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柳林
湛華看著手中的木牌, 道:“這是梵文。”
“上面寫了什么?”季懷坐在他身邊,探頭來看。
湛華后背挺直,沒有躲開, 將木牌放回到他手中, “看不懂。”
季懷不可思議道:“你不是和尚嗎?”
“假的。”湛華聲音稍顯郁悶, “只是這身份——”
“可信度比較高?”季懷看著他沒有頭發的腦袋。
湛華:“…………”
本來就郁悶的假和尚看上去更郁悶了。
季懷趕忙找補,“這樣也很英俊。”
湛華道:“待明日去寺院問問。”
季懷點點頭,“那今晚便早些歇息吧。”
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沉默中帶著一絲微妙的尷尬,明明只是一段普通的對話, 卻讓人莫名地不自在。
半晌過后,蠟燭熄滅。
季懷躺在床上, 身上每一處都在難受,他睜眼看著漆黑的床頂, 突然開口對身邊的人道:“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經常生病,很想像哥哥們一樣,讓母親陪著我睡。”
“但是她從來都不答應。”他聲音漸低, “她總同我說,忍忍就好了。”
湛華閉著眼睛,沒有說話。
“可每次聽她這么說,我便會很難過。”季懷緩緩道:“疼是忍不了的,只是不說, 別人不知道而已。”
“季懷, ”湛華突然開口,“別說了。”
于是季懷沉默了下來,在黑暗中握住了湛華的手。
良久,湛華將手指扣進他的指縫。
黑暗中, 兩個人十指相扣,如同交戰雙方暫時的和談。
是很疼的,湛華想。
他從不同別人說起過,因為說了也無濟于事,反而會讓他覺得自己懦弱無能,倒不如表現地云淡風輕。
季懷卻總喜歡將自己的難過與疼痛表現出來,即便無人理睬。
可有那么一個瞬間,他們也曾在黑暗中,十指緊扣,同病相憐。
——
翌日。
城郊寺廟。
老方丈拿著木牌,看著上面的梵文,道:“這是寫的一封遺書。”
季懷和湛華對視一眼,湛華道:“您請說。”
“家父季銘為奸人所害,鳩占鵲巢二十余載,吾來此尋父親遺骨,奈何人力卑微,今毒發身亡,沉骨湖底,望我季家后代肅清血脈,歸于晚來。”方丈道:“大致便是此意,許多字都是變了形的漢文,與梵文夾雜在一起,乍一看確實像。”
季懷臉色難看至極。
家父季銘為奸人所害,鳩占鵲巢二十余載。
季瑜是二十一年前死的,也就是說,早在四十年前,真正的季銘就已經死了。
鳩占鵲巢。
趙儉依托季銘的身份在季府待了四十多年,甚至于將自己唯一的兒子也養在了季府。
趙儉在信中說季大奶奶非他生母,可府中老人都見過季大奶奶十月懷胎的模樣,那真正的季七又去了何處?
趙儉鳩占鵲巢。
他季懷又何嘗不是?
季懷死死捏著那塊木牌,突然從胃里泛起一股惡心來。
他占著本該屬于另一個人的身份和人生,順風順水平安無虞地活了二十一年。
那方丈慈眉善目,見眼前二人皆是神色凝重,便道:“二位施主,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莫要著相。”
季懷勉強笑道:“多謝方丈。”
湛華則沉默不語。
二人告辭,那老方丈看著他們的背影嘆了口氣。
“師父,您為何嘆氣?”旁邊端茶上來的小和尚好奇的問。
老方丈搖搖頭,“兩個都是不肯服輸的人,總會撞得頭破血流。”
“師父怎么不提醒他們?”小和尚不解。
“無情總被多情困。”老方丈搖頭。
“聽不懂。”小和尚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也不懂。”老方丈彈了一下他的小光頭,笑了起來。
——
自城郊寺廟出來,季懷便一直神色凝重,眉頭皺得死緊。
湛華道:“不必自尋煩惱,此事你并不知情,怪不到你身上。”
“我的名字,身份,家人全都是另一個人的,”季懷道:“我父親殺了他祖父,甚至殺了他父親,霸占季家四十余年,我也搶走了真正季七的一切,如何會怪不到我身上?”
湛華垂眸看著路邊的積雪,太陽出來,那雪便化作了骯臟的泥水,沉聲道:“那你待如何?”
季懷抿了抿唇,“不知道真正的季七是不是還活著,若是他還活著——”
“我該將屬于他的一切都還給他。”
樹下堆著厚厚的雪,冬日的柳枝蕭條,將冷白的天切割成不規則的形狀,在寒風中形銷骨立。
靴子踩在地上,沾了層厚厚的泥巴,衣擺也被濺起的雪水洇濕。
湛華說:“你不必如此,他也許并不在乎。”
冬日暖陽下,季懷沖他笑道:“你又不是季七,怎么知道他不在乎?殺父殺親之仇,不共戴天,若我和他真遇上,恐怕要給他償命。”
湛華沉默不語。
季懷突然沉吟一聲,“還是不要遇上了,我很惜命的。你也別是季七,不然我還怎么跟你打賭?恐怕屆時你讓我死,我都要愧疚到洗干凈脖子遞上。”
湛華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頸,“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季懷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又將他的手揣進自己的袖子里,“你身上真的太冷了,若是到夏日抱起來定然舒服。”
湛華干咳了一聲:“季懷,你愈發不矜持了。”
季懷說完才知意識到說了什么孟浪話,不由赧然,卻沒有放開他的手,郊外的路上并沒有幾個人,他卻還是湊到湛華耳邊悄聲道:“我真想過。”
湛華眼底帶上了幾分惱意,耳朵在寒風中快要紅透,面上卻還是沒什么表情。
季懷稀奇道:“你親我時怎么不見你如此矜持?”
湛華繼續往前走,這下直接不肯同他講話了。
季懷偏生是個愛撩撥的,別人對他上趕著他不屑一顧,若是對他愛答不理反而愈發來勁,尤其當這個“別人”換做湛華,那不管是上趕著還是愛答不理,他都是十分來勁的。
于是他追上湛華,笑著問:“湛華,你是心虛了嗎?”
誰知話音未落,他便被人一把攬住了腰縱身飛起,幾個飛躍之后落在了路旁柳林的深處。
季懷一頭霧水地望著周圍蕭條零落的景色,“來這里干什么?”
湛華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林中積雪厚重,人跡罕至,打眼望去皚皚一片白,柳林中縱橫交錯的枝條在寒風中微微顫抖。
呼出的霧氣稍縱即逝,分明是化雪的冬日冷天,季懷的額頭鼻尖卻布了層細密的汗珠。
他有些喘不上氣來,伸手扶著湛華的腰,被他抵在了樹上。
湛華冷俊的眉眼在雪地和暖陽里格外好看,他眸色深沉地盯著季懷,回答他之前的問題,“來這里不矜持給你看。”
季懷忍不住笑了起來,眉梢眼角俱是暢快的笑意,也不知道被他戳中了哪根神經,笑得額頭都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湛華的手伸進他的披風里,使勁捏了一下他的腰,悶聲道:“你笑什么?”
“我笑……昨晚夜深人靜時你謙謙君子恨不得去當真和尚。”季懷笑道:“現下青天白日卻要拉我來這野林子里廝混。”
湛華被他揶揄地惱羞成怒,將他壓在樹上不肯讓他起身。
季懷力氣本就不如他大,只能向他服軟,彎著眼睛道:“哎,好了,我不笑了,不笑了便是。”
湛華低頭親了親他嘴角,又不解氣地咬了一下,卻沒有咬破。
季懷疼得捂住嘴角,“你是屬狗的吧?”
“我屬豬。”湛華一本正經地回答。
季懷:“…………”
鬧了半天,季懷出了一身的汗,懶洋洋地倚在樹上瞇起眼睛看太陽,戳著湛華的腰道:“我寧可最后被你做了藥引子,也不想跟你橫亙上什么血海深仇。”
湛華垂眸望著他,眼底神色不明。
“若有一天我心甘情愿去死,定然是因為情深不能自已。”季懷笑著對他說:“而非我欠你。”
42.義莊
宋凡年近六十, 虎背熊腰,金刀大馬坐在主位上,見趙越進來便大聲笑道:“賢侄昨晚休息地可還好?”
趙越點頭笑道;“承蒙宋將軍款待。”
宋凡示意他坐下, 這時候宋楠從門外匆匆進來, 對宋凡抱拳道:“父親, 您找我?”
“吾兒來得正好。”宋凡示意他坐下,而后揮退了房間內的其他人等,轉而對趙越道:“我與你父趙堅是拜了把子的兄弟,當年約定好了要做兒女親家——”
說到這里宋凡語氣微頓, 似乎在追憶往昔。
趙越的目光落在身材高大的宋楠身上,面上閃過一絲驚恐, 誰知那宋楠看上去竟然還喜氣洋洋,頓時整個人更惶恐了, 登時便要打消宋凡這糊涂心思,“宋將軍此事不——”
“我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容貌秀麗, 正當婚嫁。”宋凡說到此處,看向趙越,“賢侄方才說什么?”
“咳咳,沒什么,沒什么。”趙越握拳抵在嘴邊干咳了一聲, 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不知賢侄可有意?”宋凡笑著問他。
趙越起身行禮道:“承蒙宋伯父厚愛, 只是趙越現在行走江湖,孤家寡人居無定所,非是宋小姐良配。”
宋凡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看來是老夫高攀了啊。”
趙越惶恐道:“小侄不敢, 是我高攀才是。”
宋凡嘆了口氣,面帶愁容,連宋楠看起來都沒那么高興了。
趙越見二人神色不對,便問:“宋將軍……此事是有什么不妥嗎?”
“非是因為賢侄,只是皇上提出要納我家小女宋芃為妃,我思來想去覺得不妥,便想提前給小女成了親,只說二人早已兩情相悅……”宋凡面帶愁容道:“眼看圣旨就要下來,卻遲遲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
趙越道:“將軍何不拒絕?”
宋凡搖了搖頭道:“這事情沒有這么簡單,皇上登基后,便一直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何況皇上后宮空虛,別說妃嬪,連秀女宮女都不見幾個,都傳他有什么隱疾,芃芃性子直爽,進去恐怕兇多吉少。”
宋楠訥訥道:“此事說來怪我,當年我年輕氣盛,曾得罪過新皇。”
趙越詫異道:“發生了何事?”
“我揍過他。”宋楠抓了抓頭發,“還朝他吐過口水。”
趙越:“!!”
震驚半晌,趙越才回過神來,“宋小將軍說的可是……新皇登基之前的事情。”
宋楠悲痛地點了點頭。
當今皇上趙岐是先皇流落在外的兒子,在外流浪了十幾年才被尋回來,據說當時趙岐剛從牢里放出來,結果小混混一朝翻身變成了鳳子龍孫,而后經歷更是離奇曲折,他一個毫無根基的皇子,愣是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斗倒了太子和風頭正盛的三皇子,榮登皇位。
“可又不只有我干的,他憑什么只盯著宋家?”宋楠不服氣道:“當年我好歹只是揍了他,林淵可是一句話把他送進了大牢,讓他吃了三年牢飯!”
即便過去了好些年,宋楠想起來還是覺得憋屈。
宋凡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人家林淵長得好看,你也長得好看嗎!?你若是長成林淵那樣,我早就把你洗干凈送到紫宸宮去!省得那狗皇帝來禍害你妹妹!”
宋楠被他親爹噎得臉色漲紅。
是的,林淵做的事情比他過分得多,偏偏如今盛寵正濃,甚至有傳言說他和皇帝關系非同一般,趙岐后宮空虛全是因為今朝最年輕的尚書郎善妒。
宋楠想到此處一陣惡寒。
趙越這幾年雖然不在京城,但是或多或少也聽聞過今上的一些風流韻事,卻不想當年竟然還真有這么一檔子事情。
趙越腦子飛快轉動,繼而笑道:“宋將軍和小將軍稍安勿躁,雖然我配不上宋小姐,可正巧有一人合適——”
“若是能促成這段良緣,宋小姐的福分也不比進宮為妃來得低。”
宋凡目光一凜,“賢侄此話何意?”
