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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齊云縣是南州下面一個重要縣城, 主要是種油菜,產菜籽油,位于南州城外三十公里, 騎馬不到一個時辰。

    四五月份正是種油菜的好時節, 但是齊云縣環環繞繞的田地如今都被洪水沖垮,剛長起來的油菜幼苗早被大水淹沒,田地里盛滿污水, 污水上飄著樹葉和農作物。

    這日謝惓和四皇子的護衛七白前往齊云縣查看情況。

    他們一行五人,踏過滿路泥沼, 進入齊云縣縣令管轄范圍。

    據周老爺說, 齊云縣縣令及其家人被流民控制,曾經讓人到知州府求救,知州章昀不知道是無瑕顧忌,還是其他原因, 并沒有派人去救援。

    “吁——”

    齊云縣地勢較高,坐落在幾座山之間。謝惓他們一路上來, 并沒有遇見其他人, 遠遠看見齊云縣城墻上有守衛兵在放哨。

    “看來確實是被占了, 但是不是流民就不確定了,”

    城門只進不去, 而且進去的那些人都用馬車運送東西, 搜查嚴格。

    “他們這是送物資進縣?”

    運送車隊都用灰色的布掩蓋著, 看不見運送的是什么東西, 但是從他們打探的信息來看, 齊云縣被反賊占領后, 就沒再領過救濟糧,而他們的糧食是從哪里來的?

    七白臉色有些難看, 南州城被淹,大水漫灌,附近幾十里州縣都殃及了,根本沒有多余糧食,而如今齊云縣竟然有人專門運糧進去,這怎么可能?

    “齊云縣富庶人家不少,這些糧應該是用那些人家的錢財從別處買來的!

    城門口核查森嚴,想混進去不容易,只能等晚上再看。

    夜黑風高,清冷的月光照亮山間一隅,不遠處城墻上支起火把,換了批人守夜。

    樹木簌簌,傾倒坍塌的樹木刷過泥潭,刷刷刷的聲音掩蓋深夜細微的腳步聲。

    夜色越發深沉,月移影動,城墻上守夜的守備兵已經打了好幾個哈欠,精神松疲。

    黑影晃動,沒一會,幾道身影爬上城墻,謝惓拽住麻繩,幾個瞬息,就跳上城墻,敲暈守衛兵,七白三人換上守衛兵衣裳站崗,一人跟著謝惓下城墻。

    夜晚寂靜,謝惓握著短刀,借著月光打量四周,

    縣令府在縣城東邊,要穿越大半個縣城,

    子時,縣令府后院卻還亮著燭光。

    謝惓擰眉,他原想打探一下齊云縣縣令情況如何,現在看來,縣令府也被反賊占領了。

    謝惓跳下圍墻,貼著墻根穿過寬敞的后院,后院花草樹木蔥郁繁茂,并沒有被洪水肆虐半分,而且,謝惓輕輕敲了敲縣令府圍墻的墻壁,很厚,謝惓仰頭看上面,還加高過。

    細碎的話音模模糊糊傳來,謝惓來不及思考圍墻圍,快速穿到亮著燭光的房間窗外。

    “大人,上京城來的賑災官員已經到南州三日了,估計要不了幾日,就要來我們這里。”蒼老沙啞的聲音帶著微微嘆息,似乎想說什么,但是對著書案后那張臉,他勸解的話語全堵在喉嚨。

    窗內談話聲音壓得很低,謝惓蹲在窗下,慘白淡藍的月光灑在臺階上有一種幽寂的凄涼。

    “我知道,”

    書房里沉默半響,傳出中年男人的聲音,謝惓垂眸思索兩人的對話,還有兩人對話語氣中摻雜的復雜情緒、

    大人?

    書房里難道不是反賊,謝惓握著短刀,稍稍起身,銀白的刀在月光下閃著浸骨的寒意,窗紙還沒劃破,輕微的騷動在空闊寂靜的院子里格外明顯。

    謝惓心神一凜,來不及多想,連忙往一側墻角撤去。

    黑影慢吞吞從圍墻角貓著身子移過來,謝惓屏息凝神,盯著墻角,半晌,黑影走入微光里,黑黝黝的面容和干瘦的身體,嬌小輕巧的身姿,來人很警惕,眼眸四處掃視,謝惓盯著他,黑暗中,兩人的目光隔空對上,黑影沒發現謝惓的身影。

    電光石火間,一種熟悉感霎時卷進謝惓腦海,他倒吸一口氣,那雙眼睛,好熟悉,似乎昨夜才見過。

    程慈怎么跑這兒來了?!

    黑影小心翼翼走到剛才謝惓蹲著的地方,之后就沒了聲息,書房里談話還在繼續。

    謝惓看了一會,離開了。

    天邊泛起魚肚白,狗吠雞鳴打破齊云縣的寂靜,山間彌漫青色云霧,水汽氤氳,四處都濕漉漉的。

    程慈將馬鞭纏到腰上,腳一蹬,越上圍墻,刷地跳下去。

    “唔——”

    突然伸出來的一雙手捂住程慈口鼻,強制將他拉進一側深巷里,程慈眼神一冷,握住馬鞭,

    “是我,”

    深巷幽靜,長滿深綠青苔,磚與磚之間長滿野草,昨夜進來太晚,今日一看,謝惓才發現,齊云縣竟然沒有遭遇洪水,城外被洪水沖毀了,而城內竟然毫發無損,只是有些臟亂。

    “謝惓!你怎么在這里?”

    程慈轉身,見真的是謝惓,放下馬鞭,震驚詢問。

    “這話是我問你吧,你喜歡半夜不睡覺,蹲人家墻角。俊

    謝惓好笑望著神情陡然僵住的程慈,拍了拍他短衫上沾上的雜草。

    “別亂說話,把我當什么人了。”

    程慈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走了,找個地方躲起來再說,待會被人發現就完蛋了,雙手難敵幾百人。”

    謝惓跟著程慈七拐八拐,走進一家不起眼的宅子,

    “你什么時候來的?”

    護衛給程慈和謝惓端來的水,兩人邊洗臉邊交流。

    “你前面!

    “嗯?你在我前面?你昨晚看到我了?”程慈放下臉帕,臉上黑黝黝的東西抹掉一半,臉上一塊白,一塊黑的,瞪大眼睛,像只小野貓似的。

    “嗯,怕我們兩撞見,打起來驚動書房里那兩人,就去外面為你放哨!

    謝惓似笑非笑地望著程慈,程慈又被一種心虛感籠罩。

    “我們倆還真是有緣,”程慈干笑,“不是有句話說,心有靈犀一點通嗎?我們倆這是很多點通了!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從你嘴里聽到一句真話,”謝惓放下臉帕,神情無奈,

    護衛端來朝食,兩人到膳廳。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就喜歡四處折騰,不管什么事都喜歡探究到底!背檀瓤粗x惓,眉頭輕皺,神情糾結,

    謝惓望著他,等他說話。

    程慈吐出一口氣,道,“我昨日圍著南河轉了幾圈,發現南河決堤也許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噠——”

    “什么意思?!”

    謝惓錯愕望向程慈,手里湯勺驟然落下,碗里的湯濺出,灑得四處都是,跳落他手背上,燙得他往后縮了一下,程慈連忙拿起手帕給他擦了擦。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我猜想錯誤,還是真的有問題。當然昨夜蹲了半宿墻角,有些想法得到了證實,有些卻還是罩在迷霧里!

    南州水患不管是對朝廷還是來賑災的謝惓他們而言,都覺得是意外,沒有什么值得懷疑的。畢竟每年清明前后,許多州縣都會因為河水泛濫決堤,這次他們也都認為南河決堤是天災。

    而現在,有人說這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這……”謝惓震驚到無話可說,寒意從脊梁骨蔓延,很快遍布全身。

    這是什么仇什么怨,南州及附近州縣幾十萬人何其無辜。

    “我這幾日混進當地商賈圈子。不少人聊起南州水患,有人說南河決堤前,南州降雨和往年差不多,并沒有下暴雨,南河也沒有變動,知州提前讓人開堤壩,引河水入海,這水患發生得太詭異了,”

    “也因著和往年并無什么不同,百姓才會毫無準備。”

    臨海、臨河生活的百姓都總結出一套生活準則,若是遇到大雨年份,河水上漲,臨江臨海的百姓都會舉家遷移到地勢較高的地方生活一段時間,等水勢平穩了再回家。

    南州百姓也不例外,但是這些年南河治理和海水倒流一直是每任知州重中之重的任務,南州并沒有發生過較大的水患。

    “你知道南河決堤是從哪里開始的嗎?”程慈臉上浮現一種譏諷的神情,說話語氣不同以往,冷得尖銳。

    “兩山夾道,河道較窄之地?”謝惓一字一頓,呼吸從肺腑擠出,胸腔痛得他發顫。

    “昨日我無事,和一位懂些藥理的老大爺進山看他種的藥材,途徑南河,沿河走了一圈,發現南河決堤的地方在南山南和南山北之間狹道,”程慈下巴一揚,謝惓順著他視線的地方看去,青灰色天穹之下,兩座高山直插云巔,威嚴矗立。

    謝惓這才發現,齊云縣的這兩座高山和南河上游的南山南、南山北那兩座山極其相似。

    “雖然那里已經被毀得看不出河流的樣子,只是一攤爛泥淖,但有些事只要做過,總會留下痕跡!

    “南河上下游河道邊都是石沙,河底淤泥是黑褐色的,正常來說,若是水流大一些,那些浮在水面上的枯枝落葉都隨著河水席卷往下流,堆在堤壩上,等開壩時被洶涌的河水卷入大海。而南河決堤地方,黑褐色泥淖里混雜著大量枯枝落葉,還有黃泥,”

    雖然河水決堤時將四周都沖刷了一遍,但黃泥很黏,石塊樹枝上還是有殘留。

    “我們都以為這只是一場意外,卻不想是惡意謀害!敝x惓垂下眼瞼,垂在膝蓋上的指尖輕輕顫抖。

    程慈也沉默了。

    他們都只是未及冠少年,少年心性,第一次直面如此殘忍的事,心緒波蕩可想而知。

    “那你為何……”靜默許久,謝惓重新望向程慈。

    “來齊云縣嗎?”程慈問。

    “嗯?”

    “昨日得出這個猜測后,我本想去尋你,但謝翊說你不在知州府,你也知道這個猜測一旦說出來,要震動多少人,一旦被幕后之人發現,我們幾人或許連南州都出不去。”

    程慈只是想活得自由純粹,不代表他真的傻。

    “所以你還是沒說你為什么來齊云縣,”謝惓平靜問。

    “額……你知道我這個人廣結善緣,這幾日和南州商賈交流甚多,他們都有自己的消息來源,”程慈低頭摳手指,磕磕絆絆說,“一位茶商告訴我說,章昀和齊云縣的縣令有些恩怨,我又喜歡聯想,時常把八竿子打不著的事連在一起,所以……”

    “所以你懷疑那南河決堤的事是齊云縣縣令搞的?”

    “之前只是懷疑,昨夜我蹲了一個時辰墻角,基本肯定就是他了!

    想到昨晚聽到的話,程慈神情多了些厭惡,

    第62章 第 62 章

    昨夜謝惓并沒有聽到書房內兩人全部交談, 察覺到程慈厭惡的情緒,謝惓雖然不知道書房內兩人交談具體內容,但是不難猜測應該不是什么好話。

    “他為什么要故意使南河決堤?”

    程慈揉了揉臉, “書房里應該是齊云縣縣令林升山和他府上管事, 兩人說話謹慎晦澀,許多地方都閃爍其詞,用‘那件事’代替, 我也只模模糊糊有個念頭!

    天色青灰漸退,遠方兩座青黛色的山巒現出清晰的輪廓, 金橘色光芒刺破蒼穹, 灰墻黑瓦蒙上淺金色光輝,

    齊云縣不是久留之地,謝惓和程慈將齊云縣繞了一圈,摸清情況就離開了。

    竹林簌簌, 馬蹄陣陣,濺起地上水花, 快到南州內城時, 謝惓放慢速度, 側頭看程慈,神情肅然。

    “回去后, 齊云縣的事我去找四殿下他們協商, 你現在先不要卷進這件事, 晚上我們再說。”

    程慈點頭, 他不想攪進朝中事情, 齊云縣的事他摻和進去沒什么好處, 反倒會引來各方注意,倒不如隱身在后, 打探什么消息也方便許多。

    “好,”

    兩人到知州府門口就分開了,

    謝惓要去找四皇子和謝翊稟報這次探查齊云縣的消息,

    “殿下和謝大人在否?”謝惓詢問書房門口護衛。

    護衛拱手回,“正和幾位大人議事。”

    “是謝惓回來了嗎?進來吧!

    書房傳出四皇子特有的啞得過分的聲音。

    這段每個人都忙,也很累,四皇子從沒感受過一早到晚奔波在外,睡得比犬晚,起得比雞早,事事都需要自己操心的生活,前兩日在外面暈過去,徐大夫診治過后,說他陰陽失調,內火旺盛。

    病狀也表現明顯,嘴唇起泡,嗓子完全啞了。

    護衛為謝惓推開門,書房里,四皇子,謝翊還有知州府幾位身著官袍的官員正在商量賑災糧的事,

    “房屋一時半會難以恢復,只能等百姓有銀錢再自己重建,目前是先想辦法將那些被毀的田地里的水排掉,再讓司農寺官員來研究被水漫過的田地適合種植什么農作物,讓百姓有點盼頭,”

    不到十日,四殿下成長速度驚人,若是謝致遠和冶王瞧見,不知道后不后悔這次的安排。

    謝惓垂眸,站到一側,等四皇子和海大人一一將事情都安排好。

    幾位官員走后,四皇子才扭頭看謝惓。

    “怎么樣,查出什么沒?”書房只剩下謝惓、謝翊和四皇子。

    三人利益相連,沒有那么多顧忌。

    “昨夜我們潛入齊云縣令府,發現占領齊云縣的不是流民,也不是反賊,而是知縣林升山。”謝惓吐出一口氣,將自己所看到的、程慈告訴他的關于昨夜書房里那兩人的談話內容都告訴兩人。

    林升山三十有五,七年前接到朝廷調令,從中原地帶舉家遷到齊云縣當官,他和夫人是青梅竹馬,自小就訂了娃娃親。

    十幾年前林夫人誕下一對龍鳳胎,林升山將一雙兒女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齊云縣的百姓經常能看到林升山在散衙和休沐時帶著一雙兒女出門踏青、爬山、騎馬。

    三年前,一紙調令將章昀從上京城的一個六品官員調到南州當知州,他也舉家搬遷到南州。

    “他和夫人有個人兒子,名章炳。章炳在南州名聲不好,甚至說是惡臭都不為過,”謝惓話音落下,

    書房另外兩人再聯想前面林升山那一雙兒女,皺起眉,面色復雜。

    又是仗著家中權勢欺男霸女的惡棍。

    “章炳二十有五,為人貪圖享樂、驕縱囂張,仗著父親章昀在南州地位魚肉鄉民,沉迷于吃喝玩樂逛花樓,不到一年時間就成了南州城有名的混世魔王!

    這些事在南州城隨便一打聽就知道,但是對賑災沒什么用,他們一開始沒關注章昀家事。

    畢竟章昀管理不善,朝廷早晚要問罪。

    而且自從他們到南州后,章昀就告病家中,再未露過面。

    直到今早程慈和謝惓說起章家父子和林家恩怨,謝惓才知道章炳這個人。

    “林升山那一雙兒女半年前死了!

