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登基第八十三天◎
那邊的眉眼官司明慕暫且不清楚。
冬日寒冷, 又只是一封奏疏,明慕便不去宣政宮了,而是直接就近, 去了太平宮, 打開了奏疏。
里面的數據一長串。
不錯不錯, 在他的影響下, 金陵的六部也學會用數據說話了。
明慕挺喜歡這種傳統, 看完標題,發現這是一份老幼的家中田畝情況。并且數據相當不樂觀,很多老幼家里的田畝數量很少,甚至有人為零。
土地是根本, 沒有土地,要怎么活下去呢?
盛朝對老人和幼子抱以寬懷。若是貧困老人,且年齡在八十歲以上, 每年有“絹一匹,棉一斤, 米十石, 肉十斤”①, 若年齡超過九十歲, 還會翻倍。至于幼子,若是父母雙亡,當地的濟幼堂也會給予一定補貼。
多少是根據地方財政情況來, 若一切都從燕都撥,不說別的,那個肉在路上就得臭了。
折合下來, 只能說勉勉強強能混個溫飽, 再多就做不到了, 因而土地格外重要。
但是他們想保留土地也很難。因為個人沒有耕種的能力,只能請別人播種,一年下來,除卻雇傭費用,實際上也沒多少糧食。
他還沒看到后面,只對著這些數據,開始揣摩對方的用意。
尊老愛幼是一直以來的傳統,目前朝廷也不缺錢……
先前的社保構思再一次冒了出來。
只可惜沒有大數據,不然……唉。
但是對于老幼的幫扶可以更完善一點,完全不需要卡八十歲的年齡,現在能活到六十就算高壽,此事等到元宵之后再議。
明慕繼續看下去。
后面的內容則是和他想的大相徑庭:對方不是說如今老幼的撫養方式,而是在說霸占田地。
而后又看了奏疏最后附著的信封,打開之后,只歪歪扭扭地寫了幾行字,迎面而來的就是:
“家里沒有地了。因為欠債被收走了,只給了三兩半。”
明慕仔仔細細地看完,根據奏疏上面的補充,才清楚具體情況,眉目不由得沉下,隱隱有怒意。
正是因為這種變相的“土地兼并”多了,才會導致流民,增加社會動蕩的幾率,進而出現各式各樣的“人禍”。
不論什么時候,苦的都是百姓。
若沒有先前的清理黃冊,甚至現在田畝都分不清,不乏有人將自己家的田放在別人名下,減少自己每年的稅收,進一步壓迫窮苦之人。
甚至,從過往的史料中看,這種兼并的方式還算溫和——甚至給了錢呢!
他緊緊捏著奏疏邊緣,手指都泛了白,心中一陣接一陣的怒火。
之前文武官員入宮來,表明了自己的立場,苦口婆心勸說他放緩,不要太急切,整個盛朝這么多土地,這么多人,一切都得徐徐圖之。問了之后,他們給了一個保守估計:起碼要三十年。
這個時間,能避免動蕩,完成他的目的。
后來明慕還和任君瀾說,這樣一來,八成不能在自己任上完成,得依靠阿璇了。
可如今一看,什么三十年,三個月他都嫌遲!
“良心被狗吃了,孤寡老人也欺負……還借高利貸,反了天了!!”
明慕氣得手都在抖,金箋幾次都寫不好,廢了好幾張紙。
可對比案桌上的紙,又看了小女孩送來的黃紙,心里又很難過。
一股無力感慢慢地縈繞心頭。
這種感覺算是熟悉,在之前面對很多問題的時候,他都會有這種感受。
若是一個月之前,明慕甚至都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完成心中的目標。
但現在他已經徹底想開了。
“不能頹廢,若我都頹廢了,誰給他們主持公道?”
明慕已經很會哄自己了,深吸一口氣,重新鎮定下來,開始奮筆疾書。
首先就是定罪!放利子錢是違法的!這種手段也就是騙騙沒文化的百姓,若是在健訟的徽州,不把對方告到賠錢告罪入牢,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好,第一條,完善基層法律教育。
利用違法手段獲取的田地,自然也是違法的,完全可以認為先前的交易不成立,將田地還回去。
最后,則是借貸系統,民間的系統性借貸基本都脫離不了高利貸,利息基本上都不輕,只能說是卡著違法犯罪的邊緣大鵬展翅……
社保系統完善不了,但是資助系統倒是可以完善吧?
比如生病借錢,可以直接去當地的銀行,說明病情并開具相關證明,銀行直接將錢給惠民藥局,病治好后再開具賬單……這個后續完善。和官府借錢的主要目的就是避免過高的利息。
可以推廣。
最后,也是最難的一點:如何保障普通農人的田畝權益……?
直接強制執行,確保每人一畝地?
嘶……也很有可能出現破皮無賴利用這個規則坑蒙拐騙啊……
明慕想了半天也沒什么頭緒,目前正值節日,也不能叫臣子們進宮議事——不然,豈不是顯得他很不近人情?
筆桿有規律地晃動著——這是他思考時的常見小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熟悉的苦味傳了過來。
“陛下,到了用藥的時間。”闞英在一旁輕輕提醒。
明慕:“……”
他渾身上下都寫著拒絕,但是沒用,該喝還是要喝,只能說:“先放那……”
“如今的溫度正正好,再放或許涼了。”
闞英的勸說都是迂回型的,正如此時,放涼的藥更苦,這是明慕先前就體驗過的。
“分明只是咳嗽了兩聲,又不算什么……”
他嘟囔了幾句,很不服氣的樣子。
元日祭祀結束,也不知是在山上受了風,還是別的原因,總之就是,回宮之后咳嗽了好幾聲,當天夜里似乎有些發熱。
后來,這藥一連七日,都沒有停過。
他拿過藥碗,眼睛一閉,幾乎是閉眼灌了進去,渾身被苦得一哆嗦。
舌根都泛著苦意。
一杯泡好的蜜茶放在一旁,明慕趕緊端過來一飲而盡,喝完后,才發現里面的東西和往日不大一樣:“這葉子,似乎不大一樣?”
“陛下真是好眼力,今日泡的是淡竹葉,最能去心火。”闞英立刻夸了一句,隨后道,“如今正是元月,不論什么樣的大事,都沒有陛下的身體要緊。”
明慕看著被喝干了的杯子,清晰地看出竹葉的樣子,喝起來倒是味道不錯。
也不知是不是發揮效果的緣故,心中的火氣逐漸消散下去,最后只能無奈地嘆氣:“你有心了。”
“陛下可莫要再嘆氣啦,聽得奴婢心里難過。”闞英似模似樣地摸了摸眼睛,仿佛真的要掉下眼淚,又問,“是什么事,讓陛下如此心憂?”
闞英一直陪在明慕身側,有什么事也會拿出來商量,此時也不例外。
明慕簡單說了前因后果,只道:“感覺怎么樣都處理不好。”
“陛下可不能妄自菲薄,若陛下處理不好,整個盛朝,又有誰能處理?”
這些話真情實感。
或者,面對陛下時,闞英就不會說謊——他是真心實意地這么認為。
“也還好啦……”
不得不說,這樣無條件的信任,讓明慕略略放松,他是很喜歡別人肯定的:“將輿圖取來。”
提起輿圖,闞英微微一頓,過了一會才找了來,道:“陛下平定北疆之后,那些人繪制了新輿圖,您看看。”
如今為了讓輿圖保存時間久,都是用的精細絹織,每一條道路都用細細的筆勾勒出來,田地、山巒之類的地方上了色,簡直不像日常用品,而像是一件工藝品了。
明慕細細地看了,和以往輿圖的不同,大概就是將北疆全都劃到了盛朝的范疇之中,驀然多出許多地方。由于北疆具體情況還不清楚,所以只用深深淺淺的綠色標明。
“年后要重新設置邊防,草原上不好用水泥修路,不過來往也很方便,況且這次,我們終于有了如此巨大的馬場……”
在冷兵器時代,馬匹是重要的戰略物資,能產出許多好馬,用以軍隊。
明慕盤算了年后要做的幾件事,隨后又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里不是有很多地嗎?
他的目光逐漸匯聚到地圖上的綠色中。
如果只依靠邊防,并不靠譜。如今通訊落后,若是管理不當,很有可能逐漸失聯……最好的方法就是從內陸遷居。
而且內蒙……因為地大物博,不僅有礦脈、有石油、有草原,更是有許多許多耕地!
明慕將自己的想法寫下來,簡單幾個字詞,構成了一個極為大膽的設想。
現在想開荒很容易,完全可以一比十的比例,置換地主手中的田畝,叫他們滾去內蒙開荒,等開完之后再回收……啊,是不是太過分了?
轉念一想,這群人在吞并別人土地的時候,似乎也沒想過心慈手軟啊……
想法歸想法,具體如何實施還得后續再看,這個設想還不算成熟。
有了解決的思路,明慕總算緩下了心中的焦躁,筆下的字又穩又清楚。
金箋寫完之后,會在之后連同奏疏發往金陵,再根據金箋上的內容行事。
而奏疏上的數據,暫時由人謄抄在專門的文書中。
當金箋送回之后,幾人看著上面的命令,卻沒有接到其他邸報,一時之間,不由得困惑。
“陛下難道不管別的了嗎?”
“先前的數據應當很詳細啊。”
左侍郎聽了,簡直要被同僚們氣暈,忍不住開口道:“如今正是元月假日,若非這件事,咱們也不可能出現在官僚,更何況燕都的官員們?”
“陛下就是想有大動作,也不會在此時節貿然提出!”
“咱們先將那女孩的田地歸還,再說其他。”
大部分官員都回家過節了,只有少部分留守在崗位上,若是遇到解決不了的事,還能立刻通知上官——這是盛朝年節的傳統。
總不能全走了,留下個空殼子在。
不過這等事,就輪不到他們出面,直接下放到當地的縣衙即可。
當縣丞帶著縣衙中的官差去敲門的時候,那老爺還在優哉游哉地聽戲曲。
這次的本子是陛下著人寫的那個。
戲本子來到南方的第一時間,他就去聽了,聽完倒是搖了搖頭,其中有些橋段叫他很不喜歡。
里面的地主分明是好人,怎么會寫成這樣?一定是底下的那幫人糊弄!隨便寫了些東西交上去!
分明是做了好事,那喜兒成為妾室也是皆大歡喜,雙方都是一家人了,那土地歸誰不都是一樣嗎,怎么鬧成這樣的結局?
為了叫自己聽得舒心,他讓家里養的賬房先生們重新編寫橋段,換了唱詞。
只是普通賬房先生寫得唱詞,是不如戲本子中原先的唱詞的——他清楚,這戲本子是翰林們寫的,堪稱字字珠璣,改了其中的內容,就像是在精致的絲綢上打了破布補丁,一下子就不對味了。
“停下停下!怎么唱成這個樣子?”
這老爺讀過書,基本的鑒賞能力還是有的,越聽越難以忍受,只覺得好好的戲本子被唱得不倫不類。
再看戲臺子上的小戲子,都是本地的戲班子,怎么會如陛下那樣,找了燕都最有名的戲班子?
幾番對比下來,他都要被自己氣心梗了。
“老爺,老爺,您可別急!”
身旁的妾室見了,急急忙忙順著老爺的前胸,拿出藥丸給對方吃了,緩解了一時上頭的怒火,才問道:“什么事叫老爺生這么大的氣?”
她聲音婉轉,幾乎能滴出蜜來,也是老爺近些日子最喜歡的妾室。
“……沒什么,就是氣那些人,拿著錢,連個戲本子都寫不好。”
他總不能說是和陛下一對比,發現自己處處比不過,甚至遠遠差了許多,心中不忿,才氣到吃藥吧?
正廳內的牌匾上,寫得可是《忠孝之家》啊。
老爺自己順了順氣,沒好氣地擺手:“先這樣,別唱了,換個戲段,白瞎了戲本子。”
臺上的小戲子下去換妝容換衣服去了。
妾室還想再說幾句寬慰之語,緩解老爺心中的慌亂,卻忽然見到下人連滾帶爬地趕來,站都站不穩:“老爺,縣丞來了!”
“來就來,有什么可慌的,沒見過世面。”老爺和本地官員的交情好,此時不以為意,道,“去廚房,讓他們整一頓席面出來,中午請縣丞吃飯。”
“不、不是啊老爺,他們、他們還帶了官差!”下人結結巴巴地說。
上門做客,哪有直接到別人門前的道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聽聞此話,老爺的面色倒是稍稍嚴肅了一些,有些不耐煩地起身,去了前面迎客。
等見了人,原先不耐煩的神色飛速收斂,反而露出和氣的笑意:“原是縣丞,在下許久不見了,如今……”
“等會敘舊。本官如今接到一樁案子,說你私下中放利子錢,還以此收攏了普通百姓手中的田地。”縣丞已經掌握了充分的證據,尋訪了不少人家,確認人證物證均在,才過來敲門。
“大人,我只是一小民,如何敢放利子錢呢?一定是有人誣陷!”
