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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謝惓原本不該這么早來上京的。

    謝家雖然略有家底, 但謝大人只是個地方七品小官吏,為人清廉,沒有多少才能, 舉一家之力供養謝惓讀書, 雖然不知道捉襟見肘,但想讓他在上京生活無憂,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謝惓在鄉試中了解元, 這讓謝大人對兒子抱有更高的期望,于是為了讓謝惓早日適應上京和獲得一些在停州時不知道的信息。

    謝大人厚重臉皮聯系了遠在上京的同姓遠親, 希望看在同宗族的份上, 上京謝家能幫忙照料謝惓一二。

    謝大人原本也不抱希望,沒想到信寄出去小半個月后,收到來自上京的回信,上京謝家同意幫忙照料謝惓, 而且還為他安排了住宅,還有一個書童, 一個小廝, 照料他的學習和生活。

    謝惓懷著感恩之心住進了秀春巷, 卻不想,這里竟然是他一生悲劇的開始。

    秀春巷的宅子只有一進, 不算寬敞, 但謝惓一個人住倒也算綽綽有余。

    院子里有一口井, 井邊放了個木桶, 另一邊是一棵桂樹, 春季葉片清幽, 去年謝惓剛來時是恰好秋月,桂樹開得正茂時, 濃郁的花香伴他度過九月十月。

    院子空落安靜,沒有人,謝惓也毫不意外。

    他進北屋換了身天青色圓領襕衫,又出門了。

    上京城外密林。

    謝惓邊回憶邊在河邊四處尋找,河水上冰塊已經融化,水流渾濁洶涌,地上落葉濕漉漉的,有一股腐木厚重的味道。

    謝惓四處轉了轉,最終把目光定在一棵蒼幽的松柏下,松柏高大筆直,地面上覆蓋著厚厚一層棕黃色松針,還有一些干裂的松塔,謝惓俯身扒開松針,半濕潤的松針下,掩藏著一個靛青色的布包。

    布包被松針也浸濕了,謝惓毫不在意,快速解開袋子,里面用防油布包著的文書腰牌還有一些金銀披露眼前。

    收到信那晚謝惓慌亂匆忙,但也沒忘拿最重要的東西,沒有文書腰牌,他出了上京,哪里都去不了,證明不了身份,他要耽誤多少時間才能到停州。

    謝惓摸著腰牌,木質腰牌上面有他的姓名,戶籍年齡身份等信息,而文書則是他參加科考的身份證明之一。

    謝惓三天前出城門就發現自己被跟蹤了,他以為那人是想搶他包,包里東西太重要了,

    謝惓進林子就悄悄把包藏起來,本想把那人甩開再回來拿東西,沒想到剛起身就被人從后面一棍子打暈了。

    至于那人為什么沒把包帶走,謝惓想到那天早晨醒來時身上蓋著的大氅。

    寂靜的山林突然群鳥振翅,尖鳴陣陣,隨之而來的是地面震動和馬匹嘶鳴。

    “駕——”

    “這次是我贏了,表弟,你還有得練啊,啊哈哈哈哈——”

    “表哥你耍賴,李錦都沒喊開始,飛羽就先跑了,”

    囂張的笑聲和少年不服氣的抗議離謝惓越來越近,謝惓連忙把東西收起,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擺的松針,抬頭就見少年已經騎著馬沖到離他不遠的地方,正甩著馬鞭看他。

    “謝少爺,你這是又要碰瓷啊?”

    程慈眼神掃過謝惓,見他好好的,身上沒什么血,松了口氣的同時開口譏諷。

    程慈拉攏不成,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看到謝惓胸口就燒著一團火,當著堂哥表哥和一堆狐朋狗友的面,就開始嘲諷謝惓了。

    宋邑見小表弟看謝惓的眼神都快噴出火了,好奇的目光落在謝惓身上。

    小表弟之前就在他耳邊提過謝惓這個名字,這三天提的次數更多了,說實話,之前宋邑根本沒把謝惓這個名字放在心上,小表弟不喜歡的人太多了,謝惓只是其中一個。

    但是這三天小表弟念念叨叨的,說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但是大家都誤會他。

    不知道從哪里傳出消息,說他把同書院的學子謝惓約出去,然后讓人把謝惓打得滿身是血,丟在榆林醫館前。

    程慈說起時義憤填膺,恨恨地說等謝惓好了,他要把謝惓拉入自己圈子,驚呆那群迂腐虛偽的同窗。

    但是真相歸真相,流言歸流言。

    書院不明真相者還真以為是程慈打的謝惓,導致書院那些和謝惓走得較近的學子都悚悚然,生怕自己成為下一個被揍者,不敢來看謝惓。

    “謝公子,”

    宋邑翻身下馬拱手打招呼,謝惓也同樣拱手“宋公子。”

    宋邑是國公府二公子,上面有一個兄長承襲爵位,自己樂得當個游閑公子,和謝惓同齡,也在臨淵書院讀書。

    “你在這里干什么?”

    程慈也翻身下馬,提著謝惓格外眼熟的那條馬鞭,三兩步走到謝惓面前,在后面的人看來,就像是程慈提著馬鞭找謝惓麻煩。

    “公子,冷靜啊。”

    “對對對,程慈,有話好好說,千萬別動手啊,”

    “他是解元,他是夫子最喜歡的學生,程慈,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啊。”

    一起騎馬的幾個俊朗少年不遠處,原本只是打算看戲,現在看到程慈的動作,頓時都慌了,這要是程慈真的把謝惓打了,那他們慘了,程家大姐姐不得都把他們撕了。

    伺候程慈的小廝也急急忙忙奔過去,生怕他家小少爺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謝惓揍了。

    之前的謠傳總歸是謠傳,要是今天公子把謠言坐實了,不僅自己要完蛋,公子也得跪祠堂,被老爺打手心。

    “你們說什么呢?”

    宋邑語氣訓斥,目光卻盯著程慈,只要他有所行動,自己馬上沖上去阻止。

    “我東西丟了,過來尋。”

    謝惓對程小少爺的時候雖然表情沒什么變化,但語氣多了幾分熟稔,說話字詞也多了些。

    “哦,”

    程慈應了聲,對著謝惓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在書院的時候,謝惓為人冷峻,不喜多言,說話一句是一句,沒一句是廢話,夫子們又喜歡他,同窗不少人也喜歡他。

    程慈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謝惓的場景,

    少年掀開青灰色卷簾,從馬車上下來,抬眸往上看,深邃的眼眸似藏著星辰大海,白凈俊俏的面容在秋日陽光和漫山遍野的楓林映襯下,如謫仙入世。

    他脊背挺拔,身形高挑勻稱,穿著月牙白暗紋圓領襕衫,轉身和馬車旁的書童說了什么,接過書童手里的書箱拾級而上。

    他們書院建在山上,不管是皇族貴胄、還是寒門書生,到了書院山腳下都需要步行上山,上山的路是一條蜿蜒曲折、看不見頭的石階,石階兩旁是山林樹木,秋風席卷,漫山遍野樹木如鳳凰浴火重生,從山腳下紅到山頂。

    謝惓緩步而上,從山林間穿越而上,一步一步像是踩在程慈心上,程慈決定要和這位新同窗成為好友!

    可惜,現實非所愿。

    謝惓見程慈站在自己面前不說話,算算時辰,他該離開了。

    “謝某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謝惓朝后面拱手,再朝程慈微微點頭,轉身離開。

    他要回停州。

    就算此時回去只能看到爹娘的牌位,他也得回去。

    上一世,謝惓也被砸暈了,但是他中途沒有醒來,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他匆匆忙忙找到行李就往碼頭去。

    頭上的傷沒好,他暈船嚴重,到停州他就病了。

    在床上躺了幾個月,等身體康健之時,他爹娘的事已經成定局,蠟燭倒了點著菱紗,火勢太大,二進的院子直接燒成灰燼,謝惓爹娘尸骨無存,最后是做了個衣冠冢。

    可是后來,謝惓三年科考屢試不第,第四年好不容易考中,是今上親點探花,然而那一年的科考被查出有人舞弊,涉事者被斬殺,沒有牽涉的人名次被除,絕望之下,謝惓回到停州,他才知道自己爹娘的死根本不是意外。

    “你要去哪,不回書院嗎?”

    程慈見謝惓走的方向和進城完全相反,往前走了一步,詢問道。

    “我要回停州,”

    謝惓揮了揮手,步履不停,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密林狹道上。

    “回停州干什么,而且走得這么突然,書院里一點消息都沒有。”

    程慈嘀咕幾句,在宋邑的呼喊下,上馬和他們一起回去了。

    謝惓坐了五天船,又騎了一天馬,終于回到停州。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地方,只是那座二進小院子成了一片灰燼,燒得漆黑的房梁橫七豎八的搭著,地上全是黑色的磚石、木灰,

    “謝惓,你回來了。”

    “羅姨母,”

    謝惓側頭拱手,被稱為羅姨母的婦女一身青綠襦裙,她望著謝惓,見謝惓眼邊紅了一圈,唇邊輕輕溢出一聲嘆息,“別太難過,你爹娘……他們會走得不安心的。”

    “我知道,謝謝羅姨母。”

    謝惓垂眸,這一幕,他曾經經歷過一次,只是那一次,他是在客棧和羅姨母見面,

    “謝六老爺想著你會回來,就沒讓人收拾……想等你回來再看看,”

    羅姨母雖然和謝惓母親不是親姐妹,但家院子挨得近,郎主又都在知州府里任職,一來二去,兩人關系親厚,謝惓也算她看著長大了,

    “我知道,羅姨母早些回去歇息吧,我再看看。

    夜色降臨,二進院子后面就是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謝惓望著廢墟,青色的身影隱入夜色,脊背直直挺著,羅姨母摸了摸心臟處,不知為何,她隱隱覺得不安。

    謝惓站了片刻,往停州謝府走去。

    謝六老爺是停州謝氏的族長,也是幫謝惓爹娘處理后事的人。

    謝惓的爹雖然姓謝,但和停州謝氏宗族已經隔了好幾代了,親緣已經淡得不能再淡了。

    只是后來謝惓會讀書,謝六老爺才關照上謝家,時不時送些筆墨紙硯給謝惓。

    “老爺,謝公事家小子回來了。”

    燭光印在窗戶紙上,搖曳不定,謝惓跟著管事一路走到謝六老爺書房。

    “六叔爺,”謝惓躬身行禮,頓了片刻才直起身。

    謝六老爺今年已經五十又五了,他頭發花白,臉上布滿皺紋,坐在書案后面,盯著謝惓看。

    “坐吧,你穩重了許多,”

    半晌,謝六老爺才開口,他一手端著茶杯,緩緩抿了口茶,松弛的眼皮耷拉在眼睛上,說不出的心事重重。

    昏暗的燈光下,謝惓看向謝六老爺的目光也格外晦澀難懂。

    “我聽說是六叔爺為我爹娘安排后事,讓他們入了宗族祠堂,”

    謝惓找了個位置坐下,側頭望向六老爺,“也不知道我爹娘若是在天有靈,會不會感謝六叔爺。”

    “噠——”

    “謝惓!你這話什么意思?!”

    謝六老爺扔下茶杯,面色嚴肅,臉上的每一絲每一縷紋路都發出警告的意味,謝惓卻毫不在乎。

    “你在替什么人掩蓋什么?”謝惓問。

    知道爹娘是被人害死的時候,謝惓不懂,爹娘與人為善,遠在停州,也參與不到什么政治斗爭,與什么水匪山匪更無瓜葛,怎么會有人要殺他們。

    謝惓花了十年時間,一點一點拼湊,一點一點挖,從停州到上京,從自己到謝氏宗族,這一切的節點,竟然是自己!

    “六叔爺,你知道我為什么沒能參加會試嗎?”謝惓也不管謝六老爺有沒有在聽,他自顧自的講,“在參加會試前一天,我喝了一碗湯,那碗湯讓我陷入夢魘,虛得連床榻都下不來,”

    謝六老爺松弛的臉皮抖了抖,嘴唇張張合合,說不出一句話。

    “那碗湯是我書童端給我的,”謝惓放在膝蓋上的手攥緊襕衫,輕聲丟下一個驚雷,“是上京謝府送來給我喝的。”

    第52章 第 52 章

    四月份的停州夜晚還有些涼, 謝六老爺卻驚出一身汗,目光驚懼望向謝惓。

    “我知道六叔爺身為一族之長,要維護謝氏一族的利益, ”謝惓嘴角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 “而我只想知道,是誰讓六叔爺讓我爹娘入祠堂的,畢竟, 謝氏祠堂,非嫡支想入, 可得有重大貢獻, ”

    謝六老爺想說什么,謝惓偏頭望向他,“六叔爺,我能知道我爹娘的死不是意外, 就能知道是誰讓我爹娘入宗祠,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謝惓, 有些事太早知道對你沒好處, 你現在只是一個解元, 蜉蝣撼樹,知道越多, 只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

    謝六老爺嘆息一聲, 幽幽目光落在謝惓身上, 想說什么, 卻又忍住了。

    謝六老爺一生磊落光明, 當了幾十年族長,雖然沒有將謝氏發展得多么龐大, 但也算問心無愧,謝惓爹娘的事,可能將是他一生的心結,

    “小子知道了,多謝六叔爺,”

    得到和曾經相差無幾的答案,謝惓離開謝六老爺住處,乘著夜色,去給爹娘上了柱香,燒了些紙錢。

    山上呼嘯而過,裹挾著謝惓綿綿恨意。他跪在剛修建成沒幾日的墳墓前,望著墓碑上“謝氏謝遠松及妻謝楊氏之墓”十幾個字,眼底盛滿森森冷意。

    “爹、娘,我該走了,這一去不知何時再回來,”黃色紙錢在翻騰過的新鮮泥土前燃燒殆盡,只剩下灰白色余燼在風中搖晃。

    謝惓摸了摸墓碑上謝字和楊字,勾起唇角凄涼一笑,啞聲道,“不過,這次我不會那么傻了,官官相護,利益相連,曾經兒子那么單純,以為只要查到真相,就能為你們報仇,卻沒想到……”

    沒想到,他花了十年時間尋找真相,從停州查到上京,還來不及做什么,就被人滅口了。

    “既然權勢那么重要,既然要爬得夠高才有資格活著,”謝惓站起身,拍了拍膝蓋處的泥土,垂著的眼眸黑得深沉,“那這一次,我一定拼盡全力往上爬,位極人臣,讓那些草菅人命、利益熏心之輩全都付出代價,為你們報仇。

    而這一切的前提,他得活著。

    “他直接就走了,什么都沒問?”

    “去了謝六老爺那里一趟,沒一刻鐘就出來走了。”

    “謝六老爺幫他爹娘處理后事,又讓他爹娘入了宗祠,他去感謝一下也無可厚非,但是對爹娘的死如此淡定就接受了,我怎么覺得不對呢?”

    謝惓不知道這些人的想法,他留在停州,只會打草驚蛇,他知道停州哪些人和他爹娘的死有關,但是他現在不能動,他一動就會引起上京城里的人的注意,

    他可能都活不到參加科考,就被滅口了。

    雖然上京也不見得多安全,但想要他命的人在上京也有對家,他們互相牽制、互相監視,不管做什么都要權衡小心,只要謝惓小心一些,活到科考不是問題,唯一要擔心的是,有人在他參加科考的時候做手腳。

    程慈再次見到謝惓,是半月后。

    “謝惓回來了,”

    程慈剛到書院,就有人匆匆跑來告訴他謝惓回來了。

    不是他讓人盯著謝惓,而是之前他揍謝惓的謠言在書院里甚囂塵上,不少人都等著看兩人笑話呢。

    “來就來了,你們告訴我干什么?”

