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明君
宋楠話音剛落, 整個墓道便從對面開始坍塌,湖水一下子涌了進來。
“跑!”有人大吼了一聲。
幾個人拔腿便跑,可這湖水沖進來的力道極大, 眼看就要追上將所有人都卷入其中。
幾根銀色的絲線猛地釘入了墓道的石磚之中, 湛華手腕猛地一拽, 側邊的墓道便轟然坍塌出現了一道缺口。
“走這邊!”
大部分湖水直直沖向前方,但也有湖水自缺口出涌入了這條新的墓道之中,形勢并不容樂觀,偏偏這時候又正好撞上了桓子昂和衡瀧一眾人。
武林盟眾人看見季懷便要沖上來奪人, 可誰知季懷等人竟然不退反進,甚至用比他們沖過去的速度還要快, 直沖武林盟眾人而來。
武林盟等人起初還有些疑惑,可等他們在昏暗中看到幾人身后洶涌而來的湖水之后, 神情頓時化作了驚恐,轉身便開始往前跑。
可眾人奔跑的速度到底是不夠快,很快眾人便被湖水卷入其中,猛得沖向了前方。
在一片混亂中, 湛華一把扣住了季懷的手,季懷在失去意識的瞬間牢牢回扣住他。
——
再次醒來,季懷發現周圍有了燈火,但是這燈火又有些詭異的昏暗。
有人扶住他的肩膀將他從冰冷的地面上拽了起來,他抬起頭, 果然看見了湛華。
“這是哪里?”季懷從地上站起來, 冷不丁眼前一黑,往前踉蹌了一步。
湛華扶住他,道:“我們是在第五條墓道被沖進來的,這里應當是主墓室。”
季懷恍然大悟, “你知道旁邊是第五條墓道,所以才破開那墓道的墻?”
“嗯,在墓道中被淹是遲早的事情。”湛華道:“不過也正好借助那湖水,不用試探那么多機關,直接將我們沖進了主墓室。”
不管是先見之明還是陰差陽錯,他們最終還是進到了主墓室中,這時候被沖進來的人也都開始悠悠轉醒。
“他娘的,這是什么地方!?”宋楠一睜眼就和個骷髏頭來了個大眼瞪小眼,頓時嚇了個激靈,猛地從地上蹦了起來。
明夜看著趴在地上的趙越,抬腳踢了他一下,“喂,別裝死,起來。”
趴在地上的人壓根沒有任何反應。
明夜皺了皺眉,俯身將人翻了個面,結果發現對方面色慘白,呼吸微弱,傷口都被湖水泡得隱隱泛白。
“這人不會死了吧?”南玉蹲下來看。
“趙兄!”宋楠聞言哀嚎一聲,猛地沖了上來,“趙兄你醒一醒!”
明夜一把攔住他,冷聲道:“你再這么晃他,本來沒死也要被你給晃死了。”
宋楠登時就不敢動彈了,默默收回了手,焦急問道:“你們可帶了金創藥?”
“我這兒還剩下小半瓶,就是不知道有沒有被湖水泡了。”明夜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來,打開看了一眼,“唔,算他運氣好。”
南玉手里不知道什么多了兩片薄如蟬翼的小刀片,“來來,我幫他把這爛了的肉給割了。”
然而不等刀片貼在肉上,就被明夜攔住了。
南玉挑了挑眉,表示疑惑。
“我來。”明夜道。
南玉愣了片刻,失笑道:“喲,這就護上了?”
明夜從她手里拿過刀片,冷聲道:“我只是怕你削得不干凈。”
“我這手柳葉刀什么時候失手過!?”南玉震驚道:“你竟然敢質疑我的手藝?”
“南玉姑娘莫氣,莫氣。”宋楠干笑一聲,生怕他們兩個人打起來,然后把他的趙兄給削成人干,“咱們還是趕緊給趙兄治傷吧。”
聽到不遠處的吵鬧聲,季懷便想過去看看,卻被湛華一把攔住。
“明夜和南玉會看好趙越。”湛華道:“你不必擔心。”
“總歸看一眼比較放心。”季懷沖他笑道:“趙兄身體弱,我怕他受不了這些顛簸。”
湛華稀奇道:“你竟還好意思說別人身體弱?”
季懷干咳了一聲:“我身體也沒那么弱。”
不過很快兩個人就來不及再談論什么體弱的問題了。
衡瀧和桓子昂等人也已經醒了過來,武林盟人多勢眾,但更糟糕的是,那群一直追殺季懷的北鎮撫司的人也被倒灌的湖水沖進了這主墓里。
主墓室看起來像個巨大的圓盤,武林盟和北鎮撫司以及季懷湛華各占據一邊,呈三足鼎立之勢,一時之間誰都沒敢輕舉妄動。
但僵局總要有人來打破。
關鍵時候宋楠還是很能頂上的,他主動站出來,沖北鎮撫司的人一抱拳道:“在下宋楠,家父是石源城宋凡將軍,諸位同僚……咱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北鎮撫司的人聽他這么說,皆是面面相覷,他們沒想到自己的身份竟然這么快就被識破,更沒想到他們竟然直接對上了宋凡之子,而宋楠看樣子是和季懷站在一邊的。
北鎮撫司領頭的人道:“宋小將軍,你們宋家如今都自身難保,此事你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宋楠臉色一變,“你什么意思!?”
誰知那人似乎是下定了決定,高聲道:“殺了季懷!重重有賞!”
——
石源城郊外。
趙岐的眼皮忽然重重跳了一下,皺起了眉。
“主子,前面就是石源城了。”車外有人低聲稟告道:“在后面十幾里外咱們發現了林尚書的人。”
“喲,林尚書這么快就追上來了。”王滇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要不要我借你幾個人?”
趙岐搖了搖頭,對車外的人道:“抓緊時間進城。”
“是。”
王滇笑道:“真不知該說你這位小皇叔到底是命大還是命不好了。”
趙岐神色郁郁道:“在沒見到人之前,朕不會妄下定論。”
王滇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趙岐挑眉,“你這是什么表情?”
“梁帝倒也沒說錯,你果然很有當明君的潛質。”王滇老神在在道。
趙岐輕嗤了一聲:“朕本來就是明君。”
“唔,此話一出,倒像是個妥妥的昏君了。”王滇微笑。
趙岐正要給他點顏色,外面突然傳來了侍衛的聲音:
“主子,前面石源城義莊發生了地動,正是北鎮撫司的人消失的地方。”
趙岐神色一凜,“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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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圖卷
墓道中的況十分混亂。
湖水在不停地倒灌進主墓室, 南玉明夜和宋楠同北鎮撫司的人糾纏在一處,然而對方人多勢眾,很快就團團將季懷和湛華包圍住。
武林盟以衡瀧為首在做壁上觀, 顯然沒有要插手的意思。
斷魂絲縱橫交錯釘在了墓道壁的四面八方, 清瘦的腕子翻動, 血花四濺,人頭和斷臂滾到了季懷腳下,鮮血在水中瞬間暈染開來,洇透了季懷的靴子。
他覺得胃里一陣翻滾, 卻還是慘白著臉沒有退后半步。
“不想看就別看。”湛華將他扯到了身后。
季懷被他扯得一個踉蹌,背后一枚暗箭直沖他而來, 半道又被飛鏢撞開,季懷轉頭, 就見權寧站在了他面前。
“阿懷,你看,這假禿驢根本護不住你的。”他戲謔地沖季懷挑了挑眉,“你還這般死心塌地跟著他作甚?”
話音未落, 他便干脆利落地放倒了一大片北鎮撫司的官兵,伸手去抓季懷。
季懷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湛華一只胳膊箍進了懷里。
季懷剛要說話,卻瞥見權寧如臨大敵的表,便感覺不對, 剛要掙扎, 卻發現細長的銀色絲線僅離自己咫尺之遙,湛華有些沉啞的聲音貼著他耳邊響起:“別動。”
季懷頓時如墜冰窖。
“葉湛華!”權寧警惕地盯著他。
原本正在合力御敵的宋楠和明夜南玉也愣在了原地,北鎮撫司的人也一頭霧水,作壁上觀的武林盟眾人也是搞不清楚狀況, 明明一炷香之前兩個人還一副同生共死的架勢,現在卻突然勢急轉直下。
季懷渾身打著哆嗦,不知道是因為寒冬這冰冷刺骨的湖水還是因為心底澎湃而出的怒意。
躺在地上的趙越被宋楠扶著艱難地站了起來,他捂著傷口,氣若游絲道:“果然……地獄海早就已經和朝廷勾結在了一起。”
季懷被狠狠往后扯了兩步,一道怪異嘶啞的聲音在主墓室中響起:“還在等什么!快帶人取圖!”
季懷眼中的驚愕一閃而過,這分明是季瑜的聲音!
湛華早就——
他腕間兀地一痛,湛華冷白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壓在了墓壁某處,轟隆隆的聲音響起,整個墓室頓時天翻地覆。
不知是不是被這陡然的翻轉影響,湛華箍著他的手臂力道忽然一松,季懷趁機后肘使勁往他肚子上一撞,抓起了腳下那道漆黑的圖卷往前一滾。
剎那間無數刀劍直沖他而來,卻全都被權寧和宋楠阻攔在外。
“圖在季懷手里!”桓子昂大喊了一聲。
“葉湛華!你在干什么!”季瑜憤怒的聲音穿透了湖水。
殷紅的血順著湛華的衣袖淅淅瀝瀝滴在了冷水中,他面無表地看向季瑜,“圖已經出來,殺了季懷便是。”
季懷瞬間攥緊了手中的圖卷,看向湛華。
然而湛華站在陰影中,在躍動晦暗的火光下,他只能看見對方模糊不清的側臉。
那北鎮撫司的首領尚未來得及反應,從墓道的四面八方就傳來了數不清的腳步聲,數百名黑袍黑面罩遮臉的人混雜著身著鎧甲的官兵涌入了主墓室,呈眾星拱月之勢將季懷團團護衛在中央。
“屬下等救駕來遲,還請小平陽王恕罪。”為首的人這樣說道。
一瞬間,攻守之勢逆轉,原本看起來已經窮途末路的季懷等人頓時掌握了主動權。
季懷袖中的拳頭緊握,盯著醒來的趙越和旁邊的權寧,神色難辨。
“小王爺,”趙越聲音虛弱,但卻異常堅定,“先出去!權寧!”
