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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殿試放榜, 謝惓高中狀元。

    “原本是探花,不過皇上覺得你的名字眼熟,一問, 知曉你去年救了四皇子, 就改了。”

    謝翊如是說,謝惓勾了勾唇,沒搭話。

    三元及第, 一時之間謝惓名字天下皆知,街頭巷尾都在談論他的名字。

    “這是第二個三元及第之人, 去年謝翊, 今年謝惓,都是姓謝,而且據說,這謝惓就是謝大人遠親家族子弟。”

    “這狀元郎幾歲啊, 婚配否,長相如何。”

    “長得那叫一個端正如玉、俊美非凡, 身邊也沒有人, 克己守禮, 家里有小娘子的可抓緊了。”

    長相俊美、品行上佳、前途無限,這這些詞疊加在謝惓身上, 這段時間踏進他府里的媒人不知幾何。

    “湯圓, 若是再有媒人上門, 你就說我已有心悅之人。”

    謝惓打發完一位媒人, 對小廝說。

    湯圓點頭, “好的, 少爺。”

    街市上傳遍謝惓名字時,程慈正和桑非、宋邵坐在茶樓里喝茶。

    “阿卿這幾日怎么不去找謝惓了?”

    謝惓這個名字自從程慈匆匆跑回去找程老夫人準備科考御寒物時, 就在程宋兩家都留下深刻印象,畢竟之前程慈可沒有這么關心過哪位好友。

    程老爺專門找人打聽這個謝惓是何方人士,知道他和四皇子走得近,還專門叮囑程慈,千萬別摻和進儲位之爭,但并沒有干涉程慈和謝惓往來。

    宋邵和桑非關系非同尋常,和程慈聊兩句,就能察覺到他對謝惓的心思,所以謝惓春闈前一晚,程慈就被宋邵拘走了。

    桑非心思巧妙,八面玲瓏,慣會看人,在那晚程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求他幫忙第二日護送謝惓去考試時,他就察覺到程慈心思了。

    這天桑非約程慈一起喝茶,宋邵無事,不放心兩人單獨跑出來,也跟著來了。

    此時聽到桑非的調侃,程慈還沒有什么反應,宋邵就眼神警告看向他,“你不是說這糕點味道不錯嗎?那就多用點。”

    桑非撇了撇嘴,“你平時不是忙得連晚膳都沒時間用嗎?怎么今日有時間與我們浪費了。”

    程慈低著乖巧吃一塊蓮子糕,全當自己不存在。

    很久以前程慈真的以為桑非是表哥好友,偶爾見桑非從表哥房內出來,只感慨兩人友誼深厚,直到他對謝惓有了不一樣的心思,才知道,桑非不僅是表哥好友,還是表哥枕邊人。

    只不過,兩人日常相處你懟我一句,我刺你一句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兩人是有多大仇怨呢。

    “阿卿,吃完我帶你去個好地方,你在上京城待了這么多年,生活得可真的無趣。”

    桑非白了眼宋邵,轉而和程慈親親熱熱地說話,程慈求救地望向宋邵,每次桑非說有好玩的地方的時候,被玩的都是程慈。

    他不想去,不僅是因為會被玩,若是他爹知曉他去的什么地方,不打斷他腿才怪。

    “你別帶壞阿卿,要去什么地方我找人陪你。”

    宋邵擰眉,還想說什么,就對上桑非似笑非笑的眼神,他無可奈何閉嘴。

    程慈對兩人之間怪異的氛圍毫不關心,只在乎自己這個多余的人什么時候可以走。

    明日謝惓要游街、去先圣廟上香刻名,程慈今晚想去找他。

    這里的蓮子糕和水晶馬蹄糕都不錯,不甜,待會可以給謝惓帶一些。

    程慈出神地望著窗戶外面,耳邊是三表哥和桑非爭論哪里可以去、哪里不能去。

    “今日又有媒人上謝狀元府了,不過聽說沒討到什么好,出來時神情不滿。”

    “狀元郎放出消息,自己已有心儀之人,這些媒人還一波又一波地上門,這不是自己找罵嗎?要是我,我非得拿著棍子將人打出去。”

    茶樓下有說書先生,不少人每日午時都在一樓買一碗涼茶,歇一歇,聽聽書,聊聊天。

    “不過這狀元郎心儀之人是誰,有人打探出來了嗎?”

    “據說是停州老家的,原本都要定親了,去年狀元郎爹娘過世,他守孝,才耽擱了,如今他高中,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要辦喜事了,”

    “人生三大喜,他一下占了兩個,真的幸運。”

    他爹娘過世,身負血仇,哪里幸運了?

    程慈在心里反駁,隨后捏著茶杯轉的動作頓住,

    謝惓有心儀之人了?!

    他心儀之人不是我嗎?

    程慈很厚臉皮地嘀咕。

    “阿卿,你要是無聊就先回去吧,我和他還有事要去一趟商行。”

    宋邵語氣稍稍溫和,眼神往桑非那里一斜,不提名字,語氣僵硬,引得桑非不屑地哼了一聲。

    程慈巴不得趕緊離開了,連連點頭,下樓上馬車,轉身往謝惓住處去。

    “謝惓、謝惓、謝惓。”

    謝惓住處后院有個小池塘,他陸陸續續往里放了些魚苗。

    今日無事,他拿了包魚料,釣魚。

    旁邊木盆里已經放了三尾金魚,眼前下一條就要上鉤了,程慈由遠及近的呼喚,嚇得魚兒尾巴一搖咻呼跑了。

    “怎么了?”

    謝惓將魚竿往旁一放,轉身望向匆匆奔來的程慈。

    “我給你帶你些糕點,你試試,不甜。”

    程慈將油紙包著的糕點遞給謝惓,湯圓給他搬了個椅子,兩人坐在不大的池塘邊看魚。

    “你今日出去了。”

    見程慈將寬袖捋起,蹲下逗弄水池里的魚,謝惓移位到石桌旁,解開上面一包油紙上的繩子,揭開油紙,白色糕點上點綴著細碎蓮子,清香撲鼻。

    “給我一塊。”

    程慈剛在茶樓吃飽喝足,但一轉眼瞅見桌上白白胖胖的糕點,又想吃了。

    “給。”

    程慈兩只手袖子挽到手肘,手指浸在水里。謝惓擦過手,揀起塊糕點遞到他前面,程慈脖子一伸,張開嘴巴,叼過謝惓手里的糕點。

    糕點不大,方方正正的一塊,柔軟的唇肉從謝惓指尖一觸而過,謝惓指尖一縮,墨色眼瞳霍然變深,那一抹溫熱順著指尖蔓延到心底,灼熱滾燙。

    程慈嘴唇飽滿,唇肉粉嫩,糕點進口,塞得他一邊臉頰鼓鼓囊囊,余光一瞥,就見謝惓偏過頭,露出的面容和耳尖都帶著一層薄粉色,在陽光下清透誘人。

    “謝惓。”

    程慈突然說話,謝惓扭頭,“嗯?”

    “我還想再吃一塊。”

    程慈朝謝惓那邊張開嘴巴,明顯的唇珠帶著一點水意,謝惓定定看了一眼,拿起一塊糕點,俯身喂他。

    程慈睜大眼睛盯著謝惓,嘴唇一張,飽滿的唇肉再次擦過謝惓的手指,濕熱的舌尖抵住他指尖,

    謝惓臉頰霎時緊繃,眼睫顫抖,垂下眼睛,不敢直視程慈目光。

    “謝惓,你在害羞嘛?”

    程慈嚼吧嚼吧,咽下糕點,走到謝惓面前蹲下,仰頭看他。

    “別鬧,快去洗手。”

    謝惓嘴里含著蓮子糕,淡淡的甜味和香味在舌尖散開,他躲開程慈視線,視線落在不遠處幾棵翠竹上。

    “謝惓,謝惓,你知道親吻是什么感覺嗎?”

    程慈見謝惓躲開,孜孜不倦地繞到謝惓面前,膽大妄為開口,

    程慈想起之前無意間撞見三表哥和桑非親吻的畫面,那兩人不管干什么都不服彼此,就算親吻也充滿雄性斗爭,你來我往,你退我進,激情四射,看的程慈面紅耳赤,匆匆跑了。

    而現在,望著謝惓強裝鎮靜的樣子,程慈突然想看看他放縱、渴求的模樣。

    想到那場景,程慈抿抿唇,心底壓制不住地冒出一些邪惡想法。

    “我……我怎么知道?”

    這下謝惓不僅臉紅了,鼻尖和額頭都冒出一些汗珠,坐立難安,眼睛不受控制落在程慈嘴上。

    “唔……”

    驀然貼上來的柔軟肉瓣,驚得謝惓往后一仰,眼睛呆愣睜大,成了杏眼,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欺負。

    “程慈……”

    自下而上貼著自己嘴唇的唇瓣輕咬自己的唇肉,輕輕吸吮,謝惓深吸了一口氣。

    程慈瞇著眼,搭在謝惓膝蓋上的雙手猛地攥緊,將謝惓衣袍捏出褶皺,心臟不受控制跳動,耳鳴頭昏,感官逐漸失去知覺。

    “嗯哼……”

    程慈身體蹭了蹭謝惓的腿,從鼻腔里輕哼,臉頰泛紅,雙眼迷茫,明明是他在欺負人,卻像是謝惓欺負他似的。

    謝惓心臟一提,燥意從兩人相觸的地方蔓延,像是置身于火海似的,燙得他手指身軀心臟蜷縮成一團。

    程慈后脖頸驀地被一只手扣住,身體不受控制往前一撲,整個人被擁入謝惓懷里,熾熱激烈的吻在唇間輾轉,和剛才溫柔小意不同,這一瞬,程慈感受到謝惓心里釋放出來的欲望,就像困獸得救,荒土逢甘霖。

    “唔……哼……”

    “謝惓,受不住……”

    謝惓眼底深深,一手扣在程慈后脖頸,一手扣著他的腰,這是一個控制性極強的姿勢,程慈身體漸漸變軟,往下滑,謝惓扣緊,將他提上坐著自己腿上。

    “剛才鬧我,現在受不住了?”

    謝惓松開程慈,見他微闔眼眸,殷紅唇瓣張開一條縫,胸膛起伏,可憐又可欺。

    謝惓指尖虛虛拂過程慈的臉頰,程慈還以為謝惓親夠了,臀部剛挪動一下,想下地,就又被扣著腦袋,嘴唇又被含住了。

    唇角、殷紅的唇瓣、可愛秀氣的唇珠,謝惓鼻息掃過程慈的臉,吻得兇殘又溫柔。

    “嗚嗚嗚……謝惓,我錯了……”

    程慈從主動到被動,此時宛如野獸爪下獵物,下一瞬就被吞噬殆盡,謝惓平時待他溫和包容,這個時候對他的求饒視而不見,吻逐漸從嘴唇移到臉頰,脖子,程慈仰頭,露出白皙干凈的脖子,一手拽著謝惓衣襟,一只手四處摸索。

    “乖,一會就好。”

    謝惓難得松開程慈哄了一句。

    落日熔金,夕陽西沉,橘紅光暈籠罩在院子里疊坐著一起兩人身上,灼熱曖昧、繾綣溫柔。

    “謝惓,下次可以不可以輕一點,時間短一點。”

    程慈摸著腫得比平日大兩倍的唇瓣,小聲嘟囔,他耳尖脖子也密密麻麻都是紅點點,眼睛水潤潤的,濃密的睫毛也被打濕了,整個人透露出一種招人憐惜的氣息。

    可惜抱著他的人只想欺負他,不想憐惜他。

    “嗯,好。”

    謝惓回答得很不用心,一聽就知道在敷衍人,程慈不滿用腳踢他小腿。

    “前幾日你還說要保持距離,我們現在這樣,算是保持距離嗎?”

    程慈轉頭看謝惓,臉上滿是調侃的笑,

    “你說呢?”

    謝惓捏了捏程慈的臉,松開他,“該用膳了。”

    謝惓往膳廳去,程慈走在他身邊,揉著臉頰哼哼唧唧,“今天我在外面喝茶,聽說你有心儀之人了,是真的嗎”

    謝惓停下腳步,扭頭看程慈,程慈抬頭看他,等看到他眼底熟悉的欲色時驟然閉嘴,訕笑道:“用膳,用膳。”

    餐桌上飯菜和往常并無什么不同,謝惓筷子落在顏色清淡的餐碟里,而程慈專往顏色鮮艷的餐碟里下筷,只是這次吃得沒有以往爽快,一筷子進嘴,馬上就斯哈斯哈找水喝。

    程慈喝完水,對謝惓怒目而視,

    “怎么了?不合胃口”謝惓明知故問,

    程慈筷筷子一摔,臉紅嘴唇也紅,淚珠在眼眶里轉動,委屈巴巴,“謝惓,我吃不了好吃的了,”

    謝惓放下碗,望著程慈委屈的模樣,起身將兩人面前的菜調換位置,

    “你吃我的,我吃你的,”

    謝惓碰不得辣椒,程慈是知道的,此時見謝惓面不改色把自己習以為常的食物送進口,感同身受般感到一種尖銳灼熱的痛。

    火辣辣的痛感從舌尖蔓延到食道,謝惓咽下食物,眼睛、臉一下都紅了,這下桌上難受的人變成兩個。

    程慈嘗了嘗面前的菜,雖然寡淡,但勝在鮮嫩,吃著也別有一番滋味。

    謝惓吃了幾筷子,程慈見他痛苦卻又強忍著的樣子,再大的不滿都被撫平了。

    “別吃了,我們一起吃清淡這個吧。”

    用完膳,謝惓送程慈回去。

    第72章 第 72 章

    長玉巷, 程府側門拐角。

    “今日早些歇息,別胡思亂想。”

    程慈想象力有時候過于豐沛,謝惓怕他回去之后又胡亂想什么, 提前打消他的念頭。

    “什么叫亂想, ”程慈不服反駁,“明明是你對我做了讓人胡亂想的事,怎么就不允許我自己回想了。”

    謝惓啞口無言, 臉色爆紅,回想?回想什么?

    天邊逐漸由淺藍變成墨藍, 一輪彎月逐漸顯出清亮影子,

    長玉巷外很安靜,啪嗒啪嗒的碰撞聲在安靜到寂靜的環境里很刺耳,

    “誰在哪兒?!”

    腳步聲和粗重的訓斥聲傳來,程慈猛地將謝惓拉到自己身后藏起來, 歘地扯出銀白馬鞭,警惕望向不遠處明明暗暗的幾道影子。

    “程少爺?”