老爺橫眉豎眼。恨不得直接找到那個誣告的人,把他揪出來狠狠痛打一頓。
說完,忍不住去瞥縣丞的臉色,對方沒有任何波動,仿佛沒有被他這份說辭打動,依舊鐵面無私。
他又哭嚎起來:“大人既然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要看的那塊牌匾的面子上!難道我會是那種人嗎?”
聽到這話,縣丞心中微微一動。
放在正廳的牌匾是金陵六部曾經的嘉獎,這位老爺的先祖曾經在天災中慷慨解囊,付出了不少,實打實幫本地的百姓度過了難關。金陵六部感念,賜下了忠孝之家的牌匾。
可如今……
若是先祖泉下有知,估計會被自己的后代氣得半死
“本官既然來找你,自然是掌握了所有證據,不要多言,隨本官走一趟吧。”縣城說話的語氣沒什么波動,任誰都能聽出他的不可動搖。
老爺仿佛天塌了。
他那能算利子錢嗎?不還是那些賤民求到臉上,才給出了幾兩,意思意思。再者,那些人又沒能力還債,不就只能將田地賣給他,用以抵債,他又做錯了什么?為何突然要來找他?
而見到懲罰之后,他的天真的塌了。
不僅自己要被關在牢獄之中,結結實實的蹲幾天大牢,留下案底,以后子孫科舉較難。連那些田地都要還回去,白白損失了一大筆!更何況,聽說后續還有懲罰,在后面等著他。
一看牢獄,不僅是他,附近類似手段收斂土地的士紳地主,全都被抓了來。
最后多方打聽出,這是陛下的命令。
陛下?陛下!
他瘋了不成?!
——
沿海的軍報還未發出,似乎在憋著一股氣,等著肖曉做出些成績來,再一同送去燕都。
肖曉膽大心細,弄了好幾版計劃出來,為了不錯過,當天晚上就帶著小船出去了。
其實也不能說是小船,應該是先在港口上了福船,等到了一半,將小船放下,劃著小船過去東瀛。不僅能節省路途時間,也能確保后方有火力支援。
等看到敵人巨船的影子時,他們紛紛松了一口氣,這就代表著他們趕上了這次絕妙的進攻機會。
小船在一個深夜到達了岸邊,他們偷偷上岸,成功摸上了洋人們的船。
本地看守的人并不十分仔細謹慎,十分容易糊弄,只拖幾個人打暈,換上他們的衣服,便成功上了巨船。
如今的巨船需要修補的地方不多,主要是補充路途中需要的食物、水源。
一開始東瀛的將軍對他們畢恭畢敬,是希望在打劫盛朝的時候喝口湯。可如今,不僅沒了湯,自家還損失了一大幫人手,這怎能叫他們甘心?
甚至如今,還居高臨下地叫他們拿出物資,送他們回去。要不是港口有大船威懾,雙方早就起沖突了。
如今見到有人來了船上,在夜色中,只能通過衣服辨別。
他們不是自己的人。
船上的士兵立刻阻止,他們最多會一些盛朝話,根本不會本地的語言,此時別別扭扭地開口:“你們想干嘛?”
來人沒說話,臉上是深一道淺一道的黑灰,看不清本來的樣子。
在西洋人眼里,這些東方人長得都差不多,又有夜色遮掩,所以根本沒發現這些人不像本地人。
那人指了指身后,隨口說了幾句聽不懂的話,意思仿佛是自己為將軍做事,送來了物資。
一看,后面的確跟著幾個大箱子。
看守的士兵漸漸放下了疑心,讓開一條路,讓他們都過去了。
時間過得很快,等到他們將箱子全都搬運之后,天也快亮了。
為了防止盛朝追擊——他們追擊似乎很容易,畢竟那些怪異的船的確很有實力,但是迄今為止,海上風平浪靜。
久而久之,這些人也放松了警惕。
直到霍索恩邁著疲憊的步伐上船,那些人不懂他們國家的語言,只懂盛朝語,所以雙方都艱難地使用盛朝語交流。
而這次溝通,顯然也沒有什么結果。
對方強烈要求,要他們賠償損失,才愿意給予物資,不然一切免談。可他們來這,裝備的都是火炮,金幣卻不多。
雙方一致僵持不下。
手下的軍官和他匯報:“……昨天晚上,他們送來了物資。”
霍索恩:“什么?什么物資?”
手下也有些茫然:“昨天他們不是叫人送來了東西嗎……等著您回來看呢。”
霍索恩忍不住發脾氣:“我和他們還沒談好,哪來的物資?”
三言兩語間,二人終于發現了異常。
送上來的,會是什么東西?
船只很大,其中的士兵卻不多,一部分帶去了岸上,只有少部分在船上,守著船只。
等他們走進艙底,卻只看到幾個空空蕩蕩的木箱。
“……有人混上來了,叫他們——”
話音戛然而止。
身后傳來了木板嘎吱嘎吱的腳步聲,以及一聲槍響。
火藥直接在身邊的木板艙炸開。
“不好意思,手滑。”
那人說著純正的盛朝話。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登基第八十四天◎
盛朝人?
這里怎么會有盛朝人??
他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無數個疑惑在霍索恩心中翻滾, 最終只吐出幾個字:“你是誰?”
肖曉聽到這個問話,居然有些想笑。
如今是在意這個的時候嗎?
他搖了搖頭,示意手下上前, 將他們控制住, 這才道:“這并不重要, 你只需要知道, 我是你們的敵人就可以了。”
緩緩走到霍索恩面前后, 肖曉從對方的袖中看到一抹寒光,但雙手被麻繩緊緊束縛,不得動彈。
“看來這位長官的警惕心很高。”
起碼比他的手下高了不少。
若是在盛朝,絕對要盤問個底掉, 再檢查木箱里面的東西,才會讓自己的士兵接手,將東西送上船。
怎么會連問都半途而廢?
當然, 面對這樣的敵人,肖曉還是心情愉快的, 起碼他帶來的人沒什么傷亡。
從這里倒是能看出他與鄭沖行事作風的不同——肖曉雖然會劍走偏鋒, 但行事穩重, 確保前后都妥當, 才會冒險行事。
而鄭沖,只要成功幾率在一半以上,他就能去做。
這個念頭在肖曉腦海中一閃而過, 沒有留心,回過神后發現了蹊蹺,抽走了對方袖子中的刀片, 道:“好好搜查這幾個人, 把他們分開關押, 再燃放信號彈。”
信號彈還是陛下先前在北疆弄出來的,感覺像是大號的煙火彈,只要一點燃,就能在天空中形成絢麗的煙火,非常顯眼,在夜晚更是如虎添翼。
當時明慕弄出來的時候,還嘀嘀咕咕說沒有那種效果——這效果已經不錯了,還希望有什么效果?
船上的一百多號人,一個沒拉下,全都綁起來關在底層,并且大部分有軍銜的都在此處,可以收網。
岸上的那些人,完全可以不用再管,都是小兵。
沒有巨船,他們一輩子也離開不了東瀛。
福船就在遠處接應,時刻有人注意天上,等看到煙火之后,立刻有人放下小船,來到巨船處。
幾艘船的動力原理倒是差不多,都是風帆加上人力,但他們的船顯然沒有福船“優越”。
“感覺要他們的船也沒什么用,火炮火炮不行,船也不行。”
手下的一個士兵略帶了抱怨,道:“不知道留下這艘,有沒有用?”
“應該是有的,這群人不是說,這是他們那里最先進的船嗎?”有人回嘴一句,“若是咱們能將其打敗,說不定,能一路推到他們國家去。”
幾人聽完,都不禁哈哈大笑。
“若是真能如此,也不失為美事一件,他們蕩平了北疆,許多小部落都來投降,咱們若是只清理了倭寇,顯得矮他們一頭。”
“現下倭寇頭領還沒找到……”
不僅文官和武官之間較勁,就連武官之間也有暗自的比拼。
北疆的將領沒有厲將軍這么有名,數年下來,也只是不功不過,分明占據了大部分軍費,效果卻不如人意。
今年卻叫對方高了一頭,先一步蕩平了北疆。
他們也得好好清理沿海這一片。
“莫要居高自傲。”肖曉簡單說了幾句。
他懂得倒是比這些普通士兵要多。如果根據以往的戰船,他們面對這種西洋巨船,只有束手就擒、挨打的份。
這些船看起來被福船打得落花流水、抱頭鼠竄,但是面對小船,攻擊力還是很強的。甚至在先前的海戰中,若不是有福船一拖三,叫他們空不出手針對小船,戰況或許更要焦灼。
而福船……也不是目前的匠人想出來的。
是明慕。
有時候他會感慨發小的奇思妙想,可如今,卻深切為對方感到了不安——
若是一切都依靠他,豈不是會叫這些人養成惰性,不愿意自己思考了嗎?
對別人來說,明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沒有事情能困擾對方,他總能利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解決任何一個問題。
而于肖曉,對方卻永遠是那個,半夜凍得受不了,顫顫巍巍和他蜷縮在一起的孩子,手上全是冷出的凍瘡,身上的棉衣永遠破著,棉花都是經年的舊棉花。
而天氣一暖,對方就不愿意來了,努力去賺錢,偷偷塞在阿娘的枕頭底下。
他嘆了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下的肩膀:“最后一段時間,仔細著些,這些可都是軍功。”
“老大,您就放心吧!”
船只緩緩地開動,岸上的將軍或許知道船上出現了動向,或許不知道,但這些都沒什么要緊,反正不會有人在乎他們的想法。
等再次靠岸,另一個底倉中,悄悄爬出了兩個人。
“這就到了?不是說要好久嗎?”
倭寇老大問身邊的軍師。
軍師和那群底層兵士套了近乎,大略打聽出來船上的情況,特地給自己和老大選了這樣的位置,想要利用西洋夷人的船逃去西方。
“他們說,是要幾個月的。”
“這才幾天,怎么又停下了?”老大滿心不解。
底艙昏暗,不見日月,他們也不能隨意上去查看情況,吃喝拉撒都在這一處,兩人養尊處優慣了,忍了十多天,幾乎是極限。
“或許是去岸上休息了。”軍師給出一個猜測。
老大暗罵了一句:“路不好好走,逃也不好好逃,就知道玩樂,這群人不輸才怪。”
雖然倭寇也是有一天過一天的性子,但萬萬不會在這種時候,突然停下的。
“咱們要不……上去看看?”
老大貼著艙壁,耐心聽了一會,外面走動的腳步聲漸漸消停,逐漸歸于安靜。
“現在應該是晚上,走!”
他早就忍不了這里了,若是船上大部分人都離開了,還能出去透個氣。
逃命確實要緊,但逃命過程中也可以偶爾放松一下。
等二人躡手躡腳地爬出船艙,外面看見的卻是熟悉的景色——
他爹的,怎么又回了盛朝!
再仔細看,甚至是他們經常來的港口!
“這群人瘋了?”
他們倆看到外面的景色就想逃回船艙,只一點,外面是夜晚,稍稍能叫人安心一些。
“老大,咱們、咱們還得往岸上跑啊。”
軍師嚇得腿軟,幾乎站立不穩,重新掉回底艙。
“別自己嚇自己。”
老大雖是沉著臉,但心中早有預料。
那群西洋人,哼,吹得比天還高,結果這么不堪一擊,還看不上他的手下?
自己倒好,別說逃跑了,就連整艘船都被抓了過來。
他們一開始就不相信這幾人,又看岸上的形勢不對,想早早跑了才好,才摸上了西洋人的船,就等著對方早些將他們送出去。
先前在船上見到另外兩艘,都被打得破破爛爛,差點全死光了,更是慶幸自己的決定和選擇——要是選了另外兩艘,還不知道以后會如何。
本以為對方好歹能有一艘跑走,結果還是被盛朝拽回來了。
他們被深深地震撼了。
“那咱們什么時候跑啊?”
要是不跑,等著他們的就是一個死。
誰都想活,要不是為了活命,誰會愿意來海上,過朝不保夕的日子?
只是紙醉金迷慣了,原先的想要活下去的欲求已經沒了,變得更加貪婪,最終害人害己……
“現在不是個好機會,下去就是盛朝的軍營,你想死不成?”