火把熄滅,墓室之中一片黑暗,廝殺聲和刀刃破血肉聲混雜在一起,季懷頭重腳輕地被人簇擁著往前,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窺見了前面的亮光。
然而等來的卻并不是出口。
站在最前面的青年衣著華貴,他攏著袖子微微一笑,身后是數不清的重兵,將入口堵得嚴嚴實實。
趙岐挑了挑眉,目光從季懷手中的圖卷上一掃而過。
“陛、陛下!”北鎮撫司的人頓時停下了腳步,跪在地上高呼萬歲。
武林盟眾人雖是武林中人,但終歸是趙國子民,也跟著一起跪了下來。
宋楠和趙越權寧卻是沒有動靜。
趙岐不急不緩地看向季懷,笑道:“小皇叔,初次見面,多有不周之處,還請莫要見怪。”
“小王爺。”權寧壓低聲音道:“還請打開這圖。”
趙越對季懷點了點頭。
季懷低頭看向手里漆黑的圖卷,余光卻瞥見了站在墓道出口側面的湛華。
手腕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小王爺!”趙越聲音里帶著幾分催促。
趙岐攏著袖子笑著看向他,只是笑意不達眼底,聲音中帶上了一絲警告,“小皇叔,凡事都要三思啊。”
王滇看熱鬧不嫌事大,笑瞇瞇地站在趙岐身邊。
季懷心里一團亂麻,所有人都在等他做決定。
這圖背面藏了東西,那觸感清晰地傳遞進了他的手心里。
‘……坊間常有傳言,當年仁宗皇帝的皇位來路不正……’之前趙越同他說的話在他腦海中響起。
“武宣帝三十二年,宣帝病重,駕崩前曾有一道圣旨立太子,然而卻隔了一天才到內閣手中,這一天之內平陽王府滿門遭到屠戮,平陽王被迫出逃,然而出逃前卻有一宮女冒死將圣旨與傳國玉璽交到了平陽王趙儉手中……仁宗皇帝趙仁繼位,而后傳子趙瑾,文德皇帝駕崩,才傳位于趙岐——”趙越沉聲道:“但趙岐!你可有傳國玉璽!?”
整個義莊霎時一靜。
趙岐沉著臉道:“朕祖父仁宗皇帝繼位乃是武宣帝親自下旨,傳國玉璽連同傳位圣旨一同交到了仁宗手中,傳國玉璽自然在朕手里!”
“根本——”趙越冷笑一聲。
“趙越!”季懷突然厲聲喝止了他。
趙越猛地抬頭看向他。
季懷不著痕跡地搖了搖頭,看向周圍烏泱泱的人群,臉上露出了個戲謔又有些不耐煩的笑容來:“陛下,諸位大人,還有武林盟中的各位兄弟,這乾坤圖中的寶藏傳得沸沸揚揚,攪得武林之中腥風血雨,季某不過是晚來城中一介富商之子,家父早逝,母親辛苦持家,多有驕縱,世人皆知我胸無大志,紈绔混賬……
事到如今也是一團亂麻,不知自己為何會卷入此事,不過既然這圖是當年我祖父留給我的,那處置權應當在我。”
季懷偏頭看了湛華一眼,“難為諸位如此煞費苦心,錢財于我不過是身外之物,我這條命也早就不值錢了,大家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啊!”
說完,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一把搶過了旁邊人手中的火把,將那圖卷點燃。
“小王爺!”
“季懷!”
數不清的人想要沖過來搶走他手中的圖卷,甚至有人想下殺手,季懷卻只死死地攥著手中的圖卷不放。
“季懷!”細長的銀絲卷住了他的腰身和胳膊,陡然一用力。
季懷猛地閉上了眼睛,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卻并沒有傳來,他反而整個人騰空而起,在半空被人接住,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墓道前的石頭上。
季懷驚魂未定地抓住了對方的前襟。
“攔住他們!”趙越怒聲道。
“搶圖卷!”有人吼道:“絕對不能讓這圖落在其他人手中。”
吵吵嚷嚷的聲音和數不清的火把與焦糊的味道從四面八方將季懷和身邊的人包裹得密不透風。
“葉湛華!你瘋了嗎!將那圖奪過來!”季瑜氣急敗壞的聲音伴隨著凜冽的刀聲沖他們襲來。
湛華拽著季懷往那墓道之中跑去,身后無數人追殺而來。
濕冷的空氣燒得季懷嗓子咽隱隱作痛,他神復雜地看向旁邊的人,“你到底是和誰一伙的?你想要什么?”
湛華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想要我的藥引子。”
季懷恍然大悟,“尸體……做不成藥引子,必須得用活人。”
“對,活人。”湛華一邊拽著他往前跑一邊偏過頭來看向他,“活人。”
那眼神很難具體形容,卻讓季懷記了很久,久到十幾后想起來都記憶猶新,耿耿于懷。
他聽了旁人太多對湛華的評價,在湛華挾持他的那一瞬間,他以為這些評價終于落在了實處,此人心狠手辣,心思詭譎,善蠱惑人心,之前某些瞬間的動,不過是他們之間的虛與委蛇。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些問題,讓他們永遠都沒辦法做到互相信任,彼此坦誠。
可當所有人都在阻止他的時候,他卻反其道而行之。
大概他這味藥引子真的十分重要。
“進去。”湛華猛地停下腳步,反身將他推進了墓壁上殘破的洞口,緊跟著就躲了進來,那處缺口被斷魂絲拽下的石頭牢牢堵住。
季懷聽見自己劇烈的喘息聲,嘴里傳來了一股惡心的血腥味。
湛華攥住了他的手腕,濕冷的布條將他手腕間的傷口牢牢纏住。
季懷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啞聲道:“斷魂絲……可斬斷萬物……剛才你還敢用它來救我?”
湛華沉默了片刻,“不注入內力,就是單純的絲線。”
季懷笑了一聲,這個糊弄人的答案他也不怎么想深究,“你打算怎么辦?外面這么多人,遲早會找到我們。”
“那圖卷呢?”湛華問。
“燒了一點,里面那東西……燒不起來。”季懷另一只手被火燎的傷口沾了水,全是刺痛,“你要是搶,我也沒有辦法。”
“給我。”湛華沉聲道。
季懷笑道:“你殺了我,就是你的了。”
“你拿著它,燒了它……不管是什么辦法,皇帝都不會放過你。”湛華攥著他手腕的力道微微收緊,“給我。”
“我不。”季懷同他靠在一處,齒間的血腥味愈發濃重,臉上的笑容輕卻越來越明顯,“現在我算是賭贏了嗎?”
湛華沉默不語。
季懷拽過他的衣襟吻了上去。
這實在不是個令人愉快的吻,粗糲疼痛的呼吸,血腥兇狠的唇齒交纏,周圍陰冷硌人的石壁,兩個挨在一起的人——一個中了毒命不久矣,一個病軀弱體茍延殘喘。
但卻格外長久纏綿。
“湛華,我贏了。”
借著縫隙里透出的微弱火光,季懷盯著湛華的眼睛,手中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側頸上,“你舍不得殺我。”
53.沉寂
“你不會殺我。”湛華沒有絲毫慌張, 握住了他拿著刀的手,聲音像是寒冬臘月從冰水中撈出來的冰碴,“我會幫你。”
刀刃劃破了脆弱的皮膚, 新鮮的血順著薄而鋒利的貼片流到了季懷的虎口, 溫熱中帶著點黏膩的鐵腥味。
“你怎么知道我不會殺你。”季懷貼近他, 低聲道:“真真假假,我早就看不清了,湛華,我不信你。”
有那么一個瞬間, 季懷真的有種直接將人殺了的沖動。
自從碰上這個人,他的生活天翻地覆, 所有的事情都被打亂,無時無刻都在提心吊膽地活著……
但是——他死死攥在手里的刀不知道什么時候落進了湛華袖中, 細長鋒利的絲線纏繞在了他的脖頸上,讓他險些喘不過氣來。
還是舍不得。
明明殺了對方是最明智最有利的做法,但就是舍不得。
根本沒贏。
輸得一塌糊涂。
季懷有些疲累地嘆了口氣,將額頭抵在了湛華的肩膀上。
“我們得抓緊時間離開這里。”湛華扶了他一下。
“歇一會兒。”季懷的手搭在他的腰間, 聲音沉啞:“這圖卷里面有夾層,是當年武宣皇帝冊立太子的圣旨,事關國祚……”
湛華扶著他的手一頓,“你打算怎么辦?”
“我對皇位沒有興趣。”季懷一口氣松下來,只覺得全身上下哪里都疼, 他頭昏腦脹道:“權寧和趙越是平陽王趙儉給我留下來的人, 他們聽的是趙儉的話,我愿不愿意根本沒那么重要。”
一旦當著眾人的面打開圣旨,不管里面當年冊立的是誰,他若是想要活命, 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雖然現在的情況并沒有好到哪里去,但多少還是有進退的空間。
“我都和盤托出了,你也該同我透個底吧。”季懷抬起頭來,被燒得鮮血淋漓的手撫在了湛華的臉側,在他冷白素凈的側臉添了幾抹血色的臟污。
“你和季瑜聯手在我面前演了這么一出大戲……”季懷笑了起來,不小心牽動了傷口,讓他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有些扭曲,“我猜這圖當年根本不是季瑜偷出來的,而是趙儉放在此地被你們找到,只有我的血才能打開機關……”
湛華沒有反駁。
“但是你為什么臨時反水?”季懷緊緊地盯著他,“我不信憑你的功夫制不住我這種普通人。”
湛華別開眼睛,又被季懷托住下巴給轉了回來,“葉湛華,你到底在給誰效力?”
