一口氣,叫他再也開不了口。”
沈向之稍怔,像是沒想到他會為了沈卻,做到這個地步。
“那日他來王府門口鬧事,許多人都見著了,就憑你,有把握叫他悄沒生息地從世上消失嗎?”沈向之反問,“如若沒把握,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
說到這里他稍稍一頓,不必再往下說,沈落也明白他的意思。
姜少雄是良民,這京都里多少雙眼睛都盯著雁王府,就等著他們犯錯呢,他這事做得干凈倒好,可如若叫繆黨一系捉住了半分錯處,來日都有可能東窗事發。
“我沒把握,”沈落低低地,“可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阿卻走向死路。”
“我此番來求您,也是想您能給我支個招,我也不敢為了私怨,沒得叫殿下落人一分口舌,”沈落面上發苦,“且那人到底是阿卻的生父,不管有沒有情誼在,這人都不好由我來解決。”
見他并不要莽撞行事,沈向之這才同他說了實話,沒頭沒尾地來了句:“阿卻這事兒,殿下早就知道了。”
沈落愣了一愣。
沈向之:“打從那姜少雄來的那一日,這事兒便傳到了王爺耳邊,殿下只是懶得管,卻并非不會插手。”
他頓一頓,而后附到沈落耳邊:“等一會兒殿下醒了,你去跪著求一求,把事態再說得嚴重些,說不準殿下會管。”
第三十四章
人定之初, 蘭苼院里。
幾日將養下來,沈卻的身子好些了, 總算是退了熱不燒了。
因著這急病, 沈卻近來時常告假,他并不是好躲懶的人,這幾日歇養下來, 便總覺得自己好似成了這府中干吃飯不做事的閑人,心慌意亂的, 躺也躺得不踏實。
用過哺食, 他把那身官袍從衣箱里取出來理了理,打算明兒一早便回去上值。
衣裳才理到一半,卻又聽得遠志忽地進院來, 啞著嗓子同他道:“大人, 方才那姜少雄讓外府的人給您帶了句口信。”
近來天氣乍冷乍熱的,連遠志也著了風寒, 咳得嗓子都啞了, 沈卻自己也病歪歪的,沒精力再去管他, 只叫他自己去買了幾貼藥來吃。
“什么話?”他問。
遠志猶猶豫豫地答:“說是他身上的銀子都花光了, 要您再給些孝順錢。還說今夜戌時四刻, 他人就在平康里第一條巷口等著,若您晚上一刻, 他就要親自上門來討。”
那無賴口中的“親自上門”,想必就不只是來討錢這么簡單了。
沈卻越想越怕,讓遠志先回屋歇息, 而后關上屋門, 東翻西找的, 把春節時謝時觀賞給他的小金元寶翻了出來。
緊接著他又在房里轉了一圈,他日子從來過得樸陋,這些年就沒想著要往自己屋里添置過什么東西。
因此此刻打眼往四下里一瞧,實在是找不著什么可典當的物件,只有衣箱里幾件綢錦緙絲的舊衣裳還略值些銀子。
只是這會兒天色已暗,當鋪早就閉店了,沈卻急得在屋里踱步,這王府中他熟識的人不過了了,沈落那兒他是不敢去了,挨罵倒是其次,只不過他這一開口,恐怕又得害得師兄為他著急上火。
正急著,沈卻心里頭卻忽然冒出了一個人來——
十一。
十一與沈落住在同一處院落,離蘭苼院倒不算遠,沈卻趁著夜色,悄沒生息地來到重臺院,而后鬼鬼祟祟地敲響了他的房門。
這兒院落大,可屋子卻小,一間緊挨著一間,稍有些動靜,便能驚動到隔壁。
等門開的那幾刻里,沈卻心跳如鼓,生怕忽然有人出門來撞見他。
好在那里頭很快便有了動靜,沈卻緊緊盯著那門,十一才堪堪打開了條縫,他便立即擠身進去,這不大體面的舉動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榭,不過只是恍惚半晌,他便將那念頭又壓回了心底。
瞥見十一啟唇,一副要問詢的姿態,沈卻連忙豎起食指,抵著唇瓣,示意他噤聲。
他心里揣著事兒,因此并沒有注意到十一那一身外出的打扮,以及徒然見著他進來,這人面上似乎還閃過了幾分錯愕。
“什么事?”十一壓低了聲音,沈卻極少往他們這外頭來,就是偶爾過來,那也是尋沈落來的。
沈卻頭一回向人開口,顯得十分局促,手抬了又抬,好半晌,才終于鼓足了勇氣:“我想同你借些銀錢,急用,等明兒當鋪開了門,我抵了東西便還你。”
他最怕欠人債,在王府里這些年,也從未因為銀子的事兒同旁人開過口,害怕十一拒了他,因此說得分外誠懇,連什么時辰還,用什么來還,他都解釋得一清二楚。
十一稍一愣:“你要銀子做什么?”
在他看來,沈卻既不賭也不嫖,若要說起這王府上最清白干凈的人,除了他之外,十一一時還真想不到還有旁的什么人了。
沈卻看上去卻有幾分支吾,他與十一只是熟識,可交情到底是沒到那個地步,再說這事兒說來話長,若是攀扯起來,恐怕要誤了時辰。
見他沉默,十一倒先一步打了圓場,話鋒一轉,問他:“要多少?”
沈卻低頭忖了忖,而后才慢吞吞地答:“五十兩……”
他手上一頓,而后又往回找補道:“若你一時拿不出來,三十兩也成。”
同十一相熟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是個存不住銀子的,往往才發了月例銀子,就要去組上幾圈牌局,畫舫美人榻上宿一宿,好在這會兒年關剛過,要幾十兩他還是有的。
在十一眼里,沈卻從來是個老實本分的,因此他想也沒想,便把手里頭的銀子借出去了。
沈卻忙道了謝,很感激他的慷慨,可那些漂亮的場面話他不會說,只是暗暗將他的好記在心里。
他把那借來的銀子收進錢袋,而后抬起頭,懇切地看向十一:“這事兒萬不要同旁人說起,尤其是沈落。”
“放心吧,”十一笑著一拍他肩頭,“我嘴嚴著呢。”
沈卻稍一猶疑,哀哀看著他:“我知道你同沈落要好,我也只求你這一回,他身上的傷尚未好全,你千萬別叫他憂心,好不好?”
這啞巴難得流露出幾分脆弱情緒,十一被他盯得正色起來,和他保證道:“我發誓,這事兒我絕不和沈落說。”
聽他這樣鄭重保證,沈卻這才放心地揣著銀子走了。
這會兒離戌時四刻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他緊趕慢趕地回蘭苼院里換了身輕便騎裝,隨即便頂著這場小雪,匆匆往平康里趕。
到那兒的時候,沈卻問了坊間人,聽說現下才戌時三刻不到,他這才松了口氣,貓進巷口里靜靜等著。
眼見這雪越下越密,而他只著一身單薄騎裝,方才騎在馬上倒不覺得幾分冷,這會兒停下來了,才覺察出四下里的刺骨寒意來。
他又沒來得及帶傘,肩上發梢都叫雪水打濕了,那被濡濕的衣料緊貼在肌膚上,寒風一吹,便凍成了冰。
冷,冷得手腳都發麻。
沈卻在病榻上思前想后地琢磨了幾日,沈落說的理,他并不是不懂,那姜少雄的欲望就是處填不滿的溝壑,就是將他整個人囫圇扔下去,恐怕也喂不飽他。
于是今夜里他攢了這些銀子,說多不多,可說少也不少,村里開銷不大,倘若姜少雄肯老老實實地回去過日子,這錢也足夠他使上幾年的了。
他是想勸他拿著這些金銀回鄉里去,今夜他就是給姜少雄跪下,挨他一頓拳腳,也決不能再讓他待在這京都里了。
可倘或這姜少雄死活不肯……沈卻下意識摸向了那只常佩在腰間的彎刀。
不、不行。
見了血終歸不干凈,也不好處理,還是得先將人誘哄到酒樓里,等那人吃得醉意闌珊,他再把人弄暈,運到這坊內僻靜處。
這樣冷的寒夜,京都里就是凍死個醉鬼,想必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惜半個時辰過去,沈卻冷得指頭都僵了,也沒等到人來。
他到四下里尋了尋,把這附近都摸索過一遍,可也沒能翻出半只熟悉人影來,他從來是個小心謹慎的,怕小孩子傳錯了話,臨行前他還到外府上親自問過了,那姜少雄確實說的是戌時四刻。
要給銀子的是自己,得利的是姜少雄,他分明才是最不該誤時辰的人,是出了什么事,還是……
夜漸深了。
連勾欄瓦肆里的燈火喧豗都沉寂黯淡下來,沈卻翻身上馬,正打算打馬離開時,卻忽聽岸邊有人驚呼了一句:“天爺啊,水里好像有個東西!”
“看起來怎么是人的衣裳?!”
沈卻調馬回頭,乘在馬背上匆匆一瞥,只見岸邊商戶復又開了門,許多居戶都圍將了上去,人潮鬧哄哄的,隱約聽見有人低聲:“淹死人了,淹死人了……”
這條游湖里時不時都要淹死幾個醉漢,醉酒后晃晃蕩蕩地在湖邊上走,一失足栽在湖水里,這瓦肆中夜夜笙歌,人落進冰冷的湖水里,說不準連個響都沒有。
醉鬼、失足落水?