    “尸骨是在南河上游,南山南、南山北那兩座山狹道間找到的,據說找到時,兩人身上的肉都被猛禽食之殆盡,只剩下白骨。”

    “是章炳干的!

    四皇子語氣艱澀,難以置信。

    “并無官府給出確切證據說是章炳做的,”謝惓緩緩搖頭,又道,“但南河決堤是林升山故意用黃泥、枯枝落葉堵塞兩山間狹道導致的,齊云縣被流民占領的消息也是他放出的!

    “什么?!南河決堤是人為?!”

    四皇子身體一晃,眼前一黑,差點摔地上,謝翊連忙扶住他,臉上神情還是一如既往冷靜,只是扶著四皇子的手的手背上青筋鼓動,努力克制著情緒。

    “我已經讓人去南河決堤地收集證據了。南山南和南山北都是黑土,附近也沒有黃泥,決堤口無緣無故出現黃泥,這……”

    謝惓沒說完,但書房兩人都領會。

    “齊云縣兵力如何?”

    四皇子冷靜一會詢問,

    “表面上只有些守衛兵,但是失蹤的兩萬多青壯年至今沒有消息,就怕都聚集在齊云縣就糟糕了!

    謝翊站在四皇子身邊,聽到失蹤兩萬多青年時神情驀然一凝,隨后低頭思索什么。

    “先將消息送回上京吧,”四皇子揮了揮手,這幾日的經歷讓他身心俱疲,如今又來這么個炸裂消息,他得緩一緩。

    晚膳謝惓是回自己房間用,程慈早已經在那等他。

    “如何?”

    謝惓剛進屋,程慈就急忙奔過來詢問。

    “決堤位置確實不對,確為人為,但現在還不能動齊云縣,失蹤那兩萬余人下落不明,要是發生對抗,我們幾個就真的要折在這兒了!敝x惓嘆息。

    “那怎么辦?”

    “等朝廷援軍。”

    程慈慢吞吞坐回原位,皺著張臉不知道在想什么。

    謝惓用手指推了推他前面的碗,“別想了,吃點東西,”

    “林升山恨章家父子,要報仇我理解,但他為何要用如此殘忍決絕的方式,河流決堤,危害幾十萬性命,死了那么多人,午夜夢回,他不害怕嗎?”

    程慈想到南州城外成堆成堆燒掉的尸體,又想到林升山那一雙兒女,心里堵得難受。

    “等抓到林升山一切就知曉了!敝x惓換雙筷子往程慈碗里夾了塊魚肉,提醒他用膳。

    謝惓還在孝期,廚房送到他這里來的菜都是素食。為了照顧程慈,晚膳特意加了道魚。

    用完膳,謝惓照例看書寫字,書案上燭光搖曳,照在他臉上,明暗交織。

    程慈靠在書案邊,舉著謝惓送他的翡翠算盤,指尖輕輕撥動算珠,目光落在謝惓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間安靜,只有淺淺的呼吸和偶爾響起的書頁翻動的細碎聲。

    程慈看了會,不解偏頭,謝惓這頁書已經看了快一刻鐘了,怎么還不翻,很難理解嗎?還是太難背了?

    “你該回去歇息了!

    謝惓驀地抬頭,催促道。

    兩道目光猝不及防撞上,程慈愣了一瞬,隨后移開視線。

    “嗷……我知道,我這就回!

    程慈摸摸鼻尖,眼珠快速轉動,身體卻沒動,謝惓偏頭疑惑看他,兩人目光又在半空撞上。

    “我…我回去了,你早點歇息,別…別看太久!

    程慈心一提,呼吸一頓,拔腿就跑,等話語尾音落下,人早已消失不見。

    謝惓怔然。

    第63章 第 63 章

    程慈離開, 謝惓收緊的心才稍稍放松,把看了一刻鐘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的這頁書看完,又往后翻, 這次用時規律了許多。

    程慈一路狂奔到自己住的房間, 關上門才松懈。

    太奇怪了,每次和謝惓單獨處在一個地方的時候,心跳就很奇怪, 無緣無故跳得那么快干什么。

    程慈摸著心臟位置,溫熱的觸感透過布料傳到手心, 砰砰砰, 速度比平日快多了。

    程慈捂著臉蹲下,小聲嘀咕,“又沒做虧心事,為什么對上謝惓目光時心跳如此快, 是心虛還是心悸?”

    程慈揉完臉,又撓了撓頭, 站起身時余光瞥到掛在腰上的翡翠算盤, 情不自禁伸手戳了戳, “等空閑下來找徐大夫瞧瞧,心悸是個什么毛病。”

    翌日是個艷陽天, 汛期過去后, 溫度逐漸上升, 南州各處被大水淹過的泥濘地帶慢慢恢復整潔, 雖然屋舍破壞極多, 街巷也未修整好。但這些不是短短幾日就能完成, 需要下任知州還有下面州縣官員努力,做得好將成為下一年升任的政績。

    四皇子入朝第一件事情也算是有一個不錯的結果, 若是南河決堤就是天災,齊云縣就是流民占領,那只需要把齊云縣流民事情處理好,他們就可以離開了。

    但如今發現,一切都是人為,朝廷官員帶頭造反,這就不是簡單的天災了,而是有人意圖謀反。

    謝惓他們一時不能離開,得等朝廷文書。

    如此過了兩日,林升山和章家恩怨完全查明,四皇子震怒,

    “來人,去章府將章昀章炳父子倆給吾傳來,”

    清晨,灰青色霧氣還纏繞在天穹,鉛灰蒼穹露出幾塊斑駁白金色亮光,似乎要下雨,又似放晴,空氣悶沉。

    腰配刀劍的禁軍匆匆跑出知州府,前往章府傳人。

    躲了半個多月的章昀終于出現在知州府。

    章昀近四十歲,中等身量偏瘦,穿著朱紅官袍,頭發和眉毛一樣稀疏,眼皮耷拉,臉上覆蓋著一層病態,整個人死氣沉沉。

    章炳跟著他父親身后,穿著絳紫色錦袍,體型偏胖,臉型圓潤,眉毛和他爹一樣稀疏,鼻子高挺,嘴唇肥厚,再加上白皮膚,整顆頭望著很像白面饅頭加上兩根臘腸。

    他進來后就安靜站在章昀身后,學著他行禮問候,一舉一動都內斂拘謹,看不出半點在南州興風作浪的姿態。

    程慈今日不在,宋宣來了,他去城門口接宋宣,因此正廳只有四人。

    幾人見章炳作態,只覺人不可貌相。

    “章大人身體可好些了?”

    四皇子坐在太師椅上,面色平靜,坐在右側的謝翊和海陳面色如常,窺不見什么想法,左側謝惓端著茶杯,遮掩住自己半張臉,不知神情如何。

    章昀心底一沉,他這段時間稱病不出,自以為朝廷派來幾人年輕氣盛,就算跟著個戶部侍郎,面對南州這個爛攤子,也難成氣候,等遇到難事自然會去求他,屆時他配合積極一點,想辦法將事情都推給齊云縣,功過相抵,就算南州知州位置不保,找上京城之前同僚操作一下,也能調去個好地方。

    但是……

    萬事最怕的就是這個但是。

    這幾人偏偏就把南州的事擔下了,還處理得不錯,備受南州城百姓稱贊,而他這個一直不出面的知州,則真正成了罪人。

    現如今南州已恢復正常生活秩序,身體抱恙的他被禁軍客氣而又強硬的帶到知州府,還帶著兒子章炳。

    章昀拱手作揖感謝四皇子體恤的一瞬間,腦子里迅速閃過許多念頭。

    “下官無能,雖然下官早已讓人開堤壩,卻沒注意到南河水漲,及時清理淤積污泥,致使南州陷入如此絕境,這幾日幾位大人對南州百姓盡心盡力,下官本該略盡微薄之力,但身體實在…咳咳咳……”

    章昀說著說著就撕心裂肺咳起來,章炳連忙扶住他爹,神情愁苦。

    “來人,給章大人上茶,”

    謝翊朝外招呼一句,沒一會,婢女端來兩杯熱茶,章炳手忙腳亂端起喂他爹,章昀咳了好一會才慢慢緩過來。

    “殿下,下官……”

    章昀暗黃的臉上浮現熱紅,撐起身子,推開章炳,剛要說什么,四皇子就抬手打斷他。

    “章大人這些話留著給官家說吧,今日找你們父子來,是有其他事!

    四皇子一句話扼住章昀脖子,他張嘴好幾次,沒說出話。

    “章大人知道齊云縣知縣林升山嗎?”

    四皇子話話音剛落,章昀還沒說話,站在他身后的章炳就先克制不住了抖動一下,見謝惓他們一齊朝他看去,章炳連忙低下頭。

    四皇子收回目光,問章昀,“林升山一雙兒女半年前死在南河上游兩山狹道處,章大人知道是怎么死的嗎?”

    章昀頓了一會,才答,“知道,林升山比下官略小幾歲,七年前從中原地帶調過來,這些年一直兢兢業業,頗受齊云縣百姓愛戴。”

    “至于他一雙兒女,這是下官心中的痛!闭玛篱L長嘆息一聲,“半年前林升山前來找下官,說他一雙兒女失蹤了,縣守備兵將整個齊云縣翻了幾遍都沒尋到一絲他們消息,下官與通判帶人幫忙尋了三四日,最后在南河上游找到,只可惜……”

    只可惜已經死了,而且死無全尸。

    “哦,那他們倆是怎么死的?”

    一問一答間,滿室寂靜,傳召章家父子前,四皇子和謝翊兩人將這件事來龍去脈查了一遍。此時隨著章昀的回答,四皇子神情越來越冷峻,謝翊和謝惓兩人也冷冷盯著正廳中間的兩人。

    海陳身為戶部侍郎,這兩日一直在統計南州水患造成的損失,等回上京城要上報朝廷,作為朝廷減免南州稅賦的參考,并不知道章家和林家之間的恩怨。

    此時聽到四皇子的詢問,還有章家父子的順從得詭異的態度,也察覺到了一絲不正常,海陳掩住臉上異色,像根木頭似的坐在位置上。

    他不懂四殿下要做什么,但是從他們來南州開始,大家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管四殿下做什么,只要不是自取滅亡還要牽連自己的事,海陳都當看不見。

    “我將卷宗翻出來,上面寫的是兩人上山游玩,被野獸分食了!

    “章炳,你來給吾說說,在這對兄妹‘上山’前,你強行將他們帶到你在十里巷的宅子做什么?”

    氣氛一時凝住,所有人齊齊看向冷汗連連的章炳。

    “我沒有強行帶他們去我宅子,”章炳搖頭,拔高音量解釋,“我和林見清是在一年前清明節踏青時認識的,我們一見如故、引為知己。那天我們在十里巷遇到時,我邀請他們去我那坐坐,什么也沒干!

    “哦,可是在城門口的許多人都都瞧見了,當時是你讓身邊護衛將他兄妹兩人強行帶走,一路去了十里巷,十里巷不只有你一個人的宅子,吾找人查過,林家兄妹進了你宅子后,再沒出來過,直到林升山找到他們的尸骨,而且有人說,你在十里巷的宅子沒讓掮客轉賣之前養了不少猛禽!

    “噗通——”

    四皇子話一出來,章炳就癱軟在地,章昀閉了閉眼。

    四皇子轟然起身踹向章炳,“因為你的私欲、你的貪婪、你的狠毒,害死兩個無辜的人,導致南州萬余死于非命,”隨后指著章昀怒道,“你身為朝廷命官,不顧倫理事實,為了自己兒子掩蓋罪行、欺君罔上,草菅人命,妄為人哉!

    謝翊上前站到四皇子身后,望著臉色灰敗的父子倆,難掩殺意,“你強行將林家兄妹帶走,□□致死,害怕被發現,于是讓猛禽將兩兄妹尸體毀壞,隨后扔之南河上游!

    “至于你”謝翊望向章昀,冷笑,“林升山來求你幫忙尋找林見清和林見月,你發現事情是你兒子做的,于是幫忙掩蓋罪行。章昀,知道南河決堤真相時,你害怕的是波及無辜,還是怕朝廷官員查出你們父子是一切事情的惡源啊。”

    謝惓閉眼,真相遠比想象更加殘忍。

    “這就是南州發生水患,你遲遲不上朝廷的原因吧!焙j惼鹕碡焼栒玛。

    “這對父子還真是狗膽包天,抓回去賞個千刀萬剮好了。”

    正廳外突然出現人聲,隨著是一個高大身影踏光而來,腰掛佩刀,身穿輕甲胄,雖然說著看似開玩笑的話,神情卻格外嚴肅冷硬,隨著他走近,肅殺之氣蔓延,壓得跪在地上的章家父子倆啞口無言,只垂首認罪。

    要說四皇子挑明的這些事都只是坊間傳言,并無實際證據,要是章家父子倆咬緊牙關不松開,今日恐怕還真不能奈兩人如何。然而,章炳心態不行,章昀已經被折磨夠久了,南州萬余人因為他們父子死去,這不是戰場,也不是天災,是他們父子的私心鑄成的災禍。

    章昀已經調來南州七年,熟悉的臉變成一具具尸體,他夜夜難眠。

    宋宣是殿前司的人,他只管抓人、殺人,至于刑獄案件審理則歸大理寺和刑部管。

    宋宣領著禁軍直接將齊云縣圍了,謝惓將章家父子被抓的消息傳給林升山,他開城門,甘愿伏法。

    一切事情都塵埃落定,南州下任知縣任命赦令已經下達,京官,走水路,要不了五日就到了。

    賑災任務完成,謝惓他們一行人不日也該離開了。

    “徐大夫,你覺得我這是什么毛。俊

    傍晚,徐大夫正在收拾行李,程慈匆匆而來,說他心臟不舒服,嚇得徐大夫連忙提出藥箱,掏出藥枕、銀針、各類救命藥丸。

    “嘶,小郎君莫不是在開玩笑,老夫望聞問切都使了一遍,沒探出次小郎君有什么問題,只是有點憂思過重,睡眠不佳,給你開點安神藥!毙齑蠓蚴栈厥,將藥枕,銀針收回藥箱擺好。

    程慈不解追問,“那為什么我心臟有時跳得比平日快,莫名心慌?”

    徐大夫扯著胡子,沉思。

    “小郎君大概是什么時候開始心慌,是不是練武或者騎完馬時?”

    程慈搖頭,“不是,都在戌時左右,也沒受什么驚嚇。”

    “可有其他人?”

    程慈堅定點頭,“有,每次一和他對視,我心都快跳出來,更慌了!

    “那就不奇怪了,老夫曾經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徐大夫捋著胡子,笑得一臉神秘,“二十多年前,我與夫人成親那晚,揭開她紅蓋頭時,我當時心都快從嗓子里跳出來,慌得厲害,手忙腳亂,一晚上鬧出好多笑話!

    “啊?”程慈目瞪口呆,

    “小郎君肯定是遇上心悅之人了,她成親了嗎?”徐大夫饒有趣味問。

    “沒有,他還在孝期。”程慈下意識搖頭,

    徐大夫又問,“定親了嗎?”

    程慈遲疑,“這我不知道!