“地獄海。”湛華沉聲道:“地獄海掌門是我義父,他與朝中某個世家往來甚密,當初我被他撿到也非偶然……但我確實是半年前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們要你做什么?”季懷問。
“取得你的信任,毀了圣旨,殺了你以絕后患。”湛華垂眸道:“你的尸體由我處置。”
“所以藥引子不用活人?”季懷覺得自己關注的重點有些偏離。
不知是受了傷還是因為這狹窄的空間太過逼仄,湛華的聲音有點發虛,“當初……我只是想讓你死得更痛苦一些。”
好一個心狠手辣葉湛華。
季懷低下頭摸索他的袖子,喃喃道:“要不我還是把你殺了吧。”
湛華將匕首塞回給他,“留著防身。”
兩個人歇了片刻,互相坦白了彼此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問了幾個對方根本不會回答的問題,又踩著冷水往縱橫交錯的墓室中跑去,接連碰到了幾波不同的追殺者,湛華應付得逐漸艱難起來。
季懷能察覺到他的胳膊在發抖。
“毒發了?你的藥丸呢?”季懷扶著他靠著墻坐下,伸手去找藥丸,卻摸了個空。
“泡爛了。”湛華比他冷靜許多,“聽著,趙岐也許會心軟放你一碼,但是林淵絕對會斬草除根,你若是想要活命,要么直接反,要么讓趙岐力保你。”
“你覺得謀反這條路行得通?”季懷問。
“以你的學識和魄力——”湛華沉默了片刻。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季懷知道,這兩樣東西對于他這種實打實的草包紈绔來說,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他連湛華都對付不了。
“我知道。”季懷嘆了口氣,“所以我才要燒這圖。”
他雖然沒什么大本事,但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湛華道:“也許你自己不記得,但你曾對趙岐有救命之恩,別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只要你心中有數……他若加封你為王爺,你絕對不要接受,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季七,這一切都是誤會……”
季懷越聽越不對勁,他皺眉道:“湛華,你——”
“季懷。”湛華抓住了他的手,臉色因為劇痛而變得慘白,聲音也隱隱發顫,“我自幼時起,便覺得這世間了無生趣,偏偏每天都在拼命得想要活下來,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后,的確是想將你千刀萬剮以解我心頭之恨,何況殺了你還能做解藥。”
季懷被他扯到了跟前,兩個人挨得極近,呼吸糾纏在一處,血腥味和陰冷潮濕的氣息直壓得人喘不上氣來。
“我行走江湖這么久,實在是沒見過你這般好騙又嬌氣的人。”湛華目光里全是疑惑,“你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東西,竟然敢跟我打賭,你當是在小孩子過家家么?”
“……我、”季懷有點發懵,“你在說什么?”
“我說,誰要跟你打賭。”湛華低笑了一聲,看著他的目光帶著點自暴自棄,“若不是喜歡,早將你剮了做解藥了。”
這個賭局從他答應的那個瞬間開始,他就輸了。
季懷覺得這呼吸壓得他頭昏腦漲,歡喜、懊惱、疑惑和不可置信交雜在一處,讓他心如擂鼓。
“不,”季懷緊緊抓著他的袖子,滿腔酸澀和難過,“你還要……利用我拿圣旨,你又騙我,是不是?”
“你猜。”湛華戲謔地笑了笑。
季懷的后頸傳來一陣刺痛,他的意識開始飛速地消失。
“湛華——”他死死扣住對方的手,艱難道:“別。”
湛華扶著他靠墻坐好,從他手里將那圖卷拽了出來,垂眸盯著他,“你睡一覺,等醒來一切就都結束了。”
“……葉湛華!”季懷強撐著睜開眼睛盯著他,“你……”
你想干什么!?
你裝什么情深不悔!?
把圣旨給我!用不著你多管閑事!
他心里的話在咆哮,然而卻無力抵抗愈發模糊的意識和逐漸沉重的身軀。
湛華摸了摸他的臉,然后起身跑進了被湖水灌注的漆黑墓道深處。
黑暗將季懷包裹席卷,冰冷的湖水湮沒了口鼻,嘈雜的人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又轟然沉寂。
54.失望
季懷昏昏沉沉睡了很久, 期間醒來過幾次,只模糊看見床邊的穗子和幾個匆忙的人影,有人在喊, 也有人在給他灌藥, 刺痛和脹痛讓他難受地皺起眉, 不多時就又陷入了黑暗。
“……已經無恙了,按理說……”
陌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季懷忍著頭疼和惡心,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醒了醒了, 公子醒了!”有人帶著哭腔道。
這聲音隱隱約約倒是耳熟,季懷轉動眼睛, 就對上了小廝阿連那張哭得扭曲的臉,不由恍惚, “阿連?”
“誒!公子,是我是我!”阿連抱著他的胳膊嗚嗚地哭出了聲,“公子你終于醒了!”
原本沉寂的記憶倏然回籠,季懷臉色驟然一變, 想從床上起來,卻被床邊的人七手八腳的按住。
“公子您可不能動!”
“小王爺!”
“小皇叔!”
季懷從周圍這些人的臉上一一掃過,卻沒有見到自己最想見的人。
“湛華呢?”他抓住離自己最近的人,聲音里帶著幾分倉惶,“葉湛華呢!?”
被他抓著的人是個衣著華貴的俊朗公子, 瞧著有些面生, 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撫道:“小皇叔,你先別急。”
季懷愣了一下,偏過頭看向對方,“你是——”
“這是、是陛下。”阿連跪在地上, 聲音有些發抖。
季懷這才注意到按下他后,這些人都老老實實跪在了地上,只有這人坐在床邊,才讓他抓了個正著。
趙岐目光和善地望著他。
季懷后脊一陣發涼,剛要起身,就被趙岐按住了肩膀,“小皇叔,你有傷在身,免禮吧。”
“陛下,這其間怕是有誤會。”季懷想起湛華之前的叮囑,語氣堅決道:“草民擔不起您這聲皇叔,我并非——”
“好了。”趙岐沒讓他繼續說下去,但是顯然心情還算不錯,“朕早已下旨封你為端康王,朕費勁心思同朝中那群人扯皮了許久,怎么,你難道想要朕收回旨意?”
季懷愕然地望著他。
即便草包如他,他也知道這個皇帝著實是有些“肆意妄為”了。
那些復雜的問題他來不及去深思,趙岐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愉快道:“好,既然小皇叔沒有異議,朕就放心了。”
“對了,晚來城那邊的事情我也了解了一些,具體如何處置還要看小皇叔你的意思,不過這些都不著急,現在小皇叔最重要的還是要養好身體。”趙岐起身道:“朕政務繁忙,就先走了,來德,照顧好下皇叔。”
旁邊的太監躬身應是。
不等季懷反應過來,趙岐便帶著人離開了。
旁邊有侍女動作輕柔地扶著他靠好枕頭,被來德揮手遣退。
“端康王,咱家是陛下的貼身太監來德,王爺您有什么吩咐盡管告訴咱家。”來德看上去三十多歲,面白無須,長得清秀無害,若不是穿著這身衣服,很難辨別出他是個太監來。
季懷客氣道:“多謝來德公公。”
他剛醒來,實在是沒什么力氣,灌了一碗藥后沒多久,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
湛華拽著他在黑暗坎坷的墓道中往前跑,他踉踉蹌蹌地跟著湛華,只能聽見自己粗糲的喘息聲。
“湛華……湛華!”他想拉住湛華停下來,腿腳卻絲毫使不上勁,只能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然而他卻只能看見湛華模糊不清的背影,自始至終對方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湛華!湛華!”他不停地喊,周圍的墓道挨得越來越近,空氣也愈發稀薄,讓他根本喘不過氣來,四肢像是被什么東西給死死禁錮住,根本動彈不得。
前方是萬丈深淵。
湛華松開了他的手,一躍而下。
季懷重重地跌在了地上,伸著手嘶吼出聲:“湛華——”
*
季懷猛地睜開了眼睛,冷汗津津。
“公子?公子你別嚇我!”阿連驚慌失措地望著他,聲音里都帶上了哭腔。
季懷大口地喘著氣,盯著床幃出神半晌,才啞著嗓子道:“我沒事。”
阿連使勁抹了把眼淚,“公子,你受苦了。”
季懷回過神來,看向自己的小廝,“我睡了多久?”
“三個時辰。”阿連拿著布巾給他擦汗。
“在我醒來……之前?”季懷不太確定地問。
“我聽宮里的貴人們說,您睡了少說也得有有兩個半月。”阿連憂心忡忡道:“我是一個月前被陛下派人接進皇宮的,陛下說還是公子身邊的人照顧好……當時進晚來城的儀仗陣勢可大了,直接封了您做王爺,還將您的名字遷出了季家族譜,入了皇室宗祠……”
“用的季懷?”季懷似乎抓住了一絲靈光。
“啊。”阿連愣愣地點了點頭,“圣旨是這么念的。”
季懷原本提著的心勉強放了一半下來。
“公子剛才一直在喊湛華法師的名字——”阿連擔憂道:“法師是出了什么事情嗎?”
季懷聽到湛華的名字,心中兀得一悸,半晌才緩緩搖頭,“我也不清楚。”
當時情況危急,湛華將他打暈在墓道里帶著圣旨離開,那些人勢必會去追殺湛華。
武林盟的人,皇帝的人,平陽王的人,還有季瑜和地獄海,都不會放過他。
最后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能讓趙岐封他做王爺?
