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魏都第七(1) 懸賞令
馬車行過熙攘的街市。夕色如同一片漂浮的輕紗, 穿過小販的叫賣聲,滿樓紅袖的嗔笑,還有市井之中隨處可見的嬉笑怒罵, 將齊整華貴的屋檐鍍上薄金。
阮瀟撩開簾幕,一路新奇地瞧著。
陳國帝都, 魏都。
說起來,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到中州的大都市。在她的時代里, 鋼鐵澆筑的城市大同小異, 幾乎無差別地覆蓋在人類的領土上。而眼前的亭臺碧瓦、小橋流水皆如從古畫里剖出來的,哪怕科技不甚發達,自有一股獨特的風流氣韻。
“同塵君的筆記中提過,魏都古稱建陵,依汀江而建, 是南北往來必經之地, 故而又是兵家必爭之地。”
阮瀟回溯著記憶, 正是興起, 扭頭卻見車內另一端的盛云起正百無聊賴地在紙上畫橫線。
橫線與豎線交叉,沒幾下, 添加成了一個框架圖。
盛云起微微皺眉:“符文的訂單暫且全部委托給了參寥,上個月差不多是一百萬,這個月目前已經有了一百二十萬。偃甲獸的價格恐怕會進一步飆升, 但沒人留在暮朝峰——罷了, 要是能得到金蟾翼和秘境,直接全賣了。”
“這有什么,大不了延長這次競拍的時間,等完成了魏都的事也不遲啊。”阮瀟語氣輕快。并非她盲目樂觀,畢竟在來陳國的路上, 她可是打聽了一番現在的市場行情。
一個上古秘境便是無價之寶,別說修真界了,凡間肯重金相求的更是數不勝數。包括天涯居在內的好幾個門派,別看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暗地里早已掛出拜求帖,愿拿出一個三分之一個小目標求一個上古秘境。
更別說金蟾翼這樣的至寶了。
再不濟,還能去勸勸息然,讓他幫忙把那個丟了的抱魂爐給尋回來,既幫他自證清白,又能轉手狠賺一筆,豈不兩得。
盛云起被她的樂觀態度震驚了,隨即潑了盆冷水:“這加起來怎么也不夠一個億。更何況,這一大筆錢全都一次性花出去了,你是打算喝西北風?”
“關西北峰什么事,”阮瀟忽地想起來了,“你不是還找到了賣龍涎草的黑市嘛——”
她的視線從車窗外收了回來,狐疑道:“不對,龍涎草這么稀有的東西哪兒能有什么黑市。你該不會是自己牽線搭橋搞走.私吧?”
盛云起一本正經道:“自己培育的龍涎草,做成了龍涎糕,并進行正常的市場流通,不能叫走.私。”
阮瀟的目光奇怪道:“那到底賺了多少?”
話一出口,她忽然想起了臨走時見過的一大片無蕊花,生長茂盛,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澆灌培育的。
“咳,也沒多少,”盛云起企圖生硬地轉移話題,“對了,你上次沒有說錯,上星君的確是個偏心眼。她給了漆奉赤火秘境,要他經紅蓮之火才能脫胎換骨,又給了參寥冰雪秘境,要打磨他的性子。可是對同塵君,她卻給了兩個秘境,第一個乃是萬符之境,幫他悟道,這第二個據你所說倒是私授劍法,可一點都不像是師父對徒弟……”
他這話一個字都沒進阮瀟耳朵。
她只顧望著窗外,忽然馬車停住了。
她聽見前面駕車的忍冬應了一聲,隨即扭頭掀開后方的簾子,見明覺將韁繩攥在手里,沖她笑了笑。
若若從后面的那輛車上跳了下來,湊到了旁邊一個胭脂鋪上:“這個桃花的好漂亮呀。”
忍冬跟在她身后,打了個呵欠。他伸著懶腰,眼睛瞇成了一條線,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后飛馳而來的馬蹄聲。
“小心點。”白襄一把拎著忍冬的衣領,將他拽開了兩步。
然而兩匹橫沖直撞的高大驄馬仿佛失控了一般,揚起前蹄便朝若若他們的馬車撞來。
明覺雙指并攏,輕輕一引,便將那兩匹馬控制住了。只是其中一匹已經踢上了他駕的這輛車,后車轅登時塌了一半。
若若忍不住喊道:“沒看見這里有人么?你們還往人群里沖?”
駕車的小廝正要回嘴,忽聽車中傳出了一個柔婉的聲音,便立刻下車放了兩級臺階。一只戴著玉鐲的手撩開了簾子。
阮瀟瞧見一位戴著面紗的女子走了下來,朝他們微微頷首:“實在抱歉,家中小仆駕車還不熟練,沖撞了諸位,還望諸位……仙君見諒。”
那聲音柔和就跟朝露似的,那雙露在面紗外的眼睛亦是動人。只這么淡淡一瞥,阮瀟便覺自己整個人都酥酥麻麻的,根本不忍責怪。
忍冬立刻擺擺手,小嘴跟抹了蜜一樣:“沒事的沒事的。姐姐,你真好看,怪不得眼睛也厲害,一眼便知我們是修道中人。”
“小仙君過獎了。”
突然的微風吹開了她的面紗,肌膚勝雪,朱唇皓齒,讓周遭的人俱是一驚。
饒是阮瀟在修真界見慣了美人,此時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我還以為是誰呢,”若若抱著手,似乎不情愿看她一眼,陰陽怪氣道,“原來是太子妃啊。既然仆從不熟練,那換個熟練的不就是了。今日在這里的是我們,倒也不說了,若是普通百姓,豈不是要出幾條人命?”
鳳辭月并未在意她語氣里的不快,反而溫聲道:“公主殿下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以后不會了。對了,這些都是你的朋友?”
“太子妃?”忍冬不可置信地仰起頭,又轉頭看若若,“……公主殿下?”
若若一巴掌拍在他的腦袋上,皮笑肉不笑地:“鳳姐姐,陛下有令,召集天下能人異士前來魏都。我的這些同門也是來為陛下排憂解難的。怎么,你還想查驗一下他們的身份?我就說嘛,鳳姐姐今日怎的有空出宮了,原來是來專程歡迎我的。”
“我并未聽說過殿下回都城的消息,”鳳辭月解釋道,“近來遼國大亂,有不少難民流經陳國。我今日是去城外的幡營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助的。”
若若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是姐姐的故國出了亂子呀。姐姐早說啊,左右不是去當細作才好。”
鳳辭月似乎被她話刺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恢復了一貫的溫柔,微微一笑:“殿下多慮了。”
一時間,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阮瀟不知該說什么,朝盛云起使眼色。后者這才慢悠悠地開口,堵住了還要繼續嘲諷的若若:“太子妃殿下,我等若能助陛下與殿下排憂自是榮幸。只是,如今天色已晚,不如另尋時間再敘舊。”
若若聽他這么一說,才反應過來在大街上吵架確實有些不妥。既不合自己的身份,又讓同門都干看著。她撇過了臉,不再吭聲。
鳳辭月柔聲道:“仙君遠道而來,是我失禮了。若仙君不介意,可先隨我前去落腳之處。”
阮瀟在旁聽著,總覺得若若和這位太子妃的關系有些奇怪。
她雖早知若若是陳國公主,可別的事情并不太了解。
此時想來,好端端一個公主為何到大荒山修行,若若的性子更不是耐得住寂寞之人。恐怕也是家里出了些事,這才想一走了之。
這么想著,阮瀟對若若的同情更多了幾分。
這時,若若的臉色卻是一變:“快,要天黑了,都上車吧。”
阮瀟被她推著,猛地發現原本熱鬧的街市現在幾乎只剩下他們了。最近的胭脂鋪連臺面都已干干凈凈。
夕陽漸漸收斂了余暉,魏都如同一座悄無聲息的空城。
等幾個人全都擠在了一輛車上,忍冬才納悶道:“魏都難不成還有宵禁?”
“噓,不是宵禁,”若若沉聲道,“也是和這次懸賞令脫不了干系。”
還沒等若若細說,駕車的明覺便回過頭來,笑道:“你那鳳姐姐生得真是天姿國色,比起咱們修真界的美人兒也不輸啊。”
他身旁坐著盛云起,聽到此言,微微挑眉。
若若沒好氣道:“呸!她那是被狐妖上了身,咱們陳國人人皆知。不然,她一在遼國早嫁作人婦的女子又怎么將我那太子哥哥迷昏了頭。”
忍冬吸了吸鼻子:“她竟然還嫁過人?”
“幸好如今太子哥哥有了碧嫻姐姐,恩恩愛愛,朝夕相伴。她多年不再受寵,只好平日里做些面子好給別人看著。”若若冷哼了一聲。
阮瀟嘆了口氣:“這位太子妃也是可憐人。”
白襄點了點頭,勸慰道:“若若,你也別對人家太兇了。你不喜歡她,不理便是,只要不傷天害理,她做什么事都是她的自由。”
“你們不懂。都是因為她,當年二哥才離開陳國。自那以后,太子哥哥便開始生病,直到一年前重病不起,”若若邊說邊紅了眼眶,“我到大荒山尋仙問道本是一時氣話,可后來想著若有法子能救他便是極好。”
“你別急,我們總能想出辦法的。我這回來,還專門帶了一些仙草靈藥。”阮瀟安慰她道。
白襄看了若若一眼,沒有說話。
鳳辭月的車一路將他們帶到了東城門附近的一處客棧。原本緊閉的門開了一道小縫,小二警惕地探出頭,見到來人的令牌才放下了戒心。
等阮瀟他們都一一進入客棧之后,鳳辭月叫住了若若。
阮瀟停下腳步,回身時望見那兩片朱唇輕動。
“若若,你離家這么久,你哥哥必定很是想你。有空的時候,多去看看他吧。”
若若雖然不大高興,但也盡量維持著表面的和氣:“嗯,你還有什么事?”
“此事……極為兇險,還望你和你朋友都要小心為上。”
鳳辭月欲言又止,話到此處便也盡了,轉身上了車,往宮城的方向去了。
“嘁,要你關心……我就說你不簡單吧。”若若嘟囔著。
見人走了,小二立刻關上了門,像是害怕什么似的。
此處客棧極大,阮瀟穿過了長廊,還沒踩上臺階,忽聽一陣鼓聲傳來,氣勢雄渾,如出征之軍,視死如歸。
52. 魏都第七(2) 幻境如常
鼓聲如長泣, 振振不曾休。
霎時間,阮瀟站在原地,頭痛欲裂。但不消多時, 這聲音便又淡去了。
“怎么了?”盛云起的聲音傳來,將她從鼓聲里拉扯了出來。
回神時, 只見客棧里原本坐著的人們就跟置若罔聞一般, 或談笑風生, 或酩酊大醉。
白襄和若若他們都已經上樓去了。
“你聽到了擊鼓嗎?”阮瀟迷茫地抬起頭。
盛云起玩笑道:“該不會是路上太累, 產生了幻覺了?”
阮瀟沒好氣:“你少胡說八道。”
盛云起正來扶她,佩月劍驀地一亮,錚鳴聲陣陣。
幾乎是同時,阮瀟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軟綿綿地向后倒去。
有人及時從后面攬住了她。
再睜開眼時, 阮瀟仍舊是在離客棧入口不遠的地方。
……可她明明已經走上臺階了啊。
是誰在跟她說話?
“阮瀟!”溫醇的聲音傳來, 緊接著是一張俊美的臉。
盛云起擔憂地望著她。
“我……我好像一時恍惚了。”阮瀟撐著他的手, 呼吸逐漸平順了起來。
余光里, 一個黑色衣衫的身影消失在了不遠處。
阮瀟沒來得及多看,就聽到若若的聲音在耳邊炸開:“我剛一轉身, 就看到你站在原地發呆,雙目無神……嚇死我了。”
她與盛云起對視了一眼,傳遞了一個眼神。此處似乎有些古怪。
“我就說吧, 那女人肯定是個妖怪, 你連話都沒跟她說,也就是多看了兩眼就被她蠱惑了。下回定要離她遠一點才成!”
阮瀟抿唇,淡淡道:“你與她說了那么多話,怎的不見她蠱惑你?”
“那是我……她不敢對我怎么樣。”若若瞪著眼睛。
往客棧中走去時,阮瀟發現堂上的桌椅、旁側坐著的人、長廊、盤旋的階梯, 都與她方才恍惚之際所見的一模一樣。
“青陵門,滄雪宗,意訣山莊……”盛云起挨個數了過去。
“哇,還真的來了這么多人!”若若雙手合十,“都是赫赫有名的仙門呢。誒,那是不是霜華宮的人!”
阮瀟沒怎么在意,仍舊在想著先前的情況。
……總不可能是她出現妄想了吧?