    “咦,回去后給你爹娘好好說說,他們會幫你商量打探,你就等著和她雙宿雙飛吧!

    徐大夫處理完一樁少男心事,非常驕傲。

    而被他推出去的程慈則蹲在墻角懷疑人生。

    我?謝惓?雙宿雙飛?

    程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虛空,難以置信,困惑萬分。

    第64章 第 64 章

    程慈從徐大夫那里回去后, 著實有些懷疑人生。一見到謝惓,徐大夫那些話就從腦子里冒出來,程慈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他一直覺得自己就是喜歡謝惓的臉, 還有身材, ……還有性格,但是從來沒覺得自己對謝惓有其他想法。

    欣賞美這不是正常嗎?

    大魏風氣開明,在春花樓那條街上, 花樓和男風館并存,鄉野間, 找不著媳婦的兩個男子一起生活的情況比比皆是, 王公貴族也不乏有龍陽之好者。有些人甚至將養外寵當成一種風雅韻事。

    但是……

    程慈蹲在臺階上皺眉苦苦思索。

    謝惓遠遠就瞧見程慈蹲在知州府大門口臺階上,一會舒展眉頭,一會又擰眉苦思,嘴里呢喃什么, 半晌又唉聲嘆氣。

    “怎么愁眉苦臉的,宋大人又說你了?”

    宋宣到南州后, 訓了頓程慈, 謝惓才知道程慈原來是瞞著家里人偷偷跑的。

    “啊——呃”程慈正陷入自己思緒, 突然出現的聲音驚得他一抖,差點從臺階上摔下去。

    “小心!

    謝惓伸手去扶程慈, 卻見程慈不顧自己難受, 歘的躲開自己的手, 瞪大眼睛、緊張得連連往后退, 眼看又要絆著后面臺階。

    謝惓往前挪一步, 想提醒他, 就見程慈墩地坐在地上,霎時, 臉白成一片,眼淚汩汩的就從眼眶里冒出來了。

    “怎么樣?”謝惓想拉程慈,手都伸出去了,又收回,轉身喊徐大夫。

    “咿呀,雖然我們要離開了,但是小郎君不要難過成這樣嘛,快一點的話,不過小半年,你們就能再見了!

    徐大夫小跑過來,見程慈坐在門前臺階上,戀戀不舍就算了,竟然還哭了,這可得了,作為第一個人知道程小郎君心事的人,徐大夫覺得自己有責任開解他。

    “嗚哼哼哼……”

    程慈疼得卷起身子,口齒不清嘟囔什么。

    徐大夫沒聽懂,他看向怔愣的謝惓。

    “你先給他看看吧,他摔了,疼得難受。”謝惓解釋。

    程慈將頭伏在膝蓋上,手臂環住,挪動身子,

    “嘶嘶嘶……好痛——”

    屁股像是被打了幾十大板子,裂開了似的,一動就撕心裂肺的疼,程慈挪一點哼一聲,挪一點哼一聲。

    謝惓看不下去了,不顧他的抗拒,俯身強行將他抱起,大步往府里去。徐大夫提著藥箱跟上。

    “給你開些舒緩的藥敷一敷,過小半個時辰就沒什么感覺了,不耽誤騎馬!

    徐大夫遞了個棕色陶瓷藥瓶給程慈,程慈趴在軟塌上,揭開藥瓶口,聞一聞,苦的,再往手心倒,淺綠色粘稠液體。

    “敷完靜等一刻鐘左右,之后洗掉就行。”

    徐大夫交代完就走了。

    程慈拿著舉著藥瓶,苦惱,找人給自己涂還是自己掙扎給自己涂。

    “要我幫忙嗎?”

    謝惓上前一步,程慈這才注意到謝惓一直在他屋子里,也就是說,

    剛才徐大夫給他檢查時,謝惓都看到了。!

    程慈臉想著剛才那個場景,紅暈從臉蔓延到耳朵脖子,指尖都忍不住蜷縮。

    謝惓站在軟榻邊,微微側頭,眼睛盯著不遠處富貴竹。

    程慈腰上蓋了塊毯子,天熱,毯子很薄,蓋在身上將他下半身線條都勾勒出來,尤其是翹起的臀部。

    謝惓最初無意間看了一眼,就一直側著頭,不敢往榻上再看一眼。

    可是,目光還是忍不住落在程慈身上,看他咬牙說不疼、看他乖巧點頭,看他苦惱。

    看他發現自己還在房內時震驚的神情,還有慢慢爬上臉頰的紅暈。

    “不不用了,我自己就好!

    程慈越想越不敢直視謝惓,扒拉過一旁的靠枕,將自己的頭擋住。

    “那你自己試試,不行叫我!

    謝惓交代一句出去了。

    房間一時安靜下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程慈移開靠枕,露出一只眼睛往門口瞧。

    露出來的眼睛泛著水光,眼角臉頰都泛著粉意,

    今晚就去把徐大夫暗鯊了,都怪他,要不是他亂說話,自己也不至于受傷。

    想到方才謝惓伸手接自己,反倒被自己推開時怔愣的神情,程慈難受的扭動一下,牽動臀部的傷,頓時疼得眼淚都飆出來,趴在軟塌上斯哈斯哈半晌,才平緩下來。

    謝惓在門口站了一會,沒聽見程慈的聲音,知道他不需要自己幫忙,想到剛才他對自己的排斥,謝惓提腳往徐大夫房間走去。

    “你是說程慈有心儀姑娘了?等回上京就找人來提親?”

    謝惓重復問了三遍,徐大夫回煩了,沒好氣說,“你和他天天待在一塊,不知道他心儀的姑娘是誰?”

    終于明白徐大夫沒和自己開玩笑,謝惓抬手揉了揉額頭,在心底反問自己,

    是啊,差不多每日都和程慈見面,為什么自己竟然不知道程慈有心儀的姑娘了?

    是哪里出問題了?

    “哎呀,你們這些小郎君,平時只讀書、讀死書,連有喜歡的姑娘都不知道,嘖嘖嘖,比我們當年差遠嘍!

    徐大夫鄙夷完謝惓,搖頭晃腦走了。

    謝惓站在原地茫然失措。

    傍晚霞光漫天,橘紫色的云迤邐不絕,無垠的天穹間或掠過幾道影子,隨后撞入瑰麗的云朵里。

    “之前調查時不是說南州還有兩萬余人失蹤嗎?沒找到一點蹤跡?”

    六月中旬,綠陰庭院夏初長,梅子新肥杏子黃。

    知州府后院種了棵粗壯高大、不知年歲的杏子樹,濃蔭樹枝上綴滿金黃色澤的杏子,引人口齒生津。程慈盯了兩天,實在想吃,找來宋宣,讓他給自己摘幾個嘗嘗。

    宋宣站在粗壯樹杈上,迅速摘下小半筐杏子,隨后跳下樹,將杏子遞給程慈。

    “我吃了一個,酸得很,適合泡酒!

    “那兩萬人就是找不著,謝惓他們這幾日將戶簿翻了好幾遍,發現失蹤的那些人有很大部分不是這次水患失蹤的,而是這些年陸陸續續不見的。”

    程慈沒聽宋宣的提醒,拿起一個杏子隨意擦了擦,就往嘴里塞。

    “啊啊啊啊——”

    “救命——”

    “好酸——呸呸呸!

    凄慘的喊叫招來一堆人圍觀,謝惓也在這一堆人之中。

    杏子樹就對著書房窗戶,謝惓他們將程慈和宋宣的舉動看得一清二,看到程慈急忙撿起杏子往嘴里塞時,四殿下略帶同情的感慨一句,

    “程小郎君要慘了,”

    其他人還沒明白為什么,除了神色微妙的謝翊,就聽見程慈的悲鳴。

    “嗚嗚嗚,我最近怎么這么慘?”

    程慈吐出杏子,扭曲著臉接過宋宣下樹就倒好的溫水,邊喝邊哭,酸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我就說那杏子酸得很,你不信!彼涡麚u頭。

    程慈漱完口,擦了擦嘴角,看見石桌上放在的半框杏子,胃里一陣翻騰,一種深入靈魂的酸澀從舌尖牙根涌上來,眼睛里盛著汪汪淚水,秉著眼不見為凈,程慈扭開頭。

    “程小郎君還真是性情中人啊,”四殿下從書案上拿起扇子,點綴著水墨畫的玉骨折扇刷一揮,翩翩君子、風流倜儻。

    只是書房擺了幾盆冰塊,扇子一揮,涼氣迎面,凍得他打了個噴嚏。

    程慈對杏子失去興趣,讓人將那小半筐酸杏給徐大夫送去,不管是入藥還是泡酒,總歸有個去處。

    他轉身剛想離開,側身就對上窗內幾道視線,謝惓站在最前面,沒什么神情,其余三人則好奇望著自己。

    程慈咻的轉身,橙紅的夕陽籠罩在他身上,露出來的耳尖和脖子一片通紅。

    “我先回去了,”

    謝惓踏出書房,往院子走去。

    “程慈,我們聊聊。”

    程慈身體一抖,拒絕的話到嘴邊,又咽下去。

    他轉身望向謝惓,“聊什么?”

    “你在躲著我,為什么?”謝惓不解。

    從三天前,程慈就開始躲著自己,謝惓還以為他那兩日和宋宣待在一塊,沒空搭理自己。

    但昨天程慈對自己伸出去的手避如蛇蝎,仿佛在躲一個極其厭惡之人。今日也躲著自己,謝惓再不明白這是有意為之,那就真是大傻子了。

    謝惓又問,“是因為你有心儀之人了,所以要避著我嗎?”

    “什么什么……什么心儀之人,你在胡說什么?”

    程慈想厲聲反駁,奈何人心虛,反倒有點色厲內荏之態,“沒有的事,你別聽徐大夫胡說,我只是,額……,”

    程慈眼睛滴溜溜轉,搜腸刮肚找借口,“我只是這兩日不太舒服,對,我只是不太舒服,等我好了,我們還是好朋友……”

    舌尖嚼著最后兩個字,迎著謝惓清亮的目光,程慈更心虛了,訥訥無言,眼神四處飄移。

    “反正,反正,你別多想,等過兩日,我們還是好朋友就行了。”程慈紅著臉,小聲道。

    謝惓比程慈高了大半個頭,此時低著頭,眼瞼下垂,嘴角微微下耷,雖然什么話都沒說,但整個人透露出一種,你即將失去我這個好朋友的暗示。

    程慈急得團團轉,“都怪徐大夫,你別多想,我們還是好朋友,我……我……”

    “我”了半天,程慈仰頭可憐兮兮望著謝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前兩日不該躲著你,我們不要絕交好不好,”

    謝惓穿著月牙白用銀線勾勒出暗紋的長袍,寬大的袖子垂著。程慈去拽他袖子,輕輕晃動,“你別生氣好不好,你要什么,我送你!

    雖然他還沒有弄清楚自己對謝惓的到底抱著什么樣的心思,但是他不想和謝惓分開是真的。

    謝惓望著程慈,喉結一滾,撇開頭,“不用,沒什么誤會就好!

    小少爺一襲海棠紅衣袍,襯得他臉如白玉一般,臉頰眼角帶著點薄紅,宛若樹尖上鮮艷欲滴的櫻桃,引人覬覦。

    “徐大夫信誓旦旦說你有心儀之人了,若是有,不必隱瞞,不過我還在孝期,恐怕不是參加你的婚宴了!

    謝惓走到一側石桌旁坐下,程慈聽他又在信口雌黃,隱蔽地翻了個白眼。

    “都說沒有了,你再胡說,我就不理你了!背檀茸剿麑γ,“我前幾日心臟不舒服,心慌,就找許大夫診治,他查不出病因,就是我有了心儀之人,但是那幾日我明明都和你……”

    程慈話音戛然而止,空氣寂靜,謝惓抬眸望他,眼底有些微笑意,“怎么不說了?那幾日你都怎么了?”

    程慈懊悔咬唇,飽滿的下嘴唇沾上口水,殷紅水潤,上嘴唇的唇珠凸出。

    謝惓一口喝了一杯茶,又倒了杯端著。

    “沒什么,那幾日什么事都沒有,反正我不會再避著你,我才是你最好的朋友,什么四殿下,謝翊都得往旁邊站!

    程慈說起這事,嘴唇就下意識嘟起,表示不滿。

    謝惓天天和那兩人悶在書房,只有傍晚回房間,程慈想找他都找不著,他還好意思說自己避著他。

    “下次喊你一起。”

    “那還是算了,你們說的事太枯燥了,我怕睡著了!背檀冗B連搖頭,他就吐槽吐槽,并不是真的要參與。

    夏日悠長,院子里被炙烤一整日的花花草草在晚上涼風里直起腰身。

    謝惓和程慈坐了一會,余暉散盡,管家來招呼用晚膳了,兩人才回屋。

    “明日啟程,你今晚把行李收拾好。”

    兩個人都沒有食不言的習慣,吃飯時偶爾也會說幾句話。

    今日也不知道謝惓遇上什么開心事,話比平時密了許多,程慈一方面覺得驚喜,一方面又擔心,在自己躲著謝惓這兩日,他是不是遇上什么人,話變得多起來。

    之前自己和他說五句話,謝惓才會回一句,更多的時候都在聽自己說。

    程慈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尤其是謝惓又開始叮囑自己收行李時,不對勁的感覺到達頂峰。

    程慈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唇,盯著謝惓,“你是不是遇到開心事了,心情很愉悅!

    謝惓也隨之放下筷子,擦嘴、凈手、漱口,“怎么說?”

    “你話比之前多了一些,我以前和你說話,三五句你才搭理我一句,現在竟然會主動找我聊天了!

    謝惓端茶的手頓了頓,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是嗎?我沒怎么注意,況且,我喜歡聽你說話,你說的那些事情都很意思。我的生活你又不是不知道,乏善可陳,你聽了定會覺得無聊!

    謝惓難得一次說這么多字,程慈數了數,沒數清,但是他很開心。

    用完膳,程慈沒回屋收拾東西,反而跟在謝惓屁股后面,看他收書,疊衣裳。

    “我幫你!

    程慈興沖沖走上前,撿起一件長袍,跟著謝惓動作一點一點折好,雖然有些褶子,但也像模像樣的。

    “我來就行,你去旁邊歇著!

    謝惓自然而又快速的從程慈手里接過自己內穿短衫,然后又迅速而自然地接過褻衣,低頭整理,程慈見自己拿的衣裳都被搶了,愣了一瞬,剛要說什么,就見謝惓墨色頭發下紅彤彤的耳尖。

    謝惓快速將自己幾件圓領長袍整理好,放進箱中,才松了口氣。

    “謝惓,你耳朵好紅。”

    程慈不知何時站到謝惓身后,驚奇道。

    謝惓轉身看他,墨色瞳孔黑沉沉的,像是積累了層層風暴,若是不小心點爆,不知道會是什么危險場景。

    程慈一時啞然,心驚肉跳,連忙躲開謝惓目光。

    “我行李沒有收拾,我先走了,”

    程慈和謝惓單獨待在一起就心慌,一心慌就想跑。

    這不,又是拔腿就跑。

    謝惓忍俊不禁,搖搖頭,將箱子都合上鎖好,抬腳往程慈住的方向走去。

    程慈跑回住處,又是一次自我審判。

    蹲在門后,程慈終于承認,自己對謝惓有了不一樣的心思。

    徐大夫醫術果然了得,不僅能治身,還能治心。程慈感慨,腦中閃過剛才謝惓羞赧時通紅的耳尖,還有燭光下沉沉眸色。

    唔,程小少爺頭往膝蓋一埋,露出和剛才謝惓同樣紅的耳朵。

    “程慈,在嗎?開一下門。”

    模糊的聲音穿透夜色灌進程慈耳朵里和心里,他垂著的指尖蜷縮一下,刷起身拉開門。

    謝惓舉起的手還沒有落下,就見門朝兩邊拉開,程慈直直望著自己,問,“謝惓,你可以抱我一下嗎?”