可惜現在在他身邊的只有一個阿連,趙岐顯然不打算告訴他真相,他連問別人都無從問起。
湛華做了什么,如今身在何處,到底是生是死……他一概不知。
季懷閉著眼睛,腦海里紛亂如麻,阿連趴在床邊不知道什么睡了過去,細微的呼吸聲貼著他的耳邊響起,季懷猛地睜開了眼睛,“湛——”
權寧那半張猙獰的面具在月光上顯得格外可怖。
他臉上扯起了個戲謔的笑容,“喲,讓你失望了?”
季懷壓低聲音道:“這里是皇宮,你竟然也敢進來?”
“這天底下就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權寧用手支著腦袋笑吟吟地望著他,“阿懷真是好能耐,連皇帝都要高看你一眼,不顧群臣反對封了你做王爺。”
他聲音戲謔,好像在嘲諷,又好像在詫異。
季懷顧不得那么多,只問了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湛華在哪里?”
55.院子
權寧沉默了下來。
季懷頓時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緊接著權寧就開了口,“死了。”
季懷心里迸發出一種詭異的平靜, “在哪里?怎么死的?你親眼看見了?”
“當時他逃到了宋楠他們進來的入口, 平陽王留的人、皇帝的人、地獄海、武林盟都想要他手里的圣旨。”權寧頓了頓道:“他點著了宋楠和趙越留在那里的炸藥, 又跑回了主墓室……整個底下墓室都塌了,我雖然提前找到了你,但是被皇帝的人堵了個正著,沒辦法就把你扔給他了。”
季懷倒是沒介意權寧把他扔給皇帝, 畢竟他跟權寧也沒多少交情,他更關注其他的地方, “墓室塌了,說不定湛華逃出來了。”
權寧看向他的目光帶上了一絲同情, “整個義莊和墓道所有的出口都有皇帝的人重兵把守,墓室又在湖底,而且……你也知道,這墓道在湖底。”
“那小皇帝派人搜了整整一個月才撤了人手。”權寧說:“你以為他怎么敢封你做王爺?”
季懷終于沉默了下來。
“趙越帶著倉空門的一部分人趁亂跑了, 宋楠被他爹勉強保了下來,看樣子皇帝是真的沒打算要殺你。”權寧又扔給他的一枚狼牙,“再過幾天我也打算回南疆暫時避避風頭,有皇帝給你撐腰,武林盟那群烏合之眾也不足為懼, 阿懷, 你自己多保重。”
季懷把狼牙還給了他,“季某人志不在此,權公子還是收著吧。”
權寧攥著狼牙嘆了口氣,“你若有意, 有沒有那圣旨都是一樣的,平陽王留下的人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
“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又是個仁德賢明的君主,我不想做天下的罪人。”季懷問他:“你覺得我能比他做得更好嗎?”
權寧將狼牙收了回去,笑道:“這誰說得準呢。”
而后便悄無聲息地離開。
季懷坐在床上愣了許久,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手腕。
空蕩蕩的,什么都沒留下。
湛華的斷魂絲被他帶走了,上面留下的傷痕也早就愈合,宮里的御醫醫術高明,連疤痕都去得干干凈凈。
湛華突兀地出現在了他的生活里,又猝不及防地離開,連睹物思人的機會都沒有給他留下。
好像他的生活里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人。
但到底是不一樣了。
幾個月后,他站在端康王府的門口,陌生的大門和面孔讓他無所適從。
“王爺,王府已經修葺完成,以后這就是您的府邸了。”來德在旁邊恭敬道:“府里有陛下專門給您安排的御醫,廚子也是按照您在晚來的口味找來的名廚,陛下還交代,您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
季懷笑了笑,客氣地對他頷首,“有勞公公了,多謝陛下厚愛。”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來德笑道:“陛下說的。”
來德很快就帶人離開,季懷帶著阿連進去,阿連激動道:“王爺!這里好大好氣派呀!”
這幾個月他已經跟宮里的幾個人混熟,也學著他們喊他王爺。
季懷攏著袖子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走過曲折的回廊,穿過風景秀麗的后花園,轉過頭看著廊外的一方蓮花盛放的小池塘出神。
“王爺!”阿連在喊他。
池塘從花開到花落,覆上了京城的第一場冬雪。
季懷給趙岐上了折子,大意是自己德不配位,想請辭離開,被趙岐駁回。
甚至還冒著雪專程來看望了他一趟。
季懷頂著那個叫林淵的尚書要殺人的目光,幽幽地嘆了口氣。
又一年的初春,他帶著阿連去了石源城。
宋凡將軍熱情地招待了他們。
季懷在石源城又住了一年,每隔幾天便要去義莊的舊址逛蕩,連宋楠都看不下去,勸他不要再去,免得皇上起疑心。
他找湛華只是想找人,但是其他人未必會這么想。
年末的時候他回京城,林淵看著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他。
趙岐依舊笑呵呵地待他如常,季懷心中過意不去,糊里糊涂答應了他要上朝。
第一天上朝就碰上群臣請旨讓趙岐選秀,偌大的朝堂只有季懷和林淵沒跪,季懷是懵著不知道該不該跪,林淵則一臉鐵青。
趙岐看向季懷,不急不緩地問道:“皇叔如何看?”
季懷想起朝中關于趙岐和林淵的風言風語,又忍不住想起湛華,若是這些人逼他娶妻,恐怕湛華要氣到大開殺戒。
“陛下,臣覺得陛下年紀尚輕,無須過早擔憂。”季懷說。
趙岐沉吟半晌,撫掌笑道:“皇叔言之有理,何況皇叔如今都尚未娶妻,朕又豈能越過去?”
季懷終于知道趙岐這個皇帝原也是一肚子壞水的。
從此之后,朝中大臣們便鍥而不舍地催他娶妻生子,仿佛推翻了他這個絆腳石,就能再次逼到趙岐跟前。
反倒是林淵對他臉色好了不少,路上碰見甚至還沖他點個頭,這讓季懷受寵若驚。
堅持了小半個月,季懷終于熬不住了,大病了一場,借機又在王府里窩了半年,死活都不肯再去上朝。
京城里的人都以為端康王抱病在床,實際上季懷早早和趙岐通了氣,一路南下,途徑晚來去了南方。
他這次孤身一人,阿連都沒讓跟著。
他拎著一壇子濁酒掀起簾子,進了船艙,里面的船夫正在烤魚,見他進來笑道:“季公子,你回來啦!”
“外面突然下了大雪,許多酒家都關了門。”季懷把酒壇子遞給他,彎腰拍了拍襖子上的雪。
他坐下來,船夫就遞上來一碗熱酒,“公子,信寄出去了?”
“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收到。”季懷喝了口酒,滾燙辛辣,險些將他辣出眼淚來。
這濁酒實在劣質不怎么好喝,外面天色漸晚冷雪飄飄,呼嘯的風聲好像要掀開這單薄的船篷,季懷將手揣進袖子里,盯著爐子上躍動的火苗愣神。
“公子孤身一人來這偏僻小鎮尋人,可尋到了?”船夫問。
“沒有。”季懷呵了口氣,覺得腳凍得有些發麻,神情空洞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船夫嘆了口氣,“雖說現在正值好事道,但這天南海北的,人吶,一旦走散了,就難再見了。”
這酒的辛辣混著苦味泛上了舌根,季懷揉了揉凍得通紅的鼻子。
“你找了那個朋友多久了?”
“兩年半……三年?”季懷有些記不清楚了,他這幾年過得渾渾噩噩,總有些恍惚。
“嗐,公子啊,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船夫大口喝了半碗酒,“這人和人啥時候見面,啥時候分開,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緣分盡了,就算是擦著肩膀過去也可能看不見,當年我曾經載過一對私奔的苦命鴛鴦…………”
船夫在這條河上迎來送往了許多年,見過人世間數不清的悲歡離合,說出來的話仿佛釀制粗糙的濁酒,辛辣又直白。
季懷低垂著頭盯著腳邊的雪泥,只覺得這火這酒都嗆人得緊,喃喃道:“但不找到他問個清楚,總覺得不甘心。”
他不愿意去想結果,因為所有人都告訴他湛華已經死了。
趙岐天南海北派出去的暗衛沒有回來消息,他私底下找的叢映秋也給了他否定的答案,他甚至派人去地獄海打探消息,得到的結果大同小異。
湛華死了。
他再也見不到湛華了。
但是怎么能這樣?湛華怎么能就這么輕易地死了?
他靠在冰冷的船艙上,蓋著略帶魚腥味的被子,醉醺醺地望著慢慢熄滅下去的爐子,零星的火光閃爍掙扎了許久,最終還是歸于沉寂。
找不到了。季懷眼眶發酸地想。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尤其是他到處亂跑的時候。
夏日北邊的荒漠炎熱干燥,仿佛呼吸間都帶著沙粒,季懷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什么——和尚——”對面的人扯著嗓子喊。
“和尚!白衣服——很俊!”季懷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
“沒見過!”老板擺擺手,“不能再往北啦!那邊在打仗!”
“好嘞,多謝!”季懷嗓子喊得有點劈,爬上駱駝又繼續往前。
駝鈴聲陣陣,他在城里停了下來,把信交給驛站的小廝,“寄到晚來城。紙條上有地址。”
“誰收?”小廝頭也不抬的問。
“湛華,葉湛華。”季懷咬著嘴里的干餅說。
“晚來城在東南,可能半年才寄到。”小廝說。
“沒事。”季懷抹了把臉上的沙子,將銀錢放在桌子上,“他早晚都會收到的。”
第七年的時候,趙岐驚愕地看著風塵仆仆回到皇宮的季懷,收下了他提來的半筐子據說是南疆特產的水果。
“本來是兩筐的。”季懷摸起來啃了一口,坐在臺階上說:“爛了半筐,我路上沒忍住吃了一點兒。”
趙岐蹲在臺階上剝皮,覺得他吃得可能不止一點兒。
旁邊來德著急忙慌地想給他試毒,奈何動作趕不上他家主子,趙岐遞給了他個小的,“別老想跟朕搶吃的。”
“…………”來德心累地接過來啃了一口,到底難受,背過身去把果子戳得全是窟窿。
“小皇叔滄桑了不少。”趙岐看著他被曬得黢黑的臉幽幽道。
“不比陛下玉樹臨風。”季懷接過來德遞的帕子抹了抹嘴。
趙岐嘆了口氣,“你找到他了?”