    詫異聲音傳來, 原來是有人借著月光和各府門前交相輝映的燭光看清程慈的臉,

    適應了黯淡的環境, 程慈也看清巷口穿著甲胄的幾道影子,是護城衛巡邏。

    “是我, 你們去忙吧。”

    程慈重新將馬鞭纏繞到腰上, 如水月光下, 站在他身后比他高出半個頭的謝惓看見他一系列動作, 眼眸漫上溫柔的笑意。

    大魏沒有宵禁, 但護城衛夜間會巡邏, 兩人站在長玉巷程府拐角處,像是一對夜間幽會的野鴛鴦,

    “程小少爺這么晚不在府里歇著,跑到自家墻根站著干什么呢?”某位經驗不足的護城衛用自以為音量很小但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嘀咕。

    “唔……根據我這一年巡邏的經驗來看,多半是和心悅的之人幽會呢。”見多識廣的同僚同樣用大家都聽得見的低聲答他。

    護城衛離開了,但巷子口更加安靜了。

    “我走了。”

    程慈聲若蚊蠅,低著頭不敢看謝惓。

    他今日的勇氣全在下午強吻謝惓時用完了,后面的鎮靜全靠自我麻痹才能坦然自若,現在被人揭開那層紗,回憶下午的舉動,他整個人躁得想把謝惓打暈。

    “嗯,去吧。”

    相比程慈的不自在,謝惓坦然多了,他捏了捏程慈的耳垂,有點燙,

    “明日見。”

    程慈像兔子逃跑似的跑進府,靠在院墻邊深呼吸,等涼風拂過,臉上滾燙的熱度降下去,才蹲下雙手覆臉,偶爾從手心瀉出一兩聲羞恥的嗚咽。

    目送程慈從側門進府,謝惓在原地站了一會,臉上笑意逐漸燦爛。

    翌日清晨,朝陽初升,街市熱鬧。

    上京城龍門街喧嘩異常,這日不管是權貴新族、還是平民百姓,都聚于龍門街兩邊茶樓酒肆,街道沿邊,等著看狀元跨馬游街。

    三元及第,大魏朝第二人,不少孩子被爹娘抓來,等著拜一拜文曲星,不求三元及第,只求登科及第,一朝鯉魚躍龍門,光耀門楣。

    程慈昨日就命人在龍門街最繁華的酒樓訂了位置,宋昱聽說后,不甘落后,呼朋引伴帶著一眾人說要沾沾喜氣。

    桑非是哪里有熱鬧,哪里就有他,聽說程慈訂了位子后,也表示要一起去,說之前幫了程慈忙,這次就當抵消之前的恩情。

    這話聽得程慈翻了好幾個白眼,活著之前他請桑非吃的飯、喝的茶、送的禮都是喂狗了唄。

    桑非出行,必有宋邵。

    于是乎,等程慈出門時,身后浩浩蕩蕩跟著一堆人,到茶樓又遇上謝翊和四皇子。燕鳴青興高采烈道“大家一起熱鬧”,于是在店小二友好建議下,包間加了一張桌子,程慈想拒絕都找不到借口。

    這就造成了原本幽靜的茶樓,宛如街市巷尾的攤子,八九個人擁擁擠擠塞在一起,吵吵鬧鬧的,還好今日茶樓本就吵鬧,要是平日里幾人必被茶樓管事客客氣氣請出去不可。

    程慈趴在窗沿上,伸長脖子往外看,期待目之所及能看到騎在高頭大馬上、穿著狀元服的簪花美少年。

    “從沒見謝惓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樣子的,我帶著畫師來的,待會讓他即興作畫一幅,給謝惓留作紀念。”

    宋昱在后面和幾位好友興致勃勃討論,自從程慈和謝惓走近,宋昱也和他熟悉起來,平常雖然玩不到一起,但謝惓不是那種迂腐之人,不玩但不說,頗得宋昱贊賞。

    “來了,來了——”

    一陣喧嘩過后,街市安靜下來,程慈睜大眼睛,神情期待。

    遠處,一隊人馬緩緩走來,待看清人臉后,隱隱有抽氣聲。

    “哇啊,狀元郎長得俊呢,不僅學識過人,長相和氣度都非同尋常,”

    “難怪前幾日媒婆都快要將他家門檻踏破了,這就算在上京城沒有正經住處,就這樣貌,這氣度,我愿意養他!”

    “可惜已有心儀之人,哎,也不知道是何等優秀的小娘子才入他的眼。”

    站在二樓程慈將下面細碎的雜聲聽得清清楚楚,他挑眉得意一笑,在心里悄悄反駁,不是小娘子,是小郎君。

    “阿卿笑得這般開心,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事嗎?”

    桑非擠到他身邊,順著他視線方向望去。

    遠處騎在馬背上遙遙而來的人不少,然而一眼望去,目光卻被簇擁在眾人中間的少年郎吸引住。

    少年一襲緋紅狀元袍,頭戴烏青直腳幞頭,鬢邊簪了朵大紅牡丹,卻不顯得嬌柔粉膩,反倒襯得他目若星辰、面如冠玉,柔和與英氣雜糅在一起,比一旁探花還要俊美三分。

    “阿卿近來開心嗎?”桑非靠近程慈壓低聲音打聽,

    程慈側頭看他,勾起唇角,笑道:“開心啊,怎么了?”

    桑非目光落在朝他們這邊而來的謝惓身上,冷靜道,

    “謝惓這個人望著無棱無刺,平和地像春日湖水,不起波瀾,但只要往里一探,就能發現,溫和之下是驚濤駭浪和荊棘纏繞,他心中堆積著層層陰翳,讓人難以窺見真實想法,阿卿,你若是和他在一起,以后怕是要難過。”

    桑非收斂起臉上浮著的一層笑意,袒露其下擔憂,

    “難過?怎么可能?你和三表哥在一起難過嗎?”程慈驚訝反問,

    宋邵雖然沒聽清兩人在聊什么,但見他們都將目光移向自己,挑眉詢問。

    桑非搖搖頭,語氣很輕,卻有種咬牙切齒的感覺,“不難過,倒是想打死他。”

    程慈輕輕一笑,往下看去,恰好謝惓他們行至茶樓下面街道上。

    謝惓拉著韁繩,身姿挺拔,目視前方,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若是和誰對視上,就微微頷首,以示禮貌。

    “謝郎君——”

    突然出現的聲音將許多人視線吸引過去,也包括謝惓,他仰頭朝上望去。

    茶樓窗沿,程慈穿著天青色交領袍,露出半個身子,衣襟上繡著銀色流云紋,他笑得燦爛,手朝下一揮,幾朵粉紅的花砸到謝惓懷里。

    謝惓原本平靜的神情像面具一樣碎裂,蕩漾出溫柔的笑意,他抬手朝上面揮了揮,頓時,姹紫嫣紅的花朵紛紛砸向他,里面還有香囊、手帕等。

    程慈在上面看謝惓手忙腳亂擋住那些砸向他臉的東西,笑得幸災樂禍。

    “太可憐了,”

    跨馬游街隊伍離開茶樓,程慈和幾位好兄弟坐了一會,也離開了。

    跨馬游街,圣賢廟上香刻名,一步一步按照禮儀完成,等站在一側等待時,謝惓松了口氣。

    “晚上還有謝恩宴,謝兄,撐住。”

    “李兄累了?”

    一甲三人,狀元謝惓,榜眼許問酒,探花李云承。

    和謝惓說話的就是探花李云承,年二十二,長相清秀白凈,性格溫和,有些自來熟,兩人在殿試那日說過幾句話,較之其他人完全不熟之人,多了兩分親近。

    折騰一天,早晨的欣喜化作疲憊,兩人面容上都帶著倦怠,說話不自覺帶著點嘆息。

    “辰時用的早膳,到現在滴水未進。”李云承苦笑一下,借著寬袖遮掩,悄悄摸了摸肚子,他肚子都叫一下午了,身體乏力,全靠不能在未來同僚面前失儀意念支撐著。

    “待會一起用膳?”

    謝惓見他苦著臉,思索片刻邀約道。

    距離晚上謝恩宴還有些時間,兩人可以在門口街市上先用點飯食。

    李云承靠近謝惓,贊同,“知我者謝兄也,我們偷摸著吃一點,晚上可能要喝酒,我不太行。”

    酉時兩刻。

    謝惓和李云承走出圣賢廟。

    “謝惓。”

    熟悉的呼喚聲由遠及近,謝惓看去,笑意染上眉梢。

    李云承站在謝惓側面,看見程慈,訝異,“這不是剛才在茶樓上朝你扔花的小郎君嗎?”

    “是啊。”

    謝惓大步走過去,和朝他走來的程慈匯合。

    “我還以為你和宋三少爺他們回去了。”

    謝惓看見程慈,當然也看見他旁邊的桑非和后面站著的宋邵。

    “沒有,他們要去商行,我不想去。”

    程慈搖頭,視線緊緊黏在謝惓身上,他極少見謝惓穿顏色如此秾艷的衣袍,一眼看去,勾人攝魄,要不是顧忌謝惓未來同僚在這里,程慈恨不得像昨天謝惓對他那樣對他。

    程慈眼里驚艷難掩,謝惓被他看得寒毛直豎,忙拉過李云承為兩人作介紹。

    “程慈,我好友。”

    謝惓介紹完程慈,剛想為程慈介紹李云承,沒想到他率先開口。

    “我認識他,德州李家二少爺,”程慈客氣一笑,拱手作揖。

    “程小郎君認識我?”李云承疑惑,他沒見過程慈,也沒來過上京城。

    “景明哥是我三表哥好友,他為我介紹過你。”

    桑非,字景明,德州人,李云承大哥的夫人是桑家二小姐,也就是桑非妹妹。

    剛才在茶樓看到李云承時桑非才想起這個姻親兄弟。

    有這層關系,晚膳時三人相處就更融洽了。

    第73章 第 73 章

    天色將黑, 三人用完晚膳,李云承小廝和書童來接他,謝惓和程慈上了一輛馬車, 往城西皇家花園。

    月光徐徐, 繁星點點,淺青色馬車噠噠碾過青石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馬車內寬敞無比, 坐兩個人綽綽有余,偌大空間只掛了一盞琉璃珠燈, 影影綽綽。

    “…哼……唔……”

    程慈騎坐在謝惓腿上, 雙手拽住他胸前衣襟,微微仰頭承受來自上方的壓迫,

    “你剛才在先圣廟門口看到我的時候在想什么?”

    謝惓松開程慈,指尖碾過程慈紅腫的唇瓣, 兩人靠得極近,灼熱的呼吸交纏。

    程慈坐在謝惓腿上, 對他身體某些變化清晰無比, 臀部悄悄往前挪了一下, 才回,“想親你, 像昨天一樣。”

    程慈本就長得秀麗, 此時望著謝惓, 認真回答的模樣乖巧誘人, 讓人從心底升起一股破壞欲念。

    謝惓收緊手臂, 程慈順著往前一撲, 抬眼和他對視,空氣粘稠, 半晌,程慈唇角一彎,勾住謝惓脖子,吻住他的嘴唇,化被動為主動,

    水聲交纏,細碎的呻、吟從唇齒間溢出。

    “別留痕,”

    感受到程慈的尖牙齒在輕輕啃咬自己喉結,謝惓睜開眼,拍了拍他背,聲音喑啞,眼眸比夜色還深。

    “哼哼……”

    程慈蹭了蹭謝惓脖子,抬頭看他,眼睛比外面的繁星還亮,

    “你穿這身狀元袍真好看。”

    謝惓輕笑,“你穿什么都好看。”

    程慈捏了捏謝惓的臉,然后又親了親,像是對待心愛之物,愛不釋手。

    自從兩人關系被點破之后,只要和謝惓待在一起,程慈就喜歡揪揪他這里,捏捏他那里,借此表達心中快要溢出來的感情。

    謝惓也不例外,他喜歡咬程慈,在程慈身上留下印記。

    “少爺,到了。”

    馬車停下,護衛聲音模糊傳來,

    謝惓啄了啄程慈的臉,放下他。

    “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好。”程慈笑彎了眼。

    謝恩宴,又稱聞喜宴,皇上專為新科進士而設的宴席,旨為慶祝他們進士及第。

    謝恩宴在城西皇家花園舉辦,今年由已經進禮部做事的七皇子主辦。

    皇家苑林占地極廣,宮殿樓閣,雕梁畫棟,奇花異草,葳蕤茂盛,亭臺樓榭,玉砌雕闌,假山流水,精雕細琢,這里的一磚一瓦,一燈一柱,皆是人從各地精心收集而來,美輪美奐,富麗堂皇。

    聞喜宴舉辦地就是眾多宮殿中的一座,四月底,正是繁花盛開時節,從苑正門踏入苑林內,一路鮮花引路,芬芳異常。

    “好漂亮,好恨自己不會作畫,若是將這些景致一一畫下來,下一個流芳百世的大家就是我,”李云承和謝惓并肩而行,一路上左顧右盼,嘴里念念有詞。

    “宴席上有畫師,你可以去找他求一幅。”

    “這種場合出席的一般都是宮廷畫師,我人微言輕,哪里求得來哦。”李云承說得坦蕩。

    謝惓為他的直白怔了一下,隨后也跟著坦然一笑。

    兩人踏入宮殿,霎時間,璀璨如白晝的內室闖入眼簾。

    殿宇內紅柱高梁,輕紗幔帳,丹楹刻桷,明黃、朱紅、粉白幾色交相融合,各處擺放著的牡丹芍藥柔嫩嬌艷,地上鋪著繡著各種祥獸圖案的地毯,琉璃珠燈、精美宮燈散發出凌凌波光。

    謝惓和李云承對視,皆從對方眼中看出震驚兩字。

    往年流出的聞喜宴圖也沒有今年張揚奢華啊,這場景怎么看怎么不合今上推崇的簡樸至純之風。

    “先入座吧。”李云承壓低聲音,變得低調謹慎。

    “嗯。”

    謝惓位置在左邊第一個,接著是榜眼探花,而對面坐的朝中來參加宴席的諸位大人,只是現在位置空著大半,人還沒來全。

    頂上最中間就是今上的位置。

    “這宴席怎么感覺怪怪的。”李云承用袖子半遮住臉,隔著榜眼位置與謝惓小聲交流。

    “小心為上。”

    宴席間已經來了不少人,許多學子都是各州大族,和上京城官員沾親帶故的,這會兒正聚集在一起小聲交流,謹小慎微慣了的,這會臉色已經不太對勁,而不知真相的,正笑得開懷欣喜。

    “大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到。”

    隨著一聲傳唱,三位容貌相似、姿態不一的青年走進內殿。

    殿內眾人皆躬身拱手作揖。

    三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大皇子,他臉上帶著笑意,神態放松,一身寬袖姜黃色繡金絲暗紋圓領袍,腰系玉帶,左右兩邊皆佩戴玉佩,氣質溫潤,隱隱有有儲君之姿。

    五皇子和七皇子并肩而行,前者比后者要高小半個頭,膚色較深,面部線條冷硬,氣質沉穩,身著藏藍窄袖流云紋長袍,眼眸平靜,看不出深淺。

    相比前兩位皇子,七皇子面容就顯得稚嫩許多,未及冠,頭發半束,身著杏色寬袖圓領袍,雙眼好奇打量殿內一切,臉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只是不知為何,那笑意在璀璨燭光下,顯得格外涼薄生硬。

    謝惓目光一掃而過,對三位皇子有一定印象。

    “諸位不要客氣,請入席。”