    程慈白了眼這幫興致勃勃、摩拳擦掌的好友,徑直往自己班去。

    臨淵書院把學生分成甲乙丙丁四個班級,謝惓在乙班,而程慈在丙班,一墻之隔,想不遇見都難。

    初夏,夫子為了防止學生在課堂上睡著,不允許關窗,而謝惓剛好坐在窗邊。

    一堂課剛下,謝惓正寫上堂課夫子留下的課業,余光瞥見窗口走過一道艷麗的身影。他抬眸看去,沒看到人,又低頭寫字,沒一會,那道人影又從窗前走過,謝惓這次沒看到,

    程慈走過窗邊,都快走到自己丙班窗前了,乙班坐在窗邊的人卻沒什么反應,

    程慈踢了兩腳臺階上長出來的嫩草,漂亮的臉蛋上憤憤不平,這就是謝惓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

    程慈碎碎念完,但又忍不住扭頭朝后面看去,當然,他已經走過敞開的窗口,人影瞧不見,只看見雕花的窗欞。

    “你說程少爺在干什么呢?從那窗邊走來走去的,待會夫子出來,他又要挨罵了。”

    程慈其中好友戶部侍郎家小兒子扒在他們班窗戶口朝外看,旁邊都虞侯家小兒子也扒在窗口,兩人見程慈從乙班窗戶前走過又走回來,走過來又走過去的,有些疑惑,

    而程慈的表哥,宋邑站在窗邊,看著表弟的一舉一動,無聲嘆息,這看臉的時刻真讓人惱火。

    程慈從小就喜歡長得好看的人,每次看見長得漂亮的人就走不動道了。

    之前聽說花樓里的姑娘長得好看,還悄悄跑去看過,后來被程老爺發現,罰他跪了三日祠堂。

    程老爺一個讀書人,官居御史中丞,為小兒子的教育耗盡心血,打不得、罵不得,最多就是跪跪祠堂,家中有老母和夫人偷偷關照,出門還有幾個舅舅護著。

    程老爺腦瓜子疼,為了不得罪人,他都沒讓小兒子去國子監考驗那些老學究的心臟承受能力,而是把他送到臨淵書院。

    沒想到程慈玩得更歡了,五年了,別說科考,他要是能把《論語》背下來,程老爺都能當場表演泣涕漣漣。

    程慈喜歡跑馬,上學上著上著人就不見了,書院的夫子一開始還時不時來個昏厥課堂,請了多次家長之后,程老爺放棄了,只要他在書院不鬧事,不欺壓學生,不就是騎馬嗎?去吧去吧,

    然而這情況半年前突然有了變化,程慈出去騎馬的時間少了,竟然開始乖乖待在書院讀書了。

    雖然課業做得亂七八糟,書也讀不清楚,但是他竟然乖乖上課了,程老爺知道后,喜極而泣。

    然而,別人不知道其中緣由,宋邑和其中幾個和程慈走得近的好友都明白,程慈是“看中”隔壁班的謝惓了。

    其他人都覺得他不喜歡謝惓,所以經常欺負他。只有程慈幾個好友知道,程慈只是是想引起謝惓的注意罷了,

    但是謝惓就像沒看見他似的,他都從窗前走了三趟了,謝惓還在寫字。

    “你在窗外走來走去干什么?想找誰就直接喊就是了,含蓄什么?這里有你相中的小娘子?”

    書院教珠算的夫子背著手從連廊下走過,見程慈在乙丙班之間走來走去,時不時抬頭朝乙班看去,然后又快速走過,看得他嘖嘖稱嘆,然后不顧程慈死活的放聲問道。

    程慈先是瞪了眼三十多歲、惡趣味十足的夫子,然后又扭頭朝窗內看去。

    然后差點撞上走到窗邊的謝惓身上。

    “我剛才就想問你,你在干什么?”

    程慈鼓起臉頰,想說什么,目光瞥到謝惓左手手臂上綁著的白布。

    在大魏,家中有親人過世,男子需要在手臂戴白布、女子頭戴白花,為親人守孝一年。

    “你……”

    謝惓順著他目光望向自己手臂,這白布是縫在襕衫袖子上,不會掉落,謝惓看了眼收回目光,

    “你還沒有說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謝惓又問了句,視線望向遠方,遙遠的天穹上覆著這一層陰云,山林蒼翠綿延起伏,一座掩映著一座,其間或可見裊裊炊煙,或可見寺廟矗立。

    “我隨便走走,快上課了,我先回去了,”

    程慈倉皇說了句話就跑了,像是后面有人在追逐他,謝惓在想事情,沒注意到,等縹緲深厚的上課鈴聲響起,夫子走進班級。

    謝惓收回視線,走到書案邊坐下,只是接下來一堂課,他頻頻出神,被夫子逮住幾次,只是看著他手臂袖子上縫著的白條,微微嘆息,指節輕輕敲過他的書案,以作提醒。

    傍晚下學,天空堆積著厚厚的烏云,遠方青山被薄薄的霧氣籠罩,沒一會,雨水啪嗒啪嗒滴下來,不出幾息,小雨變成嘩嘩嘩的大雨,如注的水流順著書院檐角滾落,在地面上砸出不小的水洼。

    謝惓已經搬到書院來住,下學了沒忙著回去,借著室內的燭光俯身寫字。

    “謝惓,”少年清脆的聲音耳畔響起,謝惓提筆的手頓了下,霎時,宣紙上多了一滴濃墨,緩緩朝四周邊緣暈開,將上下的字連著,變成一團更大的污漬。

    “對不起,我只是……只是想說,我下午的時候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程慈爬在窗沿上,想從窗戶爬進來,手忙腳亂的,襕衫又長,這里拉一下,那里壓一下,反倒扒在窗沿進不來,像只翻轉的烏龜似的,四肢掙扎著。

    “無事,”

    謝惓擱下筆,重新換了張紙,提筆剛想重寫,就聽見程慈扒在窗上,小聲掙扎嘶嘶喊疼的聲音。

    “你下學不回家,在書院逗留干什么?”

    謝惓走過去協助程慈下來,

    “雨太大了,不安全。”

    “你在抄佛經嗎?”

    程慈拍了拍衣衫,看見書案上平整擺放著的寫過的宣紙,伸長脖子看。

    “不僅人好看,字也寫得好看。字跡端莊秀美,運筆流暢均勻,要是我爹看見了不得重復這句話幾百遍。”程慈小聲嘀咕一句,又看了幾眼,發現謝惓抄寫的是“心經”。

    “嗯。”

    謝惓言簡意賅,提筆又開始寫,程慈站在一側看。

    外面天色驀地黑了,大雨嘩嘩嘩的下,想回家的回不成,只能待在書院等雨小了再走。

    外面連廊吵鬧,室內卻安靜得宛如謝惓一筆一劃都發出沙沙的聲音。

    程慈小心打量謝惓,室內昏暗,燭火描摹謝惓的側臉,標準的劍眉讓他過于俊美的臉增添了幾分英氣,卷翹的睫毛濃密,鼻梁宛如被人劈開的山脊,又挺又直,嘴唇繃直,提筆書寫,一筆一劃,像帶著撰寫者極深的眷念。

    他回來后深沉了好多。

    他應該很悲傷吧,也不知道他家過世的是誰?最好別是太親近的人,否則傷心如山下滿江河的水、漲潮時能把人淹死,程慈指甲扣著書案,漫無目的想著。

    外面雨變小了,謝惓還在抄寫,確切的說不是抄,而是默寫,也不知道他到底抄了多少遍,才把枯燥復雜的佛經都背下,程慈不敢打擾謝惓,悄無聲息地出門走了。

    接下來幾日,傍晚下學,別的學子都走了,謝惓一個人留在書院里默寫佛經。

    在爹娘過世的第七天,謝惓帶著抄好的一百篇佛經,一步一步走上了樊山寺。

    而這天早晨是個艷陽天,到了下午卻倏然變了,闊遠的天穹仿佛要塌了似的,黑沉沉壓在人頭頂,讓人喘不過氣來。

    謝惓燒完佛經,求了兩個平安符,拿著把油紙傘,緩緩下了樊山寺。

    樊山寺建在邛山頂,下山的路彎曲波折,一不小心就容易滾落山崖下。

    謝惓剛走到半道,驚雷劃破天穹,雨水如幕簾般劈頭蓋臉落下,遮蔽了人的視野,也阻斷了雨幕中若有若無的求救聲。

    第53章 第 53 章

    四周變得寂靜, 寂靜得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和低啞的呼救。

    天穹被雨水和森林染成暗青色,謝惓站在山腰,細細分辨那絲隱藏在靜寂中的呼救, 雨注不停地嘩嘩砸下, 在地面上砸起一圈圈塵土,然后泥土混合雨水從緩坡翻滾而下。

    “救命——!”

    “快來人啊,有沒有人——”

    無音擦了擦臉上的耶雨水, 扭頭看向壓在馬車下的人,鮮血混合雨水緩緩流出, 無音顧不得疼痛, 連爬帶滾地過去想把馬車掀開,掙扎半晌,馬車紋絲不動,反倒壓在馬車下的人眉心擰得越來越緊, 嘴里喃喃自語什么,從他身下流出的血越來越多, 暗紅色的液體流到枯枝嫩草上, 很快被雨水沖刷殆盡。

    無音眼前重影疊疊, 馬車從山頂翻下來,他的腿也摔斷了, 還有胸口也疼得厲害, 不知道是不是摔到肋骨了。他能保持清醒全靠想要救被壓在馬車下的四殿下的心支撐著。

    “殿下——”

    “殿下, 殿下, 你別暈, 你堅持堅持, 無塵去找人了,馬上就有人來救我們了!”

    謝惓找到求救聲發出地時, 看到就是支離破碎的馬車架壓在人身上,旁邊趴著一個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年,他連忙走過去查看被壓在馬車下的人。

    “你是誰?”

    無音望著突然出現的人,慌亂的同時又有了一絲希望。

    殿下平時深居簡出,難得出行一次,只是想給琴妃娘娘祈福,沒想到行至邛山半腰,駕馬車的馬竟然受驚狂奔,殿下和他雖然及時跳出馬車,卻被人趁亂推下山崖。

    “路人,”

    謝惓回了句,將油紙傘遞給無音,“給他撐著,”

    馬車只剩下支架,謝惓試著抬了抬,可以抬起,但是需要人協助。

    “我待會將馬車抬起來,你把他拖出來,他得趕緊救治,要不然腿就廢了,”

    謝惓快速說了兩句話,雨太大了,無音沒怎么聽清他的話,但是看他的動作,明白這個“路人”是想救殿下。

    “你手能不能動?”

    謝惓聲音突然放大,無音聽清了,他連忙點頭,“能動,能動!求你救救他!”

    謝惓擼起袖子,深吸一口氣,卻喝到大半雨水。

    謝惓垂眸望向馬車下昏迷的人,凝神聚氣往上抬起馬車,無音連忙抓住燕鳴青的衣領,使勁往外拽,

    大雨稀里嘩啦,冰冷的雨水澆灌在臉上,再加上腿上的疼痛,燕鳴青恍惚清醒過來。

    “公子,堅持一下,快要出來了——”

    燕鳴青聽到近侍無音的聲音,想說什么,然而,小腿處尖銳的痛意從神經傳達到腦子里,刺激得他喘息不已,

    “醒了,醒了就趕緊爬出來,你腿要廢了。”

    馬車支架雖然不重,但也不輕,大雨淋濕了馬車上的簾子蓋子,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再加上大雨,眼睛都睜不開了。

    燕鳴青想起大雨前發生的事,再聯想到腿上的痛,什么都不想,用手肘撐著順著無音拉他的方向發力,往外拐。

    無音不要命的拽再加上燕鳴青自救,沒一會,被壓在馬車下的燕鳴青被拖出外車。

    謝惓啪放下馬車架,來不及喘息,扯了塊布擰了擰,給燕鳴青的小腿綁上,然后抱起他連忙往山上去。

    樊山寺是上京城有名的佛寺,不少達官貴人閑暇時或逢年過節都喜歡過來上香,寺廟里有專門懂醫術的僧人。

    謝惓抱著燕鳴青一路跑回樊山寺,寺廟門口僧人經常接待貴客,一看謝惓抱著的人,臉色頓時一變,連忙叫人來幫忙。

    傍晚。

    謝惓背手站在菩提樹下,仰頭是掛滿紅色絲帶的蒼幽樹木,身后是寺廟專供香客住的后院。傍晚大雨停歇,青灰色的云飄過,金色晚霞刺破天穹,揮灑下來,光耀萬物。

    燕鳴青有人照看,無音也被救回來了。

    謝惓救了人,手被劃傷了,也被安排住進后院醫治,他扭頭望向院子北屋,眼里墨色濃郁。

    大魏皇帝乾平帝第四個皇子——燕鳴青,今上最喜愛的兒子,于乾平六年五月初上樊山寺為其母琴貴妃祈福,歸途中遇山匪,墜落山崖,在山中待了一天一夜才被找到,因為延誤最佳治療時間,導致右腿殘廢,自此退出太子位爭奪戰,乾平十年,琴貴妃薨逝,不久,四皇子自縊府中。

    謝惓抬起手,望著手上綁著的綢布,翻轉手腕,屈伸手指。

    “謝公子,四殿下有請。”

    僧人獨特的聲音從背后傳來,謝惓轉身頷首,跟著小和尚走進燕鳴青的屋子。

    房間簡樸,燃著香,燕鳴青已經醒了,正靠在床榻上,他看見謝惓走進來,掙扎著要起床,

    “殿下,您別動,小心您的傷,”

    照顧燕鳴青的內侍匆匆上去扶住他,

    謝惓拱手行禮作揖,“四殿下,”

    “謝公子請坐,今天太感謝你了,要不是你,恐怕吾這只腿就……”燕鳴青說著目光放在被綁著的動彈不得的右腿小腿上,臉上溫和的笑有了些苦澀的滋味,

    謝惓垂眸,“殿下是有福之人,不會有事的。”

    燕鳴青勉強笑了下,外面恰好傳來喧囂的聲音,內侍出去查看,沒一會又匆匆跑回來,臉上帶著喜意。

    “殿下,皇上和貴妃來了。”

    謝惓垂著的手驀地蜷縮起來,他扭頭望向床榻上的四皇子,卻發現四皇子臉上沒有想象中的欣喜,反倒有了些復雜的情感,但是轉瞬又變得興奮高興起來。

    謝惓細品那些復雜的情緒,起身過去協助內侍扶四殿下,

    “快快快,快扶我起來,去迎接父皇和娘娘,”四殿下抓著內侍和謝惓的手,掙扎著想要下床榻,

    “迎接什么,受傷了就好好修養,吾還能找不到路進來不是。”

    蒼老有力的聲音伴著紅色身影出現在門口。

    乾平帝被一幫人簇擁著走進四殿下的屋子,琴貴妃走在他身邊,一進屋看見四殿下,琴貴妃眼眶就紅了。

    “父皇,娘娘,”四殿下抓著謝惓和內侍的手臂,掙扎下榻跪著行禮,謝惓垂眸俯身跪著,

    皇上沒等四殿下跪下就扶起他,

    “父子之間,不必多禮,何況你的腿還傷著呢。”皇上扶著四殿下躺到床榻上,看見地上跪著的謝惓和內侍,也讓他們起來。

    “四哥兒,疼不疼啊,都怪我,要不是我,哥兒就不會遭此罪。”琴貴妃急忙奔過來,望著燕鳴青小腿上的綢布,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不疼,不是娘娘的錯,娘娘別多想。”

    四殿下和皇上還有琴貴妃宛如普通人家一家三口似的,溫情脈脈,而跟著來的大臣從門口站到院子里,十幾個人,謝惓抬眸看了一眼。

    對上站在門口謝致遠的目光,

    謝致遠穿著紫色官服,在一群緋色官袍的官員中,格外扎眼,謝惓微微鞠躬,疏離又陌生。

    謝致遠不認識他。

    至少這個時候他們都不認識彼此。

    上京城,謝府老爺謝致遠,官居參知政事,也就是當朝副宰相。

    答應謝惓父親在上京照料謝惓的人,但是從謝惓到上京,除了照顧他的那兩個人,他從來沒見過謝家任何人。

    他剛到時原想上門拜訪謝老爺,被書童阻止了,說謝老爺說過,他要參考科考,如果在考試之前被別人知道他和謝大人的關系,對兩人影響不好,讓他好好讀書,以后有機會再上門拜訪。

    謝惓想著特殊時期,確實不該引起別人關注,等考上再去拜訪也不遲,后來發生太多事,他也沒機會上門。

    謝致遠也看見謝惓了,看他朝自己行禮,眼神陌生疏離,心里有些異樣,卻不在意。

    十幾年前他就做了選擇,十幾年后當然也不后悔。

    皇上和貴妃撫慰完四皇子,知道他的腿不便行動,就讓他先在樊山寺修養,等完全好了再回去,

    “對了,父皇,那是我的救命恩人謝惓,”

    “謝惓?”