“宋將軍可還記得平陽王?”趙越微微一笑。
——
季懷站在結冰的湖邊,打了個噴嚏。
湛華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將披風脫了?”
季懷道:“不是要下水嗎?”
“你這體弱多病的模樣,下一半怕是要飄起來。”湛華頭也不回道。
季懷冷不丁被嗆了一句,不服氣道:“這湖這么大,咱們怎么找季瑜的尸體?”
“自是有人下去找。”湛華話音剛落,南玉和明夜就從屋頂上飛了下來。
明夜也就罷了,南玉一個看上去嬌滴滴的姑娘,寒冬臘月要她下水摸尸,看起來著實過分了些。
誰知南玉動作比明夜還順暢,用內力破開一大片冰面,徑直跳進了湖里,看得季懷打了個冷顫。
明夜緊隨其后,冒了幾個泡之后就沒了動靜。
季懷緊張地望著湖面,生怕再從湖面上浮起兩具新的尸體。
約莫過了半刻鐘后,南玉和明夜一起浮了上來。
南玉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對湛華道:“主子,沒有找到。”
兩個人從湖里爬上來,活像兩只水鬼,湛華示意他們進屋換衣服。
“是不是找錯地方了?”季懷疑惑道。
“二十多年了,也許是埋進了淤泥之中。”湛華道:“這義莊定然還有古怪,須得再探查一番。”
季懷表示贊同,可快被凍得魂不附體,吸了吸鼻子道:“咱們先進屋?”
湛華看了他一眼,“這會兒又知道冷了?”
季懷想起出門前那披風還是湛華給他系上的,頓時好像明白了什么,挨到他身邊低聲道:“你這人真的好霸道。”
湛華眉梢微動,十分自覺地將手塞進了他的袖子里暖著,“你待如何?”
“不如何。”季懷低頭笑道:“我很喜歡。”
湛華突然又覺得那袖子里有些燥熱起來,正要將手抽出來,卻被季懷扣住。
兩個人進了房間,那又被打暈的倒霉守門人被綁在角落里,之前看守的官兵早就撤了回去,現下他們已經占領了整個義莊——雖然也沒什么好驕傲的。
季懷看著那暈過去的守門人,道:“他看上去年紀不小了,會不會知道些什么?”
于是那倒霉蛋又被生生叫醒。
兩天被綁了兩次,守門人已經驚惶不起來了,苦著張臉望著面前幾個人,道:“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幾位行行好,就放過小的吧!”
季懷撩起衣擺蹲在他面前,和顏悅色道:“老人家,非是我們有意為難于你,只是來這義莊是有件要緊事要辦,我們只問你幾個問題,定不會傷你性命,可好?”
那守門人頓時如獲大赦,趕忙道:“您問,您問,小的定然知無不言!”
季懷道:“您在這義莊守了多少年了?”
“唔,那這年頭可多了去了。”守門人仔細回想算了算,“約莫得有小三十年了,我上戰場早,下的也早,腿腳不怎么靈便,宋將軍念舊情,便遣我來這里守門。”
季懷和湛華對視了一眼,繼續問道:“大約二十一年前,義莊可曾來過一名姓季的男子?”
那守門人愣了一下,“哎喲,二十一年前,那可好久啦!”
他這么說著,就對上了湛華冷淡的目光,頓時嚇得垂下了眼睛,“我、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他冥思苦想半晌,才慢吞吞道:“這二十一年,義莊還真來過一個怪人,我還記得那年的雪下得特別大,出門都要沒過膝蓋去,我在房間里燒著炭火取暖,便聽見外面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43.立場
“那是個看去不過剛及冠的青年, 臉色很差,穿著身好的皮襖子,那襖袖子還繡著畫, 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哩。”守門人皺著眉回憶道:“他當時看去很著急——”
那年輕人沖他拱手行了個禮, “大哥, 外面天寒,可否讓在下進來取取暖?”
這年輕人生得板正,又極有禮數,守門人自然樂意讓他進來, 趕忙讓開門口,道:“哎喲, 這齁冷的,快進來吧。”
屋子里就他們兩個人, 守門人向來是個健談的,那年輕人看著神色苦悶,他便問:“你怎的看起來如此苦悶?”
那年輕人嘆了口氣道:“我家中出了些事情。”
于是守門人便問他家中出了何事,一開始那年輕人還警惕非常, 不欲多談,可隨后在這里住下幾天后,還是忍不住同他多談幾句。
“前些時日,我偶然發現,我父親不是我真正的父親, 而是假借我父親之名鳩占鵲巢的騙子。”年輕人道。
守門人大驚, “這、這……怎會如此?你母親、你家中人便沒有發現嗎?你不曾見過你真正的父親?”
“我父親常年在外,并不經常回家,我兄長姊妹幾個同他并不親昵,我剛出生母親便去世了, 那人便頂著我父親的臉來了我們家,說不再外出漂泊,耐心經營家業……他的容貌一開始還同我父親一樣,是二十多年來一點點變回原樣的,家中的老仆們都被打發地差不多,竟是隱瞞了二十多年都無人知曉……”
守門人驚詫,“那你是如何知曉的?”
“我夫人有喜,想回娘家一趟,我便去父親的書房同他說一聲,誰知推門進去里面沒人,我不小心碰到桌邊的花瓶,書房中竟出了一個密道,里面隱約傳來了說話聲……我便悄聲下去,誰知卻聽見了他們在密謀……”
守門人聽得大氣不敢喘,見他突然不說話,好奇道:“密謀什么?”
誰知那年輕人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我不能說,你若知道,恐怕也會沒命的。”
守門人頭皮一炸,半晌后才反應過來,“什么叫‘也’?難道你……”
那年輕人點點頭,恨恨道:“我不會武功,被那惡人發覺,但是運氣好逃了出來,卻被下了毒,命不久矣了。”
守門人頓時一陣唏噓,卻還是忍不住害怕,“那惡人在追殺你嗎?”
年輕人點了點頭,繼而又搖頭,“他知我命不久矣,也不敢鬧出太大動靜,一時半刻追不到我,只是我還有三子和我夫人還留在府中,夫人還懷有身孕……”
守門人雖然比他年紀大一些,但如此奇聞異事還是頭一次聽說,見他面色難看,“你身的毒無法可解了嗎?”
“毒素已經侵入骨髓。”年輕人搖搖頭,神色愴然,“只恨我勢單力薄,不能替父報仇,如今還要客死異鄉……好在我將那賊人異常看重的東西偷帶了出來……”
季懷聽到這里,忍不住問道:“他可曾提過帶出來的是什么東西?”
守門人搖了搖頭,“他不肯說,總告誡我不要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否則性命難保。”
季懷和湛華對視了一眼,季懷繼續問道:“那后來呢?”
“后來,沒過幾天,他就不見了。”守門人吸了吸鼻子道。
“不見了?”湛華皺起了眉。
“對,我翻遍了整個義莊都沒找到他。”守門人神情遺憾道:“后來我擔心他失足落水,還專門去湖底搜了一圈,也沒能找到人。”
“二位大俠,這都過去二十多年了……我、我說出來不要緊了吧?”守門人神色不安道:“我真的只知道這些了!”
這守門人看去敦厚老實,可當季懷同他對目光,總有種說不來的違和感,不等他開口說話,便見湛華直接問道:“你將此人藏在了何處?”
季懷一愣,卻見那原本神色哀戚的守門人一僵,語調不自然地升高,“您在說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將他的尸骨藏起來呢?我沒找到他——”
不等他說完,劍就抵在了他的脖子,南玉道:“我們又沒說他死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尸骨?”
守門人愣住,支支吾吾道:“不、不是,當時他跟我說中了毒,我就以為、以為他死了。”
“謊話連篇。”南玉冷笑一聲,看向湛華,“主子,他嘴里沒一句真話,殺了算了!”
那守門人也是個膽子小的,一聽南玉這么說,登時就被嚇得跪在了地,“女俠饒命!饒命!我說我說!”
“他、他說他中了劇毒,活不了多長時間,住了沒幾天便要走,我見他出手闊綽衣著富貴——”
季懷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領,眼中滿是怒意,“你把他怎么樣了!?”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我發誓我真的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他、他當時真的已經快要死了,那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家里實在是揭不開鍋了……”守門人涕泗橫流,抓住季懷的胳膊求饒,“我真的沒想殺他——”
一直冰涼的手抓住了季懷的手腕。
季懷轉過頭,眼眶通紅,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悲傷,湛華稍一用力,便將那守門人從他手里拽了出來,扔給了南玉,“問他把季瑜的尸體藏在何處了。”
“是。”南玉拽住哭嚎不止的人,出了房間。
“季瑜并非你親生父親,何必至此?”湛華問道。
季懷眼底怒意未散,抬頭看向他,沉默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在幾個月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季瑜。
季瑜對他而言是在祠堂里的一個冷冰冰的牌位,可又不僅僅是個牌位。
他總是被罰去祠堂跪著。
母親不慈,兄長排擠,下人編排……風言風語進他耳中,或許在他真正的父親趙儉看來,比起性命安危,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對一個從小便敏感的季懷來說,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
他總有喘不過氣來的時候。
他總是跪在祠堂里,看著寫著季瑜兩個字的牌位,不停地告訴自己,他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說得多了,他自己便也能信了。
他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可對季懷而言,牌位的那個人給他撐起了一小塊能夠喘息的地方,讓他能直起脊梁來堂堂正正做個人。
即便季瑜早已經死去多年。
這個名字和從未見過面的季瑜本人,對季懷來說是那段晦暗日子里唯一的支撐。
可這些都隨著趙儉的那封信變成了一個笑話,如今的憤怒更是讓旁觀者不解。
其間種種,不足為外人道。
母親非他生母,父親非他生父,他不該也不必要同湛華說明憤怒的緣由。
可湛華看起來很不理解。
“我……”季懷頓了頓,低聲道:“是將他當做親生父親的。”
湛華沉默片刻,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節哀順變。”
季懷愣住,緩了半晌才道:“節哀?”
“或者你親手殺了此人替父報仇。”湛華平靜道。
這下換成季懷不解了,“可他……并非我親生父親,我也沒這資格。”
無論是難過還是報仇,他都沒資格,更沒有立場。
“若是趙儉不曾告訴你真相,你依舊不是季瑜的親子。”湛華神色平靜道:“事實和真相擺在那里永遠不會改變,單看你如何去做。”
“你若真的將他當做父親,血緣也沒有那么重要。”
季懷怔愣良久,看向他,“你也……不介意?”
湛華眉梢微動,“關我什么事。”
季懷:“…………”
沒過多久,南玉便敲門進來,對他們道:“那人招了。”
44.呼吸
叢映秋看著半跪在她面前的權寧, 不解道:“那姓季的小子到底給你喂了什么迷魂藥,讓你這么上趕著去救他?”
權寧扯了扯嘴角,“他長得好看唄。”
叢映秋嗤笑一聲, “你那么多姘頭, 就算季七生了副好皮相也不值得讓你半面羅剎這么豁出性命去, 這回若不是我著人攔住你,你是不是就要跟地獄海那位對上了?”
權寧翻了個白眼,“不過是個時日無多的假禿驢。”
“他就算時日無多,也是地獄海的半個主子。”叢映秋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警告, “你自己找死,別拖累了飛仙樓。”
權寧突然雙膝跪地, 沖她行了一個鄭重其事的大禮,“權寧多謝樓主當年的救命之恩, 日后只要樓主需要,我萬死不辭,從今日起,權寧便退出飛仙樓。”
叢映秋愣住, “何至于此?”
權寧臉上沒了往常嬉笑的神色,“樓主,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叢映秋苦笑道:“這幾年你也幫樓內做了許多事,按理說我不該強留于你,只是……你真的要因為一個季懷退出飛仙樓?”
“是。”權寧肯定道:“他對我而言, 非常重要。”
叢映秋定定地看著他, 良久才道:“也罷,人各有志,若你什么時候想回來,飛仙樓永遠給你留有位置。”
“多謝樓主。”權寧沖她一抱拳, 自地上起身,而后毫不留戀地離開。
叢映秋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道:“派人盯緊他。”
暗處的楚天輕笑一聲:“你還是不放心?”