沈卻心跳一錯,道旁的燈籠被重新點亮,而他惝恍地往人潮之中望了一眼,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個泡到發白發脹的尸體,只看衣著,依稀可辨認出那是個男人。
他沒折回去看,反而調轉馬頭,心里卻仿佛空了一塊,無悲不喜,只是落寞空寂。
那人也許就是姜少雄,也許不是,沈卻沒有確認的勇氣,哪怕他曾經那樣厭恨那個男人,眼下也如是,但那些糾結的恨意,如今卻忽然找不到了歸處。
沈卻有種直覺,躺在雪地上的那具腫脹蒼白的尸體就是姜少雄,那個他深惡痛絕的,也是他在這世上……
最后一個血脈相連的人。
直到回到王府,沈卻還有些恍惚,遠遠地、瞧見他的蘭苼院里一片悄聲寂然,濃夜的墨色傾斜下來,整個庭院像浸在一灘郁得化不開的液汁里。
他踏著雪走到廊檐下,伸手輕輕一推門,卻發現屋門被人從里邊拴上了。
沈卻心里一急,抬手敲了敲門,可惜門內連一點兒回應也沒有。
于是他只好走到房側,隱隱見那扇半開的小窗里透出些燭光,他微微踮腳望進去,卻恰巧對上了一雙笑眼。
沈卻心里一驚,差點兒崴了腳。
那人卻一撇嘴,作委屈狀:“做什么這般模樣,我難道生得很嚇人么?”
沈卻皺一皺眉,朝他手語:“開門!”
“憑什么給你開,”林榭一俯身,趴在窗框上,風卷著雪粒穿過他發間,“你在外頭閑晃到這么晚,別是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
沈卻心頭的火氣涌上來,這是他住的院子,他的寢屋,這人卻如同強盜一般,霸了他的屋子不說,還要將他這個主人關在門外。
林榭盯著他眉眼,而后粲然一笑:“我都沒發火,你倒來了火氣,我在這等了你半夜,心都要等碎了,你不哄哄我,還想要往屋里來?”
“這樣罷,你喊我聲相公,我就放你進來,”他道,“我夠疼你了,你若不肯,便在外頭立一夜,我也不心軟。”
沈卻被他氣得紅了眼眶,忍無可忍地抬手:“我不會!”
林榭卻心平氣和地同他道:“連這也不會,你好笨,要我教教你嗎?”
沈卻同他無話可說,一轉身來到前門,蹲在那廊檐下生起了悶氣。
房內的林榭才不管他,悠哉哉地回到榻邊,很無賴地霸占了啞巴的大半張床。
他前不久還覺著這床硬,睡著能膈死個人,如今食髓知味,卻覺著硬也有硬的好處,正如這懷里的人,看上去是硬的,抱起來卻軟膩,叫人嘗得很上癮。
躺了會兒他忽然又想起那啞巴,那木頭一樣的呆子,不會真就在外頭待一夜吧?
正當他打算起身,推門出去再欺負他兩句時,卻聽得側邊那扇小窗外忽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動靜,而后一個人影便旋身落了進來。
“你怎么也做賊?”林榭笑起來,揶揄道,“好好的大門不走,非要從窗戶進。”
沈卻沉著臉:“學你。”
林榭稍一怔,而后笑容更深了,一把攬住他腰,把他摁在了自己腿上,閑談似的口吻:“方才去哪兒了?”
他不答,在他身上掙起來,卻被林榭捉住了兩只手,又被他攥緊在掌心里,很重地搓。
“手冷成這樣,也不知道穿件厚衣裳,”林榭一邊替他揉手,一邊去看他的裝束,這騎裝輕薄,將他肩背腰身的線條勾勒得格外好看,“大冷天的,你穿成這樣,是要去勾誰?”
沈卻方才被他掌心的溫度燙到,心里升騰起一種微妙的倦鈍感,可這點溫情才不過持續片刻,便被林榭那一句話給打碎了。
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見著他,沈卻就恨不得自己聾了才好。
林榭嘴上欺負夠了,又逼他正對著自己坐,沈卻努力忽略這人灼燙的目光,盡量使自己的動作看起來正經,可他還被他勾著腰,在這擠的可憐的地方挪動,難免要蹭到林榭。
他每蹭一下,林榭看他的目光便更燙一分。
沈卻磨磨蹭蹭的,遲遲不肯往他腿上坐,林榭便仰頭盯著他眼,他越是躲閃,林榭便越想往上貼,最后手上一使勁,干脆壓著這啞巴的腰往下。
沈卻猝不及防的,站也沒站穩,整個人往他身上摔去,額頭撞在他肩上,一點疼、一點暈。
“怎么?”林榭面上又浮現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玩味來,“才幾日不見,就這么想我?”
沈卻才抬起頭,便被他不輕不重扣住了脖頸,他心里一緊,卻聽得那人命令的口吻:“不知道張嘴嗎?”
沈卻見他抵近,反而抿上唇,垂著眼,滿臉都寫滿了不情愿。
可林榭才不管他樂不樂意,手掌一點點收緊,看著他一點點憋到氣短臉紅,而后被迫打開唇縫,張著嘴呼吸。
林榭一笑,而后便吻上去,吻得那啞巴渾身都紅,血色從眼角一直燒到脖頸,身上也漸熱起來。
“你是不是又燒起來了?”林榭問,“手腳這樣涼,可唇舌卻這樣燙。”
沈卻被他說的沒臉,額頭抵在他肩上喘氣,像要哭。
不等他歇,林榭又將他翻過去,三兩下挑松了他衣襟,第二個熾燙的吻落在他頸側。
“你怎么不說話呀,”他低笑,“今夜去了哪兒,你也不肯同我說,是不是去私會了情郎,他也親了你嗎?”
“碰你這兒了嗎?”林榭的手指一節節往下,很低啞的嗓音,“這兒呢?他進去過嗎?你哭了沒有?”
沈卻躁死了,動也不敢動,仰著頭往后,可腰身卻落在他另一只手臂里,叫他半個身子懸空,找不到著落。
“喜歡他的,”林榭緊接著又問,“還是我的?”
作者有話要說:
干脆直接發三章好了,所以明天沒雙更了,明天只有一更~
第三十五章
二月初七, 雁王誕辰。
殿下不過弱冠之年,一個誕日, 總不好當成壽辰來過, 因此只邀了幾個熟人,在府內吃吃酒,叫那養著的一眾幕僚咬文嚼字地說幾句話酸話, 這便夠了。
這一大清晨,送來的賀禮便堆滿了整個前廳, 京官文人們來的來, 就是沒受邀的,也都備了份禮差管家送來。
謝時觀倒是不挑,送來的那些東西他看也不看一眼, 便叫沈向之照單全收了。
這禮單才宣讀到一般, 沈落忽然進廳來,朝著謝時觀福一福身子, 張嘴先道一聲:“殿下生辰吉樂。”
“早到的賓客們已挪到了偏廳去候著, 眼下正由僚客們作陪,”沈落公事公辦道, “宴席也已置備大半, 再過半個時辰, 便可開宴了。”
稟報完這些,他才又低聲:“還有一事, 方才國舅爺府上的管家親自送了份禮來,您看是領他進來,還是……”
逐出去?
謝時觀似笑非笑地一展折扇, 又百無聊賴地動了動手腕:“既有客來, 不迎見, 反倒顯得本王小器——領他進來便是。”
打發走了沈落,他又偏頭問身側念禮單的沈向之:“阿卻呢?怎么不見他?”
沈向之忙答:“沈卻今日身體不適,校場練劍時,屬下見他臉色不好,便叫他先回去歇一歇。”
謝時觀“嘖”一聲:“他近來是愈發嬌氣了,動不動就要告假,人比那未出閣的娘子還嬌,往后還怎么伺候人?”
他這語氣里幾分佯嗔薄怒,眼角也帶著些許弧度,顯然不是真惱。
“去,”王爺抬膝,扇尾點了個正在搬抬賀禮的家仆,“去蘭苼院里把沈卻叫來,本王的生辰,他倒躲在榻上好睡。”
那仆丁領了命,立即便往蘭苼院的方向去了。
家仆到的時候,沈卻早已經穿戴齊整了,他近來狀態確實不佳,這會兒天漸暖起來了,可他卻愈發嗜睡,食欲也不振,往往才吃了粥飯,轉頭就給吐了個干凈。
他也不敢去找大夫看,沈落偶然撞見了,擔憂地問了他幾句,沈卻便只好推說是自己吃錯了東西。
可沈卻心里卻隱隱覺著有幾分不對,他如今就是睡足了覺,整個人也有氣無力的,早起時總要暈上一會兒,連胸口也微微有些發脹。
總而言之,哪里都很奇怪。
他心里不免有一點怕,怕是他總和那姓林的糾纏,那人又總把東西弄進他肚子里,他常聽人說,陰陽調和,可他卻是個不陰不陽的,如此胡鬧下去,他會不會變成個女人?