可是那陣鼓聲實在是太清楚了。
她回到了房間里,在窗臺邊坐了一會兒。
或許是因為若若身份的原因,這次給他們安排了一人一個房間,但分散在了不同的地方。
客棧的設置是一個“回”字型,她的房間在第四層東南側的盡頭,寬敞清凈,內里的裝飾擺設都是陳國傳統的風格。
晚風送來了幾許清涼,卻仍舊無法消除炎夏的難耐。
阮瀟索性推開了朝外的小門,發現外部還有一條回廊。
這倒是奇了。通常回廊都圍繞著內庭,但這客棧竟然還有內外兩道廊。
果然,站在外面吹吹風要舒服許多。
此處既能望見巍峨的城門,又能望見魏都的千門萬戶。
燈火依舊通明,然而除了風聲,再無其他。
……不,等等。
阮瀟猛地側過身,避開了從身后襲來的一葉飛刀。
佩月劍正欲出鞘,硬生生地停在了來人面前。
“厲害啊!許久未見,阮仙君還是反應如此敏捷。”齊約雙手上舉,做出了投降的姿態,裂開了嘴。
紅色的紋路自他嘴角處向上如藤蔓一般伸展開來,猙獰非常。
“要打招呼也不必如此。”阮瀟收回了劍。
齊約樂呵呵地道:“我就說我們很快會再見面吧。怎么,上次那個冷冰冰的漂亮姐姐沒和你們一起?”
“宴月峰比較忙,桫欏師姐沒空出來見你。”
齊約略顯失望,隨即反應很快:“所以黎原峰沒了之后,她就換了個山門?”
“你消息倒是挺快的。”阮瀟多看了他一眼。
“是挺快,但黎原峰這事吧,可是傳遍了整個修真界呢。據說消息來源還是你們大荒山自己的弟子。你怎么不說話啦?這事雖說丟人,但也全靠了暮朝峰才免除了一場大禍啊。”
“我沒覺得丟人,”阮瀟平靜道,“你們霜華宮來此地也是為了領賞金?”
齊約爽朗地笑道:“上古秘境可是個稀罕物,我師尊說了,這對我的修為頗有裨益。”
“霜華宮已知的上古秘境就有十幾個,這些年來又不斷在四處重金收藏。依我看,你應該不缺這個吧。”
齊約一愣,聳了聳肩:“阮仙君,有沒有人跟你說過,智慧與美貌最好只得其一。”
他湊近了些,阮瀟下意識地退后了一步。
齊約玩味道:“若兩樣都有,是很讓人害怕的。”
他聲音很低,似是蠱惑。
原來以為阮瀟會詞窮,或是害羞地低下頭,卻聽她嘲諷道:“總比有的人什么都沒有要好。”
齊約不肯服輸:“伶牙俐齒,更是令人不喜歡。”
阮瀟忍不住笑了,冷聲道:“那正好,滾。”
齊約向來自詡會逗人開心,現下只能訕訕地揉了揉臉,好聲好氣道:“阮仙君,是我不對。上回師尊說了,若你同意,我們霜華宮還想再要一臺偃甲獸。這回保證比先前的價格高!”
“公開競價的流程總知道吧?”
“那不是想著已經是老主顧了,可以不用這么麻煩,咱們誰跟誰,大不了這次的上古秘境我們一起分——”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聲“瀟瀟,你睡了嗎”。
阮瀟應了一聲,見齊約瞬間變了臉色。
“我還忙著呢,先走了啊。”齊約話音未落,活像見了鬼似的,立刻推開了隔壁的房門,“砰”一聲關上了。
“瀟瀟,”若若冒出了頭,“你剛剛在跟誰說話呀?”
“一個霜華宮的朋友。”阮瀟答道。
隔著一扇門,齊約站在黑暗里,聽見若若的聲音輕得跟風一樣。
“我從小是被舅舅收養的,后來他做了陛下,才封我為公主。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我去大荒山,是因為我自己想去。但是……我還想找一個人。”
“陛下有三個兒子,自幼與我一同長大,我與他們都十分親近。然而七年前先太子早逝,二哥成了當今的太子,三哥……三哥他只留下一句話,說他求仙問道去了,從此紅塵俗世,再與他無關。”
阮瀟問:“所以,你來大荒山,是因為你三哥可能也在此處修行?”
“嗯……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而已。”若若低頭呢喃道。
阮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得靜靜地陪了她一會兒。
等送走了若若,阮瀟在床榻上翻來覆去了一陣。她睡不著,索性坐起身,拿出了同塵君的筆記翻了幾頁。
學習了這么久,她對盛云起的這位原身還真的有些佩服。這位同塵君筆記清晰,思路明確,還時常有不少創新的點子。倘若換到她的時代里,一定能為人類的科研事業做出極大的貢獻。
還有他的師父上星君,亦能從筆記中看出是一位曠世奇才,還兼修多道,融會貫通,難怪連妖魔都要忌憚她。
阮瀟翻閱著筆記時,從里頭掉出來了一張紙。她壓著那一頁,捻起了薄薄的紙片,細看之下,發現上面寫著“柒十陸,廿月十五”。
她記得這個標注方法,和同塵君那本類似起居注的日記一模一樣。
紙上寫著:
“今日與師尊飲酒。師尊長醉不起。”
“師尊說,若有來世,想過簡單的日子。有酒,有劍,有一人陪在身旁,足矣。”
阮瀟將紙夾回書中時,發現那一頁正寫著醒酒符。
真是個好徒弟。阮瀟不由笑了起來。
忽然,窗外傳出了一陣細微的動靜。
她能聽見齊約的房門推開了,腳步聲在回廊上多了起來,繼而在東邊消失了。
阮瀟從窗縫中,看見一隊人往東城樓的方向去了。看那衣袍和發帶,定是霜華宮的人。
好啊,這齊約前腳才說要分享秘境的獎賞,后腳就自己先跑了。
阮瀟頓時坐不住了。
……這怎么能輸?
雖然對情況還不甚了解,但既然霜華宮的人往城樓去了,必定是已經知道些什么了。
她提著佩月劍,決定跟上去。
濃云遮蔽了今夜的星月。
魏都的城樓高聳,墻面一部分斑駁古老,另一部分則有重新修葺過的痕跡。
阮瀟遠遠地跟著那群霜華宮的身影。然而等她上了城樓,剛到寬闊處,就發現霜華宮的人不見了。
筆直的城墻上空空如也,四周只有風聲。
隨著疾風從遠方呼嘯而來的還有隱隱鼓聲。
佩月劍沒有任何反應。
阮瀟只好朝前方走去,一過拐角處時,她瞧見浩浩蕩蕩的一群人正下了臺階,往她的方向走來。
看衣袍樣式,似乎都是同道。
阮瀟朝他們招手。
然而,他們就跟沒看見似的,徑自從阮瀟身側走了過去。
“齊約!”阮瀟認出了隊伍末端的青年,忍不住拍了他一把。
卻拍了個空。
齊約雙目放空,行尸走肉一般跟隨在后。
像是影子,也像是幽魂。
他們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不,是一個少年的聲音在唱,清朗低沉,徘徊不去。
一陣頭疼傳來,伴隨著暈眩。
但這一次,阮瀟忍住了。她提著佩月劍,朝來時方向而去。
她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城樓,在拐角處停頓了。
模糊的視線里,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癱坐在墻角邊,嘴里正在輕哼著方才的歌謠。
只不過他的聲音沙啞,毫無力氣。
等走近了一些,她才注意到,少年身上似乎穿著鎧甲,但鎧甲都裂開了,衣衫也都是刀劍劃破的痕跡。他的身上都是血。
少年的手腳都被青銅鎖鏈拷住。冰涼的鎖鏈一直蔓延到了墻體之中。
“你想回家嗎?”少年喑啞著嗓子問她。
那張蒼白的臉有著鋒利的骨相,哪怕全是血污也遮不住俊美。可在此時,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卻異常可怖。
仿佛只要一對視,就會陷進去。
阮瀟用劍支撐著無力的身軀,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識正在逐漸渙散。
意識模糊之際,阮瀟幾乎要脫口而出“想”。
但靈核一陣暖意傳來,將她拽了回來。
只聽一陣清脆,佩月劍出鞘,將纏繞在少年身上的鎖鏈盡數斬斷。
瞬間,周圍的場景一換。
她正站在城樓上,輕輕喘著氣。
一只手從背面輕輕搭在了她的左肩。
53. 魏都第七(3) 憑空消失的人……
“好啦, 你不要生氣了,”明覺從后面追了上來,“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長夜里, 小徑幽長,連影子看不見。
阮瀟懶得理他, 走了幾步才問道:“你什么時候到的?”
明覺撓了撓頭, 略顯委屈:“我半夜睡不著, 看到你出門了, 所以跟來看看。誰知你走那么快,我好半天才追上。”
“你看到什么了?”阮瀟也沒看他。
不遠處,客棧的燈籠懸掛在檐下,在微風中晃蕩。
明覺笑著道:“就看到你站在原地發呆,所以想來逗你一下。怎么樣, 你可見著什么了?”
阮瀟想了想, 只道:“我是跟著霜華宮的人來的, 但沒跟上他們。”
“原來是螳螂捕蟬啊。”明覺笑嘻嘻地湊了上來。
阮瀟默默和他拉遠了距離, 不咸不淡道:“行了,今天也遲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說吧。”
明覺似乎有些失落, “哦”了一聲,和阮瀟前后腳地回到了客棧里。
次日一早,阮瀟是被客棧庭院里的聲音吵醒的。
她剛一推開門, 就聽見若若尖聲道:“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一群大活人, 就這樣不見了?”
客棧小二亦是哭喪著臉:“殿下,這已是這個月第三次了。別的不說,劉太師非要將這些仙君安排在咱們這兒,就是為了離城樓近好方便調查,結果這……這沒個什么結果, 連自己都搭進去了。殿下,這也不賴咱們啊。”
“你這意思,是咱們修道不精?”明覺打趣道。
“我不敢吶,仙君。”小二又是嘆氣,又是懊惱,只恨自己沒能生出十幾張能說會道的嘴來。
阮瀟正在下樓,忽見一人自客棧門口而來,身姿魁梧,眉目英朗。
雄渾的聲音傳來:“殿下,你也莫要為難他們了。”
“太師大人?”若若眼中閃過了一絲驚喜。
這位劉太師神容肅穆,虛虛行了禮。
若若朝他一一介紹了大荒山諸人,劉正焱的目光落在了阮瀟和盛云起身上,隨即朝后者道:“久聞暮朝峰大名,今日一見,仙君果真氣宇不凡。”
“暮朝峰區區小門,不足掛齒。”盛云起道。
“非也,”劉正焱笑道,“若非暮朝峰的驅魔符,魏都如今的情況或許還要更難一些。”
“劉太師此話怎講?”
劉正焱不疾不徐地瞥了若若一眼,這才將事情原委道來。
半年前,陳國太子身子愈發不適,每日每夜都在做噩夢。夢中自己披甲上陣,是千軍萬馬中的一名小卒,在漫天刀光里從馬背上墜落,亡于馬蹄之下。陳國上下的有名醫者都曾來看過,然而只能眼睜睜瞧著太子日漸消瘦。
與此同時,宮城里的守衛、靠近四方城門的百姓也不時有人聲稱自己遇見了鬼打墻,還有人稱自己見到了一個將軍帶兵在城樓之下廝殺。
凡是親歷者要么一病不起,要么總是被夢魘糾纏,要么開始分不清夢境與真實,甚至還出現了自殘的傾向。
這樣的狀況在近兩個月之中愈發頻繁,就連陛下的后宮里也常有人半夜如游魂般四處飄蕩。
陛下本人無甚大礙,只是日漸擔驚受怕。
因此,每到天黑之后,全城宵禁,嚴禁外出。
“敝人家人老者曾有仙緣,見此狀況,認為是有妖魔作祟,因而臣懇請陛下頒懸賞令,請仙君來除祟,”劉正焱從袖中拿出了一張符紙,“這是青陵門的帶來的驅魔符,據說是暮朝峰所制。”
阮瀟接過,細細一看,的確是他們的。
符的右下角是一串阿拉伯數字。當時盛云起特意提醒跟宴月峰還有其他合作的山門打了招呼,將此數字以紅泥印上,為的是記錄清楚訂單時間、門派與制作批次,方便日后對照查看。
青陵門上個月在暮朝峰定制了兩萬枚符文,按照數字來看,應該就是那時的東西。
“青陵門的仙君是最早來到魏都的,”劉正焱側眸嘆息,“當時他們說是城墻之中有魔氣,應當布陣除魔。他們特意要求住在此處,離東邊的城樓近一些。結果他們來到后,在第三天半夜外出。守城的士兵還親自放他們上了城樓。”
結果這一去,青陵門的七人就跟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找到了。
而后,清陽谷的人亦是如此,突然失蹤。
再來就是霜華宮了。
“今日公務纏身,我還沒有來得及探望霜華宮的仙君,誰料……現下多位仙君生死不明,此事頗多古怪,兇險異常,若諸位亦覺無能為力,那便罷了。不必,再將自己的性命搭進去。”劉正焱如是道。
“劉太師此言差矣,”阮瀟立刻道,“這本是我等分內之事。更何況,齊約還是我們的朋友。就算為了尋回他,我等也要一探究竟。”
劉正焱神色一變:“你剛剛是說,齊……”
“齊約?!”若若的聲調突然高了起來,抓住了阮瀟的袖子,“瀟瀟,你見過我三哥?”