“太蹊蹺了。”叢映秋起身,“權寧從不是深情專一的人,為一個季懷,不至于。”
“也許他也想要乾坤圖。”楚天道。
“那是你還不夠了解他。”叢映秋搖頭,“他對這些不感興趣,你還記得三年前咱們路過南疆是在哪里發現他的嗎?”
“萬蠱洞。”
“從萬蠱洞生不如死爬出來的人——”叢映秋瞇起眼睛,“你覺得他還能求什么?”
“世人庸碌,無非功名利祿,色|欲權錢。”楚天笑道:“即便他是從萬蠱洞爬出來的,只要他還是個人,定然有所求。”
叢映秋看向他,“那你們修行之人呢?”
“不過順從本心罷了。”楚天看向她,“楚某說到底也不過一介凡夫俗子。”
——
凍土冷硬難挖。
明夜和南玉便是催動內力挖得也頗為艱難。
他們下到湖中搜尸的時候壓根就沒想到,真正的尸體就被埋在了岸邊,距離他們咫尺之遙。
那守門人哆哆嗦嗦站在不遠處,滿臉的驚懼和后怕。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鏟子的觸感終于不對,觸到了像人骨一樣的東西,明夜喊道:“主子,挖到了!”
季懷和湛華同時上前查看。
守門人似乎是怕極了,踉蹌著往后退了幾步,跌在了地上,幾人也顧不上管他。
小半截白骨從途中露了出來,看樣子那應當是截扭曲的半根手臂,手掌中似乎還僅僅握著什么,明夜蹲下將那指骨掰開,露出了里面的東西,詫異道:“咦?怎么還攥著個鈴鐺?”
“這鈴鐺有點眼熟。”南玉疑惑道。
湛華的目光落在那異常粗壯的指骨上,季懷猛地轉頭看向那守門人腰間系著的鈴鐺,二人忽然異口同聲道:“不對!”
那挪到遠處的守門人臉上突然冒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伸手往旁邊的石頭上重重一拍,四人腳下俶爾懸空,徑直往下墜去,湛華一把抓住季懷的胳膊,正欲施展輕功帶人上去,豈料湖水自上而下倒灌涌入,兜頭將幾人拍了下去。
失去意識前,季懷最后看見的是那守門人撕下面具后的半張臉。
機關轟然開啟又閉合,地面重新恢復了原狀。
趴在屋頂上的權寧正巧圍觀了全程,他正要下去將此人除掉,義莊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
權寧轉頭一看,便見武林盟盟主衡瀧和桓子昂等人匆匆進了門。
桓子昂對衡瀧道:“衡盟主,季懷同地獄海的少主葉湛華在一處是我親眼所見,葉湛華那手斷魂絲我絕對不會認錯,恐怕之前客棧追殺武林盟的人也是地獄海安排好的,我們從頭到尾都被季懷耍得團團轉!”
衡瀧眉頭緊皺,“此事待見到季懷我定然會問個清楚,你確信他們進了這義莊?”
“千真萬確。”桓子昂道:“若不是尋到您費了些時日,我一早便動手了。”
趴在屋頂上的權寧翻了個白眼,趁著那守門人穿過堂屋去應付衡瀧和桓子昂等人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從屋頂上飛了下來,落在了之前那開關處。
——
周圍一片黑暗,冰冷的湖水湮沒口鼻,季懷感覺身上像是墜了千斤石,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落。
嘩啦!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季懷氣息用盡肺里火辣的時候,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帶,將他從冰冷的水中拽了出來。
季懷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周圍依舊是漆黑一片,手底的觸感像是濕漉漉的石板,有一道呼吸聲離得他有些近。
“湛華?”季懷低聲問了一句。
然而對方卻沒有回答,呼吸卻有些燙人。
季懷頭皮忽然一炸,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人!?”
湛華的呼吸不可能這么燙。
一片漆黑中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季懷回想起之前守門人那一閃而過的半張臉,頓時寒毛直豎。
“呵。”黑暗中有人輕笑了一聲:“七郎,我冒著生命危險跳進湖中來救你,你竟然當我是那禿驢?”
季懷愣了片刻,聽出了對方的聲音:“權寧?”
權寧在黑暗中準確地找到了他的位置,一把將人給拽了起來,“不然是誰?不是那假和尚你很失望?”
季懷:“……多謝相救。”
權寧拽著他在黑暗中往前走,聞言笑道:“哦?你打算怎么個謝法?”
他走得有些快,季懷伸手往旁邊一扶,正巧扶上濕漉漉的墻,卻又覺得那墻有些詭異的溫熱,上面仿佛生著許多細小的絨毛,黏膩非常,仿佛是活物一般,季懷猛地縮回了手。
“這是什么地方?”季懷問道。
“湖底。”權寧腳步未停,“那守門人動用機關做得精巧,不太像是一個人能做出來的。”
季懷皺眉,腦海中那半張臉一直縈繞不去,“你怎么會來此處?”
“自然是來找你。”權寧停下腳步,聲音離得他近了一些,“我警告過你很多次了,離那假和尚遠一些,你怎么就是不肯聽?”
也許是因為在黑暗中,也許是因為周圍空蕩,權寧的聲音沒有了往日漫不經心的調笑,反而多了幾分鄭重其事的嚴肅和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讓季懷很是愣了一下。
“你總要告訴我原因。”季懷道。
“他要將你做成藥引子這個原因還不夠嗎?”權寧不解,“他要你的命,你還要跟他好,你是不是腦子壞了?”
沒了其他干擾,單聽權寧的語氣,季懷終于察覺到了一直以為的違和之處,篤定道:“不,除了這個原因。”
“什么?”權寧一頓。
“你有事瞞著我。”季懷道。
權寧輕佻笑道:“你又不跟我好,我自然是有許多事情瞞著你,若是你答應離開那禿驢,我便什么都告訴你。”
季懷直接將他這些似是而非的調笑無視,腦海中將從認識權寧以來的種種串聯了一遍,總覺得快要抓住事情的關鍵,卻偏偏就差那么一點。
“你好像對這個地方很熟?”季懷狀若無意地問道。
“第一次來。”權寧聲音幽幽道:“七郎,不必想著套我的話,我說了,只要你別再跟那禿驢扯上關系,我便什么都告訴你。”
“你和湛華有仇?”季懷問道。
“嘖。”權寧又拽著他繼續往前走,“自然是有仇,而且不共戴天。”
這路長得仿佛走不到盡頭一般,季懷有些難受地閉了閉眼睛,方才那守門人的半張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總讓他覺得有些莫名奇妙的眼熟,尤其是那半邊側臉,他隱約在什么地方見過。
而且是自下而上。
“他殺了你的親人?”季懷問。
權寧的笑聲在一片黑暗中格外陰冷,帶著說不出的詭異,“不。”
“確切地說,該是我們同他有不共戴天的仇。”
季懷過了半晌才道:“你也是趙儉給我留下的人?”
“唔,算是吧。”權寧有點驚訝,“我還以為你沒這么聰明。”
季懷嘴角一抽,“那你說我們和湛華有仇……什么仇?”
什么仇,能不共戴天?
季懷突然有些后悔問出這話來。
“你不是季大奶奶和季瑜的親生兒子,是平陽王打了個時間差換進季府的,那你就沒想過,真正的季七去了何處?”權寧意有所指。
季懷呼吸一窒。
隱隱約約的猜測是一回事,等有人真切地將事實擺在他面前又是另一回事。
他本來心存僥幸,覺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他身上,可偏偏現實給他開了個惡意的玩笑。
“你的親生父親殺了他的祖父,害他父親生死不知,冒名頂替季銘二十余年,還用你替掉了他的身份,還有——”
“他身上那毒只能以你為藥引才能解,你覺得是為什么?”
45.在意
濕冷的湖水浸透衣服, 仿佛要侵入骨髓。
季懷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為什么?”
“你剛出生時便中了奇毒,平陽王詳盡了各種辦法都沒能幫你將毒解掉,平陽王帶你求到了醫仙谷, 最好的辦法是找個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換血。”
權寧的聲音仿佛淬了毒, 一字一字剜進了季懷的心臟, “真正的季七跟你正巧同年同月同日,平陽王用了些手段讓他久病不愈,借口幫他治病帶著他去了醫仙谷,把你二人的血換后, 將那奇毒渡到了他身上。”
季懷耳邊嗡嗡作響,之前他同湛華的對話聲一遍遍回響。
‘這藥丸是用來壓制我體內之毒的, 每旬都要吃上一顆……’
‘我姓葉名湛華,同你一般大, 二十有一,生辰是臘月初三……’
季懷渾身發冷,“那他去哪里了?”
“本來是要處理掉的,可回來的路上碰上了點意外, 便將那孩子從馬車上丟了下去。”權寧低聲道:“按理說他身種奇毒,又是冰天雪地,應當是活不下去,誰知他命硬,運氣還好, 被地獄海的掌門撿了去收為義子……”
‘我幼時在石源城長大。’
‘我沒有家。’
季懷覺得這實在太過巧合, 可事實就是如此,由不得他不信。
“地獄海消息網遍布整個趙國,”權寧嗤笑一聲:“他既然能找到你,并且說你是唯一能解毒的藥引子, 你當真覺得他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嗎?”
“季懷,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季懷整個人如墜冰窖。
他的生父殺了湛華的祖父和父親,而他霸占了湛華的身份二十余年,他所享有的一切都該是湛華的,他甚至搶走了湛華一身血,留給了他一身劇毒,需日日服藥,苦不堪言,如今更是命不久矣……
湛華一開始便知道他季懷是罪魁禍首。
湛華接近他,算計他,要將他當做藥引子入藥,可又應下了他那似是而非的賭約——
季懷恍惚間想,他是要做圣人嗎?竟然能忍住沒有將自己千刀萬剮。
“千刀萬剮都不足以讓他出氣解恨。”權寧似乎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聲音幽幽道:“你可知為何人人都對地獄海避之不及?”
“……為何?”
“尋常武林中人若是有仇有怨,至多不過是打一架,要了你的性命,再不然滅你全家也就到底了。”權寧道:“可地獄海的人不一樣,他們會設下一個又一個圈套引你上鉤,讓你對他們死心塌地,一點點地折磨你。”
“人死了無趣,人想死卻死不了,只能由他們折磨,才叫暢快。”
“被地獄海的人纏上,如活人入地獄,生不如死。”
“葉湛華猶擅攻人心,手段詭譎狠辣。他若真的只是將你殺了做藥引子,頂多也就落個死無全尸挫骨揚灰,可你們之間的恩怨,他這樣做能解氣么?”
“季懷,你好好想想。”
權寧的聲音里帶著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季懷腦子里亂糟糟的,卻還是勉強保持了一絲清明,“可歸根結底是我欠他的——”
話音未落,他便被人抓住衣襟摜到了石壁上。
“你知不知道當初為了能讓你活下來死了多少人?”權寧冷聲道:“你是欠他的,可若照你這個算法,你欠的可不止一個葉湛華,多少人因為你家破人亡,他葉湛華起碼還活著!”
季懷愣住。
嘭!
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爆炸聲。
權寧呼吸一變,拽著他開始往前跑了起來。
“快!這地道要塌了!”權寧大聲道。
季懷跟在他身后,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涌來的熱浪。
“哪個神經病敢在底下用炸藥!?”權寧怒道。
——
地面。
趙越有些不確定地看著宋楠,問道:“宋小將軍,這火藥會不會太多了些?”
“放心,我有數,這量正好能炸開又不至于引起坍塌。”宋楠一臉篤定道:“只是趙兄為何要炸開這山洞?里面可是有什么東西?”
趙越道:“我急著救人。”
“救人?”宋楠看著堅硬的石壁,詫異道:“有人被埋進這山石里去了?”
他話音剛落,那看著厚實的石壁便坍塌下來,露出了里面黑漆漆的入口。
“宋小將軍可還記得咱們上次去的義莊?”趙越一擺手,身后便有倉空門的人上去清理掉碎石。
“自然記得。”宋楠疑惑道:“可不是沒有搜到人嗎?”