    謝惓瞳孔一縮,呼吸驟停片刻,“怎么了?”

    程慈抿唇,眼神躲閃,“沒事,你不愿意就算了。”

    “沒有不愿意,”謝惓上前一步,伸手摟著程慈的肩。

    程慈將下巴搭在謝惓肩上,感受心臟劇烈跳動、血液沸騰,霎時,一切撥開雨霧,第一次見面的倔強,想要和謝惓成為朋友的執拗,那些連自己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幼稚的小把戲,一切都有了最好的解釋。

    謝惓雖然摟著程慈,但腰部往下和他完全隔開,中間離有一掌寬的距離。

    好朋友抱一抱是正常的,謝惓想。

    只是……

    摟著的身體很瘦,溫熱的觸感隔著布料傳到謝惓心里,灼燒他的心。

    “好了!

    程慈推開謝惓,抬頭看他,“你怎么來了?”

    夜色深沉,月光淺淡,兩人只能看見彼此的輪廓,卻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空氣一下粘稠起來,謝惓往后退了一步,默了片刻才答,“看你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程慈護衛這幾日戌時都被宋宣喊去一起訓練,讓程慈自食其力,作為他偷偷跑來南州的懲罰。

    “進來吧,”

    程慈側開身,兩人進屋,點燃蠟燭,燭光照亮房間,同時,謝惓也看到程慈看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他很熟悉,他曾見過千百次。

    謝惓往后退了一步,難以置信。

    第65章 第 65 章

    程慈一轉身就見謝惓離自己三步遠, 他上前拉過謝惓,“你站那么遠干什么?不是要幫忙嗎?”

    程慈東西很多,相比于謝惓那整潔得像是沒住過人房間, 他這里的生活痕跡就明顯多了。

    軟榻上擺著最喜歡的青獅牡丹繡枕, 異域風情的繡毯。床榻邊隨意擺放的玉佩、帛帶、手帕等,書案凌亂。

    謝惓掃了眼,程慈隨著他視線轉動, 發現房間四處都是自己私人物品時,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 解釋道, “這兩日比較……平日不會這樣亂!

    “住得舒適就行!

    兩人一起收拾,兩個大箱子很快就填滿了。

    “唔……東西有點多了!

    箱子滿了,但還有不少東西沒地兒放。

    程慈靠著軟塌,支著下巴苦惱, 來的時候他就是用兩個箱子裝的行李,回去的時候不夠裝了。

    謝惓望著箱子里的東西, 巴掌大鎏金燈籠五個、兩柄小巧玲瓏的短劍、琉璃簪花七八支、象牙雕鏤空香爐三個、白玉蓮花筆筒三個, 筆洗、硯臺、南州特產毛竹筆無數, 還有無數零零碎碎的造型各異的物品,裝了一箱子,

    難怪箱子不夠用。

    “你是來南州進貨了?”

    “給他們帶的禮物, 早知道不買這么多了, ”程慈瞟了眼, 懊悔道。

    “這些東西也有宋大人一份嗎?”謝惓問。

    “當然, 要是其他人都有, 就他沒有,我會被念叨死的!背檀刃挠杏嗉, 看樣子曾經有過類似經歷。

    “宋大人就在南州,你可以讓他幫忙負擔一部分行李。”謝惓貼心建議,

    程慈先是一愣,繼而歡喜,“謝惓,你可真是個天才。”

    亥時。

    宋宣訓練回來,一身汗漬,推開門就往浴桶去,沒成想走到中途,不知道絆著什么東西,摔了個四腳朝天。

    “程慈,你是不是皮癢了?”

    氣急敗壞聲音傳出,躲在自己房間的程慈掩耳盜鈴般捂住耳朵。

    謝惓握住書卷,坐在軟榻上,聽見屋外傳來動靜,抬眼望向程慈。

    “你做了什么?”

    “哈哈哈,就是……就是把我送給各位表哥表嫂、舅舅嬸嬸的禮物都打包送到表哥屋里,當然,你知道我缺箱子,所以就用錦被一卷,就放到他屋里了……”

    謝惓嘴角一抽,難怪剛才程慈催自己回去溫書,

    謝惓走后,想著程慈一個人將那些小玩意送去宋宣屋里,也不知道要跑多少趟,于是又折返回來。沒想到程慈速度挺快的,一刻鐘不到都打包好全送過去了。

    “你這樣做,宋大人明日可能要收拾你了,”謝惓搖頭,對程慈時不時找打行為表示不解。

    “時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啊,你要走了嗎?”

    程慈起身拍了拍衣袍,眼巴巴望著謝惓,他今日才明白自己心思,正想和喜歡的人多貼貼,但是謝惓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只把自己當普通好友,程慈泄氣。

    “嗯,早點歇息,明日辰時要登船。”謝惓叮囑一句,離開程慈房間。

    墨色深沉,程慈站在門口,目送謝惓離開,

    船在江河間行了五日,到上京城郊外碼頭,此時已入七月。

    謝惓回臨淵書院繼續上課,還有七個月就要會試了,他得沉下心準備。

    程慈回家,不出意外被程老爺子提著竹鞭追著繞府跑,

    “你這個小兔崽子,一言不合就離家出走,怎么了,你爹我還不能教訓你了,”

    程老爺子在同僚眼中向來溫和謹慎,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自己兒子逼得暴跳如雷。

    “我錯了,爹,我錯了,娘,快來救命,我快被打死了。”

    程慈邊跑邊求救,可惜這次程老夫人也不管他了,端了杯茶,悠閑坐在正廳里,看父子倆一個怒罵,一個求饒,生活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用膳。

    程老夫人接過女婢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目光柔和望向正和哥哥嫂子分享這次南州之行經歷的程慈。

    “阿卿,娘這些時日陸陸續續接到不少帖子,都是邀請我去賞花品茗,我和你爹也覺著你長大了,該給你相看小娘子了,你可有想法?”

    程夫人話一出,桌上霎時安靜,程凌目光打趣,程娘子則滿眼好奇。

    “對,你也進十七了,若是有心儀的小娘子,家里安排人去打探打探,若是沒有,你娘相看的幾家都是不錯的!背汤蠣斆蛄丝诓,贊同。

    程慈放下筷子,目光從家人臉上掃過,看到他們對自己的愛護和疼愛,心口堵了一下,莫名有些酸澀。

    “沒有心儀小娘子,”程慈搖頭,同時在心里暗想,但有心儀小郎君。

    程老夫人張嘴想說什么,程慈抬手打斷她,“娘,我現在既無功名,也無成就,哪家敢把小娘子嫁給我,”

    “你腦子里一天想什么呢,怎么會沒有小娘子嫁與你,”程老夫人佯裝拍打程慈,程慈沒躲,反而往她手心蹭了蹭,

    程老夫人哪里再舍得打他,拍了拍他的手,溫聲道,“我們家雖不及上京城中百年煊赫世家底蘊深厚,但門楣清白,家風嚴謹,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磋磨人的事,不少疼愛孩子的爹娘都想為家中小娘子尋個好人家,不求權官達貴,只想夫妻琴瑟和鳴。”

    程慈低垂著頭,時不時嗯嗯一聲,以示自己在聽,等程老夫人說完,他才抬頭望著程老夫人,認真道,“娘,我現在還不想成親,等哪日時機成熟,我們再商討這件事如何?”

    程老夫人沉默半晌,程老爺眉頭一擰,剛說什么,被程老夫人一眼橫過去,頓時不敢說話了,程老夫人視線移到程慈身上,“娘知道你是個有想法的,雖然貪玩了些,但正事沒落下過,”

    程老爺震驚看向胡說八道的夫人,什么叫正事沒落下過,程慈干的哪件是正事?

    程老夫人才不在意他的目光,看著程慈繼續道,“既然你現在不想成親,那娘就回絕了那些媒人,日后再說!

    “多謝母親。”

    程慈站起朝程老夫人鞠了一躬,

    “小弟還小,娘可以慢慢相看,別亂點鴛鴦,湊了對怨侶。”程凌想起幾位好友平日說起家中煩心事,擰眉,語氣鄭重道。

    “娘什么時候亂點鴛鴦譜了,你和若木的婚事不是你自己做主的?”程老夫人沒好氣道。

    程娘子姓高,名若木。

    說起自己婚事,程凌和高若木都低下頭,從臉紅到耳尖,程娘子訥訥道,“是夫君說錯話,娘心慈面善、藹然可親,當初若不是娘帶夫君上山祈福,我與他怕是無緣……”

    “哎……當年要不是這小子……”

    程老夫人和程娘子遙想當年,程慈聽得津津有味,

    一家人和和樂樂,連素日話少的程凌也不時搭句話,只有一側綠著張臉的程老爺半點融合不進去。

    一桌上涇渭分明,一側春暖花開,另一側冰凍三尺。

    程慈笑著聽母親和嫂嫂聊天,思緒不知不覺飛到幾公里外,鳳凰山上臨淵書院里。

    不知道謝惓此時在干什么,按照平日作息,這個時候他應該在溫書吧。

    都分開兩日了,明日上山見見他。

    “阿卿?阿卿——”

    “啊,娘,怎么了?”驟然回神,聽到自己名字,程慈慌亂應答,程老夫人深深看向臉頰紅潤的兒子,心里明白了些什么,“我說,若是你真的喜歡經商,明日去你三舅家坐坐,和他一起四處走走看看。”

    程家明面上看似和宋家沒什么往來,畢竟當年程老夫人要嫁與新科狀元程老爺,宋老爺子不同意,程老爺日日上門拜訪,宋老夫人苦于女兒哀求,同意兩人婚事,但程家和宋家這么多年,卻沒什么來往,直到程慈出生,宋老爺子過世,兩家才開始走動。

    然而,事實卻是,當年先皇病重,朝中混亂,皇子籌謀,各封地王爺也野心勃勃。

    宋老子深得先皇重用和信任,程老夫人,也就是當年的宋小娘子被各方勢力納入算計名單。當時年輕的程老爺是宋老爺好友的學生,身世清白,品行上佳,為人上進,宋老爺和夫人合計,為了女兒幸福,兩人決定將宋小娘子嫁與當時還是解元的程老爺。

    宋老夫人特意安排兩人見面,兩人都對彼此比較滿意,那時宋國公府搖搖欲墜、大廈將傾,為了程小娘子姓名,兩家合演了一出決裂的戲。

    后來宋老爺過世,宋國公府幸存,卻也遭到新皇猜疑,尤其是在程老爺多年努力,已位極人臣,國公府也順利承襲到宋大老爺手里,宋宣又在軍隊里初露鋒芒。兩家若是聯合,對皇上是一大威脅。

    于是,兩家就更不敢來往了,宋國公府二房三房子弟也退出朝廷,或成了閑散子弟,或流為商賈。

    一家人都明白程老夫人這句話代表什么,錯愕望向程老夫人,

    “阿卿,上京城越來越亂,不知何時我們家踏錯一步,就陷入萬劫不復,我和你三舅舅通過信,你跟著他行商,別回上京城,知道嗎?”

    程老爺子原本還想反抗,隨著夫人這句話,他頹然泄氣。

    “娘說的是,和三舅舅出去后,聽幾位表哥的話。潤之給你訓練了幾個護衛,到時候你帶著走。”宋凌也交代道。

    朝中局勢隨著四皇子的歸來,越發緊繃,今上猜疑心又重,幾位皇子斗得天翻地覆,不知何時就被牽連了。

    程老爺想辭官,今上不同意,何嘗不是在壓制幾位皇子,生怕他們把自己力量滲透朝中各處,威脅他性命。

    天家無父子,只有君臣。

    夜半子時,夜色濃郁,涼風徐徐,謝惓放下書卷,側頭朝外望去,四方的墨色天穹星群閃爍,宛如銀河流轉。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

    謝惓起身走到窗邊,仰頭望向寥廓天穹,四周寂靜得只剩燭花噼啪炸開的聲音。

    驀地,回上京城前一夜程慈望自己的眼神又浮現眼前。

    那是看喜歡的人的眼神。

    曾經謝惓不懂,還是后來程慈告訴他的。

    “我看你的眼神?”程慈倚靠門框,面容褪去青澀,變得更加昳麗奪目,他勾唇一笑,“當然是喜歡吶!

    當時他們已經認識七八年了,謝惓聽到他的話,心猛地震了一下,只是當時程慈語氣不著調,辨不清真假,謝惓慌亂讓他別胡說八道。

    謝惓站了會,蚊蟲嗡嗡嗡的聲音響起,他闔上窗,滅了燭光,歇息。

    只是人躺在床榻上,卻無睡意,眼睛睜得大大的,心亂如麻,理不清思緒。

    第66章 第 66 章

    謝翊剛回府, 管家就前來稟報,謝致遠正在書房等他。

    “我知曉了,這就過去!敝x翊頷首。

    謝府枝葉碩茂, 尤其是謝致遠這一代兄弟五人, 皆住在謝府。

    兄弟五人又各自成親,妻妾成群,子孫環繞, 整條玉帶巷,謝府占據半條街, 偌大府宅用青灰色圍墻圍起來, 蓋著花瓦,只隱約窺見圍墻里碧瓦朱檐、層樓疊榭。

    謝翊走過游廊,穿過垂拱門,踏入后院, 進入謝致遠院落。

    “老爺,少爺到了!

    門口候著的小廝見謝翊, 連忙回屋稟報。

    “嗯, 讓他進來吧!

    謝翊進屋, 寬敞的書房只在入門兩側立了燈籠,書案上放了盞油燈, 其余地方皆昏暗不已。

    “爹!敝x翊拱手作揖。

    謝致遠坐在書案后, 一襲墨藍圓領錦袍, 頭戴青黑色幞頭, 臉頰長而窄, 留有胡須, 聽見謝翊聲音,也不見抬頭, 只盯著手里文書看。

    相比于其他幾位兄弟,謝致遠后院人很少,三位夫人,一兒一女。兒子謝翊,為大夫人羅氏所生,女兒為三夫人所生,自幼身體不好,很少出院子。

    “如何?”

    謝翊站了近一刻鐘,謝致遠才抬眼看他,黑沉沉的眼里滿是打量和懷疑。

    書房燭光不甚明亮,謝致遠書房布置顏色又深沉,黑色和紅棕色為主,又燃了香,站在其中,容易喘不過氣來。

    “戶薄的事都處理好了,隨行官員都以為那些人是之前幾年陸陸續續失蹤的,或進入深山,或流入他國,總歸借口已經為他們找好了!

    謝翊躬身回答,謝致遠頷首,“四殿下鋒芒太露,未必是好事!

    “我知曉,”

    書房陷入安靜,只剩下文書翻動的聲音,謝翊在心里數著數,數到十的時候,謝致遠果然開口了,“你和謝惓相處如何?”