“殿下莫急,同名同姓也是常有的。”劉正焱安撫道。
阮瀟大概形容了一下齊約的外貌:“就比師尊矮一點,膚色偏深,嗯……頭發這么長。臉上還有紅色的咒術紋路。”
若若滯在原地,顫著聲音喃喃道:“真的是他,是三哥……我……他回來了嗎?他還是放不下吧?那他為什么不來見我……他既然已經去了過了大荒山,為何不告訴我?”
阮瀟也愣了。
她也是這時才知道,齊乃陳國的皇族姓氏。難怪……昨夜齊約一聽到若若的聲音便飛快躲了起來,想來是不愿讓她認出自己。
這時,一個侍從急忙跑來,朝劉正焱耳邊說了幾句。
他轉而朝其他人拱手道:“諸位,昨日東城樓有異,還請與我走一趟。”
城樓的南側,斑駁的墻壁上有一個大窟窿,碎石落在了周圍。
明覺蹲下身查看了一番,“看這情況,像是重錘……但若是依石頭的邊緣痕跡判斷,又像是利刃所致。”
“什么樣的利刃能削鐵如泥?”劉正焱眉頭緊皺。
白襄心不在焉地接過了話:“可能是誰家的神武吧。”
阮瀟渾身一凜,默不作聲地挪開了半步,若無其事道:“劉大人,這里布防的人可有看見什么?”
……不為別的,那石頭碎裂的邊緣光滑平整,的確是神武。
更準確地說,就是佩月劍所致的劍痕。
阮瀟思索著昨夜發生的事,只記得佩月劍出鞘,斬下了捆住那個陌生少年的鎖鏈。除此之外,佩月劍寸步不離,根本沒有施展過。
難不成,那時不是幻境,而是真實發生的事?
她掐了一下掌心,一時之間有些分不清楚。
劉正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實不相瞞,自從怪事頻發之后,東城門這邊每日子時到寅時都會撤防。”
若若大驚失色:“什么?那,萬一有遼國的細作或是敵人怎么辦?”
“你傻呀,”忍冬頂著一張還沒長開的臉,老神在在地搖頭,“若真有敵軍,這夢魘不得直接將他們吞了。省時省力,何苦再安排活人防守。”
劉正焱苦笑道:“這位小仙君說得也是不錯。”
“劉太師,在下有一不情之請,”盛云起平靜道,“既然此事都是從太子殿下的夢而起,我們可否見太子殿下一面?”-
雨水順著啟華宮的檐角落了下來,遮眼了殿內傳來的聲音。
宮門外,排列整齊的宮人們皆噤了聲,更有瑟瑟發抖者,連撞著藥湯的碗都捧不穩。
“滾……我不……不要死!我要將你們全都殺了!”
有氣無力的聲音透著撕裂般的痛楚。
但宮人們面面相覷,誰都不敢進去。
只因昨日,太子殿下在發狂中拔劍殺死了他從前最信賴的小太監。紅了眼的男人根本認不清人,但凡進去的都被斥為“敵軍”。
“你們愣在這里做什么?”
隨著一個女聲,眾人紛紛跪下行禮。
“參見太子妃。”
鳳辭月神色冷淡,卻并未苛責他們,而是從最靠前的宮女手上將藥碗拿走了。
小宮女急急道:“殿下,太子他又發病了。趙美人說過,太子發狂時不便入內。”
“何時趙美人說的話也能用來規訓我了?”鳳辭月今日一身紅裳,襯得肌膚更白,一雙狹長的眼睛此時倒鋒利了起來。
“奴婢不敢。”小宮女忙道。
宮中誰人不知殿下早已冷淡太子妃多年,獨寵趙美人。何況趙美人性子開朗大氣,還對宮人們常有照顧,因此都對趙美人的話唯命是從。
自從三皇子走后,這太子妃就一直獨自居于偏殿,日日抄經看書,不問世事。如今太子病了,倒也來瞧過幾回,只是每次都被攔在了外面。
今日趙美人不在,宮人們也不敢違逆,但互相看了一眼,誰也不愿跟進去。
只有太子妃的丫鬟蕊桃默默地跟上前,然而太子妃一個眼神,就將她留在了門外。
蕊桃一字未言,默默合上了門。Hela
阮瀟隨諸人穿過啟華宮外面的直道時,眼睛忽地一頓。
她順手拉了拉盛云起的袖子,示意他檣面高處貼了東西。
是一枚符文。
紋路奇特,是阮瀟沒有見過的符咒。
只不過距離太遠,看不甚清楚。
在檣面與朱紅的檐梁相接之處,密密麻麻地貼了一圈。
天色陰沉,密密麻麻地雨絲逐漸擋住了視線。
還沒踏過月門的門檻,阮瀟就聽見了一聲哭叫,伴隨著衣物撕開的聲音,從金碧輝煌的宮殿內傳來。
一頂金色的轎輦停在了石板路上,一個打扮華貴的女子急忙從轎中出來,一把推開了阮瀟,穿過庭院,朝宮內而去。
后面跟著好幾個丫鬟,接連喊著“趙美人當心地滑”、“殿下慢一點”。
54. 魏都第七(4) 拱火
啟華宮內, 生繭的手上青筋驟起,狠狠地扣住了細長的脖頸,雪白的膚色紅了一大片。
被按在榻上的女子似一片飄落的紅楓, 毫無生氣。她蒼白的容顏上掛著淚珠。從前那些顧盼生姿不再,唯有無盡的哀怨與絕望。
“殿……下。”她努力仰著頭看向雙眼發紅的男人, 從唇邊擠出了一聲呼喚。繼而跟放棄了一般, 手臂隨著被扯開的衣衫垂在了榻邊。
就在她闔上雙眼的那一刻, 攥著她脖子的手忽然松了力道。
鳳辭月睜開了眼睛。
近在咫尺處, 那雙一直迷蒙的眼睛此刻仿若再次清明了一般,伴隨著不可置信的嘆息:“月兒,是你嗎?”
“殿下,你醒醒。”她柔聲道。
她顫抖著抬起手,想要撫摸男人的臉, 卻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
“二郎。”她再次喚道。
男人盯著她, 鷹隼般的眸子凌厲如寒風。他披散著長發, 衣衫松垮, 比之多年前消瘦了不少。
良久,齊梁頭痛欲裂, 痛苦不堪,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只能一個勁地搖頭。他跌倒在了榻邊, 蜷縮著身子, 發出囈語。
鳳辭月心中涌起一陣酸澀。
她試圖喚回齊梁的神智,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掙扎。
她拉起衣衫遮住了雪白的肩頭,小心翼翼地將手貼在了齊梁的額頭上。
時至今日,她早已對他恨不起來了。甚至有時還會想,倘若他能變回正常的樣子, 會不會他們之間相互憎惡的那些歲月也能消失……
這時,屋門被打開,急促的腳步猛地靠近。
一個女子高呼著"殿下"跑了進來,撲在了齊梁身上,嚶嚀著哭道:“殿下,您沒事吧?抱歉,是臣妾來遲了,臣妾不該將您一個人留在寢宮。”
趙碧嫻喚婢女來將齊梁扶到了榻上,隨即轉過身,“啪”地一聲。
鳳辭月的臉上出現了一道掌印。她幾乎被打得倒在了地上,眼前還未看清便聽見趙碧嫻驚呼了一聲“姐姐”,隨即跪在了她的面前。
此時,劉正焱帶著阮瀟他們也趕到了殿中。
“姐姐,我……是我一時糊涂,因為太擔心殿下,情急之下,這才逾矩了,”趙碧嫻語氣誠摯,好像她真的全然無辜一般,慌忙地解釋后,還委屈起來了,“姐姐不知,這啟華宮中,總有些小宮女心思不純。往日里沒關系,可如今殿下病入膏肓,這身子是一如不如一日,更做不了那事。方才見姐姐衣衫不整,還以為是那些小宮女要來害殿下了。姐姐若要責罰,罰我便是。”
緊接著,她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捂著臉趴下身去,哭了起來:“姐姐怎么罰我都沒關系。但是還請姐姐能讓臣妾繼續服侍殿下飲食湯藥。殿下如今這個情況,只認得臣妾一個,除了臣妾誰一近身便要發狂,若是傷了姐姐,殿下也會心疼的。”
趙碧嫻趴在那兒,半天沒有聽見回音,忐忑地抬眸。
良久,鳳辭月才平靜地開口:“自殿下生病那年以來,一直都是你在照顧他。這七年里,我從未宿在他的寢宮一次。以后,也要勞煩你多照顧他。”
只字未提方才發生的事。
“這說的是什么話?”白襄低聲道,“她都不生氣的嗎?”
她扭頭看向阮瀟,眼神一變,嘀咕道:“你有沒有在聽啊。”
阮瀟正仰著頭在觀察房梁處是不是也和外面一樣貼了奇怪的符文,但因為光線太暗,搜尋起來有些困難。
“喂,你看到沒啊?”阮瀟的手肘撞了一下盛云起。后者正津津有味地看戲,被她打斷時揚了揚下巴,示意她別作聲。
趙碧嫻扶著鳳辭月緩緩站了起來,淚中帶笑:“多謝姐姐。”
“這幾位是大荒山的仙君,妹妹可將近來之事都告知他們。我乏了,今日便不奉陪了。”鳳辭月輕聲說完,便往門外走去。
恰好與剛一進門的若若擦肩而過。
“發生什么了……嫻姐姐!”若若還搞不清楚狀況,喜笑顏開的。
趙碧嫻一見,立刻彎了眼睛:“若若!”
二人寒暄了幾句,得知了在場眾人的來意后,趙碧嫻屏退了宮人。
這才朝劉正焱微微頷首,繼而朝著盛云起端端正正地行了禮:“懇請諸位仙君救我夫君一命。”
據趙碧嫻所言,太子齊梁的身體一向虛弱。然而半年前的一日,他半夜驚醒,在宮城里見到了穿著異國鎧甲的軍隊,當場暈了過去。過了三天,他才忽然從夢中醒來,連叫了數聲,整個人大汗淋漓,雙目失神。
他自稱夢見千軍萬馬從自己的身軀上踏過,每一次馬蹄踩下時的痛楚都歷歷在目,甚至能感覺到全身的血也在慢慢流失。
“太子殿下說,他一旦睡著就開始反復做著同樣的夢,每一次,無論他在夢里是將軍還是士兵,都會慘死于亂軍之中。漸漸地,他開始害怕入眠。可是人總有清醒著撐不下去的時候。”
后來,他每一次陷入夢境的時間也愈發長了起來。
沒過多久,他整個人的神智便開始恍惚,分不清楚到底是在夢境還是現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趙碧嫻替他捻了捻被子,嘆息道:“陳國的醫師來了不知多少,湯藥也一直在喝,情況卻一直都在惡化。”
“近來也有其他門派的仙君前來看過,更有甚者說殿下只是被那日見到的幻象嚇住了。起初我也這么覺得,但后來的一日,我也親眼見到了那樣的場景。”
生怕眾人不信似的,趙碧嫻雙唇緊抿,半天才道:“我親眼看到啟華宮外,有一隊不知哪里來的士兵,他們手握槍戟,騎著駿馬,疾馳而過。可我怎么叫,他們都跟沒有聽見一般。”
“那然后呢?”阮瀟追問道。
“然后……我再次回過身時,自己已經在寢宮里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來的,但我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
阮瀟思忖道,這趙美人所言與劉正焱出入不大,但趙碧嫻的經歷卻并沒有讓她自己陷入夢魘。
“趙美人若是不介意,可否讓我看一看。”明覺主動走上前去。
趙碧嫻朝一旁讓了讓。
阮瀟則從宮人手里端過了備好的湯藥,細細聞了一番。苦澀的味道熏得她直皺眉。
湯藥并無任何異常。
明覺把過了脈,又以靈力試探,朝他們搖了搖頭:“太子殿下看起來并非是魔氣侵體。”
“但是,”他遲疑道,“我似乎察覺到了一點妖氣。”
話音剛落,佩月劍朝榻邊驟然飛去,流光纏繞著劍身,嗡鳴陣陣。
眼見著要碰到齊梁時,阮瀟立刻撲上去,把佩月劍抱開了。
“抱歉,”阮瀟方才只注入了一點靈力,沒想到佩月劍的反應這么大,“太子身上的確是有妖氣。”
趙碧嫻驚地退了兩步,擔憂地望著陷入昏睡的齊梁:“諸位仙君,如今這可怎么辦是好?”
阮瀟簡短道:“妖氣與魔氣、瘴氣皆有不同,不過這個好辦,用咱們收拾九瘴蛇妖的法子就行。”
她從袖中拿出了一張驅魔符,囑咐趙碧嫻讓宮人與無蕊花一并煎熬后喝下即可。
趙碧嫻即刻吩咐了下去。
這時,一直沉默的盛云起問:“太子殿下這半年來可接觸過什么奇怪的人?”