老大拽回軍師,兩人預備悄悄地縮回底艙。
但他們不清楚,此番早早有了船廠的老師傅在此,先前拖回來的船沒什么研究價值,只能拆下木板,現在居然拖回來一艘這么完整的,早早迫不及待上去,試圖每個地方都走一遍,好研究與盛朝截然不同的造船方式。
在不斷靠近的腳步之中,他們被發現了。
至此,沿海戰報的最后一處被補全,順利在元宵之日,送上了燕都。
——
果然如此。
學會了和面這一高端手法之后,任君瀾又開始學習如何包湯圓。
明慕撐著臉坐在一邊,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
昨天晚上沒有睡好,今天又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本想賴床的。
但是一大早,就被瀾哥不大溫柔地叫醒,用過早膳之后,就來了小廚房,叫他在一旁看自己做元宵。
這到底是什么執念?
明慕努力打起精神,眼皮子都要合在一起,不住地打哈欠。
好像是元日時,他夸了一句餃子好吃,結果連吃七天。后來又在瀾哥和面的時候忍不住伸出爪子,蹭過去親了一口。
后來瀾哥每次都要帶他過來,就算什么都不做,在一旁坐著都行,就是得看著他和面切餡。
本以為餃子地獄過去了,沒想到迎面而來的是元宵惡魔。
明慕揉了揉肚子,在被問到喜歡什么餡的時候,只說了一句,隨意。
任君瀾點了點頭,吩咐宮人拿來了材料,也不知理解成什么樣子了。
明慕疲倦地靠在一邊。
小廚房很暖和,他又靠在椅子上,渾身暖洋洋的,幾乎就要睡過去。
等到半上午明璇寫完課業,過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已經睡著的舅舅和一邊輕手輕腳的皇后殿下。
她也隨之放輕了步伐。
任君瀾沒有說話,只指了指放在旁邊的面盆和米粉等,倒不是真的要她做一頓元宵出來,更是像一場親子互動課。
只是作為鏈接的明慕正睡著。
小廚房很安靜,只有熱水咕嚕咕嚕的聲音,世界仿佛停留在此刻。
直到外面匆匆忙忙的腳步聲打斷了此時的靜謐。
“陛下,江浙大捷!”
跑過來的闞英喊得劈叉了嗓子,最后一個音調詭異地變了聲,像是指甲刮了光滑的表面,有些刺耳。
明慕一下子被驚醒了。
“什么?”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小廚房門口。
闞英僵硬地站在原地,聲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鴨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從他的視角中,只能看到齊齊扭頭,目光暗含威脅的皇后殿下和郡主。
再看陛下,揉著眼睛,剛剛醒來的樣子。
壞了,他忘了,陛下睡著了。收到喜報之后情緒激動,連宮內的規矩都忘了。
闞英有些懊惱,心道真是陛下縱容慣了,連宮里的規矩都不清楚。
陛下的話打破了這個局面。
明慕伸出手,道:“把奏疏給我吧。”
“小囝,可以下午再處理,你再休息一會?”任君瀾緩聲道。
明璇附和著點頭。
一大一小,用同一種期待的目光看向自己。
明慕心中一軟,道:“沒事的,我醒了。”
他睡回籠覺時就會這樣,若是中途被吵醒,就徹底清醒,不想再睡了。
只是……
明慕揉了揉肚子,還覺得里面漲漲的,有點難受,不想動彈。
他習慣工作和生活分開,比如太平宮內只有一個書房,奏疏很少。若不是冬日,簡直寧愿去宣政宮——順帶著鍛煉身體。
在小廚房內看奏疏雖然有點奇怪,但也不是不可以……
“陛下,是沿海之事。”闞英走進來,將手中的紅色奏本遞給明慕。
沿海倭寇?
倭寇雖是癬疥之疾,但一直除不干凈,為了將來的海運,必須要將海上清掃一遍。
明慕很有些嚴肅地想。
再者,那些西洋人的船一直沒有消息……說不定就去了江浙一帶,支援倭寇。
前些日子,甚至出現了真正的倭人。
也不知道那群紅毛夷人在想什么……真是。
要不是因為路途遙遠,早早就把國書送去了,不至于這么被動。
明璇洗了洗手,也跟著坐過來,明慕給她讓出了位置,兩人親昵地擠在一處,看同一份奏疏。
在首行就寫了本次沿海之戰的結果:大獲全勝,倭寇全滅。
明慕眼睛一亮。
后面,才是一條條細節,比如俘虜了挑釁的西洋夷人,并得了一艘巨船;倭寇的領頭盡被發現,并繳獲了他們的財寶。
總體來說,都是好消息。
后面附贈了一份此次有功的名單。
明慕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在前排看見了熟悉的名字,笑了一聲,道:“等阿璇長大,也不會缺將才了。”
明璇看了看名單,又看了看舅舅,很快理解了對方的意思,有些奇怪:“舅舅為何這么說?”
若是等舅舅去世,她再登基,名單上的人也已經垂垂老矣。
明慕摸了摸明璇的頭,但笑不語。
隨后,他將這份名單交給闞英,送去禮部:“明日讓他們快些動作,盡快確定封賞。”
闞英哎了一聲,腳步輕輕地離開。
“小囝很開心的樣子。”
任君瀾也洗了手,走過來,想要貼著戀人,但位置上已經擠了兩個人,顯然沒有他的位置。
他看向明璇,對方也毫不避讓地看向他。
“是啊,現在兩件心腹大患都解決了。”明慕有些得意地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現下外患已除,可以將全幅心神放回國內。”
“小囝還是對那件事戀戀不舍?”任君瀾故意如此問道。
明璇看看對方,又看向任君瀾,語氣不免急切:“舅舅,你們在說什么?”
這個人真的特別壞,不知道舅舅為什么喜歡他?
明璇因為自己被故意排除在外,有些生氣。
“是田地。”
明慕耐性地解釋:“土地是有限的,人也是有限的,但我發現,有些人的土地特別多,有些人的土地特別少。”
“這有什么關系呢?”明璇有些不懂。
“現在土地是一種比較珍貴的財產,假若我手上只有一畝地,只能確保全家活著,加上朝廷的稅收,肯定會挨餓,所以需要租種別人家的地,除卻田稅和田租,只能勉強吃飽。一年下來,需要非常辛苦才能養活一家。若這一畝變成十畝,就能養活全家老小,活得比較舒服,能吃飽,能吃肉,還能攢錢,讓子孫去讀書,代代相傳——這是最好的狀態之一。
“假若我有一百畝地,除卻自己的吃喝,可以將其中的九十畝地租出去,抽取三分之一或者更多的地租,不需要自己耕種,就能獲得更多的錢財,更快地完成上面的過程。”
明慕伸出手指,分別比了一和十。
明璇若有所思地點頭。
明慕繼續說:“對于只有一畝地的農人來說,情況有時候還會更悲慘一些。土地的作物收成不是全靠自己,有時候還要看今年年色如何,若出現天災,收成就會下降,糧食更少,家里人很有可能餓死。若家中有人生病,也要額外付出錢財,給家里人看病……任何一種情況都會導致岌岌可危的平衡折斷。”
簡單來說,就是抗風險能力很差。
明璇繼續點頭,心里默默記著。
“而其中又有一些人,他們有了足夠的土地,但是想要更多的土地完成原始的資本……啊不是,財產積累,更快地變成富人,代代傳承,就會用各種方式侵吞別人的土地,進而出現富者更富、窮者更窮的情況。
“這種情況,無意會打碎王朝的平衡——當所有的土地都被富人侵占,他們會為了錢財,做出更多過分的事,比如一年下來,需要給九成的租子。窮人不得不接受,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可以傍身的土地。”
明慕盡量用小孩子能聽懂的語言解釋“土地兼并”的情況,等好不容易說完,手上適時遞過來一杯水。
他毫不猶豫地接過杯子,將里面的水一飲而盡。
溫度正好。
明慕順著茶杯抬頭,看見了瀾哥正站在旁邊,伸出了手。
為了不打擾明璇思考,明慕沒說話,只歪了歪頭,露出不解的神色。
然后,手中的杯子就被對方接過,再將杯中剩下的水一飲而盡。
明慕有些臉紅,很快,身旁明璇的動靜吸引了他的注意。
“舅舅,我明白了。”明璇拽了拽明慕的袖子,大眼睛里面滿是堅定,“所以舅舅希望所有人都保持十畝地的狀態嗎?”
“最好是這樣。避免過多的投資土地,而是將錢投資工商業……完成經濟循環。”
小農經濟很容易被外界擊垮。
這番說辭對明璇又有些難以理解了。
明慕想,今天解釋了土地兼并這個名詞就已經很不錯了,沒必要再增加一個,只安撫道:“如果明璇感興趣,之后再找我,如何?”
貪多嚼不爛嘛。
這個道理明璇還是明白的,乖巧地點了點頭,又問:“先前,舅舅就和殿下在說這個?”
“正是。”
明慕點了點頭,摸了摸明璇的手,手心暖烘烘的,像一個小火爐。
反而對方握住了他,道:“舅舅手心不大暖和。”
“是啊,冬日便會如此,手腳冰冷,如今已經改善不少了。”明慕倒是不大注意。
相較于以前,他現在的生活檔次提升了不知多少,因為懼寒,去的地方都先用地龍燒過,一路上也有手爐,不叫寒風吹著他。
明璇嘆氣,像個大人,道:“舅舅好辛苦,這件事好累的。”
光是想想,就能清楚這件事的困難之處。
想要叫富人吐出田地,還給窮人,誰都不愿意的。
“也還好啦,現在有思路了。”明慕的語氣聽起來還算輕松,“消滅了外敵,就能將全幅精力用以梳理國內。”
前應后果解釋完了,明璇總算了解先前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她緊貼明慕,小臉因為溫度而紅撲撲的,道:“舅舅真好。”
一點都不像那位殿下。
——
除了元宵,晚上的花燈更是重中之重。
元宵節的氛圍早早就熱起來了,有街上小販們的花燈節,有城外的花燈河,更有達官貴人的花燈宴。入夜之后,街上反而亮如白晝。
似乎所有人都涌出來,擠在街道之上,喧鬧熙嘩之聲不絕于耳。
去年因為國孝,民間減少了慶祝的活動,就連元宵,也有嚴格限制,不能大肆舉辦。憋了一年,可算在今年找回來了。
外面游人提著各式各樣的花燈,明慕看得目不暇接。
他手上也有一盞,是宮內造司弄出的,花樣很是新奇,仔細看,也比街上賣的精致一些。
只是沒有精致得太過,防止他的身份被人察覺。
“阿璇……”
“明年再帶她出來玩,小孩子要早睡。”任君瀾用以前明慕的話堵了回去,“她自己也同意了的。”
不過交易內容是春日踏青帶著她,一連三日。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登基第八十五天◎
“先人的詩句果然不錯。”
明慕一邊走, 一邊和戀人說話:“我記著辛棄疾的那首詞: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沒想到居然是如此景色。”
“聽說金陵那邊更熱鬧些,還有花船穿過城街, 瀾哥, 我們……”
“以后一定帶你去。”任君瀾答應道。
街上手牽著手的夫妻、戀人不少, 因著風氣開放, 同性伴侶也不在少數。
所以他們順理成章地融入了人群。
最多是明慕手中的花燈會讓人多看兩眼, 更多就沒有了。
侍衛們隱藏在各個角落,隱秘地將明慕圍在中心。
一路上,明慕都目不暇接,見到哪處熱鬧就想湊過去看看。
這也太震撼了吧。
他在心里默默想著, 眼睛里倒映著燈籠的燭火。
前世可沒有這么熱鬧的活動——或者說有,但是明慕因為懶得出門,都是在電視新聞上面看。
偶爾也會有出門的想法, 但是一直抽不出時間。
現在細細回憶,現代的一切仿佛蒙上了一層輕紗, 很多當時的想法都回想不起來了。
而穿越之后, 西寧府是沒有這樣熱鬧的活動的, 節日雖也會慶祝, 但基本不會帶上他,偶爾去過幾次,也沒有這么熱鬧。
所以明慕可真是頭一遭見到這樣的場面, 眼睛都快看不過來了。
任君瀾就負責跟在身后,幫忙拿一些小東西——剛才的猜燈謎里面,他十個只中了三個, 反觀小囝, 全都答上來了。
他心里記掛這事, 有些弄不懂,分明書也沒少念啊?
“瀾哥,糖葫蘆!”
任君瀾接過,最頂上幾顆已經被吃了,但后面的吃不下,所以塞給自己,從善如流地把剩下幾顆吃了,道:“不錯,已經去了籽,中間是……”
“是糯米!我問了!”明慕還挺得意的,“那個老板說他有一個燈謎,沒人猜出來過,猜對了就送這個。”
這么說,一般是店家促銷的手段,不一定真的猜不到。
任君瀾心里閃過這個念頭,幾口吃完了,問道:“小囝你很熟練?”