    “謝惓性格較為內斂,我與他交談不深!敝x翊低頭道。

    “嗯,你既然已經拉了他一把,那就好好來往,日后他將是你一大助力!

    謝致遠叮囑,謝翊點頭,兩人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你先回去吧,”

    “是!

    出了書房,謝翊扯了扯衣領,微微吐出一口氣,

    謝致遠專門讓他去南州,就為了處理失蹤的那兩萬人。

    謝惓是中途加進賑災隊伍的,身份是四皇子護衛,本不該有人知曉,謝翊瞇了瞇眼,果然身邊還有狗啊。

    謝翊回自己院子,留守上京城的護衛前來匯報他不在這段時間,上京城發生的事。

    “冶王那邊最近并無其余舉動,似乎在觀望南州水患,老爺倒是先后派人去了臨淵書院,后來就沒再去了。”

    護衛稟報完,謝翊屈指敲了敲書案,眉眼深沉,戾氣橫生,“杜衡,你帶些人前往南州和古夷國交界帶闕山,找一個叫吳月的異族人,他手下有兩萬人!

    “他是我們的人?”杜衡詢問。

    “是不是,就看你的能力!敝x翊深深望向杜衡。

    “是!

    杜衡躬身應答,轉身迅速離去。

    大皇子府。

    大皇子燕鳴瑞被封為越王,在戶部司任職,他是目前皇帝兒子中,唯一一個封王的,又是中宮嫡子,因此被認為是最有可能繼承大統的皇子,門客幕僚無數。

    然而隨著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陸陸續續入朝任職,皇上表面上對每個兒子都一樣,事情做得好就賞,做錯事就罰,不偏不倚,這模糊的態度,給了各位皇子希望,也讓不少官員有了想法,以至于如今朝中黨爭四起。

    每個人都盯著那最高位置。

    而入朝旁聽朝政的幾位皇子中,以剛進入朝沒多久的四皇子最勢單力薄。

    之前雖然他是皇上最喜歡的兒子,但沒入朝,幾位皇子雖心有隔閡,對他并無下死手。

    而如今四皇子將之前幾位皇子推諉不已的南州水患完美處理好,還沿途收拾了幾個貪官,摧毀了欺壓民眾的商行。

    一回宮,就得皇上賞賜,并讓他進了中書門下做事,又給南州周家老爺封縣公,領虛銜,監管南州商行,這些舉動怎么不讓人多想。

    因此近來盯宮中、盯四皇子的人多了不知幾倍。

    “殿下,四皇子南州之行,不僅毀了我們一個商行,還將那一條線上的官員都抓了大半,如今正在大理寺審理。若是被人發現那些都是我們的人,恐怕其余幾位皇子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睍坑覀茸牟厍嗌珗A領袍的男人語氣有些擔心說著。

    “而且,據宮里傳話,皇上似乎想給四皇子封王。”聲音尖細男人也甩出一個驚天大雷,他身圓面白、身著圓領綠袍,一副內侍模樣。

    書房內坐著的幕僚都抬眼望向內侍。

    要說剛才官員被廢大皇子還能沉著思量,那太監這句話一出,他立刻瞪大眼睛,刷地起身,打翻一側的熱茶,燙得他斯哈斯哈的,卻推開侍從,雙眼緊盯內侍,

    “確有其事?!”

    “今上并未直接開口,只是和他交談時約莫透出一點意思,但……已經有想法了,保不齊哪天就下詔了!

    太監雖然坐在書房,卻并不屬于大皇子幕僚,他是宮里伺候的人,只不過被大皇子拿捏了些把柄,不得不向他妥協,時不時傳些無關緊要的消息。

    說話也并沒多少擔憂。

    “陛下是真的看不見我們,只看得到四弟,要是他和三弟一樣,什么都不爭,乖一點多好!

    太監聽到大皇子的呢喃,抬眼瞅了他一眼,三皇子什么都不爭,但你何嘗放過他了。

    大皇子一身玄色繡有銀絲流云圖案錦袍,及腰墨發用銀冠束起,面容輪廓流暢,劍眉星目,英姿勃發,他是中宮之子,是各位弟弟的統率,素日里就喜歡表現出大家之范,以身作則,因此,他就算是在算計什么的時候,周身氣質也是溫和沉著的。

    “把這消息送給七弟,我沒記錯的話,南州水患他也出了一份力!

    各方算計紛紛登場,卻還波及不到遠在臨淵書院、未進官場的謝惓。

    而謝惓發現最近他們書院多了些面生的人,齋舍里慢慢也住了不少人。

    “都是準備參與明年春闈的,我們臨淵書院雖然沒有四大書院名聲彰顯天下,但在上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氣,往年不少學子提前來上京城,去不了國子監、太學,就都會來我們書院備考!

    書院人越來越多人,夫子專門和書齋里的學子交代,“雖然不是我們書院學子,但同為考生,你們要和諧相處,切不可滋生外事!

    夫子捋著胡子,慢悠悠地說,語氣頗有深意。

    夏日炎熱,陽光從窗戶折射進來,謝惓一只手撐住下巴,用襕衫寬袖遮住刺眼光線。

    來書院的學子確實不少,但是住在他隔壁的是人是狗,那就說不清了。

    傍晚,在膳廳用完晚膳,謝惓往房間走去。

    臨淵書院地勢高,遠眺盡是山川云霞,書院籠罩在淺金色光芒里,宛如一座仙宮玉宇,不少學子各自找了個地方或站著,或蹲著背書。

    謝惓轉過連廊,抬手都摸到門框,隱隱覺著不對。

    他屋舍一般都上鎖了,尤其是這幾日書院人越來越多,為了預防出事,他走之前都再三檢查。

    可是此刻,門上的鎖不見了,門打開一道縫隙,金色的光都溜進房間了。

    謝惓頓了下,目光落在院角干柴上。

    門被輕輕推開,謝惓握緊棍子,

    “謝惓——”

    驚喜的交換夾雜腳步聲,驚得謝惓猛地一回頭,棍子順著揮過去。

    “我靠,你也不用這么歡迎本少爺吧!

    程慈瞧見木棍,神情驚悚,身體往后一仰。

    謝惓看清人后眼眶一縮,想收回棍子,可是揮出去的力太大,他力一收,人也跟著往前撲去,程慈見他要摔了,連忙去拉他。

    “啊啊啊,救命啊——”

    謝惓身材勻稱,四肢修長,比程慈瘦胳膊瘦腿的重多了,他去拉謝惓,不僅沒拉住,反倒把自己也帶摔了。

    謝惓被他叫得心臟一緊,兩人你拉我,我拉你,房間不大,兩步就嘭摔在床榻上,

    謝惓躺在下面,程慈騎在他腰上,手里還拽著他腰帶。

    腰帶散開,謝惓襕衫也散開,雪白的里衣敞開,袒露在程慈眼前,他倒吸一口冷氣,眼神躲躲閃閃,時不時瞟一眼。

    謝惓皮膚白皙,身材卻不瘦弱,相反精悍有力,身上線條分明,溝壑深深。

    程慈猛地坐在腰上,謝惓悶哼一聲,身體緊繃,脖子揚起。

    程慈原本驚慌的神情在看到謝惓揚起的脖子時,愣住了,揪著腰帶的指尖蜷縮,視線不由自主地順著往下看,臉也慢慢變紅,連帶著耳朵和脖子。

    “你還要坐多久?”

    緩過神來,謝惓見程慈還安穩坐在自己腰上,不由開口詢問,嗓音不知為何有些喑啞。

    “對……對不起,你沒事吧。”

    程慈順著謝惓腰往下爬,謝惓躺著,垂在兩邊的手攥緊,等程慈下去,緩了片刻才起身。

    “你對自己的力量一無所知啊。”

    謝惓轉過身,邊理衣衫邊說。

    “哈哈哈,這不是你……的問題嗎?”程慈先是尷尬一笑,然后小聲嘟囔。

    “什么?”謝惓拉著衣衫,目光搜尋,沒找到腰帶。

    “沒事,沒事,呵呵呵。”

    程慈尬笑,目光一轉,見謝惓腰帶正好落在自己腳邊,躬身撿起,想還給他,卻見他背著自己已經攏好衣裳,重新拿了根帛帶正在系。

    握著腰帶,程慈想到剛才謝惓衣衫不整的模樣,臉頰和心里都是滾燙的,見謝惓轉身,一慌,將腰帶塞進自己衣袖里。

    “你怎么臉那么紅,很熱嗎?”

    謝惓收拾好衣衫,定下心來,扭頭就見程慈臉頰紅潤,眼睛似乎含有水光,正一眨不眨望著自己。

    謝惓被他看得不自在,側過頭,往書案邊走去。

    “沒事,”程慈目光偏移,跟著謝惓往前走。

    “真的沒事?”

    謝惓陡然轉身,程慈正在出神,兩人嘭又撞到一起。

    程慈感受到臉下的柔軟,忍不住吸氣,仰頭看謝惓,“你胸是軟的!

    謝惓感受到微微熾熱的呼吸,僵住身體,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

    “變硬了!”程慈還在不斷挑戰謝惓神經,語氣驚奇,甚至用臉蹭謝惓的胸。

    “程慈!”

    謝惓提起一口氣,壓抑著躁氣,咬牙提醒他不要太過分。

    “啊?”

    程慈抬臉,神情懵懵懂懂的,像是怪謝惓打斷自己。

    “別用這副模樣看我!敝x惓抬手擋住程慈的臉。

    “什么樣子,我每日不都是這個樣子嗎?”

    程慈伸長脖子從謝惓手后探頭出來,好奇詢問。

    “嗯,我要看書了,你自己玩吧!

    謝惓避而不答,往書案后一坐,翻出本書拿起,不說話了。

    程慈被他勾得抓心撓肝,往書案上一坐,身子一斜,撐著下巴看謝惓。

    “什么樣子?為什么不能用那副樣子看你?”

    第67章 第 67 章

    謝惓將程慈的頭推開, “別鬧!

    程慈聽著謝惓這句“別鬧”,驀地瞪大眼睛,耳朵酥酥麻麻的, 他抬手捂住耳朵。

    怎么感謝謝惓這句話像是在哄小娃娃, 語氣無奈,卻又帶著無盡縱容。

    “對了,”謝惓想到什么, 放下書卷,擰眉看程慈, “我剛才忘記問你了, 你怎么進我房間的?”

    “額……哈哈哈,”程慈跳下書案,拍了拍錦袍上不存在的浮塵,轉過身裝作很忙, 四處走動。房間不大,從書案走到床榻不過三四步, 靠墻還有一張床榻, 不過沒人睡, 只剩下床板。

    “你那鎖防君子不防小人,想開的話, 輕輕松松就撬開了!

    程慈繞了一圈, 實在找不到事做, 又繞回書案旁。

    謝惓哼笑一聲, “你對自己還真是……了如指掌啊!

    他語氣停頓那一下, 意味深長。

    “你那是什么形容詞?”程慈扭頭不滿, “我什么都沒干,我在門口等你等了一個時辰。陽光太曬了, 我就碰了碰門上的鎖,誰知道它啪的就掉了,我也很無辜!”

    謝惓:“……”

    硬撬唄。

    “那……”謝惓剛開了口,

    “我爹娘讓我去找三舅舅,跟著他做生意!

    像是知道他要問什么,程慈重新坐上書案,嘆息,“所以我來書院和你們告別,下次見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程慈并未進官場,對官場許多手段都不甚了解,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家里人的軟肋,不管是程家,還有國公府,一旦他出什么事,被人拿捏住,兩家都不好行事。

    所以不如聽從爹娘的話,去虞州找三舅舅,遠離上京城是是非非。

    只是他終究舍不得謝惓,拖了一日時間,跑一趟書院。

    “你要離開上京城?”

    謝惓咻地抬眼,神情錯愕。

    上一世也差不多這個時間段,程慈跑停州的次數多起來,謝惓就在這期間和他慢慢相熟,成了好朋友。

    “嗯,我三舅舅建了個商號,專跑北疆,我跟著去長長見識,不是你說的嗎?讀萬卷書,也要行萬里路。”

    程慈低頭撥弄著腰帶上的玉佩,語氣干澀。

    以前程慈和他爹鬧,說自己不喜歡讀書,要去做生意,被程老爺提著戒尺追著打了三條街,硬逼著來臨淵書院讀書。

    遇見謝惓那日,他犯錯,被父夫子罰掃石階,這種事雖然是罰他,但總有人搶著為他做了,他只需要拿著掃帚在夫子面前擺擺樣子就行。

    那一日掃完地,他心中煩悶不已,原本是準備下山回去和他爹抗爭,卻不想到半山腰就遇到謝惓。

    他放棄回去的想法,在書院安心讀書,程老爺高興得在祠堂跪了三天。

    可是如今連他爹對他要經商的事都答應了,可見事情已經到他們不受控制,容不得程慈胡鬧。

    謝惓放下書,搭在書案上的指節有節奏的敲擊書案,咚咚咚的。程慈心也隨著波動,無端升起一種緊迫感,像是有人在撓他心似的,讓他頭皮發麻。

    “怎么了?”

    謝惓頭也不抬道:“無事。”

    無事無事,你那樣子像是無事的模樣嗎?程慈磨牙,

    “我去找宋邑了!

    程慈不爽,用背對著謝惓,揮了揮手,像只驕傲的孔雀似的,大步離開。

    半夜,墨藍色絲綢覆蓋天穹,一輪圓月懸掛半空,清輝傾灑,似給萬物籠罩上一層淺青色薄紗,

    謝惓走出房間,踱至院子邊緣,深褐色泥土上豎著一根根圓木樁,兩兩之間用鐵鏈連接,將偌大是書院圍起。

    天高地闊,清風明月,謝惓負手而立,漆黑瞳孔里映著遠方連綿起伏的墨綠山巒。

    看他這副冷冰冰的模樣,坐在他腳邊的程慈撇了撇嘴,伸手拽他衣擺,打破平靜。

    謝惓低頭,程慈正拽著他衣擺,半截手臂從寬大的錦袖里露出,手腕纖細,覆著一層薄薄的皮肉,膚色皓白,熟悉的淺青色帛帶層層疊疊纏繞在他手腕上,繾綣曖昧。

    “程慈,你手臂纏繞的是什么?”

    謝惓悶沉的聲音在夏夜里,帶著幾分焦灼。

    程慈松開手,起身將手臂舉到謝惓面前,眼神狡黠,“哦,這個啊,我剛才撿的腰帶。”

    月光下,青色帛帶纏繞手臂,和白色肌膚形成對比。程慈還故意揮了揮手,眼睛含笑,逗弄地望著謝惓,夜色更加禁忌撩人。

    謝惓眼眸隨著程慈手臂晃動而移動,余光瞥到山下,微微擰眉,收斂神色,抬手握緊程慈的手臂,從他手臂上摘下那條帛帶,挽好,藏進衣袖里。

    “來人了!

    程慈順著謝惓看的方向望去。

    山下,在夜間顯得格外幽深的密林里,幾道影子迅速竄過,沒一會,已經到了半山腰。

    “那是?”程慈指著下方影子詢問。

    “不出意外是謝翊。”謝惓冷靜又篤定地回答。

    “他……他半夜不在謝府,跑這兒來干什么,若是我今晚不在,你們兩個……你們要背著我做什么?”