    乾平帝扭頭打量謝惓,注意到他身上的襕衫,問,“你在哪里讀書?”

    “回陛下,在臨淵書院。”謝惓俯身拱手作揖回答。

    四皇子去樊山寺為琴貴妃祈福,馬受驚墜落山崖被一個書生救了,在上京城內流傳開來。

    “謝惓救了四皇子?”

    程慈和宋邑他們七八個人正在酒肆里喝酒,就聽到隔壁樓下四處都在談論四皇子墜崖,謝惓救人的事。

    “是啊,今上知道后賞賜了好些東西,我們書院也跟著沾光,陛下賜了塊牌子呢。”

    宋邑挑了塊鹿肉嚼吧嚼吧,“在今上和四皇子那里掛了名,以后書院就沒有人敢在背后嚼舌根了,套他袋子了。”

    程慈端著小陶瓷杯,里面裝著半杯米酒,聽到樓下人嘀咕,還有表哥殷羨的語氣,把酒杯一扔,提起馬鞭匆匆走了。

    “你去哪?不喝了嗎?”

    宋邑喝的是燒酒,比米酒度數高了不知道多少,說話時酒氣熏天,程慈揮了揮馬鞭,“回家一趟,下次約了。”

    程老爺子正在書房看書,書房靜寂,香爐里點著程老爺最喜歡的沉香,書案上擺了他最喜歡喝的茶,下午時分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程老爺對這日子滿意的不行。

    “爹,爹,爹,你在書房嗎?”

    “爹——”

    雜亂的腳步加上呼喊不停的“爹”,程老爺子寧靜的內心頓時有了想弒子的想法,

    程慈撐著書房門,見程老爺子正坐在書案后陰森森盯著他,他也不在意,反倒高興得像是登科及第似的,三兩步跳進書房,

    “爹,我記得你這里有不少紙,給我一點,”

    程慈的不要臉程度程老爺子一向知道,但是對于他一點都不拐彎抹角的要求,腦門上的青筋還是蹦了蹦,差點扯起書案上的書扔到程慈臉上。

    “你要紙干什么,你要寫什么名家之作,能用得上我的紙?”

    程慈要用的宣紙每個月都有人給他準備好,他也一向不管自己還有沒有筆墨紙硯,都是書童和小廝給他準備檢查,此時到程老爺子這里來要紙,要的能是普通紙嗎?

    “爹啊,我就要幾張,你不要那么小氣嘛?等舅舅從蜀州回來,你想要多少蜀紙有多少。”

    程慈毫不心虛地給自己爹爹畫大餅,眼睛還左顧右盼,尋找程老爺子的寶貝箱子。

    “真的?你舅舅去蜀州干什么?”

    程老爺子聽到蜀紙也不淡定了,站起來眼巴巴望著程慈。

    “哦,他們去看望好友。”

    程老爺子想了想,大氣揮手,“在房間床榻底下,你去拿吧,”

    程老爺子見程慈轉身就走,連忙追出書房,“幾張啊,不許多拿,管家看著你呢。”

    “爹,你就放心吧,我多拿了也沒用啊,”程慈的聲音遙遙傳來,程老爺安心回去看書。

    謝惓救四皇子的影響遠不止他所得到的那些好處。

    “你之前告訴我已經處理好了,現在他又好生生回到臨淵書院,你又說有辦法讓他在書院待不下去,現在呢,他又救了四皇子,”穿著華服的中年男人啪的甩出一個茶杯,怒氣難消,“你就是這么辦事的?!”

    跪在地上的穿著黑色交領束袖,一副武將打扮的男人垂下頭,“王爺息怒,是小的辦事不力,請王爺恕罪。”

    男人走到靠窗墻邊,那里掛著一幅已經泛黃陳舊的畫,畫里是一株蘭花,

    寄君青蘭花,惠好庶不絕。

    畫的右下角印著紅色章印,時間久遠,章印已經剝落褪色,沒有人認得出這是先皇太子的私章,也不會有人想得到這是先皇太子的畫,冶王才敢明目張膽將這副畫掛在書房。

    “你自己去領罰,讓巫垣去處理,我不想再在上京城聽到這個人的名字。”

    “是!”

    “最近謝公子在干什么?”

    跪著男人知道主子口中的謝公子絕對不是謝惓,而是另一個才名冠絕上京城的人——謝翊,

    當朝副宰相的嫡長子,三元及第,才貌雙全。

    “謝公子任職度支司,最近都在忙于公務,并無異動。”

    “盯緊他,別再讓他亂跑,外面太危險了。四皇子隨意出去,這不就出意外了,”

    冶王望著那株蘭花,喃喃道。

    “是!”

    謝惓救了燕鳴青,藉以這救命之恩,兩人成了朋友。

    “殿下隨意出宮,不怕再出現什么意外。”

    剛下學,謝惓就在他房舍外見到燕鳴青,帶了個近侍和一個護衛。

    “這不多帶了個護衛了嗎?”

    四殿下年十八,母親為琴貴妃,本人又深得今上喜愛,養成了他一副爛漫天真的模樣,半點沒有皇家的算計和深沉。

    “殿下來書院是有什么事嗎?”謝惓問。

    “父皇為臨淵書院寫了副字,吾代他送來。”

    “殿下有心了,”

    “這事還是謝翊提起的,吾還要感謝他呢。”

    四殿下說著,目光越過謝惓望向他后面,謝惓轉身看去。

    “四殿下,”

    謝翊拱手作揖,燕鳴青調笑他任職之后也變得和那些老古板一樣,一板一正的。

    謝惓看謝翊,他穿著天青色圓領袍,板正嚴謹,內斂含蓄,一舉一動頗有世家風范,朗朗如月,不愧為上京城世家公子典范。

    “你們兩個都姓謝,不會是什么親戚關系吧,”

    四殿下望著兩人,語不驚人死不休,

    謝翊瞥了他一眼,“殿下剛才不是說餓了嗎?飯菜準備好了。”

    “好吧,好吧,對了謝惓,我們今晚住在臨淵書院了,你晚上過來我們一起玩啊。”

    謝惓意外看向燕鳴青,要說才出了那么大的事,燕鳴青應該乖乖待在宮中才對,怎么現在不僅到處亂跑,還留宿外面。

    “你別擔心,我們是悄悄出來的,謝翊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不會出現意外的。”

    察覺到謝惓在想什么,燕鳴青湊近他小聲說道。

    謝翊朝謝惓微微頷首,表示這事不用擔心。

    謝惓也就放心了。

    然而事實是,他放心太早了。

    望著窗外刀光劍影,再看看一臉興奮的燕鳴青,謝惓有些心累。

    謝翊提著劍出去,謝惓也起身換上衣袍,找了根木棍拿起,出去探查情況。

    “謝惓,你等等我?”

    第54章 第 54 章

    “你在屋內待著。”

    謝惓提著專門找人偽造的木棍出門, 臉色冰冷,眼里黑得不見底。

    謝惓的武力值不低,尤其是重生回來后, 為了保證自己好好活著, 他每日清晨天不見亮就起來鍛煉,書院還有專門的武術課,謝惓可一節課都沒落下, 甚至私底下還去找老師“查缺補漏”。

    “嘭——”

    “啪——”

    木棍表面只是望著平平無奇,砸在人身上才知道, 這TM哪里是木棍, 這分明是銅鐵煉制的。

    “說,是誰派你們來的。”

    謝惓面帶微笑,掂著木棍,盯緊靠近的刺客, 在刺客撲向他的時刻,揚起木棍猛地一砸, 刺客脖子一歪, 悶哼一聲, 倒地不起。

    “不說是吧,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們說。”

    謝惓拎著木棍, 從刺客身邊踏過, 走向另一個刺客。

    “謝惓這么強嗎?”

    燕鳴青藏在門后面, 身邊蹲著無音, 兩個人望著在月光下, 一棍一個人的謝惓, 目瞪口呆。

    “殿下,當初謝公子抱著你從山腳下跑到山頂, 想來體力應該不低。”

    無音拽著燕鳴青腰部的衣服,一旦殿下被刺客盯上,他立刻就將殿下拉進屋里,關上門!

    月光如水,輕柔地漫過山巒上所有建筑和植物,謝惓和謝翊兩個人合作,沒一會,就將所有刺客解決了。

    “下巴卸了,手綁起來。”

    “乖乖的哦,不然待會就不是綁起來,而是把手筋挑了哦。”

    謝惓一只手提著沾著血的棍子,另一只手溫柔地拍了拍掙扎不斷的刺客,臉上表情比今晚的月光還要涼,語氣卻格外溫柔。

    程慈抱著一堆東西站在連廊拐角,月光和房間內映出來的燭光將院子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活的被強制堆在一起,死的也被強制堆在一起。

    不認識的男人站在謝惓身邊擦拭劍上的血,謝惓蹲著詢問刺客什么。

    “程家小少爺怎么來了?”

    謝翊眼角往連廊那里一挑,就發現站在陰影里的程慈。

    “程慈?”

    謝惓眉心一擰,將武器遞給剛出來的燕鳴青,朝程慈走去。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來給你送東西而已。”

    程慈見謝惓冷著臉走過來,生怕下一個被綁在一起的人就變成他了,連忙舉著懷里一堆東西解釋。

    “子時,你不在家歇息,跑來書院給我送東西?”謝惓望著程慈無辜的臉,都要氣笑了。

    程慈抿唇,他要怎么告訴謝惓,他是偷偷跑出府的。他爹狂怒,他不敢待在家就跑了。

    “嗯,我惹我爹生氣了,偷偷跑的。”

    程慈小聲辯解,謝惓捏了捏眉心,“走吧,”

    “去……去哪?”程慈揪著謝惓的袖子問,過了那一瞬的震驚,程慈總算認出謝翊和燕鳴青了。

    “四殿下,謝公子。”

    程慈抱著一堆東西,本想作揖,一抬手東西就噼里啪啦往下掉。

    “去我屋里待著,”

    謝惓撿起地上的筆畫紙,將程慈擰進屋里待著。

    “刺殺你的?”

    謝翊望向燕鳴青。

    “不知道啊,我們是秘密出行,怎么還有人打探到我在這里。”燕鳴青繞著刺客轉了一圈,時不時伸手摸摸刺客的腰、腿、脖子,讓一旁商量怎么處理這些刺客的謝惓和謝翊神情悚然。

    “四殿下,你在干什么?”

    謝惓不由開口詢問,要不是知道四殿下沒有什么特殊癖好,燕鳴青的內侍都要崩潰了。

    “啊?我看看他們有沒有什么特征,或者腰牌之類的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燕鳴青頂著四周人詭異的目光,神情平靜地拍了拍手,走到謝惓和謝翊身邊站定。

    “什么都沒有,都是培養的死士,”這就是為什么剛才謝翊直接把那些人下巴卸了,謝惓把那些人綁起來的原因。

    死士是主家專門培養來完成秘密任務,任務一旦失敗,死士只有死路一條。

    八名死士全被燕鳴青帶來的隱藏在暗處的護衛帶走。

    鬧了一陣,燕鳴青累了,和程慈在謝惓屋里聊了一會,兩人都睡著了。

    謝惓和謝翊站在屋舍外的連廊上,兩人同時仰頭望向天上月牙狀的月亮,清輝灑下來,四周建筑和植物都蒙上一層清亮清亮的光。

    “為什么救我。”

    謝惓扭頭看謝翊,這個救了他兩次的人。

    燕鳴青和他的護衛都以為今晚的刺殺是他,謝惓卻知道,這次刺殺對象是自己。

    從停州回來,謝惓就在等,等背后之人再次出手,上一世他從停州回來后雖然還在臨淵書院讀書,但性格越發冷峻孤僻,和書院同窗性格不合,因此出現那件事時,他才會落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而這一次,謝惓依舊不想和書院同窗有過多牽涉,但是他可以借用外力,四皇子就是他找的外力。

    謝惓做足了準備,就等背后之人出手,

    但是他沒想到謝翊竟然摻和進來。

    謝惓和謝翊并無多少交集,上輩子在密林中,他并沒有在中途醒過來,不知道救自己的是謝翊。

    而謝翊就是上京城謝家謝大人唯一的嫡子,三元及第,才貌雙全,多少上京城名門貴女理想的如意郎君。

    上一世謝惓死之前,謝翊已經位及參知政事,正是如今他父親的位置。

    “我不來,你也能自己救自己,大約就是狼狽一些罷了。”

    謝翊掃了眼謝惓放在墻角的棍子,棍子染上血,擦不干凈,謝惓準備給它換個殼子。

    “你知道要殺我的是誰,也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殺我父母。”

    謝惓望著謝翊,語氣篤定。

    他們兩個人一樣的姓,一樣的年齡,謝惓父母的死又與上京城謝家有牽連,要說謝翊什么都不知道,謝惓不信。

    “謝惓,我告訴你真相,你真的能承受得住嗎?”

    謝翊一只手握著劍,另一只手垂著,天青色長袍在月光下似有如無浮動著銀光,

    他低著頭,語氣沉沉,許多東西壓在他身上,有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可是謝翊知道,

    受人控制的人生,絕對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是誰殺我父母,又是誰要殺我?”

    謝惓握緊拳頭,語氣已經沒有剛才的淡定,他扭頭死死盯著謝翊,胸口起伏不定,真相就在眼前,他苦苦追尋的真相,他花十年才觸及邊緣的真相。

    兩人同樣高,連身形都那么相似,謝翊斜依著朱紅圓柱,給謝惓說了一段往事。

    “十六年前,京城亂,遠在幽州的恭王領兵救駕,可惜等他到京城時,皇宮已經被洗劫一空,先皇和各個皇子皆殞命于賊人屠刀之下。恭王忍痛帶兵平定叛亂,為了大魏穩定,他在數位官員的推舉下,登基為帝,將帝都移到上京。多年來,他勵精圖治、攘外安內,贏得朝野上下一片稱贊,人們似乎早就將十幾年前那場動亂拋之腦后。”

    謝惓知道這些事,這是大魏的轉折點,隨便問個讀書人都知道。恭王就是現在的乾平帝,也是先帝的弟弟。

    謝惓也知道這件史事還有另一個版本。

    恭王造反,殺了先皇及所有侄子。

    “但是,這和我的父母有什么關系?” 謝惓咬緊牙關,不想讓自己語氣太過尖銳。

    “十歲之前我一直以為我就是謝家孩子,直到我在書房外偷聽到謝致遠和冶王的談話,才知道他們為了所謂大業,將我和你調換了。”

    謝翊語氣很冰冷,絲絲縷縷浸入謝惓的心,冷得他發顫。

    “所以,你是?”