前幾年石源城地動,那湖水倒灌炸塌的墓室徹底找不見了,當時季懷在石源城留了三天,只說了句湛華又不在里面,就轉頭走了。
哪怕一開始還抱有懷疑,但是這么多年過去,別說他,就連林淵都覺得季懷真的是失心瘋了,天南海北地找個死人。
“還沒有。”季懷轉頭對著他笑,滿臉就只能看到口白牙,“陛下,我覺得我倆的緣分還沒盡。”
趙岐當了這么多年皇帝自覺也已經鐵石心腸,但是見他這么笑,竟然罕見地覺得惋惜。
“朕再給你調派些人手去找吧。”
“多謝陛下好意。”季懷搖了搖頭,“還是我自己找吧,總能找到的。”
又過了兩年,季懷幾乎踏遍了趙國的地界,甚至還帶著身邊的暗衛剿了幾次匪亂,查了幾個貪官,依舊沒有湛華的消息。
他現在已經和當年的季懷判若兩人,別說風餐露宿,他騎馬趕幾天幾夜都是常事,還和群暗衛混在一處學會了百發百中的飛鏢,若是湛華如今看到他,可能都不敢認。
第十年年末的時候,他決定回晚來城看看。
“王爺,我等不能走。”暗衛頭子擔憂道:“萬一——”
“沒有萬一,我只是回老家看看。”季懷擺擺手,“你們回京城過年,少來煩我。”
“可是——”另一個人插嘴。
“沒有可是。”季懷不耐煩地跨上馬,“誰要是敢跟著我就把誰趕回鎮撫司。”
一群人頓時閉上了嘴。
季懷本來是打算去晚來城過除夕,但是大概應了那群烏鴉嘴的言,不等到晚來城他就染了風寒,只好就近住下養病。
除夕的時候,外面萬家燈火熱鬧非凡,他拎著酒壇子爬到屋頂上看煙花,到處倒是歡聲笑語。
他租住的這小院子冷冷清清,除了他就剩路邊撿來的一只小貍花貓。
小貓崽子被他揣進懷里也不叫,只露了個毛茸茸的腦袋出來,和他一起看花,時不時被嚇得一哆嗦。
季懷喝了口酒,伸手戳了戳它的耳朵,“湛華,你就這么點兒膽子?”
小貓一爪子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季懷開心地笑出了聲。
“除夕快樂啊,湛華。”
56.銅錢
季懷這場風寒拖拖拉拉了兩個月, 他遠在千里之外的皇帝侄子有點坐不住了,打算千里迢迢來探病,好不容易被靠譜的林相給制止。
季懷不敢再病下去, 初春的時候, 收拾了收拾行囊, 準備繼續南下。
小貍花貓已經長成了胖貍花,天天懶洋洋的窩在季懷的懷里打呼嚕。
季懷很喜歡這只貍花貓,雖然是第一次養貓,但是養得很精細。
臨行的前一晚, 他做了個夢。
他的小貍花貓甩著尾巴站在院子門口,一步三回頭地看著他, 他走到院門口,胖乎乎的貓就喵喵叫了兩聲, 頭也不回地往街上走了。
“湛華,湛華回來,你去哪兒啊?”季懷站在門口喊。
外面全是逞勇斗狠會打架的野貓,他的小貍花連被子都只喜歡睡蓬松柔軟的, 魚肉都要他擇干凈刺才肯下嘴,出去一只貓可怎么活。
季懷在夢里憂心忡忡,醒來后悵然若失,那股不舍和難過還停留在心間久久不散,他習慣性地往枕頭邊上一摸, 摸了個空。
因為找貓他不得不推遲了十來天, 最后他在隔了三條街的水溝里發現了小貍花的尸體。
“吃了耗子藥吧,陳屠戶家里之前鬧老鼠,他沿街和屋子撒了好幾圈。”
季懷那天應該是喝醉了,窗戶沒關嚴實, 小貓好奇心重,自己跑了出去。
季懷把小貓埋在了城外的梨花樹底下。
他不怎么信鬼神之說,但還是忍不住希望小貓能再托生個好人家,別再碰到像他這么不靠譜的主人。
又或者他給小貓起的這個名字實在是不太吉利。
季懷的命里也許真的留不住湛華。
他沿著微濉河一路打馬向南,在離晚來城不遠的一座小城準備修整兩天歇一歇。
城里碰上了個小乞丐,餓得皮包骨頭,他便給了一些銀兩,讓小姑娘吃上幾頓飽飯。
誰知那小姑娘非要報恩。
“那你便幫我找個人吧。”季懷說:“一個叫湛華的和尚,你幫我去打聽打聽。”
小姑娘開心地答應了下來。
實際上季懷已經不抱希望了。
晚來城和附近的城池已經被搜查了好多遍,一遍一遍全是無功而返。
小姑娘舔著糖葫蘆問他湛華多大。
“二十多……現在應該三十多歲吧,他很顯年輕。”季懷有些不確定地說。
他只見過二十出頭的湛華,如今已經快記不清湛華的模樣了。
這是件很讓人難過的事情,甚至比找不到湛華這件事情本身更讓季懷趕到難過。
他不知道自己一個人還能撐多久。
他以為自己足夠豁達,但實際上拿不起,也放不下。
小姑娘嘰嘰喳喳地在他耳邊說著,“……記得去晚、晚什么城去找季懷。”
“晚來城。”季懷說。
“知道啦!”小姑娘開心地離開了。
季懷靠在石階上,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耷拉著眼皮望著遠處的微濉河。
第十一年的春天,他還是沒有找到湛華。
他們當年也是在暮春相識。
他曬了一會兒太陽,起身打算去解系在柳樹上的韁繩,轉過身正好看見臺階后面破敗的古老道觀。
跟小乞丐說了這么會話他都沒注意。
季懷愣愣地看著道觀半晌,從袖子里摸出來了三枚銅錢,這是剛才小姑娘非要還給他的。
他走進去,將銅錢放進了破敗的功德箱里。
許了一個也許永遠都實現不了的愿望。
他轉身離開,牽著馬慢悠悠地朝晚來城走去。
57.緣分
晚來城比十年前繁華了不知道多少倍。
季懷牽著馬停在了季府門口。
當年在石源城義莊之亂后, 季瑜不知所蹤,后來趙岐用季懷的名字從季家封他做端康王,沒少給季家好處, 起碼他大哥季延在朝堂上平步青云, 兩個雙胞胎季涓和季濂做了皇商, 如今雖不必京城那一支,但也不遑多讓。
誰都知道季家背后有端康王撐著腰,而端康王的背后就是皇帝。
但這十多年來,季懷從未回過季府。
按著趙岐原本的意思, 本來是想替他把季家給收拾掉斬草除根,但是他自小在這里長大, 而這里本該是湛華原本的家。
就算湛華不在乎,他也在乎。
他喊了二十多年母親的人, 是湛華的生母,叫了二十多年的兄長,是湛華的親兄弟。
他們可能是這世上唯一可以讓季懷找到湛華痕跡的人。
季懷猶豫了半晌,從懷里掏出了名帖遞給了門房。
門房還是十多年的那個人, 但似乎沒認出他來,大概以為他是哪個來打秋風的落魄親戚,態度冷淡得很。
季懷也不在意,坐在臺階上看著街邊來來往往的行人。
“七公子!?”那門房突然折而復返,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季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沒有否認。
“七公子!真的是您!”門房頓時老淚縱橫, 想上前認又不敢認。
季懷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冒昧,他這會兒還穿著那身有些破舊的灰袍子,十幾天沒刮過胡子,整個人邋里邋遢, 他該收拾一下再來登門拜訪的。
“哎,算了。”季懷笑道:“我改天再來吧,別去通傳了。”
“七公子!”門房拽著他不肯放手,紅著眼睛說:“您回家哪里用得著通傳,快進來!”
這門房生得人高馬大,季懷一時竟沒有掙開他,糊里糊涂地失了先機。
“七公子回來啦!快去告訴大奶奶和四少爺五少爺!”那門房扯著嗓子喊,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
季懷突然想轉身就跑。
但他還是走到了前廳。
這地方對他來說熟悉又陌生,他記憶中第一次見到湛華是在這里,他甚至還能想起當時窗戶外面絢麗的景色。
季大奶奶蒼老了許多,讓季懷幾乎沒敢認,不過對她來說季懷也是如此,她臉上驚愕的神情久久沒有收回去。
倒是季涓和季濂對他客氣了許多,恭恭敬敬地喊王爺對他行禮,季懷在季大奶奶要跪的時候攙住了她。
這么多年過去,當初季懷心中那些怨懟和憤懣不甘早就消失不見,知曉內情之后,反而生出許多愧疚。
設身處地的想,他頂了湛華的身份,要了湛華的性命,對著這樣一個孩子,季大奶奶又如何能心平氣和地相處。
如今皇權在上,她為了季家和其他人又不得不低頭求全,季懷自然明白,所以從未再出現在他們面前。
如今再見,生疏而悵然。
“我……”季懷如坐針氈,將手中的一枚玉牌拿出來放在了桌子上,“這是季家的玉牌,當年走得著急,今天正好有空——”
季懷一邊說一邊懊惱,覺得自己胡扯出來的理由簡直慘不忍睹。
季大奶奶將玉牌拿進了手里,仔細看了半晌才道:“這玉牌是當年季瑜親手給阿懷刻的,從他出生起便一直貼身放著。”
有一瞬間,季懷甚至想立刻將這塊牌子搶回來——他之前并不知道這是湛華小時候戴過的玉牌。
但是季大奶奶抱著玉牌一個勁地掉眼淚,他又于心不忍。
季懷有些坐不下去,正準備起身告辭,卻聽季大奶奶喃喃道:“……怎么瘦了這么多?王爺不好做嗎?”