“在義莊確實沒有搜到人,但是倉空門的人搜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機關。”趙越道;“為避免打草驚蛇,我只是派人暗中探查,發現那處機關連著湖底,一直延伸到此處,但是出口卻被人封住了。”
“方才有消息來,季懷掉進了機關之中。”趙越道:“現下去義莊已經來不及,只能從此處直接破開。”
宋楠大驚,拽著趙越便要進那入口。
趙越道:“底下錯綜復雜,還是先派人進去——”
“不行,我那未來妹夫絕對不能出事!”宋楠火急火燎道:“他死了我妹妹不就守寡了嗎!”
趙越:“…………”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竟讓他說得有板有眼。
兩人帶著一行二十余人進了密道,燃起了火把,石壁上火影搖曳。
“咦,這石壁上竟然還有壁畫?”宋楠被上面的壁畫吸引了目光,正待仔細看,前面探路的士兵便報。
“將軍,前面有一石門,外面有機關,無法進入。”
“炸開。”宋楠大手一揮。
趙越臉色一變,急忙阻止,“小將軍不可,這地道之中若是貿然用炸藥,恐怕會引起坍塌。”
“放心,我手底下的人有數。”宋楠的目光還落在那壁畫上。
“可是——”趙越還是不怎么放心。
“趙兄你看,這看上去有些像墓里的壁畫。”宋楠指給他看,“我手底下的兵不知道下過多少次墓了,手上有數。”
趙越震驚道:“下墓?”
“那狗皇帝不給撥糧餉,兄弟們總得用銀子不是?”宋楠沖他挑了一下眉。
嘭!
一聲巨響自前方傳來,地道里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沒有塌。
趙越勉強放下心來。
但是宋楠忘了,若是底下還有條墓道,那底下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前面是個三叉口,咱們往哪兒跑!?”權寧在前頭大聲問季懷。
“我怎么知道!”季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命貴運氣好,趕緊說一個!”權寧吼道。
“左!往左!”季懷隨口一說。
權寧便帶著他拐進了左邊的地道里,兩個人剛一進去,不知道是觸碰到了哪處的機關,一陣天旋地轉。
混亂中季懷感覺自己接連撞到了幾個人,而后被人抱進了懷里,手貼在了他的后頸處。
熟悉的苦藥清香落入鼻腔,季懷一瞬間有些恍惚。
那人抱著他落在了地上。
落地的一瞬間,燈火通明,刺得季懷眼皮發疼。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一只手擋住了他的眼睛,“緩一緩再看。”
“湛華?”季懷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嗯。”湛華的聲音在他耳朵邊上十分清晰。
季懷緩了半晌,眼前終于不再發花了,拿開湛華的手看向他,發現對方也是一身濕漉漉的,“你沒事吧?”
“沒事。”湛華十分自然地抓住他的手,“此處是個墓穴,墓內甬道四通八達,應當是有排水的地方,湖水只倒灌了最下的一層。”
季懷往旁邊看了看,發現只有他們兩個人,權寧已經不見了。
不知道是被沖散了還是碰到湛華所以悄悄藏了起來。
“在找什么?”湛華轉頭看向他。
“沒……”季懷心里發虛,不小心磕巴了一下,“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想辦法出去。”湛華道:“雖然有排水,但是湖水倒灌的缺口只會越來越大,早晚會淹沒整座墓室。”
季懷心里一沉。
“湖邊埋的那具尸骨根本不是季瑜。”季懷道:“那尸骨手中拿的鈴鐺和那守門人腰間的一模一樣。”
湛華道:“季瑜不會武功,更沒有干過粗活,尸骨掌骨粗大,更像是——”
“真正的守門人?”季懷接話。
“嗯。”湛華點點頭。
季懷皺起眉,“那現在的這個守門人又是誰?”
兩個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既然二十多年前死的那個人不是季瑜而是守門人,那現在這個守門人……
季懷猜測道:“會不會季瑜沒有死?可是屋頂房梁上的木牌又是誰放上去的?”
季懷偏過頭去看他,燭火下湛華的側臉同之前那守門人一閃而過的側臉重疊在一起,讓他心頭一震,“現在那守門人是季瑜!?”
湛華語氣平靜道:“有這種可能。”
聽上去很不在意。
“那他為什么連你也——”季懷說到一半,猛地閉嘴,可是為時已晚。
昏黃的燭火下,潮濕陰冷的墓道里,湛華緩緩抬起眼來看向他,清俊的臉上染上了一層冷霜,聲音沉沉地壓了下來。
“季懷。”
46.墓道
之前權寧的話讓季懷心緒大亂。
再見湛華, 他也想不出自己該用什么態度去面對。
湛華看向他的目光帶著一絲警告。
季懷扯了扯嘴角,看向前面那扇石門,清了清嗓子道:“墓道里的門是不是都有機關?”
湛華斂起神色,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反而沉聲道:“你方才碰見了什么人?”
季懷神色一僵。
“他跟你說了什么?”湛華又問。
季懷覺得這墓道的空氣有些稀薄,讓他喘不上氣來,沉默良久才道:“你早就知道自己才是季七對不對?”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長到季懷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湛華才語氣平靜道:“是。”
“什么時候?”
“這重要嗎?”
“重要。”
湛華目光落在季懷的臉上, “半年前,我體內的毒義父用內力也無法幫我壓制的時候, 他讓我來季府找你。”
半年前,正是趙儉去世, 請來法師的時候。
他活了二十一年,因為體內的毒,日日忍受錐心蝕骨之痛,活得生不如死, 在地獄海稍有不慎便會喪命,卻還要逼著自己小心翼翼地活著。
初春時節,他到了晚來城,卻發現罪魁禍首已死。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報仇,仇人就這么輕飄飄地死了, 仿佛一拳砸在了棉花上, 對方不痛不癢。
然后,他遇見了他的藥引子。
溫潤如玉的季家公子,天真不諳世事,在路上碰見他微笑著同他行禮, 明明處境也不怎么好,每次碰見他卻總是沖他笑。
他怎么這么開心?
他憑什么這么開心?
“半年前——”季懷舌根微微泛苦,“直接殺了我制成藥引子不夠解氣是嗎?”
“是。”湛華承認起來沒有絲毫的猶豫,他伸手按在了季懷的側頸上,手下的脈搏溫熱清晰,“季懷,你身上流著的血是我的。”
手指冰涼,隨時能捏斷他的脖子。
湛華靠近他,聲音冷漠道:“我活著的每一刻都覺得煎熬,若是可以,我更想將這毒還給你,讓你帶著它再活上二十年,讓你也知道生不如死是何種滋味。”
季懷直直地望著他,“他們同我說你心計詭譎,猶擅攻心,總能將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讓人心甘情愿為你去死。”
“你這般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不怕我跑了么?”
湛華沉默良久才道:“可你只是吃顆我用來解毒的藥丸便受不住。”
季懷愣住,過了好一會兒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舍不得了嗎?”
那只冰冷的手撫上了他的后頸,帶著涼意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帶著幾分惱怒的意味,像是要將他整個人都吞下去。
原本壓抑沉悶的逼問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吻徹底變了意味。
墓道中的墻壁濕冷又黏膩,被湖水浸透的衣裳刺骨冰涼,空氣中淡淡的苦香和墓室腐朽的味道交織在一起,讓人頭昏腦漲。
季懷將手搭在湛華腰間,將人緊緊抱在了懷里,甚至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將人抵在了墻上,慢條斯理的回給他一個纏綿的吻,呼出的氣息都散發出同他一般的苦藥清香。
搭在湛華腰間的手不知何時滑落,掩藏在了糾纏在一起的衣擺之間。
季懷垂眸盯著湛華的鼻尖,聲音微啞,“這也是你計劃中的一部分嗎?”
湛華喉結微動,瞇起眼睛看著他,“……不是。”
曖昧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墓道中勾纏在一起,明明周圍潮濕陰冷,燭火之下卻是滾燙而炙熱。
燭火搖曳,燭淚自空中墜落,滴在了湛華蒼白清瘦的手背上。
刺目的紅燭和蒼白的青筋在季懷眼前閃過,“我早晚會殺了你,你現在可以離開。”
季懷用拇指幫他抹去那點燭淚,輕聲笑道:“不。”
*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南玉踩在泥濘的地面,手中的蠟燭晃晃悠悠,腳下突然傳來咔嚓一聲響。
南玉心臟重重一跳,本來已經準備好接受再一次墜落,誰知道失重感久久沒有傳來。
“是骨頭。”明夜定睛一看,松了一口氣。
他們一路走來觸碰了不下五次機關,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往下墜落,他們已經小心再小心,可依舊防不勝防,甚至有一次他們兩個貼著墻走旁邊都突然出現了機關將他們誆了進去。
然而不等明夜這口氣松完,頭頂突然傳來了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十幾個人如同下餃子一樣嘩嘩落了下來。
“他娘的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宋楠從地上爬起來,呸呸吐了兩口泥巴,將手中的火把舉起來,便同南玉來了個大眼瞪小眼,“哪來的女鬼!?”
南玉怒道:“呸!你才是女鬼!姑奶奶正兒八經的大活人!”
宋楠趕忙賠禮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嚇怕了!”
“是你!?”趙越看見明夜頓時大怒。
明夜嗤笑一聲,“是我又如何?”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趙越沉聲道:“把他給我拿下!”
剛從地上爬起來的人聞聲而動,拔劍便要沖明夜和南玉砍去,狹窄的墓道中頓時刀劍齊飛。
不知道又是誰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東西,宋楠趕忙高聲道:“都快住手!機關——”
轟隆!咔嚓!
泥濘的地面頓時一空,亂斗的人群一股腦地全被拋了下去。
“——又被觸動了。”宋楠腦袋被磕了一下,晃晃悠悠地從地面爬起來,而后便發現這條甬道里燭火通明。
最重要的是,空無一人。
那些和他一起掉下來的人全都不見了。
宋楠忍不住頭皮發麻,攥緊了手中的刀大著膽子繼續往前走,走了約莫有十幾丈遠,便聽見拐角處傳來幾句模糊的人聲。
“……胡鬧……”
“……你明明很……”
那兩個人的聲音壓得很低,聽不分明,若隱若現,宋楠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大著膽子喊了一聲:“前面有人嗎?”
對話聲戛然而止。
過了片刻,拐角處走出來兩個人,一個容貌清俊的和尚,還有一個眉眼溫潤的公子哥。
若是平常在路上看見這么兩個人并沒有什么不對,但這是一處詭譎的底下墓室,怎么看怎么不對勁。
那和尚面無表情看著十分高冷,那公子哥微微皺著眉,看上去不怎么高興的樣子,不知為何宋楠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心虛,伸手摸了摸鼻子。
“本無意打擾二位,只是這墓道錯綜復雜,在下不小心迷了路與屬下走散……”宋楠沖二人抱拳道。
好事突然被打斷,饒是季懷再好脾氣也有些不暢快,臉色并不怎么好看,又聽對方這么說,他忍不住蹙眉,“還有人?”
他剛發出這聲疑問,旁邊的墻壁突然震動了一下,石板開合,從里面吐出來一個全身是泥的人來。
從泥地里滾了一圈的南玉呸呸了兩聲,被燭光照得刺眼,但依舊看清了眼前的人,“主子?季公子?”
季懷看著只剩眼白的泥人,“南玉?”
“正是,我和明夜碰到趙越和官府的人,同他們打了起來,不小心觸碰到機關便走散了。”南玉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泥,瞥見在一旁站著的宋楠,頓時警鈴大作,“就是他,他和趙越是一伙的!”
宋楠卻看向季懷,問道:“閣下可是季懷季公子?”
季懷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與趙兄下墓就是來救你出去的,還請季公子快隨我離開此處!”宋楠大喜。
南玉拔出劍來指著他,“用得著你來救!季公子是我們主子的人!”