緊接著,他又有些疑心自己是得了什么痼癥,前些年府上有個飼馬的家仆,人才不過二十又七,身子一向康健,連風寒也沒有過。
可那年歲末,忽然就倒了,沈落同他有幾分交情,便自掏腰包,延請了位大夫來,那大夫診斷一番后,便道:“他這是毒根深藏,穿孔透里,乃不治之癥,恐怕命不久矣了。”
果不其然,沒過半月,那家仆便歸了西。
“大人,”眼前那家仆等的急了,生怕晚些過去,便要受責,因此低聲催促道,“您快隨小人去吧,若是去晚了,殿下那邊小人著實不好交代。”
沈卻一頷首,抬手想對他說些什么,可又想起尋常家仆看不懂他手語,因此便只啟唇,無聲道一句:“稍候。”
他俯身從箱匣里取出一只錦袋,而后便匆匆往袖里一塞,旋即緊隨著那仆丁出了門去。
那錦袋正面繡的是白鷺立雪,背面則是池中躍金鯉,都是他自己繪的圖樣,點燈熬油地繡了半月才做好的,因著是送給王爺的東西,他一針一線都不敢錯。
而錦袋里則裝了個木雕,是只展翅高飛的雁,算不上多精細的手工,可也是沈卻偷偷備了好久的,為此他手指上不知多了幾道口子,某只指腹到現在都還留著道白痕。
送這只鴻雁高飛,是愿殿下展翼,沈卻在心里默默,愿他身無負累、劈風斬浪、風行萬里。
*
沈卻到時,那國舅府的管家也捧著禮匣,低眉躬腰入堂來。
“王爺千歲,”那管家高聲,“這是國舅大人給殿下備的禮,附一句話,大人說,‘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注】
謝時觀眉眼一彎,接上后一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你家國舅大人,連句生辰賀詞也道不出,還需借著前人的文章來陰陽怪氣。”
那管家“撲通”就跪下了:“奴只是來傳話的,不識此話意思。”
這句話單拎出來,也能算是句賀詞,可要從繆宗平口中吐出來,那必定就不是什么好話了。
繆宗平敢叫這管家來傳話,也不過是揣度著謝時觀不好在誕辰宴上發作,為難他一個傳話的小小管家,若是傳出去了,倒顯得謝時觀小器。
謝時觀不怒反笑:“跪著做什么?你替國舅爺來送禮,本王該抬舉著你才是。”
他不嗔不怒,反倒惹得這管家更加膽戰心驚,身上冷汗如雨,連那禮匣都要端不穩了:“小人萬不敢擔。”
“把那禮匣開了,”謝時觀垂目,要笑不笑地盯著他那發顫的手指,“叫本王瞧瞧,國舅爺究竟獻了件什么寶貝來。”
下頭那人戰戰兢兢地將那鑲明珠、嵌紅玉的禮匣打開來,只見里頭歪歪地躺著一塊玉佩,做工倒是精巧,只是那玉用的是廉價的岫玉,玉身上夾絮帶臟,是極次的品相。
玉佩、玉佩,自然是來配人的,繆宗平送他一塊這樣的玉,是明晃晃地在諷刺他出身卑賤,只配得這樣廉價的玉石。
謝時觀仍笑著,丹鳳眼微彎,像汪著一片脈脈癡情。
可下一刻,他便一腳踹翻了這人手中禮匣,精致木匣同那塊玉佩一同飛出去,在一丈開外摔了個粉碎。
“啊,”謝時觀低笑一聲,“怎么辦?國舅爺精心備下的賀禮叫你給摔碎了。”
那管家像是沒料到他會突然發作,半個身子塌下去,頭重重磕在地上,很悶的一聲響。
“殿下恕罪,是小人一時不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上首這人是手眼通天的攝政王,他根本不敢辯,只能含冤認了。
“一時不慎?”謝時觀笑起來,手中烏木折扇“唰”一聲收緊,“本王還以為你是瞧不上國舅爺的禮,故意拿不穩呢。”
“小人不敢,”那管家顫聲道,“就是再借小人一萬個膽,小人也不敢吶殿下……”
謝時觀收起目光,低低地:“可惜了那塊寶玉,本王聽人說,天宮里的仙人能‘吮玉液兮止渴’【注】,可見這玉可驅魔辟邪、延年益壽,乃上上佳肴,那玉碎了也可惜,不如賞你了。”
那管家怔楞半晌,而后才領會了雁王的意思。
可為了保命,他也顧不得許多了,頂著雁王的視線,連滾帶爬地挪過去,犬兒一般俯下身子低著頭,去舔食那地面上的碎玉碴,連那幾塊頗為尖銳的碎塊,他也拼了命地往肚里咽。
吞到一半,不知是不是讓那碎碴噎著了,那管家面容猙獰,手掌握拳,一下又一下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膛。
再下一刻,他一口氣順下去了,可身下卻淅淅瀝瀝的,濕了一大片,不知是因為死里逃生一場,整個人都泄了氣,還是真被嚇得狠了,這管家竟然一下控制不住,在這么多人面前尿了褲子。
“抬下去吧。”謝時觀的語氣冷淡,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來,眉頭稍蹙,像是看見了什么極惡心的穢物。
他起身,吩咐沈向之:“一會兒讓人把那幾塊地磚敲了,再買新的換上,這樣好的御窯金磚,叫他這一泡狗尿毀了,晦氣。”
說到這里他稍稍一頓,又道:“這補地磚的錢王府不出,待會兒叫沈落帶幾個人,把那狗奴送回去,順帶著向國舅爺討地磚錢。”
“就在大門口鬧,鬧得越大越好。”雁王笑起來,面上露出幾分孩子氣的頑劣來。
他可不怕落人話柄,總要先叫自己舒坦了才好,什么小器不小器,誰要在背后嚼他的舌根,叫人割了那人舌頭便是。
而在旁目睹了這一切的沈卻則悄沒生息地捏緊了袖中的木雕,這小玩意比那塊岫玉還要不值一文。
只是要送給謝時觀的賀禮,非上千上萬兩銀子的寶貝,他是瞧不上眼的。
哪怕是百兩的禮,沈卻如今也湊不出來,買的廉價了,他又覺得配不上王爺,拿不出手,因此這才腦子一熱,想著自己做些東西。
可這會兒不知怎么了,袖中他那花了整整一月悄悄準備的賀禮,他只覺得分外寒酸,幾次鼓足勇氣,都沒敢從袖中取出。
謝時觀這才注意到他,淡淡然掃一眼他身段,手掌若有似無地在他后腰上貼了一下,幾乎只是轉瞬的事,王爺便已經收回了手。
“唔……”他腳下微頓,偏頭看向沈卻,“胖了些?”
沈卻被他盯得頭皮發麻,他近日里寢食難安,身子也一直不大爽利,怎么可能還胖了?
就聽殿下輕笑一聲,揶揄道:“讓你時常躲懶,三天兩頭地告了校場晨訓的假,再這般懶鈍下去,只怕連你也要發福了。”
聽見這個,沈卻也羞愧起來,他心里一直就揣著這事兒呢,回回告假,回回他心里都不踏實,這會兒讓謝時觀一句話給點破了,他簡直都要無地自容了。
他也不辯解,跟在謝時觀身后,等殿下再度止住腳步,他才上前,懇切而真誠地:“卑職往后再不了。”
“再不什么?”謝時觀問。
“再不告假。”沈卻低低地答。
王爺笑起來,方才還有些不虞,這回兒看他低垂眉眼,那副認真姿態,心里頭那點氣莫名就煙消云散了。
他難得肯開口解釋:“本王竟忘了你是個呆子,一句玩笑話,放心上做什么?身子才要緊,病了就歇著,逞什么強?”
王爺心情好時,那雙狹長鳳眼便愈發顯得含情脈脈,琥珀金色的眼瞳中甚至能映透出自己的影像,勾的沈卻恍惚了半刻。
只是很快他便清醒了過來。
謝時觀那雙眼瞳清澈地能映出所有人,可這世間卻無人能走進他的心。
如他這般的卑賤身,連妄想也不配有,他該清醒,不該起貪念。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出自《詩經·唐風》中的《山有樞》
意思是:你有美酒和佳肴,怎不日日奏樂器?且用它來尋歡喜,且用它來度時日。一朝不幸離人世,別人得意進你室。
注2:出自王逸《九思·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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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前殿堂內, 賓客們分列而坐。
放眼望去,堂正中的位置, 鋪陳著一張巨大的波斯地毯, 四角壓香爐,爐內有白煙直上,而那毯上則滿植著繁復的紋形圖樣, 中間一線漸次綴滿了一朵朵妍艷奪目的大麗花。
再往上,便是一群胡姬舞婢們赤著一雙瑩白如玉的瘦腳, 舞步輕盈, 腰上金鏈與腕上銀鈴鐺叮當響,腰肢隨手腕晃動,籠在白煙香霧里, 美得叫人移不開眼。
堂上的謝時觀也饒有興趣地盯著這些舞姬瞧, 不過令他感興趣的并不是這妖嬈的舞姿,亦非她們春桃般嬌美的臉蛋, 而是她們腰上細鏈、足腕鈴。
這細鏈銀鈴, 若是環掛在那小啞巴身上……會是個什么光景?
稍動一下,那細鏈子想必就要晃, 掙一掙, 銀鈴便要響。
王爺心里在想什么齷齪事, 侍立在旁的沈卻是不知道的,他只順著謝時觀的目光看去, 看見臺下胡姬們一雙雙皓足,雪一般的奪目。
他天生就不白,捂了一個冬季, 身上卻還是麥色的, 看起來就同那養尊處優的謝時觀很不一樣。
此間席案邊上有新羅美婢們張羅著侍酒布菜, 沈卻無處可插手,便只好端端正正地立在一側。
這會兒賓客們美酒入肚,腸子熱了,說笑聲也漸大了起來,王府中的婢子家丁們倒也周到,在桌旁架一小爐,菜冷了就熱菜,酒涼了便溫酒。
酒菜的氣味逐漸蒸騰起來,那味兒分明也不顯、不難聞,可沖到沈卻鼻腔里,卻直勾得他一陣一陣地犯惡心。
宴席過半時,候在另一側的沈向之忽然上前來,附到謝時觀耳邊,不知低聲說了句什么。
謝時觀眼中透出幾分無奈,而后輕輕一嘆,又吩咐沈向之:“既來了,也不可怠慢了,他是孩子心性,叫底下的人好生哄著便是。”
“是。”沈向之頷首。
沈向之剛走,便又有賓客上前祝酒,謝時觀同他隨意攀談了幾句,推杯換盞間,他目光一錯,蜻蜓點水般在沈卻身上停了停,卻瞥見了他愈發蒼白的臉色。
“真病了?”王爺一偏頭,在桌上落了盞,那賓客便識趣地回了席。
沈卻愣一愣,片刻后才發現謝時觀這是在同他說話。
他不肯認,為奴做仆的身份,若是身子還差,那是要惹主人家嫌的,他不過一個區區從六品的掛名官,什么榮耀都是謝時觀給的,他不想叫王爺覺著他沒用。
于是沈卻搖了搖頭。
謝時觀看他輕咬著下唇,分明難受,可卻還要硬撐著,不肯透出半分脆弱。
真是倔死了,他想。
“過來。”王爺忽然又道。
這席間熱鬧,沈卻聽不大清他說話,于是便盯著他唇,一步步挪過去,半蹲下去聽王爺說話。
他人蹲著,于是便只好微微仰頭,唇縫微張,絲毫沒意識到自己這迷離神態有多勾人。
“你一早便跟著本王,膳食恐怕也沒來得及用吧?”謝時觀同他說著,語氣里幾分淡薄溫情,手上很自然地夾了塊炙鹿肉,送到沈卻嘴邊,“嘗嘗?”