季懷愣了半晌,才愕然地抬起頭來看向她。
“王爺恕罪。母親她這兩年有些糊涂了,從前的很多事情已經記不清楚了。”季涓趕忙解釋,生怕季懷怪罪。
季懷心里五味雜陳,面上卻笑道:“王爺很好做的,只用吃喝玩樂就好。”
季大奶奶抱著玉牌,慢慢地點頭,“好,好,那就好。”
季懷起身,近乎倉惶地告辭出了季府。
他不敢奢望對方真正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更希望今天來的能是湛華,但卻仍然不可避免地以為,對季大奶奶來說,也是曾經將他當成自己的兒子的。
春天的晚來城柳絮紛飛,不小心吸到險些將他嗆出淚來。
季懷在晚來城的南邊買了座小宅子,只有一個不大的院子,院子有口井,井旁邊被他扎了個葡萄架,架子底下放了石桌和兩個石凳子,閑得沒事的時候他就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大多數時候都很閑,墻頭上有時候會來只橘色的大肥貓,探頭探腦往他的魚缸里瞧,它總讓季懷想起那只小貍花,盡管倆貓完全不一樣。
經常是一人一貓對視半晌,他將小貓給嚇走。
季懷打算在晚來歇一歇。
他每天都按時給葡萄藤澆水,希望秋天的時候能吃到甜葡萄。
準備開火的時候,他才發現家里沒有米,只能去米鋪。
時值傍晚,天邊的火燒云連綿不斷,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吵鬧得很,他攏著袖子慢吞吞地找著米鋪,碰見了個賣草帽的攤子,就蹲下來問價錢。
最后揀了個看著干凈漂亮的戴在了頭上,遞了銅錢過去,他才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
雪白的衣袖擦著他灰撲撲的袍子在余光中掠過,一襲能看到上面卷起的小球。
季懷往前走了幾步,倏然停住,猛地轉過頭看去。
模糊的白色背影在人群里一閃而過,季懷推開擁擠的人群往前追了上去。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一半在激烈地跳動,渾身上下像是要燒起來,然而另一半卻冷靜克制得嚇人,早已經知道結果大概又是認錯了人。
早就忘了是誰說的話此時卻在他耳邊響起:
‘……這人和人啥時候見面,啥時候分開,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緣分盡了,就算是擦著肩膀過去也可能看不見……’
但季懷還是伸出手,攥住了那人清瘦冰冷的手腕。
對方回過頭來。
58.廚房
季懷望著對方清俊的眉眼, 恍惚間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找到湛華時的情形,在他的想象中,季懷應該是喜極而泣, 激動的, 憤怒的, 狂喜的……總之那些極端到不可自控的情緒會一股腦地涌上來將他湮沒,好全了他這十一年來失心瘋一般的執念。
讓他看起來不那么像個笑話。
然而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故人多年重逢后的驚喜悲慟。
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吹著已經帶上了初夏熱意的春風, 平靜到不可思議。
耳邊鼎沸的人聲歸于沉寂,季懷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湛華, 沖著對方笑了笑,“湛華, 好久不見啊。”
“你是——”湛華那張清俊的臉上帶著一絲疑惑。
季懷將頭上的草帽摘了下來。
然而對方看他的目光依舊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不記得我了?
還是我變了太多他一時之間沒有認出來?
還是……他不想認我?
季懷臉上的笑容有點維持不住,出聲已是艱難沙啞,“我是季懷。”
他不知道當初湛華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去赴死,更不知道是想跟他一刀兩斷不復相見還是陰差陽錯天各一方。
他們分開的時間太久, 久到他對這段本就不怎么坦誠的感情添加上了許多憑空的猜測和懷疑,更添加了許多他們彼此情深不悔的美化。
季懷清楚地知道這些,所以才愈發空洞悵然。
湛華客氣而疏離地對著他點了點頭,“抱歉,之前的事情我有許多已經記不清了, 我們是朋友?”
他剛醒時確實聽說過有個姓季的朋友在找他。
季懷突然覺得自己心里空了一塊。
他像是只用一只手在懸崖邊緣苦苦支撐的人, 他堅持了十一年,終于見到了想見的人,然后心甘情愿的松開了手。
原來重逢不識比兩不相見更能讓人肝腸寸斷。
“不,我們是——”季懷突然噎了一下。
朋友?不, 他們當然不是朋友,他們曾經遠比朋友親密的多。
夫妻?不,他們還遠遠沒到互許終身不離不棄的地步,甚至在湛華赴死前他還有過瞬間的懷疑。
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建立起過牢不可破的信任與坦誠。
他們只是一對勾心斗角最后都輸得一敗涂地的……有緣無分的舊相識。
湛華還在等他的下文。
季懷笑得有些難過,一時之間找不出個能騙過自己的借口,“算是朋友吧。”
湛華點了點頭,“你能同我講一講之前的事情么?”
季懷自然樂意的很。
即便他對湛華的事情知之甚少,但是又比其他人詳細得多。
季懷跟在湛華身后想,起碼我知道他后腰有幾顆痣,還知道他某些不可詳說的小癖好……
季懷的胡思亂想在看到眼前破敗的屋子之后戛然而止,他過了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住這兒?”
這屋子在郊外山間偏僻處,單從外面看起來就四面漏風,外面的茅草瓦片年歲久遠,哪怕風大一點兒都能吹成齏粉,前兩日還落了場雨,這一路走來靴子早已泥濘不堪。
季懷無法想象湛華住在這里的情形。
“我半個月前在此地醒來。”湛華推門進去,神色十分平靜,“有人給我留了一封信,只告訴我名姓,讓我自去尋活路。”
季懷這才注意到湛華的樣子。
他容貌同十一年前相比沒有太大的變化,唯一不同的就是頭發終于長了出來,不過他應該是不會扎,被根帶子潦草地綁在腦后,看上去亂糟糟的。
人看上去消也瘦蒼白了不少,身上穿得衣服有些破舊,不過湛華愛干凈,衣服洗得雪白。
“你完全不記得之前的事情了?”季懷的目光緊緊鎖在他身上,試圖找出一點兒蛛絲馬跡。
“只模糊記得些幼時的事情。”湛華回憶道:“偶爾會想起一些片段,但很模糊。”
他說著便拿起桌子上缺了口的碗打算喝。
季懷一把將碗奪了過來。
湛華不解地望著他。
“我……”季懷拿著碗尷尬地站在原地,想了想神色認真道:“我和你從前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既然找到你了,自然不能任由你在此受苦,你跟我回去吧。”
湛華目光真誠,像是當年涉世未深的季懷,懷疑糾結中還帶著點希冀,“季兄方便收留我?”
大概是剛醒來的這半個月他孤身一人過得十分艱難。
“方便。”季懷將碗一扔,詭異而扭曲的愉悅從心底升騰而起。
他日思夜想了十一年的人,他瘋了一樣找了十一年的人,問和他住在一起方不方便。
那可真是太方便了。
——
季懷買下的這院子實在不算大,但他的本意也只是想在這里歇腳,沒打算長住。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湛華走進了院子里,季懷走到他身后將門直接鎖死,生怕一不小心人就不見了。
“季兄——”湛華一言難盡地看著他給大門上了鐵鏈。
季懷手里還攥著小半截鎖鏈,聞聲轉過頭來,那神情讓湛華懷疑他想鎖的其實不是大門而是他本人。
湛華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季懷將鎖鏈扣好,一本正經道:“最近小賊多,鎖上安全。”
湛華將信將疑。
季懷深吸了一口氣,露出了個純良的笑容,“你先歇歇,我去把這些吃食熱一熱。”
之前他在街上買的熟食,本來打算就米飯,但是現在米沒買到,也只能先湊合一下了。
季懷熟練地燒起了鍋,將買的吃食放進去,有點遺憾地嘆了口氣。
話本里故人重逢,若是一方手里拿著東西,必然要驚訝地松手后退,東西摔落一地來表示自己的震驚。
若是碗筷或者金玉珊瑚之類的寶物就更好了,響聲更能襯托出氣氛。
但他不僅沒后退,另一只手里的吃食還攥得死緊。
也沒驚喜地掉下眼淚或者一把將湛華抱進懷里,或者如同他最希望的那樣,不顧場合親他個天昏地暗。
季懷望著升騰而起的氤氳的霧氣愣神。
難道真的如同某個人所說,能不能找到湛華其實沒那么重要,因為他找的根本不是湛華,而是披著情深外殼的自我懲罰。
不應該是這樣。
季懷皺起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心跳得平靜安詳,這讓他惱怒又憤懣。
“季兄?”湛華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緊接著傳來了腳步聲。
湛華在他旁邊的木塊上坐了下來。
這會兒天已經黑透了,廚房里也沒有點燈,窗外的風有些急促,帶著暮春的沁涼,爐灶里躍動的火光將周圍映照得一片昏黃。
“不用喊我季兄,你以前都是喊我季懷的。”季懷往爐灶里扔了塊木頭,偏過頭來看他。
湛華的一半的臉在火光下格外好看,另一半隱沒在陰影里看不清晰,“季懷。”
熟悉的聲音落入耳中,食物的香味裹挾著木柴燃燒的煙嗆氣在狹小的房間里繚繞不散,季懷的眼眶突然被爐火烘烤得有些發燙。
他晦暗無光的前二十年,和湛華糾纏的荒誕的那一年,還有后來這渾渾噩噩的十一年,好像都隨著這聲季懷落進了火里,燒了個干干凈凈。
他就坐在這里,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春天的晚上,在這個寒酸又普通的小廚房里,和湛華并肩挨在一起,等著一頓并不怎么美味的晚飯。
就已經很足夠了。
“冷么?”他問湛華。
“有點兒。”湛華伸手去烤爐子里的火。
季懷脫掉身上的外袍,披到了湛華身上。
湛華又轉過頭來看他。
季懷手里拿著根樹枝,垂眸撥弄著灶膛里燒脆了的柴火,“烤雞蒸了之后可能就沒那么好吃了。”
“為什么?”湛華也從旁邊抽了根樹枝,幫他一起戳那露出來的柴。
“因為它是一只烤雞。”季懷拿著樹枝敲了敲湛華的樹枝,“時間太久變涼了不好吃,蒸了之后里面水分太多,也不是原來的那個味道了,變成了一只四不像雞。”
湛華盯著冒熱氣的鍋子,語氣篤定道:“但它還是一只雞。”
季懷冷不丁被噎了一下。
“我半個月的沒吃肉了。”湛華轉過頭來神情認真,目光中隱約帶著幾分期待。
季懷心疼之余又有些好笑,“馬上就好了。”
湛華盯著鍋子的目光實在炙熱,季懷本來還想再蒸一會兒,但是見狀只好將四不像雞端了出來。
湛華吃得很快,但又干凈利落,只是看著都覺得賞心悅目。
“季懷,你不吃嗎?”湛華抬起頭來看他,在燭火映照之下,長長的睫毛在他眼下打上了淺淺的陰影,看得季懷心里一片酸軟。
“我不餓,之前吃過了。”季懷遞給他一根雞腿,“你喜歡就多吃點。”
湛華風卷殘云,盤子里只剩下七零八落的雞骨架。
季懷拿著塊濕帕子給他擦手。
湛華直白的目光看得他有些不自在,他剛準備讓湛華自己擦,就突然聽見湛華問道:“季懷,我們真的只是朋友?”