    程慈指了指下方謝翊,又看謝惓,目光懷疑。

    “你腦子一天想什么呢,待會他上來,我也想問他半夜不睡,來書院做什么。”

    謝翊速度很快,沒等兩人說幾句話,他就帶著兩個護衛上來了。

    “咦,程小少爺也在啊。”

    謝翊上來見謝惓和程慈面對面站在院子里,眉眼一挑,目光在兩人之間打轉,語氣耐人尋味。

    “不知謝大人半夜來訪,是有什么急事!敝x惓當看不見謝翊調侃的目光,直截了當的詢問。

    謝翊笑得別有深意,“想著你在山上無聊,想邀你去山下我府上住幾日,不過,程小少爺在這里,怕不是已經先我一步了吧!

    “哪有半夜邀請人去自己府上住的,謝大人怕不是有什么難言的心思吧!背檀瓤拷x惓,懷疑又警惕地看著謝翊。

    謝惓打斷謝翊調侃,“有人要對林升山動手了?”

    謝翊聳肩,表示無奈,“嗯,今日早朝時,大皇子和七皇子狗咬狗,又牽扯到四皇子,鬧得兇。南州水患之事真相越發撲朔迷離,林升山被禁軍看管起來,若是他出事,我們就是知曉這件事最多的人,屆時又要牽涉進那幾位的斗爭。”

    謝惓神色不變,語氣譏諷,“你今夜來就是說這事林升山活不活得下去,那不是你們的事嗎?”

    “我不是有意算計他,”謝翊嘆息,游刃有余的姿態蒙上一層疲憊,“原本我想借著你和他的關系將宋宣拉進來,沒想到宋宣堅守底線,我也就不強求,”

    說著謝翊眼神落在懵逼的程慈身上,“揚州遇到他時,他的目的地就是南州,沒有我,他也直直踩進這個套。”

    空氣一時寂靜,程慈沒想到話題談著談著,繞到他身上了。

    謝惓肩膀一瞬間耷拉下去,不等人發覺,又迅速挺直。

    “你隔壁那幾人我已經處理了,換成我的人,你們注意安危。”謝翊說完,帶著護衛轉身離開。

    “這就走了,他到底來干嘛的?”

    程慈茫然望著迅速離開的三人,這幾句話也不至于大半夜上山啊,難道是自己在這里,他們不好交談?

    謝惓沉默一會,轉身對著程慈,神色莫名,“程慈,你走不了。”

    “?”程慈愕然,拽住謝惓袖子,“什么叫我走不了?”

    “……上京城的這灘渾水,我們早就踩進去了,現如今想脫身,太難了!

    謝惓揉了揉眉心,嘆息道:“南州水患屬人禍,林升山雖然被捕,但還有許多謎團沒有解開,如今他被羈押在大理寺地牢里,幾方勢力視線都聚集在他身上,有人希望他吐出什么,有人希望他死!

    “我們去南州的人,不出意外也被監視了,若此時你離開上京城,你覺得那些人會怎么想?”

    程慈不傻,嘴巴張張合合,半晌才看向謝惓,“那些人會覺得我知道什么秘密,然后……”

    然后我要么成為一顆扳倒某位權貴的棋子,要么無聲無息死掉。然而,不管是哪一條路,對他、對程家、宋家來說,都將是一場毀滅性打擊。

    程慈越想越心驚,這是他第一次發覺,原來陰謀算計離他這么近。

    “可是,可是……林升山制造水災,不是為了給他一雙兒女報仇嗎?”

    程慈攪著手指,盤算他們南州一行的所有舉動,許多事他只能洞察表面,深一點,他就只能一點一點慢慢剝開細想。

    謝惓也不打擾他,盯著山下眨眼間已消失不見的幾道身影,神色不明。

    “或許他是真的為一雙兒女報仇,但章昀把真相都掐滅了,他是怎么知道兒子女兒死因的?”

    “就算他喪盡天良想水淹南州,他一個人要完成這件事太難了,得有幫手,而他身邊那些人,就算不是南州人,也在南州住了許多年,成家立業,各自都有親戚師友、鄰居街坊,怎么可能眼睜睜望著他們去死!

    程慈將自己在南州的所有行動都回憶一遍,氣笑了,“難怪我和那茶商只不過認識三四天,他就對我推心置腹、交淺言深,尤其對章林兩家的事了如指掌、侃侃而談,原來都是設計好的,就等著我往里跳呢!”

    程慈當時和那茶商交往時,確實對他來路抱有懷疑,但那茶商只是和他喝茶聊天,不涉及生意錢財,他就沒放在心上。

    沒成想,人家算計的不是他錢財,而是他整個人。

    程慈臉色紅紅白白,謝惓覺得,若是此時那茶商在這里,程慈能把他打殘。

    “照你這么盤算,我們都只是別人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程慈胸膛起伏幾下,很氣,那些人也太高傲了,真不把他們當人啊。

    “那執棋之人是誰呢?”

    “重要嗎?”謝惓拍了拍他的肩,“你來書院的事估計那些人都知道了,謝翊怕你直接從書院離開上京城,特意來提醒。”

    “他說話還真是含蓄,我這個需要提醒的人是一點沒聽出來。”程慈扯扯嘴角,冷嘲。

    第68章 第 68 章

    程慈把不能離開上京城的消息送回家。之后繼續在臨淵書院讀書, 而且也搬進齋舍,和謝惓成了鄰居。

    “謝惓,我不會給自己束發, 但是我會給別人束, 要不以后你幫我束發,我給你束發!

    一早,程慈搬了張椅子擺好, 乖巧坐下,等謝惓給自己束發。

    謝惓攏著程慈頭發, 無聲頓了頓, 默了幾秒,才回,“不用。”

    謝惓手指修長靈活,三兩下就把煩擾程慈的一頭墨發規規整整束起,

    “好了!

    謝惓往后退一步,程慈跳起摸了摸頭發, 笑彎了眼, “謝謝!

    “無事!

    謝惓的回答沒什么情緒, 轉身收拾好,提著書袋往書院去, 程慈跟在他身后, 一路嘰嘰喳喳說著這幾日和其他學子交談的趣事。

    “他們都是從其他州縣來的, 等有機會我介紹你們認識, 平時可以約著一起出去玩, 放松心情!

    程慈聲音已經逐漸由少年清脆轉為清潤, 說話時帶著笑意,讓聽的人不自覺放松心情。

    “好, 到了,下午聽夫子的話,別又被轟出去站著。”

    謝惓將書袋遞給程慈,程慈笑了笑,接過書袋跳進班里,迎接眾人驚奇目光的洗禮。

    他離開書院前和謝惓的關系在別人眼中只是相熟而已,甚至兩人之間還有些積怨。沒想到,這不過短短兩月時間,他就位列謝惓最好朋友席位之首了。

    “你怎么和謝惓勾搭上的?”

    “對呀,他每天冷著臉,眼高于頂,都不理書院其他學子,你一棍子將他打屈服了?”

    幾位素日和程慈關系較近的學子紛紛靠近打聽,至于程慈那幾位好友,遠遠坐著看戲。

    “你會不會用詞,讀了那么多圣賢書,都讀哪去了?”程慈眼睛一斜,對用“勾搭”這個詞的學子表示不滿。

    “我都說沒有打他,他人也很好,外冷內熱,哎呀,算了,給你們說你們又體驗不到!

    程慈擺了擺手,不耐煩擠開人群往自己位置走去。

    “哎呦,他外冷內熱,你們都不知道,也體驗不到呢。”

    坐在程慈身后的許嵐起身咻地摸了下程慈的頭發,然后坐回去,小聲又調侃地重復剛才程慈的話。

    “許嵐,你是不是找死?”

    程慈扭頭友好地詢問,語氣輕飄飄的,卻有種滲透人心的涼意。

    “不不不,開玩笑,開玩笑,你了解他,只有你最了解他,他還每日給你束發,給你提書袋,你們倆全天下第一好。”

    許嵐身體抖了抖,識時務者為俊杰,一通贊揚討好,只祈求程小少爺放下對自己的殺意。

    “無事。”程慈微笑。

    另一側的兩人同情望著許嵐,你說你學什么不好,偏偏學程慈,他可最記仇了。

    果不其然,下午馬術課,許嵐被程慈折騰得差點就遠離人世,悔不當初,連連求饒。

    “嘻嘻,下次還學嗎?”

    “不學了,祖宗,你放過我吧!

    謝惓下午的課是射箭,就在馬場旁邊,聽到不遠處傳來的打鬧嘲笑聲,

    他扭頭看去,就見程慈正追著一個穿著黑色騎裝的少年打,少年抱頭鼠竄,連連求饒,站在一旁抱手看的幾個穿著各色騎裝的少年則哈哈哈大笑,嘲笑之意毫不掩飾。

    “程慈,我錯了,你放過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少年哭嚎得越慘,外面看的人就笑得越大聲。

    “活該,早該揍一頓了,看他下次還敢不敢胡亂學人!

    程慈身姿矯健,頭發高高束起,火紅的騎裝,手里拿著銀色馬鞭,一蹦一跳之間,活力四射,謝惓不由放下弓箭,遠遠看去,目光專注。

    似乎感受到謝惓的目光,程慈咻地抬頭看來,銳利的視線宛若咻呼射出的利箭,在瞥見是謝惓后,驀地就變得柔軟歡欣,舉手朝謝惓揮了揮手。

    謝惓也朝他揮手。

    轉眼間小半個月過去,南州一案也有了結果,不過不是大理寺和刑部給出的結果,而是皇上。

    “他可能也知道了些什么,將事情壓下,按林升山一開始的口供將事情了結了!

    中秋節,程慈和謝惓下山游玩。

    謝翊和四皇子知道后,也摻和進來。

    長安街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游人如織、絲竹悅耳,萬千盞紅燈籠高懸半空,月明彩燈,將整條照得璀璨如白晝。

    徊河上,精致漂亮的畫舫悠游而過,星星點點的蓮花燈順著河水流動的方向逶迤而下,歌姬聲聲入耳,雜耍贏得滿堂喝彩,小販叫賣吆喝此起彼伏,孩子嬉戲穿梭而過,大人在后面叫喚小心點、別撞著人。

    四人擠過人群,找了家燈火通明的酒樓坐下,

    “朝堂上的人又不是傻的,明白他的意思后,沒人再去觸霉頭,這件事也就暫時落幕了,只是七皇子和大皇子因為管教下人不嚴,被禁足了!

    他們的位置在酒樓二樓靠窗,窗外就是長安街和徊河,人流如梭,滿目繁華。

    “出來玩就不說這些惱人的玩意兒了,樓下說書多有意思,”

    程慈撞了撞謝惓,夾了塊桂花糕往他嘴邊遞。

    “你吃吧,我自己夾!

    樓下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又是一樁新鮮人妖情緣故事。

    謝惓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擋住程慈的筷子,

    “程小少爺和謝公子感情真好,糕點都一同分享!毖帏Q青睜大眼睛,語氣羨慕,桌上三人一起朝他看去,

    “怎么了,不……不是嗎?”見三人望著自己,燕鳴青神情一懵,語氣忐忑。

    “沒有,你說得對,他們感情就是很好!敝x翊拍了拍燕鳴青的背,語氣很奇怪,看謝惓和程慈的目光更奇怪。

    謝惓禮貌頷首。

    程慈正失落呢,沒注意到幾人間的暗流涌動。

    “咻——嘭——”

    一束明亮的光線直升云霄,在墨藍色天穹綻放成一朵盛大絢爛的花簇,五光十色,繽紛奪目,向墜下的縷縷金線宛如星辰破碎隕落。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花如雨!

    不知道是誰打破寂靜,頓時人潮喧囂,對著天空歡欣祈福。

    五顏六色的煙花接連在墨藍天穹炸開、墜落,再升起,然后墜落,稍縱即逝的美麗總是引人惋惜。

    程慈望向謝惓,謝惓比他高大半個頭,若他不低頭,程慈難看見他的目光,

    “怎么了?”

    謝惓低頭,臉上神情隨著窗外光影變化而模糊不清,

    “沒事,就是覺得剛才那句詩挺合時宜的。”程慈笑著搖搖頭,和謝惓并肩而立,看外面煙火燦爛如星雨。

    暮去朝來,光陰荏苒。

    轉眼間,臨淵書院樹木變黃然后變紅,最后落盡,大雪覆蓋,銀裝素裹。

    春闈在二月份,書院卻已經休沐,謝惓下山找了間院子應付一個月。

    清晨,謝惓正在書房溫書,小廝就來稟報程小少爺來了。

    “請進來吧,準備些雪梨酥、栗子糕,糖水。”

    小廝剛出去沒一會,哼著不知名小曲的程慈就到書房外連廊。

    書房外是個小院子,昨夜大雪,院子里積雪未鏟,還未有人踏足過,白茫茫一片。

    程慈眼睛一亮,顧不得書房里謝惓,不理會小廝阻攔,往雪地里一蹦,四處奔跑,積雪被踩得咯吱咯吱響,他自己也笑得咯咯咯的。

    謝惓在書房聽到他的笑聲,放下書出門。

    “別玩久了,小心著涼。”

    大雪過后,天氣晴朗,白雪皚皚,樹枝顫顫,不知名黑色白點羽毛的小鳥站在樹枝上,咕咕咕叫著,伸著脖子四處打量,像是在尋食,又像是好奇探究。

    程慈將潔白的雪踩出幾串黑色腳印后,見謝惓出來,眼珠子一轉,蹲下抓起一團雪就往謝惓方向扔來。

    “快來一起打雪仗。”程慈丟完后,心虛往枯樹枝后一藏,笑嘻嘻望著謝惓。

    雪花并未凝聚成團,程慈扔出后,還沒飛到謝惓面前就已經散了。

    謝惓挑眉,躬身抓起一把雪花,團了團,眼神一瞬間銳利。

    “你待會別哭就行!

    話音未落,程慈還來不及躲藏,就覺眼前白影一晃,脖子處一涼,程慈快速蹲下,啪,身后傳來清脆的碎裂聲,他扭頭,砸在墻上的雪團宛如他顫抖的心一樣,摔成一瓣一瓣的。

    “哎,你耍賴,你都沒等我準備好,你就扔過來了!

    程慈蹲在地上,一邊和謝惓交涉,試圖轉移他注意力,一邊悄摸抓起一把雪花,團吧團吧團結實了,

    謝惓站在臺階上,將程慈動作都納入眼底,笑意一閃而過,“那你說要怎么辦?”

    “等我想想——”

    雪團隨著話語咻呼而過,程慈睜大眼睛,期待地望著扔出去的雪團,想象著謝惓被糊住臉的模樣,差點笑出聲。

    只可惜他笑意在看到迎面而來的雪團時宛若凍僵了似的凝固住了。

    “啪——”

    本應該砸到謝惓臉上的雪團轉而砸在程慈緋紅錦袍上,雪團像是感受到程慈的怒氣,在他怔然的目光中,乍然裂開,簌簌掉落,只在緋紅錦袍上留下一團深色印記。

    “謝惓!”

    程慈拍了拍胸口,將黏在衣裳上的碎雪拍落,惱恨地望著謝惓。

    “進屋吧,給你準備了糕點和糖水,”

    謝惓淡然拍了拍手,臉上掛著明顯的笑意,這笑意落在程慈眼中,仿佛帶著得意和炫耀,看得他牙癢癢,“好!進屋!”