“嗯哼。”
明慕點了點頭。
多虧了幫小侄子抄元宵節手抄報和做元宵節作業,也不知道小孩子哪有那么多手工課要做,為了不落下風,他特地看過那種元宵節的燈謎大全,從古至今都有。
有很多看一眼題目就知道謎底了,民間也不會用很少見的東西作為謎底。倒是宮內的燈謎,花里胡哨的,猜不出來。
……當然,后面因為出的題目不大符合低年級小孩子的想法,慘遭批評。
總之沒想到,前世的經驗在此時派上了用場。
一路走來,但凡是看上的獎品,就沒有他拿不到的。
“小囝好厲害。”任君瀾夸得真心實意。
明慕眨巴眨巴眼睛,唇邊抿出一個笑,手仍拽著戀人的袖子,問道:“今夜你有什么安排沒有?”
按照瀾哥的性格,不會就這么瞎逛,肯定有準備。
只是怎么半天沒說?
“什么安排都是讓你玩得更舒心。”任君瀾道。
他的確提前做了計劃,但計劃只是為了讓明慕玩得更開心,計劃倒是排在其次。
“說說嘛,我第一次來,也不知道哪里好玩,要是錯過,就得等明年啦。”
雖然這也是任君瀾第一次在燕都住這么久,但明慕對他充滿了無條件的信任。
要是在現代,對方就是那種,在旅游前對比數個平臺和評價內容,最終制作出一份完美計劃,去的時候比當地人還熟悉。
有這么靠譜的戀人,明慕一點都不擔心。
“好吧,其實不多,只有兩個地方想帶你去。”任君瀾握著明慕的手,捏著對方的食指,道,“第一個地方是城外,想帶你放花燈。”
明慕嗯了一聲:“第二個地方呢?”
“山上。”
明慕:???
他仔細回憶了一下二人出門的時間,出城一趟倒是可行,但是爬山……?
不由得讓明慕想到了元日的上山祭拜。
“只是一個小山坡。”任君瀾捏著明慕的手指,解釋道。
明慕歪了歪頭,問:“山上有什么稀奇嗎?”
“有姻緣廟,聽說很靈,有情人去能終成眷屬。”
明慕:???
他要是沒記錯的話,姻緣廟之類的地方,都是給未婚戀人去祭拜的吧?為了以后有個好姻緣,為了能和戀人長長久久。
瀾哥已經和他成親了吧?是吧是吧?
“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咱們不已經成婚小半年了嗎?”明慕有些茫然,“這也是可以的嗎?”
按理來說,已婚夫妻不都是應該去求子廟……呃,他也生不出來就是了。
“可是先前沒有和你去過。”
直至今日,小囝最開始送的分手信,還是叫他如鯁在喉。
這豈不是他們感情不堅的證明?
來了燕都之后,他就很想找個機會,和小囝一起去姻緣廟,保佑以后順利。但直到成婚,也沒叫他找到機會。
任君瀾對此執念得很,總覺得不去,就缺了什么——當然,現在來看,他們之間的感情完美無瑕,絕對不會有裂紋,絕對不會。
“而且那山可以直接坐馬車上去,不必勞累。”
任君瀾說完后,察覺到小囝被說動了。
他心中輕笑。
若是讓小囝爬上去,不說心不甘情不愿,肯定是沒那么想去的,只是陪著他,白白喪失了晚上的好心情。
若是能直接上去,又不一樣。
“小囝要好好活動一下。”任君瀾輕輕掐住了明慕的臉,捏了捏,又很快松開,道,“這個冬日,小囝總算吃胖了一些。”
昨日抱著他的時候,腿根的肉都豐腴不少。
明慕緩緩地冒出問號,猛地捏拳,狂錘他:“冬天又不好活動,真是!”
前些日子說他吃少了,今天又說他胖。
真是難伺候。
他撒開手,一扭頭就走了。
人多擁擠,明慕鐵了心地離開,沒幾步,兩人之間就隔了蜂擁而至的人群。
任君瀾暗恨自己剛才口無遮攔,逆著人群擠出去,可偏偏越是用力,他和明慕之間的距離仿佛越遠。
次數多了,他忽然生出頭暈目眩之感,腿像灌了鉛。
有人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這么晚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你還磨磨唧唧的。”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用力拽著他往回走。
“這里人太多,馬車停在外面……”
明慕走了一會,沒見瀾哥追上來,回頭一看,人家愣愣地站在原地,和傻瓜一樣。
他在心里暗暗吐槽對方,身體倒是很誠實,走過去牽起來。
得當一個大度的戀人。明慕暗暗對自己說。
所以他放下羞惱,回來牽起任君瀾往前走,嘴巴里念念叨叨:“你得感激,我大人有大量,不介意你說的話……”
“是,小囝最好。”
那一瞬間的恐慌如潮水般涌來,又如潮水般散去。
任君瀾緊緊盯著二人交握的雙手:“我再也不會了。”
就算小囝先一步放手,他也要追上去,糾纏對方。至死不休。
——
江浙的沿海的余波傳遞到了福建。
當第三次登門的時候,族長還是沒能進那個破舊的院子,只能隔著門和遠房弟媳說話:“我那族弟還沒回來?”
“正是呢,前些日子送信回來,說還要去燕都。”
家里只有她和幼子,女兒跟著父親去看什么西洋人的船。
為了安全,一般這時候都不會讓陌生的成年男子進屋。
族長心情不大好,臉上倒是撐著笑:“那好,東西……”
“您先帶走吧,家中只有兩人,也存不住。”婦人想到丈夫的叮囑,直截了當地拒絕。
然后關上了院門。
族長臉色倏然一變,暗罵一句:“真是給臉不要臉。”
一個不知道哪門子的族人,稱呼一句族弟已經夠給面子了,還敢這么拿大?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只是罵完了,心中又不免焦慮——
那群人已經在族里了,他總不能連這個簡單的要求都完不成?
金圣教中,所有教眾都是兄弟姐妹,而教主、副教主,則是引領他們人生方向的使者,是天上降下的仙人轉世。
教主不會逼迫什么,他性情溫和,只說推廣教派,增加信眾便是,上上下下,都是這個寬和的態度。
而教徒們卻自發地、瘋狂地拓展教派。先前副教主在教內提出這件事,特地來到了沿海,在福建本地的聚會上提出,為了不叫教主失望、不叫別的教眾看輕,他自告奮勇拿下了這個差事。
一開始,只想通過族弟的關系,在造船廠中塞幾個自己人,為的就是以后行事方便。接下保護教眾、安排去向的任務后,更是勢在必得,要將收留的人重新塞進船廠,于是來得更勤快了。
等回去之后,族中較為親近的人見到他的神色,心中對結果有了猜測,安慰道:“族長莫要擔憂,如今那位族弟不在本地,出現一些拖延卻也正常……副教主是不會怪罪的。”
怪罪是不會怪罪,只是覺得很沒面子。
他先前應承下來,不就是為了叫別人高看一眼,在教中更進一步嗎?
宗族在本地勢大,能與他并列的,只有一個,官府都不愿意來招惹。原以為這件事手到擒來,偏偏過了快一個月,那位族弟還是沒有松口……
真是!
他心中有些惱怒,但是想到教義,又想到眼前之人是近日被他拉入教派的,信仰之心還沒那么堅定,壓下怒火,和顏悅色道:“等他回來,我再去找他,好好說說,一定把這件事情辦成。到那時,副教主一定會給我們更多方便。”
為了維持教中生活,需要教眾定期供奉錢財,若是能夠讓副教主滿意,就能改變自己上交金錢的處境,轉為收錢。
“你也好好努力,只要用心,教主都會看在眼中。”
金圣教內部自有一套完善的規則,了解教義、通曉內容,保持一顆堅定不移的心,才能進入教內。在第一年可以免交費用,而后續,每年都要交一筆供奉。
若是家庭困苦,交的錢便會少一些;家庭條件好的,則會多一些。這些錢在五年之后會翻倍歸還,教中有不少人依靠歸還的錢渡過難關,因此更為死心塌地。
窮苦人將其當做最后的救命稻草,因為返錢更快;富人們則是當成一種游戲——反正錢放在哪不是放著?放在這里,還能多些銀子出來。
依靠金錢、信仰和教內特殊的關系,將信眾們牢牢捆綁在一起。
如果明慕發現了這種模式,一定會一語道破:這不就是初級版龐氏騙局嘛!
拿后人的錢補給前人,如果不想暴雷,必須源源不斷地拉人進來。假若用的借口是別的,說不定早早就暴雷了。
這很像是龐氏騙局的末期。
如果不再注入外界的資金,注定要暴雷。
由于小皇帝登基后的種種舉措,起碼燕都的富人官員不大愿意再給這個宗教送錢了,有了陛下在前面反對封建迷信,又有后面的晉商暴雷一件事,這種不靠譜的、非官方的組織,受到了大范圍的抵制。
就算是從前朝傳承下來的又如何?晉商不也是在盛朝運行了好久,論起人員基礎,比一個教派倒是靠譜許多——就這,還出現卷錢跑路的事。
叫他們如何相信金圣教?
隨著前人的撤資,越發需要拉來新人,補充資金的空缺……
在前些年,發展的步伐太快太急,如今新來的教眾陡然減少,叫金圣教支撐不住。
若不是到了緊急時刻,他們也不會貿然挑戰一個王朝,無論是叫人混入火器庫,還是對盛朝的皇帝下手,都是不得已之舉——他們想要繼續維持下去,要么展現武力,強迫他們留下來;要么就是將自身的暴雷風險轉移給盛朝,讓一個王朝為他們兜底。
要讓金圣教長長久久地延續下去。
教主至今認為,自己的種種舉措,都是為了盛朝的窮苦百姓——除了他們,還有誰會將那些錢翻倍給出呢?
就連官府銀行的利息,都沒有這么高的吧。
為什么,那群人反而不相信他們了?
——
前一日很晚才回宮中。
花燈的確好看,還寫了二人的心愿,將其放入水中,隨著水流漸漸飄走。
為了不讓花燈堵塞河道,明日肯定是要統一清理的,但是只有一刻的歡愉,也很值得。
姻緣廟就在燕都城外不遠處,很快就到了,當夜求姻緣的人極多,和外面的花燈街不相上下,明慕被擠得暈頭轉向。
偏偏任君瀾對此仿佛十分狂熱。
明慕倒是稍微清楚,瀾哥有時候挺戀愛腦的,但是沒想到會這么戀愛腦啊!
他們都已經成婚了,在史書上,名字一定會寫在一起的,到底執著個什么勁啊!
心里是這樣想,但明慕還是很配合戀人,完成了一系列流程,然后心滿意足地回宮。
休息之后,迎來了嘉元二年的第一次早朝,所有人都精神奕奕。
沿海大勝的消息自來了燕都之后,立刻火速傳遍上下,截至目前,能看見的外敵全都除去,外患盡去,再無外憂!
至于內部,有陛下作為引導,也是處處合心意。
不知今年又會是何等情況?
在見識到小皇帝的本領之后,各部的底下官員簡直充滿了工作的干勁——這種上下一心,解決盤根錯節的重重難題,居然能獲得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以至于明慕稍顯困倦地來到早朝地點之后,看到的就是目光發亮的朝臣們。
他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怎么,有假期綜合征的只有他嗎?
大家都一副迫不及待打工的樣子……到底怎么回事?
明慕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態度,作為集團的唯一控權人,居然如此不思進取。
他勉強打起精神,拿起前些日子寫的東西,道:“新年伊始,朕寫了一份年度總結。”
哪個公司沒有這玩意過?今年還是他自己寫,明年就是各部自己總結了。
明慕心中盤算得很好。
闞英緩緩將奏疏中的內容念出,各部的成就都盡量用數據量化,和前年的工作情況進行對比,準確明晰地展現出一年來眾人的努力。
并開了內庫,發了年終獎。
最后一件事圓滿完成,明慕心滿意足,示意正常上朝。
殿內鴉雀無聲。
“怎么,是有什么問題嗎?”明慕問。
“啟稟陛下,以前沒有過這樣的規矩……”
卜禎站出來,略略開口道:“陛下給的獎勵,實在是豐厚了些。”
“現在就有這樣的規矩,你們去年都辛苦了,有這樣的獎勵,朕覺著可行。”
明慕微微一笑,道:“況且,和前年比較,你們去年的進步巨大,今年則是和去年相比,估計沒有這么多了。”
原先是預備激勵一下剛剛結束年假的員工,現在發現……好像也不需要激勵。
幾番推辭,朝臣們才接受了這份堪稱豐厚的“年終獎勵”。
今日無大事,唯一的要事就是沿海封賞,而這些禮部都有了定例,只需要按照慣例行事即可。
早朝結束,接下來不是闊別已久的授課,而是一重不同意味的小朝會。
先前的小朝會都是明慕邀請相應部門的人,而這次的小朝會,是卜閣老邀請明慕。
明慕還有些詫異:“這第一天,有什么要緊事?”