    “先太子的孩子,不過,只是一個侍女生的不被記名的野種。”

    謝翊語氣很奇異,悲哀又譏諷。

    “他們一直在監視你。從你被被獵戶撿到,送給謝家夫婦收養,再到你過了鄉試,要來上京城,一步一步,你慢慢走出他們為你規定好的那個圈子。”

    “所以,謝致遠和冶王就要殺了我父母,然后再殺了我,以絕后患,為你鋪一條通天大道。”

    “通天大道?我也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謝翊嗤笑,他知道真相的時候掙扎過,反抗過,也想以死擺脫那兩人的控制,但皆以失敗告終,隨之而來的,是難以想象的折磨,

    他們不會殺了他,他們有的是手段折磨他。

    “謝致遠雖然和冶王多年暗中謀劃,意圖顛覆政權,扶持我這個傀儡上位,以便他們把持大權。但是他們彼此并不信任。”

    “知道你要來上京城參加會試,謝致遠想讓你爬上高位,藉以增強謀反實力,冶王卻想斬草除根,不允許有一點意外。”

    隨著謝翊的話語,謝惓心中憤怒如汪洋大海,瞬間將他淹沒,他使勁掐著手心,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恨,

    “啪——”

    “擦——”

    連廊欄桿被人從中間劈斷,木屑翻飛,鮮血順著謝惓手心一滴一滴連成串往下流,

    “誰……誰,是不是有人又來刺殺了,”

    “刺客,來人,有刺客——”

    遠遠從房舍里傳來燕鳴青和程慈的大喊大叫,沒一會,房內亮起橘色燭火,窗紙也映出兩個慌亂的人影。

    “謝惓,這些事我原不想與你說,怕害了你,”謝翊側身看著謝惓,“從我知道我身份的那天起,我就時時刻刻生活在他們的監視之下,冶王要殺你父母的消息我收到太晚,等我趕到時,他們已經死了,而我派去保護他們的人,也被殺了。”

    “呵呵呵,權勢醉人心、迷人眼,”

    謝惓伸開手又攥緊手,臉上覆蓋了一層寒霜,

    “我、要、他、們、死!”

    壓抑的聲音加上要哭不哭的神情,詭異又驚悚,

    謝翊仰頭長長呼出一口氣,偏頭看向不遠處衣衫不整跑出來的少年,眼里閃過一縷柔光。

    “目標一致,合作?”

    “行,不過,我不想他們死得太輕松。”

    謝惓情緒就是一瞬間,等程慈和燕鳴青跑過來時,他已經把全部情緒收斂起來,

    程慈跑過來,盯著謝惓眨了眨眼,他怎么覺得謝惓身上似乎多了些破釜沉舟的決絕。

    “沒有刺客,我和謝惓切磋,沒控制住手勁,將欄桿拍斷了而已。”

    謝翊安慰燕鳴青,

    而程慈看到謝惓手上的傷,連忙拉著他去處理。

    第55章 第 55 章

    程慈小心為謝惓上完藥, 綁上綢布。

    “你們兩個大半夜不睡覺,在外面切磋,本少爺只不過子時來書院, 就被你訓了一頓, 你說,我們兩個誰的問題更大一些。”

    程少少爺該細心的時候細心,這不, 他為包扎完謝惓的手,就開始算賬,

    他平時尖牙利齒, 剛才被謝惓和謝翊收拾刺客的舉動唬住了,此時回過神來,又恢復平日的囂張,

    謝惓斜依床榻上, 聽著小少爺喋喋不休地開始細數自己對他的不恭敬之處,說到激情處, 甚至在房間內四處走動, 揮斥方遒,

    “謝惓,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 你可……”

    程慈叭叭叭說完, 轉身剛要警告謝惓平時對自己尊重一點, 有什么事也要帶著他。就見謝惓斜躺在床上, 望著自己的目光在燭火下格外平和, 連臉上的神情都柔和下來了。

    程慈張嘴, 卻說不出什么話,迎著謝惓的視線, 臉有些燙。

    “睡覺,太晚了。”

    程慈看到謝惓臉上的疲倦,嘟囔一句,在另一張床榻上躺下。

    這間房舍原本是住兩人的,但是臨淵書院住宿的人很少,謝惓申請住宿的時候已經過了分配房舍時間,只能一個人住一間。

    不過,這正中謝惓心意。

    翌日清晨。

    群山之外緩緩升起紅色圓球,橘紅光芒刺破淺青色天穹,映照萬物。

    程慈睜開眼睛,在床上滾了幾圈,才慢騰騰起床收拾自己。

    房舍外,謝惓和謝翊正在對練,一人用劍,另一人用一臂長的棍子,鐺鐺鐺、蹭蹭蹭的聲音在露水搖搖欲墜的清晨,清脆又醒神。

    程慈端著瓷杯,蹲在院子井水邊漱口,眼神在謝惓和謝翊那里轉來轉去,沒一會,燕鳴青也過來和他蹲在一起漱口,

    無音端著水,站在門口,無奈嘆息。

    殿下真的是看著什么都好奇。

    “你說他們為什么一夜之間就這么熟了?”

    “可能是姓一樣,感情也比別人增長得快吧。”燕鳴青望著在朝霞下,雖然臉長得不一樣,但氣質格外相似的兩人,神情若有所思。

    程慈將嘴里的水吐出來,接過小廝遞來的手巾,擦完臉,披著頭發跑去看謝惓和謝翊對練。

    “最近朝中在為南州水澇的事爭吵,四殿下自從腿好了后,今上就讓他入朝做事,這次南州之事,恐怕他難以逃脫,我得和他去一趟南州,給你留了兩人,你在上京注意安全。”

    四皇子身為皇上最喜愛的兒子,生母為貴妃,母族勢力在朝中并不顯赫,卻是南州大族,這個時候四殿下進入朝中各支勢力的眼中,保不齊有人用這次的事做筏子,將四殿下踢出皇位爭奪戰。

    “你為什么選他。”

    “不是我選他,而是謝致遠和冶王選他,”

    謝翊收劍,朝燕鳴青看去,無音正為他梳頭發,但是他頭晃來晃去和程慈說話,無音無奈,小聲哄著讓他不要動。

    “朝中勢力盤根錯節,牽一發動全身,南州水澇,有人針對四殿下,有人針對琴貴妃家族。他看著單純,但身在皇室,誰能獨善其身,這次的事,就算是陷阱,他也得踩進去。”

    南州水澇,謝惓嚼著這幾個字。

    上一世,南州也發生水澇,但四殿下腿傷得太嚴重,皇上沒讓他入朝,后來這件事交給了三皇子。

    水澇導致南州及附近州縣傷亡慘重,有人趁此撈錢,糧食、藥材、布匹等紛紛漲價,老百姓沒錢沒糧沒藥,路邊餓殍遍野,有人高舉旗桿,領著一批流民,反了。

    反動軍占領南州,沿著長江一路向上,沿途各州縣糧倉全被劫了,三皇子抵抗流民時被打死,皇上震怒,派軍鎮壓,用了一年時間,才將水澇引起的后續影響消除。

    哦,不,并沒有消除,只不過用了許多人的命將這件事壓下去了。

    最大的影響兩年后才爆發。

    “水澇導致糧價上漲,災民沒飯吃,容易暴動,一旦發生暴動,就不是單純賑災,而是造反,屆時去賑災的官員就是造反那群人眼中刺,妥妥的活靶子,你們兩個能處理得了?”

    還有些話謝惓沒說,南州水澇,是天災加人禍,不少官員參與其中,巴不得災害鬧得再大一點,方便他們借用這場災害處理了腌臜事,糧倉缺少的糧、不合規的武器、平時的政敵,都可以在災害中完美處理掉。

    每次不管什么災害,演變得最后,都是政治斗爭,而普通老百姓,只是斗爭中的工具,某些官員腳下的灰土,只有觸及他們利益,他們才會多看一眼。

    而南州水澇,不出意外又是多方勢力博弈的節點。

    謝惓也想救人,但是沒有足夠的力量,只會導致死的人越來越多。

    “所以需要你的幫助,”謝翊正色道。

    “什么?”

    “程慈表哥宋宣是殿前都指揮使。”

    宋國公是先皇封的,可世襲,宋老爺子死后,爵位由大房承襲,也就是宋邑他爹。二房相對低調,嫡長子宋宣從軍,其余幾個孩子要么是閑散在家,要么云游四方,沒一個在朝中任職,而三房離經叛道,跑去經商,和大房二房關系緊張。

    謝惓視線移到程慈身上。

    謝翊和四殿下一早離開書院,

    謝惓照常讀書、寫字。

    而那邊派人刺殺謝惓的巫垣收到消息,昨夜刺殺謝惓的刺客被四殿下抓了。

    之前四皇子墜崖,一同出去的內侍護衛除了無音,其余全進了大理寺,此時四皇子又遇到刺殺,

    第二天早朝,皇上直接點名大理寺少卿和刑部尚書,甚至讓禁衛軍參與調查,務必將賊人捉拿歸案。

    在上京城連續兩次刺殺皇帝的兒子,誰知道下一次會不會直接刺殺皇帝,皇上都急了,下面的人能不急嗎

    而程慈的哥哥程凌就是大理寺少卿。

    之前程凌在詹事府任太子少詹事,而乾平帝至今沒立太子,太子少詹事這個職位說著好聽,實際沒什么實權,也沒什么用。

    程老爺子為了兒子仕途,前段時間向皇上提出辭官,沒過兩天,皇上就將程凌調到大理寺。

    程老爺也沒辭成官,他摸不清皇上的想法,也就將就干著,只是為人越發低調。

    程凌半夜歸家,程娘子為他脫衣,見他嗓子都啞了,連忙端來茶水。

    “怎么那么累啊?”

    “四皇子兩次遇刺,今上、琴貴妃、太后都在盯著,我和刑部侍郎審問了一天犯人,水都沒時間喝。”

    “情況怎么樣?審出來什么了嗎?”

    “第一次是買通護衛和近侍,那個倒是好查,是今上家務事。難的是這一次刺殺,動用的都是死士,死士嘴撬不開,被禁軍提去嚴加看管,估計也難活過今晚。”

    程凌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程凌回家偶爾會和程娘子聊起官場里的事,久而久之,她也對現今局勢有了一些了解。

    “所以第一次刺殺可以不用管了,主要是查第二次?”

    “嗯,第二次動用的是死士,我們審問,禁軍抓人,明天得去一趟臨淵書院。”程凌靠著妻子的肩,疲憊嘆氣。

    “臨淵書院?那不是小弟讀書的地方嗎?”程娘子按頭的動作頓了頓,有些驚訝。

    “嗯,四殿下是在臨淵書院遇到刺殺,據他說,此次行程除了近侍無音,無人知曉,護衛也是到了書院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而且那幾個護衛都是保護皇上的,不可能有問題,目前只能從臨淵書院入手。”

    程凌喝完一杯茶,拍了拍夫人的手,“不說這些事了,家里這兩天怎么樣?”

    “倒沒什么事,不過,明天你去書院的時候順便瞧瞧小弟,他前天晚上跑去書院,還沒有回過家,爹這兩天臉都繃著,”

    程娘子說起程慈忍不住笑意。

    “他又干什么了?”程凌臉上露出無奈的笑容。

    “管家說他把爹收藏的、舍不得用的澄心堂紙、端硯和兩錠徽墨、還有一副柳少師的字給搜刮走了。”

    程娘子說著說著也替程老爺心痛,

    程凌則難以置信,“他干了什么?!爹不把他腿打斷,竟然還讓他跑了?”

    遠在臨淵書院的謝惓此時也發出同樣的疑問。

    “你爹竟然讓你安穩跑出家門,抱著這些東西?”

    謝惓傍晚從書院回來,看到書案上擺著的東西,想起前天晚上程慈說是送給自己的,他打開一看。

    一看一個不吱聲。

    “我爹當時睡著了,不知道我跑了……吧。”程慈站在謝惓旁邊,望著那些東西,眼神游離,

    想起那天傍晚他爹發出的怒吼,讓他趕緊把東西放回去,程慈心里一陣發虛。

    謝惓長長吸了口氣,把畫小心卷好,拍了拍上面不存在的灰塵,把紙一張張擺整齊,然后找了書箱將東西裝進去。

    “將東西給你爹送回去,這些東西都很珍貴,你隨意送人,程老爺知道了會很難過。”

    謝惓望著小少爺,見他撇撇嘴,將書箱接過去,無聲松了口氣。

    “你以為我爹是什么好人,這些東西都是他這些年從我這里坑騙過去的,”

    程慈掂了掂書箱,翻白眼,三個舅舅都疼愛他,表哥表姐們也疼愛他,府里不管有什么好東西,都記得給他留一份。

    筆墨紙硯只是宋家送給他的極小部分東西,書箱里的東西是這些年程老爺子借著生辰,陸陸續續從程慈那里坑去的。

    “你和你爹不愧是父子。”謝惓轉到書案后,擦石點燭,

    一個坑爹,一個坑兒子。

    “那你想要什么,我有銀子,都是自己賺的,我給你買。”程小少爺驕傲揚起下巴。

    謝惓眼眸在橘色燭光后更加幽暗深邃,他看程慈,“你為什么要送我東西?”

    程慈穿著水紅色衣衫,腰間掛著一枚玲瓏剔透用白玉雕刻而成的祥獸玉佩,靠在書案邊,聽到他的話,理所當然答,“你長得好看,我喜歡你的臉,”

    程小少爺說話太直白,謝惓愣了一會,才忍不住笑開,

    “你每次遇到好看的人,都給他花銀子,送禮物嗎?”

    這下愣住的變成程小少爺了,不是因為謝惓問的問題,而是謝惓的笑。

    程慈從來沒見過謝惓笑,更多的時候,他都是理智平靜的,甚至性格有些冷峻孤僻。許多人一開始接近他,后來又紛紛遠離他,只有程慈鍥而不舍跟著他,時不時做些自己覺得會惹謝惓生氣,然而謝惓不在意的事。

    謝惓見他愣住,伸手碰了碰他腰間的玉佩,玉佩下端用彩色玉石穿成三條,輕輕一碰就叮叮當當響,

    “去歇息吧,我再溫會書。”

    “我送其他人的禮物都沒有送你的好,”程慈爭辯。

    “好,那些東西記得帶回去還給程老爺,別惹他生氣。”

    謝惓語氣堪稱溫和,程慈迷迷糊糊就提著書箱走了。

    謝惓目送程慈離開,失神片刻。

    他目送程慈離開過很多次,上一世,他離開上京城回到停州,程小少爺時不時還會去找他,有時候一待就是五六天,謝惓后來能查到那些東西,程慈功不可沒。

    只是后來程老爺出事,程慈自顧不暇,謝惓心有余而力不足,兩人的聯絡漸少。

    后來再見,已物是人非。

    “想一想,對不起的人還真是有點多啊,”

    謝惓喃喃,繼而自嘲一笑,低頭看書。

    第56章 第 56 章

    “啪——”

    深夜樹影搖曳, 簌簌聲從窗外傳進書房,清亮的月光越過窗欞,在地面投下明暗交錯的方格。

    冶王丟完茶杯, 書房只剩下寂靜, 跪著的人放輕呼吸,臉頰被陶瓷片劃出的血痕,暗紅色血液緩慢流出, 滴答滴答,沒一會, 地面就匯聚一攤暗色液體。

    “被抓的人處理了嗎?”

    “被禁軍提走了, 那邊不好操作。”

    隱在暗處的身影躬身回答。

    “被上面注意到了,抓緊處理,三皇子那邊可以放棄了。”

    “是!”

    暗處的人出了書房,書房只剩下冶王和跪著的人,

    “按理說,不應該啊, 謝惓只是普通人, 而你們是專業訓練過的, 兩次出錯,這讓我懷疑, 到底是你們送來的資料有問題, 還是你們能力有問題。”

    跪著的人咽了咽口水, 長時間沒有說話的嗓子干澀,

    “第一次據說是程家小少爺救了他, 這次是剛好撞上四皇子秘密出行, 宿在臨淵書院,四皇子帶了不少護衛, 那些護衛都是之前專門保護皇上的。”

    “他還真是看重四皇子啊,連自己護衛都調到他身邊。”冶王冷笑,

    不過,冶王轉著拇指上的玉戒,垂眸思慮,

    謝惓救了四皇子,程家小少爺救了他。

    這關系網雖然不廣,但是謝惓借著四皇子進了皇上的眼,而程家雖然和宋國公府有些齟齬,但程慈卻頗得幾個舅舅寵愛,借著這層關系,只要謝惓進入仕途,對他們的助力確實不小。

    但是……

    冶王視線又移向墻上那副畫,

    謝惓能如謝致遠設想的那樣,走上高位后回來協助他們嗎?