沈卻壓根沒胃口,可這還是王爺第一次……同他這樣親昵,他舍不得推拒,反而順從地啟唇。
謝時觀眉眼含笑,玉箸夾著那烤出油花的鹿肉片,很故意地,在沈卻唇瓣上壓擠兩下,才肯送進他嘴里。
末了又盯住他那被汁水潤得亮晶晶的唇瓣,問他:“怎么樣?”
沈卻含住那塊肉,不敢吞咽,這鹿肉叫府上廚子料理的很好,若是從前,他該是喜歡的,可今日他竟連一絲腥膻味都受不得,若非是在謝時觀面前,他只怕剛沾唇便要吐出來了。
他努力嚼了兩口,囫圇就給吞了,而后微微頷首:“謝王爺的賞,此乃肴饈……”
沈卻手語未完,卻忽聽滿堂的熱鬧喧嘩聲戛然而止,機靈些的臣子已然離席,朝著來人行了跪禮。
誰都沒想到,當朝天子竟連一聲招呼也不打,這般突然地便闖入了宴席,在場的臣子仆從們,急匆匆地便跪了一片。
堂中胡姬們的歌舞也停了,就是不認得這少年天子,她們也識得他身上裝束,明晃晃的一身繡著金龍的袍服,除了宮里那位,還有誰敢這般裝扮?
等這些人都反應過來了,那坐在上首的雁王才不緊不慢地起身,步至堂下,正要跪,那小皇帝卻伸出手來,虛虛一扶:“皇叔不必多禮。”
語罷他掃一眼席間臣子:“諸位盡平身,今日朕與諸位愛卿與會同席,諸君只管吃盡興了,不必琢磨什么君君臣臣。”
“謝陛下。”
皇帝親臨,王爺只好把主位讓給他坐,自己則挪去了下首。
君臣二人冷戰多時,春假過后,小皇帝仍舊稱病不朝,因此只好繼續由謝時觀代政。
“除夕一別,”小皇帝忽然開口,用只有謝時觀能聽見的聲音道,“皇叔同我已兩月未見……”
說到這里他稍一頓,抬眼看向謝時觀:“皇叔,我……”
不等他說完,謝時觀便朝他一舉杯,眉眼還是那樣微彎的弧度,叫人辨不清他情緒:“意之今日來,不是來與臣共慶誕辰的么?”
他喚他小字,這便是要給他臺階下的意思,小皇帝心尖一喜,那僵滯的眉眼終于緩和下來,隨后也捧起一盞酒來同他碰杯。
同以前一樣,無論兩人間鬧得如何的不爽快,他的皇叔都會先給他臺階下,回護著他,不叫他難堪。
思及此處,謝意之心里頭那把憋悶了兩月的壞情緒蕩然一空,皇叔果然還同從前那般縱著他,只是這回晾久了些,也并不算什么的。
君臣二人再度和好如初,看起來倒是一派樂融融的景象。
可同坐下首的滿太傅卻微沉著臉,雁王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此人心里是半分也沒有,能叫他主動求和,實在不算是什么好事。
雁王肯低頭,那必定就要從對面那人手里奪走些什么,他雖離經叛道,卻很崇尚這禮尚往來的說法。
可主位上那少年天子竟還傻樂著,全然不知謝時觀那滿眼笑意里暗藏著的尖利刀刃。
“皇叔,”酒喝過了,方才還覺著同雁王有些生疏的小皇帝又同他熱絡起來,“宮里好生無趣,你不來,我同他們也沒什么話可說的。”
他有些委屈,故意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十足的撒嬌意味。
謝時觀笑一笑,像是很把他的話放心上:“同內宦們無話說,陛下召些宮妃們作陪便是,前歲春日里新選的,都是花一般的年紀,陛下怎好叫她們日日獨守空房?”
小皇帝一撇嘴:“我不要,她們見著朕,連頭也不敢抬,好沒趣。”
“陛下多去幾回,同人熟絡了,她們自然便不怕了,”謝時觀倒很有耐心似的,反問他道,“都是高門大戶里出來的閨秀,詩也作得,詞也寫得,哪里沒趣?”
小皇帝不說話了,目光落在雁王身側的那啞巴侍衛身上,他上一回見他,這啞巴戰戰兢兢地跪在堂下,一眼掃過去,不過是平平無奇的一張臉,頂多算是清秀。
可今日再見,他卻又發覺這人身上多了種難以言喻的氣質,那張臉乍看是凡庸,可若是仔細品味,卻能吧咂出幾分與眾不同的風情來。
這啞巴是個很受看的人,又日日跟在雁王身邊……
想起謝時觀為了這么個下賤東西忤逆自己,陛下心里就有些不大爽快。
“來時朕讓安奉德備了些賀禮,”小皇帝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從沈卻身上掃過,“方才沈指揮叫人抬到外廳去了,可朕心里想著,也該挪過來叫皇叔掌掌眼,看看這老東西究竟有沒有在留心辦事。”
說罷他的目光直直落在了沈卻身上:“你是皇叔身邊人,做事想必是最仔細的——去,把前廳的禮抬過來。”
沈卻忽然被點到,心跳一錯,連忙領命。
謝時觀一眼便看出了他這是有意在找沈卻的茬,偏頭看沈卻一眼,隨口護了一句:“多找些人抬,你只盯著便是。”
小皇帝聽他有意回護,心里就如同河蚌進沙般難受,緊接著便開口道:“御賜的東西,其中有些寶物,貴重千金,若是叫那些毛手毛腳的人打翻了、弄碎了,豈不辜負了朕的一片心?”
說到這里他稍一頓,斜眼看著沈卻,到底是自幼便被高捧起來的天子,目光寒下來的時候,還是很有幾分不怒自危的凜然在的。
“皇叔信得過的人,自然不差,把賀禮交托在他一人手上,才叫朕放心。”
待沈卻走了,謝時觀才心平氣和地開口道:“陛下何苦?一個卑賤的侍從罷了,哪里配叫殿下這般上心?”
謝意之隨手拈起一只象牙壺矢,發泄般地丟向不遠處的籌碗,在碗沿劃了一下,沒中。
開口時他幾分惱,幾分酸意,可倒也坦誠:“他不合朕眼緣,看著便來氣。”
他稍一頓,而后又反問:“既只是低賤侍從,讓朕作弄一番又怎么?難不成,皇叔心疼了?”
謝時觀不置可否,要蕪華在酒杯中替他擱一粒鹽漬酸梅,細細品一口。
待小皇帝以為他不會再答了,他才忽然開口道:“是心疼,而且疼極了,陛下就看在臣的面上,饒了他罷。”
皇帝微微一怔,謝時觀說話總叫人辨不清真假,他這樣坦然認了,卻更像是在說玩笑話,倒像在拐彎抹角地打趣他似的。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明天一定雙更。
看了評論,發現有些人想看帶球跑劇情根本不是為了看虐攻,只是想看沈卻被抓回來,然后被這樣那樣,好狠的心(指指點點)(比比劃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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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小皇帝賞下來的東西的確不少, 既說了要沈卻親力親為,他也不敢假手于人, 只好一件接一件地來回搬。
好在外廳離這正堂大廳并不算太遠, 箱奩中又多是些畫卷綾羅,并不算重。
只是沈卻近日狀態反常,又這般顛來跑去地搬抬箱匣, 腹中惡心感愈發強烈,到最后幾箱珠寶金銀時, 沈卻幾乎是咬著牙運過去的。
這會兒只要是長了眼的, 便都能瞧出他臉色難看了。
“才抬了這些東西,”小皇帝上下打量了沈卻一眼,看起來也頗有些意外, “怎么就虛成這樣了?皇叔——你府上的親衛, 難不成都是當嬌娘來養的么?”
謝時觀聞言也瞥了眼那啞巴,尋常這樣的差事, 就是再翻上幾倍, 沈卻也都能辦的很好,想必今日這是真難受了。
“回院歇著吧, ”謝時觀淡淡然發話, “讓院里那小奴去請位大夫來, 開幾劑溫補的藥方子吃一吃。”
小皇帝聞言卻看向他:“一介下人,皇叔倒很上心。”
謝時觀總不好說他這是讓自己給折騰壞了, 可開口時他卻也理直,坦蕩蕩地:“這府中親衛都是我親自遴選的,上心也是該的。再說, 他這是叫國舅爺在獄中打壞了身子, 如今落下了病根, 身子難免虛些,也并非是他矯作。”
聽了這話,小皇帝立時便沒了聲,這事兒他心里也有愧,不過并非是因為沈卻無緣無故地在獄里挨的那一頓,這卑賤之人命如草芥,就是死了都算不得什么。
可壞就壞在這啞巴乃雁王心腹臂膀,又到底是他舅父先撩起的火,謝時觀冷了他兩月,他心里便愧悔了兩月。
于是他也不再糾纏,對那啞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他走了。
君臣二人說了會兒話,席間忽而又有人上前來祝酒,謝時觀一掀眼皮,看見了那笑眼盈盈的俞空青。
他今日裝扮得甚為素凈,面上粉黛未施,整個人白得很干凈,卻分毫不奪目,溫溫潤潤的一個俊秀郎君。
小皇帝多看了他幾眼,而后才像是終于認出他來了似的:“你是……”
“學生乃四歲前探花郎,俞空青,”他一副急于表現的模樣,“師從滿太傅,仰慕陛下已久,今日有福再睹龍顏,心中激奮,若有失態,還請陛下諒解。”
“都四年了,”小皇帝話語里幾分感慨,“朕記得你,寫得一手好文章,人也俊秀。”
“陛下過譽,”他滿臉的謙虛,頭微低,不卑不亢道,“學生才識淺薄,不過作得庸常文章,枉為太傅門生,亦不及陛下半分才情。”
小皇帝偏頭看向謝時觀:“這般好的為官之材料,怎叫皇叔藏在府里做了僚客?”