    大皇子抬手回禮,笑容溫和,一舉一動,都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謝惓本來在首位,但如今三位皇子都來了,他位置就往后順移兩位,給未來的上司讓位。

    三位皇子接著落座于謝惓他們對面,七皇子率先和謝惓搭話。

    “狀元郎不僅學識讓我等望塵莫及,容貌也讓人自慚形穢啊。”七皇子坐姿隨性,一只腿被衣袍下擺遮住,看不見姿勢,另一只腿膝蓋曲立著,手肘搭在上面,手里把玩著一只銀制酒杯。

    “殿下謬贊了。”謝惓平靜回答。

    今上年輕時也是翩翩少年,幾位皇子的母妃相貌也不俗,生下來的孩子自然不會難看到哪去,更不用說七皇子容貌是幾位皇子中最出挑的一位。

    而且謝惓身為狀元,探花郎就在旁邊,七皇子說這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

    殿試出榜后,朝堂市井之間就隱隱流傳出,謝惓本該是探花郎,只是因為救過四殿下,才被欽點為狀元。

    李云承也聽說了,但是他沒什么想法,畢竟他知曉自己能力,就算謝惓是探花郎,自己也不會是狀元。此時聽七皇子一語雙關,挑撥離間,他隱晦看了眼謝惓,有些擔憂。

    李家是德州大姓,他爹雖然是地方官,但是對朝中局勢也略有見解,為他們授課的夫子也暗暗點撥過他,就怕他走錯路,謝惓之前名氣不顯,但春闈后一起參加科考的學子就將他信息打聽出來了。

    之前救過四皇子,這一年來和謝家、四皇子走得較近,有人猜測他已經投入四皇子門下,而幾位皇子為爭奪儲君之位,弟兄相殘,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聞喜宴,怎么感覺沒那么喜呢,李云承低頭在心里慨嘆。

    七皇子見謝惓那副死魚樣,不屑地撇了撇嘴。

    一側的大皇子和五皇子眼眸微閃,不約而同從心底冒出一句“蠢貨”。

    去年三元及第的謝翊和四皇子從小一起長大,今年謝惓也是三元及第,若是他再投入四皇子門下,那天下讀書人會怎么看。

    恐怕來年不少學子都將跟隨兩人步伐,紛紛投入四皇子門下。

    五皇子轉著拇指上的青銅戒,對場上風云不感興趣。

    大皇子則端著酒杯,和殿內眾人攀談,只不過聊的都是春花秋月,生活日常,沒什么主題。

    沒多久殿內人越來越多,恭賀聲和攀談聲交合在一起,謝惓三人前面,人來了又走,去了又來,一波一波的恭賀,三人臉都笑僵了。

    “冶王怎么也來了?”

    “他一直深居簡出,在上京城并沒什么存在感,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今年科考的學子里有他門生?”

    謝惓聽到冶王兩字,剛想看一看傳說中的冶王是什么模樣,就傳來尖細的傳唱聲,響徹殿內。

    “陛下駕到——”

    眾人起身躬身行禮,謝惓垂著頭,半晌,只見黑色靴子從前面走過,步伐沉重緩慢。

    沒一會,剛才那道尖細的聲音又響起,讓眾人落座。

    重新坐下,謝惓抬眸朝前面望去。

    乾平帝年四十六,身材干瘦,一襲朱紅圓領袍,頭戴長翅烏紗帽,臉頰的肉松弛下垂,布滿斑斑點點,眼皮腫得將眼睛擠成一條縫,和去年謝惓在樊山寺見到他時相比,老了不止五歲。

    他目光掠過眾人,語氣平靜,

    “今日是為慶祝各位學子科考及第,諸位不必拘束。”

    “是。”眾人回話。

    乾平帝又將一甲三人分別點起贊揚一遍,賞賜了些東西,才又問,“今日宴席是誰主辦的?”

    “是兒臣。”

    七皇子起身躬身回話。

    “嗯,辦的不錯,辛苦了。”乾平帝點頭,似乎很滿意這次宴席,這舉動讓位置上的大皇子和五皇子神情皆一僵。

    謝惓借著坐在他前面的禮部侍郎和翰林學士的遮擋,揣摩乾平帝和七皇子交流時的神情和語氣,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乾平帝問完是誰辦理這次宴席之后,語氣和眼神都帶上一點譏誚,看七皇子的眼神根本不像是看兒子,反倒像是在看一個物件,還是不重要、隨時可以舍棄那種。

    雖然七皇子確實有些愚蠢,但是乾平帝這態度太詭異了,再細想,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不過,這也代表,七皇子不是皇上想護的人,那……

    謝惓驀地抬眸正前方看去,從宴席開始,就一直有道視線似有若無落在他身上,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多想了。

    然而此時那視線又落在他身上,像是某種動物濕噠噠的貼在皮膚上,冰冰貪婪,讓人不適。

    謝惓看去,發現看他的是坐在他右前方的……

    冶王?

    謝惓挑眉,沒想到一直看自己的人就是冶王。

    冶王顯然沒想到謝惓會那么敏銳迅速,在和謝惓目光對視上時,明顯愣了一下,隨后端起酒杯,淺笑著遙遙敬謝惓。

    友好又良善。

    這些人啊,面具一張又一張,若不是自己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恐怕被人嚼成渣吞了都不知道。

    謝惓勾唇一笑,眼底蕩漾起層層波瀾,端起案幾上清亮酒杯回敬。

    兩個人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是第一次見。

    上一世,是謝惓自己過于愚蠢,這一次,無論如何,他都得拉幾個下去。

    謝惓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酒水辛辣,他眼底浮現一層水珠,低頭瞬間,又消失不見。

    冶王是乾平帝結拜兄弟,年歲不詳,但相比乾平帝,他要年輕許多,起碼頭發還是黑的。

    他不念權勢,深居簡出,寄情山水,在重大場合極少能看到他的身影。每每出現也是一臉病容,今日也不例外,明明已經入春,他卻還裹著厚重的披風,時不時咳幾聲,

    坐在他旁邊的官員膽戰心驚,生怕他倒在宴席上,引起皇上不滿,牽連自己。

    謝惓盡力讓自己目光不那么鋒利,小心打量他。

    冶王皮膚和眉毛顏色極淺,顯得他瞳孔顏色很深,宛如寒潭,盯著人看的時候,猶如刀劍寸寸劃過人的皮肉,和外表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宴席上輕歌曼舞,絲竹管弦之音靡靡,謝惓百無聊奈轉著酒杯,猝然想起程慈,也不知道他在干嘛。

    皇上精力不濟,宣完各及第學子官職之后,不到一個時辰就離開了,宴席也隨之結束。

    “謝編修等人?”

    謝惓正站在假山旁,低頭看池塘里風拂過,蕩起的層層漣漪,五皇子特有的聲音從后面傳來。

    謝惓扭頭,五皇子帶著兩個內侍正站在不遠處看他,假山這里沒有宮燈燭火,全靠月光照亮。

    “五殿下。”

    謝惓轉身瞬間,目光一晃,驀地覺得,五皇子和皇上很相似,這種相似不是面容上,而是一種從內散發出來的,看人如看物的蔑視感。

    五皇子明明就不想和自己打招呼,可還是帶著兩個內侍過來。

    謝惓這個位置又不是在路中間,若是不專門過來,是遇不到的。

    “聽說謝編修和四哥關系不錯,若有時間也可來我府上做客。”

    五殿下語調很奇怪,像是邀請,但語氣中全是抗拒,像是被迫來完成某項任務。

    被迫?!

    謝惓不著痕跡望向五皇子身后兩位內侍,他們站在陰影里,存在感很低,低到連呼吸都快沒了。

    謝惓心神一凝,腦中快速閃過什么,他來不及抓住,李云承的喚他的聲音就傳來。

    “多謝殿下邀約,若有時間,臣一定登門拜訪。”

    “嗯,記得來。”

    五皇子說完,帶著內侍匆匆走了,

    “你怎么躲這兒來了,走吧。”

    李云承性格外向,愛好交友,一晚上就將宴席上的人認識得七七八八,交了七八個好友,離席前還在和人聊,讓謝惓等他一會。

    謝惓來不及拒絕他就跑了,無奈只能到假山這里等他。

    不過,也不算白等。

    科考一事落下帷幕,謝惓有五日整休時間,處理一些瑣碎雜事。

    最主要的是,買一處宅子。

    他這段時間住的院子是租的,中舉后,房子主人就帶著房契來拜訪過他,說將屋子送給他。

    謝惓沒接受,客氣將人送走了。但租房也不是長久之計,更何況如今情況不同。

    第四日,謝惓處理完事情,騰出時間和程慈一起去看院子。

    “我一個人住,不需要多大,兩進就差不多了。”

    這幾日給謝惓送禮的人數不勝數,地契、房契,商鋪都有。謝惓皆友好婉拒,那些東西拿的時候好拿,人家找上門求辦事的時候,就沒那么簡單了。

    兩人找的人桑非朋友,他是開牙行的,是個牙人,專為買賣雙方搭線架橋、談價商議,熟人介紹,不會有人暗中操作。

    “程少爺,謝少爺。”

    茶樓,程慈和謝惓走進包間,一位穿著窄袖短衫的中年男人已經等在那了。

    看到兩人進來,他起身問好。

    程老夫人趁今日天氣好,和以前閨中好友相邀一起去游湖,正泛舟湖上,吹著風,吃著糕點,忽然聽到好友驚詫道,“咦,那不是阿卿嗎?”

    程老夫人聽到兒子名字,連忙坐到好友身邊,伸長脖子往外一瞧,不遠處柳樹下,她那這幾日忙得連家都沒時間回的兒子,懶懶散散靠在比他高出大半個頭的青年肩上,仰著脖子,嘴巴張張合合不知道在說什么,

    而那青年專注望著他,等他說完才回答,然后她蠢兒子又噠噠噠說個不停,青年仿佛被他說服了,無奈點頭,同手伸手捏了捏程慈的臉。

    程慈還笑嘻嘻將臉往他跟前湊,青年低頭親吻他的嘴唇,兩人良久才分開。

    程老夫人和好友看得目瞪口呆,相看兩無言,手里拿著的糕點什么時候掉的都不知道。

    程慈、謝惓和桑非那位姓衛的好友看了好幾處院子,前面幾處兩人都不太滿意,看到后面兩座,程慈和謝惓出現分歧。

    程慈掰著手指細數導致他和謝惓有分歧的那兩座宅子的優缺點,最后總結,

    “我覺得三進那座要漂亮些,不管是后院花草樹木,還是房間維護修繕,一看就知道上一任主人很愛護這座院子。而那座二進的雖然家具齊全,但邊角有些地方都結蛛網了,院子里也空空蕩蕩的。”

    謝惓解釋,“三進太大了,我一個人住,要多少仆人才能將這宅子打理得如現在這樣漂亮整潔。”

    “你一個人住?”程慈抬頭斜睨謝惓,自以為威脅感十足,然而由于陽光照射,他臉頰染上兩團紅暈,微瞇著眼,臉頰氣得鼓起,在謝惓眼里,不僅沒有威脅感,反倒有些…可愛。

    “唔,若是有人和我一起住,那還要麻煩景明兄再找他好友一次,買些調教好的仆人小廝。”

    謝惓慢慢悠悠規劃著那座院子,眼前似乎浮現出他心里所期待的那幅場景,臉上笑意止不住。

    “嗯,確實,不過沒關系,和你住的人可以自己帶小廝管事,不用再買。”

    兩人一路商量著回去,晚上程慈在謝惓那里用了晚膳,之后謝惓又送他回去。

    “少爺,老夫人交代,若是您回來,先去一趟她院子。”

    第74章 第 74 章

    謝惓走到半路才發現, 程慈買的幾個小玩意還掛在他手上呢。

    想著明天可能沒時間見面,謝惓提著東西轉身又朝程府走去。

    程慈聽著管事的話,往自己院子走去的腳步頓了頓, 腳尖一轉, 往他爹娘院子走去。

    程府人員簡單,三進宅子,相比其他權貴之家, 面積不算大。

    而程慈和程老夫人院子完全是兩方向,一東一西, 程慈穿過長長的連廊, 又走過小半個院子,到他娘院子。

    他好幾日都沒去看他娘,晚膳也不在家吃,如今他娘都讓管家在門口堵他了, 程慈越想越心虛,因此等他站到程老夫人面前時, 態度乖巧又討好

    “娘, ”

    程慈十七歲生辰還有幾日才到, 身體沒完全長開,有著少年的纖細青澀, 嗓音清脆, 皮膚瓷白, 清澈的眼里帶著討好, 程老夫人滿腔怒火也被澆滅了小半。

    但一想到下午她看到的那沖擊性極強的畫面, 心一下就冷了, 表情也冷冰冰的。

    程慈沒得到程老夫人的應答,抬頭看她, 這才發現程老夫人冷著臉,眼神也冷冰冰的,沒有往日的慈愛。

    程慈疑惑眨眼,“娘,你怎么了?”

    “你今日去哪了?”

    程老夫人面色不變,語氣里帶著壓抑的怒火,

    程慈極少見他娘生氣,但不是沒見過,現在一聽她語氣,就知道他娘生氣了。

    但是他最近挺乖的,什么都沒干?唯一出格的就是……就是……

    下午?

    “娘,你在說什么?下午……下午我當然是和宋昱他們出去玩了。”程慈吞了吞口水,提心吊膽說道。

    “是嗎?”

    程老夫人將茶杯放到案幾上,發出清脆響聲,她面色越發冷肅,眼神掃過程慈,幽幽道:“我前兩日和武昌伯家二娘子喝茶,她家小娘子過幾日舉辦及笄禮。”

    “娘以前和那小娘子見過一面,她性格溫婉、容貌姝麗,與你性格正正相配。娘覺得你也到十七了,該定親了,過幾日準備托人去試探試探她爹娘態度。你記得為人家小娘子準備份及笄禮的禮物。”

    程老夫人沒問程慈是否覺得合適,或者他是否喜歡,而是直接一錘定音定下這件事。

    程慈張嘴無言,房間內霎時安靜,四處立著的燭火搖晃不定,在地面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影子。

    程老夫人看著程慈,放在膝蓋上的手焦躁地攪動,她既怕程慈拒絕,說自己已經有心悅之人,是一個男人,那打擊太大了,

    程老夫人自己做了一下午心理準備,承受能力已經上升不少,而老爺呢,程老夫人在心里搖頭,老爺不會同意的。

    程老夫人想著,見程慈半晌沒說話,另一方面的擔憂冒出來,程慈若是答應她的要求,那她更是接受不了。

    她對程慈自小沒什么要求,家里事事都有大兒子頂著,對小兒子,程老夫人只需要他為人品性無缺、不學上京城那些紈绔子弟敗壞家德就行,若是……若是……

    程老夫人越想心越疼,太陽穴發脹,眼前也一陣陣發暗,她強撐著精神,盯著小兒子眼睛,也不知道到底希望從他嘴里聽到個什么答案。

    “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程慈扯了扯嘴角,走到程老夫人身旁,扶住她身體,重新倒了杯涼茶遞給她,隨后直直往地上咚地一跪,程老夫人端茶的手驀地一頓,忍不住顫抖,心也提起。

    “你這是什么意思”程老夫人拔高音量,卻難掩話語里的顫抖。

    “娘,是我的錯,這事本該由我親自告訴你,是我不孝,讓你從別的地兒知道,讓你憂心了。”程慈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

    程老夫人壓住想去扶他的本能,冷著臉看他說。

    “我不想和別的小娘子定親,也不想和別人在一起,”程慈抬眸望程老夫人,深吸一口氣,神情坦蕩又抱歉:“娘,我已有心悅之人,他…他是一個男子。”

    隨著程慈這話落下,屋內霎時死寂一片,程老夫人呆坐著,神情一片空白。

    程慈抿唇,挺直的脊背往下彎了些,

    “娘…,對不起。”

    程慈覺得抱歉,不是因為自己心悅之人是個男人,而是因為,他不僅沒能成為爹娘的驕傲,甚至還讓他們傷心了。

    程老夫人腦子在程慈說出他心悅之人是個男子那一刻,已經陷入一片空白,程慈后面再說什么,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茫然地反問自己。

    怎么會呢,她的阿卿怎么會喜歡上一個男子,他的心悅之人怎么會是一個男人。

    “他是誰?”