    冶王眉心擰成川字型,轉玉戒的速度越來越快,

    這兩年謝翊似乎有了其他心思,要是再浪費時間,等他成長起來,恐怕就不是他和謝致遠能控制得住了。

    “先不管謝惓那邊,把主力都放到南州,”

    ……

    清晨,陽光透過晶瑩的露珠折射出道道淺金色光芒,五月中旬,書院山下樹木葳蕤蔥郁,深綠淺綠的葉片擁擠在一起,蓬勃出強大的生命力。

    謝惓鍛煉完身體,轉頭就見程慈披著頭發坐在連廊臺階上,撐著下巴看他。

    “你怎么不梳頭發就出來了。”

    “立夏被我爹叫人喊走了,我不會,”

    程慈捋了捋散下來的長發,神情有些苦惱。

    立夏是照顧程慈的小廝,程老爺子雖然沒有殺到書院,但他完全拿捏住程小少爺毫無生活自理能力的性格,讓人將程慈小廝強制帶走了,想用這種方法將他逼回家。

    然而,程老爺子千算萬算,算錯一個點,程小少爺有個自理能力極強的舍友。

    “去拿梳子來,”

    “咦,你要給我梳頭發嗎?”

    程慈跳起,連忙進屋拿梳子,他還想等宋邑小廝來,幫自己梳呢。

    謝惓將特制木棍放好,接過梳子,為小少爺梳頭發。

    墨色長發從指尖穿過,發尾有些彎曲,謝惓垂眸,用梳子梳開,發尾先是拉長隨后又彈回去,

    “你是卷發?”

    “只有一點點卷哦。”程慈兩根手指比出米粒大小的間距,坐在木凳子上,腰挺得直直的,感受梳子從頭發到發尾的拉扯,還有謝惓指尖從發絲間穿過的觸感,很舒服,程慈忍不住偏頭去追逐那種溫柔。

    “別動,歪了。”

    程慈雖然還沒有及冠,但他喜歡騎馬,半披著頭發不方便,頭發平時都是用玉冠高高束起,謝惓也給他全部梳起,用玉冠束著,額前和鬢角留一些卷曲頭發。

    “怎么樣?怎么樣?”

    謝惓放手,程慈連忙蹦起,狂奔去拿銅鏡,邊看邊問謝惓。

    “和平時一樣。”謝惓平靜回他。

    “一樣啊,”程慈照鏡子,他明明覺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但又說不出來,

    “宋邑,你覺得我今天發型怎么樣?”

    宋邑剛到書院,就被程小少爺逮過去,然后在自己面前轉了一圈后,

    “不錯,很好看,很漂亮。”

    宋邑雖然不知道程慈今天的頭發和平時有什么不一樣,但小表弟專門來問,那一定有特殊之處。

    宋邑仔細觀察一遍,沒什么變化,小表弟還是和平常一樣可愛,但他還是豎起大拇指,夸贊的話不要命的往外吐。

    謝惓經過連廊,聽到兩人的對話,深深看了眼宋邑,當程慈表哥也不容易啊。

    早晨兩堂課結束,謝惓正在就餐,就見程慈和宋邑朝他走來,程慈表情有些擔憂,而宋邑神情則有些奇怪。

    “怎么了?”

    謝惓放下筷子,雖然他和宋邑沒什么相處過,但因為程慈,兩人經常見面。

    “謝惓,我堂哥找你。”

    來了,謝惓在心里想著,“好,不過宋殿帥尋我有什么事?”

    “不要擔心,表哥人很好,他只是例行詢問。”程慈安慰。

    宋宣,殿前都指揮使,雖然擔著節度使名號,卻是個虛銜,不需要赴本州府處理政事,在京任職。

    殿前司和侍衛親軍司合稱兩司,兩司下屬三個機構合稱三衙,兩司三衙是禁軍最高指揮機構。

    宋宣不過三十出頭,已經做到武官頂點,難怪國公府其他子弟都低調得不能再低調,甚至去經商。

    仕農工商,商人一直以來是備受歧視的群體。

    大魏王朝建立不過百年,而且是從分裂走向統一,奉行重儒輕武,對讀書人需求量極大,因此對商人要求不算嚴苛,商人之子可以讀書做官,但之前的朝代,不僅對商人要求頗多,而且一旦入商籍,家中子弟三代內不允許入朝做官。

    宋國公三房家中子弟經商,成了上京城一樁笑料,后來三房搬出國公府,自立府門,和大房二房逐漸有了隔閡。

    但是這何嘗不是一種保全自家的手段呢,要是國公府子弟皆能文能武,在朝中做事,國公府早就湮滅在歷史煙云中了吧。

    謝惓和程慈、宋邑走下書院,在半山腰見到宋宣。

    “謝公子,關于前天晚上的事,本官有些問題想詢問你。”

    宋宣朝謝惓微微頷首,謝惓拱手作揖,

    “不知宋殿帥有何問題。”

    謝惓和宋宣對視,宋宣三十出頭,一身玄色甲胄,身材健壯,小麥色皮膚,臉右邊從額頭至太陽穴有一道猙獰的褐色疤痕,眼下有些青黑,估計許久沒睡了。

    他能走到現在的位置,都是在戰場上廝殺拼來的,身上帶著比實際年齡還要厚重的壓迫感,盯著人的時候,像是巨石壓在人身上,壓力倍增。

    謝惓垂著的手指忍不住攥緊,眼神卻沒有退縮。

    “前天晚上,四殿下宿在臨淵書院,半夜遭遇刺殺,當時你也在現場。”

    宋宣見謝惓承受住自己給的壓迫,心里訝異,面上卻是公事公辦的嚴肅。

    “嗯,”謝惓點頭,“當時四殿下在我屋舍里看書,”

    “表哥,抓到的那些刺客什么都沒問出來嗎”

    程慈聽到宋宣的話,忍不住開口問道,那晚四殿下帶走的刺客有七八個,如果什么都沒審問出來,那事情就嚴重了。

    “都是死士,而且七個人,昨天晚上就死了四個,另外三個還是分開看管,才僥幸活下來的,但也沒什么用,什么都問不出。”

    宋宣本就不擅長繞來繞去的詢問這些事,程慈一問,他剛才營造的那種嚴肅氛圍頓時一垮,整個人望著疲憊了許多。

    “死士,這……這恐怕牽涉的人不是一般人。”

    宋慈不傻,一聽是死士,頓時啞然,能培養得起死士,能專門培養死士的能是什么人呢。

    反正不可能是謝惓。

    宋宣也知道,但是現在這事牽涉的已經不僅是刺殺皇子,還有皇上安危,敢在天子腳下刺殺皇子兒子,這是對皇權的挑釁,也是對皇上的威脅。

    皇上近五十歲,疑心越來越重,聽父親說,皇上已經開始懷疑,這事是不是和某些人有關,是不是有人要來搶他的皇位了。

    宋宣聽得心驚肉跳,自古攤上謀反之事的人都沒什么好下場,他只能小心為上,生怕牽涉進什么事,害了宋國公府。

    “那晚四殿下護衛將刺客全部捉拿后,其中有幾個用刀的當場就死了,摘下面罩后,發現他們臉上出現大片大片紫紅色瘢痕,很是嚇人,武器和尸體都被帶走了,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謝惓聲音打破山林沉寂,宋宣定定看了他一眼,謝惓微微頷首,宋宣抱手離開。

    刀?紫紅色瘢痕?

    獄中那七個人沒有用刀的,而是用劍和鞭子,那些武器他們早就查過了,不是大魏的,昨夜死的人臉上也沒有瘢痕,而是他殺!

    “對了阿卿 ,昀則托我問你,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家,程大人快要氣死了。”

    宋宣說完扭頭大步離開了,果不其然,沒一會,身后響起程慈的怒吼,“都說不要喊我乳名了!”

    “阿卿別生氣,你這乳名也沒什么啊,喊著多親切。”

    宋宣剛走,宋邑就來拱火。

    謝惓看兩人追著打著上山,也跟著上山。

    希望宋宣能查到些什么,給謝致遠和冶王搞點麻煩,別摻和南州的事。

    之后七八天謝惓生活平靜無波,只是謝家又送來一個書童,說照顧他生活,

    “住在書院沒什么需要照顧的,勞你回去替我感謝謝大人,他費心了,謝某無以為報,若謝大人有時間,謝某想上門親自感謝他。”謝惓說話客氣,書童無奈離開。

    之后謝家沒再派人來。

    進入六月,南州水患嚴重,流民大規模暴動的消息傳到上京城。

    而這時,四皇子刺殺案也查到尾聲,宋宣又來臨淵書院找謝惓,說是感謝謝惓前幾日的提點。

    “查到最后只查到三皇子和林妃身上,”

    林妃是三皇子母妃,據調查,林妃在四皇子宮中安排了自己的人,監視四皇子日常一舉一動,然后讓人把消息送到已經單獨開府的三皇子和林府那里。

    “林妃被廢,三皇子被圈禁,林大人被貶到嶺南做縣官,不管真相如何,反正三皇子這一支算是廢了。”

    謝惓總結。

    毒啊。

    利用幾位皇子對彼此的算計,將兩次刺殺全推到三皇子身上,能廢一個是一個,競爭對手少一個,自己就多一份勝算。

    難怪到最后,皇上兒子差不多都廢了。

    謝致遠和冶王都不需要怎么動手,有的是替死鬼。

    “其中彎彎繞繞牽扯出不少官員,不過那與我們無關,貪心不足蛇吞象,陷入儲位之爭的人,難有好下場,聰明人不要做糊涂事。”

    “宋殿帥說的是。”謝惓面色如常作揖,目送宋宣離開。

    晚上,程慈來找謝惓,說他要離開書院了。

    “為什么?”

    第57章 第 57 章

    “我爹差人來說, 如果我再不回去,他就要和我斷絕關系。”

    程慈往椅子一坐,無奈。

    “他說我在這里過得太肆意了, 要讓我去國子監試試學正們教鞭的滋味。”

    程慈攤平身體, 像一條咸魚似的,

    謝惓聽到他的話,下意識在心里點頭, 確實有點肆意,畢竟不是每個學子都能有幸每天被夫子“請出”齋舍, 站在外面學習的。

    “你是不是悄悄在心里嘀咕我。”程慈眼眸一斜, 洞悉一切的眼神宛如刀鋒一般凌厲,謝惓一瞬間心律不齊。

    他抬手揉了揉鼻尖,掩飾自己的心虛。

    “怎么可能,我就是覺得你如果實在不喜歡讀書, 可以找點事做,在書院每日被夫子罰站, 你累, 每個月程大人收到山長送去的信, 心堵,你們倆何必互相折磨。”

    謝惓放下書, 轉過身望著程慈, 認真建議。

    每個月末程大人必在山腳下等程慈, 然后是熟悉的怒吼, 書院的同窗都很同情程慈。

    “但是我爹不同意, 他每日都去祠堂給我家先祖上香, 希望他們保佑我進士及第。”

    程慈嘆息,他是真不喜歡讀書, 也不想參加科考,反倒對做生意很感興趣,只是他爹一直不同意,甚至還把他娘給他的幾個莊園鋪子都收回去了。

    見謝惓不看書,反倒面帶思索,程慈嘴角上翹,果然表哥說得對,烈男怕人纏,只要他愿意花時間纏著謝惓,他一定會軟化在自己的糖衣炮彈下,對自己另眼相待。

    宋邑:“……”

    小表弟,求你別亂說,話雖然沒錯,但我不知道你要纏的人是謝惓,而且你能不能不要亂用詞語了!

    “給你。”

    謝惓回神,就見程小少爺將手伸到自己面前,手心放著一枚紅玉雕成的金魚吊墜,金魚雕得活靈活現,尾巴微微上翹,嘴唇嘟起,小小的身體閃著瑩潤的光芒。

    “這是?”謝惓沒收,而是仰頭看程慈。

    “禮物啊,之前送你的那些你不是不喜歡嗎?這是我專門找人雕的,是不是很可愛,我也有一條。”

    程慈說著從自己袖子里扯出一條一樣的吊墜,紅玉雕刻成的金魚,在燭光下仿佛活過來了似的,尾巴閃著光,但是,謝惓目光卻落在程慈指尖上,

    小少爺從沒吃過苦,連寫字的墨汁都有人為他磨好。

    一雙手白皙修長,骨節并不明顯,食指指尖掛著紅綬帶吊墜,吊墜微微搖晃,映著燭光,謝惓神情一晃,抬手……握住程慈的手指。

    “?……嗯?”

    程慈睜大眼睛,哎哎哎,是不是拿錯了。

    “你拿錯了,”程慈見謝惓不動,用手指撓了撓他手心。

    “……”

    手心微癢,謝惓連忙放開程慈的手指,身體往后一仰,遠離程慈。

    “心意我領了,吊墜太貴重了,你收回去吧,無功不受祿。”

    謝惓垂眸盯著書本上的字,黃紙黑字,明明已經熟讀千遍的文章,卻看不進一個字。

    屋舍窗戶沒關,長方形格子框進墨藍色天穹、天穹上掛著一輪明月,分布著幾顆星星。

    風拂過,謝惓袖子上的白布微微晃動,像扇動翅膀的蝴蝶,在桌案上投下小小的黑影。

    謝惓捏著書,手指太用力,書頁中間泛起褶皺。

    程慈縮回手指,兩指摩挲,干燥溫熱的觸感已經消失,但是……程慈皺眉,還是好奇怪,

    程慈想起今天下午和宋邑他們出去騎馬時聊起的話題。

    他頭發這段時間都是找謝惓梳的,他沒覺得有什么問題,

    在家,父親會為母親梳頭發,兄長會為嫂嫂梳頭發。

    但是今天下午宋邑他們知道他頭發是謝惓給他梳的后,反應很奇怪。

    “你都說你家是你爹爹為娘親梳頭,兄長為嫂嫂梳頭,謝惓又不是你小廝,又不是……,他為什么要給你梳頭?”

    杜沛拉著韁繩,見程慈懵懵懂懂的,根本沒覺得其中有什么問題,覺得難辦了。

    “哼,你們這些人心思真狹隘,肯定是經過這段時間的努力,謝惓終于發現本少爺的優點,想和我成為朋友,朋友之間互幫互助,有什么問題嗎?”

    程小少揮著馬鞭,赤雪不停踢腿,他也跟著顛來顛去,不屑的神情讓幾位好友面面相覷,杜沛吐出一口氣,是他想太多了。

    程家和宋家都不允許自家子弟去什么煙花柳巷,因此小少爺成長至今,只去過一次花樓,還被發現了。

    程老夫人見他心智行為都還是小孩子模樣,也沒給他訂親,

    男女之情什么的,小少爺一點意識都沒有。

    “好了,不說這事了,再騎一圈,明日我就要回家了,下次出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

    程慈一夾馬腹,率先沖出去。

    白日他就覺得這話題不能多聊,而現在,程慈覺得果然不能多聊。

    他心跳得太快,慌慌的。

    “雕都雕了你就收著,怎么處理你自己看著辦。”

    程慈將吊墜往謝惓手里一塞,轉身跑了。

    屋內安靜,謝惓望著手心里的吊墜,吊墜和他拇指差不多大,紅玉極其稀少,有價無市,更不要說顏色這么純粹的,還有這鬼斧神工的雕刻技術。

    冰冰涼涼的吊墜躺在手心,謝惓卻覺得有些燙手。

    程慈跑回自己屋,靠著門才輕輕呼氣。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以前給別人送禮物從來沒這么奇怪過。

    程慈摳著手指頭,低頭想破腦袋也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慈,你明天大概什么時候走?”

    門口突然響起謝惓的聲音,程慈歘地蹲下,心虛感陡增。

    “程慈?”

    謝惓站在門口,側耳聽了聽,房內什么聲音都沒有。

    “我……我明天午時走。”含糊的聲音傳來,

    謝惓手里拿著個紅棕色盒子,原本要送給程慈,但聽他聲音,應該已經歇下了。

    明日午時走,來得及送。

    “好。”

    第二天巳時。

    “阿卿,這是你送我的禮物。”

    宋邑舉起降香黃檀木做的箱子,箱子上雕刻著花花草草,花紋精美,還帶著淡淡的沉香香味,此時箱子敞開,里面碼著十錠十兩的銀子。

    “你是在侮辱我嗎,就是因為我昨天騎馬贏了你?”

    宋邑臉都氣紅了,小表弟讓人去喊他,說有禮物要送他時,宋邑滿心期待,還以為小表弟要送他什么好東西,沒想到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銀子?!