宋楠不知道她與湛華是地獄海的人,忙抬起手和氣道:“這位姑娘,咱們中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趙越和季公子是朋友,我們沒有惡意的。”
南玉心說怕的就是季懷的朋友。
“南玉。”湛華出聲道:“把劍放下。”
“是。”南玉雖然心中不忿,但還是將劍收了起來。
“有什么事情從這里出去再說。”湛華道。
“對,有什么誤會出去說開便是,當務之急是先出去。”宋楠贊同道。
季懷有些詫異地看了湛華一眼。
“主子,你脖子沒事吧?”搖曳的燭火中,南玉被泥巴糊住的眼睛看不怎么清楚,只看見湛華脖子下紅了一大片。
宋楠循聲看了過去。
湛華伸手要碰,季懷眼疾手快將他有些散亂的衣襟拉了起來,遮得嚴嚴實實,繼而一臉嚴肅地盯著南玉,“你看錯了。”
南玉篤定道:“不啊,我明明看見——”
“你看錯了。”湛華打斷了她。
南玉:“……哦。”
宋楠離得他們有些遠,抻長了脖子看也沒看出什么名堂來,只覺得這和尚和公子哥之間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讓他覺得有些奇怪。
“走吧,先去找出口。”湛華清咳了一聲,拉著季懷往前走。
季懷湊近他低聲道:“你耳朵梢紅了。”
湛華下頜緊繃,掩在袖中的手使勁捏了他的手腕一下,“……閉嘴。”
季懷手腕一翻同他十指相扣,“沒事,他們又沒看見。”
湛華轉頭瞪了他一眼。
季懷沖他挑了挑眉。
那身被掩藏許久的紈绔氣息又開始冒了出來,帶著些頗為不羈的混意。
湛華這才想起來,在季懷這副溫潤如玉的皮囊之下,原本也是個瘋的。
47.南墻
季懷在季家生活了二十一年, 雖然錦衣玉食,但不論是母親兄長還是季家各房都不是什么好相與的。
沒遇到湛華之前,“季銘”去世滿府白幡, 這位主可是大搖大擺在風華樓住了半個月, 真混起來能攪得整個季府都不得安寧。
他本也不是什么謙遜守禮的公子少爺。
且性子極犟, 別人不讓他做的事情他偏要去做,不撞南墻不回頭。
所有人都勸他離湛華遠一點,可他偏偏就是不要命地湊上去。
季懷走在狹長的墓道中,借著燭火的光打量旁邊的湛華。
明明所有人都說他壞, 可不管他怎么看,這個人從里到外都是好的, 甚至連耳垂上的痣都長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搶走了湛華的一切,讓他艱難地活了二十多年, 口口聲聲說要殺了他,可迄今為止都沒有動過他一根手指頭。
若是湛華真要殺他,他除了引頸受戮也沒有其他辦法。
“湛華。”他抓著對方冰涼的手,湊在他耳邊用低聲道:“你身上的血和毒也都是我的。”
湛華不解的看向他。
季懷勾唇笑了起來, “那你這個人,也該是我的。”
“我欠你許多,在把這條命還給你之前,我先把我這個人還給你。”
湛華抓著他的手倏然扣緊。
南玉看著前面快黏到一起的兩個狗男男,一臉不忍直視地移開目光。
看這愈演愈烈的架勢, 主子怕是要完。
說好的折磨得對方生不如死以消心頭之恨呢!主子求求你清醒一點!
然而她主子大概真是被美色迷昏了頭, 雖然面上還是不動聲色的高冷模樣,可整個人都快黏到那藥引子身上了。
南玉伸手捂臉。
宋楠本來是想跟前面那兩個人搭話,但是看著就很難融入進去,只好退而求其次看向南玉, “這位……姑娘,咱們這是往哪邊走?”
“不知道。”南玉心情極差,沒好氣道:“我跟著主子走。”
宋楠被噎了一下,又好脾氣地問道:“敢問姑娘,你家主子是?”
南玉思量片刻,篤定道:“季公子的姘頭。”
“哦——啊!?”宋楠猛地拔高聲音:“姘頭!?”
南玉要捂他的嘴已然來不及,前面兩人一起轉過頭來盯著她,看樣子是要個解釋。
南玉飛速甩鍋,指著宋楠道:“他自己說的,跟我沒有關系。”
宋楠指了指季懷,又指向湛華,“你你你你們,對得起我妹妹嗎!?”
季懷和湛華:“???”
一番解釋過后,季懷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趙越只是我朋友,他沒資格替我定這門親事。”
宋楠也知道自己方才是過于激動了,但在見到季懷真人之后,還是忍不住想要替自己妹妹爭取一下,“季公子,我妹妹溫柔賢惠美麗大方,你真的不要考慮一下嗎?”
季懷拒絕地十分干脆,“小將軍,你也看到了,我家這位不同意。”
南玉默默捂嘴,心中哀嚎自家主子就這么成了別人家的了。
湛華冷冷盯著宋楠,眼底浮現出一絲殺意。
宋楠:“……既然季公子無意,我倒也不好強求。”
但出家人這么光明正大的破戒真的好嗎!?
宋楠不理解,但是盯著那和尚看死人一樣的目光,不敢說話。
——
明夜醒來的時候后頸隱隱作痛。
一柄雪亮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側頸上。
明夜定睛一看,便見趙越正冷笑著看著他。
“你這人真是好不講道理。”明夜道:“我好心送你進石源城,方才咱們掉下來的時候我還拉了你一把,你怎么專門恩將仇報?”
“呵,你送我回石源城不假,可見財起意要殺我的也是你。”趙越看著他,“心思不正,一身邪氣。”
明夜默默翻了個白眼,“我當時只是想打昏你,根本就沒想殺你,殺了你對我也沒什么好處。”
“花言巧語。”趙越冷嗤一聲,匕首往前移送。
“南玉!”明夜看向他身后大喊了一聲。
趙越手上的動作一頓,下意識要回頭,結果手腕一麻,手中的匕首就被人奪了過去。
趙越不會武功,明夜輕輕松松地便將人給制住,兇相畢露,“當時就該直接殺了你,省得引出后面這些麻煩,還要我跟主子解釋。”
趙越暗道對方狡詐,當下卻還是活命要緊,趁他不備,抓住對方的領口猛地親了上去。
明夜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不等他反應過來,一顆苦澀的藥丸就被抵進了喉嚨,苦澀的味道他猛地回過神來,一把將人推開,想將那枚藥丸給吐出來。
趙越勾唇笑道:“沒用的,這毒丸入口即化,瞬息便可侵入血肉骨髓,若是三天內不服下解藥,整個人就會潰爛而死。”
明夜惡狠狠的盯著他,“你少誆我!”
“呵,不信你試試還能不能催動內力。”趙越篤定道。
明夜試著催動內力,果然沒有半點反應,臉色一變。
趙越重新掌握了主動權,拿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你若是聽我的話,待出了這墓室,我便給你解藥。”
明夜思量片刻,將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你若食言,我就算武功全失也能夠殺了你。”
趙越捏住那匕首將其挪開,“我說到做到。”
明夜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嘴,“也不嫌惡心!”
趙越輕飄飄道:“挺軟,不惡心。”
明夜大受震撼,愣愣待在原地,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這些讀書人……怎么都這般不知廉恥!?
他可憐的主子就被個季懷那個小白臉勾了魂!
“你叫什么名字?”趙越問他。
明夜冷哼一聲。
“解藥只有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趙越輕飄飄道。
“明夜。”明夜忍辱負重道。
趙越道:“雖然名字有些奇怪,但別有意味。”
明夜想把地上的泥巴糊他臉上。
——
地面。
衡瀧看著混戰在一處的人群,拽過桓子昂道:“你不是說這些追兵是季懷和地獄海的人自導自演的嗎!為何他們還是追到了此處!?”
桓子昂氣急敗壞道:“我也只是猜測而已!”
對方人數雖然不多,但是路數各個都詭譎多變,根本不像是武林中人的路數,招招致命,壓根就沒打算留活口。
一片混亂中,那守門人趁亂進入了后院的湖邊,悄悄打開了機關。
被逼至走投無路的衡瀧等人很快就發現了此處機關,守門人趕忙道:“這底下是個墓室,里面四通八達,八個方位都有出口,各位俠士快去逃命吧!”
衡瀧思量片刻,桓子昂倒是沒有考慮這么多,只是一把揪住了那守門人的領子,“你下去在前面帶路!”
不等他求饒,就被人徑直扔了進去。
武林盟的人進入了地下,北鎮撫司的人看向他們的頭,“咱們要進去追嗎?”
“追!只有武林盟的人知道季懷現在在何處!”
帶頭的人沉聲道:“若是不將季懷的腦袋提回去,林大人誰都不會放過,都聽明白了嗎!”
——
京城。
皇宮。
紫宸殿。
趙岐看著暗部探子傳回來的消息,緊緊皺起了眉。
臺階上坐著個穿太監服的男子,正抱著盤糕點有一搭沒一搭地吃,一邊吃還要一邊評價,“你們御膳房做的這點心太甜太膩,跟梁國比差得遠了。”
“那你倒是別吃。”趙岐將那信摔在桌子上,沖外面的人喊:“給朕把林淵叫來。”
門外的大太監小心翼翼道:“陛下,林大人抱病在家,聽說都下不了床了。”
“你親自去,傳朕口諭,要是他不來,朕讓他這輩子都下不了床!”趙岐怒道。
大太監趕忙帶人匆匆去了。
吃點心的人起身從旁邊撈了壺茶來喝,“你跟林淵置什么氣啊,他也是為你好。”
趙岐皮笑肉不笑得看著他,“那我現在就把你送回梁國,那也是為你好。”
那人被點心噎了一下,使勁捶了錘,才勉強咽下去,坐在臺階上抻長了腿,“得了吧,我還想多活幾年。”
趙岐看著他,“我覺得趙國已經夠不靠譜的了,怎么你們梁國比趙國還不靠譜?”
“嗯,我也覺得梁國遲早要完。”對方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所以你做了什么,讓梁國皇帝一路追殺你追到趙國?”趙岐很是不解,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
“我把他給睡了。”對方幽幽道。
“噗!”趙岐一口將茶水噴了出來。
“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對方捻起一塊點心來扔進嘴里,使勁嚼了嚼,“主要是我們兩個政見不合,國無共主,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倒不如趁早離開,大家好聚好散。”
“冒昧一問,你倆不是雙胞胎兄弟嗎?”趙岐大受震撼,試探地問道:“你把你哥給睡了?”
“我倆沒有血緣關系。”對方優哉游哉道:“我姓王他姓梁,往上算充其量有同一個猴祖宗,只是碰巧長得一模一樣。”
這人說的話里七句話有六句半趙岐聽不懂,但是不妨礙他覺得對方有才華,“既如此,要不你來我們趙國,我起碼能給你個尚書位。”
那人一挑眉,“你家林尚書不會扒了我的皮?”
“他敢!”趙岐一拍桌子,后知后覺道:“誰說他是我家的了!”
“嘖。”那人搖了搖頭。
“不過說起來,我這邊還有件棘手的事情需要你來幫忙。”過了半晌,趙岐又開口。
“關于你那小皇叔的事情?”對方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子。
“對。”趙岐道:“我知道林淵為何要執意滅他的口,這么樣也最為穩妥,只是趙氏一族現今子嗣凋敝,現存的血脈只剩一位公主,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能將他接回來。”
“他們都說你仁厚我起初還不信。”對方詫異道:“萬一對方有反心呢?”
“所以我想讓你幫我去看看。”趙岐道:“若是對方無意,我便不會讓林淵動手。”
“若是對方要反呢?”
“那便只能殺之。”
48.古詩
“通常來說, 墓室石門前都會設置機關,用來防止盜墓賊進入盜取財物。”宋楠像模像樣地跟南玉解釋道:“機關多用箭,箭頭淬毒, 觸碰到一星半點即刻喪命, 所以碰上石門切忌不可輕易上前。”
南玉面無表情地繼續往前走, 站在被湛華一巴掌推開的石門前,轉過頭問他:“你走不走?”
宋楠:“……這就來。”
但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季懷借著微弱的燭火打量著四周,“這地方剛才我們是不是來過?”