    程老夫人話說出口,才發覺自己嗓子宛如堵著什么東西,不上不下,卡得她心也難受。

    “娘……”

    程慈挨近程老夫人,閉嘴不提謝惓名字。

    “他是誰?你說出來,娘不是那種無理之人,只是想打探一下他人品如何。”

    程老夫人擱在案幾上的手已經捏成拳頭,壓制住胸口的難受,努力扯動臉上皮膚,想給程慈擺出一個溫和的表情,卻失敗了。

    “是……是新科狀元,謝惓。”程慈小聲道。

    “誰?!”

    猛地拔高的聲量差點刺破程慈耳膜,他揉著耳朵,茫然望著臉色五彩繽紛、從軟塌上彈跳起來的程老夫人。

    “怎……怎么了?”程慈小聲問。

    “怎么會是他呢?阿卿,這事娘也兜不住,得等你爹回來再說,你喜歡誰不好,怎么會喜歡他。”

    程老夫人在屋內走了幾圈,最后苦笑一下,什么暴躁,什么怒氣,此時都化為無奈了。

    謝惓,三元及第,剛踏入仕途,與四皇子交好,和丞相府走近,現在程慈又和他糾纏在一起。

    程老夫人越想心越抖,連忙招呼在門外候著的嬤嬤,讓她去門口看看程老爺回來了沒有,若是他回來,讓他趕緊來自己這屋一趟。

    程慈也感受到他娘的焦躁,坐在軟塌上不敢說話,只剩滿眼茫然。

    也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住進謝惓新買的宅子。

    ……

    程老爺下任回來,剛下馬車,就見門口立著一個人。

    “晚輩拜見程大人,”

    謝惓聽見說話聲,轉頭就見程老爺從馬車上下來,他連忙走近行禮,程老爺不僅品級比他高,還是程慈父親,謝惓態度很是恭敬。

    “謝編修怎么立在我府門口?”程老爺一摸胡須,好奇問。

    謝惓授予編修一職,早在朝中傳遍了,程老爺子知曉他和程慈是好朋友,還專門打聽過。

    “額…來給程小郎君送東西。”

    謝惓垂著的寬袖遮住手里的東西,面對程老爺的詢問,他難得有些羞赧。

    “哦,那站在門口干什么,進去坐啊,一起喝杯茶,我命人將阿卿喚來,你們聊聊。”

    程老爺子什么都看得淡,唯獨對讀書一事看得重,他自己就是寒門出貴子,鯉魚躍龍門,吃盡苦頭才走到現在,對會讀書的人難掩好感,尤其謝惓不僅會讀書,還三元及第,還是自己兒子好朋友,這一想,程老爺子心都熱了。

    若是謝惓多和阿卿多親近親近,阿卿受他影響,想開了,好好讀書,來年一參加科考,也給他考個狀元回來,那是多么榮耀的一件事,程老爺子光想想,都覺得死而無憾了。

    程老爺子手都擺開了,謝惓再拒絕就有些不識好歹。雖然不知道為何程老爺子這么熱情,但謝惓想要討好一個也不是什么難事,兩人你讓我、我讓你的進了程府。

    程老夫人身邊的張嬤嬤剛走到半道,就聽見程老爺標志性的哈哈大笑,他心情很不錯。

    “也不知道你怎么和我那兒子玩起來的,他腦子一天不用在正處,別哪天把你帶壞了。”

    謝惓落后程老爺一步,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沒搭程老爺后面那句話。

    開玩笑,一個是他喜歡的人的爹,一個是他喜歡的人,他能說什么,什么也不敢說,安靜聽著吧。

    “老爺……”

    張嬤嬤走近,發現程老爺身邊還跟著一位青年,風姿綽約,端正方雅,彎起的嘴角帶著和煦笑意,和程老爺聊得愉快,只是面容有些熟悉,張嬤嬤感覺像是在哪里見過,一時卻沒想起來……

    張嬤嬤停下腳步,這不是今日下午和少爺在柳樹下……的那個青年嗎?怎么都到家里來了。

    張嬤嬤也不知道腦補了些什么,身子一抖,哪里還敢再湊到程老爺面前說什么,轉身往程老夫人院子快步而去。

    “謝編修見解深遠、學識廣博,又是阿卿好友,平日若是有時間,多來府上坐坐。”

    張嬤嬤聽到最后一句話,兩腳相絆,差點摔了個四腳朝天。而謝惓也沒比他好多少,原本就提心吊膽,程老爺越夸他,他就越心虛,此時聽到程姥爺的話,他只能陪笑。

    “程大人謬贊了,晚輩需要學習的地方還多著呢。”

    謝惓連忙拱手打斷程大人的話,“時辰也不早了,晚輩該回去了,他日有時間,晚輩再上門拜訪。”

    程老爺望望天色,確實不早了,只能惋惜讓管事送謝惓離開。至于剛才說的讓人將程慈找來的話,兩個人都忘了。

    “夫人,”

    張嬤嬤匆匆走進屋內,程慈已經不在,只有程老夫人站在窗邊,出神地望著外面。

    “嗯?老爺還沒回來嗎?”程老夫人轉身,擰眉問。

    “……回來了,只是……只是老爺帶了人回來,兩人正在前廳聊天。”

    “這么晚了,是誰啊?”程老夫人不在意問。

    張嬤嬤神色卻有些為難,她提起一口氣,才嗡嗡道,“是新科狀元,謝郎君。”

    “誰?”

    程老夫人沒聽清,見張嬤嬤說得為難,還以為又是上門求老爺辦事的人。

    “今天下午和少爺見面的那位。”

    張嬤嬤閉眼快速說完,垂首站在一側,等老夫人回神。

    “新科狀元謝惓?!”

    “嗯。”

    “……他有臉上門,我倒是要去瞧瞧。”

    ……

    程慈正在自己院子里觀天望月,他爹身邊的小廝遠遠跑來。

    “少爺,老爺讓您去前廳。”

    來了,要完蛋了。

    程慈腦子閃過這句話,摸了摸膝蓋上綁著的軟墊,眼睛一閉,壯士赴死般往前廳去。

    “老爺覺得這新科狀元如何?”

    剛走到前廳連廊拐角,程慈就聽到他娘在小心試探他爹,他腳步一頓,立在原地。

    “學識高深,見解獨到,前途無限,長得也不錯,若是我們家有小娘子,我都想與他結個姻親。”程老爺夸贊。

    站在墻角的程慈嘴角翹起,當然了,他看上的人能差嗎?

    程老夫人被這話堵堵得難受,對程老爺的贊揚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

    “夫人匆匆來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嗎?”

    程老爺剛才和謝惓聊了會,心情敞亮,說話時臉上都帶著笑意,程老夫人猶豫一會,搖頭,“無事,只是你今日下任比較晚,我出來看看。”

    “出都察院時和幾位同僚聊了會,耽擱了些時辰,勞夫人憂心了。”

    程老爺笑呵呵解釋,程老夫人憂心忡忡,卻還要擺出理解開心的表情。

    “爹,娘,你們在說什么呢,這么開心。”

    程慈跑進正廳,打斷正廳里程老爺一個人的歡欣。

    “沒說什么,你來得正好,我剛才回府時,在門口遇到謝郎君了,他說給你送東西,都在這兒,你拿回去吧。”

    程老爺指著一側茶桌上幾個小玩意,琉璃做的燈罩,木頭刻的栩栩如生的馬,幾個巴掌大的彩瓷,程慈看了眼桌上東西,又瞅瞅他娘神情。

    想拿不敢拿。

    “怎么了,不是你的?”

    程老爺見他不拿,一拽胡須,抬眼問。

    “是……是我的,但是……我能拿嗎?”程慈小心翼翼地問,

    “能拿啊,你這些破爛小玩意,還有人稀罕不成,也就狀元郎好心,還給你送回來了,”

    程老爺子隨意地揮了揮手,沒好氣道。

    程老夫人坐在一側,聽到程老爺的話,深深看了他幾眼,希望以后他知道真相時,也能這么豁達。

    ……

    謝惓入翰林院,授七品編修。

    而七品以上官員,皆需每日上朝。

    五日已過,謝惓正式踏入大魏朝權力圈層,開始他未知的前途。

    “陛下駕到——”

    又是熟悉的尖細聲,謝惓隨著前面官員躬身行禮,然后就是聽前面幾位穿著紫袍的老臣和皇上議事。

    “下個月就是千歲節,不知今年要如何準備。”

    議完政事,話題跳到千歲節上。

    千歲節,也就是皇后生辰。

    皇后今年三十有五歲,身為一國之母,每年生辰都是大事。

    “這事就交給大皇子吧,他是皇后孩子,了解皇后喜好。”今上和皇后情感淡薄,輕飄飄一句話就定下,

    大臣面面相覷,這又不是家宴,到時候其他國家也會派人來祝賀,大皇子一個人是不是有些隨意了。

    皇上恐怕也察覺大臣躁動,隨后又點了幾人相助,想了想又道:“翰林院編修謝惓、李云承也從旁協助吧。”

    乾平帝一句話定下,謝惓和李云承連忙走出來應答。

    下了朝,謝惓和李云承相攜出宮。

    “剛入朝就領差事,感覺壓力好大,我只想當個七品小官,在翰林院抄抄文書,翻翻卷宗,混吃等死。”

    李云承胳膊支在謝惓肩上,懶洋洋的,兩人走在一起,像一棵挺拔的樹拖著一個麻袋。

    “你家馬車來了,”

    謝惓推開李云承,兩個人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要是待會阿卿父親看見誤會了怎么辦。

    “走了,下午見。”

    兩人住的地方都離翰林院不遠,各自回去用午膳,下午還要去翰林院當差。

    傍晚,云霞漫天,橙橘色光籠罩著街市巷尾,謝惓穿著青色官袍走出翰林院,望著街道上一派熱鬧喧囂,眉眼都柔和了些許。

    “走了,謝兄。”

    李云承像是被鬼魂吸了氣血似的,躬身駝背語氣嘶鳴地飄上自家馬車,噠噠噠走了。

    謝惓先去明月樓買了幾包糕點,又打包了些糖水,往程府走去。

    “娘,我抄書要抄到什么時候啊?”

    第75章 第 75 章

    “抄完這些, 那里還有一堆。”

    程老夫人下巴往兩邊一點,程慈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書案上, 壘著七八本書, 每本有拇指厚,對面,她娘桌上, 還有一摞,程慈數了數, 約莫十本, 每一本大概有他兩個指節厚。

    “娘,我要抄完這些才能出去嗎?”

    程慈手一抖,宣紙上落下碩大一個墨點,但是他無暇顧及, 只難以置信盯著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微微一笑,在程慈逐漸安心的神情里, 緩緩點頭。

    “是的。”

    程慈瞪大眼睛, “娘…, 可是…可是這些我抄一輩子,都抄不完啊~”

    程慈伸出手指, 指著不遠書案上的書, 說到最后, 或許是想起自己幾十年被困在書房抄書的的場景, 嗓音一顫, 都拉出波浪線了。

    “嗯, 若是你抄快些,一兩年就抄完了。”

    程老夫人好心瞥了眼他桌上宣紙, 慢悠悠道。

    程慈眼睫一顫,淚水啪嗒啪嗒滴落。

    “娘……”

    “喊娘沒用,什么時候抄完再說,我先走了,晚上回來檢查你抄的成果,少了,明天再給你多加幾本。”

    程老夫人和善一笑,招來婢女抱著賬本走了,她今日約了幾家鋪子的掌柜對賬,沒時間耗在這里。

    程慈只能愣愣望著最疼愛他的娘飄然而去,獨留下他和滿室燦爛陽光。

    謝惓提著東西到程府,門口管事說程慈不在府,他只能遺憾將東西留下,先回去了。

    接下來幾日,謝惓和李云承都跟在七皇子屁股后面忙,等反應過來時,他和程慈已經五天沒見面了。

    他每日下任都買些東西送去程府,如今宅子都買好了,他卻沒再見到程慈一面,

    “程大人稍等。”

    這日下朝,謝惓逮住整往都察院去的程老爺,

    “咦,謝編修,你找老夫什么事?”

    謝惓品階在朝中是最低的,上朝時站在最后面,下朝后程老爺又和同僚一起走了,謝惓入朝多日,兩人還沒正面打過招呼呢。

    程老爺辭別同僚,讓他先走,轉而和謝惓說起話。

    “如何,適應嗎?”

    程老爺背著手,走路慢悠悠的,謝惓配合他速度,也走得慢。

    “適應不適應的不好說,還在學習呢。”

    謝惓右手食指曲起抵了抵鼻梁,含蓄一笑。

    “你低調了,我可是聽說了,你最近跟著大皇子做事,給他提出不少建議,頗得他看中呢。”

    “程大人說笑了。”

    謝惓和程老爺干聊了幾句,才切入正題。

    “程大人知道阿卿最近在忙什么嗎?好幾日沒見著他了。”

    謝惓問完,掩飾性扒拉幾下腰上玉佩,低著頭不敢和程老爺子對視。

    “阿卿?他最近不忙啊,我每日下任回府,他都在家。”

    程老爺疑惑說,一扭頭見謝惓不好意思的模樣,還有什么不明白,呵呵笑道,“你們兩個是不是鬧矛盾了?”