    宋邑吸氣,呼氣,“你這箱子都比里面裝著的銀子貴,也不知道你在程家過的什么日子,送禮送得如此摳搜。”

    宋邑不理解,但還是把箱子遞給后面的小廝,扭頭看程慈,“等著過幾天表哥給你送點好東西,別活得如此庸俗。”

    程慈卻沒理他,反而抱手思考什么。

    怎么什么感覺都沒有,反而有點淡淡的惋惜,一百兩呢,夠去“百香樓”吃幾頓飯了,平白無故送給宋邑,心疼。

    “我走了,等我回來找你們玩啊。”

    程慈揮爪,登上馬車走了。

    “什么叫等你回來,國子監就在上京啊,想約不是簡簡單單的嗎?”

    宋邑嘀咕,卻沒多想,“不過,小表弟都走了,我要不要也去國子監玩玩。”

    “少爺,聽說國子監的夫子會罰里面的學子抄書、打手心,跪地板,”站在他后面的書童上前打破宋邑的幻想。

    “咦,算了吧,算了吧,還是等小表弟被趕出來吧。”宋邑齜牙咧嘴,連忙揮了揮手,把這個糟糕的念頭扇出腦子。

    “不過小表弟和謝惓不是玩得挺好的嗎?怎么不見謝惓來送他啊。”

    宋邑嘀咕著也下山了,至于讀書、上學、夫子早就被他拋之腦后了。

    至于謝惓為什么沒來送程慈,這就得問程慈了。

    昨天晚上他給謝惓送禮物時的感覺太奇怪了,為了試探昨天的慌張是自己問題還是謝惓問題,一早他就為宋邑“精心”準備了一份禮物。

    但是送出去后,并沒有什么奇怪的感覺,只有想把銀子搶回來的念頭。

    算了吧,宋邑對他也不錯。

    雖然每次他們出去吃飯都是自己結賬,出去玩時宋邑忘記帶錢袋都是花自己銀子,但誰讓他是比自己大幾天的表哥呢。

    程慈對親人一向比較寬容,斤斤計較不是君子所為。

    程慈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昨夜睡得晚,一早又爬起來給宋邑準備禮物,困慘了。

    于是,等謝惓下學,拿著給程慈的回禮去找他時,面對的就是空蕩蕩的屋舍,和空中上下漂浮的灰塵。

    “少爺,直接回府嗎?”

    馬車行至半路,趕馬車的護衛轉身朝馬車內問道。

    “按原計劃,南下。”

    程小少爺要是真的乖乖回府,去國子監讀書就奇怪了。

    國子監哎,那是什么地方,讀書人心中圣地,程慈怕自己污了那里的名聲,連夜計劃跑路。

    于是在家等程慈回來的程老爺,收到一封信,看完信,程老爺更加心梗了。

    “這孽子,總有一天我打斷他的腿。”

    程老爺子的怒吼驚動了一家人。

    程老夫子人急匆匆趕來,看完信,鳳眸一瞥,看向旁邊的程老爺。

    程老爺身子一正,菊花一緊。

    “都說讓你不要逼他讀書,這么多年了,他一直說他不喜歡讀書,你就逼他,逼他,他喜歡做生意就讓他做唄,你就在乎你那點面子,現在好了,兒子跑了,你滿意了。”

    “夫人——”

    “夫人,手下留情,我錯了,我錯——”

    程老爺邊躲邊求情,程老夫人舉著掃帚,連罵帶打追著程老爺不放。

    “郎君,要不我們先回避一會?”

    程大娘子戳了戳程凌的胳膊,小聲提醒。

    “讓人給國公府送個口信,潤之門路多,能護著點。”

    潤之是宋宣的字。

    “程小少爺去哪了?!”

    “揚州。”

    宋宣搓臉,阿卿早不去晚不去,怎么偏偏這個時候去揚州。

    “本官知道了。”

    而宋慈才離開一天不到,謝惓也離開了書院。

    和四皇子、謝翊前往南州賑災。

    “你不是要準備明年的科考嗎?”

    船首甲板上,謝惓和謝翊拿著輿圖正在說什么,四皇子身影突現。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去增長點見識。”

    謝惓卷起輿圖,平靜回道。

    四皇子點頭,謝翊揉了揉他頭發,看向后面跟著的漕船,目光暗沉。

    第58章 第 58 章

    “蘇湖地帶糧倉豐裕, 接下來幾個州,我們可以不作停留,經由揚州進入大江, 然后直入太湖, 那里有兩個大糧倉,我們缺的糧剛好在那里補足。”

    謝翊展開輿圖,他們出發三天, 途經五個州,有朝廷調令, 前五個州都乖乖準備好賑災糧, 但是接下來幾個州遠離上京城,天高皇帝遠,朝廷調令恐怕沒那么好用。

    “揚州得去一趟,那里有個專門存放藥材的倉房。至于下面幾個州, 得派人拿著手令先行一步,讓倉長準備好糧食, 我們到了裝運就走, 以免再等。”

    “嗯。”

    從朝廷發出的調令早就到忻州和臨州, 但是謝惓和謝翊根據以往朝廷賑災調令引起的一連串的麻煩事,對這兩個州的配合度不抱希望, 派人去打探一下情況, 以便做好準備。

    “四皇子呢?”

    謝翊轉了一圈, 沒看到四皇子, 眉心皺起, 語氣也急躁波動起來。

    “殿下在船艙內和徐大夫他們商量藥方。”內侍上前躬身回答。

    謝翊頷首, 將輿圖扔給謝惓,轉身進了船艙。

    謝惓目光一直停留在謝翊身上, 之前他就覺得謝翊和四皇子過于親近,但是他對四皇子態度既不像好友,也沒有尊卑,更不是兄弟情。在船上這兩日更加明顯,謝翊對四皇子很依賴,一會看不到,就會著急到處尋找。

    而四皇子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很順從謝翊。

    謝惓盤算兩人的血緣牽連,如果謝翊給他說的話是真的,那四皇子應該是謝翊的……叔叔?!

    謝惓吸氣,謝翊到底在謀劃什么?

    雖然說他們兩個聯合,但謝惓真不知道謝翊在謀算什么,

    謝翊和謝惓都想要謝致遠和冶王下臺,但是謝翊身份特殊,他以身做局,想把那兩人拉入局中,然后自己全然脫身,這顯然不可能,畢竟那兩人不是傻子,一旦察覺不對,恐怕寧愿兩敗俱傷,也不會讓謝翊活著。

    今上如今身體不好,雖然才四十五歲,但身體、精力都步入老年,處理政事力不從心,導致他疑神疑鬼,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他放火燎原。

    若他對謝翊身份產生懷疑,等著謝翊的將是死無葬身之處,而和謝翊有交往的人也難逃脫懷疑。

    而那兩人選了四皇子成為下任皇帝的原因也不難猜測,四皇子年少單純,不懂政事,再安排人在他身邊刻意引導,等今上駕崩,四皇子繼位,少主國危,屆時,謝致遠和冶王想做什么就太簡單了。

    謝惓指節敲擊欄桿,迎面前行的風浪。

    真的是隨便踩一步都是龍潭虎穴,但是不踩進去,如那晚的刺殺還有多少?科考時防不勝防的算計他又如何解決,

    好歹是自己選的路,而不是被逼著往前走,走到絕路想回頭才發現后面全是殺機。

    “徐大夫想在到南州之前研究出一張合適的藥方,我剛才和他一起整理呢。水患容易引起瘟疫,若是治理不當,危及全城,那后果不敢想象。”

    自古因為瘟疫燒城的例子數不勝數,四皇子不想看見那場景,這兩天在船上沒什么事,只有擔憂與日俱增,一閑下來他就慌,只能去一遍遍問隨行大夫藥材夠不夠,問舵手大概還有多久才到。

    謝翊和四皇子一起走出船艙,四皇子手里拿著幾張泛黃陳舊的紙,舉到謝翊面前給他解釋這個藥材能治什么病,那個藥材有什么效用。

    “你是這次賑災的主力,若是一直在船艙內會引起別人注意,若是回宮參你一本就不好了。等到揚州,我們去后面和海大人商量一下,看他有什么想法。”

    皇上雖然讓四皇子當賑災主力,但是四皇子才十六歲,謝翊十七歲,都未及冠。不管今上還是朝廷官員都難以信任他們能處理好南州水患一事,因此還派了戶部侍郎海陳從旁協助。

    海陳沒和他們乘一條船,而是在后面漕船上,監管運糧事宜。

    “哎,好吧,到蘇湖地帶,就離南州不遠了,估計沿途都要有流民,我們要做些準備,”

    “嗯,”

    程慈快馬加鞭,沿途一路收糧收藥材,出發時一輛馬車,到揚州時,已經成了一個車隊。

    “今日歇在碼頭客棧,明日換水路出發。”

    程慈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塵,讓人看好車隊,帶著兩個護衛前往碼頭問運船。

    南來北往的船聚集在碼頭,商行旗幟飄飄,招搖威懾,各色的人擁擠在一起,摩肩擦踵,沿途是客棧、酒肆、酒樓、海貨買賣,海腥味濃重,風一吹,空氣中都是腐爛的臭味。

    程慈踮著腳跳過一灘灘污水,穿過裝卸幫工,讓過抬著一筐筐海魚的搬運工,目光鎖定不遠處靠岸停下的一艘三層高的運貨船。

    “小郎君可有什么事?”

    程慈剛走近,穿著青黑褙子的船舶管事就走過來詢問。

    “我家少爺要運批貨去南州,不知道商家接不接。”

    管事看向程慈,像是在衡量什么,沒猶豫多久,就堅定答,“接!當然接,不知道小郎君要運什么,這是我們海豐商行的船,小郎君看是要去船上聊還是去茶樓細說。”

    管事帶著熱情的笑容,轉身指著三層高的巨船,船上的船首船尾都插著青黑旗幟,旗幟上寫著“海豐”兩字。

    船停泊岸邊,不停地有搬運工上上下下搬運東西,包括但不限于冰塊、各色曬干的鮮貨、水果等,

    護衛看了眼程慈,程慈上前和管事交涉,“如果方便的話,麻煩管事帶我們上船逛逛。”

    程慈從十歲開始就和他娘學習管理家中諸事,十三歲開始獨自打理他的幾個鋪子,在做生意這一門路上,他的天賦就比讀書高多了。

    管事領著三人將船逛了一圈,程慈約了明天一早裝貨,帶著護衛下船準備離開。

    卻不想遠遠走來七八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

    三十歲左右的大漢身穿石灰白色粗麻布短衫,提著棍子,兇神惡煞驅趕碼頭沿途賣活魚活蝦的小商販,

    “你、你、你、還有你,你們是不是不把我們商行放在眼里,我們商行之前就規定不允許私自在碼頭賣鮮貨,你們是耳聾了嗎?”

    沿途小攤販嚇得縮成一團,甚至還有人提著桶和盆快速跑了。

    “你是什么眼神,不服氣?”領頭大漢吼了半晌,沒一個人理他,他隨意踢了一腳身旁的桶,

    “啪——”

    “嘩——”

    碼頭主道用青磚鋪了一層,方便來往貴人行走,而其他邊邊沿沿的小道還是褐色泥沼,灰土混合運貨船帶來的湖水海水,臟亂不堪,

    黑瘦少年望著翻飛的木桶,四處掉落的魚蝦,眼眶馬上就紅了,不顧自己和大漢彪悍身材對比,沖上去推攘大喊,

    “你們什么意思,不準大家在這里賣東西,但是我們將魚蝦送去你們商行,你們商行挑三揀四,不是說不新鮮,就是說太小了,五文錢一條的魚,被你們商行壓到三文,甚至兩文。”

    他的嘶喊得到不少一起擺攤的商販的附和,卻沒有人上前幫助少年,只麻木地看著他被打。

    少年雖然看著高,但是太瘦了,像冬天的竹竿,又干又尖銳。大漢一棍將他打得飛起落地,地面蜿蜒留下一道血痕。

    少年仰躺,身體輕輕顫動,鮮血從他口鼻汩汩冒出。有人終于看不下去,上前攔住還想打少年的大漢。

    “我們每天早出晚歸撈魚,一家老小就靠這點魚貨為生,你們商行壓價,是想讓我們都去死嗎?”

    “什么叫我們商行壓價,你不要血口噴人,你自己看你們撈的這些魚蝦,值錢嗎?我們商行東家有善心,你們卻不領情,都是一幫雜碎。”

    大漢朝一旁啐口水,手腕粗的棍子在腳邊幾個木桶木盆里一攪,剛才還清澈的水變得渾濁,血混著泥土,沒一會,魚蝦翻著肚子浮上水面。

    都死了。

    “你別在顛倒黑白了,揚州城誰不知道你們盛昌商行欺壓弱小、恃強凌弱。”

    魚被碾碎的老夫人哭天搶地,旁觀者皆面露不忍,卻沒有多余動作,臉上都對這場景習以為常的麻木,

    大漢不屑嗤了聲,隨意甩了甩棍子。

    “趕緊給我滾,別在這里嘰嘰歪歪的,明日我再來這里,看到還有人私賣海貨,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跑上前扶被打的少年的男人想說什么,站在他后面的老頭伸出雞爪似的黃黑手指拉了拉他破舊衣衫,眼球機械轉動幾下,男人咬咬下嘴唇,眼眶更紅了,卻只能咬牙彎腰扶起少年離開。

    “哎,這位大兄弟,你弄臟我衣裳了。”

    清脆的聲音從大漢后面傳來,男人狠厲的神情一頓,扭頭想看看是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在這個時候打斷他。

    程慈才十六歲,身高剛好一米七出頭,細胳膊細腿的,臉又小,眉眼精致,漂亮得雌雄莫辨。

    幾個大漢轉頭看到他,先是一愣,隨后發出一陣陣嗤笑,領頭大漢有些見識,見程慈帶著護衛,穿著雖然簡便普通,但是腰上掛著的玉佩,束發的玉冠都是金貴貨,而且那一身矜貴的氣質可不是什么人家都能養出來的。

    “閉嘴!”

    大漢朝后面幾個腦子缺根筋的隨從吼了一句,然后望向程慈,冷聲,“你說弄臟你衣裳了,哪里?。”

    “這里。”

    程慈指著胸前一點水漬,神情似笑非笑,“我看你們氣勢那么猖狂,一定不缺錢,我這件衣裳也不貴,賠些銀錢就行了。”

    大漢眼神一斜,看到程慈衣裳上指甲蓋大小的污漬,臉色幾經變化,再聽程慈的話,還有什么不明白,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小少爺跑出來,想替那些商販出頭,挑他們事兒呢。

    “多少銀錢?”