    謝惓見程慈那咬牙切齒的神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會善罷甘休,卻沒說什么,轉身剛走了一步,就感受到凜然的冷意朝他席卷而來。

    謝惓轉身,雪團啪的砸在他腰上。

    程慈得意地在雪地里扭來扭去,笑得張狂,“哈哈哈,你也中招了吧,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本少爺就是再世諸葛亮!

    “什么諸葛亮,誰是諸葛亮?”

    突兀又驚訝的人聲傳來,引得謝惓和程慈一同望去。

    就見連廊拐角處,謝翊和燕鳴青相攜而來,謝翊一襲玄色毛邊大氅,大氅上用金絲勾勒出振翅欲飛的玄鳥,站在他身旁的四皇子也是一襲棗紅色狐貍毛邊披風,兩人穿過連廊,走到謝惓旁邊。

    “四殿下,”

    院子里的人拱手行禮,燕鳴青擺手,“來了那么多次了,次次都行禮,你們不煩我,我自己下次都不好意思來了!

    “殿下多慮了!敝x惓平靜回道。

    “嗯?什么意思?”燕鳴青扭頭問謝翊。

    “你上上上次來的時候沒帶賀禮,說自己不好意思來了;上次來的時候掰壞謝惓一只毛筆,也說自己不好意思再來;上次來的時候在院子里摔了一跤,過后說自己再也不來了。”

    謝翊溫柔地摸了摸燕鳴青的頭,一字一句,說得燕鳴青臉色爆紅,連忙用手肘杵他的腰,咬牙,“你倒不必記得如此清晰!

    謝惓移開視線,往院子中走去,抓住躲在桃樹后面的程慈,見他凍得手指通紅,還攥著一把雪。

    “回屋吧,你這手指頭都要凍掉了!

    “不打了嗎?”程慈問。

    “你不是已經贏了嗎?”

    “他們倆好目中無人!毖帏Q青指指點點,和謝翊小聲嘀咕。

    “是有點!敝x翊贊同。

    第69章 第 69 章

    謝惓和四皇子屬于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

    這次兩人一同前來謝惓住處, 不用想也知道是有事。

    “不到一個月你就要科考了,雖然最近謝致遠和冶王那邊沒什么動靜,但保不齊其他人從中作梗!

    謝惓初來上京城, 是以謝家遠親身份住進秀春巷謝家的宅子, 雖然后來并無走動,但謝惓和謝翊確實有走得近,而謝翊和四皇子自小一起玩到大, 情感深厚。謝惓早已經被劃分為四皇子這邊的人了。

    而今謝惓和程慈同在臨淵書院讀書,不少學子都知道他們兩人是好友。在有些人眼里, 四皇子開始發展自己勢力, 想將從不摻和。

    所以保不齊有人想借這次機會整事,既陷害四皇子,又間接讓程家、宋家對四皇子心生不滿。

    “我會留心注意!

    謝惓垂眸,自然下垂的手驟然握緊, 他還有最重要的事要做,不會再讓自己陷于被動之地。

    程慈原本還在吃東西, 聽到科考二字, 愣了一下, 隨后陷入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人在書房坐了一下午, 聊了許多。傍晚在謝惓這里用完飯, 程慈三人就離開謝惓住處。

    謝惓送三人離開, 回到書房繼續看書,

    夜深人靜, 謝惓放下書, 捏了捏眉心,長長吐了口氣, 書房安靜,燭火搖曳。安靜片刻,謝惓才起身離開書房。

    程慈回家就直奔程老爺子和老夫人的仙林院。

    “娘,以前我哥科考的時候你給他準備了什么御寒的東西?”

    程慈的聲音穿透院子,正在亭苑里煮茶下棋的程老爺子和宋邵一起朝他那扭頭望去。

    “怎么了?阿卿過幾日也要參加科考?”

    宋邵一身青綠長袍,長發半束,氣質溫潤,面容俊美,一舉一動,宛如謫仙,程慈卻在聽到他聲音那一瞬,身體驀然僵住。

    “三表哥,你回來了。”程慈拱手作揖,整個人望著乖得不得了,哪里有平日在家作威作福程小少爺風范。

    程老爺子捋著那寥寥無幾的胡須,看到這一幕,欣慰點頭,果然只有垣庚才治得了這個孽子。

    二月初九,春寒料峭,寒風凜冽。

    辰時,淺灰色的霧氣游走彌漫,鉛灰色天穹壓在頭頂,恍惚間有種搖搖欲墜之感,山雨欲來風滿樓。

    謝惓一手提著書箱,另一只手提著黑布包著的棍狀物,走出租住的院子。

    雖然天色還早,但上京城卻已經熱鬧起來,尤其是謝惓租住的長盛街,有不少從其他地方來上京城參加會試的學子,各種聚集在長盛街的街巷上,焦灼又喧囂。

    謝惓掃視一圈,他左右幾戶門口都停著青灰色馬車,書童或者小廝在馬車旁安靜候著。

    謝惓蹬上顏色低調的馬車,馬夫一揮鞭,馬車噠噠噠晃動起來,車輪碾過青石板,咯咯咯,

    “等等等——”

    青年聲音劃破寂靜,謝惓掀開簾子一看,是程慈之前身邊的小廝。

    “謝少爺,這是我家少爺給您準備的御寒之物,他今日有事來不了,希望郎君勿怪。他還說愿您此前鯤鵬展翅、扶搖直上九萬里!

    小廝說完,將一個中等布袋子遞給謝惓。

    “勞煩了,”

    謝惓接過袋子,袋子里不知道放了什么,望著不大,但分量很重。

    小廝笑著走到路邊,給馬車讓路。

    會試時間為午時之后,住在上京城本不必這么早出發,但在大魏朝,會試前走一趟龍門街已經成了習俗,而龍門街和會試所在的南明街屬一東一北,為了防止發生意外,許多人早早就出發了。

    馬車噠噠噠踩在青石街上,繚繞的霧氣緩慢消散,烏云卻還是遮天蔽日,窺不見一點太陽。冬日又冷,輕輕一點風拂來,凍得人瑟瑟發抖。

    謝惓端坐馬車里,翻看程慈讓人送來的袋子。

    筆墨紙硯,還有一件薄薄羊絨褙子,謝惓摸了摸,柔軟、暖和,還有個精致小巧的鎏金暖手爐,其中還有一個油紙袋,謝惓拿起打開,是肉干。

    程慈是除了棉被,都給他準備好了。

    謝惓笑了笑,將東西都整理好,躬身拉開馬車夾層,將這些東西都放進去。然后將自己的書箱放在另一邊坐凳上,光明正大。

    馬車噠噠噠,車夫戴著一頂舊毛氈帽,脖子處圍著一圈灰色軟毛,看不清臉,馬車出了長盛街,到上京城主街道上,灰青色馬車匯入主道的車流里,絲毫不顯眼。

    “郎君,今日出行馬車太多,我們堵在半道,是等著,還是從巷子里穿過!

    三十幾歲的車夫口音質樸,帶著厚重的鄉音,卻不會讓人聽不懂,謝惓閉著的眼睛輕輕睜開,搭在兩膝上的手攥緊。

    “走巷子吧!

    去龍門街的路不只一條,許多學子都知道今日主干道必定擁擠,前幾日就先打探從哪些街道能快速到龍門街。

    彩頭彩頭,許多學子都想成為第一個走過龍門街的人。

    馬車調轉方向,從側面進入一條僅供一輛馬車駛過的巷子,前后幾輛馬車見謝惓的馬車調轉方向,也跟著進入巷子,只不過剛進入巷口,就被人攔住了。

    四周陡然安靜,謝惓呼吸輕緩,靜靜聽外面的聲音。

    “站住!”

    呵斥聲從馬車外傳來,咚一聲,謝惓乘坐的馬車驟然停下。

    “郎君,有幾位穿著甲胄的軍爺攔住馬車!

    馬車忐忑的語氣傳來,謝惓挑眉,馬夫也換了,這些人還真是好本事。

    要知道他原本的馬夫可是謝翊送來的,雖然有口音,但本事不小,可不是什么一見到穿甲胄的人語氣就如此瑟縮之人。

    這人學會前車夫的口音,卻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所以馬夫不是謝家和冶王的人。

    謝惓掀開簾子,抬眸望向前面騎在黑棕色馬上的護城衛。

    “不知幾位大人為何攔住我的馬車!敝x惓平靜發問,

    護城衛打頭的男人先是朝謝惓抱手,隨后舉起腰牌給謝惓看,“有人舉報這兩日有他國探子借著春闈,渾水摸魚進入上京城,我等奉命搜查,還望小郎君配合!

    幾人態度友好,腰牌都舉出來了,謝惓只能配合下車,

    車夫退到一邊,小心翼翼,謝惓站在馬車外,五人將馬車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遍,沒發現什么異常,齊齊搖頭,剛才說話的男人朝謝惓點頭,“不好意思,叨擾了,愿小郎君科考順利,早日登科及第。”

    謝惓淺淺一笑,拱手答謝。

    幾人離開后,謝惓上馬車,車夫繼續趕車,往前走了不到一公里。

    馬車又停下了。

    “郎…郎…郎君……君,又有人攔住我們了,穿著黑衣服,蒙著面——”

    車夫嗓子都聲音雖然壓低,但不難聽出他的害怕,謝惓沒說話,車夫也不等他回答,丟下馬車就跑了,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烏云欲墜,壓在頭頂,巷子四周都有建筑遮蔽,光線不足,灰蒙蒙的。

    巷子安靜,馬車被堵在中間,前后都有黑衣人堵住。

    謝惓拿起放在膝蓋側的黑色棍狀物,揭開黑布,閃著黑銀光亮的玄鐵棍裸露出來,謝惓從寬袖里摸出兩根綢帶,先綁右手再綁左手。

    馬車簾子突然掀開,七八個黑衣人一起沖上來,他們都沒拿刀,而是棍子。

    “手!”

    一名黑人見謝惓手里握著什么,馬車遮遮掩掩,看不清楚,但不耽誤他提醒同伴。

    謝惓跳下馬車,手里棍子很重,但用起來很得勁,一棍一人,望著比黑衣人還要兇殘。

    黑衣人煞氣十足,但又像是害怕什么,并不敢太用全力,棍子都朝謝惓右胳膊去。

    謝惓眉眼凌厲,不管黑衣人怎么來,他都是人擋打人,沒一會,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人。

    “咿呀,我來晚了!

    慵懶輕佻的聲音傳來,謝惓警惕回頭,不知何時身后多了一隊人馬,六個人,打頭的男人穿著一襲紅似火的長袍,領口松散,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墨色長發用一根紅色綢帶松松束著,隨意飄散。

    謝惓盯著男人雌雄莫辨的臉,詢問,

    “謝翊的人?”

    “不不不……”男人伸出食指晃了晃,

    男人臉頰線條流暢柔和,細眉紅唇,眼尾狹長上挑,說話時,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有種魅惑人心的妖冶。

    謝惓擰眉,

    桑非攏了攏衣袍,打量謝惓,“想不到你這么能打,那阿卿怎么把你說得那么柔弱可欺!

    阿卿?程慈的乳名。

    “你是他表哥?”謝惓詢問,這青年雖然穿著輕浮了些,舉止放蕩了些,但他是程慈的親人,謝惓神色一下溫和起來,友好地朝男人頷首。

    桑非在心里嘖嘖稱奇,眼珠子一轉,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語氣親昵道:“阿卿那么可愛,我怎么可能是他表哥呢。”

    謝惓擦拭棍子的手一頓,神色驀地冷下來,抬眼看向馬背上衣著放蕩、神色糜麗的男人。

    喊著程慈乳名,卻不是程慈程慈親人,

    謝惓握緊棍子,目光深沉,“那你是?”

    “咳,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時辰不早了,快去南明街吧!

    桑非見謝惓握緊棍子,像是隨時要攻擊自己的模樣,目光不著痕跡掃過地上那些昏迷不醒、不知死活的身體,拉緊韁繩,催促謝惓。

    “對了,我雖然不是阿卿表哥,但也算他長輩,你別想多了,影響你科考!

    跟著桑非來的那些護從快速將地上橫七豎八的身體搬走,

    桑非想起什么,連忙扭和謝惓解釋。

    謝惓頷首,面色看不出什么,也不知道信了不信。

    “郎君,走吧。”

    陌生的車夫朝謝惓伸出一只手,請他上車。

    謝惓禮貌頷首,提著棍子上馬車,馬車咕嚕咕嚕前行,這次非常順利到了南明街。

    南明街人擠人,車擠車,謝惓坐在馬車上,馬車一走一停的,不知何時才能到終點。

    謝惓想了想,將書箱里的東西全都拿出來放在一側,把書箱仔仔細細檢查一遍,確保沒有遺漏之處,這才將程慈讓小廝送來的那些東西一一放入書箱。

    會試又稱春闈,三場考試,九天六夜,考驗極大。

    謝惓提著書箱,下馬車,獨自朝會試場地的檢查關卡走去。

    隊伍很長,各色年齡和身份都有。

    穿著輕甲胄的禁軍一邊核驗學子身份,一邊搜查他們帶入考場的物品。

    謝惓剛把自己的腰牌和憑證遞給核查身份的侍衛,就看見他抬頭快速瞥了眼自己,另一邊檢查物品的人像是得到什么指示,檢查得格外仔細,將他所帶的東西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隨后朝核驗身份的人緩緩搖頭。

    謝惓站在一側,等他們檢查,面色坦然,和其他學子并無不同。

    等檢查完成,謝惓進考場,找到自己位置,等考試開始。

    第70章 第 70 章

    幾天時間一晃而過, 謝惓考完試回家休整了兩日,程慈好不容易從宋邵魔爪里逃出來,就著急忙慌跑去找謝惓, 生怕自己一日不在, 就被人取代了位置。

    “那日去幫你的是我三表哥的…好朋友,我原本要來送你,被我爹強制打包送去三舅舅家, 被他們拷問了一宿,只能拜托他護送你。”

    程慈喝了一杯茶, 終于氣順了, 往謝惓書房軟榻上一躺,像外面池塘里浮起的魚似的,慵慵懶懶的。

    “麻煩他了,改日有時間, 我登門感謝。”謝惓點頭道,“不過, 他把人都帶走了, 要怎么處理?”

    阻攔謝惓的兩撥人, 一波是護城衛,在謝惓考試用品里放了小抄, 一波是想打斷他的手, 讓他參加不了春闈。

    不管兩撥隸屬何人, 背后之人心思歹毒, 其心可誅。

    “做生意的腦子彎彎繞繞、想法可多了, 那些人就算送去官府也沒什么用, 該死還是會死,他將人帶走, 或許哪一日有用!

    說完程慈鯉魚打滾般跳起來,遲疑著問,“你是不是想報官,但是這事報官沒用,除非四皇子將事情捅到朝堂上!