    “沒有,可能是我去找他的時辰不太對吧,我下次去早一些。”

    “什么下次,現在不是下朝了嗎?下午沒什么事,一起去我家喝茶。”

    程老爺子翹班翹得理直氣壯,甚至攛掇謝惓和他一起回家喝茶。

    謝惓婉拒程老爺的邀請,他下午事情還多著呢。

    千歲節事多繁雜,大皇子為了表孝心,表示所有的一切都要盡善盡美,精益求精,舉辦宴席的升平樓地面上的一磚一瓦、一梁一柱,站在樓上舉目能看到的一花一草,都需要人仔細盤查,該翻新的翻新,花草也需要從別地移植。

    謝惓和李云承還有內侍省被他使喚得團團轉,每日下任時天都黑了。

    “謝兄,明日見。”

    李云承又彎腰駝背地揮了揮手,爬上馬車走了。

    今日下任早,謝惓思索片刻,登上了馬車讓馬夫往程府駛去。

    “謝大人,我們家少爺有請。”

    馬車剛動起來,灰青色簾子外就傳來男人粗沉聲音。

    謝惓掀簾一看,老熟人。

    “走吧。”

    ……

    “月余未見,近來如何?”

    謝翊倒了杯茶遞給謝惓,兩人坐在明月樓二樓包間里,外面聲響被門阻斷,室內十分安靜,只是窗戶開著,逐漸變成灰藍的天穹映進屋內。

    “沒甚大事,朝中最近在準備皇后的千歲節,沒人在這個節點上觸大皇子和皇后霉頭,都安靜蟄伏著呢。”

    謝翊不置可否,

    一杯茶喝完,謝惓抬眼看謝翊,“你找我來是有什么事?”

    “四皇子聽說你和程家小郎君鬧矛盾了,讓我來問問。”

    謝翊指尖摩挲茶杯,目光落在外面天穹上,墨色浸染,日落月升,斗轉星移。

    “我也不清楚,原想今日再上門看看,這不是被你截過來了。”謝惓無奈一笑。其實他心底模糊有個想法,或許程慈家人發現了什么,不讓他們見面,但程老爺肯定不知道,還不至于到絕路。

    “你找我不只是這件事吧,說正事,要是沒事我得走了。”

    謝翊也收起那副八卦神情,正色道,“我這次去漠北那邊,在那遇到一個大魏人,五十幾歲,醫術了得。我們聊了幾句,發現他是上京城口音,舉止雖然極力掩藏,但一些微小習慣暴露了他,若是我沒猜錯,他以前是在宮中做事。”

    “牽扯到上京城什么事,跑的?還是流放的?”

    謝惓挑眉,兩世為人,經歷那么多,他可不會以為謝翊在給自己分享漠北之行的風土人情。

    “不知道,和他聊了兩句,第二日人就不見了。但之后我發現,有三波人去他行醫的那家醫館找過他。一波是皇后,一波是大皇子,另一波人不確定。”

    謝翊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話,臉上神情似看好戲時對精彩紛呈劇情很期待的模樣。

    “皇后和今上曾經也算鴛鴦眷侶,兩人情投意合、舉案齊眉,煞羨旁人。只是后來皇后多年無子,今上身邊人越來越多,孩子也一個一個冒出來。兩人之間隔閡越來越大,直至成了怨侶。”

    謝惓垂眸,他對宮中事宜不甚清楚,只知道,乾平帝登基近二十載,期間換了個年號,坊間并無廢后言論傳出。

    “我猜想,他就是摻和進皇后還有大皇子母妃之間一些陳年舊事里,如今暴露,導致幾波人都在尋他。”

    謝惓聽到謝翊雖然是用猜測一詞,但語氣篤定,就明白他知道已經查到什么了,問,“你抓到人了?”

    “怎么可能,”謝翊詫異,“我抓他來不僅沒什么用,反倒給自己惹一身腥,當然是讓能將他發揮最大作用的人抓到。”

    有用的人?

    大皇子,皇后,還是另一波人。不管是誰,待這人回京,又將攪起一番風云。

    “謝致遠和冶王準備在千歲節上做點手腳,他可能會來找你,你自己注意點。”

    謝惓人微言輕,在朝中還沒有立起自己的勢力,許多事情都沒有自己的消息來源。

    而謝翊不一樣,他十歲就知道自己身世,自此開始培養自己勢力,這些年來,雖然還不能和謝致遠和冶王正面對抗,但也開始慢慢吞噬那兩人勢力。

    走出明月樓,謝惓仰頭望著墨色籠罩的天穹,指尖攬過腰上掛著的玉佩,

    “該培養些人手了。”

    ……

    第二日傍晚,謝惓提著準備好的禮品到程府。

    “麻煩通報一聲,翰林院編修謝惓登門拜訪程大人。”

    謝惓話還沒出,站在側門等著的小廝剛準備將之前的說辭再重復一遍,哪知道謝惓這次不提程少爺,而是以朝廷官員身份登門拜訪程老爺。

    這……程老夫人特意安排在門口的小廝怔愣一下,神情遲疑,謝惓疑惑望著他,似乎在問他怎么還不去通報。

    兩人都見過五六次了,老熟人,小廝見謝惓裝糊涂,也不敢說什么,讓謝惓等一會,他跑回府通報。

    謝惓抬眸打量程府,青墻綠瓦,就算是側門,也比一般人家的門大了近兩倍,漆紅木門緊閉,兩側掛著紅燈籠。

    小廝剛進去一會,又喘著氣跑出來,后面還跟著之前程老爺子讓送謝惓離開的管事。

    “謝大人請。”

    管事朝謝惓作揖,伸手請謝惓進府。

    謝惓友好朝小廝頷首,抬頭挺胸走進程府。

    小廝見謝惓和管事身影逐漸遠離,連忙跑去找張嬤嬤。

    “夫人,昨日那謝惓未來,今日怕是也不會來了。”

    書房,程慈和程老夫人一南一北,各自忙碌。

    張嬤嬤聲音并未壓低,程慈自然也聽見她的話,筆尖一頓,又落下一點墨,但他并未抬頭,而是換了張紙繼續寫。

    程老夫人意外看了他一眼,有些心疼,很快又硬下心來。

    “不來不是更好,上京城中不少媒人都盯著他,恐怕不久就能找到心儀的小娘子,成親生子,和和樂樂過自己日子了。”

    程老夫人說得慢悠悠,想看程慈神情,卻見他只是一筆一劃抄書,仿佛沒聽見她的話。

    張嬤嬤也看他,心里憐惜,小少爺還小,雖然孩子氣了些,但為人赤誠單純,最容易被騙,那謝惓學識不錯,但人品如何有待考究,但若是他連半月都堅持不下來,小少爺會難過的吧。

    程慈書案上的書已經少了五本,除了第一日他反抗過,之后幾日他都天不亮就出現在書房,認真抄書,晚上天黑了,書房里還有他的身影。

    程老夫人望著也心疼,希望他放棄,但程慈倒是堅持了抄了五本書,那謝惓反倒退縮了。

    張嬤嬤望著程慈消瘦下去的臉,張嘴想勸解幾句,余光就瞥見書房門口畏畏縮縮朝里張看的小廝。

    張嬤嬤悄無聲息出去,

    “嬤嬤,那謝公子又來了。”

    小廝和張嬤嬤走遠了,才小聲說。

    “來就來了,和之前一樣打發掉就行,你慌什么?”張嬤嬤小聲訓斥。

    “不是,他是以朝廷官員身份上門拜訪老爺,我不敢攔。”小廝苦著臉說。

    “……”

    張嬤嬤默了一瞬,才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謝惓跟著管事到正廳,程老爺正自己和自己對弈。

    “來了,”

    聽到腳步聲,程老爺放下黑色棋子,指了指對面位置,笑道:“來一局?”

    上次謝惓和程老爺子閑聊時,曾說過自己會下圍棋,以前在家時經常和他爹對弈。

    程老爺顯然還記得,聽到謝惓來了,立馬就將棋盤棋子拿出來擺好等他。

    “好。”

    謝惓將帶的禮品都遞給管家,左手單獨拎著的那份包裝更鮮艷則被他提著放案幾上。

    程老爺看到禮物,又見謝惓單獨放在案幾上鮮艷奪目的禮品,哪里有什么不明白,佯裝生氣道,

    “你來就來,帶什么禮品,下次別帶了。”

    謝惓笑道,“不是什么貴重東西,聽說程大人喜歡南云的茶,程老夫人喜歡品香,就都帶了些,希望你們喜歡。”

    南云的茶和上京城一兩千金的茶比起來,確實不算貴重,然而南云的茶只在特定月份才有,通常還沒采呢,就被各大商行訂了,制好后送往漠北,北朝,疆吳等地,上京城沒什么商家會賣這茶。

    “費心了。”

    程老爺越看謝惓越喜歡,為人真誠用心,學識品性不錯,相貌堂堂,程老爺在心底盤算,晚上找夫人商量商量,看看宋家那邊有沒有適婚小娘子,謝惓是個不錯的人選。

    謝惓不知道程老爺心里想法,棋盤清空,兩人開始對弈。

    程老爺子執黑子,謝惓執白子。

    張嬤嬤在正廳外悄悄看了會,見老爺和謝惓越聊越高興,差點就稱兄道弟了,連忙跑回去找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正在書房看賬冊,張嬤嬤悄聲走進來,朝她使了個眼色,程老夫人心生不妙,但還是維持表面鎮靜,將賬本一本一本闔上,整理好,命人抱走,才理了理衣袖。

    “走吧,去廚房看看給老爺燉的藥膳好了沒。”

    程老夫人帶著張嬤嬤揮一揮衣袖走了,書房靜悄悄的,只剩下程慈一個人,等外面連廊上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他立馬起身,貓著身體走到門邊往外探查。

    “很好,沒有人看管。”

    程慈喃喃自語,扭頭看了看書房,走到書案邊將桌上蠟燭換成小半截快要燃完的點亮,留下搖曳的燭光,人悄悄離開。

    “謝公子又上門了,不過這次不是來找小少爺的,而是來拜訪老爺。”

    離開書房,張嬤嬤快速將正廳情況告訴程老夫人,隨著她的話,程老夫人擰了一天的眉頭悄悄舒展開來。

    暮色四合,屋宇上那層淡藍色綢布逐漸變成墨藍,清涼的風從遙遠的天穹拂來,帶走正廳剩下的那縷暑氣。

    “這次是我贏了,待會你自罰一杯。”

    程老夫人帶著人走到正廳外,就聽到自家老爺猖狂的笑聲,另一道溫潤穩重的聲音連連道“自愧不如”。

    程老夫人急切的步伐一頓,恍然嘆息。

    “該用膳了,你不餓,謝大人也餓了。”

    程老夫人進屋,語氣無奈,說完程老爺,她轉而對著謝惓,語氣情緒淺淡了許多,客氣道,“謝大人辛苦了,一起去膳廳用膳吧。”

    程老夫人進屋時,謝惓就注意到她,起身站在一側,等她和程老爺說話。

    程老夫人一身天青色繡有蘭花襦裙,配飾樸素,唯有頭上一根玉蘭銀簪較為吸睛,當家幾十載,身上積著厚重威壓,氣勢逼人。

    “阿卿呢?喊他來用膳啊,一天到晚待在院子里做什么?”

    程老爺子和謝惓一下棋就忘了他來的目的,這不,用膳了才想起來,

    “劉豐,去喚小少爺來用膳。”

    程老夫人還沒開口,程老爺就催人快去了。

    管事,也就是劉豐領命匆匆而去。

    程老夫人不知道想什么,竟然也沒阻止。

    然而,劉豐去了不到半盞茶時間,又匆匆跑回來。

    “小少爺不在府里。”

    第76章 第 76 章

    日常照顧程慈生活的小廝栗子被程老爺、程夫人還有一個外人謝惓三堂會審, 站在正廳中央,小心翼翼打量老爺夫人臉色,

    吞吞吐吐道:“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晚膳時小少爺回屋拿了不知道什么東西, 然后就走了,臨走前他給我說,若是老夫人找他, 就說他去宋三老爺家住幾天,不用擔心。”

    “這孩子自由散漫慣了, 我們不用管他, 先用膳吧。”

    程老爺臉皮一抽,對著謝惓有些心虛,人家明明是上門找程慈的,被自己拉著下棋, 現在不僅沒見著阿卿,未來幾天都見不著了。

    “先用膳吧。”

    程老夫人神色不明, 只不過接下來時間, 謝惓時不時就得面對程老夫人的打量和拷問。

    “謝大人年少有為、前途無限, 之前就常聽阿卿提起過你,這么久可算見著你本人了。”

    桌上, 謝惓沒說幾句話, 倒是程老夫人一句接著一句, 看似溫和, 謝惓卻感覺程老夫人眼里的刀片都快將他凌遲幾十次了。

    “老夫人謬贊了, 晚輩之前本就該上門拜訪, 只是這幾日有些忙,一直沒找到適合時間, 今日貿然上門,多有打擾。”

    桌上程老夫人不管說什么,謝惓都溫和謙虛回應,沒有一點不耐煩。

    “謝大人脾性溫和、滿腹經綸,若不是已有心儀之人,我都想為娘家小娘子作媒了。”

    程老夫人笑得眼角紋路都炸開了,話調慢悠悠的,一副對謝惓滿意得不得了卻又不得不放棄的遺憾模樣。

    食不言在今晚程家的桌上是不存在的。

    程老爺雖然不知道夫人為何一直與謝惓交談,但見兩人聊得開心,他也倍感愉快,坐在一側吃自己碗碟的菜,手都揮出殘影了。

    程老爺吭哧吭哧吃得滿足,謝惓卻沒怎么動筷,一直小心應答程老夫人突然的詢問。

    他也明白了。

    程老夫人早已知曉他和程慈的事,這幾日故意拘著程慈,不讓他們見面。

    “多謝老夫人好意,謝某確已有心儀之人。”謝惓說著驀然想起他和程慈定情那日,臉上浮上溫柔的笑意,眼底滿是溫情,

    “此生若他不棄,謝某也必不相負。”

    謝惓說出潛藏心底的話,卻有些悵然若失,這話本該在程慈面前和他說的。

    那日他們定情的畫面在腦海中徐徐展開,天空那么透徹,陽光那么耀眼,程慈蹲在池塘邊,仰頭問他親吻是什么感覺。

    那一瞬間,謝惓什么都不想,什么也顧忌不得,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

    他想和這人在一起,想和他從城南逛到城北,想每年中秋節身邊一起看煙火的都是他。

    哪怕最后他們沒什么好下場,哪怕最后他們都死了。

    但總歸不是遺憾的。

    謝惓經常在程慈嘴里聽到贊揚自己的話,說自己熱忱正直,善良無私。事實是,謝惓是自私的,他前途未卜,身邊還有那么多隱患,可是他把程慈拉進泥潭,和自己一起在上京城這灘泥淖里越陷越深。

    謝惓收斂思緒,捏著筷子的手焦躁摩挲,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程慈,明日找宋三表哥打探一下。

    程老爺敬佩謝惓對心悅之人真誠的情感,連連夸了他好幾句,說有自己當年風范,惹得程老夫人將原本對準謝惓的槍口轉而對著他,一頓陰陽怪氣的輸出,讓程老爺啞口無言,夾著尾巴做人。

    程老夫人復雜掃了眼謝惓,心里沉甸甸的,想反駁卻不知從何開口,尤其是自家老爺還在這里。

    程慈沒在府,謝惓在程府用過晚膳就離開了。

    程老夫人站在膳廳,目送謝惓挺拔的背影走入深沉夜色,神情和眼神一樣復雜,無聲嘆了幾口氣,不管程老爺子呼喚,帶著人離開了。

    馬車咯吱咯吱駛向謝惓新買的宅子那條道。

    夜色沉沉,今晚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天空就是純粹的黑,謝惓坐在馬車里,聽著外面狗吠蟬鳴,眉眼耷拉,在程家強撐著的精神氣驟然消散,獨留下一身疲憊。

    “大人,府門口有人。”

    謝惓新買的住宅外有條河,河邊種了一排柳樹,如今正是柳枝低垂時,夜間風大,柳枝飄飄搖搖,程慈蹲在謝府門口,望著那些張牙舞爪的柳枝,膽戰心驚,直到聽到馬車咯吱咯吱碾壓石板的聲音,他才猛然站起。

    “程慈!”