“嗯。”湛華指了指了墻上那處留下的記號,“你看。”
“這記號怎么有些不太對?”季懷皺了皺眉。
之前臨走時湛華用匕首在墻上刻下了一道上小下大的記號, 可現在他們重新走到這里,這記號卻變成了上大下小。
“這記號反了。”湛華伸手摸了摸那處記號, 仰起頭看向墓道的上方。
“我倒是聽說過一種墓,在主室外設置八條通道, 四正四隅,而且這八條通道之間互相連通,其間有生路有死路,機關無數, 卻并沒有設置殺人的機關,八條通道可以上下翻轉變化,生路可能會變死路,死路也有可能變活,將你困死在其中, 能不能出去全憑運氣。”宋楠說著牙齒泛酸。
“只是這種墓室修建起來不知道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 而且對地勢和土壤的質地要求都非常高,尋常人家根本不會將墓室修建地這般復雜。”
“費這么多功夫,這墓主人是有多少寶物藏在里面啊?”南玉聽完忍不住吐槽。
誰知聽她這么一說,季懷和湛華俱是臉色一變。
這還真說不準。
“季銘”, 也就是趙儉死前多次叮囑季懷一定要來石源城找到季瑜的尸骨送回晚來,很明顯不是什么愛子心切,恐怕他要季懷找的那圖就藏在這墓里。
只是季懷有一處想不明白,如果那守門人真的是季瑜,這墓穴之中也確實有乾坤圖,那他為何要將他們引入這墓穴之中?
難道是覺得他們找不到乾坤圖,企圖將他們困死其中?
季懷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小心有詐。”湛華只對他說了這么一句話。
季懷點點頭。
四個人繼續往前走,突然從頭頂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隱約還能聽見刀劍相撞的聲音,幾塊碎石落下,湛華臉色一變,“快躲開!”
幾人趕忙靠墻站好,從上面掉下來了三個人,有兩個人那衣服的制式有些眼熟,還是南玉先認了出來,“是那天追殺武林盟的官兵!他們是京城來的!”
那兩人一聽身份被識破,便要動手,然而湛華和南玉的速度比他們還要快,不到半刻鐘,三個人就成了三具被斷魂絲釘在墻上的尸體。
南玉一點也不拘小節地搜尸,宋楠見她一個小姑娘這活兒,有些看不下去,便出手幫忙。
按理說他也是為皇帝賣命的,這幾個人對他而言勉強算是半個自己人,只是宋楠對皇帝實在沒什么好印象,果斷幫忙搜身。
“嘶……”宋楠看著搜出來的令牌覺得要完,“這是北鎮撫司的人。”
“北鎮撫司?”南玉雖然對朝廷的官制并不怎么了解,卻也聽說過北鎮撫司的名頭。
北鎮撫司直屬皇帝,里面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而且手底下的詔獄更是惡名滿滿。
朝廷的惡名和武林中人的惡名比起來,還是前者更具有威懾力。
只是武林和朝廷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武林不管是正道還是所謂的魔教,都不怎么喜歡跟朝廷扯上關系。
湛華看向季懷,“京城人的追上來了。”
他之前一直喬裝打扮跟混在倉空門里,自然也知道趙越是趙儉留給季懷的人,只是這趙越在湛華看來著實沒什么太大的用處,只會天天跟季懷套近乎。
“除了那兩個北鎮撫司的,還有一個是長虹谷的。”南玉摸出對方的令牌,忍不住皺眉,“怎么武林盟的人也下來了?”
季懷看向宋楠,“你和趙越又是怎么回事?”
“趙越收到消息,聽說你被人設計進了義莊底下的墓,便火急火燎地帶著我去炸了一處山洞,然后就……這樣了。”宋楠很顯然也沒有搞清楚狀況,“我在這里活了二十多年,都不知道義莊的湖水底下還有規模這么大的一處墓穴。”
語氣是夾雜著一絲遺憾。
武林盟、北鎮撫司、趙越和倉空門,權寧,還有一個莫名其妙被卷進來的將軍之子宋楠,再加上湛華和季懷,幾方勢力糾纏在一處,都被困在了這不停變化的詭譎墓室里。
但無外乎都是沖著乾坤圖來的。
哪怕是北鎮撫司一心一意要殺了季懷,也是為了不讓他拿到乾坤圖。
“所以咱們現在是要想辦法出去嗎?”宋楠問道。
“不。”季懷給了他一個否定的答案,他看向不知道何時又多出來的那道石門,“我們要趕在那些人之前,先找到主墓室的位置。”
宋楠傻了眼。
“如果宋小將軍要出去,可自去尋生路。”季懷又道。
“不了,我還是跟著你們吧。”宋楠搖搖頭,“這種墓穴進易出難,進到主墓室找出生路的可能性還大點兒。”
于是四個人就著一根燒了半截的蠟燭繼續往前走,影子影影綽綽倒映在石壁上,頗有些詭異。
這次他們走得格外小心,并沒有觸發任何機關,但是大約過了一刻鐘之后,整個墓道陡然翻轉,一陣混亂過后,原本在他們左側的墻變成了他們腳下的地。
“翻了一個墻面。”宋楠看向之前那石門的方向,“我怎么覺得墓道的方向也翻了個個兒?”
而且墓道黑暗,又沒有羅盤指引,他們根本無法辨別東南西北,只能硬著頭皮往前,可這墓道前后隨時都會翻轉,而且是隨墻面變化一起。
也就是說原本他們一直在往前走,機關一動,一側的墻面就到了腳下,即使他們站著不動,原本的“前面”也會變成后面。
而且天旋地轉怎么可能保持不動,機關一換,便能教人徹底暈頭轉向,再這樣反復來上幾次,心理素質再好的人也要崩潰。
“約莫是一刻鐘。”南玉突然道:“一刻鐘的時間,這墓道的方位就會變一次。”
“而且這八條墓道應當只有一個出口和一個入口。”宋楠補充道:“我和趙越生生炸出來的那個應當本就是個出口,可惜已經找不到了。”
季懷那著匕首,借著微弱的燭火,在地上劃了幾道線,“如果真的像宋小將軍所說,這墓穴底下有八條墓道,而且這墓道都兩兩相連,且在不停地變換,可不管這墓道怎么變換,總會有一條通向出口,有一條通向入口。”
“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有入口的那一條。”季懷用匕首點了點那交織在一處的八條線。
“可是這暈頭轉向地怎么找?”南玉苦著一張臉道。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季懷道。
“季公子這都什么時候你還有心情背詩?”宋楠十分不解。
湛華卻看向季懷,“石源城在西北。”
季懷眼睛一亮,“那三秦……長安就在石源城的東北方向。”
“五津——蜀川在石源城的東南方。”湛華接著道。
“詩句的上半句是準備離開的地方。”季懷在地上的一條線上標了個圈,“那東北方向那條墓道便是出口!”
“下半句要去的地方就是入口。”湛華點了點同他相隔一處的那條線,“東南方的墓道。”
南玉和宋楠兩個人聽得一頭霧水,宋楠不解道:“怎么還突然從詩句里開始推出口和入口了?”
南玉倒是沒有他想的這么多,反而是興致勃勃的問道:“可我們怎么知道哪兩條墓道在東北和東南?”
“三和五。”湛華伸手摸了摸墻壁,對季懷道:“墓道之中是很難辨明方向的,也許在我們沒有注意到的地方有什么標記。”
季懷點點頭,“也只能一條墓道一條墓道的找了。”
“意思就是咱們找到第五條墓道,就能進去主墓室?”宋楠雖然聽得暈暈乎乎,但是抓重點的能力很強,整個人瞬間又有了求生的希望。
“按理說是這樣。”季懷道:“只是這墓道里漆黑一片,而且機關密布,很可能不等我們找到標記便會落入另一條墓道之中。”
“那咱們也做上標記不就好了?”南玉道。
“說起來雖然簡單,可是未必能找到之前做的標記。”宋楠覺得這樣有些麻煩。
“那你有更好的辦法嗎?”南玉抱住胳膊居高臨下地看向他。
宋楠:“……沒有。”
“不管了,咱們先在墓道里找一找!”南玉這姑娘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來了精神,開始四處摸索。
“南玉,別四處——”季懷告誡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南玉哎喲了一聲,原本安靜的墓道突然翻轉,四個人瞬間就被沖散開來。
嘭!
機關合上,季懷重重摔在了地上,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結果剛一抬起頭來,便和北鎮撫司的一群人對上了目光。
燭火搖曳中,雙方大眼瞪小眼,顯然都是被撞進了同一條墓道。
季懷和湛華幾人被沖散,這會兒孤身一人,對面又是要他命的,這會兒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從地上爬起來就跑。
“站住!”有人怒喝一聲,緊接著凌亂的腳步聲響起。
“都小心些!不要踩到機關!”有人提醒道。
“啊!”他剛說完,便有人不小心中招,墜入了另一條墓道之中,整個墓道又翻轉了一次,有人崩潰地罵出了聲:“他娘的!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季懷此時無比感謝這墓道里面設計了如此的開關,一邊跑一邊盡可能的踩地磚,可偏偏要什么不來什么,跑了一大段竟然愣是一個開關都沒有踩中。
背后傳來利刃破空聲,季懷猛地往旁邊一躲,正好撞在了墻上,只聽咔嚓一聲,身邊突然一空,在混亂中滾到了另一條墓道之中。
這條墓道里漆黑一片沒有光源,現下季懷又是孤身一人,他身上也沒有帶火折子,只能硬著頭皮小心地往前摸索,最后能觸碰到機關,去個有光的墓道拿幾根蠟燭備用。
他正小心摸索著,呼吸突然一頓。
安靜的墓道之中,好像還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聲,幽幽地從他的背后傳來。
季懷使勁咽了咽唾沫,手心緊張到冒出了一片細密的冷汗。
49.記號
墓道之中格外幽靜, 季懷停下動作之后,那呼吸聲就變得格外明顯起來。
而且離得他越來越近。
季懷握緊了袖中的匕首,那呼吸聲猛然靠近, 他猛地矮身就地一滾, 便聽見刀劍砍在石頭上的聲音。
“跑什么?”聲音聽起來有些熟悉。
季懷一怔, “守門人!?”
然而他這一出聲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那人拖拖沓沓朝著他走了過來,而且速度極快,“我聽他們說你叫季懷?”
季懷咬牙屏息, 利落地爬起來往前跑。
那腳步聲不快不慢,卻始終緊緊跟隨在他身后, “季懷,你跑什么?”
季懷心道這不是廢話么, 我若不跑等著被你砍死嗎?
守門人像是拖了把長刀,刀尖劃在石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不過他像毫不在意, 怪異地笑著:“我都沒來得及看看你長什么樣子。”
“我離家時都沒來得及給你取名字,你娘希望你是個小姑娘,讓你上面三個哥哥護著你……”守門人,或者說真正的季瑜,不急不慢地說道:“不過季懷這個名字可真聽。”
季懷聽得頭皮發麻, 強忍住想回話的沖動, 緊緊貼著墻壁前行。
“是不是季銘派你來的?”季瑜笑著問:“他派你來拿什么?”
“不過你長得跟我和你娘一點兒不像。”季瑜緩緩道:“真奇怪,跟在你身邊的和尚倒是跟你外祖父有些相像,不過我不怎么喜歡他。”
季懷聽著皺起了眉。
季瑜像不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季懷,更不知道湛華才是真正的季七。
如果他認為自己就是他的親生兒子, 為何還要將他引入這墓道之中?
聽他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倒是像認定了他和季銘是一伙的。
季懷正思索著,腦后突然傳來破空聲,他脊背一涼,前面突然有人猛地拽了他一把,那刀刃貼著他的肩膀劈過,頓時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
“嗯?”季瑜發出一聲疑惑的詢問。
季懷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長刀拖在地上漸行漸遠,待聲音聽不見之后,捂著他嘴的那人才松開了手。
“你受傷了?”權寧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沒事。”季懷輕咳了一聲:“你怎么在這條墓道里?”
“什么叫這條?”權寧疑惑道:“我一直在這里就沒出去過。”
季懷:“……這里有八條互相連通的墓道,墓道中處處都是機關。”
“哦,那可能是我武功太高,避開了所有的機關。”權寧幽幽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季懷抽了抽嘴角。
偏偏這廝死不死還要加上一句:“絕對沒有看到你跟那禿驢亂搞。”
季懷的臉猛然漲紅,幸這里漆黑一片看不見,否則他真要找個機關一頭撞進去。
是以季七公子雖然面色通紅,語氣卻異常鎮定道:“我心悅他,情難自禁,有什么問題嗎?”
權寧氣不打一處來,“合著我之前同你說了這么多,你權當耳旁風了是吧!?”