“陛下有所不知,不僅今天,整個元月都要忙呢。”闞英解釋道,“年初第一日,就要開始今年的預算了。”
哦,財政分配嘛。
明慕嚴肅地點了點頭,裝作一副很了解的樣子。
實際上,作為純粹的碼農,他對財政方面只是一知半解。不過沒關系,等到了地方,就清楚他們在做什么了。
選擇議事的地方依舊是太和殿。
進去之后,里面的布設大不一樣,側殿兩側分別有三個位置,六部尚書分坐兩側,見到陛下來了之后,齊齊行禮。
由于兵部尚書不在,所以兵部的位置是兩位左右侍郎。
明慕有些茫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右看看,搞不懂這是弄什么名堂。
戶部尚書經榕先開口了,他手中沒有奏疏,卻將去年的稅收背得滾瓜爛熟:“由于更改稅制、重清黃冊,又有陛下的多低免稅、少稅之策,去年內,我朝稅收整合為兩千一百二十一萬兩。”
明慕拿出之前的備忘錄,從前往后翻,倒是記得最開始看的稅收,前年白銀二百萬兩,其余東西,折合成銀兩之后有兩千萬。
他減了不少地方的稅收,今天收上來的銀子居然還是有這么多……可見過往稅收真是……
一言難盡。
有偷稅漏稅的,有少稅的,還有打白條的。
去年下了狠功夫,在清理黃冊之后,一并將過往的稅收清理干凈,甚至有地方動了兵,見了血。
如今放在戶部,就是干干凈凈的一筆賬。
有了那些稅收的加成,才叫今年的賬目這么好看。
明后年應該是要縮減的。
“去歲,晉商上下銀兩,繳獲六千萬兩,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各地的儲蓄,逐漸分散至各地。而去年軍費花費有千萬兩余,其余銀兩,不可輕舉妄動。
“沿海戰報傳來,倭寇有數千金銀財寶,正送往燕都,具體數目如何,還等送來后再逐次清點。”
在報完數字之后,經榕看向小皇帝,問道:“陛下今年,可有需要做的事情?”
哈哈,那可太多了。
明慕拿起備忘錄,繼續往后翻。
諸如鼓勵百姓北遷啦、鼓勵當地特色產業,發展實業啦、比如農業更改啦、比如國家基礎建設啦、比如留學生計劃啦……
他合上小本子,委婉開口:“一時半會,還挺多的。”
經榕略略點頭:“那暫且預留三百萬兩,專供陛下。”
現在就是一千八百萬兩了。明慕下意識地算出數據。
如果均分給六部,每部還能分三百萬兩。
這些錢是多還是少,明慕并不清楚。
兵部左侍郎首先站出來:“武學、軍隊等改革,又有戰船、軍工廠等安排,兵部需要五百萬兩!”
吏部尚書卜禎不甘示弱,立即反駁:“武學早已建成,軍隊需調整開支,戰船又不是供給你吃,何必要那么多?”
明慕:?!
還以為怎么商量預算呢,合著是吵架唄?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登基第八十六天◎
這場吵架……啊不, 預算分配維持了許久。
從元宵之后一直吵到二月,持續了半個月,每一分每一厘都要算清楚, 各部據理力爭, 都是極力貶低其他部門, 拔高自己的作用, 用詞之毒辣簡直平生難以想象。
讓明慕大開眼界。
一般都是尚書們商量本部下半年的預收情況, 本以為這次兵部尚書不在,可以占便宜,但左右侍郎加起來,雖不甚熟練, 卻也不落下風。
最后竟然叫對方弄去了六百萬兩的預算!
相應的,禮部就要減少一些,用了八十萬兩——雖不顯, 但禮部若是舉辦什么大型典禮,都是直接和宮里對接, 雙方各出一部分錢財, 有時候錢財方面能少些許。今年還加開了恩科, 算上這部分, 也用不了多少。
其余各部,吏部和工部艱難地維持了正常水平,戶部則是少了一些。
沒辦法, 現在雖然沒了邊防之亂,但士兵水平可不能下降,外面的西方諸國更是虎視眈眈。海軍培養的成本還稍微高于陸軍。
由于最后的預算得讓陛下拍板, 所以明慕基本上天天去聽, 到最后簡直滿腦子的亂賬, 耳朵都嗡嗡的。
最后不得不感慨一句,文官吵架還真是頂呱呱。
“好像沒有納入天災人禍吧?”
在吵到尾聲的時候,明慕忽然想起來這件事。
經榕臉上掛著笑,道:“若出現了,自然是工部的問題。”
明慕:嗯……
有的時候,覺得他們之間很團結。可有的時候吧……內斗的也很厲害。
恰如此時此刻。
若是汛災一類,自然是工部的工程有問題。
工部自然要反駁,并給出了解釋:“若是旱災,該當如何?”
汛災出現問題他們認了,給出預算用以賑災也沒什么問題。
但是旱災總不能也算在他們頭上?
如今天年不好,旱一年澇一年,朝廷只能盡力補救,又不能去改變天氣。
“自然得叫你們戶部負責!”最后,工部尚書給出定論。
戶部自然當仁不讓,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爭吵。
見此情景,明慕后悔問出剛才的問題了。
不過吵架結束之后,便收起在小朝會上的猙獰神情,大家又變成和和氣氣的好同僚。
等年初預算一事好不容易結束,時間順利來到了二月份,天氣逐漸回溫,枝頭也露出了新葉。
“一年了……”
明慕看著手中的備忘錄,從第一頁的時間,一直到如今,完整地過去了一年。
回首過去,不由得讓人驚嘆,這一年時間過得也太快了吧!
近些日子,瀾哥和闞英也沒有閑下來,忙忙碌碌,一問才知道。
三月十二是谷雨,也是明慕的生辰。
“去歲因在國孝之中,不好為陛下大肆慶祝,今年可不一樣。”闞英振振有詞,陛下第一年的生辰時,只能出宮,和世子在王府中慶祝,一直是他的心事。
“時間好快啊……”
明慕掰著手指算了一下。
過了生辰,便是十九周歲了。
瀾哥比他要大一個月……
嗯?
一個月?
他手中的冊子忽然掉落在桌子上,發出啪嗒一聲脆響。
“本月十一日,可有安排?”明慕問道。
他印象很清楚,非常清楚。
在十七歲的谷雨,瀾哥特地過來給他慶祝生辰,生辰賀禮是一盒特質的藥膏,是軍中特有的產物,效果極好。
盒子也是精細制造,能緩解他的窘境。
若是直接贈送錢財,明慕一定不愿意要,才選擇了這種迂回的方式。只是明慕收到之后,很是珍惜,也不愿意賣出。
……然后被搶了,呃,這倒是后話。
因為前線戰況緊急,所以只能匆匆而來,說不了幾句話就要離開。
當時他是問了對方生辰,預備給對方慶祝的,還特地攢錢,預備買一壺清酒。
瀾哥只笑道:“很巧,已經過了一月整。”
當年的谷雨在三月十一,于是能反推出對方的生辰。
去年二月份對方不在京中,今年再不能錯過了。
闞英對明慕的日程了解得清清楚楚,近些日子的大事只有即將到來的殿試,以及沿海觀俘一事,這兩件事都在二月中下旬間,此時只搖頭,道:“奴婢記著,是沒有要緊事的。”
“好,那日給我預留出來。”明慕叮囑道。
闞英一定不會告訴瀾哥的,這點他倒是可以肯定。
只是,要送什么禮物呢?
仔細算算,瀾哥給他贈送的東西很多,都是很需要或者有特殊意義的,可是……瀾哥沒有表露出自己特別的喜好?
明慕撐著臉發呆,仔仔細細地回憶著二人交往的點滴。
可是越想,越沒有頭緒。
嗯……
一年多了,要不要請瀾哥的父母來見一面呢?
先前不邀請是因為西寧府離不開他們,如今防線壓力減弱,應該能來了吧!
當初大婚的時候,很想讓他們也來看看的……只是可惜。
想到就做,明慕興致勃勃地寫信,著人送去了西寧府。
這封信快馬加鞭地送去了臨西王府。
饒是如此,收到信之后,也已經過去了七八日。
聽說信來自燕都,王爺還有些奇怪,完全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那個嫁出去的兒子居然記得給家里寫信?
“先送去給王妃看。”
王爺放下了校場里的長槍,擦了擦汗。
沒有了戎狄的虎視眈眈,他總算能過上比較平靜的生活。
不僅如此,燕都的陛下還派人送來了……呃,叫什么,技術指導!
讓原先的軍隊更加專業化,并且還有什么武學,以后還預備一切和厲將軍看齊,給的軍費也不少。
再有,自陛下登基之后,逐步讓西寧府和盛朝融入,消除隔閡,近日以來,明顯感覺西寧府的風氣都變了。
相較于自己非得胳膊肘往外的兒子,他對新帝的感觸都好了不少。
等簡單清理之后,他直接去找王妃,預備看看那混小子寫了什么東西來。
王妃是高原上的藏族,深目高鼻,擁有一雙翠綠的眼睛,和任君瀾如出一轍。
她的漢語很流利,見到丈夫過來,倒是很開心地給他看手中的信件:“是小囝邀請我們去燕都。”
王爺:???
他道:“等等,你怎么……”
“之前阿瀾寫信回來,用了這個稱呼。”王妃笑了笑,眼睛里是一派天真。
王爺繼續滿頭問號:“他什么時候……?”
“就在前些日子,他三個月會來信一次,問候我們。”
王爺:“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向妻子,敏銳地發現了對方眸中一閃而過的狡黠,總算意識到什么,不由得苦笑:“真是……”
“因為你之前很不滿的樣子,所以我沒有說。”王妃將先前的信全都拿出來,道,“小囝邀請我們去給他慶祝生辰,去年二十歲沒有趕上,今年呢?”
從孩子口中,她更了解那位“小囝”。
其實一開始,是知道先帝將不喜歡的幼弟驅逐來西寧府的,但是一直無緣得見,他們也不大想和對方攀上關系,免得叫先帝更厭惡他們一分——現在想想,倒是沒什么必要。
因為對先帝有期盼,才不愿意沾染麻煩,但這些只是他們的一廂情愿,實際上,對方早就恨不得叫他們滾蛋。
不提那些。
從孩子的口中,她能描繪出那位新帝的樣子:心腸很好、很柔軟,也很聰明,永遠不會在逆境之中自我放逐。
那孩子身上有一股特別的韌勁。
所以很早之前,她就對“小囝”很感興趣,想要見對方一面。
而對方似乎也不排斥他們。
王妃看向手中的信。里面言辭誠懇,沒有因為自己是皇帝,就出現居高臨下之態,介紹了不少燕都的種種趣事,不僅是邀請他們為皇后慶祝生日,也是希望他們去燕都看看。
“你先前和孩子鬧別扭,他才直接越過你,將信直接送來我這。”王妃似乎嘆了一口氣,道,“如今,你還不愿意放下面子,一輩子見不到他嗎?”
他們都清楚,任君瀾去燕都當了皇后,說不定往后的日子中,都在宮城。
皇帝能夠隨意出行,皇后卻不能。
若是他們這邊還別扭著不愿意去,往后說不定真的沒有希望再見到他。
對上王妃微微期盼的目光,王爺也嘆了氣,有些別扭:“我只是不明白……”
明明相處的時間不長,偏偏對那位這么上心。
喜愛男子,西寧府……也有不少好兒郎的。
他先前見過明慕一次,只覺得對方瘦弱得很,仿佛風一吹就倒,長相倒是極為不錯的……
事已至此,本朝廢后的案例極少,干脆接受,放下心結,趁這個機會去一次燕都。
“等等,你怎么不懷疑,這是新帝的手段?”王爺倒是回過勁了,忍不住問。
這些日子,朝廷的邸報可是一封都沒拉下,他仔細看過,之前鬧出的世子還有親王叛亂一事,還叫人心有余悸。
王妃沒忍住,直接卷起書本砸向王爺,簡直被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腦回路震撼了:“就你心眼子多!”
說句難聽的,他們的世子都去了燕都,以后不大可能再要孩子,等百年之后,這王位不就被陛下收回了嗎?還預備給誰?
接到信后,不論再怎么迅速,到了燕都也超出了原先的時間。
明慕很堅強地找到了別的生日禮物,送給瀾哥,但是對方明顯對送禮物的人更感興趣,一連多日,他上早朝時都十分困倦,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也不大愿意自己下地走。
因為心疼對方錯過了去年的生日,今年明慕就想多些補償,結果被得寸進尺了。
今天一定要拒絕。
他暗暗在心里下定決心。
今日,太傅繆白重新為陛下授課。
見到陛下疲憊的神情,她倒是態度緩和,道:“陛下,今日可要休息?”