    聽到車夫說府門口有人,謝惓就有預感,等看到門口坐著的真的是程慈時,驚訝又驚喜。

    “謝惓。”

    程慈穩了穩突然站起而導致的頭暈,張開手往謝惓那邊跑去。

    “我好想你啊。”

    謝惓敞開懷抱接住他,感受到真實的身體接觸,兩人都長長呼了口氣。

    程慈用臉蹭了蹭謝惓的胸膛,仰頭看他,“你去哪了?這么晚才回來。”

    “我下任后去你家了,厚著臉皮待到用膳時間,本想見你一面,哪知你不在府。”

    謝惓摟著程慈的肩,兩人一起進府。

    “你這府上一個人都沒有,我在門口蹲了兩個時辰。”

    程慈坐在軟榻上,等著謝惓給他端茶倒水。

    “之前某人說,他過來住的時候自己帶小廝仆人,我就沒買。”謝惓斜睨程慈,倒了杯涼茶遞給他,“等我休沐,我們一起去牙行挑一挑,先買些粗使下人,日常做飯,打掃衛生,你覺得如何。”

    “唔,可以,”程慈點頭。

    兩人坐在謝惓寢房軟榻上,程慈晃悠著雙腿,謝惓看他。

    喝完茶程慈才驟然意識到,他和謝惓這樣有商有量規劃未未來的樣子好像他哥哥和嫂嫂。

    “你娘是不是知道我們關系了。”

    謝惓接過空茶杯,也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側過身子看程慈,還有放在他膝蓋旁的小小的包袱。

    “你怎么知道?”程慈問完才想起這幾日他娘和張嬤嬤的對話,他被拘在家抄書這幾日謝惓每日都去府上找他。

    只不過兩人沒見到而已,而今晚不知道謝惓用了什么法子,留在他家用晚膳,他娘不至于當面對謝惓發難,但說話可能沒那么客氣。

    “我娘知道,但我爹還不知道,”程慈嘆息,“原本我娘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后,情緒激烈說要找我爹商量,我都做好要跪祠堂的準備了,但是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她沒和我爹說。”

    “無事,明日我和你回府,去向程老夫人請罪,”

    謝惓轉著茶杯,今日程老夫人并未為難他,話語多為試探,謝惓理解她的想法。

    “可是我好不容易跑出來,再回去的又要抄書。”程慈舉手,細嫩的指尖上染著黑色墨跡,還有筆壓出來的繭子。

    程慈并不想讓他娘傷心,但他好久沒見謝惓了,很想他,所以今晚才出此下策。

    “我來抄。抄書也好,罰跪也罷,我甘愿受著。”

    謝惓揉了揉程慈頭發,又捏了捏他手指,柔和的眼眸在燭光下格外認真。

    “好。”

    ……

    翌日傍晚,謝惓下任,還未上馬車,

    馬夫先道,“下午時分,謝府管事曾來過,勞煩大人下任時去一趟謝府,謝府老爺有話要與您說。”

    謝惓霍然想起前日和謝翊的明月樓一聚。

    “謝致遠要在千歲節上動手腳,可能需要你協助,我也不知道他會使出什么法子讓你同意幫他,你自己注意點。”

    謝惓入仕途,謝致遠和冶王都盯著他。

    迫切想將他拉入他們陣營,增加棋盤上的棋子。

    謝惓托人給程慈帶口信,說自己會晚些回府,讓他不要擔心。

    隨后上馬車,往玉帶巷謝府去。

    還是上次書房,不同的是,謝惓踏入書房后,謝致遠望他的眼神復雜了許多。

    “你來了,不必多禮,坐吧。”

    謝惓坐下,

    謝致遠看了他好幾眼,最終嘆息開口。

    “其實我這次找你來,是有件事想與你說,但又怕你接受不了。”

    “謝大人有話直說,下官自認心理承受能力不錯。”

    謝惓冷靜開口,他大概猜到謝致遠要如何讓自己協助他了。

    果不其然,謝致遠雙眼一閉,情緒醞釀到極致,才將手邊物品文書往謝惓那邊推。

    “你先自己看吧,”

    謝惓先拿過桌上半塊玉環,翠綠的玉如水一般晶瑩剔透,在燭光下,閃著奪目的波光。

    謝惓原本平靜的神情驟然裂開,喉結滾動,呼吸漸重,捏著玉環的手忍不住顫抖。

    謝致遠望著這一幕,心里不無得意。

    果然,血緣關系才是最大的助力,十七年前他沒選錯,如今他也沒算錯。

    冶王就是謹小慎微慣了。

    謝惓放下玉環,又拿起桌上文書,是他爹娘死亡真相調查結果。

    他爹娘確實是死于火海,導致走水的引子卻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這是什么意思?”

    謝惓闔上文書,如謝致遠所預想那樣,他先是難以置信,后絕望憤怒,

    “我爹娘是被人害死的?!為什么,是誰,是誰害了他們?”

    謝惓放在書案上的手捏成拳頭,手背上青筋浮起,顯然是憤怒到了極致。

    “哎……”

    謝致遠一聲嘆息,拉回謝惓注意力。

    “謝大人,這是什么意思?下官不明白。”謝惓捏著文書,看向謝致遠,眼里似乎閃著淚花。

    謝致遠涌到喉嚨的話霎時堵住,躲開謝惓視線才道:“這要牽扯出十七年前一樁案子。”

    第77章 第 77 章

    余暉斜照, 從窗戶外照射進來,謝致遠迎著光,干橘皮似的臉曝在光影下, 看不起神情, 只是嘴巴一張一合,將陳年舊事重啟。

    十七年前今上入京,謝致遠是先太子身邊一個小官, 因平日受其恩惠,乾平帝登基后, 他被貶去偏遠地區當縣官, 沒成想在半道遇到山匪,剛出生的謝惓被賊人搶走,自此杳無音信。

    “這玉環是當初你娘掛在你脖子上逗你玩的,沒想到十幾年后卻靠它找到你。”

    謝致遠拿起書案上那半塊玉環, 長長嘆了口氣,望著謝惓的目光溫和歉疚, 似有千言萬語, 卻不敢開口。

    謝惓嘴角牽動, 眼瞼下垂,遮住眼底浮現的一縷譏嘲。

    “我爹娘一向與人和善、性格敦厚、不曾參與什么爭斗, 我的身世與他們的死有什么關系?”

    謝惓并未大吵大鬧, 但刨根問底的質問, 讓謝致遠松了口氣。

    謝惓生長環境單純, 初入官場有著讀書人的風骨清高, 許多陰謀詭計只聽過, 沒見識過,性格較好拿捏, 和上京城自小就在爾虞我詐中長大的世家子弟完全不同。

    謝致遠敲了敲桌子,門口傳來凌亂腳步聲,謝惓側身望去。

    “這兩個人一個是放火的,一個是在你回停州路上截殺你的。”

    四個府衛押著兩個約莫二十五歲左右的男人進來,兩人容貌普通,穿著粗布短衫,嘴里塞著粗黑布,其中一個嗚嗚嗚的搖頭,神情疲憊驚懼,另一位則神情平靜,無畏無懼,察覺到謝惓視線時,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謝惓認得其中那個神色平靜的人,上輩子他為了尋找真相,也查到這個人身上,但當時這人是某位權貴之家的管事,身后跟著隨從眾人,耀武揚威,他近不得他身,只聽見別人喊他楊管事。

    而且他沒記錯的話,這人做事的權貴之家,就是謝致遠夫人娘家,蘭家。

    “我知曉真相后,就命人去追捕他們,今日早晨才押送回京,如今人在這里,隨你怎么處置。”

    謝致遠站在書案后,目光落在謝惓身上,細細觀察他神色變化。

    謝惓盯著兩人,面色緊繃,眼底閃過掙扎,最后側過身體看謝致遠,抿了抿唇,書房內眾人都感受到他的掙扎,

    被壓著的楊三面上閃過一絲不屑,大人將他交出,就為了這么個軟蛋,也真的是大材小用。

    謝致遠心底剛漫上的一絲感慨,瞬間蕩然無存,他謝致遠的兒子,絕不是這種猶豫不決,對待仇人軟弱遲疑之人。

    “送大理寺吧。”

    謝惓不知道眾人心底想法,他語氣平淡地決定這兩人命運。

    大理寺,執掌刑獄案件審理,謝惓身為朝廷命官,爹娘被人謀害,葬身火海,若是找到證據或者證人,那這件事必然會引起重視。

    聽到謝惓的話,謝致遠眼神一下變了,銳利審視,皺著的臉皮似乎抖動一下,不可置信。

    如今的大理寺少卿為程家大兒子,程老爺在都察院任職,若是將兩人交給大理寺,到時候三司會審,順藤摸瓜,謝致遠要交出的可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下人那么簡單。

    “交給大理寺不是不行,只是你知道這案件卷宗我是從何處調來的嗎?”

    謝致遠讓人將那兩人帶下去,望著謝惓,語氣怪異,似在嘲諷謝惓想法單純。

    “這卷宗我是從大理寺調來的,這案件在你登科及第時,就已經移交大理寺,只是不知為何,明明沒人調查,卷宗上卻已經蓋棺定論道你爹娘的死是意外。”

    “謝惓,京中形勢錯綜復雜,遠沒有你想的那么美好,有些人只手遮天、權勢煊赫,想要掩蓋什么輕而易舉,想讓一個人死也輕而易舉,說我冷血也好,無情無義也罷,若不是這半塊玉環,我原也是不想管這事的。”

    謝致遠端起茶呷了口,望著謝惓的眼神沒有了那些虛偽的情感,多了些運籌帷幄的算計。

    “謝大人這話是何意?”

    謝惓坐下,兩人面對面,隱隱有對峙談判之意。

    打完感情牌,該到利益談判的時候了。

    謝致遠有的是法子讓謝惓和謝府還有四皇子捆綁在一起,所以他有恃無恐,謝惓感激涕零也好,無動于衷也罷,反正謝致遠設下的坑,他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

    “你知道身處我這個位置,牽一發動全身,若朝中沒有發生極大事情,我單獨拎出你爹娘的事,怕是無端惹人非議,但要是有其他事掩蓋,屆時渾水摸魚將這事也掀到明面上,就好辦多了。”

    茶香裊裊,霧氣氤氳,夕陽欲頹,橙橘色的光影打在書房,書房沉寂,只剩茶杯輕輕磕碰的清脆聲。

    謝惓垂在膝蓋上的指尖輕輕敲擊,半晌,才點頭,“不知道謝大人覺得要什么樣的大事,才能將我爹娘的事掀到表面上。”

    ……

    大皇子府。

    大皇子正在正廳焦躁徘徊,時不時朝外張望。

    “殿下,元正回來了。”

    穿著玄色交領窄袖腰佩利劍的男人匆匆走進正廳,朝大皇子拱手作揖,

    “人呢,找到了嗎?”

    大皇子急忙往前奔去,神色焦躁急切,半點沒有之前溫和有禮、謙謙君子的模樣。

    “沒有,我們到那里的時候,人已經跑了,我一路追蹤,發現有幾波人都在找他,屬下怕暴露行蹤,于是暗中探查,發現那人被帶至京都,卻不知道抓他的是哪方勢力。”

    元正一臉滄桑,風塵仆仆,說話時嗓音嘶啞,大皇子失魂落魄揮手,讓他下去休息。

    “被帶至京都,要是被皇后找到,那……”大皇子想到后果,莫名打了個寒顫,

    “去,找無師拿點東西,讓鳳闕宮的人動一動。”大皇子眼神一狠,咬牙道。

    “這……”元宿遲疑。

    “去啊!”大皇子面目猙獰吼道。

    元宿轉身匆匆而去,大皇子癱坐在軟榻上,神色張皇。

    ……

    謝惓之前說了要和程慈回程府,但一直沒抽出一整天時間。

    今日恰好休沐,兩人去了程府。

    而今日程老爺和程大公子也休沐在家。

    “程老爺,老夫人。”

    謝惓將帶來的禮品交給劉管事,程慈跟在謝惓身后,明明是回自己家,他卻拘謹得像個客人,尤其是對上他娘似笑非笑的眼神時,肩膀一抖,更加瑟縮了。

    程老夫人看見他那樣子,嘴角一抽,有些無語,謝惓這個本該心虛的人都比他那蠢兒子更坦然大方。

    程老爺不知其中深意,見謝惓和程慈一起回來,樂呵呵的,喊人一起下棋。

    謝惓望程老夫人,她沒說話,于是起身和程老爺往花園里去。

    程慈眼巴巴望著離去兩人,他也想去,只是他娘死死盯著他,他也不敢動。

    謝惓走到門口,回頭望他一眼,給了個撫慰的眼神,讓他不要憂心。

    程慈還以為他娘會對他說什么,比如不準他出去,嚴令禁止他和謝惓來往,但沒想到他娘只是讓他有時間多去鋪子和郊區田莊看看,學著管理家里生意。

    “家里生意一半交給你嫂子,一半以后就交到你手里,你自己看著辦。”程老夫人抿了口茶,無可奈何道。

    以前程老夫人覺得等程慈立起來,然后找一位性格嫻雅的小娘子成親,生幾個孩子,和和美美過自己小日子,沒想到,他還沒立起來,先給自己這么大一個驚喜。

    “謝謝娘。”

    程慈先是愣了一下,隨后過去摟著程老夫人的肩膀撒嬌。

    “別一天天沒個正樣。”程老夫人拍了拍程慈的頭,心疼又擔憂,“娘已經老了,也管不了你太久,以后的路你自己走,走成什么樣,就看自己造化。”

    “娘,誰說你老了,你一點都不老,我們倆走出去,別人還以為你是我姐姐呢。”程慈蹭了蹭老夫人脖子,輕輕說道。

    “你啊,油嘴滑舌,嘴里沒句真話,好了,你自己玩去吧,別在這里打擾我喝茶。”