趙碧嫻想了想,搖頭道:“不曾。”
“那外邊宮墻上方貼著的符文是何處得到的?”阮瀟徑直問道。
這一問仿佛提醒了趙碧嫻,但她猶猶豫豫,似是想隱瞞什么。
“趙美人,此事茲事體大,若您知道一二,還請悉數告知。”劉正焱拱手道。
此刻,若若卻忽然出聲道:“嫻姐姐,那不會是太子妃帶來的吧?!”
良久,趙碧嫻嘆了口氣,回身去了堂中另一頭,從抽屜里抽出了一張夾在書頁中的紙,帶了回來。
“這是半年前鳳姐姐帶來的,說是辟邪驅魔之效。鳳姐姐出身遼國巫族,雖不比仙君,但在畫符方面亦是略通一二。太子收下時,本是不愿用的。是我想著求哥吉利,便命人貼上了房梁。”
阮瀟細細瞧了一遍那符文,手法生澀,更有幾處頓挫。換句話說,不管符文是要干什么,應當都起不了什么作用。
白襄也看出來了:“這跟廢紙也沒什么區別。”
“好哇,我就知道肯定是鳳辭月!”若若一聽便來了氣,“自打她嫁過來,太子哥哥就沒什么好事兒。太師,當初你說他們命里八字相克,我還將信將疑,如今這一語成讖,都是她害的!什么符文啊妖氣呀,都是她設下的局,她自己怕不是個深山的狐貍成精。”
她一口氣發泄完,還跟沒過癮似的接著道:“嫻姐姐你也別幫著她說話了。這宮里誰不知道,這半年里,她每次來看望過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的病情都會加重。她就是個天生的克星,要不是因為她,當年三哥也不會遠走……可不能告訴她三哥也回家來了。”
"若若,休要胡言亂語。"趙碧嫻立刻喝止道。
阮瀟的余光里,眾人皆是神色一凜。
……還隱隱透著一股窺探宮圍秘事的興奮。
55. 魏都第七(5) 陳國的行情
啟華殿內, 眾人的目光在若若和趙碧嫻之間徘徊不定。
盛云起遞了個眼神給阮瀟。見阮瀟懶得理他,于是清了清嗓子。溫潤的聲音在殿上響起:“敢問方才若若所說可是真的?”
“這……”趙碧嫻似乎很是為難,左右看了一眼, 并不答復。
這時,劉正焱忙道:“實不相瞞, 的確如此。但宮中規矩森嚴, 若沒有十足的證據……我等也實在不敢胡言亂語。”
殿上再次陷入了寂靜, 隱隱透著一股失落。
“凡事的確不能妄下定論。就算事關太子的安危, 也要謹慎為上才是。”阮瀟硬著頭皮,正色道。
盛云起略顯驚奇,怎么也沒想到她還挺會的,忍不住微笑著贊同道:“的確如此。”
“也罷,看來這一趟沒什么收獲, 我們還是走吧, 盡早搞清楚失蹤的人才是。”阮瀟目不轉睛地說完, 抬腳就要走。
她故意放慢了腳步, 發現其他人都心有靈犀似的,原本一步都距離走了十步。
果然, 趙碧嫻遲疑了良久,才低聲叫住了他們:“殿下他……他原與此事無關。”
“嫻姐姐,”若若實在是忍受不了了, 見趙碧嫻有些遲疑, 先出聲道,“那個女人當年勾引了三哥,可是我親眼看見的。”
在趙碧嫻的默許之下,她跟連珠炮似的,將當年的事一籮筐的說了個不停。她的話又密又急, 記性又好,事無巨細都要一個勁兒地說,連第一次見到鳳辭月穿的什么花色的衣裳、屋檐上飄著幾朵云都要數個明白。
盛云起忍不住替她總結道:“你是說,因為早年與遼國的戰亂,太子率兵攻下了巫族的村子,殺了太子妃的夫君,然后娶她為妻?”
更準確地說,當年齊梁還不是太子,只是二皇子而已。
此事并未在陳國引起軒然大波。原因無他,鳳辭月的美貌幾乎是家喻戶曉,娶一個美人有何不可?加之民風開放,只是成了魏都百姓茶余飯后的閑談罷了。
更有甚者,齊梁因偏寵鳳辭月成了一樁魏都的美談。
“那為何如今都不喜歡她?還要傳那樣的話?”白襄不解道。
若若咬著嘴唇,眸光閃過一絲憎惡。
劉正焱長嘆了口氣:“因為七年前,三皇子無故遠走。百姓都猜測,皇室兄弟不睦,正是因為太子妃的緣故。”
于是曾人人艷羨的好容顏又成為了口誅筆伐的理由。
“不少人曾見過她和三哥在河邊吟詩作對,我……我還見到過她從三哥的屋子里出來。”若若像是不想回憶,說著說著眼眶便紅了。
“三哥他才不會喜歡這樣的……肯定是鳳辭月故意勾引他的。”
白襄好言安慰道:“你三哥說不定是怕你生氣,這才沒有告訴你。”
若若一聽,氣得臉都紅了。她背過臉去,擦拭了一下眼角。
在先太子病逝之前,齊約和鳳辭月的傳聞便日益流傳開來。也是從那時起,齊梁和鳳辭月的關系大不如前,甚至齊梁還當眾羞辱過她。
齊梁成為太子的那一日,齊約留下了一封信,只說自己要去求仙問道、再不過問世事。
自那以后,齊梁的性格便日益暴躁起來,也讓他本就虛弱的身體久病不愈。直到南靖的公主趙碧嫻因為和親嫁給了他。宮人所見,齊梁很喜歡她,脾氣漸漸好了起來。也幾乎不再召見鳳辭月。
在鳳辭月和趙碧嫻分別為他所生的兒女之中,不僅齊梁更偏愛后者,就連陛下也是如此。
“臣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劉正焱仔細瞧了瞧趙碧嫻的神色,慢吞吞地說,“半年前,也就是太子殿下病重之前,正與陛下提過,想要改立趙美人為太子妃。”
趙碧嫻神容大動,驚愕不已。
若若立刻厲聲道:“肯定是鳳辭月聽說了此事,心中不滿,就故意害太子哥哥!本來她的夫君為太子哥哥所殺,她就一直懷恨在心,如今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若若,休要胡言。謀害太子乃是殺頭的罪過,她怎么敢。”趙碧嫻雖說制止了若若,眼里卻生出了一股不敢置信的懷疑。
她定了定神色,朝盛云起嚴肅道:“還望仙君施以援手,查清太子殿下夢魘生出的緣由。若當真有人故意謀害,我陳國上下定然不會放過。”
“我們所行本就是為了此事,”盛云起頷首道,“還請趙美人告知是在何處見過虛影。”
細雨不知何時停了,雨后的氣息彌漫在宮墻之間,與夏夜并不算涼爽的風交纏在一起,倒有些黏膩。
阮瀟踏在宮檐上,走到了盛云起身旁坐下,將佩月劍放在了腳邊。
趙碧嫻請他們在宮中大吃了一頓,什么山珍海味統統拿出來招待了一遍,陛下還賞賜了美酒。除了盛云起一向慢條斯理、極其注意個人形象,個個吃得是東倒西歪。
酒足飯飽后,趙碧嫻命人帶他們去了宮城里幾個不同的地方,都是近來有虛影出現之處。阮瀟等人分散到了各處,打算今夜值守,見機行事。
盛云起原本早早被陛下邀請去了正殿,等阮瀟巡查了一番,發現他在這里等著,不由腳步也輕快了幾分。
“你這么緊張做什么?難不成是害怕了?”阮瀟見他神色緊繃,想起他那日從劍上掉下來的情景,忍不住打趣道。
她朝下方看了一眼,此處是二層樓高,但因為毫無阻擋,一條空曠的直道橫亙東西。遠處巡邏的禁軍跟小螞蟻似的。
只見盛云起面不改色:“我是在想,齊梁病重和眾人所見幻象之間究竟有沒有關系。趙碧嫻也見過,她怎么一點都沒事?”
“你也覺得那是幻象?”阮瀟反問道。
盛云起眸色一沉,反應了過來。
“我那天夜里,也碰到了。”阮瀟將自己當時所見,朝他一一說了。
“城樓的墻……肯定是佩月劍斬斷鎖鏈時所致,”阮瀟不好意思道,“這就說明幻境與現實一定有連接之處。齊約他們或許是恰好沒有碰到這個開關。”
她說話時,輕風吹起了鬢角的發絲。
一只手伸到了面前,自然地替她攏到了耳后。微涼的指腹不小心蹭到了耳尖,隨著心臟驟然重了一下。
或許是因為夜色過于沉重,今晚的盛云起,倒比平日里溫柔了許多。
見阮瀟微愣,盛云起忽地多了幾分笑意:“怎么了?”
“沒、沒什么,”佩月劍不知為何蠢蠢欲動,被阮瀟下意識地按住了,語氣不太自然,“現下時辰還早,我在想不如去太子妃那里看看,說不定也能問出些什么。”
她站起身,察覺到盛云起的目光一直跟隨著自己,于是急忙挪開了視線:“你去嗎?”
等她走了幾步,才聽見跟上來的腳步聲,似乎還有一聲低笑。
一股說不上來的惱意席卷而來,令她的腳步都快了幾分。
“你慢點,小心腳下。”溫潤的聲音提醒道。
他們一前一后地走了約一炷香的時間。鞋履踏在殘余有雨水的地面上還能聽見聲響,在安靜的宮道上顯得分外明晰。
盛云起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著話。等到太子妃的寢殿外一處拐角時,眼見著鳳辭月的身影就在前方,盛云起從后面碰了碰阮瀟的肩,隨即一把拉住阮瀟的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為了在廊柱后隱蔽身形,二人貼得極近。
阮瀟嬌小的身影被男人的影子籠罩著,熟悉的氣息落在了鼻尖,莫名多了幾分心安。
她側過頭,只見不遠處,鳳辭月正拿著一樣東西站在池塘邊。
池中滿是荷葉,氤氳著淡淡的花香。
良久,鳳辭月嘆了口氣,手里的東西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借著天光,阮瀟看清了,那是一枚符文,和今日趙碧嫻給他們看的完全相同。看來,還真是鳳辭月的。
可是巫族雖有通靈之力,卻并非修行之人,那符文究竟是做什么的。
不多時,另一個人影走了過來,從后面抱住了鳳辭月。
阮瀟一愣,那人的臉……分明是齊約!
不,不是她認識的那個齊約,而是臉上沒有紅色咒文的、看上去更為年輕的齊約。
她所見到的難不成是幻境?
她猛地抬起頭,只見盛云起朝她微微頷首,示意她繼續看。
齊約與鳳辭月耳鬢廝磨,如同一對愛侶般竊竊私語了一陣,隨后二人進了寢殿。
阮瀟和盛云起也跟了上去。殿門沒有來得及闔上,他們動作輕,絲毫沒有被察覺。
但一進去,阮瀟便后悔了。
這不僅是寢殿,還是鳳辭月的臥房。這兩個人不知怎的如此急躁,已經開始寬衣解帶了,還仰頭交換著氣息。
香爐的細煙藏在飄起的薄紗后,漸漸散開。
阮瀟被眼前的活春宮一震,不由瞪大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她便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不知怎么往后一倒。霎時的下墜后,她落在了羽毛般的軟榻上。
正要起身時,耳邊的發絲被修長的手指繞了起來。
近在咫尺的臉俊美無鑄。
盛云起站在榻邊,彎下腰,湊得極近,眸中是阮瀟從未見過的溫柔,似乎要將她陷進去一般。
“你……”阮瀟試圖找回清醒的意識,“今日陛下怎么說,無蕊花在陳國的行情還好嗎?”
盛云起被她問住了,稍等才道:“不錯,此等仙草和仙靈草一般。”
“能賣多少?”她的手在袖中虛握成拳。
盛云起的手指尚未碰到她腰間的系帶,被佩月劍擋開了。
“你是說這個啊,”盛云起好似被提醒了一般,“多虧了我與陛下商議,他答應賞賜一百金。怎么了?”
阮瀟眼神微動,喚了聲“師尊”:“徒兒想要請教一個問題。”
“嗯?”狹長的眸子微抬。
阮瀟古怪道:“鉀鈣鈉鎂鋁,后面接什么?”
盛云起一愣,沒有反應過來:“你說什么?”
……答不上來?那就對了。
但阮瀟尋思著樣本量太小,于是換了個問題:“高錳酸鉀溶于水嗎?”
對方打量著阮瀟的神色,謹慎地挪動了頭顱,剛要搖頭又立刻頷首。
少女還是沒有放過他:“奇變偶不變,下一句是什么?不對,五年高考,三年什么?”
恍然的神情出現在了青年的臉上,揣測道:“三年……打坐?”
話音剛落,他的臉上立刻多了鮮紅的掌印。
佩月劍的寒光抵在了那人的頸邊。
阮瀟厲聲道:“說,你究竟是何人?”
56. 魏都第七(6) 到此一游
面前的這個“盛云起”嘴角一僵, 隨即恢復了若無其事的神情:“你說什么?可是今晚喝了酒,將為師認作何人了?”