    大漢瞥見人群中的隨從搖了搖頭,臉上溫和收斂,冷冰冰的。

    “五百兩吧,畢竟你們商行東家心善,想來應該不會讓我吃虧。我這衣裳雖然不貴,卻也是我最喜歡的一件,是上京城有名的成衣匠人專門為我裁制的,只有這一件,只要五百兩,也是我心善了。”

    程慈身后護衛看見大漢和人群中不起眼男人的互動,悄聲提醒程慈。

    程慈說話面帶笑意,然而每一句話都那么有針對性,讓跟在大漢后面的幾個人都躁動不已,眼神惡狠狠盯著他。

    “小少爺,這里可不是貴府,我勸你還少管閑事,低調一點,別給自己惹事。”

    領頭大漢掃了眼程慈身后跟著的兩個護衛,心中有了成算,態度輕慢起來。

    “哦,我只是為自己衣裳討個公道而已,怎么叫管閑事。怎么了?偌大一個商行也想耍賴,如果不想賠銀錢,那就報官吧,我倒是想找知州大人評評理。”

    程慈捻了捻指尖,說著就準備去知州府找人評理去了。

    “不知道從哪里來的無知小兒,奶都沒斷,竟然就敢威脅你大爺。”

    領頭大漢還沒有說話,跟著他的人就等不及了,當即揮棍就朝程慈打去。

    程慈兩個護衛可都是他大舅舅精心為他挑選的,武力可比這些在市井之間欺壓百姓的強多了。

    程慈從十三歲起就說要走遍大魏,四處做生意,怎么可能是個柔弱書生。

    而且他從小就跟在宋宣身后跑,時不時就去上京城郊區禁軍駐扎地玩,在那里可沒人把他當成小少爺、小郎君。

    “本少爺從來沒見過比我還囂張的人,你惹到我算你倒霉。”

    程慈冷笑一聲,從腰間抽出銀白色的馬鞭,馬鞭一甩,劃破空氣的咻咻凌厲聲聽得人吞咽口水,頓生退縮之心。

    可惜程小少爺不會給人退縮的機會,脫離了熟悉的環境,沒有父親每日叮囑他小心行事,別讓那些同僚每日在朝堂上堵他話,說他身為御史中丞,兒子卻一天惹是生非。

    程慈浪得飛起。

    不用考慮家人,沒有人管著,程慈嘴角掛上笑意,在泥淖中穿梭,一鞭一人,啪啪啪的,聽得人心神驟緊。

    火辣辣的痛感纏繞身體,圍堵小少爺的幾個人連連后退,眼神驚懼,他們今天提的棍子,沒有帶刀,而棍子沒有馬鞭靈活,小少爺的馬鞭宛如靈蛇一般,四處穿梭,讓人防不勝防。

    “這是哪里來的少爺,小六,去喊人,我就不信,今天弄不死你。”

    程慈冷笑一聲,算是對他的回應,下一秒,馬鞭甩到喊話中年男人身上,疼得他面目扭曲。

    兩個護衛見程慈打得興奮,逐漸退出戰局,只在外圍盯著,防止有人下暗手,把揮鞭的機會留給他。

    “我已經很久沒這么氣了,既然你們自找死路,那就好好教教你們做事,畢竟我還只是沒有斷奶的稚童,不知天高地厚。”

    小少爺衣裳雖然換成更方便行事的短衫,但杏紅色還是耀眼奪目,遠遠的,站在船首的謝惓和謝翊,還有四皇子就看到那道輕盈的身姿。

    “那身影有些熟悉……”四皇子震驚。

    “那馬鞭我好像見過。”謝翊看謝惓。

    “看來上京城終究是壓抑了程小少爺的本性,我原以為他喜歡騎馬、踢蹴鞠已經是較為活潑的了,沒想到程小少爺還有這一面。”謝翊調侃。

    看那邊局勢,程少爺壓著七八個人打,越打越起勁。

    謝翊和四皇子看得津津有味,而謝惓望著熟悉的身影,那囂張的姿態,臉上露出一抹陰沉沉的笑。

    程慈一晚上騙了他兩次。

    說去國子監讀書,卻是南下,說午時走,然而巳時就跑了。

    好!很好!

    謝惓在心里給程小少爺狠狠記上兩筆,

    “靠岸。”

    隨著指令發出,船往岸邊靠去,碼頭邊的舵手和管事看到駛過來的船上插著的旗幟,皆快速挪開,給官府漕船讓路。

    七八個人都被打趴了,程慈甩了甩馬鞭,見馬鞭上都是血泥,好心情地掏出手帕擦拭。

    “就這種廢物,也敢叫囂著讓本少爺小心行事,本少爺在上京城逗鷹遛馬都沒人敢這么和我說話。”程慈將馬鞭繞兩圈,輕輕拍打在地上領頭大漢臉上,語氣涼絲絲的,

    “是小的狗眼看人低,不知道小少爺來自上京城,”男人討好一笑,

    人群中原本要上前的人聽到程慈的話,身影往后縮回去。

    程慈懶得理男人,繼續擦鞭子,鞭子上血干了,擦不干凈。程慈擰眉放棄擦拭,卷起馬鞭,等回客棧再收拾。這鞭子是他舅舅專門從北疆找來的精煉銅絲、牛筋還有其他材料,鐵匠花了大半個月時間給他熔煉打造的,可以當馬鞭,也可以當武器,只有這一條,不能隨便扔。

    “呸,等老子其他兄弟來了,你就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再囂張跋扈,你也只是個外來人而已,等著吧,我倒要看看你最后怎么死的。”地上趴著的另外一個男人不屑。

    程慈當即給了他一鞭,剛擦得差不多的鞭子又臟了。

    “程慈。”

    船剛靠岸,謝惓率先下船,穿過里三圈外三圈的人,擠到程慈身后。

    “謝惓?!”

    聽到熟悉的聲音,程慈難以置信扭頭,就見謝惓面無表情站在后面望著他,神情細看之下還有些委屈。

    于是剛擠進人群的謝翊和四皇子就見程小少爺臉上的神情先是驚愕、然后訕笑、最后心虛。

    “知州大人來了。”

    第59章 第 59 章

    聽到知州來了兩字, 圍觀的百姓一哄而散,轉眼只剩下謝惓他們,還有昌盛商行的打手。

    程慈還踩在打手領頭大漢臉上, 謝惓上前將他拉走, 畢竟踩在昌盛商行的打手臉上告訴知州,是他們欺壓民眾,我是在為民除害, 這場景有點奇怪。

    揚州知州叫張元封,官階四品, 三十多歲, 長得白白胖胖,穿著朱紅色官服小跑過來。

    “幾位大人到了,下官剛才在和藥倉倉長和押運官準備藥材,沒注意時辰, 稍有怠慢,還望各位大人見諒。”

    張元封擦著臉上的汗, 說話都還在喘息, 笑呵呵的, 態度很好,配合積極。

    這讓原本以為要扯皮一翻的謝翊和海陳松了口氣, 上前和張元封交涉。

    謝惓隨著賑災隊伍出發的身份是四皇子護衛, 此時和程慈站在四皇子身后不說話, 而四皇子一身天青色圓領衣袍十分低調, 面色嚴肅, 靜靜聽海陳和張元封交談。

    海陳三十幾歲, 四品,和張元封同品級, 然而兩人雖然是同階,但一個是京官,一個是地方官,實際上海陳要比張元封品階高一級以上。

    海陳和謝翊一人一句問藥材準備好了沒有,大概什么時候運到,為什么不早早準備好,要等他們到了才開始準備,

    幾句話問得張元封冷汗直冒。

    地面躺著的昌盛商行的幾人聽到他們的交談,懊悔不已,這個時候他們不應該在這里,摻和進朝廷的事準好下場,早知道剛才也跟著跑了。

    “這是?”

    張元封覺得再和謝翊他們交談下來,他就要招架不住了,連忙轉移話題,看向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

    他也不想理這些人,但是誰讓他們存在感最強,若是不管,上京城來的這幾位回去后要是向今上說了些什么,那他這輩子的晉升之路就毀了。

    而且也正好借著這幾人拖延一下時辰。

    張元封一問,地上幾位也不管什么后不后悔的,馬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告起程慈的狀。

    “呵呵,你們說這么多,怎么不說說你們商行是如何橫行霸道,欺壓百姓。”

    聽完他們的話,張元封都還沒有說話,程慈冷笑著反問。

    “張大人來得剛好,我本就要去找您評理。”程慈上前對著張元封作揖,指著地上躺著的七八個人義憤填膺道,“這幾位號稱昌盛商行打手的人,剛才一來就強行將在這里擺攤的商販趕走,強制他們將海貨就送去昌盛商行,不同意就打人。

    “本人自小就心善,最看不慣以權勢壓人的人,于是上前制止,他們竟然朝我動手,要不是本少爺略懂點拳腳功夫,恐怕就要鮮血淋漓躺在這里了。”

    “聽張大人剛才的話,想必也是愛民如子的人,張大人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啊。”

    程慈噼里啪啦一通說完,昌盛商行領頭大漢臉都綠了,張元封側頭瞪了好幾眼昌盛商行的人,卻悄然吐出一口氣,緊繃著的身體陡然放松。

    “這位小公子竟然在本官管轄范圍內出了這等事,本官一定會秉公查辦,定不會讓小公子受冤。”張元封連忙接話,看樣子像是馬上就要升堂審理事情來龍去脈。

    若是平日,張元封這樣做不僅能得到程慈的感謝,還會受到百姓擁戴,但是此時此刻,就顯得格外怪異和心虛。

    像是想延緩時間。

    “辦案的事先不急,等我們走了之后張大人想怎么查就怎么查,目前張大人還是催一催我們要的藥材吧。”

    謝翊走上前打斷張元封的話,若他們辦的事不急迫,倒是有時間替程慈和昌盛商行打官司,但他們干的事人命關天,每延誤一點時間,死的人就不知道幾何,時間不等人。

    程慈也正色道,“我的事不急,反正昌盛商行跑不了,張大人先忙藥材的事吧。”

    張元封被幾人一起打斷,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道,“準備好了,準備好了,很快就送來了。”

    張元封邊說話臉上的汗邊流,今日天氣確實熱了點,但是他流的汗實在太多,一群人一起看向他。

    “下官是多汗體質,只要天熱,這汗就像下雨似的,讓各位大人見笑了。”張元封面對眾人眼神,強笑解釋。

    “看來運藥材的隊伍一時半會來不了,讓船上的人去幫忙,速度快的話,我們差不多一個時辰就能走了,”

    謝翊淺笑頷首,不等張元封說話,就朝后揮手,“徐大夫、謝護衛你們帶些人一起去搬藥材。”

    “這點小事怎敢勞煩幾位大人,我們早就安排好了,不到一刻鐘準能運來,幾位大人為賑災一路操勞,要不去旁邊茶館歇上一歇,”

    張元封慌亂口不擇言,伸手攔住謝惓和徐大夫一行人,指著一側茶樓強笑著要帶他們去喝茶。

    “茶就不喝了,如今南州水患,四殿下憂心忡忡,不敢再浪費時間,張大人好意就心領了。”

    謝翊溫和又強硬地拒絕了張元封的邀請,謝惓帶著人已經走出一小段距離,就見不遠處一隊車馬滾滾而來。

    “來了,來了,藥材有點多,費了些時辰。”

    打頭的藥材倉長和押運官快步走過來拱手作揖,

    馬車一輛一輛,車上都是用麻袋裝好的藥材,車隊旁還跟著不少府衛,車隊一停,不等謝翊喊人,他們就主動搬起藥材上船。

    “等等,”

    一聲制止打斷熱火朝天的行動,謝惓上前接過第一個人搬運的藥材,藥材都是曬干儲存的,雖然很大一袋,但并不重。

    謝惓接過袋子,解開。

    徐大夫也走上前翻看,擇了塊嚼了嚼,吐出來,朝謝惓點點頭。

    “辛苦了。”

    謝惓側身,讓府衛上船。

    張元封遠遠看見這邊動靜,心都提到嗓子眼,見謝惓讓開,心才又啪的落下,虛汗一陣陣,他也不敢抬手擦,只隱晦瞥了眼馬車旁的倉長,倉長也隱晦的搖頭。

    張元封臉刷的白了,眼前一陣發黑,身形搖動,卻只能硬撐著,不敢倒下。

    而昌盛商行幾人,見碼頭忙得熱火朝天沒時間注意他們,悄悄跑了。

    程慈注意到了,但這個時候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反正他明日再走,有的是時間收拾那幫人。

    也許都不用他收拾,按照他對他爹的了解,不用兩天,他舅舅或者表哥派來保護他的人就到了,那時再慢慢算賬也不是不行。

    藥材很多,有挑夫幫忙挑,也有人抬,上上下下很忙,意外來得那么快。

    “撕拉……嘩……”

    布料撕裂和藥材灑落的聲音引得一群人看去。

    謝惓也側頭看去,見第三輛馬車和第四輛馬車之間,穿著甲胄的府衛蹲在地上拾袋子,押運官邊訓斥他,邊蹲下幫忙撿,連知州張元封也小跑過去幫忙,

    謝惓下意識朝地上看一眼,青磚之上,褐色和淺灰色藥材堆成一小堆,三四個人圍著手忙腳亂撿起往麻袋里裝。

    謝惓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那藥材顏色和樣子怎么和他剛才開的那袋不一樣,有點像枯枝干草。

    謝惓抬藥材的動作一頓,心里冒出一個念頭,遠處藥材已經撿起來,有小部分泡在水里,不能要了。

    謝惓來不及多想,將藥材丟給程慈,

    “幫忙搬上去。”

    陡然增加一袋藥材,程慈悶哼一聲,眉眼一挑,剛準備罵人,發現丟藥材給他的是謝惓,辱罵的話咽進嗓子,難受,但誰讓他心虛呢。

    程慈嘆息,果然不能騙人。

    “撕拉——”

    麻袋撕裂的聲音不大,卻讓心神緊繃的倉長和張元封陡然一驚,猛地抬頭朝袋子發出聲音的地方瞧去,就見謝惓撕開第五車上的一袋藥材,正和徐大夫細細查看。

    “這不是藥材!這就是普通的枯枝和干草!”

    徐大夫的話像是驚雷一樣猛然炸開,四皇子和謝翊連忙扯開后面麻袋,徐大夫和他帶來的其他幾個大夫一一上前查看。

    十五車藥材,除了前面三車,其余全是假的。

    “張大人,這就是你給吾準備的藥材。”

    四皇子此時臉色已經不是剛下船時強裝冷淡,而是真的一下冷如寒霜,眼神陰沉沉的盯著汗如雨下的張元封,還有管理藥材倉的倉長。

    皇家孩子就算再單純,也明白輕重緩急,這些藥材可是救命的東西,張元封竟然敢糊弄賑災官員,

    若是今日這剩下十二車假藥材沒被發現,等他們運到南州時才發現,那時已經來不及了,屆時不僅他們要完,南州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燕鳴青想殺人的心都有了,哪里還有什么純善之處。

    張元封該死!

    偌大碼頭一下安靜下來,陡然殺意籠罩著碼頭,謝翊攥住燕鳴青的手,讓他不要沖動,免得節外生枝。

    張元封跪在地上,連跟著他的府衛、倉長、押運官也跪倒在地。

    “殿下,是下官失職,監管不力,下官也是今早收到調令時才知道藥材倉的藥材早就被上任倉長聯合幾家藥館盜賣了。”

    張元封泣不成聲、涕泗橫流,卻無一人同情他,

    眾人皆冷冷盯著他和押運藥材過來,企圖蒙混過關的幾個官員,怒火充斥心間,牙齒都咬酸了,卻不能做什么,

    “吾是朝廷任命的賑災官員,主要任務只是賑災,對于監守自盜的事沒什么興趣,我只要藥材!”

    四皇子嗓音嘶啞,“吾給你一個時辰,要是補不齊缺少的藥材,那你就用九族的命為南州受災百姓祭奠吧。”

    張元封一下癱軟在地,一個時辰,要是這藥材真的能補齊,他不至于用假藥材充數了。

    南州水患,各州縣都想從那里發一筆財,藥材糧食源源不斷運過去,高價賣給當地百姓,揚州城也不例外,如今就算把揚州城所有藥鋪醫館的藥材都收了,也湊不齊十二車。

    十二車可不是隨隨便便幾袋,一車十袋,一袋三十四斤,二十幾石的藥材怎么湊?把全揚州的藥材都收了?揚州城也得鬧。

    “我們還要途經五個州縣,把缺少的藥材攤派到每個州,負擔也不大,只是怕下面州縣也和揚州城一樣,那事情就嚴重了。”

    這些藥材看似很多,但南州及其附近州縣全部人口加起來幾十萬,藥材可不止讓人吃,受災百姓要沐浴,還要四處熏燒,驅趕疫蟲,后續都還需要從別的地方調來。

    揚州城是接通南北東西的樞紐,有三個碼頭,這里一直以來都是大魏重要糧倉之地,日常儲糧幾百萬石,還有專門存儲棉花和藥材的倉庫,設倉長管理,并設有相應監督機制,而如今,揚州城連二十幾石藥材都湊不齊,從倉長到押運官、知州還有監察御史都有責任,

    追查和問責是朝廷的事,他們目前需要做的是抓緊時間商量到哪弄到藥材。

    “平日里個個滿嘴仁義道德,愛民如子,一到這種時候,恨不得從百姓骨頭上刮下幾層油。”

    謝翊譏諷,一時卻也沒辦法,只能沿途下去,從其他州縣收藥材,但是下面幾個州縣主要是存儲糧食,藥材估計也沒多少,更不要說這個時候流民泛濫,可能早就拉去賣了。

    程慈也跟著他們上船,見幾人臉色都不好看,空氣壓抑,走上前道:

    “我從上京城一路下來也收了些藥材,補不上空缺,卻聊勝于無,可以先拿來用,延緩些時日。”

    藥材全國都有,但是現在缺少的是時間,他們等得起,南州災民可等不起。

    “你收了藥材?”