    程慈邊說邊打量謝惓神色,生怕他不開心。

    謝惓看到他小心打量的眼神,搖頭笑道:“就像你說的,那些人就是家養的狗,已經養熟了,送去官府就像送他們回家,報官也沒什么用,這事除非牽扯出其他利益方,要不然就是白白送去把柄,讓人斬草除根。”

    自從南州一事后,四皇子就時常被皇上委以重任,母妃琴妃被封為貴妃,南州周家得豐厚賞賜,這份盛寵無人能及,甚至有消息傳出,皇上要封四皇子為王。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這些消息看似是皇上的寵愛,卻將四皇子架在火上烤,一舉一動都成了別人眼中釘肉中刺。

    謝翊和謝惓都覺得這事不對,皇上像是在刻意引起幾位皇子之間的爭斗,槍打出頭鳥,四皇子怕是要出事。

    謝翊和燕鳴青都不是傻的,這段時間行事小心翼翼,唯恐引起波折。

    這個時候若是四皇子貿然將謝惓的事捅到皇上跟前,牽扯到春闈一事,也不知道會挖出多少人,這不是直接將把柄往其他人手里遞嗎?

    程慈松了口氣,問,“你覺得這次是誰動的手?”

    謝惓搖頭,“看不清。”

    是誰動的手?那就得看南州一事到底是哪位皇子插足最多,皇上到底在護著誰。

    今上對幾位皇子明面上并無什么不同,要權給權,要人給人,幾位皇子都以為自己有機會,導致兄弟相殘、爭得你死我活。

    “沒事,你那么厲害,等你當了官,一定能找出要害你的那個人!

    程慈本想抬手拍謝惓的肩膀,安慰他,卻不想謝惓突然側身,他手落在謝惓胸口,兩人呼吸驀然一靜,

    ……

    “你出孝期了?”

    氣氛詭異,程慈眼神游離,瞥到謝惓手臂上的白條不知道何時已經消失,

    “嗯,”頭頂呼吸一窒,半晌才落下沉沉一個單字。

    程慈覺得自己又問了一個糟糕的問題。

    兩日后,春闈放榜,不出意外,謝惓榜上有名,拔得頭籌,是解元。

    從出榜那天起,謝惓名字一下傳遍上京城,數不盡的帖子送到謝惓現在租住的地方。

    “少爺,玉帶巷謝府送來帖子!

    三月初,萬物生長,放榜不過三日,謝府送來帖子,謝致遠想見一見謝惓。

    謝府位于玉帶巷,這條街住都是達官顯貴,三皇子沒被扔去寺廟祈福之前,也是住在這里。

    玉帶巷安靜整潔,沒有上京城主街道繁華熱鬧,這里每一座宅子都用青灰圍墻圍起來、只從圍墻頂隱約窺見院內碧瓦朱甍、亭臺樓閣。

    朱紅大門兩側立著石獅子,穿著甲胄的護衛手握紅纓槍目光銳利,占地極廣的府院透露出森嚴規矩秩序。

    謝惓跟著管事從側門進入謝府,一路假山流水,繁花似錦,枝繁葉茂,穿著不同襦裙短衣的下人小心安靜地走動,看見謝惓和管事,停下來行禮。

    “到了。”

    管事和謝惓穿過木橋,進入一處更安靜的院子,池塘金魚,樹木蔥郁。

    “老爺,謝公子到了!

    管事進去稟報,沒一會,書房傳出一道滄桑中帶著厚重歲月的聲音。

    “進來。”

    門口管事給謝惓撐起簾子,謝惓踏入書房。

    “謝大人,”

    謝惓拱手作揖,語氣恭敬有余親近不足,和以往來拜見謝致遠的學子并無什么不同,甚至更疏離了些。

    謝致遠坐在書案后面,瞇著眼打量這個十幾年才正式見面的兒子。

    “不用客氣,坐吧。”

    謝惓坐下,沒一會,管事送來茶水。

    謝致遠手搭在膝蓋上,神情難得有些猶豫,他久居高位,往年也不是沒有學子來拜訪他,但是謝惓和那些學子身份不一樣。

    “你春闈奪得解元,過幾日就要參加殿試,可有想法?”

    謝致遠語氣溫和,謝惓神色微滯,抬眼看謝致遠。

    其實仔細看,謝惓和謝致遠眉眼間有一兩分相似,不過,謝致遠已經四十幾歲,皮膚松弛,眉眼耷拉,身上沉淀著歲月的厚重,而謝惓即將十八,意氣風發,兩人那一兩分相似溶解于年齡的差距里,不會有人懷疑他們之間的關系。

    “盡力就好。”

    謝惓不想和謝致遠扯上什么關系,但從他到上京城,他和謝家的關系就扯不斷了。

    他知道自己真實身份那一刻,沒有慶幸、也沒有高興,只有憤怒。

    謝致遠和冶王狼狽為奸,為了自己私欲,草菅人命。

    謝惓只想讓他們死,對于自己到底是誰的孩子,謝惓不在乎,在他心里,將他養大,培育他成人,然后因為自己身份而無辜喪命的那對夫妻才是他爹娘。

    而眼前這個真正有血緣關系的人,是他的仇人。

    “好,回去之后好好準備殿試,現在這個時期,別摻和進太多事,對自己沒好處!

    謝致遠說完,驀然察覺自己說的話有些逾矩,卻見謝惓只是平靜頷首。

    謝致遠難得生出一點惆悵之情,卻又很收斂好情緒,讓人領著謝惓出去。

    他似乎只是想見一見謝惓,確認他真的如謝翊說的那般冷淡,這樣的人一旦認定了某件事,一定會堅持到底。他和謝翊交好,何嘗不是一件好事,不管最后如何,他進了謝府的門,就和謝家捆綁在一起。

    謝惓回去后就謝絕見客,專心準備殿試。

    時間一晃而過,很快到殿試那日,程慈沒被拘在家中,一早就去找謝惓,要送他去考試。

    馬車穿過長長街市,在宮門前停下,拜別程慈,謝惓提著書袋跟著參加殿試的隊伍往里走。

    宮宇威嚴,紅墻金瓦,金色陽光照射下來,一切都莊嚴肅穆。

    謝惓瞇眼打量一切,這里他曾經來過一次,那是他離朝廷最近的一次,是他實現愿望最有希望的一次。

    可惜那時有多激動,后面就有多絕望。

    謝惓無意識輕笑一下,聽著傳唱往里走。

    今上身體不好,身影只在殿試中途閃現一會,可能都沒有什么人發現,他就已經離開了。

    殿試考完,謝惓出宮門,熟悉的馬車停在不遠處墻角。程慈握著謝惓熟悉的那根馬鞭,坐在馬車前,笑盈盈望著他。

    “你沒回去?”

    謝惓穿過人群和馬車,走到程慈面前,抬頭看他。

    “我看外面這些人都在這里等著,我也一起等了!

    程慈歘跳下馬車,謝惓心一跳,連忙伸手接住他,

    手穿過程慈的腰,將他的身體穩穩接住,

    “謝惓,你力氣好大!

    程慈被謝惓接住了,但也離地了,他雙腳懸空,神情迷茫。

    謝惓臉一熱,連忙放下程慈。

    “是你太輕了。”

    謝惓手往后一藏,眼神游離。

    “算了,不說這個事了,快上馬車,我們快跑,待會有人來抓你!

    “嗯?為什么會有人來抓我。”

    謝惓被程慈強硬塞進馬車,隨后見他也鉆進馬車,不等坐穩,程慈就招呼外面的護衛趕緊離開。

    “榜下捉婿。桑非說,這段時間上京城許多世家都盯著剛科考完的學子,想為家中有適婚年齡的小娘子找夫婿,你不僅是解元、還是會元,不出意外,極大可能還是狀元,我得看緊點,別讓你一不小心就被套走了,到時候我都找不到地哭!

    程慈一骨碌把桑非和他說的話全說出來了,等察覺時,已經晚了。

    “額……我有時候嘴巴有些快,腦子都追不上,你別多想,”程慈無力辯解。

    程慈說完又想打自己嘴巴一巴掌了,什么叫別多想,他說的都是什么,果然,三表哥說得對,不要和桑非待太久,容易被他拉進歪門邪道里。

    謝惓聽著程慈的話,中途時想反駁自己不會和別的小娘子在一起,后面程慈的話一出來,他就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耳根子又紅又燙。

    “沒有,”

    謝惓支支吾吾的,程慈雖然沒看他,但耳朵一直豎著呢,他敏銳地捕捉到謝惓的話,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惆悵。

    興高采烈的表情也慢慢收斂。

    “我在酒樓訂了位子,吃點東西再回去?”

    程慈雖然神情低落,但不耽誤他給謝惓慶祝。

    他訂的是上京城有名的酒樓,一位難求,最近科考,上京城多了不少人,今日都考完了,眾多學子齊聚酒樓茶館,人聲鼎沸,喧囂擁擠。

    兩人跟著小二上了二樓,二樓都是包間,相比樓下的喧囂,安靜許多。

    “程慈,程慈……”

    進包間,程慈一直神不思屬,連店小二的詢問都沒聽見,謝惓喊了幾聲見他沒回應,伸手去拍了拍他的手臂,“阿卿?”

    “謝惓,怎么了?”

    程慈驀然回神,眼神驚異,他似乎聽到謝惓喊他“阿卿”了。

    好溫柔,好好聽。

    “謝惓,你再叫我一次。”

    程慈期待望向謝惓,他還想再體驗一次心跳咚咚咚不受控制的刺激感。

    謝惓對上程慈亮晶晶的目光,移開視線,右手握著一只茶杯轉動,包間頓時很安靜,只有外面路過腳步聲和店小二的吆喝聲。

    “阿卿!

    謝惓頓了一下,迎著程慈目光,輕輕喚了句。

    程慈一下怔住,心里一瞬間軟得不可思議,心臟突突突的,整個人都泡進蜜罐,甜得不可思議。

    萬花綻放,朝霞初升,煙火盛放。

    “謝惓……你,”

    程慈呢喃,神情恍惚,似乎不相信之前還在和自己保持距離的人,怎么一瞬間就如此乖順了。

    “嗯,”

    桌上茶杯噠噠噠不知道轉了多少圈,謝惓應了一聲之后再沒說話,直到店小二端來食物,打斷包間內涌動的潮緒。

    程慈吃著食物,卻味同嚼蠟,謝惓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他突然喊自己阿卿。

    是發生什么了嗎?

    桑非之前的話浮現,男人若是對誰做了虧心事,事后都會對那人服從乖順,作為被討好的人,一定要警惕。

    程慈戳著碗里的菜,食不下咽,多次望向坐姿端正,一舉一動都頗有君子風范的謝惓,幾次張嘴想問什么。

    “謝惓……”

    想了想,程慈放下筷子,猶豫著小聲喊道。

    “怎么了?”

    謝惓知道程慈一直在看自己,他就在等程慈能忍到什么時候,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

    程慈問得突然有直白

    謝惓差點嗆住,連忙喝了口茶壓了壓,嘆氣,“你小腦瓜子里也不知道一天在想什么,”

    程慈撇嘴,“明明是你很奇怪,之前恨不得離我幾里遠,每次送你禮物都要找個好借口,現在你竟然喊我乳名!”

    謝惓舉著筷子的手頓了頓,目光復雜望向程慈。

    程慈和他對視,他從謝惓猶豫的神情里察覺到他似乎有許多話要說,但最后竟然什么都沒說,只道,“快吃吧,早點回去歇息!

    謝惓準備殿試,程慈每天往他那里跑,送藥材、送補品、送食物,噓寒問暖,小心翼翼,比謝惓這個準備考試的人累多了。

    “謝惓,每次我們說到類似問題,你就避而不答、轉移話題,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程慈一只手捏著一根銀筷往碗里戳,低著頭,語氣復雜,似乎被謝惓的態度傷透了心。

    “程慈,你想要我說什么?”

    謝惓溫和地望向程慈,他們曾經相伴許多年,謝惓已經習慣身邊有程慈,以前他過于遲鈍,沒發現程慈對自己的心思,而今他知道,卻不知該如何處理。

    謝惓審視過自己的內心,他不討厭程慈對自己情感的轉變,相反,他有些欣喜。

    “我怎么知道你要說什么?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反正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背檀揉洁。

    “阿卿,許多事不像我們想的那么簡單,我不想把你拖入泥潭!

    謝惓輕輕嘆息,拉過程慈搭在桌上劃來劃去的手,揉了揉他的指尖。

    “程老爺一直把程家引入清流世家,為此不惜和你舅舅家決裂,你舅舅家也是,從來不摻和皇室斗爭,遠離朝中是是非非,只聽從皇上一人凋令。但是阿卿,我踏入朝堂,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隊,我和四皇子、謝翊早已經捆綁在一起,你和我交好本來已經引起多方注意,待我入朝,不僅你我、程家、宋家也會引來許多猜忌!

    “阿卿,我現在的能力還不足以保護你,保護你在乎的人,我不能將你拖入這爛泥里!

    程慈的手腕很細,但他習武,細卻不柔弱,皮肉之下蘊含著蓬勃生命力。

    謝惓握著,感受到那鮮活的溫熱,心里密密麻麻一陣酸痛。

    上一世,程家出事,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雖然走向不同,程家不一定還會發生同樣的事,但是謝惓還是不放心,他得讓自己強大起來,長成一株參天大樹,庇護自己在意的人。

    而能快速成長的那條路,已經鋪到他面前,謝惓不知道等著自己的終點是什么,但目前,他最想做的事只有在這條路上才能實現。

    他不能害了其他人,尤其是程慈。

    可是他又舍不得,所以只能自私地將他捆綁在自己身邊。

    謝惓自嘲,他哪有什么君子風范,只不過一切的不堪都被掩藏于這身皮囊之下。

    程慈反握住謝惓的手,神色迷茫,“為什么?原本你和他們并無牽扯,只是救了四皇子,就算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你們之前又不認識,根本不會有人認為你是他那邊的人,為什么要參與進去?”

    這句話許久之前程慈就想問了,謝惓不像是急功近利之人,只要他安安穩穩的、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算朝廷動蕩,也和他無關,總有一天,他會位極人臣、功成名就。

    “……”

    謝惓握緊程慈的手,眼眸一暗,話語艱澀,“之前你問我為誰守孝,是我爹娘……”

    程慈身體一震,驚愕望向謝惓,“怎么……怎么會?”

    “去年我匆匆回去,是收到來信,說我爹娘葬生火海!敝x惓抿了抿唇,時間轉眼一年,說起爹娘時他心中還是忍不住涌起陣陣酸澀滋味。

    “那……”

    程慈思維混亂,一時理不清話語。

    “官府和鄰居都說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都是因為我……他們才死的,他們是被人殺害的。”

    謝惓頭垂著,淚水一滴一滴滾落,一年前聽聞爹娘去世時他強忍住的悲痛,似乎在今日奔涌而出,壓抑在喉嚨的悲鳴宛如囚獸的哀嚎,絕望、哀傷。

    程慈感受到手背上滾燙的淚水,心里也漫上層層苦澀滋味,之前他怕觸碰謝惓傷心處,沒敢問他家中是誰過世,原來……原來,是他爹娘,而且還是被人害死,這……

    程慈摟過謝惓,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沒一會,就感覺濕熱的淚水打濕了衣襟。

    “別難過,他們在天上望著你這樣悲傷,肯定會更難過的。”

    程慈撫著謝惓的頭,平時謝惓沉穩內斂的,旁人只覺得他冷峻自持,不知道他心底壓了多少事,程慈也只是第一次窺見其中一隅,卻已經讓他潸然淚下。

    謝惓靠在程慈肩膀上緩了片刻,將情緒收斂,抬起頭,眼眶和鼻尖都紅著,沒有了平時的嚴謹和秩序。

    程慈沒說話,默默掏出手帕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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