馥郁的香氣縈繞,四下靜得聽不見任何聲音。
阮瀟對面的人眨了眨眼, 露出十分乖巧的的樣子。這在那張她熟悉的臉上顯得十分違和。
她心中不免懊惱。怎么好端端的這都能被騙?肯定是吃得撐了,懶得跟他計較。真要說起來, 從她在屋檐上碰到盛云起就不對勁。
“你是妖還是魔?這是在你的幻境里嗎?”阮瀟冷靜地問道。
佩月劍威脅般地逼近了一分, 在頸上劃出了一道血痕。
正對著的人頂著盛云起的臉, 低笑了一聲, 好奇道:“你是怎么發現的?”
阮瀟不屑道:“他那種老狐貍,一株無蕊花必定要上萬金。”
“哦?那金目礦豈不是更加昂貴?”
少女的眼神一凜:“你在說什么?你怎么知道金目礦的?”
話一出口,她便知自己冒失了。
果然,那人笑呵呵地咧開嘴:“哎呀呀,這么聰明做什么。看來, 金目礦的確是在暮朝峰。這樣吧, 感情談不成, 做筆買賣總是不錯。你若有意, 不如開個價。我呢全身上下除了錢,什么都沒有。”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阮瀟警覺地意識到對方在繞自己,忽地渾身一僵,“你是我認識的人?”
那人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我們是在大荒山見過?”
在問話之際, 阮瀟再次握緊了劍柄。少女清麗的眸子里透著一股殺氣。
霎時間, 破碎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猶如鏡子落了一地。
眼前的人慢慢地變成了一道虛影。她試圖伸手去抓,整個人猛地往前一撲——
暖香不再,樓閣亭榭霎時間崩塌。
冷風呼嘯,雨雪順著領口和衣袖灌了進來。黑色的磚石濕.漉.漉地擋在眼前, 透過縫隙,連綿的山巒在陰沉天色下仍可見隱約輪廓。
她認得此地,這是魏都東邊的城樓。
只是霜雪代替了炎夏,凍得人渾身僵硬。
她仍身處幻境之中。
阮瀟飛快地在手心畫了一張符,周身頓時暖了起來。她緩了緩,才開始回想到底是從哪一步錯了。
首先,她肯定不是還在客棧那夜的城樓上。畢竟幻境可編不出來若若在啟華宮里的那么多話。
再然后,就是在宮殿的屋檐上……不,或許是從她與白襄他們暫別、獨自順著長長的宮道往啟華宮的方向走時開始的。
她所見到的盛云起從一開始就不是真正的他。
想到這里,阮瀟莫名松了一口氣。好險。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動在心口,仿佛要將她拉進一個不見底的漩渦。
但她飛快地將多余的情緒摒除了出去,依著向來警惕的直覺懸崖勒馬。
眼前的城樓分為三層,兩側是筆直的城墻,風雪未停,望不見延伸到遠處的盡頭。
阮瀟嘆了一口氣,隨即打起精神,提劍上樓。
她先到了城樓最頂部,然后一層一層地向下,發現空空如也。就像廢棄了許久似的,只有灰塵和蛛絲。
往更下方的石階望去時,她一眼就看見了自己那日斬斷鎖鏈的地方。原因無他,那處窟窿仍舊,就連一地的碎石都無人清掃。
風雪更大了。
阮瀟扶著粗礪的磚石,頂著迎面的雪往下走去,在視線逐漸被遮擋之時唯有依靠直覺。也不知她是走了多久,手指碰觸到了磚面似乎不大一樣,像是一定規律的刻痕。
她湊近時,費力地辨認了半天,才看出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第一層戌時”后面還刻了一個小符號。
這是霜華宮的標記,阮瀟記得在訂單上見過。
這行字下面還有一行,同樣的筆跡刻著一模一樣的前三個字,但是時辰變成了“午時”。正對著符號的位置留下了一串姓氏。興許是每一個人都將自己的姓放了上去。
搞什么啊,到此一游嗎?
阮瀟樂了,下回見到齊約,一定要請他好好練練字。
她再往下走了一階,發現竟然還有刻字。仍舊是“第一層”加上時辰,后面跟著姓氏——但是少了兩三個人。
石壁再往下時,后面跟隨的姓氏便愈發少了起來。
……不對,這是在記錄人數。
阮瀟忽然反應了過來。果然順此查看下去,最后只剩下了一個“齊”字。
霜華宮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消失在了幻境里。不,也不一定,如果有“第一層”,那么就會有第二層、第三層……興許他們是去了幻境更深處。
阮瀟停下了腳步。
她站在那片塌了半人高的窟窿前,黑漆漆的,不見五指。耳畔的風聲里,交錯著隱隱的鼓聲,與她那夜初到城樓上時聽過的一樣。
但這一次,是從窟窿里傳出來的。
她剛想進去看看,只覺踩到了尚未結成的薄冰,腳下一滑,整個人向著窟窿的對面仰倒,身側連個可以借力的地方都沒有。
完了,她心道,這后面可是幾十級臺階,這不得摔傻了。
果然,她一屁股坐在了石階上,硌得慌。
風雪驟停,被遮住的視線豁然開朗。
城樓再次成了空無一人的宮道,近處的宮燈拉長了影子。
“舒服嗎?”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阮瀟忍不住道:“不舒服。”
她猛地回過頭去,只見盛云起似笑非笑地望來,措辭非常禮貌:“那你要不先起來?”
她登時在他肩上撐了一下,站起了身,發現他腿上橫著一把劍。劍鞘周圍還有鏤花……難怪。
“怎么了?”盛云起見她一直盯著自己,奇怪道。
阮瀟問:“高錳酸鉀溶于水嗎?”
“溶啊,”盛云起不假思索,隨即道,“我說你怎么憑空從墻里冒出來了。你見到了什么,難不成,你的幻境里還有個跟我長得一樣的人?”
阮瀟微微頷首:“對,是個流氓。”
她眨了眨眼,只見盛云起皺眉道:“人沒事吧?”
“沒事。”阮瀟乖巧道。
盛云起也學了一副乖巧模樣:“我是問那個流氓,沒有被你打成殘廢吧?”
見阮瀟要惱,盛云起眼尾一彎,忍不住笑意。
你完了。阮瀟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頭就要走。
“天還沒亮呢,你這是打算去哪兒?”盛云起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這倒是提醒阮瀟了。她側身問道:“你已經見過那個陳國皇帝了?”
盛云起不緊不慢:“那個老頭子膽小,自從陳國出了這事,便躲在了自己的宮中,除了上朝和睡覺,哪兒也不去。我還想多問幾句話,他就催著我趕緊走了,生怕我將那些虛影招到了他宮里一樣。不過嘛,人倒是挺大方的。”
當時老皇帝齊旭一聽他說話似乎就有些害怕,整個人坐立難安,時不時問他是不是乏了需要去休息了。盛云起莫名其妙,耐著性子跟他分析了一大堆陳國的市場行情,從大荒山的歷史起源講到了無蕊花的食用功效。
齊旭眼皮子都快耷拉下來了,被他的語氣一震,又睜大了眼睛。這一來一回,心臟驟起驟落,實在是折磨極了。
“仙君啊,別說一個花花草草了,你若是能解決此事,我們陳國的東西你隨便挑。”齊旭義正言辭地許諾道,恨不能將他立刻打發走。
阮瀟聽了個樂子,直言不諱:“他肯定是嫌你啰嗦。”
“偶爾正常發揮一下而已,”盛云起略顯不快,“不過我發現,他雖然很敷衍,但每每提到鳳辭月的時候,都有一些異樣。我感覺,他在害怕什么。”
阮瀟冷靜地分析道:“既然所有人都與鳳辭月有關,咱們大大方方地去問一問她便知。”
“咱們”二字聽起來格外地順耳。盛云起微微一笑:“正有此意。”
鳳辭月的寢殿離啟華宮不遠,但與她在夢里走過的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晨光熹微之時,低弱的女聲順著月門飄出。唱的是一首溫柔的小調。
鳳辭月的貼身宮女蕊桃進去通傳后,便請他們順著庭中的小徑進去,自己則默默地走開了。
那個窈窕的身影立于院中,正在逗喂池塘里的魚。她神容略顯憔悴,許是一夜未眠。
見到來人,她也不驚,仍舊是平靜溫婉的模樣。
在與阮瀟、盛云起寒暄了幾句后,簡略聽說了最近的事情之后,她忽然眉心一跳,愣愣地問:“他來過了?”
阮瀟一怔,反應了過來她說的人是齊約。見她的眼神閃躲、神容哀怨,不免疑惑幻境中所見是不是真的。
“嗯,不止齊約,他們霜華宮的人,全都失蹤了。”阮瀟誠實道。
“怎么會……”鳳辭月喃喃道,不敢相信。
半晌,她失了力氣一般,撐住了旁邊的柱子,搖了搖頭:“難怪我近來徹夜難眠。原來是他出事了。”
“太子妃,這枚符文是我們從啟華宮中得到的,今日前來,也是想問問,這是不是你親手所制?”阮瀟將趙碧嫻給他們的那一枚從袖中取出。
鳳辭月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齊約少年時便對符文感興趣,這是我當年教他畫的。”
57. 魏都第七(7) 七年前
七年前。
宮墻內, 垂柳邊。身著廣袖朱裙的女子坐于廊下,手里捧著泛黃的書卷,神情專注。
一聲輕微的響動從近處的墻檐上傳來。一顆石子兒順著瓦片滾了下來, 彈到了石板上,而后落入了池水中。
飛濺的水珠沾濕了書頁。
鳳辭月仍坐著, 眼都沒抬, 只說了句“齊約, 別鬧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少年笑嘻嘻的聲音從墻上落了下來, 他雙手在墻沿輕輕一撐便跳了上去。他雙手平舉,穩穩地踩在墻沿上,眉宇之間頗有幾分得意。
“你看,我近日練功可勤了,頗有進步……哎!”
他腳下一滑, 整個人朝墻內栽了下來。
“小心!”鳳辭月急忙起身, 膝蓋上的書卷一滾, 落入了水里。
只見齊約快要摔到地上時, 手指輕輕一觸,身子輕松翻了過來, 平穩地踩在了地面上。未及弱冠的他正處于少年和青年之間,骨架單薄,俊秀的眉眼略顯青澀。他微微一笑, 邀功似的:“怎樣, 不錯吧?”
鳳辭月原本擔憂的神色緩和了許多,側過身去,略顯冷漠地下逐客令:“不是與你說過不要再來找我了嗎?”
“為什么呀?”他無辜地歪著頭。
“宮中正是多事之秋,更何況你我……始終有別,未免旁人多加議論, 殿下還是請回吧。”鳳辭月淡淡道。
“可是皇兄也知道我是來找你問符文的,是他允許的。”齊約從池中將那卷漂浮的書撿了起來,已經濕透了。他將其小心攤開,放在能曬到日光的地方。
“若你說的是別的,我知你已經拒絕過我了,我便絕不會再進一步,”齊約注視著書頁,低聲道,“二哥又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他,何必為難彼此。大哥如今病重,倘若真到了那一日,你還想留在這宮里當太子妃?”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鳳辭月蒼白的臉色,忙道:“是我說錯話了。以后我不說便是。上回是我已跟二哥解釋過了,今日來見你,我也告訴過他。”
這謹慎的模樣看在鳳辭月眼里,全是她過去二十年中極少見的真心,竟有些燙人。
人非草木,她也并非有一顆頑石般的心。更何況從她到這陰冷的宮殿中之后的這三年里,只有為數不多的、可以為她自己掌握的溫暖。就像少年每次來看望她時,總是揚起一張笑臉,比春花還好看。
見鳳辭月不說話,齊約又言辭懇切:“好姐姐,是我的錯。你上回提到你們巫族的辟邪符,我今日習作練了一些,你幫我看看。”
鳳辭月想,罷了。
“你跟我來吧。”她引著齊約去了書房,讓他畫了給自己看。
“我從前告訴過你,我們巫族是從昆侖神裔演化而來。后因戰亂只余了少數人,遷至遼國,漸漸地也失了靈力。到我這一輩,已經不會什么了。如今就算能畫出符文,也只有形,無神。你若真的想學,不如尋一個修道的山門,潛心修習,必能有所作為。”
鳳辭月并非是在敷衍,她知道齊約天生在這方面就有些天賦。
“真的?那你跟我一起去嗎?”齊約眼睛一亮。
她搖了搖頭,忽地想起了什么,從一旁隱蔽的盒子里拿出了一只香囊。金絲縫制,隱約有奇香,面上還繡了一個“曉”字。
“這是我族中長老之物。若有朝一日你真的有仙緣,便往西去尋大荒山,將此物給他們看。”
齊約就著她的手左看右看,狐疑道:“這真不是你繡給我的?”