隔著濕潤的帕子,他感受到了對方溫熱的指腹。
季懷緩緩地抬起頭來。
59.月光
湛華許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他只覺得自己睡了很長時間,但一些下意識的習慣還是在的。
他并不習慣同旁人這般親密。
但卻不怎么反感。
他話剛未出口,對方的眼神突然變得幽深而沉靜, 看上去像是在回憶, 又像是在難過。
“我們之間發生過許多事情。”季懷緩緩道:“等你想起來你就知道了。”
“如果我想不起來呢?”湛華微微蹙眉。
這個說法連帶著讓他自己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如果你想不起來, ”季懷握住了他有些潮濕溫熱的手,“我就一件一件講給你聽。”
湛華心里莫名松了口氣,然后沖著季懷笑了笑。
季懷握著他的手驟然收緊,面色嚴肅地盯著他, “你從前不怎么愛笑——”
湛華斂起了笑,以為他不喜歡。
“但笑起來很好看。”季懷慢吞吞道。
“…………”湛華覺得這個人實在有些奇怪。
對方看他苦惱似乎很開心, 依舊攥著他的手不肯放,湛華抽了兩下都沒能把自己的手抽出來, 不太自在地咳嗽了一聲,“季懷。”
“嗯?”季懷還在直勾勾地盯著他。
湛華低頭看向兩人覆在一起的手。
季懷十分君子地收回了手,干笑道:“時間不早了,去歇息吧。”
他帶著湛華進了臥房。
朦朧燭火下, 一張并不算寬的床映入眼簾。
“這宅子剛買下不久,還沒來得及收拾。”季懷將燭臺放在小桌上,道:“今晚先湊合一宿,明日我去請木匠來另打張床。”
湛華現在什么都沒有想起來,季懷雖然很想同他親近, 但終歸不妥。
季懷剛這么想著, 話就沒經過思考問出了口:“你要不要先沐浴?”
好在湛華沒覺得有什么,點了點頭。
屏風后傳來水聲。
季懷翻遍了櫥子,總算找出來件嶄新又柔軟的褻衣,幫湛華放到了屏風上, “待會兒換上。”
“多謝。”湛華的聲音微頓。
季懷靠在椅子上看話本,但實際上支棱著耳朵在聽湛華洗澡的動靜,書上的字一個都沒看見去,一刻鐘后,湛華頂著一腦袋濕漉漉的頭發從屏風后走了出來,發梢不停地滴著水,后背的衣裳濡濕了大半。
眼看湛華倒頭就要睡,他趕忙將人拽住,“不擦頭發?”
湛華有些不習慣地摸了摸濕漉漉的頭發,一臉茫然地望著他,“忘了。”
他依稀記得從前……自己沒有頭發。
沒有頭發?
湛華還在自我懷疑,季懷就抽了條布巾出來,站在床邊十分耐心地幫他擦頭發。
湛華盤腿坐在床上垂著腦袋任由他揉搓,季懷撩起側邊的頭發,稍一垂眸就能看到沒入衣領的修長脖頸……
季懷別開目光,給他扯了扯有點散開的領子。
湛華是真的不會打理頭發,好幾處都糾纏結成了塊,季懷用布巾將他的頭發一包,轉身去找梳子,回來時就看見湛華還保持剛才的姿勢沒有動彈,看上去乖巧到不可思議。
季懷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腦袋。
湛華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臉上,他又疑惑地睜開了眼。
正對上季懷那張俊臉。
季懷一只手還搭在他頭頂,俯身目光深邃地盯著他,他們的距離很近,只要季懷在往前一步,就能親到湛華。
但往后退一步,也可以搪塞成正常的距離。
季懷認真又仔細地注視他半晌,指腹擦過他的臉頰,瞇起眼睛慢吞吞地說:“這里有根頭發。”
湛華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落在了他指腹間的那根細細的頭發上面。
季懷放進他手中揶揄道:“好不容易長出來的頭發,可別浪費。”
湛華低頭去看,季懷直起身子,幫他將擦得半干的頭發仔細地梳開,而后又換了條布巾給他擦。
“季懷,我記得我一直想殺一個人。”湛華突然開口說道。
季懷給他擦頭發的手一頓,好一會兒才問:“殺誰?”
“記不起來了。”湛華垂著頭任由他幫自己把頭發松松的綁起來,“不過我應當是恨他入骨。”
季懷將他的下巴托起來,笑道:“怎么個恨之入骨法?”
“我經常——”湛華對著他磕巴了一下,“夢見他。”
“夢見他做什么?”季懷繼續問。
湛華皺了皺眉,回憶道:“在伺機殺他。”
那個人好像是個富家公子,流連煙花之地,出入賭坊長街,招貓逗狗喝花酒……是個紈绔草包。
在夢里他自己總是藏在暗處觀察對方,滿腹殺心和不甘,仿佛他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他恨不能將對方抽筋剝皮啖其血肉。
那公子哥好像長得很好看,眉眼溫潤清雋,看人時眼角微彎,自帶笑意風流,很是惱人。
湛華看著面前笑吟吟的季懷,聲音忽然一滯,“……和你很像。”
季懷卻不怒反笑。
笑起來便和他夢里想殺的那個人更像了。
“我都不知道你在暗中觀察了我這么久。”季懷將他臉側的碎發攏到耳后,他笑得十分開心。
湛華詫異地望著他,但不知為何對著他的真人沒有絲毫殺心,語氣沉悶道:“我現在可以毫不費力地殺了你。”
季懷不會武功,也沒有內力,湛華即便失憶殺起來也十分輕松。
“先別著急。”季懷越過他躺在了床的里側,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這才只是我們的初相識,你再往后想想,再決定要不要殺我。”
他拽了拽湛華及腰的長發,“聽話,先睡覺。”
湛華狐疑地盯著他看了半晌,最后還是沒能抵抗住蓬松柔軟的床鋪的誘惑,警惕又滿足地躺了下來。
并且很快呼吸就均勻了起來。
借著月光,季懷枕著胳膊認真地打量著湛華的側臉。
他原本以為自己忘了湛華什么模樣,不管是夢里還是醒著的時候,他都在努力地想將這個人的模樣刻畫出來,但總是無法成功。
時間越久,他能準確記住的就越少。
數不清的冷寂夜晚,他孤身一人,努力地去回憶,然后崩潰,整個人歇斯底里,什么都抓不住。
可當湛華出現在他面前,他在意的人就自然而然有了模樣,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想,那些埋藏于心底的回憶瞬間就生動鮮活了起來。
那些固執又寂寞的思念終于落在了實處。
湛華轉過身來對著他,季懷近乎貪婪地盯著他的眉眼,緊接著湛華猝不及防睜開了眼睛。
季懷沉默地盯著他。
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是把湛華敲暈還是他自己找個地縫鉆進去。
“季懷,你哭了。”湛華說。
“沒哭,你看錯了。”季懷堅決否認。
“眼睛是紅的。”湛華又道。
季懷抹了把臉,“方才燭火照的。”
“哦。”湛華看起來勉強相信了這個胡扯的理由,閉上了眼睛。
過了半晌,他又睜開,嘆了口氣,“季懷,你這樣盯著我,我睡不著。”
有好幾個瞬間他以為季懷想把自己連肉帶骨頭給嚼吧嚼吧吞了,背后寒毛都齊刷刷豎了起來。
季懷聽話地閉上了眼睛,“好,我不看,你睡吧。”
湛華閉上眼睛,半晌后又幽幽睜開,悶聲道:“季懷,你剛剛就是在哭吧?”