他仿佛忘了當初是自己看不上他,故意不給他官做,要他在京都驛館里虛耗年華。
謝時觀一邊吃酒,一邊看著這兩人一唱一和,覺得頗為有趣,他開口,似笑非笑:“哪里是藏著了,明珠就擺在那明面上,意之看不清罷了。”
“叫明珠蒙塵,是朕之過,”謝意之接口道,“不如皇叔忍痛割愛,讓空青到朕身邊做個翰林院修撰,如此也不算辱沒了人才。”
謝時觀但笑不語,只是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俞空青身上,幾分耐人尋味的揶揄。
*
宴席將散,正是黃昏時刻,天色將暗未暗,黛色遠山托承著一層橘金的光暈,綿延了一片的落日余暉。
謝時觀命人在正門大院里放了幾發焰火,恭送賓客出府。
旁人紛紛仰頭去看焰火,而沈向之卻逆著人流,步入廊檐,緩緩走到俞空青面前,而后冷冷給了他一眼:“殿下請你過去。”
俞空青心里一緊,忙跟上他,低低地問:“不知王爺著急尋空青何事,沈指揮可否指點一二句?”
沈向之頭也不回,只公事公辦道:“郎君去了便知。”
俞空青立時緊張起來,再次踏入雁王寢殿,他早沒了以往的希冀與憧憬,只有止不住的恐懼與心慌。
殿內,謝時觀正背著手,手中一把展開的烏金折扇,一身朱紅吉服,發頂上冠玉窮極工巧,不斂華韻,如是張揚,直身立在窗邊,一眼望去,當真是位舉世無雙的人物。
可就是這樣一個不融凡俗的背影,卻無端叫俞空青感到心顫。
俞空青不敢吭聲,但那人卻一收折扇,而后緩緩轉身,前者腿一軟,慌忙跪下去:“殿、殿下……”
“來了?”謝時觀一低眸,笑盈盈地看著他。
“是,”他不敢正視,因此便只得低頭看著謝時觀足上那雙皂靴,低低應聲,“不知殿下找空青何事?”
王爺也不同他攀扯,開門見山道:“你啊,是什么時候攀上的謝楓呢?”
謝楓乃天子大名,臣民們便是私下里,也不敢這般稱呼,因此俞空青愣了好半晌,才終于意識到王爺說的是誰。
“不知殿下何出此言,”俞空青咬著牙,一拜首,“空青哪有那般本領,就是有,也絕沒有這般膽量,殿下,空青冤枉!”
“冤枉?”謝時觀大抵是覺得好笑,上前一步,逼到他跟前,“謝楓的心思從不在朝政上,朝中在任官員的名字他都未必認得清,又怎會認得你?”
俞空青心跳如擂,還欲狡辯:“空青不知,興許是陛下無意中留了心,認得空青這張臉也未必……”
謝時觀冷冷一笑,話音卻溫和:“這樣啊。”
可他話音剛落,那只皂靴便忽地抬起,一腳壓在俞空青臉上,后者身子一歪,整個人便摔在了地上。
他眼里頓時便蓄滿了屈辱的淚,半邊雪白面頰上,布滿了鞋印。
二十七歲那年他便中了探花,春風得意馬蹄疾,可謂風光無限,隨后入得雁王府邸做幕僚,雖然棋差一著,可也是旁人追著捧著的。
他是文人,是頭甲第三,杏林折花,何等榮耀,憑何卻叫這些人這般羞辱,他不甘心!
“初春正月里,某日夤夜,有個從鄉里來的田舍漢,在畫舫中暢樂時,不小心栽進湖水里,淹死了,”謝時觀忽然沒頭沒尾地開口道,“那人叫姜少雄,你識得嗎?”
俞空青眼睫微顫,這事兒分明都已經過去月余了,謝時觀突然提起,叫他很不知所措。
“怎么不說話?”王爺又問。
他目光躲閃,低聲答:“不、不認識,空青安分守己,從來只在府中待著,哪里會結識這樣的田舍農漢?”
謝時觀笑一笑,把玩似地念起“安分守己”這四字,而后又開口反問:“你知不知道,那田舍漢進京時還帶了位妻室。”
“她說啊,差人來告知姜官兒去向的那人,乃是王府中的一位大人,丈夫與其交會時,她遠遠地瞧了眼,說那人面如冠玉,穿青色,腰間佩一塊竹青綠玉。”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緩緩落在了俞空青腰間那塊佩玉上,一聲輕嘆:“好蠢吶,空青。”
俞空青知道自己再辯不得,手腳皆癱軟下去,整個人發起抖來。
“是,”他干脆認下了,“是我差人去找的姜少雄,我就是不想要沈卻好過。”
他恨死沈卻了。
四年前,他還只不過是個低賤的奴,在俞空青心里,王爺罰他,那是因為他權勢遮天,他的品階比他高,要責要罰,那都是理所當然的。
可沈卻那時還只是個奴,他憑什么?
那日針刑之仇,是他這輩子最深的恥辱。
不過若非安奉德那些日子常來王府遞送奏章,俞空青搭不上小皇帝這條線,他只怕也想不到要費心費時去加害沈卻。
“可是殿下,”俞空青一抬臉,淚流滿面:“可我又有什么錯,我只是想做官,苦讀二十載,卻只能曇花一現。”
“曇花尚有多次開花時,可我若不掙,這一世便再無出頭日。”
謝時觀并不在意他們這些孩子般胡鬧的勾心斗角,不過區區一個姜少雄,都能鬧到他跟前,那是沈卻沒用。
他原也不想拆穿,底下這些小打小鬧的,王爺從不愿意管。
真正惹得謝時觀動怒的,是俞空青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同謝意之私下有來往,還膽敢越過他這個主子,到皇帝跟前求官,妄想著青云直上。
他能搭上安奉德這條線,有朝一日,說不準也會同繆黨狼狽為奸。
俞空青已不能留了。
“你說的倒也有理,”謝時觀仿佛很能感同身受似的,伸出手虛扶了他一把,“翰林院修撰嘛,你盡管去做,只是下回再不可這般孩子心性,同在王府做事,理應相互扶持才對,而立之年的大人了,不好再胡鬧了。”
王爺這話幾乎寬容得過了頭,俞空青站起身,面上淚痕未干,滿眼的濕漉:“殿下……”
謝時觀很平常地看著他,仿佛他方才只是在教訓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并沒有打算要重罰他。
俞空青頓覺羞愧無比,正欲言又止地想說些什么,卻被王爺打斷了:“天色不早了,先回去罷。”
殿下既發了話,他也不好再留,失魂落魄地離了殿,出門前還記得用袖子擦了擦面上的淚痕與臟污。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七點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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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謝意之隨著人潮踱出去, 在前廳看了焰火,等那滿天的花火一熄, 他便低下頭去, 四處尋謝時觀不見,于是開口問身邊人:“皇叔呢?”
他身側的安奉德忙往四下里望去,方才這片兒賓客們進進出出, 焰火禮炮又喧鬧,他壓根沒注意到雁王去向, 因此只好答:“殿下許是先回內府去了, 設宴一日,想必王爺也倦了。”
謝意之有些不大高興,背著手:“與宴的賓客多是朝中重臣, 他倒好, 連人也不知道送,還把朕一個人晾在這兒。”
安奉德覷著主子面色:“雁王不愛客套, 若處處都恭敬小心著, 倒顯得與您生分了。”
“你倒為他說話。”說這話時他微微皺眉,可眼里卻連半分怒意也沒有。
安奉德笑呵呵地, 虛虛護著皇帝, 引著他往內府中走, 到了內府雁王寢殿外,謝意之下意識抬頭看了眼房頂上匾額, 隨即低眸莞爾:“今朝醉?倒像是他的作風。”
他話音剛落,卻見從那正殿里頭冒出來個人,見著皇帝, 俞空青明顯先怔楞了一下, 然后才行禮, 整個人叩拜下去:“陛下萬福。”
“免。”
他人一起身,謝意之便瞥見他面頰臟污,心里不由浮起幾分疑惑:“你這臉,怎么弄的?”
俞空青哪好意思說實話,只得低眉道:“方才走得急,不慎跌了一跤,面目不潔,沖撞了陛下,還望陛下恕罪。”
這一看便不是摔的,只是謝意之對雁王養在身邊的這些幕僚,從來就看不上眼,因此倒也沒有多上心,一揮手便叫他退下了。
入殿內,穿過一道屏風幛帷,謝意之嗅見了一股獨特的沉香煙氣。
妝臺前,婢子們正小心翼翼地替謝時觀卸下發冠,長而垂順的發絲滾落,披散在那布滿流光暗紋的朱服上。
小皇帝讓此情此景驚艷得一晃眼,啞聲一句:“皇叔……”
謝時觀一偏頭,見他還在,面上有些意外,可人卻也不起身,懶懶倚在椅上:“天色將晚,意之不回宮么?”