見鳳辭月臉色一冷,他迫不及待地拿了回來。
“既然是巫族之物,肯定是個寶貝。就跟九層宮秘境似的,父皇說那可是鎮國之寶。”他笑嘻嘻道。
鳳辭月怔在了原地,良久,才道:“以后莫要在你旁人面前說到這個香囊。你若不需要了,毀去便是。”
“才不。我便要日日夜夜都帶著。”齊約一邊說,一邊敲了敲腦袋。不知為何,他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還有些發熱。
鳳辭月知他玩笑,便也調笑一二:“倘若公主殿下看見了,是要吃醋的。”
“關她什么事。我早跟父皇說過,我這輩子就是孤寡命,除非……”齊約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試圖清醒起來。
“你怎么了?”鳳辭月見他神情有異,立刻摸了他的脈相,再將手背輕輕在他的額頭上貼了一下。
她沉默了一陣,輕聲問:“你方才去見齊梁的時候,可有喝過什么?”
“嗯?二哥……他請我吃了一杯酒才讓我來的。他說那還是南靖上貢的佳品呢。”他這么一說,見鳳辭月的神情變化,自己亦是一愣,明白了過來。
南靖每年此時都會獻上秘釀,據說是皇帝齊旭喜歡,其中當以一種催情的宮圍酒釀有名。
齊約的額頭冒出了一陣細汗,他正極力忍著,將鳳辭月往門外推:“你快走,讓我一個人呆一陣就好了。”
鳳辭月站在門外,聽見屋內傳來的喘息,隨即是一片花瓶被雜碎的聲音。
日光輕柔又冷冽,恰如今日晨暉。
“難怪。若若也許那日路過,這才誤會了。”阮瀟說道。
“或許吧。”鳳辭月低聲嘆息。
盛云起若有所思地瞥了鳳辭月一眼,沒有說話。
她朝阮瀟柔聲道:“二位仙君,齊約少時所制的符文確為我所授,但若說效用可謂微乎其微。”
“我也這么想。抱歉,打擾太子妃了。”阮瀟略顯失落。
“不過,自從太子病后,魏都有關近來怪事的流言甚廣。若是阮仙君不介意,可否與我多說一說這幻象之事?”鳳辭月問道。
阮瀟將自己先前的經歷簡短地說了幾句,也將齊約留下的記號告知與她。
未曾想,鳳辭月臉色大變,話音微顫:“難怪,難怪。”
阮瀟與盛云起對視了一眼,急忙道:“太子妃知道這是什么?”
良久,鳳辭月才緩緩道:“先前我聽流言提及魘魔之詞,并未往這方面想。直到你說齊約寫下的第一層……倘若我沒有認錯,這便是九層宮秘境。”
所謂九層宮秘境,乃是巫族流傳下來的至寶,跟隨族人一路東遷,由歷任族長保管。巫族都是族內通婚,鳳辭月第一次所嫁之人便是族長。
當時齊梁為爭奪太子之位,遠走遼國,為的就是尋到一樣秘寶,討皇帝喜歡。他譴人暗中探查了近三年,才循著印記一路找到了巫族所居的村落。那時鳳辭月才嫁人不足一年,族長便被齊梁當著她的面殺了。
鳳辭月思及往事,眸中盡是悵惘:“我們巫族女子生來就沒有自由,如一本書,一只飾品,嫁便嫁了,送也送了,好或者壞,只要活下去就行。”
更何況她是個不世出的美人。
此后,齊梁放過了她的族人,帶著她和九層宮秘境回到了陳國。這枚秘境自然也歸了陳國所有。
“在巫族的古籍之中,此秘境分為九層,由上至下難度加深,可助修行者增長修為,”鳳辭月回憶著,神情逐漸嚴肅起來,“但是打開秘境的鑰匙我已經給了齊約……若是強行破開,秘境將會陷入混沌,如霧氣鋪開,夢魘蔓延開來,讓身處其中之人無法分辨。時間一久,便會吸食人的精氣,讓他們力竭而亡。”
她忽地想到了什么,忙問道:“這符文是齊約走后,我交由宮人帶給齊梁的,原想讓他留著以慰思念。你可記得它們符文被貼在了何處?”
阮瀟想了想,將那日在啟華宮中的所見畫了下來。順著橫梁,四四方方貼了一圈,內外兩側,呈“井”字形。
她愈是往下畫,鳳辭月便愈發感到一陣惡寒。隨即,她立刻去房中取出了一只卷軸,攤開來給阮瀟看。
“符文的確沒有用,但若成了陣,便完全不一樣。如這卷上所言,這種古秘術可在混沌境中建四方牢籠,將妖魔困于陣型之中。若其中為人,更是不可久留。”
阮瀟背脊發冷,難怪那日到啟華宮時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此符陣是基于九層宮所建,所要破陣,必須先在秘境深處關閉它。”鳳辭月道。
“那要怎么關呢?”阮瀟疑惑道。
盛云起緩緩道:“秘境大多是起于夢境,或是由古時的碎魂所成。要在秘境之中找到它的主人,興許才能得到線索。”
“此外,還需要從陣眼進入九層宮秘境才行。”鳳辭月低聲道,手指按壓著圖紙上的啟華宮。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快去吧。遲則生亂。”阮瀟飛快道。她瞧見鳳辭月擔憂的神情,不免安慰道:“你放心好了,交給我們,一定能讓啟華宮中的那位醒過來的。”
盛云起看了她一眼,朝鳳辭月道:“我徒弟的意思是,會把太子妃想見的人帶出來的。只是啟華宮如今把守森嚴,那位趙美人恐怕也與此事脫不了干系,還望太子妃助我們一臂之力。”
“當然。”鳳辭月得了他的許諾,鄭重地點了點頭。
二人同往啟華宮去時走在前面,鳳辭月坐在轎輦上跟在后方。
“我剛剛說錯話了嗎?”阮瀟忽地抬頭,“她不是想救太子?”
盛云起哽了一下,嘆了口氣。
阮瀟也有學有樣地嘆了口氣:“有話直說不就好了,非要半遮半掩,怎么能聽懂。”
“怪不得。”盛云起低笑了一聲。
“……你又笑什么呢?”
打鬧聲傳入了鳳辭月的耳朵里,她仰起頭,瞧見暗淡的天色,濃云陣陣。
她沒有告訴他們的是,那年她在屋外站了片刻,隨即毫不遲疑地推開了門,將自己關進了屋中。
她也想為自己活一次。
58. 魏都第七(8) 九層宮
城樓之上, 風雪比之前更大了。
阮瀟一行人頂著狂風往前走,雪上留下的腳印眨眼間便又被填上了。
“什么九層宮啊,我們連這第一層都過不去。”忍冬用袍子將自己捂緊了, 往盛云起和明覺身后躲了躲。不料一陣風從身后吹來,差點將他雙腳帶離了地面。
“按照鳳辭月的說法, 這里的幻境只會越來越惡劣, ”阮瀟用袖子擋住了口鼻, 現在什么符文都不管用了, “她拖住了趙碧嫻,我們的時間不多,得盡快找到進下一層的入口。”
在進來之前,鳳辭月交代過,秘境的主人多半會在深處, 而陷在秘境中的其他人則不一定了。更何況時間長了, 身在其中的人容易神志不清。若要將所有人都平安帶出, 須得一層一層搜羅才行。
“我同意。這里風雪這么大, 怎么可能呆得住人,我們還是先想辦法下去吧。”白襄說道。
阮瀟的腳步忽地一頓。
不遠處, 墻上的窟窿比先前要小一些了,但仍如黑洞般鑿在眼前。
如果她猜得沒錯,這或許就是入口了。
齊約他們的標記從遠處到了近處, 在這個窟窿出現之后, 他也不見了。
“等等,”明覺此時出聲道,“我們尚未搜尋過第一層的每一個角落。如果貿然下去,遺漏了可能的線索就不好了。”
他的目光經過了阮瀟,主動提議道:“不如我留在第一層繼續找。一旦有什么消息, 我們都可以用傳音符聯系。”
若若立刻道:“不妥,此地危險,我們大家還是不要分開比較好。”
阮瀟看了看白襄,后者一字未言,全當沒聽見似的。
“他說得有道理,”盛云起道,“就算不是為了找秘境的核心,青陵門和霜華宮的人也有可能還在第一層。那這里就交給你了。”
“小師叔放心,”明覺拱手道,“我一定會找到他們的。”
阮瀟側過身,望見他朝眾人笑了笑,轉身提劍消失在了風雪里。
她是第一個進入窟窿的,里面沒有風,也比城樓上暖和。盡管什么都看不見,阮瀟卻莫名地沒有任何害怕。
腳下似乎是一條小徑,周遭有巨大的巖石。
“別跟丟了。”她提醒著后面的人。
突然,她腳下一空。伴隨著若若和忍冬驚呼的聲音,幾人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陣沙塵被馬蹄掀起,阮瀟頓時忍不住嗆了起來。
此處酷暑當頭,讓幾乎要凍僵的手腳逐漸暖和了起來。
阮瀟沒有來得及細想,被陣陣鼓聲吸引了注意。這音色厚重,氣勢雄渾,與初到魏都時聽見的一模一樣。
她立刻循聲望去,發現是不遠處的高臺上,戰鼓擂擂。
正是兩軍對陣之際。
而他們身處空曠原野的中央,即將傾覆而來的黑色鐵蹄將會將他們淹沒。
“完了完了!”忍冬嚇得捂住了眼睛,“我不想搭在這里,我想回家。這里怎么出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隨著一聲凄厲的慘叫,忍冬猛地一振,發現一個士兵從馬上墜落,摔到了自己腿上。可是他用手一碰,發現只是虛影而已。
他正要松一口氣,又被突然揚起的馬蹄嚇了一跳。
一個將軍模樣的男子手提□□,雙目瞪圓:“你們將軍何在?我要親自取他首級!”
忍冬喃喃道:“不、不在。”
“呵,他啊——”忍冬身后,一個士兵單膝跪地,垂眸向下,彎刀插在泥濘上。待那將軍□□一揮,他便翻身一躍,長刀雪亮,映出了他的雙眼。
那是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像淬過清澈的朝露。
“是你!”阮瀟一驚。
士兵的頭盔下,那張俊秀的臉,與那個被鎖在城樓角落里的少年一模一樣。
少年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側過頭來,唇角微勾。
霎時間,將軍的頭顱被斬斷,隨著戰馬跌落滾滾黃沙。而少年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兩軍交戰,四處兵荒馬亂。
若若嚇愣在了原地,忍不住:“現、現在怎么辦?”
阮瀟的視線穿過了千軍萬馬,望見了平原上微微隆起的丘陵。在丘陵的頂端,一棵孤獨的老樹矗立在夕色之中。然而,粗壯的樹干上滿是青銅鎖鏈,從最高的枝頭一直蔓延到根部。
“往那邊走。”阮瀟說。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扶起了若若。正要離開時,她忽然詫異地看向了還留在原地的忍冬。
“你們去吧,”少年頂著稚嫩的眉眼,“我留在這兒就行。我見過青陵門那些人的畫像,若是他們藏在亂軍之中,也只有我可以認出來。”
“姐姐我跟你一起。反正我的腳崴了,也跑不快。”若若毫不猶豫地走回到了他身旁。
忍冬嘀咕了一句“用不著吧”,被若若薅了一把頭發。
似乎是看出了阮瀟的擔憂,若若道:“你們只管往前走便是,不用擔心我們。”
她在原地遲疑良久,微微頷首,便隨著盛云起和白襄頭也不回地走了。
丘陵上的老樹隨著一道閃電裂開了,樹干深處出現了約一人寬的通道。
從這里下去,熟悉的墜落感轉瞬即逝,然而阮瀟差點沒站住,白襄和盛云起同時扶了她一把。
第三層是一座迷宮般的宮殿,殿門口點著一炷香,通往更深處的入口就在青銅鼎的下方。
“我進去找就行了。”白襄輕快道。
見阮瀟沉默,她彎了眼睛:“喂,你不會是瞧不起我吧?你還記不記得我與你說過,總有一天,我們要堂堂正正地比一場。”
“記得。”阮瀟說。
“那就好,”白襄笑起來時,神情故作正經,“那么今天,咱們誰先找到這個秘境的陣眼吧。”
她說完轉過了身,推開了宮殿的大門。
此時,那炷香已燃盡,高聳的宮墻內傳來了一陣喊打喊殺的聲音。
然而任憑阮瀟怎么使勁,都打不開那道門了。
盛云起等她頹然地松開手,才上前去帶著她繼續往第四層去。
可是接下來的路卻并沒有那么順利,阮瀟一到了第四層,便發現眼前一片漆黑,一丁點兒光線都沒有。
四周靜悄悄的,似乎只有盛云起一個人的呼吸聲在旁側。
“怎么了?”她發現他的氣息不太平穩。
溫淳的聲音此時充滿了憂慮:“你……看不見了?”
阮瀟一愣:“這兒不是黑的?”
“不是,”盛云起拉住了她的手,“這里,和之前的地方不太一樣。”
“什么意思?你能看到入口在哪里嗎?”阮瀟讓他給自己描述一下。
“能。”
身旁的聲音停頓了片刻,才道:“這里有兩條路,通往山下的是往第五層,通往山上的則能直接到第九層。”
阮瀟拽了拽他的衣袖:“那還等什么,趕緊往山上走吧。”
衣袖從她的手里掙脫了,片刻后,隱約的模糊聲傳來。她聽見盛云起低笑了一聲:“原來五感缺一說的是這個。”
“什么?你怎么了?”阮瀟猜測道,“是味覺沒有了?”