    謝惓和程老爺下了不到一個時辰的棋,程凌和程慈一起來院子,四人坐在隨意聊了會就去用晚膳了。

    第二日,謝惓和程慈去牙行托人買了些仆人管事,日常生活有人照顧。

    “謝大人,新鋪的地磚好了,勞請您過去看一下。”

    謝惓放下手中圖紙,和內侍登上升平樓,檢查新鋪的青磚。

    升平樓,雖然叫樓,卻不是樓,而是凌空搭建在水上的宮殿,金瓦紅墻,玉切雕欄,原本地上的磚是普通青磚,大皇子特命人將舉辦宴席的正廳地面上的磚撬了,讓宮窯專門燒制一批雕刻鳳凰展翅欲飛圖案的磚,重新鋪設,今日完工。

    謝惓走進殿宇,里面有宮女內侍清掃衛生,灰塵仆仆。

    “可以。”

    謝惓將內殿地上的磚一一踩過,確定已經鋪設完畢,沒有遺漏的,在手里文書上畫了個圈,表示驗收。

    內侍見狀,微微繃緊的肩膀松懈下去,呼吸都輕了。

    “那就好,麻煩謝大人了。”

    內侍腰彎得更低,以至于沒看到謝惓冷嘲的眼神。

    “沒事,許公公先忙,本官還要去看看剛移植過來的花,先失陪了。”

    謝惓走出內殿,再往前走了七八步,下了臺階,走過長長的白石砌成的長廊,往花園走去。

    花園里姹紫嫣紅,本不該這個季節開花的鮮花也一簇一簇挨擠在一起,燦爛明媚,漂亮喜人。

    謝惓遠遠看了眼就走了。

    此時距離千歲宴還有三日。

    第78章 第 78 章

    千歲宴。

    謝惓和李云承都在現場維持秩序、確保宴席現場安全, 不會有無關人員和事故發生。

    宮燈和珠燈高高懸掛,將整座凌空而起升平樓照得亮如白晝、璀璨輝煌,下面波光粼粼的湖水上飄著祈求平安的蓮花燈, 搖曳的荷花隨著清風送來清香, 目之所及,四處繁花似錦。

    花園小道上來來往往都是穿著盛裝的富貴權勢之人,各家夫人帶著裊裊娜娜的小娘子拾階而上, 交談聲混合在一起,喧囂吵鬧。

    謝惓站在正殿紅柱后面, 和李云承一起小心打量場中的各人。

    皇后為人低調, 平日甚少出現在眾人面前,更多時間都待在鳳闕宮吃齋念佛,后宮事宜都是交給幾位貴妃管理。

    正殿案幾一排排,各官員按品階找到自己位置坐下, 其夫人也坐在他旁邊,各小娘子則需要坐到屏風隔著的另一側。

    “許多人之前只聞其名, 不見其人, 今日可算是見著了。”

    李云承伸長脖子往外瞧, 謝惓拽了拽他袖子,讓他注意點禮儀。

    “今晚程小少爺會來嗎?”

    李云承認識謝惓一段時間, 知曉他和程家小少爺關系好。

    程家在上京城雖然根基較淺, 但耐不住程老爺和程凌奮勇直上, 如今程老爺官居三品, 程家大少程凌正四品, 兩人將程家硬生生拉入上京城新貴階層, 程下少爺要想來這個宴席,易如反掌。

    “來。”謝惓點頭。

    程慈知道他今晚也得待在宴席上, 說要來看看他當差時是什么模樣,雖然平日他沒少往翰林院跑,謝惓做事時是什么模樣,他早已經看過不知多少次。

    謝惓不懂當差有什么好看的,但程慈喜歡他也高興,也就隨他了。

    說起程慈,謝惓也忍不住伸長脖子往外瞧,希望看到程大人一家。

    ……

    宮門口,車馬絡繹不絕,裝飾奢華的馬車叮當響,程慈踩著腳凳下了馬車,抬頭宮門。

    “走吧,”

    程大人和程老夫人相攜往前走,程慈跟在兩人身后,隨著人流往里走。

    酉時,幾位皇子陸陸續續進來,和之前一樣,以大皇子為首。

    五皇子一進來就定位到謝惓,徑直朝他這邊走來。

    “之前不是說有時間去我府上做客嗎?怎么一直不見去,是不想見我。”

    李云承眼神詭異地在謝惓和五皇子身上轉了一圈,最終不知道腦補了什么,找了個借口跑了。

    謝惓聽著五殿下的用詞,心梗一下,拱手無奈道。“殿下誤會了,臣近來忙于千歲宴的事,又要處理翰林院公務,實在分身乏力,等什么時候歇下來,定親自登門拜訪。”

    五殿下打量他,發現他確實面色帶著疲倦,想到大哥那個雞毛蒜皮小事都要斤斤計較的人,謝惓跟著他做事,沒被折磨得哭天搶地已經算厲害了。

    “好吧,有時間記得來我府上玩。”

    謝惓頷首答應。

    五殿下轉身入席。

    謝惓第一次見五殿下時,覺得他人有些深沉內斂,什么心思都藏在心里,喜怒不形于色,這種人最難揣測心思,唯恐被他算計了去。但是那晚宴席結束后兩人聊了幾句,謝惓就有些搞不懂五殿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理了理寬大衣袖,謝惓抬眸就對上程慈明亮的眼睛,兩人對視,眼睛一彎都笑了。

    五皇子回到席位,七皇子好奇地打量他,半晌蹭到他位置上,“五哥,你剛才和謝編修說什么呢?”

    與五皇子隔了一個席位的大皇子聽到七皇子問話,咻朝兩人看來。

    五皇子霎時抬頭瞇眼打量大皇子,大皇子頓了下,對他視線視若無睹,自然偏過頭,躲開他探究的視線。

    “沒說什么,”

    五皇子簡言意駭,冷著臉撿起桌上一塊姜黃糕點丟進嘴里,面無表情嚼吧嚼吧,七皇子看那副模樣,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連忙縮回身體,喝口茶冷靜一下。

    大皇子直直坐在席位上,謝惓站在粗大紅柱后面,目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眼神幽深。

    謝惓手摸到腰間的白玉蘭花玉佩,心定了定。這玉佩是兩塊,謝惓這里有一塊,程慈那有一塊,是桑非送他們的。

    酉時兩刻,帝后相攜而來。

    千歲宴正式開始。

    宴席宴席,無非吃吃喝喝,又因著是皇后生辰,祝福賀喜的吉祥話綿綿不絕。

    皇后身著吉服,雍容華貴,細長的眉,杏眼,臉型圓潤,常年吃齋念佛的緣故,她氣質沉穩淡然,面對百官祝賀,她抿唇微微一笑,眼眸卻沒有絲毫波動。

    謝惓坐在宴席尾段,借著光影和大臣祝賀的掩飾,朝上方后位那里望去,

    據說皇后多年來不掌一絲權力,不得皇上敬愛,不論是在后宮還在前朝,存在感都不強。

    以前不是沒有人提過廢后,當時乾平帝大怒,卻沒懲罰提議官員,這讓后宮不少人動了心思,然而多年過去,皇后還是皇后,乾平帝絕口不提廢后事宜,六宮眾妃嬪也不敢動其他心思。

    能在后宮生存下來的,哪個人能真正隔岸觀火呢。

    若真的一心吃齋念佛,早就被啃得骨頭渣渣都不剩。

    謝惓轉著酒杯,打量斜對面四位皇子,燕鳴青吃得不亦樂乎,五皇子還是冷著一張臉,看不出情緒,七皇子目光時不時往前看,似乎在看……大皇子。

    而大皇子則心不在焉、神不守舍。

    謝翊品階也不高,和謝惓只隔了兩個位置。

    “看什么呢?”

    謝翊和謝惓旁邊官員換了個位置,坐到謝惓旁邊,壓低聲音問道。

    “看看今晚的大戲到底有多少人登臺。”

    第79章 第 79 章

    謝惓正和謝翊說話, 一道存在感極強的視線落在他身上,謝惓抬眸,先是看到程慈臉上意味不明的笑容, 隨后對上冶王探究冰冷的視線。

    謝惓端起酒, 遙敬冶王。

    程慈和程老爺還有程老夫人坐在一起,前后左右權貴家的夫人都和程老夫人打探程慈有沒有心儀小娘子,準備什么時候定親。

    程老夫人笑得得體, 眼神斜視對面謝惓,又望望心思根本不在宴席上的傻兒子, 只能婉拒各位夫人品茶賞花邀請, 暗示程慈已經心儀對象,至于定親則沒說。

    程老爺也知曉這些社交手段,一開始對夫人婉拒有些詫異,但能接受, 但是后面說程慈已有心儀的人,程老爺用手肘杵了杵程慈。

    “你有心儀小娘子?”

    程老爺聲音太小, 程慈都沒聽清他說什么, 啊了一聲表示疑問。

    程老爺環視四周, 覺得場合不太適合談論家事,搖搖頭, 將疑問壓到心底, 等回去再問。

    宴會上你來我往, 絲竹悅耳, 輕歌曼舞, 頗有異域風情的各色表演一環接著一環, 宴席上熱鬧歡快。

    宴席到一半,場中吹拉彈唱的宮廷樂師和舞姬緩緩退場, 宴席一下平淡下來。

    “陛下,皇后,這是我國君主為皇后準備的生辰禮,愿我們兩國長鄰友好、互通往來,友誼長存。”

    官話不怎么標準、身材異常健碩的滿臉胡須的男人起身讓身后隨從端出一個雕刻精致的紫檀木盒子。

    殿內伺候的內侍接過盒子走到場中打開,紫藍色幽深的光芒乍泄而出,眾人定睛一看,三顆圓潤光滑、如嬰兒拳頭般大小的深海珍珠臥在盒子里,

    眾人嘩然。

    滿臉胡須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挺了挺飽滿的胸膛。

    大魏朝崇尚節儉樸素,點翠、深海珍珠、華貴錦緞等都嚴令禁止大肆斂用。

    深海珍珠采摘極其難,需要水性極其好的水鬼潛藏到海中幽深之地手工采摘,上百個水鬼才可能尋到一顆深海珍珠,每一顆珍珠都浸著采珠人的血液,宮廷中一無人敢用,民市坊間就算有也不可能顯露。

    難怪男人驕傲,只是這驕傲終究帶著血,皇后只簡單道了句謝。

    三顆深海珍珠開了個頭,接來了就是各國獻禮,隨后到大臣,最后是皇子。

    謝惓捏著銀制酒杯,淺紫色液體從杯中傾斜而出,灑在手背上,謝惓低頭一看,就聽到七皇子聲音在偌大殿內響起。

    “這是兒臣為母后親自抄寫的佛經,愿母后身體康健,順心如意。”

    七皇子抬手舉起三本佛經,皇后眼眸一亮,內侍將佛經遞給她,她翻了翻,臉上多了一絲笑意,溫和道,“檐兒有心了。”

    七皇子淺笑退下,之后是四皇子、五皇子獻禮,兩個人都往皇后心上送,一個送佛像,一個送的是樊山寺高僧開光過的玉佩護身符,

    既不難得,也不奢華,但是皇后很喜歡。

    大皇子一晚上心不在焉的,等他到他送禮,套著地上的毯子,差點摔了。

    大皇子也是走心,是自己寫的萬壽圖。

    皇后很喜歡四位皇子的禮物,尤其是燕鳴青那尊玉佛,看了好一會。

    “血——”

    “血痕——”

    尖銳的鳴叫打破宴席熱鬧喜慶,內侍面色驚恐,手一松,手里端著的玉佛啪摔在地上,碎片飛濺,暗紅色血痕沿著佛像雕刻痕跡,緩緩蔓延,最后塊塊潔白無瑕的玉片變得血紅,佛像慈悲的面容變得猙獰邪肆。

    “皇后!”

    “皇后!”

    凌亂尖叫混成一團,眾人往上一看,才發現之前端坐著的皇后雙眼緊閉,身體霍然一倒,血絲順著嘴角流下,觸目驚心。

    “來人!快來人,封閉宴席現場。”

    禁衛軍迅速進殿,護住皇上,隨后將參加宴席的人全都控制住。

    冷寂肅殺充斥殿內,皇上換了個地方坐著,等太醫為皇后診治。

    被禁衛軍監管著的官員夫人大氣不敢出,互相攙扶著立在原地,

    燕鳴青已經嚇傻了,謝翊不知道什么時候竄到他身后,面容沉靜,望著殿中一切鬧劇。

    “陛下,皇后是中毒。這佛像里液體無毒,卻是將皇后身體里毒素引出來的誘因。”

    太醫銀針一拔,望聞問切,又將地上佛像碎片用夾子撿起試毒,最后躬身回稟皇上。

    乾平帝掃了眼殿內眾人,臉色冷若冰霜,眼里積累著層層風暴。”四皇子暫時監禁,直到查明真相。大理寺、禁軍、七皇子負責查明此次下毒事件。”

    乾平帝疲憊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殿內大臣夫人面面相覷,為乾平帝的對皇后的冷血感到心驚。

    七皇子面色陰冷盯著大皇子,五皇子盯著乾平帝的背影,眼里滿是嘲諷,謝翊拍了拍燕鳴青的肩膀,目送他被禁軍帶走。

    從內侍摔碎玉佛開始,謝惓視線緊緊盯著謝致遠和冶王,他們兩對殿內發生的所有事都沒露出過意外神色,冷冷望著事件發展。

    出了這么大事,人人自危,禁軍一撤,所有人都匆匆忙忙跑了。

    程慈原想找謝惓一起走,但他爹娘怕他出事,連忙拽著他一起走了。

    “別看,快走。”

    程老爺護著程夫人,拽著程慈,匆匆忙忙上自家馬車,才擦了擦臉上虛汗。

    “老劉,回府,快點。”

    老劉一揮馬鞭,馬車噠噠噠掉頭快速走了。

    謝惓看到程慈被程老爺拽走了,松了口氣,扶著李云承一起出宮。

    “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就沒命了,”

    李云承癱成一團,手軟腳軟地爬上謝惓馬車,擠在角落里,滿臉驚懼,眼下劃開的那道小口子漫出幾顆血珠,已經干了。

    “坐好,要走了。”

    宴會后面李云承看嗨了,悄悄摸摸挪到前面,砸佛像、皇后暈了的時候他站在中間,佛像碎片濺到他臉上,劃了一道小小的傷口,一切發生太快,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腿軟跪在地上,還是站得離他不太遠的謝惓眼疾手快撈了他一把。

    “謝兄,你不害怕嗎?”