“你所說我都記得。”季懷道:“倘若他真如你所說這般心機深沉……我也認準了他。”
“你不怕他殺了你?”權寧不理解。
“我怕。”大概是周圍一片黑暗,季懷也不再拘泥,聲音沉沉道:“我要贏了他,找到給他解毒的法子,若他都是逢場作戲,我便將他關起來,讓他給我演一輩子。”
權寧過了半晌才幽幽道:“你不去魔教真是浪費了這顆苗子。”
“承蒙夸獎。”季懷扯了扯嘴角。
權寧見他鐵了心,一時之間也不再硬勸,只能徐徐圖之,問:“我給你的狼牙你帶在身上嗎?”
“湛華見了不高興,我便——”季懷嘆了口氣。
權寧怒道:“你又將它丟了!?”
“我便將它藏進了靴子一側。”季懷道:“我覺得它多少會有點用處,怎么會丟了?”
上一次也是湛華偷偷給他丟的,季懷很冤枉。
但是當著權寧的面,他不說這話,只能默默地替湛華背了這個罪名。
權寧松了一口氣,卻又覺得憋屈,只是道:“你記得收,千萬別丟了。”
季懷點點頭,又意識到黑暗中他看不見,正要開口說話,周圍又是一陣天旋地轉,這次他倒是學聰明了,趁機在身下的石壁上重重劃上了一道,隨即便落入了開合的機關之中。
——
南玉噗通一聲砸在了地上,而后和明夜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太了!”南玉在經歷孤身一人闖了兩條墓道之后終于遇見了同伴,險些喜極而泣。
就是她的同伴現在看上去有些欲哭無淚。
南玉看了看空蕩蕩的墓道,也沒有發現什么危險,奇怪道:“明夜你怎么了?”
“此事……說來話長。”明夜憂愁地嘆了口氣。
“那就長話短說。”南玉道:“你受傷了?”
“差不多,武功全失。”明夜皺了皺眉。
“嘶。”南玉幸災樂禍地倒吸一口涼氣,“怎么個武功全失法?”
“你還記得之前追殺我的趙越嗎?”明夜問。
“自然記得。”南玉嚴肅的點點頭,這可是他們家主子‘自以為’的情敵。
“他給我喂了個毒藥丸。”明夜臉上氣憤。
“你就老老實實讓他喂?”南玉不解地看著他,“他像沒有武功吧?”
“他親了我一口。”明夜悲憤道。
“哦,他親了你——嗯!?”南玉語調一變,看向明夜的目光有些微妙。
“不是你想的那樣。”明夜咬牙,“我遲早要殺了他。”
“唔,主子他半年前也是這么說的。”南玉微微一笑,“現在跟那藥引子快成一個人了。”
明夜:“…………”
突然感覺到一絲不妙。
“那趙越人呢?”開玩笑歸開玩笑,南玉還是站在自己同伴這一邊的。
“這墓道翻轉了兩次,我和他走散了。”明夜道。
“主子和季公子要找第五條墓道。”南玉仰頭看了看頭頂上的地磚,“越快越。”
“怎么找?”明夜問。
“不知道,主子他們猜測應該是有標記或者暗號。”南玉掌握的信息比他要多得多,“這里面一共八條墓道,互相連通,三出五入,記住了嗎?”
害怕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走散,南玉盡量簡短地將最有用的消息告訴他。
“明白。”明夜點點頭。
兩個人在墓道之中小心翼翼地前行,明夜忽然道:“這邊有個記號。”
南玉湊上去看,發現這記號有些眼熟,“是主子之前留下的,我們之前就是在這個墓道里。”
她穿過了兩條墓道,又回到了原來的那一條,南玉皺起眉,“難道這墓道對著的兩條間是連通的?”
明夜聽不懂,“什么意思?”
“算了,只是我的猜測,我們繼續找記號。”南玉搖搖頭,覺得這個猜測屬實有些匪夷所思。
——
季懷拿著根蠟燭,看著頭頂上方排列有些奇怪的地磚,一段有些久遠的回憶浮現在腦海之中。
‘七郎,我教你下棋如何?’
‘呀。’
那時候他還很小,只能磕磕絆絆背下幾首詩來,一聽說要下棋頓時就來了精神。
當時具體的情形他已經有些記不清楚了,但是——
季懷看著頭頂上連在一起明顯比其他地磚要舊一些的五塊地磚,內心頗有些無語。
竟然這么簡單。
就是五塊地磚連在一起表示的五。
可現在這墓道有兩個方向,季懷只又抬頭仔細去看那五塊地磚,這地磚看著四四方方,可是若仔細看,就會發現一頭小一頭大,季懷頓時心頭一震。
不管大小,只要有區分,那么多試一次便能找到真正的入口了!
季懷選了一邊繼續往前走,在墓道翻轉的時候果斷停下來貼在墻上,只聽一陣雜亂聲過后,離他幾丈遠的地方嘩啦啦涌進來了十幾個人。
正是形容狼狽的衡瀧和桓子昂等人。
季懷:“!!”
武林盟的人在墓道之中走散了不少,衡瀧和桓子昂一見他,衡瀧便道:“師弟!”
“季懷!”桓子昂看了看周圍,發現沒有湛華的身影,送了一口氣,“你最給我們一個解釋!”
季懷微微蹙眉,“解釋?”
衡瀧一邊往他這里走一邊沉聲道:“師弟,你為何會與地獄海的人混在一起?那日在石源城外偷襲我們的人是不是你和地獄海串通的?”
季懷聞言頗有些無奈道:“若我真有這么大本事,一開始就被就不會被你們擄來擄去了。”
“師弟,話不能這么說。”衡瀧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我們也都是為了你。”
季懷:“……我雖然不怎么聰明,可也不是傻子。”
見季懷不配合,衡瀧也只能耐著性子慢慢勸,“那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誤會,不如咱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衡盟主,沒什么談的。”季懷道:“你們想要的乾坤圖就在這墓中,能不能拿到各憑本事就行。”
一聽乾坤圖的下落,衡瀧桓子昂還有他們身后的人頓時都來了精神。
桓子昂趕忙問道:“那你可知乾坤圖具體在何處?”
季懷笑道:“我若知道那圖在什么地方就不用在這里瞎逛了。”
“這小子精明的很!”有人大聲道:“盟主千萬不要被他給騙了!咱們把他抓起來再說!”
“對,先將他抓起來!”有人附和。
“且慢!”衡瀧心里暗道不,匆忙出聲制止,但是這群被這詭異的墓道快要折磨瘋的武夫哪里會聽,氣勢洶洶地沖著季懷而來。
季懷摸索到了背后的機關,猛地在上面一拍,石門翻轉,將那群人隔在了墻后。
然而即便這樣季懷也不敢放松下來,畢竟誰也不知道進來的這條墓道里還有什么人。
季懷精神緊繃,手里的蠟燭險些熄滅,他趕忙抬袖去護,一只冰涼的手突然摸上了他的脖頸。
季懷頭皮一炸,蠟燭險些燎了袖子。
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腕,將蠟燭穩穩地接了過來,“是我。”
湛華的聲音。
季懷兀得送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整個人都靠在了他身上,“下次你記得先說話。”
再來上這么幾次,他怕是要被嚇瘋。
“。”湛華扶住他,垂眸看到他肩膀處的傷,“受傷了?”
“我碰見季瑜——”季懷頓了頓,“我碰見你父親了。”
湛華帶著他坐下給他包扎傷口,“我義父將我養大,我只叫過他父親。”
季懷一愣。
“季府對我來說,同路邊的齊府王府并沒有什么不同。”湛華給他的傷口撒上藥粉,“我會去到季府,也單純只是想要用你來做藥引子,從未想過其他。”
“嘶……”季懷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疼?”湛華手上的動作放輕了一些。
季懷道:“可是你母親和三個哥哥……他們應當是很期盼著你能回去。”
“我同他們二十余年未見,與陌生人無異。”湛華用布條在他肩膀上打了個結,將季懷轉過來,盯著他道:“若真仔細說起來,整個季府我也只認識一個季懷。”
“你這人……”季懷挑眉,“就認準了你的藥引子?”
“嗯。”湛華垂下眸子,用帕子給他擦掉手上的污泥,悶聲道:“我的。”
明明是沒什么情緒波瀾的回答,卻讓季懷從舌根里泛起一絲甜意,他湊上去親了一下湛華的鼻尖,笑道:“你的。”
湛華面無表情地撇過頭,起身沖他伸手,將人從地上拽了起來,“走吧。”
之前季懷自己一個人在墓道里亂竄,受了傷也能活蹦亂跳竄的比兔子還快,這會兒和湛華在一起,頓時覺得腿疼手疼傷口疼,連根蠟燭都端不動了。
湛華也由著他,一只手緊緊扣住他的手,攥得季懷骨頭疼。
“我倒也沒這么虛。”季懷另一只手不太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墓道里隨時會觸發機關,”湛華將人拽得近了一些,一本正經道:“不抓住容易丟。”
明明這條墓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季懷卻還是覺得耳朵有些發燙,他清了清嗓子,嚴肅道:“那你可得抓緊了。”
50.動靜
晃晃悠悠的馬車里, 趙岐披著大氅,摩挲著茶杯的邊緣幽幽道:“王滇,朕讓你幫忙解決此事, 沒說要跟你一起。”
王滇抱著手爐看外面的雪景, 置若罔聞, “在大梁少見下雪天,這么一看倒別有意境。”
“朕這便給梁帝修書一封。”趙岐幽幽道。
王滇“啪”地一下將馬車上的簾子放下,一臉嚴肅地望著趙岐,“大可不必。”
趙岐微微一笑。
王滇納悶道:“分明是你自己想要出來透氣。”
“你逼我出來的。”趙岐將茶杯放下, 慢悠悠道:“林淵若是問起來,我就這么說。”
王滇想起那位油鹽不進刻板到令人發指的林尚書, 頓時覺得這買賣虧大了,奈何皇帝已經在馬車里, 他挑釁道:“你堂堂一國之主竟然懼內,像什么樣子。”
趙岐八風不動,“起碼我沒懼怕到跑到別的國家。”
王滇:“…………”
大意了。
于是他果斷轉移話題,“之前我去大理寺翻看了平陽王涉事的案卷, 事有蹊蹺。”
“何種蹊蹺?”趙岐問。
“你先答應不能砍我腦袋。”王滇老神在在,“不然咱們直接跳過這個話題。”
“放心。”趙岐行事風格頗為不羈,“我和那死了的皇帝爹見了統共不到十面,他能干出什么孬種事我都不驚訝。”
“咳,你好歹是個皇帝, 注意一點。”王滇低聲道。
“你這語氣跟林淵一模一樣。”趙岐挑眉。
“……平陽王府當年據說是被人惡意染上瘟疫, 整個王府無一幸免,當時的武宣帝——也就是你祖父,正值病重,封太子的詔書已經下來, 但是卻隔了一天才到了內閣手里。”王滇道:
“當時朝中分成兩派,一派說真正的詔書被人調換,封的是平陽王趙儉,另一派說是封的東云王趙仁,可隔得這一天里,平陽王就病重薨逝,國不可一日無主,文德帝繼位,而后才傳位于你。”
趙岐瞇起眼睛,“聽你這意思是朕這皇位來路不正?”
“我可沒說,就事論事而已。”王滇抬手,“你們趙國的事跟我半點關系都沒有,你若——”
“沒事,繼續說。”趙岐道:“當年確有此事,近來朝中便有傳言,當年是先帝調換了圣旨。”
“所以當年隔得這一天,就非常重要。”王滇看向他,“若封平陽王為太子這莫須有的圣旨確實存在,又被你那小皇叔拿到了手里,對你,對整個趙國來說都大為不利。”
“他未必會有反心。”趙岐道:“朕派人查過他,幾個月前他還日日流連花樓醉生夢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有沒有反心不重要,平陽王隱姓埋名四十余年,死了卻鬧出這么大動靜來,他那些舊部殘勢定然聞風而動,外加有心人推波助瀾,硬是將季懷推上去也不是不行。”王滇唏噓道:
“屆時你那小皇叔被黃袍加身,落在你眼里,恐怕也不得不反。”
“你說的這些朕自然知道。”趙岐皺了皺眉,“林淵就是這么想的,所以才會派人去殺了季懷。”
“林淵做得很對。”王滇道。
“我知道他沒錯。”趙岐癱著一張臉,“但我請你解決幫忙解決此事,就是想保下季懷。”
“自然還是有辦法的。”王滇不解地望著他,“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一定要執意保下季懷,殺了他遠比保他容易得多。”
趙岐張了張嘴。
“別說你們趙家子嗣凋零那些借口。”王滇說:“你們老趙家旁支多著呢,就算沒有后宮子嗣,從宗族里過繼一個來便是。”
趙岐嘆了口氣,“季懷救過我的命。”
王滇倒是沒過還有這么一遭。
“我十八歲前一直流落民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趙岐的語氣有些沉重。
王滇感慨,“這么慘?”