“嗯,幸好沒什么影響。”
盛云起的聲音在她前方響起,下一刻,她就被輕松地背了起來。
“背一次一萬金啊。”他話音帶笑。
阮瀟忍不住給了他一拳:“你怎么滿腦子都是錢。”
“……盛老板,你行嗎?”她什么也看不見,只能摸到他的肩膀和發絲,和淡淡的清冽的氣息。
盛云起平心靜氣:“不要問一個男人行不行,嘶——”
“哎,我有這么重嗎?”
“不是,踩到了石子兒。”他側過身,望見漆黑的夜幕里,通往山下的小徑蜿蜒曲折,卻毫無障礙。而他身后,往上的路筆直,目之所及約莫有三百級。然而地面上覆滿了細小的銀針。
白色的鞋履上浸出了一滴紅色,氤氳開來,如一朵小花。
他背著阮瀟,不回頭地往上走去。
“也不知道白襄和若若他們怎么樣了。”阮瀟憂慮道。
“放心,他們都是大荒山弟子里的翹楚。就算腦子偶爾不靈光,也足以應付。”
“也對,”阮瀟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總覺得,這秘境里沒有什么惡意。就算是被強行打開變成了魘,也并不想是將人困在這里的。”
盛云起平靜地問:“你怎么看出來的?”
“不知道,就是直覺。不然,秘境大可以直接將我們所有人都殺死,何必費這個力氣逗我們玩兒,難不成還想幫我們增長修為?”她說著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
“不無道理,在第三層的那個人……使用彎刀的那個,我好像知道他是誰。”
阮瀟將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知道。那天晚上我在城樓見過他,還幫他斬斷了鎖鏈呢。”
她的氣息實在離耳朵太近,令盛云起頓了頓腳步,這才繼續往上走去。
“我是說,我應該在博物館里見過那把刀。”盛云起篤定道。
少女的發絲拂過了他的頸邊,柔軟而輕盈。他在夜色里微微笑了,那雙清亮的眸子里有著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深遠。
“我們那個世界的很多東西都屬于未來,在這里會被強行消除。那個人的名字應該也是這樣,”他從記憶里搜尋著片段,“你讀過唐國的歷史嗎?”
阮瀟搖頭:“我一看歷史書就打瞌睡。那照你說的,這個少年若是這個世界的名人,怎么若若他們都不認得他。”
“因為現在還太早了,還從未有人見過他。或者說,他還沒有出生。”
盛云起悠悠道:“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在秘境里。但如今整個中州處于分裂的時期,唐國碎成了無數個小國,其中以陳遼為大。”
“說重點。”阮瀟晃了一下身子。
盛云起及時托住了她,沉聲道:“在不久的將來,唐國會再次統一,重新成為中州的主宰。而那個孩子,他的名字將會無人不曉。就和他的刀一樣,會一直流傳到我們所生的時代。”
聽著聽著,阮瀟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模糊的人影。的確,她應該是知道的。但正如盛云起所說,他不該出現在這里,或許這也是他們無法記起他名字的原因。
“說不定他就是我們要在九層宮秘境中找到的人,”阮瀟靈光一閃,語氣略顯激動,“只要找到他就行了。”
正說著,她忽然被盛云起放了下來,坐在了石臺邊。
“劍借我用一下。”他走了兩步,忽覺不對。佩月劍本來就是他的。時間一久,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沒一會兒,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傳來,是干枯的枝葉燃了起來。
“試試看。”盛云起塞了一個東西到她手里。
“這是什么呀?”她摸了摸,疑惑道,“……兔子?”
一只木頭雕成的小兔子安靜地擺在了她的手心里,能摸到細致的雕工和精巧的體態。
一襲白衣的仙尊眉宇之間頗有幾分自得:“喜歡嗎?”
“誰喜歡這樣的東西啊,幼稚。”阮瀟嫌棄道。
“那還我。”
她不動聲色地收進了袖子,忍不住側過頭露出了笑意。
59. 魏都第七(9) 嚴禁復讀機……
木笛的聲音柔和, 穿過了潑墨似的山林間,向更遠的地方飄去。
阮瀟摸到了身側的樹枝,用小刀割了一段下來。
沒一會兒, 笛聲停了。
“你這是在干什么?”低沉的聲音略顯不悅。
“削拐杖啊。”她仰起臉,盡管看不見, 仍舊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 “總不能讓你一路都背著我吧。我又不是走不了路——哎你放開我!”
盛云起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平衡感的喪失讓她不得不勾住了他的頸。
低沉的話音帶笑:“你害怕嗎?”
“怕什么?”
“沒必要這么擔心你的同伴。”
阮瀟立刻道:“我沒擔心你。”
話音剛落, 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白襄他們,隨即有些惱火地扭過頭,避開那直覺中的視線。
這回,盛云起也沒嘲笑她,反而是繼續往前走著, 耐心道:“你可以依賴同伴……朋友, 不用覺得自己會帶來負擔。”
“我沒有。”阮瀟心虛道。
“沒有發現嗎?從一開始, 就是其他人在依賴你。可是同樣的, 你也可以信賴他們。你不需要一個人去做所有的事情,也不要覺得因此虧欠了誰。”他的聲音比夜色更平靜。
你不需要一個人去做, 因為還有許多人都會陪你一起。
阮瀟被他說中了心事,一股莫名其妙酸澀泛了起來。在即將被她壓制下去時,又聽見他壓低了聲音:“這個他們, 也包括我。”
她沉默了良久, 將額頭靠在了他的肩上,聽見了胸腔里的心跳聲。過了一會兒,她摸了半天,將耳朵貼到了胸口。
盛云起見她跟一只小兔子一樣往自己的懷里鉆,微蹙的眉心令清麗的容顏顯得有幾分楚楚可憐。還有那雙眼睛也泛紅, 像被欺負了似的。
他感覺自己抱著一片羽毛,輕飄飄的,怕臟了碎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哄著。
這時,羽毛抬起頭,冷靜地詢問:“盛老板,你怎么心率不齊,有高血壓病史嗎?”
盛云起感覺自己現在有了。
阮瀟感覺腳步停了下來,剛想給他推薦幾味藥,就被盛云起放了下來。
“入口在你的左手邊。”他說。
阮瀟一愣,聽出來了他的話外之意:“你不和我一起嗎?”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他盯著阮瀟茫然的臉,知道她看不見,還是將氤氳了大片紅色的鞋履往石頭后藏了藏。
這時,阮瀟拉過了他的手,在掌心上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個字。她寫得極慢,而后問:“這是什么字?”
得到的只有沉默。
“騙子,”阮瀟鼻尖酸酸的,“你失去的是觸覺吧。這條路上有什么?”
盛云起道:“沒什么。”
“你剛剛還說要互相信賴——”
盛云起嘆了口氣,眼前的少女忽地抱住了他,將臉貼在了他的胸口處。
良久,他揉了揉她的頭發:“乖,快去吧。”
阮瀟的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但她知道盛云起笑了。
“嗯。”她松開手,退后了半步,“你……你小心。”
從這里往下,阮瀟如同落入了一個無底洞中。在她逐漸恢復的視覺里,她看見了許多的片段,每一個都是那日被斬斷了鎖鏈的少年。
有他衣衫襤褸站在營帳邊抹眼淚的,有那把彎刀被送給他時的情景,還有少年意氣風發、提刀上馬的英姿。
阮瀟愈發確定,這個秘境的確是與這人密切相關的。
她朝虛空之中伸出了手,碰到了其中一個記憶碎片。奇怪,竟然是可以拿下來的。
既然如此,她就將那些薄如蟬翼的碎片全都收了起來,攏在了手心里。
“咣”地一聲,她摔到了一座小石子壘起來的小山上。
她揉著腰坐起身來,只見眼前是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在溫暖的日照下泛起了金色的光澤。
阮瀟一愣。她終于知道為什么齊梁要從巫族搶走這個秘境了。
她從身下抓了一把碎石,那不是石頭,而是金子。目之所及,竟是一個巨大的金礦!
秘境也是修真界中最古老的金子來源之一,而這個九層宮,恐怕是其中最大的一個。
這時,一陣馬蹄聲停在了她的面前。馬上的少年握著長刀,像發現了什么驚奇事物一般:“來者何人!”
阮瀟差點沒忍住笑,只因那匹高大的駿馬竟然也是金子鑄成的,通體反光,能亮瞎眼睛。
“小鬼,”阮瀟毫不客氣,“我是問你,這個東西怎么關掉。”
她指了指頭頂上。
少年順勢抬頭望了一番,莫名其妙:“你這人好生奇怪。”
……看來是靠不住他了。阮瀟從小山上一溜煙兒滑了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你可有見過我的朋友?男的,比我年紀大,臉上還有印跡。”
“見過。”
阮瀟還沒開口,他咧開了嘴:“他在幫我干活呢。”
她順著少年的指示望去,只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在用劍戳著地面上的金礦。正是齊約。
但任憑阮瀟怎么說,他都跟沒聽見一般,無動于衷。
“剛開始他還跟我說話的,但是過了一會兒就變成這樣了。”少年失望道。
“你叫什么?”阮瀟問。
少年搖頭道:“我不記得了。”
阮瀟瞧了一眼他的刀:“算了,那就叫你小刀吧。小刀同學,現在我們的性命都在你手里了,你得想辦法送我們出去。”
“出去簡單呀,”小刀說,“只要……”
他話音未落,整個人雙目一白,向后仰躺而去。
“喂!”阮瀟嚇了一跳,立刻搖了搖他。
過了好一會兒,少年才睜開了眼睛,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來者何人?”
阮瀟:“……”
她將方才的事情全都說了一遍,然后問少年:“你剛剛說,只要碰到一個東西……”
“停,你怎么證明你不是敵軍派來的細作?”小刀打斷了她,警惕地握緊了刀柄。
阮瀟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從乾坤袋里掏了半天,總算把小骨拎出來了。小骨似乎不太適應,東倒西歪地走了一陣,豎著尾巴繞回到了阮瀟和小刀之間。
“這、這是什么!”小刀大為震驚。
阮瀟認真道:“這是與我一同前來支援你的,它名為小骨,驍勇善戰,定能助你百戰百勝。”
小刀定了定神,將信將疑。
“你若不信,告訴它你想找什么?”阮瀟跟哄小孩兒一樣,耐心道。心說這少年不如息然好騙。
小刀想了想,刀鋒在地面畫了個奇特的圖案。
小骨靠近來觀察了一番,阮瀟偷偷將那圖案寫在了符紙上,以些微的靈力注入給小骨。
她觀察著少年的神色,見他從懷疑到慢慢皺眉。
突然,地面震動了起來。起伏之中,六條金色的鎖鏈從裂開的地縫中鉆出,栓住了少年的手腳,疾速將他往地下扯去。
金色的巖漿中,一群黑色的狼正張著血盆大口,涎水從利齒上落了下來。
小刀不驚不懼,好像已經發生過許多次一般,由著那些鎖鏈拖住他。
但這一次,早已習慣了千百次的疼痛卻沒有出現在身上。
劍鋒如月色,瞬間將鎖鏈斬斷了。
在地縫合上之前,阮瀟將他扯了出來。她忽然想起來了,在第一層見到這少年時,他身上都是血污……難不成,都是被這些東西撕咬的?