明慕揉了揉眼睛,努力打起精神:“不用,還好。”
武學基本是太傅一手建立起來的。
去年十二月里,對方便停下了授課,一門心思撲到武學的建設之中,效果格外突出。如今那邊逐漸走上正軌,她也能卸下職位,重新回到太和殿。
小皇帝既然如此說,她雖不贊同,卻也無可奈何,只叫宮人多送來了些靠枕,讓陛下坐得更舒服些。
明慕一下子坐立不安。
不是,這種感覺……也太尷尬哩……
只是太傅沒表現出什么,他也努力忽視心中的尷尬,聽太傅講述。
“先前聽說,陛下賜給朝官們不菲的年終獎,還包含地方官員?”繆白緩聲道。
咦?
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明慕沒想到,對方回來的第一時間,居然是說這件事。
他嗯了一聲,問道:“有什么不對嗎?”
“錯倒是沒什么錯處,臣只怕,他們不會領陛下的情。”
繆白將本次帶來的卷宗展開,道:“貪官如同野草,殺之不凈,燒之不滅。單論本朝,太祖對貪官污吏,竭盡所能,酷刑不斷,可就在生命最末,這群人仍舊發展起來了。”
確實如此。
明慕只在心中嘆氣。
貪污是一件從古至今,都無法完全消滅的事,只能盡量遏制。
好比先年間的稅收,為什么會出現那么多白條?為什么想不交稅就不交稅?還不是打通了上下的關竅?哪怕需要的錢比稅更多,也在所不惜。
官商勾結,上下一心,皇帝又在千里之外,沒有千里眼和順風耳,要如何知道他們私下里的勾當?
明慕之前所用的手段倒是新穎,并且現在有良心的官員也不少,先激發他們主動清理本地的稅收,再通過從眾效應,人群裹挾著,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去做。
所以,那些稅收一分不少,全回到了戶部。
只是這樣做的弊端也很明顯——當冷靜下來之后,就很難再被第二次洗腦裹挾,下一次使用的效果就沒有今次這么好。
他簡單說了自己的想法,有些苦惱:“所以我提高了官員的基本薪酬,又增加績效,希望他們……”
說著說著,明慕自己也覺得太過扯淡,說不下去了。
“陛下,不要相信別人的良心。”
繆白目光溫軟。
尊師重道是數千年的傳統,既然成為了陛下的太傅,那教好陛下就是她的責任。
她沒有成婚,也沒有子嗣,先前是預備抱來旁系子侄撫養,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一門心思撲在陛下,私心里,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
對方的確很有天賦,不乏奇思妙想,又心懷仁善,先前對朝政還不知如何下手,如今已經很是得心應手。
只一點一直改不了。
他習慣性將所有人想得很好,即使自己成長的環境并不那么美妙。
真論起來,應該是他們的問題,和陛下無關。
繆白略略思考,因為那個詭異的夢境,和陛下稍微親近的朝臣,都對陛下表露出絕無僅有的縱容,不論什么都選擇贊同——出征除外。
陛下最開始來燕都時,還能保持最基本的警惕,現在……唉。
都怪閣老們!哪有這樣慣孩子的!
一不留神,繆白發呆的時間久了一點,直到聽見小皇帝喊她的聲音,才從思緒中回神。
“請陛下恕罪。”她發現自己居然發了這么久的呆,立時告罪。
“沒事沒事,發呆很正常的。”
明慕似模似樣地嘆氣:“我也經常出神呢。”
繆白微微一笑,續上了先前的話題:“陛下愿意以誠相待,可人心多變,面對誘惑時,少有人能保持本心。”
不說別的,唐朝時寫《憫農》詩人,當官之后不也魚肉鄉里嗎?
“陛下此舉,只會增加他們的胃口。”繆白道。
明慕:“可是……”
他其實對貪污的接受度挺高的,起碼不是那種,眼睛里面揉不得沙子的強硬派。
根據太祖定下來的工資標準,一個人活著都難,更何況一家老小。
誠然,家中若是有誥命,也能多領一份工資,但是基本上也沒什么用……100塊養一家人養不活,難道200塊就能養得活了?
但官僚系統改革……明慕也沒什么頭緒。
畢竟這都傳承多久了,而現代的改革情況,他也不大清楚。只是依稀記得,清朝時腐敗現象有所更改。
“是養廉銀!”
想了半天,明慕終于找到了這個名詞,迫不及待地說出來,道:“呃,這個,就是字面意思!”
“若僅僅給予獎勵,而不增加處罰,效果或許不如陛下所想。若是叫他們重蹈覆轍,先前的努力,也會如同泡影。”繆白詫異于明慕的想法,卻又很快想到了弊端,“陛下猜猜,這次沿海送來之物,沿途能少了多少?”
“五分之一!”
百分之二十嘛,在明慕的預計之內,勉強能接受。
他記得和養廉銀配套的有一個系統,二者相加,才有了很明顯的效果。若是只采用前者……應該不至于這么快就垮掉吧?
只是應該不至于,這么快就垮掉吧?
“那臣猜,是二分之一。”
察覺到明慕的神情,繆白倒是說了一個提議:“陛下與臣,就以此為賭約,如何?”
明慕用力點頭。
他也是有點不甘心的好嘛!
去歲摩挲著改進上下官僚系統,幾次下來,取得了不錯的成果,諸如通政司、諸如舉報信箱……分明前途大好嘛。
發年終獎也是為了激勵,怎么就不好了!可惡!
“賭約是什么?”明慕迫不及待地問。
“假若臣贏了,陛下便答應臣一個要求,如何?”
明慕一口應下,道:“我若贏了,太傅就……嗯……免一個月的武課!”
太傅能回來授課的確不錯。
只是天氣逐漸變熱,先前被暫停的武課,也可以重新排上日程了。
明慕不大想動彈,能混一個月是一個月。
繆白雖然仍舊面上帶笑,但笑容卻變得危險:“只是如此?”
明慕用力點頭:“只是如此。”
——
大軍要遲一些班師回朝,而戰利品則是提前送去燕都。
將那些數不清的金銀財寶全都裝箱之后,看著護送的人逐漸遠離,副將心中有些擔心:“將軍,難道你不害怕……?”
他話語未盡,厲鴻羽卻能聽出后面的意思。
無非是擔憂一路上的官員出手,將其扣下。
畢竟先前的奏疏沒有說明金銀幾何,中途“丟失”了,或者出現其他意外,也不大好找。
“我的確怕。”厲鴻羽淡淡道。
“這筆錢是要給戶部,以充盈國庫,不能叫路上的宵小拿去充盈自家,但是您一路上似乎沒有什么防備。”副將疑惑道。
“我的確是故意的。”厲鴻羽挺直的脊背忽然有些佝僂,在徹底清理了倭寇之后,他像是一瞬間老了十歲,整個人都散發著垂暮的氣息。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
他是卜禎引薦,已經在江浙守了數十年,在世宗手下就初露鋒芒,憑借世宗之銳氣,是有可能將倭寇全部剿滅的。
但世宗暴斃,先帝上位,對沿海早就沒了先前的上心,一下子由攻轉守,甚至出現一隊不足百人的倭寇偷偷上岸,一路蔓延至徽州腹地。
如今已不年輕了。
所幸手下有突出的苗子,副將跟了他這么久,也有了獨當一面之力。
他可以安享晚年。
厲鴻羽開口道:“雖然我沒有見過陛下,但一路從他的行事作風,倒是能稍稍了解……陛下似乎對文官有一股莫名的信任。”
而不論是過多信任文官,還是過多信任武官,都不利于盛朝的延續。因為帝王不需要信任,他只需要利用手中的每一個人,將他們安排到合適的地方。
“……若用此法,能夠讓陛下提升警惕,那便好了。”
說完,將軍目光寒凝,他手中早有一份財物的備份,假若這些人伸手拿了多少,后面一定會一分不少地全都吐出來。
他只是想讓陛下了解官員們的虛偽之處,但沒想真的損傷盛朝的利益。
副官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再有,先前的賬也不必壓著。”
既有文官,武官也不能少。
將軍費放到地方,一層層的盤剝也不再少數,多年來,厲鴻羽是硬生生頂著壓力,強行摳出了絕大部分軍費。
北疆先前,也未免沒有軍費克扣的緣故。
如今這些賬要一起算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登基第八十七天◎
收到信件之后, 臨西王和王妃就立刻啟程了。
因為路途遙遠的緣故,不論再怎么著急,到了燕都, 都已經過了任君瀾的生辰。
王府之中已經有不少仆人在準備這, 看衣著, 都是宮侍, 也有一些女官, 防止臨西王來得急,沒有帶夠人手。
甚至,天子身邊最親近的內侍也專門在此處等待,見到這一行人, 專門遞上了天子的金箋,滿面笑容道:“陛下特地吩咐過,憑此金箋, 王爺和王妃可隨時通報進入宮中。”
臨西王不怎么和宮侍打過交道,宮侍基本上是朝廷的鷹犬, 來了西寧府之后, 一定會帶來一些他不想聽到的消息, 所以對這種人報以偏見。
想到對方是他“兒媳”身邊的宮人, 勉強給了個好臉色,不卑不亢道:“臣知道了。”
闞英是何等人精,立即看出對方不喜歡宮侍, 只笑了笑,退到一邊:“您可有什么安排,陛下好做準備?”
臨西王正打算硬邦邦地回答一句沒有, 立刻被妻子眼疾手快地拍了一下, 便住了嘴。
“今日天色已晚, 不知明日陛下可有時間接見?”
相較于臨西王,王妃回答得滴水不漏,臉上保持著微笑。
闞英這次倒是回答的真情實意得多:“近日無事,陛下下午有空。”
等收拾好了之后,宮侍們離開了,倒是留下了女官。
眼見外面的天色不早,王妃早早地去挑選明日進宮時的衣服。
王爺去見她時,衣服箱子全都打開了,各種顏色都被拿了出來,掛起來供王妃挑選。
“這么麻煩?”王爺自出生之后,就沒有被皇帝召見過,禮儀也是學得亂七八糟。
他詫異地看向王妃,原先不打算這么早就入宮,還預備在家學些覲見的禮儀,沒想到對方居然如此得心應手。
王妃白了他一眼,道:“小囝特地讓人支應我們,又這么貼心,是將咱們當成一家人,你還這么見外?”
“我見外?”王爺指了指擺出來的衣服,簡直不可置信,“那這衣服是?”
“自然給我挑的,你隨便穿穿得了。”
她不大關注盛朝的服侍,在家時,多穿藏服。
一路來時,見到許多人穿著時興的衣裳,于是王妃也多了一份嘗試的心。
好不容易挑選了滿意的衣裳,她又道:“剛剛也是,你連句柔和的話都不會說?讓小囝怎么想咱們?”
人還沒見到,王妃便一口一個小囝地喊起來。
“我見到宦官就渾身難受,不適應。”
王爺暗自嘟囔了一句,倒是沒有過多辯白。
王妃白了他一眼,道:“小囝來燕都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現在有了親近之人,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還不給他好臉色。”
“要是小囝知道,皇后的父親居然這么看他,心里該多難過。”
“本來大婚之時,我們不來就已經很不好了,你去上外面打聽打聽,誰家結婚沒個長輩的?”
幾番話說下來,原本昂首挺胸覺著自己沒問題的臨西王,漸漸地、漸漸地低下了頭。
他好像是有些過分……
“我知道了,一定收斂脾氣。”
臨西王的性子不算柔和,只一點,就是聽勸。
見他柔和了神態,王妃心中點頭。
這樣一來,倒是不必在見到兒子之前,就先惹了小囝不高興。
——
闞英回去后,沒在宣政宮發現陛下,小宮侍過來道:“陛下在太平宮中,先前還問過大人去哪了。”
他點了點頭,如今天色不早,對方應是和皇后殿下一起用晚膳。
等到了太平宮,闞英找了個空隙,簡單說了今日的境況。
明慕緊張地看了眼瀾哥的方向,確保對方不在,才小聲地和闞英說話,像極了臥底接頭:“他們有沒有說什么時候會來?”
“或許是明日。”
臨西王和王妃的心思不算難猜,若不是今日趕路疲憊,說不定當即就要入宮。
聽到這話,明慕又開始緊張。
他從沒見過瀾哥的父母誒,不知道對方怎么想他?
要是、要是自己有遠大前程的孩子忽然鬼迷心竅喜歡另一個人,還舍棄家業私奔(?),他對那個誘拐自家孩子的人,也沒什么好感的。
想到這里,明慕更心虛了。
“陛下莫要緊張,王妃是很喜歡陛下的。”闞英安撫道。
“是嗎?”
明慕不大相信,可能只是表面的客氣?