“倒也不至于,勉強能吃飽飯。”趙岐輕咳了一聲:“但是日子過得確實艱難——”
趙岐還記得那大概是在初春。
他躺在郊外的河邊曬太陽,那太陽暖融融的,曬得他昏昏欲睡。
河對岸傳來一陣嬉笑聲,馬蹄聲響,他在樹下睜開眼睛,便見幾位著華服錦衣的少年郎騎馬過橋。
打頭的那個穿著一身月白錦袍,眉眼溫潤,生得一副好皮相,開口卻是活潑非常,“趙越!你這靴子上都沾了水,回去也不怕夫子教訓你!”
那喚趙越的少年人嬉笑道:“那我便等靴子干了再回去,反正缺一節課也是缺,兩節課也是缺。”
“好你個趙越!忒得厚臉皮!”有人摟住他的脖子笑鬧起來,“季七你別慣著他,他定然又要拉你下水。”
季七聞言大笑起來,“無妨,我也不想去,不如等下回城咱們去紅袖樓如何?”
“七郎大氣!”趙越使勁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河邊聽著的趙岐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又是些有錢沒處花的紈绔子弟,而且看他們都穿著國子監的衣服,估計又是哪家大官的孩子。
偌大的京城扔出一塊磚頭,砸中十個人有九個人是官,還有一個是皇親國戚,趙越見怪不怪,翻了個身準備繼續睡覺。
突然馬聲嘶鳴,那群少年郎驚慌失措地喊了起來。
“馬受驚了!”
“那邊的人!快躲開!”
趙岐猛地睜開眼睛,便見兩匹馬直直地沖著他跑了過來,頓時嚇得渾身僵硬。
“七郎你干什么!”
“季七你瘋了!不要命了嗎!”
其中一匹馬上有一人,趴伏在馬背上要去夠另一匹馬的韁繩,可是始終差那么一點。
眼看那瘋馬就要踩在趙岐身上,另一匹馬上的季七一躍而下,抱住趙岐在地上滾了一圈,被馬蹄踩到了胳膊。
趙岐清晰地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名叫季七的少年郎臉色慘白,卻還抬起頭來沖他笑了笑,“你沒事吧?”
趙岐僵硬著搖了搖頭。
后面有人七手八腳將季七扶起來,趙越怒道:“季懷你是不是瘋了!?”
“是啊這太危險了!”有人附和道。
“嘶!慢點慢點,疼。”季懷疼得皺起眉,無奈道:“這兒還有個人呢。”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啊!”有人瞥了趙岐一眼,見他身上穿得破爛,頭發糟亂,臉上閃過厭惡,“不過是個乞丐而已,踩死便踩死了。”
趙岐垂下頭,眼里閃過憤怒,卻聽那名叫季懷的少年道:“李兄你這是說得什么話,人家在此處小憩,咱們的馬受驚險些傷了他性命,出手相救是應該的!”
“哎哎行了行了,知道你季七心地善良,快走吧。”有人勸。
誰知季懷是真的生氣了,“不行,李兄,你快同這位小兄弟道歉。”
眾人又是七嘴八舌的勸,怎么說他們都是京官之子,斷沒有隨意向個乞丐道歉的道理,一伙人吵吵嚷嚷,不歡而散。
末了,季懷滿是歉意地沖趙岐行禮,道:“我代他向小兄弟賠禮道歉,是我朋友口出無狀,還望小兄弟勿怪。”
趙岐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倫不類地沖他抱拳,“不、不怪。”
季懷沖他溫和一笑,然后從懷里掏出來一個錢袋塞進他手中,“區區錢財,聊表歉意。”
“不用了,不用。”趙岐趕忙推拒,他雖然窮,但是窮得有志氣。
“給你你就拿著唄,他又不缺這點銀子。”旁邊那名叫趙越的少年看不過去,插嘴道。
季懷用沒受傷的那只胳膊搗了他一下,將錢袋塞進了趙岐懷里,“今日讓小兄弟受驚,又言語多有冒犯,收下吧。”
而后趙越扶著季懷漸漸走遠。
“季七你是不是傻?犯得著因為一個陌生人得罪李朗他們嗎?”
“本就是他們做錯了,還不許人說了?”
“可那只是個乞丐……”
“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誰不是娘生爹養的……就是今日太子在這里我也要說……”
“你就是犟!早晚要因為你這性子吃大虧!”
“…………”
趙岐拿著沉甸甸的錢袋站在河邊,盯著季懷的背影看了許久。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被人尊重是什么樣的感覺。
“……再后來我生了惡疾,也是靠他留給我的那袋銀子才有錢抓藥,好歹是撿了一條命回來。”趙岐苦笑道:“你們這些貴公子不知道沒錢是種什么樣的滋味,季懷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雖不是個好人,但也知道什么叫做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趙岐道:“我當竭盡所能保下他。”
王滇沉默良久,開口道:“趙岐,你這個朋友我沒交錯。”
趙岐木著張臉,“所以你想出來的辦法呢?”
“要等見到季懷。”王滇抱著暖爐,忍不住好奇道:“你小皇叔第一次見你就救了你一命,那你家林尚書呢?”
單看林淵這盛寵隆重的程度,豈不是當初要把命都給他。
“我當年跪下求他。”趙岐幽幽道:“他一句話把我送進了大理寺的地牢。”
王滇:“?”
趙岐冷笑,“被關了整整三年。”
王滇:“!?”
——
石源城。
季懷看著地面連在一起的六塊灰色的石磚,“這是第六條墓道。”
“你方才在第五道中碰見了武林盟的人?”湛華問他。
“嗯,說我和你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季懷歪頭看向他,“就差罵咱倆奸夫淫夫了。”
湛華:“……咳。”
“沒事,你給過我玉佩了。”季懷一本正經道:“等咱們出去,我就給那玉佩打上絡子,也勉強算是定個親。”
湛華愣了一下,“定親?”
季懷疑惑道:“要交換生辰八字嗎?不過我這二十多年用的都是你的生辰八字,應該挺合的。”
“那你的生辰八字呢?”湛華果然被他帶偏。
“我爹信上寫了,但是我沒記住。”季懷摸了摸鼻子,“信給燒了,要不咱倆湊合湊合,用一個吧,你介意嗎?”
湛華道:“不介意。”
季懷勾了勾嘴角,“那便這么說好了。”
湛華覺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對,但是下一瞬墓道翻轉,兩個人一起墜落,湛華帶著他穩穩落在了地面上。
摔得多了的季懷竟然還覺得缺了點什么。
兩個人剛落地,便看見宋楠急沖沖地往這邊跑,見到他們如獲大赦,“我終于找到你們了!”
下一句話幾乎是用吼出來的:“快跑!”
湛華看清他身后,瞳孔驟然一縮,拽起季懷便往前跑。
身后的湖水洶涌而至,季懷大聲問道:“你干了什么?”
“不是我!是我帶進來的那幾個士兵!他們手里有炸藥!”宋楠崩潰道:“他娘的!腦子不好使就算了,一怒之下竟然把墓道給炸了!”
這墓穴在湖底,而且八處墓穴道道相連,淹了一處其他各處被淹也是遲早的事情。
宋楠欲哭無淚,“他們不想活老子還想活呢!”
大約是湛華在他身邊格外又安全感,季懷竟然還有空去看周圍的地磚,在看到是八的時候送了口氣,對湛華喊道:“這個不是出入口,咱們去別處!”
“好。”湛華點點頭,猛地往旁邊一撞,石門猛地打開。
“等等我!”宋楠趕忙跟上,洶涌而入的湖水被擋在了后面,但是也順著石磚的縫隙開始往里面滲。
時間緊迫,季懷看向周圍的地磚,“這個是六!走!”
湛華正要帶著他離開,卻聽季懷聲音一頓,“等一下!”
“哎,這不是趙兄嗎?”宋楠跑過去,一把將趴在地上的人扶了起來,卻摸到了一手黏膩的血,嚇了一跳,“趙兄!趙兄你沒事吧?”
季懷要過去看,卻被湛華一把拽住了手腕。
他轉頭看向湛華,“趙越是我朋友。”
湛華眉頭微皺,手上的力道卻沒有放松。
“湛華。”季懷眼底有些焦急。
湛華神色緊繃,手中驟然一空,面無表情的垂下了眼睛。
幾乎只是一個呼吸間,一只溫熱的手又重新抓住了他的手,季懷皺眉道:“不行,這樣容易走散,你跟我一起過去。”
于是湛華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季懷拽到了趙越跟前。
趙越悠悠轉醒,宋楠問道:“趙兄,是何人將你傷成這樣?”
趙越虛弱道:“我不小心進了一個黑暗的墓道中,有人拖著刀追我,我不小心被他發現,背上挨了一刀……不過幸好觸動的開關,這才僥幸逃過一命。”
季懷道:“定然是那守門人。”
趙越見他沒事,很是送了一口氣,“七郎,你可真是……叫我好找。”
攥著季懷的那只手力氣稍大。
他看向手的主人,主人面無表情。
“趙兄,此地不宜久留,你還能站起來嗎?”季懷問道。
“沒事,我來扶。”宋楠自幼習武,力氣頗大,輕輕松松便將趙越扶了起來,“咱們趕緊離開這里。”
走了幾步之后,趙越的目光落在湛華身上,“季懷,你這位朋友——”
湛華手上的斷魂絲蠢蠢欲動。
季懷一把攥住湛華的手,轉頭鄭重其事地對趙越道:“趙兄,此事說來話長,容我出去以后再同你細細解釋。”
“七郎可長話短說。”趙越認出湛華,目光戒備又警惕。
季懷:“……我與他已互許終身。”
雖然這終身可能就剩幾個月。
趙越震驚道:“互許……終身?”
“對。”季懷斬釘截鐵道:“他雖是地獄海的少主,但愿意為了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棄暗投明,重回正道。”
完全沒有這個打算的湛華:“??”
趙越狐疑道:“真的?”
季懷捏了捏湛華的掌心以示安撫,開口便語出驚人,“是的,他深愛我,無法自拔。”
雖然不久前還口口聲聲說早晚要殺了他。
但是不妨礙季懷信口胡扯。
宋楠恍然大悟,他就說這倆人之間不簡單!
趙越只覺得一口老血卡在了嗓子眼里,看季懷的目光仿佛在看自家不成器的傻兒子,“七郎,此事、此事……”
湛華手腕稍一用力,將人帶進了自己懷里,冷眼看著趙越,“他說的沒錯。”
趙越伸手指著他,“你——”
“閉嘴。”湛華語氣中帶上了一絲威脅。
你再敢說話就殺了你的這種威脅。
季懷擔心趙越被氣昏,忙拽著湛華匆匆往前走。
趙越篤定好友兼要效忠的主上是被這邪魔外道給騙了,但是現在勢單力薄不好發作,只能忍氣吞聲再作打算。
連闖兩條墓道過后,他們遇見了明夜和南玉,兩個人不知道進了什么地方,頭發上還有幾根水草。
“主子!”南玉開心地跑過來。
“主子,季公子。”明夜倒還記得行禮,就是看見被宋楠扶著的趙越時,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
“主子,有兩條墓道已經被湖水湮沒了。”南玉擰了擰自己的衣袖道:“湖水全灌進來是遲早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哪個瘋子將墓道炸了。”
宋楠默默的低下頭不說話。
“大家注意跟上,千萬不要再走散了。”季懷道:“咱們必須抓緊時間。”
“等等,你們聽。”宋楠臉色突然一變,“什么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