小刀驚奇道:“哇,在夢里,我每次好像都會被咬死。但是夢和現實真的是反的。”
阮瀟一怔。或許不是夢里。是每一次他暈過去再醒來之后。
這仿佛是為他量身打造的一個監獄,讓他在這里受盡百般折磨。
倘若他一直在這兒,那后世的歷史豈不是都不會發生了?按照邏輯來說,就連她的出現也會隨之湮滅……
“既然你救了我,那我便答應你一個要求。”小刀笑著說。
阮瀟道:“其實這個秘境就是你的夢境吧。這九層宮中每一層都是你去過的地方。你若真想報答我,就想辦法關掉它,去你應該去的地方。”
小刀臉色一變,搖頭道:“不行。我關掉了它,我也會出去。可是我想回家……”
剛一說完,他再次暈了過去。
他的家不在這兒,在很久以后。
他忘記了。但好在阮瀟知道。
過了一會兒,小骨跑回來了,嘴巴一張,往地上吐了一個蝴蝶狀的東西。除了金色的邊線外,內里都是透明的。
這回,小刀一醒,阮瀟便把那東西塞到了他懷里,一口氣流暢地說完了她知道的所有事情:“……因為我救了你,所以你要想辦法讓我和我的朋友們出去。”
小刀與她對視了一眼,似乎相信了她在說什么,但是他仍舊搖頭:“我想回家。”
他垂著眸,好像很是委屈。
阮瀟急得快哭了:“沒有時間了,外面除了我的朋友,還有那么多人,倘若他們都進到了你的夢魘里,后果會不堪設想。”
“什么這么多人?”小刀一愣。
阮瀟攔住不讓他走,將陳國的情形簡略地告訴了他一遍。說著說著,她靈光一閃,激動道:“我答應你,一定想辦法送你回家。”
那個什么大荒星辰術,不就是可以打開時空之門的嗎。到時先將他送回去也沒什么難的。
她試圖抓住少年時,先前搜集到的那些記憶碎片忽然從掌心飄了起來,如光點般聚到了少年的眸子里。
那一瞬間,山呼海嘯般的哭喊聲響徹了阮瀟的識海。
緊接著,那些碎片又崩了出來,湮滅在了寥寥天地間。
良久,少年俯身撿起了小骨尋來的東西,“好,我答應你”。
啟華宮中,風聲吹動了整間宮殿。
那些原本貼滿了橫梁的符文不知怎的松開了一角,搖搖欲墜。
“啊啊啊啊——”一陣凄厲的尖叫聲穿透了天際。
聞聲趕來的禁衛軍撞破了大門,只見太子妃正面無表情地站在殿中央,而她的腳邊,趙碧嫻痛苦萬分地捂住了雙耳。
太師劉正焱冷汗涔涔,盯著趙碧嫻。
眾目睽睽之下,趙美人的芊芊玉指卻遮不住毛茸茸的耳朵,豎起的耳朵尖是紅色的。
下一秒,被困在九層宮中的眾人全都出現在了庭院里。
青陵門和霜華宮的人皆是虛弱無力地坐在地上。
阮瀟轉過頭去,對上了那雙深邃的眸子。盛云起微微勾了唇角。
忍冬顫巍巍的手指向了趙碧嫻,尖聲道:“妖妖妖妖妖妖妖——”
在場的諸人或許同時也在想,修真界什么時候能立法,嚴禁損壞的復讀機。
60. 魏都第七(10) 如夢初醒
晚霞游蕩在宮城上, 偶爾幾縷殘光如薄紗,拂過了冰涼的石板。趙碧嫻弓身在地上,眸子成了綠色。收妖繩牢牢地捆住了她, 將掙扎都壓了下來。
那張明艷的臉上,大半已生出了原本的毛發。看上去半人半妖, 既可怖又可憐。
劉正焱顫著手, 聲音也在發抖:“你、狐妖, 你為何而來!為何害太子殿下淪落如此!”
回應他的, 是雙目瞪圓、齜牙咧嘴的趙美人。她的頸部硬生生地轉動了半圈,發出了“咯吱”的聲音。綠瑩瑩的眼睛狠戾地盯著阮瀟,用沙啞的嗓音道:“……還給我。”
“什么還給你?”白襄先出聲道。
這時,一顆原本躺在地上的珠子突然動了起來,慢吞吞地滾到了阮瀟腳邊。
趙碧嫻目眥欲裂, 拼盡全力想要掙脫繩索搶回珠子, 卻動彈不得。
一只蒼白的手將珠子撿了起來。
齊約尚未痊愈, 面色虛弱。他走近了一步:“妖族無法進入秘境, 若強行進入,只會妖力受損而亡。那么, 你要九層宮秘境作何用?”
他頓了頓,看向了一直未從自己身上挪開視線的鳳辭月。
一別多年,她仍然沒有變。
而他……他做了那樣的事情, 如今怎么還有臉出現在這里。
他別開了目光, 質問趙碧嫻:“你是從何時開始接近太子的?你究竟是南靖的公主還是狐妖?”
“哈哈哈哈哈哈——”趙碧嫻笑音尖利刺耳,“你猜?”
“咳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傳來。
只著了單衣的男人腳步都不穩,扶著門框走了過來。周圍的奴婢立刻去扶,被他揮手退開了。
“殿下,您醒了!”劉正焱激動得熱淚盈眶。
齊梁視若無睹, 徑自走到了趙碧嫻身旁。他俯下身,捏著她的下巴。好似在仔細端詳。
在那張半人半妖的臉上,綠色的眸子微怔,逐漸露出了淚光。她哀求道:“殿下,救救我,救救我。”
抬起她下巴的手青筋畢露。
“你不是嫻兒,”齊梁湊近了一些,眼中充滿了迷惘,“你究竟是什么人?”
“殿下,你不認得我了嗎?”
突如其來的痛楚令齊梁瞇起了眼睛。顳穴處的擠壓使得他頭暈目眩。
……發生過什么?
好像是從很多年以前,在趙碧嫻從南靖進入陳國的那一夜開始。
他率兵在邊陲小城駐扎,那夜從和親的公主房中傳出了慘叫。他聞聲而去,見到了一地的血,觸目驚心……緊接著,似乎有人拉起了他的手,溫柔地撫過了他的眉心。
他好像什么都不記得了。
次日一早,昨夜所見都煙消云散,仿若那只是一場噩夢而已。而他美妾在懷,視若珍寶。
直到半年前,趙碧嫻非吵著鬧著要見識一下九層宮秘境。他被纏得煩了,從秘閣中取出,想要博美人一笑。
他的記憶中斷在了他將九層宮秘境遞給趙碧嫻的那一刻,其余的都記不大分明了。不,他當時好像看見向來鮮明的女子身后,露出了一條尾巴。那張臉……和此時此刻,一模一樣。
趙碧嫻,或者說狐妖的眼珠子微微一動,看向了人群之中,又迅速地收回了視線。她艱難地咧開嘴,擠出了一個笑容:“哎呀呀,殿下,你都想起來了呀?”
“一直……都是你,”齊梁自嘲般地笑了,目光幽深,“你可有半點真心,妖怪。”
劉正焱急忙道:“太子殿下,此妖心術不正,罔顧人倫,當就地誅殺!”
此時,狐妖仰起頭,爪子鋒利,聲音卻是婉轉動人:“殿下,我與你朝夕相處,好不快活。若非殿下抬舉,我也不能在邊城報仇后還大搖大擺地嫁進魏都。哈哈哈哈哈,殿下,我們妖族的確少有真心,可你又何曾有過?為了今日的位置,你又用了什么手段逼迫三皇子離開魏都?有些事情你不說,但他們所有人心里都知道,他們只是不愿意告訴你罷了。”
齊梁直起身,先是看了面無表情的鳳辭月,又看了眼多年未見的手足。那張臉上咒術的印子仍在,是為了揀回這條命才留下的吧……畢竟他當年派出的人一個都沒有回來。
陰沉的視線定定地回到了趙碧嫻身上。
“殿下,”那柔美的聲音似乎在呼喚著他,“你來,我告訴你為什么。”
如同受了蠱惑一般,齊梁貼近了狐妖,他掐著雪白的頸,如同捏著易碎的瓷器。
“等等!”阮瀟的直覺襲來,然而已經遲了。
電光火石之間,狐妖一口撕咬下了齊梁的右耳,鮮血淋漓。與此同時,齊梁抽出了一旁侍衛腰間的佩劍,毫不猶豫地捅入了她的心臟。
隨著黑色的妖氣消散,劍下只剩下了一具白狐,和華貴的衣衫。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阮瀟呆坐在原地,身旁的忍冬干嘔了一聲,似是怕極了。若若則一動不動地盯著齊約,喚了一聲“三哥”。
盛云起回過頭,發現一個身影朝宮門外而去。
……是白襄。
他保持著坐姿,不動聲色地朝邊緣處移動著。然后趁著局面僵持之際悄悄地起身跟了上去。
“太子殿下,事情還沒問明白,你怎么能殺了她?”齊約握緊了掌心的玻璃球,語氣生疏而平靜。
齊梁從已經咽氣的狐妖身上抽出了劍,用袖子擦拭著血跡。他沒有看齊約,喃喃道:“你回來干什么。”
齊約一怔,忽地記起了許多七年前的事情。比如齊梁看他的眼神,比如那一杯酒,還有齊梁當時忍無可忍地將劍扔在了他的面前。
“要么你殺了她,要么你就滾。”齊梁當年說話時,痛苦地抱著頭,一眼都沒有瞧過他。
他選擇了走。
甚至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以為是父皇派人來想要殺死他。
“……二哥。”齊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對面的那雙眸子如同淬了毒一般,帶著陰戾的恨意。
齊梁提著劍朝他猛地沖來,忍無可忍般用劍尖指著他。
劍鋒忽地停在了距鼻尖一寸處,動彈不得。
齊梁自嘲般地笑了:“也是,我與你打什么呢。我只是個凡人,而你呢。月兒說你天賦異稟,這些年來你又學了些什么?我如今在你眼中,不過是一只螻蟻罷了。”
他頹然地松開手,任憑長劍落在了地上。
“罷了。你們隨我一同去面見父皇。”
大殿之上,陳國皇帝好半天才姍姍來遲,一眼看見自己的兩個兒子,嚇得立刻往寶座的角落里縮了縮。
“你、你們……”齊旭指著他們倆,又瞧見了若若,立刻老淚縱橫,“若若啊,這些都是什么人吶,怎么冒充朕的兒子來騙朕!”
若若立刻哄道:“陛下,您別害怕,是真的。太子哥哥醒了,三哥也回來了。”
“真的?”齊旭不敢置信地重復了一遍。
良久,發現似乎真的是他的親生孩子之后,齊旭渾身的肥肉一抖,嗚哇哇地哭了起來。
齊梁略顯嫌棄的轉過了頭。
“多年未見,陛下還是這么——”齊約嘴邊的“慫”、“膽小”來回猶豫了半天,最終用了“多愁善感”這個詞。
這宮里上下皆知七年前陳國的朝堂上,皇帝陛下最怕的就是齊梁和齊約。這二人一個強勢固執,一個玲瓏心竅,都是得理不饒人的主。偏生皇帝性子猶豫不決,被夾在這二人之中十分難受,久而久之聽到“上朝”兩個字就害怕。
直到今日,齊旭想起來都是一身冷汗。不過好在這宮中的妖怪已除,應是沒什么大礙了……
齊旭擺了擺手,先謝過了幾位修道中人,緩了口氣,讓他們領賞去。
半天,見阮瀟沒動,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位小仙君,還有何事?”
此話一出,原本要走的其他人也停下了腳步。
“陛下,您方才說要賞錢,可是我們來之前看到的懸賞令上卻說的是有秘境相贈。”阮瀟提醒道。
齊旭抽了一口涼氣,捂住了心口。正想著怎么糊弄過去,便聽若若道:“是啊舅舅,你當初就是這么說的。如今狐妖已除,夢魘沒了,太子哥哥也好起來了,也該履行承諾啦。陛下可是全世界最信守承諾、最大方的人啦。”
“你這丫頭。”齊旭咬牙切齒,眼睛一掃臺下,“方才解決此事的乃是大荒山的仙君,其余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賞些珍寶武器罷。”
齊約拱手謝過,讓霜華宮的人先走了。青陵門的眾人也跟在后方。
“咳,梁兒醒了,朕甚是欣慰。人人都有賞賜。太子妃也辛苦了,想要什么只管與朕說便是,”齊旭扶著腦袋,想了半天,“對了,上次同塵君來跟朕說,你們暮朝峰有一些珍稀藥材可以長期供皇室使用,可是真的?”
“對。”阮瀟應道,將袖中的一株無蕊花送上,解釋了一番食用方法。
齊旭將信將疑:“這可是真的?”
“這個我知道,”齊約笑道,“陛下,此物有強身健體、清心祛毒之功效,長期服用還可延年益壽。可惜了,我們霜華宮想大量采買都不行。若是父皇沒興趣,不如讓給我。一萬金而已。”
他給了阮瀟一個眼神,似乎在說,我都幫你說話了,你也得表示一下吧。
阮瀟不緊不慢,按先前和盛云起商量好的說道:“正如齊仙君所言,此物功效甚好,只是凡人之軀不可承受。因此,我們想供給皇室的是改良后的無蕊花,稱為無蕊花beta版,功能一致,價格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
齊約定睛一看,發現果然大小也只有他見過的三分之一。
他那吝嗇的父皇一聽,在錢和命之間衡量了半天,還是選擇了后者:“既然如此,那便讓同塵君多多照拂才是。你們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準備晚宴,好好接待幾位仙君。”
阮瀟抬腳之前,提醒道:“陛下,那秘境……”
當著眾人的面,齊旭掙扎了良久,只得道:“這秘境吧向來會選擇主人,若是真有這么一個有緣分的便看看阮仙君是不是合適。”
說了半天,他就是不想給。
“若真有緣,陛下肯割愛?”阮瀟問道。
“那是自然。”齊旭一邊說著,一邊朝齊約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把九層宮秘境藏好。陳國雖然有許多的大金礦,夠祖祖輩輩用個上千年,可比起九層宮里頭那個來也有些遜色。
這時,一顆珠子從齊約的手心滑落出來,在地上彈了好幾下,往阮瀟腳邊滾去,還蹭了蹭一塵不染的鞋履。
齊約無辜又驚奇地道:“哎呀,看來阮仙君與九層宮秘境最有緣分了。阮仙君當之無愧啊。”
阮瀟撿了起來,手心里涼冰冰的,只見原本透明的玻璃球里出現了一枚金色。看輪廓像是在秘境之中小刀讓小骨找到的東西。
如果她沒有猜錯,這便是金蟾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