這種擔憂不由得延伸到其他人身上,明慕問道:“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闞英面色如常:“沒有,陛下,他們都是和善的性子。”
其實他并不在意別人的態度,作為宦官,他已經見多了冷臉,臨西王還算好的。
起碼對方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就算心中不喜,也沒有多說什么。
若是別人,早就明晃晃表露出自己的厭惡了。
再加上后面王妃的解圍,可見他們對陛下并沒有怨言。
兩人又竊竊私語了幾句,直到任君瀾回來,微微挑眉。
他毫不客氣地坐到小囝身邊,問道:“你近日,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明慕后背一顫,干笑了一聲:“沒有啊。”
“是嗎?”
任君瀾狐疑地上下看看,見明慕緊張得握拳,眼神也不住地飄忽,總算輕飄飄地落下下一句話:“那就好。”
然后,就能看見小囝松了口氣的樣子。
他有些想笑,明慕就是這樣,永遠不擅長說謊,每次說謊的時候,心虛的樣子非常明顯。
所以,任君瀾早就確定了對方有事情瞞著他。
不過,他并不準備探究是什么事情。小囝遲早有一天會和他說,若是早早知道,就失去了驚喜的感覺。
再者,見小囝時不時緊張到眼神飄忽,后背發顫的樣子,還蠻有趣的。
總之,滿足了任君瀾心中的惡趣味。
只是沒想到,真相揭秘來得這么快。
第二日傍晚,明慕就神秘兮兮地說帶他去用晚膳。
甚至特地叫人清了御花園。
這可是前所未見。
任君瀾順從地跟著過去,卻在御花園的花亭內,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是父王和母妃。
明慕總算松了一口氣,放下了這些日子以來隱瞞戀人的牽掛,忍不住拽了拽任君瀾的手,語氣中還帶著一絲得意:“雖然已經說過了一遍,但是瀾哥,祝你二十歲生辰喜樂呀。”
算是補齊了去歲沒有過生日的遺憾。
“小囝……”
任君瀾怔怔地望著明慕,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里不斷有情緒翻涌。
每一天,對小囝的愛意就更多一分。
在夢中,他最開始是很信任小囝的,不愿意過多限制對方,給予了絕對的自由。但小囝……從夢中醒來后,他不知不覺變得偏執,午夜夢回,總要去確認對方有沒有心跳、有沒有呼吸。
他想掌控小囝,又害怕對方接受不了這樣的自己,一直忍耐,最后將繩子主動放在了小囝手中——既然我無法掌控你,那就請你來掌控我吧。
小囝不會掌控他,小囝愛他。
任君瀾忍不住抱住了明慕:“……感謝小囝,給我補上了去歲的生辰宴。”
一想到不遠處就有長輩在看著,明慕簡直手足無措,有些想推開,又感覺不大好,最后小聲說:“不用謝的,瀾哥。”
說完,他期盼地望著戀人,希望對方在聽到這句話后能放開。
沒想到任君瀾抱得更緊了。
不遠處的小花亭內,臨西王看著兩人抱在一起,咦了一聲:“大庭廣眾之下!唉!”
“你吵什么?”
王妃剛剛正撐著臉,一臉笑意地看著小情侶,心中充盈著柔軟的情緒。
被臨西王打斷后,她用力拍了他的頭,碧色眸子中閃過一絲嫌棄:“我覺得很好啊。”
這種年輕又柔軟的感情,才符合一開始她對另一半的要求。
不知怎么,偏偏叫這人追上了。真是。
臨西王有些敢怒不敢言,只能哼了一聲,以表示自己的不滿。
王妃才不管他,眼見二人松開,聯袂而來。
她拍了拍身邊的座位,道:“小囝坐過來。”
明慕:?
他緩緩冒出了一個問號,看向身側的戀人,低聲道:“小囝?”
怎么回事!怎么這個小名叫王妃也知道了!
一定是瀾哥說的。
他橫了任君瀾一眼,果斷松開手,自己則是先走一步,坐在了王妃的近側。
任君瀾急急忙忙追上來。
王妃瞧了瞧明慕,又瞧了瞧任君瀾,總算明白那句盛朝古話“一物降一物”是什么意思。
誰敢相信呢?眼高于頂的世子居然會有這么服帖的一日。
她對明慕的興趣更高了,主動攀談道:“早先就在信中聽說過你,如今一見,果真不一樣。”
“也、也還好……”
明慕有些緊張。
他其實挺討長輩喜歡的,在前世時,不論是樣貌性格還是成績,都是長輩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只是面對戀人的父母,明慕還真有點不知道怎么表現。
啊,說起來,剛才是不是不應該甩開任君瀾的手,獨自走過來?
像是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王妃臉上的笑意更深:“小囝,不介意我這么喊你吧?”
明慕搖了搖頭。
“好乖的孩子!”王妃驚嘆一聲,想去捏捏明慕的臉頰。
只是手剛伸出,便被任君瀾擋下,道:“母親,父親,近來可好?”
一句非常常見,非常普通的寒暄之語言。
王妃微微擰了擰眉,心底嘆氣——
要是知道如此,當初就該早些把小明慕抱回王府來養。
王爺順勢搭話:“不錯,你呢?”
明慕簡直尷尬到頭皮發麻。
how are you什么時候出中文版了?
“你已年滿二十一,以后就是成人了,要多多和睦,不可爭吵,要如我和你母親一般。”臨西王沉著臉,認真地教訓。
沒等任君瀾回答,王妃就伸了筷子,強硬地往王爺的碗中塞了菜,面上依舊緩和,道:“餓了吧?先吃菜,吃菜。”
分明動作溫和,語氣也是,明慕硬生生看出一種不容拒絕的強硬滋味。
再看過去,臨西王乖乖低頭,不說話了。
明慕忍著笑,預備去戳戀人,可沒想到,下一刻,自己的碗中就多了些食物。
“要按時用膳。”任君瀾叮囑。
明慕:“……嗯。”
王妃在一邊咯咯地笑起來,也學著在明慕碗里面塞東西,道:“小囝要多吃一些。”
宮里的一應器物都很精致,只兩個人,就將碗塞滿了。
任君瀾仿佛很無奈,喊了一聲:“母親。”
他想說小囝很容易害羞,不要這么直接。
明慕卻拽住他的衣袖,搖了搖頭,心里倒很輕松。
真好。
明慕喜歡這樣的氛圍。
就好像回到前世,在家里一樣。
真好。
——
繳獲的戰利品沿路而上,最后來到了燕都。
出發時幾乎浩浩蕩蕩,裝了幾十輛車,但是到了燕都之后,只留下了一半。
戶部接收的時候面無異常,仿佛沒有看過之前厲將軍上的奏疏,直接收入國庫之中。
第二天反手上了奏疏送至陛下面前。
而現在,這封奏疏靜靜地躺在明慕和太傅中間。
“陛下可曾記得與臣的賭約?”太傅繆白輕輕點了點奏疏。
明慕有氣無力:“我記得的。”
這幾天太過得意忘形。
真正見到了瀾哥的父母,才發現,他們對自己沒有排斥,反而充滿了善意。好像真的一點不介意自家孩子被他拐走。
甚至在第一眼見了之后,立刻接納了他。
這樣的家庭氛圍在古代算是少見,明慕很喜歡,心情很放松,在這幾日,忙著帶他們去燕都附近游玩,簡直將政事拋在了腦后。
今日見到的奏疏才忽然發覺有這么一件事。
這是不對的。
明慕心中滿是貪玩之后被抓住的心虛,反而輸了賭約倒在其次了。
他問:“太傅有什么處罰?”
“處罰倒在其次。”繆白反而嘆氣了,“其中的重點,陛下還沒明白嗎?”
“我明白的。”
明白有時候的過分寬容,反而是一件壞事。
明慕輕輕觸碰奏折的表面,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失望涌上來:他自認對這些人不算薄待,甚至五分之一都在他的容忍范圍內。
水至清則無魚。
在科技發達的近現代,才能說貪污之風稍微遏制,不再那么明顯。而于落后的古代,出現此類情況,簡直再正常不過。
卻不知道,他的一些忍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倭寇們基本上什么值錢搶什么,糧食、書畫、古董、絲綢、金銀、珠寶首飾等,因為在島上,有些東西難免發霉腐爛。饒是如此,完好的、值錢的東西,還是搜羅了不少。
其中古董字畫等被拿走了一些,金銀珠寶則是重災區,幾乎十不存一。
明慕深吸一口氣,暫且忘卻放假期間的愉悅,全身心地投入到政事上,語氣都嚴肅了不少:“這樣的人,我絕對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
這群人純粹敬酒不吃吃罰酒。
見此樣子,繆白總算是放下心,她所預料的最壞情況沒有出現——她害怕陛下會繼續心軟。
甚至,再陛下見到奏疏之后,她還在擔憂,陛下偏偏生的這一副柔軟心腸,不知道能不能狠下心……
“全都抓起來,一個不留,全都去草原上挖煤礦。”
明慕冷靜地說出對這些人的懲罰。
煤礦是苦差事,有俗語說上下前后左右的石頭中,夾著一塊肉。煤礦內部會積存有毒氣體,若是碰到明火,便會轟然爆炸,人體吸入也會有不適感,再者,煤礦內空氣流通不暢,很容易造成呼吸困難,繼而暈厥。
與金屬礦脈不同,金屬礦脈稱得上堅硬,塌方風險大大減少。但煤礦,如果不做好保護措施,死亡風險很高。在科技水平較高的現代,仍有死亡的新聞傳來,更何況如今?
而在煤礦工作過的工人,很容易得肺部疾病。
如今,盛朝有兩處礦脈需要維護。一處是宣化縣附近,是當地的人組織開采,酬勞很高,定期有惠民藥局的人過去體檢,若是出現工傷,會額外補貼;若是因為安全防護不當而造成死亡后果,上下負責人全都要吃掛落。憑借高福利以及嚴要求,宣化縣的煤礦開采得很好。
這些原煤主要供給國內北邊以及中部地區,用以冬日取暖。等到今年年底,產量應該能擴展至瓊州。
另一處煤礦則是在后世的東北,如今的奴兒干都司,那處少有人煙,就算有,也都是少數民族,人很少。冬日太過嚴寒,無法住人,雖然土地很好,資源豐富,但是依據現在的產量,一年只能有一季稻谷,無法養活太多人。
所以算得上無人區。
那處的煤礦專門供給軍工廠,負責挖礦的人則是戰俘,他們自然沒有盛朝人那么好的待遇,簡單來說,就是不死就行。
卜禎甚至后悔,戎狄殺多了,沒人去礦場上打工,只能自我安慰,如今的軍工廠對煤炭的需求量不高。
而明慕所說的懲罰,自然不是將這群人送去宣化,而是直接一路北上,前往奴兒干都司,世世代代都要在煤礦上工作。
如今氣溫沒有后世那么高,夏日來得格外遲,冬日持續的時間久,只要能活下來,就得干活。
古代刑罰聽起來很殘酷,但是基本上分為兩大類,死亡以及流放。這群人的罪行夠不到斬首——是的,因為完善了刑罰,貪污致死也有標準。
不能和太祖一般,超過五百文就死——這個著實夸張了。
而這些人拿的,或多或少,都很謹慎地控制在標準線以下。
“這是一種試探,試探我的底線。”
明慕手上有另一份奏疏,是來自南監程正真的,對方本是在南方監督水泥路的建造,但本職一刻也沒忘記,發現有不對勁之后,立刻叫人統計了相關內容,再上疏。
其中內容,甚至詳細到每一個人說話時的神態,因此,這些人的小九九基本都一覽無遺。
只能說特.務組織還是不一般……跑題了。
這群人不是隨便拿的,是有預謀的。每一個人、每一兩銀子,都確保在可控范圍之內,以此試探登基了一年的新帝——
假若燕都沒有反應,下一步則會逐漸蠶食鯨吞,從地方的資金,到銀行的存款,乃至上交的稅收。
只要是運往燕都,或者從燕都出來的錢,都敢伸手。
長久以往,后果不言而喻:明慕辛辛苦苦一年才創下的大好開頭,會瞬間毀于一旦。盛朝的百姓,會重新回到之前的水深火熱之中。
明慕能忍下去才怪。
他看向太傅,清亮的眸子中滿是堅定,不短的帝王生涯也讓明慕的話語充滿不一樣的威勢:“朕一定會叫他們后悔。”
“陛下所想果真不錯。”繆白立刻大加贊同,她是軍戶之家出生,行事作風很有股雷厲風行的勁,恨不得立刻去為陛下赴湯蹈火,親自將這些人繩之以法。
但是不行,她的要求,陛下還沒兌現。
明慕不知道太傅心中在想什么,只是摸了摸心臟的位置。
若是以前,他一定很生氣,試想,信任被辜負,誰不會憤怒呢?