謝意之上前幾步,手指若有似無地滑過那令他看得口干舌燥的發絲:“我難得來,皇叔怎么還要趕我?宮里那樣悶,我不要回去。”
謝時觀并不是那事事都嚴整肅然的滿太傅,只要同他撒個嬌,謝時觀便都會睜只眼閉只眼地縱著他胡鬧。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謝時觀解了外裳,用長輩的溫和口吻:“只許今日,明兒一早你便回宮去。”
說到這里他微微一頓:“陛下稱病歇養了這么多日,總不好叫臣一直代朝,再這般下去,底下人該罵臣狼子野心了。”
“誰敢說三道四的?”小皇帝接過他褪下來的衣袍,隨手丟給安奉德,“再說了,皇叔你平素也從不把這些閑言碎語放在心上,他們說就說,又有什么干系?”
謝時觀聞聲也不言語,只偏頭盯住他眼。
雁王對他是縱容,可那也是有限度的,倘若他不知分寸的胡鬧,謝時觀一樣是要翻臉的。
“好嘛,”謝意之心里其實很怕他,于是只好一撇嘴,退一步道,“我明兒回去便是了。”
說完他余光瞥見了妝臺上一只翻開的箱匣,里頭擱著一件純金細腰鏈,一圈弧末綴一點珍珠,而其下金鏈流蘇,則各自嵌掛著水滴形金色薄片。
再往上,便是一對并套的腳鏈,圍著一圈精巧的小金鈴。
他認得此物,這是方才堂下胡姬身上所飾裝束,他心里不由覺出幾分奇怪來——從來只有舞姬才佩此物,謝時觀收這一套配飾,又是想做什么?
“這腰鏈子,皇叔是備來送給誰的?”皇帝忍不住開口問了句,“如此風塵之物,怕是送給你房中婢子,也無人愿佩吧?”
謝時觀伸手輕輕一挑那匣蓋,那漆木盒便關合上了,而后他意味深長地笑一笑:“一點情趣罷了,佩在衣裳里便夠了,帶出來做什么?”
聽他這么說,謝意之頓時便會過意來,臉色微微一沉,這想必是他為了哪個男人準備的,佩在衣裳里穿戴……虧他想得出來。
于是他再不愿多看那箱匣一眼,他嫌臟。
目光微轉,謝意之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開口問詢:“對了,方才你找那俞空青來說什么話?把人好端端的一張臉都弄臟了。”
俞空青的臉是怎么臟的,他是分毫不在意,只是他怕自己吩咐俞空青做的那些事兒叫謝時觀知道,難免跌份。
他是坐明堂的人,合該是光風霽月、不染纖塵的,這般暗搓搓地針對一個王府親衛,倒顯得他多小器似的。
“方才他在宴席上同賓客說了句不好聽的話,”謝時觀面上波瀾不驚,“責了他幾句,免得他下回還要丟本王的臉。”
謝意之聞言略略松了口氣:“那是當罰。”
“我還以為是意之開口管皇叔要人,皇叔不高興了呢。”
“是有些不大高興。”他倒坦誠。
小皇帝脫口道:“那就不要了,去歲秋日里折桂的賢才也不少,翰林院修撰一職,給了旁人便是。”
謝時觀笑一笑,低聲問:“可是陛下金口玉言,已經給出去的賞,怎好再追回呢?”
“吃了酒的醉話,哪里算數?再說皇叔當時也沒應,就當朕只是隨口一提罷了。”
大抵是他的話順了雁王的心,王爺伸手一撫他額發,笑眼盈盈:“還是陛下最疼臣。”
謝意之被他這樣盯著,魂都要飛了,紅著臉幾乎說不出話來。
沒等他遐思泛濫,謝時觀便收回了手,笑意也淡下去,仿佛方才的溫情不過是他的一場幻覺。
“好了陛下,”謝時觀起身,緩步向外走,“后殿湯泉的水想必已調好了,臣先失陪。”
謝意之下意識便想跟上,卻被安奉德攔下了:“官家,這不合禮數。”
他抬眼瞪著那老太監,滿眼的怒意,他就樂意與皇叔親近,這怎么就不合禮數了?
可安奉德卻一副為難模樣,俯在皇帝耳邊,低低地:“這京都里誰人不知曉,王爺好男色、愛余桃,您是九五之尊,又是他皇侄兒,總歸……不大妥當。”
他這話說的點到即止,可小皇帝卻明白他意思,而且明白極了。他已至舞象之年,不再是小孩兒了,再同從前一般黏在皇叔身上,也不合適了。
看著雁王離開的背影,謝意之的眼里浮起幾分惆悵。
如若可以,他寧可不要做謝時觀的侄兒。
*
戌時正點。
小皇帝等得困了,在屋內百無聊賴地閑逛起來,隨后更是將殿內的擺件全都把玩了一通,最后倒在榻上,整個人臥進那充溢著沉香氣的錦被里。
不知什么時辰了,謝意之忽然聽見一串很輕的腳步聲,他知道來的是謝時觀,可他不想睜眼。
“沈向之沒為你準備廂房么?”謝時觀笑一笑,半干不濕的長發垂落在他臉側,一點皂角花香,“還霸了臣的床榻,意之好無賴。”
“陛下啊,”他故意湊近,手上哈一口氣,直往小皇帝的癢癢肉上撓,“好大的人了,怎么還裝睡?”
謝意之終于忍不住,睜開眼向他求饒,笑得眼角都泛出了淚花。
可就是被戳穿了,皇帝也不愿挪地方睡,大著膽子同他道:“朕不要睡廂房,朕要同皇叔一起。”
“不要胡鬧了,”謝時觀眼里的耐心漸淡,他從來不是溫柔的人,“君臣有別,您不睡廂房,那臣去。”
像是被他這越來越冷的話戳傷了,謝意之半撐起身子,心里泛上點委屈:“可是小時候……”
他們也曾抵足而眠啊。
“陛下已長大了,”謝時觀說,“做皇帝的人,哪能一輩子孩子心性?”
謝意之再也忍不住,開口時帶了哭腔:“我只是想和從前一樣,我寧可不要長大。”
見謝時觀沒反應,他膽子漸大起來,壓在心里那些令他輾轉反側的念頭,像是一瞬間決了堤:“皇叔難道一點沒覺察嗎?意之對皇叔的心意,并非只有君臣……”
謝時觀冷眼看著他,對皇帝脫口而出的話,他連一絲驚訝情緒也沒有。
皇帝直到此時才看出來,他的皇叔從來智珠在握,怎么可能察覺不到他的心思?不過是故意不戳破罷了。
“陛下累了,”謝時觀上前一步,如從前一般給他攏好錦被,“莫要再說胡話了,早些歇息吧。”
只是這樣的溫情,如今卻只叫謝意之感到冷。原來他以為的情孚意合,不過海市蜃樓一場,戳穿了就破滅。
語畢,那只手也就離開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雁王甚至連一眼也沒留給榻上正微抖著的那道單薄脊背。
作者有話要說:
通知一下大家,明天滿課,沒有雙更(別罵我,真是被你們UFO了,本來覺得日更也已經很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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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亥時之初, 蘭苼院。
因著身子不適,沈卻今日很早便歇下了, 可他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的, 滿腦子卻都是才剛飯席上葛正說的那番話。
眼都得閉酸了,也沒能入眠。
方才沈落邀他一道用哺食,自從沈落從西川回來, 也沒怎么同好友們聚過,這遲來的接風酒, 沈卻不好拒絕, 便只好跟著去了。
酒食用到一半,膳房里幫廚的一位婆子忽然又端上來道紅燒豕肉,油花花的三塊肉, 皮上甚至還有幾根未剃干凈的毛發。
沈卻本來胃口就差, 見了這道菜,當即便忍不住了, 捂著嘴沖出去, 跑到外頭抱著一只木桶便嘔了起來。
有個漢子往院里看了眼,隨即急惱地往自己腿上一拍:“沈卻你小子, 那是我用來裝臟衣裳的桶!”
沈落跨一步越過他, 往他肩頭搡一下, 很護短地:“叫囔什么?不就一個破桶么,一會兒我替你洗刷干凈, 若刷不干凈,我賠你便是了。”
說完他便追上去,上前輕拍著沈卻后背, 替他順一順氣。
“怎么了這是?”后頭的十一面上一點怔然:“這酒食有問題嗎?”
上菜的婆子還在, 聞言忙道:“欸大人吶, 您可別冤枉我們,膳房里的菜都是我們幾個婆子經手的,連洗菜的水都是后山上引下來的山泉活水,洗得那叫一個干凈,您若不信,大可同奴過去瞧瞧。”
雁王府從不苛待下人,他們這些親衛所用飯食,更是比府僚們用的還要高一等,食蔬都是當日清晨菜販子們親自上門來送的,要說不新鮮,那還真是錯怪了。
沈落見他一口氣吐干凈了,便從懷里掏出一張帕子遞給他:“用哥的。”
沈卻搖搖頭,到旁側水缸里捧了些水漱口,而后才從革帶里抽出自己的手巾子,擦去了唇周水漬。
“這是怎么了,阿卻?”沈落一臉擔憂地問他,“上回你不跟哥說都養好了嗎?怎么今日又難受了?”
沈卻不想他掛念,因此便抬手解釋道:“想是今日油膩葷腥吃的多了,有些反胃。”
屋中漢子吃多了酒,嗓門大起來,伸手拍一拍十一的后背,調侃了一句:“十一,我看沈卻這怎么瞧著像是害喜了,女人害口似的,見著點油花便要吐。”
十一聞言抬肘撞他一下:“胡說什么。”
旁側也有人罵他:“你這個嘴上沒把門的,人沈卻是個真漢子,一人能干翻兩個你,你拿人家比身懷六甲的女子,那你算什么?”