    幾人一起看向程慈,臉上皆是驚異之色。

    “我原本就是要去南州,”

    程慈解釋,他原本是去南州做生意,他不高價賣,但是以正常價格出售,就他收的糧食藥材也夠他賺一筆了。

    但是現在出這種事,銀子什么時候都能賺,南州的事可等不起,而且揚州出了這事,從倉長到知州都逃脫不了,但謝惓他們缺少藥材,要是瘟疫泛濫,朝廷可不管他們中途發生什么,只會上折說他們賑災不力,要嚴懲不貸。

    程慈家有人當官,他知道皇上遷怒起來,不管你是什么原因,他想讓誰死,誰就得死。

    貪污和賑災是兩回事。

    “多謝程小少爺,”

    四皇子朝程慈鞠躬,程慈躲開,看向謝惓,神色有些尷尬。

    他只是不想看見謝惓苦惱皺眉的神情。

    程慈收集了五車藥材,還有五車糧食,他都讓人一起搬到船上,藥材都給了,也不缺那點糧了。

    藥材雖然還缺不少,但往下還有幾個州縣,每個州縣都分擔一些,先緩解幾日,等其他地方調集來。

    時間緊迫,藥材裝好后,一行人就走了。

    而在他們離開第三天,上京城派來處理揚州事件的官員也到了,一時之間,揚州城被抓的官員多達二十幾人,昌盛商行也被隨著來的宋宣擼了。

    除了揚州城事件,接下來船隊進行很順利,只花了兩日就到了南州。

    南州在大魏疆土最南端,再往南就是大魏附屬國古夷國。

    南州臨海,城內還有一條護城河,四月五大雨,南河決堤,沖垮了河岸,河水蔓延,又加上海水倒灌,整個南州都淪陷了,

    昔日繁華的城市如今房屋坍塌,地上溝壑縱橫,泥濘不堪,

    從水患發生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南州知府官員一開始并沒有向朝廷上報賑災,直到水患太嚴重,整個南州和附近州縣全部被淹,死傷無數,開倉救濟糧食不夠,這才上報朝廷。

    各大商賈為了賺錢,虛抬物價,導致許多人吃不起飯,短短一個半月,已經餓死病死許多人。

    謝惓他們一行人到的時候,城外煙霧繚繞,一問是怕瘟疫蔓延,知州讓人將死了的人的尸體都燒了。

    “從上報到如今,不過短短十日不到,怎么死了那么多人?”

    漕船的物資有人去搬,謝惓他們一行人先去知州府了解災情,卻沒想到不過十日,死的人每日以數倍增長,并且失蹤的人數也到達可怕數量。

    “死萬余人,失蹤兩萬余人,你們知州府官員都是干什么吃的?!”文書刷的丟出去,砸在知州臉上,他帶著一眾官員跪下。

    “殿下恕罪,臣等能力不足,一直在苦苦支撐,卻不想還是……”

    還是死了那么多人,

    四皇子冷臉的時候威懾性十足,一雙眼眸盛滿怒火,

    “贖罪,你們也好意思說出這等不要臉的話,趕緊去給我搭棚救災,要是再死人,你們就拿頭顱來見吾吧。”

    救災糧和藥材送到,幾人不分日夜開始忙碌,搭棚施粥,熬藥給生病的災民沐浴,將坍塌的梁柱石塊運出去,清除道路上濕漉漉的污泥,

    “周圍田地全部被淹了,到處都是水塘,早春種的糧食顆粒無收,下半年怕也難耕種。”

    南州城被水淹得太嚴重,建筑全都坍塌了,知州府位置較高,還留了幾間屋子,而那些地勢低矮的地方,一片廢墟,恐怕得花一兩年時間修復,且都不一定能達到以前繁華程度。

    南州沒被毀之前,梯田環繞,盛產稻谷,菜籽油,和附近鄰國都有貿易往來,甚至上京吃的菜籽油都是從南州運去的,繁華程度堪比揚州、蘇州,然而如今,繁華不再,只剩下凄迷。

    傍晚,一群人齊聚書房,商量要接下來的行動,一直靠救濟糧也不是個辦法,

    “殿下,周老爺和幾位豪紳遞了帖子,想來拜訪殿下。”

    四皇子母妃家族周家是南州大族,和本地豪紳關系牽連很深。

    第60章 第 60 章

    周老爺就在住南州城了, 周府占地面積不小,被沖毀了一半,這段時間周老爺帶著家族子弟忙著重建周府, 又和南州幾位豪紳組建了一支隊伍, 忙得不見影子。

    今日突然上門倒是有些奇怪,并且還帶著南州幾位豪紳。

    燕鳴青到南州那天,周老爺就讓管家送來口信, 讓燕鳴青把心思都放在賑災上,等事情忙完了, 周老爺再上門拜訪。

    這是怕落人口實, 南州本就是四殿下母妃家族,要是四皇子剛到南州就見了周家人,被有心人知道了,不知道又要在今上那里說什么。

    本就有人看不慣燕鳴青, 巴不得將他碾入塵埃,周老爺可不想因為周家, 給燕鳴青惹了一身腥。

    琴貴妃名周鳶, 是周老爺子第二個孩子, 今上還是王爺的時候,上一任皇帝為周鳶和今上賜婚。成為當時還是王爺的今上的側妃, 后來今上成了皇上, 她也就成了貴妃。

    四皇子讓人去請周老爺和幾位豪紳。

    周老爺六十幾歲, 頭發花白, 胡須飄飄, 面容上鐫刻著嚴肅的紋路, 一身素色長袍,看著仙風道骨的。跟著他進來三位就富態許多, 身體圓潤,面上帶著健康的紅,只是現在幾人眼下都有帶著青黑,像是許久沒睡覺了。

    “殿下,各位大人,”

    四人拱手作揖,四皇子連忙起身虛虛抬手,讓他們不要多禮,隨意坐。

    “這三位是老夫多年好友,這幾日跟著我四處奔波,老夫想著殿下最忙的幾日過去了,和幾位家主過來拜見殿下。”

    “多謝大舅舅,也多謝各位叔伯,若無各位協助,南州也不知道是何種慘烈局面,待吾回去后,定把各位對南州的貢獻上報朝廷。”

    四皇子從書案后走出來,實實在在朝幾位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幾位老人連忙讓開。

    南州水患發生一個多月,全靠知州府難以支撐這么久,南州大族和豪紳員外幫忙不少,尤其是和周家有點關系的,都盡心盡力,合該是四皇子上門感謝他們,原想等找個日子專門宴請,周老爺子已經帶著人上門了。

    而且望著不是來閑聊的,像是發現什么,卻不好與知州府官員說。

    “知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從半月前南州就支撐不住了,不少官員豪紳都請求他上報朝廷,他就敷衍搪塞著,后來陸陸續續死了不少人,許多流民沿著江河往上去,他知道瞞不住了,才上報。”

    果不其然,剛坐下茶都沒上,周老爺就說起水患發生這一個多月南州境況。

    “我們這幾日往下面縣城去送糧,發現縣鄉里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婦孺,青壯年都離開家鄉,卻查不到去了何處,”

    “下面齊云縣聚集了一幫亂民,皆拿著刀劍,訓練有素,不像是普通流民。”

    周老爺子說起怪異之處,謝翊和謝惓在輿圖上將他說起的每個縣鄉標出來。

    “我們順著下來,沿途各州縣有流民進入,卻沒有多少,遠達不到失蹤的這些數量。”

    謝翊在心里換算著失蹤人數,和沿途流民作對比,沿途各州縣最多有兩三千流民,而失蹤的多達兩萬余人。

    而且失蹤的都是有勞動力的青壯年,這事怎么看怎么怪異。

    謝惓也陷入沉思,

    上一世,南州水患,他陷入爹娘去世,科考不順的愁緒里,沒怎么關注,

    但是水患發生第三年,上京城就發生了兩件大事,連謝惓這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都聽說了。

    那就是琴貴妃薨逝,不久,四皇子在府中自縊。

    而那時已經過去三年的南州水患又被拉出來議論。

    三皇子之所以被流民打死,是因為四皇子琴貴妃母家稱霸南州,很不配合賑災,聯合流民一起欺瞞賑災官員,導致最后流民爆發,影響頗大。

    證據確鑿,琴貴妃和南州周家都無話可說,周家滅九族,琴貴妃和四皇子也先后去世。

    如今身在南州,謝惓才發現,這里面的水遠比傳出去的更深。

    南州水患成了一場局。

    在這場為期三年的局里,死了兩個皇子,無數家族被廢棄抄斬流放,

    死了兩個皇子看似對皇上剩下的幾個兒子最有利,但當時皇上雖然病重,卻沒有傳出什么冊封消息,

    沒到最后一刻,不能確定真正的贏家是誰。

    謝翊和四皇子還在和周老爺還有幾位豪紳說話,謝惓腦子卻一片凌亂,

    南州水患到底隱藏著什么,天災成了人禍,無數人都摻進來。

    謝惓像是站在一團打亂的麻線的中心,想把麻線理清,卻始終找不到線頭,線尾倒是好找,就是不知道那條線牽在誰手里。

    謝惓不是沒有懷疑謝致遠和冶王。

    但是四皇子是兩人選中的下一任繼任者,謝惓死的時候乾平帝也還活著,如果是他們,那中途發生什么,導致他們要讓四皇子死。

    如果不是他們,那后面的人是誰,提前三年就在布局。

    今上現在有五個兒子,后面三年間還有兩個兒子出生,但后面兩個被謝惓直接排除了,燕鳴青死的時候他們才出生,就算是母妃家族算計,他不值當,畢竟前面還有上年齡正適合的頂著呢。

    三皇子也不可能。

    剩下三個皇子,大皇子,二十五歲,是今上還是王爺時的側妃生的,當時的王妃,也就是現在的皇后多年無子,他從出生就被抱到皇后那養,相當于嫡長子,但是皇后本身不得今上喜歡,所以連帶著大皇子也不太招待見。

    五皇子二十三歲,母妃身份平庸,他早早開府出宮,平日里很低調,存在感不足,但是自從進入朝中做事后,憑借著獻言獻策策,慢慢進入皇上眼里,多次得到皇上贊揚。

    七皇子十八歲,母妃出生于山東大族,頗得皇上重視,也已經進入朝中開始做事,聽說頗具賢能。

    一旁的四皇子和周老爺他們商談完畢,讓人送他們回去。時間不早,大家也就散了。

    夜色深沉,一輪彎彎的明月格外耀眼,墨色天幕綴著幾顆不甚明亮的星星,屋舍外樹影搖曳。

    謝惓站在窗邊,雙手負于身后,外面窸窸窣窣的聲音從他進屋就不間斷,謝惓探出身去,

    “你要在墻根藏多久?”

    聲音驟然消失,謝惓卻不急,在心里細數幾個數,

    “沒藏多久,剛過來就被你發現了,你耳朵真好。”

    程慈從沉沉夜色中走入橘黃燭光里,他側倚在窗框上,謝惓立于窗內,方形的木框將兩人的身影裝進一幅畫里。

    “大半夜不歇息,跑我這里來干什么?”

    自從那天在碼頭抓到程慈后,之后幾日兩人都沒什么時間好好聊聊。謝惓一天跟著東奔西跑,程慈神神秘秘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整天也不見他身影。

    “沒事,隨便閑逛就走過來了。”

    程慈才不會說,他專門來找謝惓的。

    自從撒的謊被揭穿后,程慈就避著謝惓,畢竟一晚上撒兩個謊,程慈越想越心虛,正好謝惓忙,他也不去他面前討嫌了。

    “你怎么樣?”

    程慈趴在窗戶上問,臉湊到謝惓跟前,細細觀察他的表情。

    程慈傍晚回來,就見四皇子和謝翊正在后院院子里商討什么,很是苦惱。

    他不是賑災人員,沒有人拘著他,他這幾日帶著護衛將南州摸了一遍,畢竟這沒遭遇水患前,可是一個富庶之地,本就讓不少外地商賈眼紅,如今遭此災禍,程慈四處研究,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機遇。

    就算沒有機遇,多了解一些風俗習慣,對他以后行商沒什么壞處。

    程慈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能幫的也幫了,獻言獻策這種事他也不擅長,就躲著點離開后院,本想直接回房,但轉念一想,提腳就往謝惓這里來了。

    不枉費他在外面蹲了小半個時辰,謝惓心緒很雜亂,或者說壓在他背上的事太多,雖然沒什么嘆息聲,但那沉沉的呼吸還是暴露了他的煩躁。

    “什么怎么樣?”

    兩人挨得太近,說話時呼吸都混合在一起,謝惓不著痕跡往后退了一步,目光落在程慈耳朵上。

    “心情,我剛才回來的時候碰到四皇子他們了,你們的事進展不順利嗎?海大人唉聲嘆氣的。”

    倒沒有唉聲嘆氣,只不過是神情略為沉重,程慈這樣說只是為了讓謝惓更加坦然地說出煩心事。

    “一半順利,一半不順吧,”

    謝惓沒有多說什么,他憂慮的事和四皇子他們憂愁的事暫時還不太一樣,說出來沒什么用,反倒徒增一個人煩惱罷了。

    “我這兩天在外面轉,看到南州泥淖慢慢減少,坍塌的屋舍在慢慢重建,百姓臉上笑容都多了,你們已經盡力了,別那么苛責自己。”

    程慈說不出什么深奧的大道理,只會擺事實,別扭地安慰謝惓。

    謝惓望著他,今晚月亮是月牙狀的,很亮,程慈的臉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橘黃燭光中,睜大的眼睛很亮,說話時刻意放輕語氣,像在撒嬌。

    謝惓側過頭,指尖摩挲窗棱。

    兩個人都不說話,安靜下來,過了一會,程慈又說了幾句,都是一些安慰的話,

    “我先回去了,要是有什么事就告訴我,我雖然不能提供什么有用建議,但身邊有幾個可以用的人,幫你們跑跑腿還是夠格的。”

    程慈又恢復之前的傲然,揚著下巴說完話,拍拍衣袍,轉身就要走了。

    “等等,”

    謝惓喊住他。

    “嗯?”

    程慈轉身,神情疑惑,

    “等一下。”

    謝惓轉身從書案上拿起個檀木盒,走到窗邊,遞到程慈面前,

    “什么?”

    程慈接過盒子打開,檀木盒子里,巴掌大的翡翠算盤在月光下閃著瑩潤的光,一顆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串在算盤檔上,程慈小心拿起算盤,算珠滑動,發出小小的噠噠聲。

    “珠玉算盤!”

    巴掌大的算盤是用一整塊翡翠雕琢的,翠綠翠綠的,很漂亮,

    程慈神情雀躍,“好漂亮,我很喜歡,謝謝!”

    程慈臉上堆滿笑意,眼神發亮望著謝惓,小心翼翼將算盤放回盒子。

    “算你有心,不是送什么筆墨紙硯,要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程慈小心撥弄算珠,聽著清脆的噠噠聲,身體不由自主晃動,開心得情緒感染謝惓,謝惓也不由自主跟著笑了。

    “我先回去了,你早點歇息。”

    程慈太想回去親自試試小算盤了,朝謝惓擺擺手,不等他回答,一溜煙就跑了。

    不過,沒跑到拐角,他又轉身跑回去,

    “別難過,也不要傷心,你是最棒的!”

    又不等謝惓回答,程慈哼著小曲步伐輕快地跑了,

    謝惓目送他離開,轉身回房。

    問心無愧就好,他只想為爹娘報仇而已。

    現今連入朝為官的資格都沒有,何必杞人憂天,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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