    也許是緩過來了,李云承坐正,理了理衣袍,見謝惓冷靜坐在一側像是在思索什么,不由好奇問道。

    “害怕啊,我手都在發抖,”

    李云承目光落在謝惓安靜垂在膝蓋上的手,嘴角抽搐一下,閉目養神,不想和他說話。

    千歲宴皇后中毒,四皇子被監禁,一夜之間傳遍上京城,深沉的夜變得躁動不安,墨色的云在天穹上聚集翻滾,風雨欲來的傾倒之勢在上京城轟然炸開。

    大皇子府、七皇子府今晚書房徹夜未熄。

    “皇后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吐血,案子還落在七皇子頭上,這不是主動將把柄往他手里遞嗎?若是真的查出什么,殿下就危險了。”

    客卿“危險”一詞已經很委婉,若是七皇子真的查出什么,大皇子的下場不會比三皇子好到哪里去。

    大皇子還穿著宴席上那套服飾,華貴雍容的服飾襯得他更加光彩逼人,可惜此時他清俊的面臉上布滿陰云、眼神陰鷙,整個人宛如地獄爬上來的惡鬼。

    “元正,”大皇子咬牙,面色肅殺,“去和張俊聯系一下,若有異動,直接動手。”

    “是!”

    元正點頭迅速離去,

    書房內幾位客卿神色一凜,緊張得吞咽口水,上京城亂了。

    張俊,常用名張公公,是陛下貼身太監的干兒子,偶爾替他在陛下身邊伺候,是當大皇子埋了多年的探子。

    今上命七皇子徹查千歲宴皇后中毒事件,一霎,他心里快速閃過幾個人名,都是他那幾位好兄弟。

    “殿下,我們不是抓了位太醫嗎?屬下抓他時察覺到有幾波人也在找他,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什么關系。”

    七皇子的護衛林森想了想上前說道。

    七皇子一聽他的話,沉思片刻,起身往外走。

    “連夜審問。”

    皇后被搬回鳳闕宮,太醫為她施針,

    等她幽幽醒來時,發現身邊人換了一批,一問才知道是被大理寺喚去問話了。

    太醫收回銀針。

    “李太醫,怎么樣?”

    “回娘娘,雖然您已經醒來,但您體內毒素積累過多,至少還要三個月才能將毒素全部拔出。”

    李太醫是太醫院任職年齡最長,醫術最好的太醫,聽到他的話,皇后勉強一笑,“聽天由命吧,麻煩李太醫了。”

    婢女送李太醫出去,皇后勉強勾起的唇角瞬間繃直,臉上眼里一片寒霜,與她平日慈悲溫和模樣迥然相異。

    “來人,去查。”

    影子驀然出現,眨眼又消失不見。

    皇后坐在床榻上,怔然看向床斜對面墻上掛著的仕女圖,半晌,喃喃道,“央兒,你的兒子和你一樣毒啊。”

    謝惓回到宅子,謝翊已經在等他。

    “四皇子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攪和進去謝惓并不意外,但四皇子燕鳴青和這事半點關系都沒有,為何送的玉佛是毒素誘因。

    “我做的。”謝翊坦然。

    “為了讓他不要牽扯進其他事,你就將他拉進這件事,若是七皇子和大皇子之間達成協議,到時事情就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謝惓冷厲道。

    四皇子燕鳴青是他們選好的人,是謝惓和謝翊的達成協議的條件之一。

    “放心,就算他進了大理寺獄牢,我也能將他撈出來。”謝翊悠然道。

    謝惓頭疼揉了揉眉心,“那盆花被謝致遠帶走了?”

    牡丹花顏色艷麗,在上面做點手腳太容易了,這也是謝致遠讓謝惓做的事。

    謝致遠會不會幫他爹娘伸冤,謝惓不知道,但是他得有個突破口走到謝致遠和冶王執棋的棋盤上,才有逆風翻盤的機會。

    “他好不容易找到拿捏你的把柄,怎么可能放過。”謝翊眉毛一揚,好笑道。

    謝惓不言,擰眉思索,“七皇子和大皇子狗咬狗。五皇子直接在這件事上隱身,謝翊,我覺得他就是皇上要護著的人。”

    “五皇子母妃是舞姬,在世時位及妃位,過世原因不知。五皇子自小一個人長大,沒有出宮前,低調得毫無存在感,開府后,在朝中大放異彩,引得皇上稱贊連連,頗得皇上重視。”

    但皇上對每一位皇子都很重視,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的。

    謝惓嗯了聲,抬眸謝翊,問他,“你還有事沒?”

    不怎么婉轉的趕人方式。

    謝翊:“……”

    謝翊從胸口摸出塊閃著銀光的銅牌遞給他,“形勢越來越亂,這是調兵令,若是我出事,你拿著調令去明月樓找管事。”

    “這么信任我?”

    第80章 第 80 章

    “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謝翊聳肩,“而且,我們利益相連, 目的一致, 若連你都不信,那還能信誰?”

    謝翊離開,謝惓摩挲著銅牌上凹凸不平的花紋, 不安絲絲縷縷從心底冒出。

    七皇子連夜審問抓來的太醫,從他口中知道了十幾年前宮闈辛密。

    “皇后聰明一世, 糊涂一時, 不知道她知道這事會作何感想,”

    七皇子擦著手走出私牢,臉色帶著詭異的笑容。

    七皇子才走出私牢,皇后那邊就收到消息, 猜測得到證實,皇后恍惚一瞬, 竟然不覺得意外。

    “將消息傳給大皇子。”

    皇后抬手, 影子瞬間消失。

    鳳闕宮寢殿素凈空曠, 皇后靠在軟榻上,水紅淺金輕紗遮住外面視線, 她眼里的薄涼才如水般流出。

    “央兒, 你給我送的大禮, 我收到了, 相信不久的將來你們母子就能團聚了, 屆時不必太感謝我。”

    皇后垂在錦被上的手緩緩收緊, 將精美的錦被抓出一道道褶皺。

    謝惓這日休沐,隨意買了點禮品, 上五皇子府拜訪他。

    “謝大人喝什么,茶、酒、烏梅漿?”五皇子穿著簡單的交領寬袖衣衫,革帶也不系,飄飄蕩蕩的,有種道家仙風道骨的模樣,和平日整齊秩序樣子完全不同。

    謝惓被管事領進來時,還以為走錯府了。

    謝惓要了茶,兩人在正廳隨意聊著,五皇子不喜喝茶,端著一碗放了碎冰塊的烏梅漿,打量謝惓,笑道,

    “之前約了幾次,謝大人都沒時間登門,如今這個時期,倒是有時間了。”

    “之前是真的忙,若不是公務纏身,早就來叨擾殿下了。”謝惓溫和道。

    謝惓也不知道五皇子為什么三番五次邀請他上門,

    但是他確實有些想法得找五皇子驗證一下。

    “唔,也是,謝大人和我不一樣。”

    五皇子像是喝醉了似的,上半身歪歪斜斜隨意支棱在太師椅上,眼神迷茫。

    “殿下龍章鳳姿,才華橫溢,又得陛下看重,何至于發出如此感慨。”

    謝惓揭起茶蓋輕撇浮沫,茶水清香醇厚、香味繚繞,謝惓輕嗅,是有名的龍吟茶,每年僅產幾兩,專供皇上享用,據傳最得皇上喜愛的四皇子燕鳴青那里都沒有。

    謝惓不動聲色抿了口,心中懷疑越發強烈。

    五殿下瞥了眼謝惓,沒說話,三兩口將碗里冰鎮烏梅漿喝完,拍了拍手,朝謝惓一揚下巴,

    “騎馬去不去。”

    京郊有一片馬場,地勢高遠,天高地闊,綿延無絕,黑棕色的馬匹馳騁于看不到邊界線的草地上,奔騰自由,騎在馬背上顛簸的人英姿颯爽,謹慎與頹唐在他身上蕩然無存。

    謝惓騎在灰白色的馬背上,慢悠悠在草地上晃蕩,馬匹偶爾低下頭啃一口草料,好不悠閑。

    “那不是謝惓嗎?今日他休沐,倒是找了個好地方消遣時日。”

    程慈、桑非、宋昱幾日相約今日出來騎馬,一路從京郊跑到馬場,這才停歇下來,馬匹嘶鳴,前搖晃,幾人遠眺,看見熟悉的人影,桑非眉眼一挑,意味深長道。

    程慈拉著韁繩,頭發高高束起,一襲暗紅馬裝,襯得他眉眼更加精致昳麗,其他人還沒有看見謝惓的時候,他老遠就瞧見了,

    只不過,他沒什么想法,他最近都住在謝惓那里。

    謝惓每日做什么,他再清楚不過了。

    “咦,那不是五皇子嗎?怎么和謝惓聊起來了。”

    “有沒有可能人家是一起來的。”

    遠處闊遠的馬場上,五皇子遛一圈回來,就見謝惓騎在馬上,一臉閑適,而馬邊走邊啃草地,半天走不出去幾步。

    “你這樣,出來還有什么意思,一起跑一圈。”

    五皇子沒有穿騎裝,圓領寬袖,馬跑起來時,狂風獵獵,掀起他衣袖翻飛,發出呼呼呼的哀鳴聲。

    謝惓笑著應答,“好啊。”

    謝惓和他一樣的裝束,兩人一會并肩,一會一前一后,遠遠望去,只見一青一藍兩道影子你追我趕,讓旁觀的人驟升緊張,心里莫名升起的期待,雖然不知道期待什么。

    程慈控制韁繩,讓馬往前踏出幾步,瞇眼看兩人跑馬。

    兩人跑了一圈,最后以五皇子領先到達目的地,黑棕色馬在原地踢著腿,五皇子背對著馬場,遠眺前方,謝惓拉了拉韁繩,控制馬往他那個地方去。

    深紅的夕陽緩緩下墜,染紅遠處山川河流。

    重巒疊嶂,寥廓山河,蜿蜒小道勾勒出萬物脈絡。兩人靜默無言,身影被金紅色的光影籠罩。

    “你看,這天地那么遼闊,萬物博大,人立于其中,如螻蟻般脆弱又渺小。”五皇子身體輕輕顛動,聲音時隱時現,“可是人已經那么渺小了,卻還要畫地為牢,將自己囚禁在那小小的宮廷侯府中汲汲營取,以為自己所求甚大,每個人都盯著他手中那點東西,但對有些人來說,那還不如馬糞。”

    五皇子說著扭頭看謝惓,黑沉的眼眸映著殷紅的夕陽,深邃又認真,“謝惓,我知曉你上門目的,不管他待我如何,我都沒有那份心思,若你們需要助力,我可以提供幫助,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謝惓側頭定定看了他一會,問,“什么條件?”

    五皇子燦然一笑,“若是你們成功,放我離開上京城。”

    橘色夕陽將馬場照得金光燦燦,謝惓沒說話,五皇子揮了揮手,縱馬離開。

    謝惓又在原地看了會夕陽,轉身離開。

    程慈沒去打擾謝惓和五皇子的交談,和桑非他們玩了一會就回去了。

    上京城一朝風云變化。

    大皇子安插在七皇子府的探子傳來消息,七皇子從老太醫嘴里撬出東西,正商量要如何將這件事擴大,以從中奪取最大好處。

    大皇子接到消息臉都綠了,那一瞬間,他差點拔刀沖到七皇子府將他那好弟弟宰了。

    “今上那里如何了?”

    “已經入藥半月有余,深入肺腑。”

    站在大皇子身后白須鶴發老者仙風道骨,說出的話卻讓人毛骨悚然。

    大皇子卻很滿意,“好,”

    “佘月,你的人可以動起來了。”

    “是!”

    七月中旬,宮中傳來消息,皇上病重,隨之而來的是朝中有人上奏大皇子謀害皇后、養私兵。

    冶王府。

    謝致遠和冶王聽到宮中傳來的消息,都怔愣了一下,隨后看向彼此。

    “你讓人出手的?”謝致遠問冶王。

    “你覺得呢?”冶王冷笑。

    大皇子給皇上下藥他們是知道的,但是藥量一直是他們的人在控制,按理說不應該是這個時候病重啊。

    “謝翊和謝惓最近在干什么?”

    半空跳下一道黑影,手持利刃,殺氣騰騰,“最近并無異動,也并未聯系朝中之人。”

    冶王揮手,黑影瞬間消失。

    “那是皇后還是七皇子?”

    謝致遠沉思,冶王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皇后恨他也不是一兩年了,當年如家也是上京城大族,這些年我們的人一直滲不到她身邊,她手段了得,如今知曉自己多年無子原因,怎么可能不恨,多半是她搗的鬼。”

    “不過這個時候也不錯,讓我們的人準備好,若是大皇子反了,那就再好不過,若是他不反,那就助他一臂之力。”

    謝致遠和冶王登高眺遠,各懷心思,卻又都將目光投向皇宮的方向。

    “七皇子和皇后合作了!”

    明月樓,謝惓四人又聚在這里喝茶,五皇子送來的消息,謝惓揭開一看,霎時幾人面色一驚,寒意從骨髓竄出,若是這樣的話,一直以來,皇后從沒想過要扶持大皇子上位,而是借著大皇子掩護,和七皇子暗中合作。

    “皇后身邊防守森嚴,我的人這么多年也只做到鳳闕宮灑掃宮人,傳一些無關緊要的消息,五皇子倒是厲害。”

    謝翊欻欻歘將紙撕碎,丟進茶水里,眨眼間墨跡逸散、紙片化解。

    謝惓皺眉,“大皇子養私兵的事被揭出來,若是他還想掙扎,那就只有唯一一條路。就算他不想走那條路,謝致遠和冶王也不會放過他。而皇后如今中毒,精力有限,若是我沒猜錯,她應該想讓七皇子救駕,借此扶持他上位。但是這么多年,難道她一點沒察覺到皇上對五皇子的不同?”

    “皇上對五皇子的特殊實在奇怪,而五皇子對皇上的態度也讓人捉摸不透。”

    燕鳴青聽到謝惓的話,腦海中幾句模糊的話語一閃,逐漸清晰

    “我還小的時候宮中婢女內侍嚼舌根,說五皇子母妃似乎是他殺死的。”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包間內三人霍然望向燕鳴青,半晌,無言。

    謝惓想起那日五皇子說的條件,只希望離開上京城,天高地闊,總有他容身之處,只是這輩子絕對不會再踏足上京城。

    謝惓原以為他是厭倦了上京城的爭斗,喜歡自由,沒想到五皇子母妃竟然是今上殺死的,天子無情,難怪他對年幼的五皇子視若無睹,五皇子入朝走進他眼中后,他對五皇子突然又看重起來,此后對每人已經入朝的皇子都很平等相待。

    謝翊收回視線,見茶水中的紙片已經完全看不出原樣,淡淡道,“我們坐收漁翁之利就行,這一戰,不需要我們參與。”

    大皇子不出意外反了。

    夜間似有若無的凄厲哀嚎持續不斷,謝惓和程慈一夜無眠,直到天邊冒出魚肚白,陣陣兵戈相撞的尖銳聲才停歇。

    大皇子不僅纂養私兵,而且在其暗衛佘月策反威脅挑撥下,部分護城衛和禁軍歸屬于大皇子,只是殺到最后,七皇子手持鳳令,宋宣匆匆趕來,大皇子部分兵力倒戈,兵敗如山倒,一夜之間,大皇子就成為亂臣賊子。

    暗紅鮮血灑滿宮道,尸體橫七豎八。

    辰時,朝臣上朝,赤紅的光打在暗紅的鮮血上,嚇得部分官員尖叫不已,腿軟在地,爬都爬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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