“我哪胡說了,就我家那位——”說起這個,他面上便不自覺地溢著笑,“內人去歲都揣第三個了,前頭接了兩胎小郎君,鬧人得很,這胎怎么也該是個丫頭了。”
他這話說完,眾人也都笑起來,紛紛同他道了一句“恭喜”。
“要我說還是丫頭好,又乖又親人,年節時回去,穿個桃紅色的小襖,奶團子似的,撲過來抱著你大腿喊你阿爺,那美的呦。”
漢子們話題轉的快,才一會兒的功夫,便已聊到了生哥兒還是生姐兒好,鬧哄哄地圍在廊檐下說話,沒有酒也熱絡。
只有沈卻慘白著一張臉,耳邊嗡嗡作響。
害喜?他不會……
可那怎么可能呢?明明回回待林榭一走,他就立即把自己洗干凈了。
沈落見他臉色這樣難看,不免有些心疼,開口勸道:“就是吃錯了東西,也沒有病得這樣久的,你明日必須隨我去瞧瞧大夫,你這說不準是胃寒,胃氣上逆,再拖著恐要傷身的。”
“我沒事,”沈卻強撐著精神比劃,“明日讓遠志替我去抓幾劑藥來吃便好了。”
沈落拗不過他,因此便只好道:“隨你,只是那幾劑藥吃完了,倘若再不好,你便隨我去,聽見沒有?”
沈卻點點頭。
“你最好是聽見了,”沈落怕他不往心上去,于是刻意加重了語氣,“過兩日我親自去蘭苼院問那小奴,你要是還病著,哥就找幾個人把你扛去醫館,看看到時候是誰沒臉兒。”
這場飯席他沒吃完,怕再吐掃了大家伙的興致,因此便只好先一步離席回來了。
沈卻倒在榻上,整個人縮進被里,心里卻想著那漢子的話,手搭在小腹上,摸一摸、觸一觸,依然是平坦而柔軟的,里頭也并沒有傳出什么不尋常的異動。
就在此時,房門忽地“吱呀一聲,下一刻,林榭便輕車熟路地推門進來了。
他拾起落在地上的門栓,而后將其輕輕卡進門里,緊接著才緩步朝著榻上那人走去。
“說了你幾回了,從來也學不乖,”林榭煞有其事地嘆了口氣,“回回來,回回都得撬鎖,我不累么?”
就見那榻上人聳動一下,轉了個身,冷冷地拿背影對著他。
林榭笑起來,欺身上去,又在他發旋上吻了吻,而后一點嗔怪語氣:“你啊,都不知道疼人的。”
說完他又伸手攬住他腰身,掌心不經意地在他小腹上貼了一貼,沈卻心里一緊,很抗拒地拉開他手。
林榭也不惱,從袖中摸出一對金色踝鏈,而后手探進褥子里,一把捉住他腳踝。
沈卻下意識地掙了一掙,仰頸瞪著他眼,幾分慌亂情緒。
“送你些東西,”林榭拈著那條金鏈子,在他腳踝上繞一圈,很曖昧地開口,“你我如今不是夫妻,卻勝似夫妻。”
“阿卻不肯疼我,我疼你。”
那金鏈子冰冰涼,可林榭的手卻是燙的,還冒著些許水汽似的,長發半濕著,用根錦帶低低系在身后。
他雖樣貌平平,可沈卻有時卻覺著,他身上似乎有股逾常的不凡氣度,燈花光影之間,也總有那么幾個時刻,他竟能從林榭身上瞥見一點王爺的影子。
可恍惚過后,沈卻心底又忽地升起幾分罪惡感與疚意——
他怎么能將這個壞人同王爺混為一談呢?
殿下在他心里,那是當世無雙的人物,松風水月、玉潤冰清,自然無人能擬。王爺是王爺,林榭是林榭,他這般暗暗地提醒自己。
不過片刻出神,林榭便將那對踝鏈在他踝間系好了,這會兒沈卻再動起來,就是微微顫一下,那足間的金鈴兒便叮當作響。
林榭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踝鏈帶完了,再就是……腰鏈了。
……
純金腰鏈劇烈晃動起來,半貼半懸的金色薄片隨著金鈴兒顫出細微聲響。
林榭手勾著他腰腹,隨意丈量了一圈:“倒是沒胖,只是腹間的肉不緊實了,軟了些……”
手感倒很好。
頓了頓,他便又故意開口打趣:“我聽人說,你這兩月時常告假不去校場,知道躲懶了?”
沈卻倒也想答,可惜他正面朝下,整張臉都埋在被褥里,又被林榭按著后頸,根本動彈不得。
林榭玩膩了后頭,便伸手探向前邊,沈卻驚覺過來,忙掙起身子,用手捂住了,不許他碰。
林榭看他那副樣子,便覺得好笑,他也不急,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手護著的位置:“先前都碰過幾回了,今日怎么又不讓弄了?好端端的,你又犯什么嬌?”
心里那點荒謬的猜想,沈卻實在難以啟齒,可他就是說了,林榭便會罷手嗎?
他若是知曉兩人可能珠胎暗結,會做出什么事來,沈卻想也不敢想。
因此他只得并起腿,緩緩抬手比劃:“疼。”
“哪兒疼?”林榭笑起來,像是在笑他蹩腳的謊,“分明幾天都沒弄過了,怎么會疼呢?”
可面前那人卻咬死了說疼,抵死了不肯,林榭知道他這幾日狀態不好,因此小小地發了一點善心,倒也沒強求。
“那里不行,”林榭笑盈盈的,“那旁的地兒總不疼吧?”
沈卻知道他在說哪兒,騰地便紅了臉。
……
林榭才弄出來,沈卻的臉色便又難看了幾分,不等他開口,沈卻便捂著嘴赤腳跑到窗邊,撫著窗框,又吐了一通。
林榭追過去,給他身上披了件自己的衣裳,而后皺一皺眉,心里難得浮上幾分慍惱,低低問一句:“有那么難吃嗎?”
以往旁人在他這兒,無一不是百般討好的,他要人哭,那人便不敢笑,只有沈卻叫他這般費心哄誘,費了心思,這人卻還是不肯聽話。
誰料他話音剛落,沈卻便又俯下身去,干嘔了兩次,可這回什么也沒能吐出來。
林榭看著他發顫的脊背,那副難受極了的模樣,心里忽然有種發癢的念頭,像螞蟻在咬,一點泛酸的疼。
這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情感,叫他止不住地焦躁,因此他一回身,便一腳踹翻了榻邊茶案,案上瓷制茶具飛出去,在地上留了一道白痕,落了四散的碎片。
沈卻被他此舉驚到了,轉過身,怔怔看著他。
可林榭也說不清自己這是怎么了,心里忽然的躁意,忽然的火氣,因著是光著腳踢的,這會兒他腳還挺疼。
為什么忽然這般,他也不肯解釋,只是匆匆合衣,連長襪也不要了,趿上短靴,便推門走了出去。
院中一場春雨夜來。
聽見響聲的遠志從后屋里跑過來,站在屋外,看著那一地狼藉,惶惶開口:“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某人已經開始發瘋了,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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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辰時三刻。
雁王下了早朝回府, 剛下轎輦,眼里幾分倦意, 稍一偏頭, 吩咐身側的沈卻:“阿卻,本王想吃你上回買的餛燉。”
沈卻頷首領命,疾步一個來回, 生怕耽擱了,王爺便要不高興, 因此他路上連一刻都敢沒停。
回來時他臉頰紅撲撲的, 身上起了點薄汗,悄聲喘著氣,將那食盒輕手輕腳地落在偏廳案上, 又打開來仔細瞧了一眼。
只見那瓷盅安安穩穩的, 一點湯汁也沒撒,沈卻終于松了口氣, 合上食盒, 到外頭尋謝時觀。
他人才剛走到廊檐下,便瞧見了王爺的身影, 這院中除了謝時觀, 還有個約莫二三歲的小奶娃, 那崽子臉上臟兮兮的,嘴邊左一塊糖漬, 右一塊灰印子。
奶娃呆呆地和謝時觀對視著,緊接著后者忽然笑起來,溫和又有耐心地誘哄:“把你手里的糖串拿給本王瞧一瞧, 好不好?”
那崽子大抵是見他穿錦佩玉、衣冠楚楚的, 人也貴氣, 因此便輕信了他,糖串遞過去,肥而短的指頭松開來,可王爺卻壓根沒去接,由著那糖串滾在地上,裹了一圈的灰土。
奶娃娃先是愣了愣,隨即嘴一癟,皺著臉哇哇大哭了起來。
見著他哭,謝時觀反倒笑起來,面上幾分頑劣的幸災樂禍:“自己沒拿穩,哭什么?”
“難看死了,”王爺皺一皺眉,見他有要躺下去滿地打滾的趨勢,于是又開口威脅他道,“再哭,再哭就把你這雙眼挖了,串在木簽上,裹了糖漿,做成個人眼糖串。”
那崽子沒見識,真被他這一句話唬住了,哭聲頓時停下來,兩眼淚汪汪的,還朝著王爺打了個哭嗝。
哭哭啼啼地開口:“不、不要挖我的眼珠子,不要人眼糖串……”
沈卻實在看不下去了,小跑過去,先對著王爺福了福,而后才蹲下身抱起那小崽子,輕緩緩地拍著他后背。
這奶娃娃正是葛正家的次子,以往都呆在外府,今日不知怎么的,竟叫他溜進了這內府里來。
小崽子認識沈卻,躲在他懷里,一口一個“沈二叔叔”,有大人替他撐腰,這娃娃便又放聲大哭起來,哭聲竟比方才還要響亮。
王爺不喜歡小孩子,尤其是這樣吵這樣鬧,還不甚漂亮的奶娃娃,因此就算人是他惹哭的,殿下面上也不見半分歉意。
“誰家的丑哥兒,”謝時觀一挑眉,心里把玩著那句‘沈二叔叔’,而后又沖著沈卻笑一笑,“你認識?”