季懷心里酸澀,睜眼卻忍不住笑,“嗯。”
“為什么哭?”湛華盯著他問。
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眼睛里滿是疑惑不解。
“我以為……這輩子都找不到你了。”季懷道:“我不是故意嚇你。”
明明在笑,卻笑得湛華心里酸澀,莫名的情緒從內心深處涌了上來,竟讓他覺得難過到了極點。
他抬手拭去季懷鼻梁上微涼的眼淚。
然后他就聽見季懷笑著說:“我只是……有點想你。”
60.房門
季懷請來的木匠干活很利索。
湛華坐在葡萄架子下的石桌前研究季懷之前擺的棋盤, 季懷跟木匠一起蹲著選木頭,一邊說一邊比劃。
“……那還是打個大一點兒的,倆人睡足夠的那種。”季懷說:“不要床柱的話正好卡進去?”
原本他是想另給湛華打張床, 奈何臥房太小, 放兩張床進去人就沒地走了, 只能將原來的床拆了再另打一張。
“對,要是打床柱東西睡也夠,但瞧著就不好看。”木匠拿炭筆在木頭上劃線,“那還能剩下木頭打個柜子, 我看你們房里那柜子也窄,兩個靠起來正好。”
“成, 就這么打。”季懷幫著他將木頭扛進去。
湛華見狀想來幫忙,被季懷抬手制止, “別,你這身體正虛著,別亂動。”
其實也不怎么虛的湛華:“…………”
湛華站在窗戶外面看著季懷跟在木匠身邊忙前忙后,出乎意料的是, 季懷這個打下手的十分合格,有些地方還能自己上手。
季懷閑著沒事粗略地雕出個胖乎乎的山雀遞給他,“給你玩。”
湛華拿著木頭小鳥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懷和木匠忙活了一天,終于在天黑前完工,打掃房間的時候, 抬頭就看見了窗臺上放著的小木頭鳥。
原本粗糙的木頭被打磨地十分圓滑, 還刻上了羽毛的紋路,黑溜溜的倆小眼睛瞧著很機靈,應該是用木匠剩下來的墨點上去的。
他拿著小木頭鳥朝著院子里張望,就看見湛華站在葡萄架子底下仰著頭, 不知道在看什么。
于是季懷探出身子去看,正好對上湛華轉頭后疑惑的目光。
“看什么呢?”季懷問。
“葡萄。”湛華說。
“這時候還不結葡萄。”季懷兩只手撐在窗臺上,“得等到秋天。”
“還有好幾個月。”湛華嘆了口氣。
季懷的心瞬間就提了起來,面色不自覺帶著凝重,“你要走?”
湛華搖搖頭,“我只是想吃葡萄。”
季懷頓時放下心來,笑道:“這好辦,明天就能吃到。”
“真的?”湛華狐疑地盯著他。
“真的,不騙你。”季懷保證道。
季懷好歹占了個端康王的名頭,想吃串葡萄的確不是什么難事,第二天院子里的石桌上就擺了盤新鮮的葡萄。
就是這送葡萄的人他瞧著有點眼熟,待對方轉過頭來,季懷震驚,“陛——”
“比什么比?”趙岐哥倆好地摟住他的肩膀,笑道:“小叔叔,好久不見啊。”
不知道是“小叔叔”這個稱呼過于詭異還是皇威過重,季懷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落了一地。
他壓低聲音道:“你怎么來了?又和林淵吵架了?”
趙岐默默翻了個白眼,“我跟他有什么好吵的。”
季懷明顯不信。
“唉。”趙岐有些發愁道:“十年前不是從宗室過繼了個小孩兒么,現在孩子大了,之前去出使梁國,跟那邊一個小侯爺不清不楚的,鬧得沸沸揚揚,林淵生氣關他禁閉,倆人天天吵,家里邊雞飛狗跳,我出來透口氣。”
季懷:“…………”
他倒是在除夕宴上見過太子幾次,印象中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孩兒,竟敢鬧出這么大的事情來。
“咱們老趙家血統是不是有點兒問題,怎么一個兩個都好男色呢。”趙岐憂愁地碎碎念。
“您慎言。”季懷四處張望一圈。
“沒事,邊上都是暗衛。”趙岐擺擺手,旋即好奇地看向房間里,“哎,你藏的人呢?”
“他——”季懷噎了一下,“我什么時候藏了?”
“嘖,林淵的探子和我的暗衛全都被你的人擋了回去。”趙岐笑瞇瞇道:“到現在連根頭發絲都沒見到。”
“我是怕嚇著他。”季懷道:“他失憶了,連我都不認得。”
趙岐有些詫異,“失憶了?”
他們正說著話,湛華頂著頭亂糟糟的頭發從房間里走了出來,目光先打量了趙岐一遭,才落在季懷臉上。
“這是我的一個遠房侄子,今天過來做客。”季懷端起桌上的葡萄,“齊召,這是湛華。”
趙岐客氣地同湛華打了個招呼。
湛華神色淡淡,對季懷道:“頭發束不起來。”
季懷無奈道:“進屋我幫你。”
趙岐在葡萄架下面悠然自得擺弄棋子,季懷跟著湛華進了房間幫他束發。
湛華沉聲道:“外面多了幾十個人。”
季懷幫他束發的手微微一頓,繼而若無其事地繼續,“多了?”
“這院子外原本有十幾人藏在暗處,聲息很弱,今早便多了約莫三十人,身手不在你的人之下。”湛華說。
季懷拿起旁邊的發帶,“我還以為你發現不了呢。”
“我失憶了,但武功還在。”湛華蹙眉,“那人真是你侄子?”
“真的。”季懷湊在他耳邊低聲道:“那他們和你比如何?”
湛華抬起手來揉了揉發癢的耳朵,“我自己逃出去不是問題,帶你勉強也可以。”
季懷心情愉悅地笑了起來,“那就好。”
“放心吧,他是個好人。”
雖然季懷這么說,但實際上有些拿不準趙岐的意思。
太子是林淵和趙岐從宗室收養的孤兒,從四五歲親自帶大,跟親兒子沒什么兩樣,就算鬧矛盾也不值得趙岐千里迢迢來這里送葡萄。
當然他幫湛華要葡萄也不單是真的要葡萄吃。
找不到湛華便也罷,畢竟大部分都默認他和乾坤圖都被埋在了石源城義莊底下,除了他為情所困瘋瘋癲癲的找人,倒也相安無事。
或者說,正因為他瘋癲癡狂,趙岐才真正地放下心來。
不可否認趙岐是個好人,更是個仁義之人,但歸根結底他是個皇帝,他會因為昔日的救命之恩放過季懷,卻未必會因為季懷放過湛華。
湛華如今回來,幾方勢力早晚都會盯上他,想知道那卷圖冊的下落。
與其屆時被動,倒不如先主動自己選個靠山——選趙岐是最危險但也是最安全的做法。
季懷雖然渾渾噩噩了十多年,但這端康王到底不是那么好做的,便是蠢笨如他,到頭來也長了一身的心眼。
他不在乎什么王位什么圣旨遺詔,事到如今,他只想保住湛華。
運氣好的話,他們還有幾十年的時間,運氣不好,也可能只有短短數載,但無論是哪一種,對季懷而言都彌足珍貴。
趙岐看起來好像真的只是想見見湛華,待了沒多久便離開,臨走前道:“小叔叔,我打算在晚來多玩幾天,一起?”
季懷沒有拒絕的理由,只能答應下來。
“你若實在擔心,我去將他殺了。”湛華吃著葡萄說。
季懷趕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別瞎說。”
湛華咬碎了齒間的葡萄籽,“唔。”
溫熱濕潤的觸感讓季懷猛地收回了手,他清了清嗓子道:“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交給我。”
“但是,”湛華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你不會武功,戒備心低,腦子還不怎么聰明。”
“……”季懷微惱,往他嘴里塞了兩顆葡萄,“吃你的。”
湛華笑著道:“騙你的,你有時候挺聰明。”
還會刻木頭小鳥。
季懷不太想跟他說話,盡心盡力地給他剝葡萄,“把籽吐出來,咬碎了也不嫌苦。”
“肉是甜的,混在一起不覺得苦。”湛華雖然這么說,但還是很聽話地把葡萄籽吐了出來。
“明天我得去陪我那侄子逛晚來城,你在家還是跟著一起?”季懷問。
“一起。”湛華咬走他手上剝好的葡萄,旋即才覺得不妥,悶頭自己吃。
“好。”季懷將葡萄塞進他嘴里,戲謔道:“我都給你剝了一晚上了,你才覺得不好意思?”
湛華耳朵梢微微泛紅,轉過頭去默不作聲。
季懷攏袖探身去看他,“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來了?”
湛華對著他的耳朵瞬間更紅了。
季懷覺得他這反應有些微妙,不像是全想起來,但肯定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窮追不舍道:“想起什么來了?跟我說說。”
湛華伸手抵開他的腦袋,“沒什么。”
季懷才不信,兀自猜測道:“想起咱倆在山中趕路?我給你治傷?還是同床共——唔。”
湛華慍怒地瞪著他。
季懷笑得老神在在,歪頭看著他。
湛華的那張俊臉看上去十分凝重,然而耳朵上的薄紅已經蔓延到了脖根,半晌才低聲道:“我記起來我……在親你。”
“啊。”季懷攏著袖子感慨道:“那次數可太多了,你給我詳細說說,我好想起來。”
湛華惱怒地盯著他,葡萄也不肯吃了,自己進了臥房,還將門關得嚴嚴實實。
季懷緊跟在他身后,原本想和他一塊進門,結果險些被門撞到鼻子。
他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小聲道:“你親的時候可沒這么害羞,可使勁了……”
房里傳來什么東西被不小心撞到的聲音。
季懷攏著袖子靠在門框上笑得不能自已,一邊覺得自己壞透了,另一邊又停不下來,總覺得經不起逗的湛華哪里都十分稱自己的心意。
“湛華,你給我開開門。”他眉梢眼角都帶著愉快的笑意,“或者我同你細說一下,說不定還能想起更多——”
緊閉的房門倏然打開。
作者有話要說: 大概還有十章左右就會完結啦。
時間間隔這么久,終于可以給這個夢劃上句號了【抱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