沈卻正忙著哄孩子,抬不起手來比劃,因此面上露出幾分急迫情緒,張一張唇,一個口型:“葛正。”
王爺壓根記不起他口中那個名姓的主人是誰,繞到他背后看那小崽子,很傷人地點評:“這崽子生得這般隨便,想必他耶耶也很難俊秀到哪兒去。”
他話音剛落,那邊葛正便聞聲趕來了,見著自家兒子,他先是不輕不重地在他臀上拍一下,冷著臉教訓:“沒規沒矩的兔崽子,阿爺千叮嚀萬囑咐,同你說過幾回了,不許往這內府里來,沒長耳朵不是?”
謝時觀掃他一眼,像是見著了什么可樂的事兒,沒來由地輕笑一聲。
葛正被王爺這笑眼盯得身上不由得一顫,上前幾步,殷殷地看向謝時觀,手擱在底下搓來搓去,一副著慌模樣:“殿下,犬子稚幼不知事,都賴卑職一個沒看住,才叫他鉆進這內府中來了……”
他頓一頓,仿佛在謝時觀面前說話也是什么很為難的事兒,一個八尺高的漢子,連眼也不敢抬,整個人都擰著:“沖撞了殿下,要責要罰,卑職都認了,只望殿下不要同犬子計較。”
謝時觀卻笑一笑,倒很體恤他似的:“男孩子么,鬧騰些也是該的,本王一個大人,同稚子計較什么?
葛正賠著笑,正想謝恩,卻聽謝時觀忽地頓了頓,緊接著又道:“不過你看管不力,也不好不罰,這月的俸銀就不必去領了,正好也少給孩子買些糖串,吃多了怕要長蟲牙的。”
說到這里王爺眉眼一彎,反問他:“你說呢?”
葛正哪敢說不,被罰了一月俸銀,還得謝恩,謝王爺的寬宏大量。
被他夾在腋窩下帶走的那奶娃娃還不知道,自己恐怕今年內都要吃不到那糖串了。
而那始作俑者則一回身,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指使沈卻:“去,到里頭替本王把熏香點了,褥子鋪上。”
沈卻上前一步,恂恂地抬手比劃:“方才您叫卑職去買的雞湯餛飩……”
“你吃吧,”謝時觀打斷他動作,“這會兒又沒什么胃口了。”
他從來是這般朝令夕改的,往往是才心血來潮地開口一句,轉瞬便又不感興趣了。
沈卻對王爺這般性子早已是習以為常了,因此并不多勸一句,只乖乖順順地先他一步進殿,而后輕車熟路地往香爐里點上了香。
緊接著他又褪了烏靴上榻,彎著腰開始替王爺理床褥。
見他手慢腳亂地收拾,謝時觀就站在床側,饒有興致地品著他背脊間弧度:“阿卻?”
沈卻回過頭,手上也停頓,像是在等他的吩咐。
可不料下一刻,王爺嘴里忽然很輕挑地冒出一句話來:“天沒亮,你便隨著本王一道去上朝,想必這會兒也該倦了,不如就在這兒陪著本王睡吧。”
沈卻稍一愣神,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眸光一動,誠惶誠恐地覷著王爺臉色:“卑職才從外頭回來,奔來赴去的,身上也臟了,不好、不好陪著殿下……”
謝時觀卻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眼,沒再說話,仿佛方才那句話,不過只是他信口胡說,拿來作弄他的。
等沈卻理好了褥子,人剛打算退下來,可王爺卻忽地側著身子坐在了床邊,堵著他去路。
“王、王爺,”沈卻慌忙抬手,被謝時觀的目光盯得頭皮發麻,“怎么了?”
他下意識望一眼床榻,只見那被褥墊子叫他捋得一絲不茍,粗略看去,連一絲褶皺也沒有。
見沈卻一副慌急模樣,眼里蘊一點水光,晶亮亮的,看得謝時觀心里又開始發躁。
他踩掉腳下長靴,而后遞給沈卻一只繪金如意箋:“一會兒遞去太師府,定要親自交到太傅手上,去時再到膳房里拎些糕餅過去,信箋放在底層,別多話,只記得交到他手上便是了。”
沈卻頷首,而后又有些為難地,跪著往前蹭幾小步:“王爺,能不能、讓一讓?”
謝時觀卻像才發現似的:“下不去么?方才怎么也不說?”
沈卻紅著臉,被他這樣問,心里反倒還浮起幾分羞愧來:“卑職忘了。”
大抵是對他的反應很滿意,于是殿下往旁側讓了半步,故意只留出一道小縫來。
沈卻不敢再提要求,因此便只好側著身子,一點點地往床下蹭,只是他人實在沒那么薄,小心翼翼地磨了半晌,還是不經意地蹭在了王爺手臂上。
蹭上了也罷,偏偏還是那個位置,沈卻臉更紅了,旋即手足無措地穿好了靴子,逃也似地跑掉了。
*
去太師府的路上恰巧要路過一間醫館,沈卻打算順道去瞧瞧。
心里那點荒謬的猜想,始終下不了定論,害得他如今不止寢食難安,就連白日里在王爺面前當值,也時不時要走一走神。
于是他收拾了點東西,過府門外小巷時,沈卻悄沒生息地戴上了一頂烏紗椎帽,而后卸下腰間令牌,藏入袖中。
隨即他又向后探了一眼,并未瞥見有人注意到自己這里,這才低著頭出了巷。
可他卻不知道,同時間,打算出門去置辦紙筆的俞空青卻落后他一步,見是他,因此不經意間多留心看了幾眼,卻見他行動鬼祟,心里不由得起了疑。
若是府中旁人,俞空青才懶得管,可見是他,俞空青頓時忘了紙筆的事兒,靜悄悄地便跟了上去。
來醫館看診的,遮面不肯示人的并不少,因此沈卻這般裝束,在這醫館里倒并不算奇怪。
有個小藥童迎將上來,抬頭問他:“這位郎君,您是來問診請脈的,還是來拿藥的?”
沈卻抬手搭在另一手脈門處,這手語倒清楚明白,這小藥童立即領悟,領著他入里屋,喊一聲:“師父,有病人來看診,瞧著是患了聲疾。”
屋里那老醫者大抵是年紀大了,耳朵不大好使的模樣,非得等那小藥童貼在他耳邊喊,他才聽得清。
“生疾?”那老翁瞪一眼藥童,“你這廢的什么話?若不是生了疾病,無緣無故地來這里做什么?”
小藥童無可奈何地看他一眼,老爺子年紀大了,他大師兄出診去了,這客人恰好又說不了話,于是他望向沈卻:“您別憂心,我師父這是年紀大了,但腦子卻并不糊涂,我留在這兒,您有什么話都比劃給我看,我再替您傳給我師父。”
聽他這么說,沈卻一時更憂心了,就這小藥童的大嗓門,只怕一會兒他的病癥整條街都要知道了。
因此他搖搖頭,比劃兩下,是要他出去的意思。
小藥童看看沈卻,又看看自家師父,有些為難:“您不要我在這我也理解,來看疑難雜癥的嘛,都想少一個人知道才好,但您與我師父一個啞一個聾,怎么交談的嘛。”
“出去出去,”案邊老翁朝他擺了擺手,“會不會說話了,誰聾了,老夫沒聾!”
那小藥童一撇嘴,掀簾出去,到外頭繼續看顧生意去了。
等那藥童走了,老醫者便要沈卻坐下,又喚他抬起腕子,擱在脈枕上。
品著他脈象,那老翁的神色越來越古怪,不自覺地用那雙有些昏花的眼去看沈卻,意圖看清他烏紗后的面容:“敢、敢問郎君,您究竟是男兒,還是女兒身……”
沈卻掀開一點紗簾,露出喉結給他看。
“怪……”老醫者話音幾分顫、幾分抖,“真是怪事兒。”
“郎君看著一副男兒相,怎么、怎么會懷著身子呢?”
這話對沈卻無疑是晴天霹靂,他不可置信地抬手,再度往脈門上拍了拍,是要他再診一次的意思。
“不會錯的,”嘴上這么說,可那老翁的手還是再探上來,替他細細地又診了一遍,“老夫五歲從師,及冠時出師,而今獨自問診斷病已有五十載,你這脈象雖怪,可喜脈卻顯。”
沈卻愣住了,一時連哭都哭不出來。
那老翁復又問他:“近日里郎……”
說到這里他改了口,不知用何稱謂,干脆便不作稱呼:“是否身無病似病,惡聞食膳之氣,或但食一物,或大吐清水,嘔吐惡心,不納米食?”
聽他所說的句句貼合自己近日的病癥,沈卻心先涼了半截,很輕地點了點頭。
他該怎么辦?
“若照脈象,你這身子不足一月,又隱隱有滑胎之兆,老夫給你開些溫養安胎的方子,回去后記著多躺多歇,”那老醫者頭也不抬,拈著只舊羊毫,在宣紙上飛速書寫,“忌生冷寒涼食膳,身子坐穩前不要同房,否則身子寒虛,這胎恐怕要坐不穩。”
這本就是個魘夢般的意外,沈卻手貼著小腹,半點也不期待這個小生命的降臨,若是坐不穩滑了胎,他倒是求之不得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那老翁沉一沉聲:“你這身子與旁人不同,倘若滑了這胎,這輩子恐難再有孕,況且強行落胎,于身子有損不說,只怕還要落下病根,往后年年發作起來,你這身子恐怕就要廢了。”
這老醫者也沒多說,提醒他這一二句,已算是醫者仁心,至于他自個要怎么選,他也管不著。
來他這兒看診的,有的四五十歲還要拼了命地育子,也有的豆蔻年華,不管不顧地便要求著他給落胎。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他見多了,便也就看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