可是,另一種溫暖包裹著他,讓他遠離了那些負面情緒,以至于看到這封奏疏之后,那些悲憤、怨念減輕了不少,讓他能快速冷靜,面對接下來的問題。
“我不打算現在就清算。”明慕慢慢說出自己的盤算,眸中閃過一絲嘲諷,“要在他們最放松的時候,將所有冒頭的人一網打盡。”
接下來是補充各縣儲備資金的時候,明慕有意想發展當地的經濟,弄出些特色產業,比如甘肅的苦水玫瑰、徽州的茶葉……很多地方都能產出經濟作物。若是發展不了特色產業的,也可以提升一下本縣的基礎設施,改善孤老幼的生活水平。
這是年初就定下的準則,并且預算劃分到了戶部——明慕還自己掏出了一部分錢財。
這些錢不算多,也不算少,假若這些人想要下一次伸手,一定是最好的時機。
畢竟第一次,不是貪就是蠢,而第二次,才能真正摸清水底下的魚。
明慕盤算好了一切,看向太傅:“我愿賭服輸,不知太傅有什么要求。”
“自然簡單。”太傅露出一點狡黠的笑意,“要同臣一起,完成早課。”
明慕:“……是指念書?”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不確定和試探。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登基第八十八天◎
“我真傻, 真的。”
明慕回到太平宮之后,整個人像是受到了強烈打擊,嘴里嘟嘟囔囔念著一些聽不懂的話:“我單知道太傅身手過人, 不似文官, 我不知道她對學生也是如此。我今日上課, 賭約輸了, 問她有什么要求。
“太傅心腸很好的, 原以為不會提出什么過分的事情,于是問她有什么要求。卻說讓我從三月起,每日早早起床,進行鍛煉早課。”
他語氣漸漸低沉, 幾乎要嗚咽,說不出話來。
早朝的時間被推遲過。冬日凌晨起床,簡直是一大酷刑, 明慕尚且如此,更何況宮城之外的文武百官?燕都冬日天氣極冷, 幾乎滴水成冰, 一路上就算坐在轎子中, 身邊有火盆, 也算不上舒坦。
年老的官員不少,或者說,文官就是靠資歷熬上來的, 五十多歲的比比皆是,六十歲以上的也不少,反而年輕一些的官員, 還沒到上朝的時候。
假若凍病了可如何是好?
所以入冬之后, 明慕就直接推遲了早朝的時間, 從天還不亮的凌晨,變成溫暖一些的上午,起碼一路上不那么勞累。
各個衙門也撥了足足的炭火,不叫人凍病、凍傷。
今年有了煤炭這一新能源,且價格和木炭相差無幾,在燕都,原煤的價格還比木炭低一些,只是要自己回家先行處理。因此用煤炭的百姓不少,凍死的人也大大減少了。
雖然很荒謬,但這的確是事實——就算在燕都,每年也不乏有人凍死。
話扯遠了。
在早朝推遲的前提下,太傅提出了晨起鍛煉的要求。
太傅自己還不覺得什么,她已經夠寬容的,都沒立刻開始,而是從三月開始,要知道,三月的天氣已經逐漸熱起來了。結束則是在五六月份,那時已經邁步到夏日,若是再鍛煉,防止暑熱入體。
燕都是沒有秋日的,也就是說,明慕只需要從三月開始晨起鍛煉,一直到五月中旬,就算結束。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
但對于好不容易逃離了早朝,可以稍微賴床的明慕來說,簡直是天降噩耗——
怎么當了皇帝還要早八啊!
還不止早八,簡直奔著早六去了!
所以,他回來之后就唉聲嘆氣,一時間,居然分不清太傅和奏疏,誰給他的打擊更大。
任君瀾倒是仔仔細細地聽完了明慕的抱怨,寬厚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撫著明慕的后背,試圖給予一些安慰:“沒關系,兩個多月,很快就過去了。”
明慕幽幽地看了對方一眼,撲上去,對方也順他意思地倒下,裝作不敵的樣子。
“你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高興?說!”明慕壓低了聲音,裝作很兇的樣子。
別當他什么都聽不出來!對方分明是在心中偷偷高興,語氣都是雀躍的。
生活了一年多,他早早就明白了任君瀾的種種語氣,幾乎立刻就能分辨出來。
任君瀾眉目都帶著笑意:“也還好。”
“還好?”
“好吧。”他頓了一下,說,“應該說挺好的。”
“你怎么這樣!”明慕騎在他身上,張牙舞爪地去嚇唬他,“我一點都不喜歡早起!”
“可是小囝的確需要武課。”任君瀾倒是很誠懇,道,“冬日需要修生養息,春日自然要多多運動。”
不知什么時候,他對養生這一套如數家珍,細細道來:“《黃帝內經》中記載,春日為……”
“好了好了。”明慕堵住任君瀾的嘴,不想再聽那些云里霧里的話。
人的本性就是喜好享受,他、他也逃脫不了。
明慕有點心虛。
實際上,就算是冬日,瀾哥也雷打不動每日去校場,他心里還驚嘆過,不過很快沉溺于美色之中了。
而自己則是舒舒服服地呆在宮殿中,每日的活動量就是從宣政宮到太平宮,再從太平宮到宣政宮,兩點一線。
稍微遠一些的地方都有轎子代勞,運動量大大減少。
不過這么做的弊端也很明顯,比如……的時候,就感到力不從心。
瀾哥還咬過他,抱怨說以前起碼能有一個時辰,現在半個時辰就累了想睡覺。
明慕越想心思越歪,臉上暈染了一層柔軟的粉色,慢慢地開口:“……好吧,你說得對。”
“是陛下深明大義,從諫如流。”任君瀾說著,眼神卻不自覺地盯著明慕染著飛霞的臉頰——
不知道小囝此時想到了什么?
“太傅說從明日開始,你、你……”
既然要早起,晚上就要收斂一些,或者單純蓋著被子睡覺。
從現在的姿勢,明慕倒是能居高臨下地看著戀人,語氣頤氣指使:“梓潼晚上要老實一些,知道了嗎?”
梓潼是帝王對皇后的稱呼。
任君瀾心中更顯愉悅,道:“梓潼不知,請陛下明示。”
“你——”
明慕左右看看,這處是休息的偏殿,沒有宮侍。
或者說,每次他與瀾哥相處的時候,所有宮侍都會自動退下。
“青天白日的,還叫我說明白不成?”明慕壓低了聲音,去捏任君瀾的臉,“自然是叫你夜晚收斂,不要、不要……”
后面的話實在說不出來。
真奇怪,他前世又不是古代,這么內斂,怎么有些時候,還比不上瀾哥這樣純正的古代人。
“哦,臣懂了。”
任君瀾故作明了,唉聲嘆氣:“既然是陛下的命令,臣自然不敢不從。”
明慕狐疑地看著他,對這句話充滿了十二萬分的懷疑。
“暫且信你!”
他說完這句話,就想從任君瀾身上下來,去做正事。
第一下卻沒能動彈。
低頭一看,人家的手牢牢握住了自己的腰。
任君瀾甚至還感慨:“冬日陛下難得多吃了一些,腰還是這么細細的一把。”
明慕有點想后退,剛剛還沒察覺,現在一看,如今的姿勢很不妙啊——
好像要發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
“……先放手,我還有正事。”
明慕盡量保持著冷靜,語氣中難免透出一絲慌張。
任君瀾置若罔聞。
“瀾哥——”
他拉長了聲音,甜絲絲的,撒嬌的意味倒是明顯:“現在、現在……”
任君瀾繼續當自己沒聽見,仿佛聾了。
怎么這套也不管用?
說什么啊!死腦子,趕緊動一動!
明慕心里都要急死了。
再想不出辦法,人家手都要伸到衣服里面去了!
見他慌里慌張,任君瀾輕笑一聲,松開了手。
明慕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急忙起身,發誓下次再也不用這種方法。
“陛下這番話,倒是叫人……唉。”
偏偏任君瀾露出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這青天白日,陛下難不成擔心臣會做些什么嗎?”
這、這倒也是。
其實他們基本在晚上,很少有白天的。
這么一想,自己剛才好像是反應過頭了?
“好吧,是我錯怪你了。”
明慕道歉也很干脆,不拖泥帶水,還有點羞愧的意味在:“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干脆維持著這個姿勢,也不掙扎了,聊起另一件:“這幾日,王爺和王妃他們,感覺如何?”
這話說得頗有些小心翼翼。
明慕為了叫他們喜歡上燕都——也不能說喜歡吧,反正就是對燕都抱有好感,可是下了大功夫。
對方也欣然接受的樣子。
只是不知道是客氣還是發自內心。
明慕對拐了他們唯一孩子這件事倒是報以歉意,但還是不可能還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他們可喜歡了,恨不得天天出去逛。”
任君瀾很心疼小囝。
對方吃了那樣大的苦楚,如今前朝事情也不斷,還來關心這樣的小事?
其實還是關心他,擔憂自己住不慣。
想通之后,任君瀾繼續煞有介事地開口:“特別是父親,若不是母親拉著,恨不得一輩子住在燕都。”
反正對方現在又不知道他在這里胡說八道,任君瀾毫無負擔。
明慕輕輕拍了拍胸口,很擔憂地說:“我倒是很擔心呢,不是有那句話,兒行千里母擔憂?”
是這么用的吧?
他放下豪言:“等我退休了,和你回西寧府去!”
仔細算算也不久嘛,也就十幾年。
任君瀾溫聲答應:“好。”
這句話打動了他,倒是叫他放下心里的想法,收回了手,反正也不急于這一時半會,沒必要叫小囝錘他,惹戀人不快。
明慕還不知道,若不是最后那句話,他今天白日,估計就要在太平宮出不去了。
接下來的幾日,任君瀾也規規矩矩的,沒有叫明慕還分出心神煩擾后宮,倒真和一個端莊的皇后差不多了。
王妃離開前來宮中看他,倒是嘖嘖稱奇:“現在嫁了人,的確不一樣了。”
“母親有話便直說吧。”
任君瀾微微一笑,并不接茬。
“好吧,是想問問,你什么時候能帶他去西寧府瞧瞧呢?”
燕都可真叫人不自在,她的“兒婿”又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人物,雖然做到了處處完善,但還是有些地方,讓人別扭。
“西寧府可好,可自由了。”王妃多形容了幾句,不免希冀,“我可以帶著小囝去草原上打獵,他一定喜歡那個!”
“小囝不喜歡野味。”任君瀾倒是搖了搖頭,隨后看向如同悶葫蘆一般的王爺,道,“父親,他們……”
“一個沒留。”
臨西王輕描淡寫地開口,語氣中隱隱透出一絲血腥。
敢欺負他們家的人,自然得做好吃教訓的準備。
被罷了官,一輩子留在西寧府,沒有回燕都的指望,豈不是任憑他們搓扁揉圓?
任君瀾微微點頭,他來得急,沒有及時處理好那些人。但既然叫明慕吃了好些年的苦頭……就絕對沒有就此輕飄飄翻過的道理!
王妃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只感慨一句:“倘若那孩子是夏日里送來,叫我早早看到,說不定早就強硬地搶過來,叫你給小囝當伴讀。”
任君瀾心中一動。
只是可惜……
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因為那個夢,他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所以,才應該好好把握,絕不能出現任何閃失。
——
前朝,明慕倒是準備觀俘。
歷朝以來,都有這樣的傳統,敵軍首領被押送至都城,叫百姓圍觀,讓帝王彰顯本國國威。
戎狄一戰,明慕并不在燕都,便直接就地處決,省去了這一道流程。
如今,倒是可以補上。
明慕目光直直盯著下面,倭寇首領倒在其次,他的重點觀察對象是后面的紅毛夷人。
燕都中也有不少西洋人開的店鋪,明慕還特地去觀察過,結果倒是挺讓人失望的:在店鋪中工作的大多是盛朝人。
也不能為了滿足好奇心,把人家老板揪出來看看吧,那像什么樣子?
所以,這算得上第一次見這個時代的洋人呢。
只是看過之后,倒是一臉嫌棄。
這人穿得到還行,算是正常,只是渾身毛茸茸的,像是剛退化的大猩猩。
聽說還是西洋那邊的官員,居然就是這樣?
后世的西方人倒是干干凈凈的。
明慕喪失了興趣,甚至打了個哈欠。
這幾天剛開始早課,除了起床困難,倒是還好。
甚至在早課的時候見到了阿璇。
小女孩開心地貼過來,像一條小尾巴,語氣雀躍:“太傅早早就開始帶我早課啦。”
居然是這樣……
反觀自己,還賴床不想起……
明慕有一絲絲的羞愧:“我以后,跟著阿璇早課,好不好?”
明璇立刻油然而生一股責任感,抬頭拍了拍胸口:“好!”
總之,明慕之后倒是老老實實的,也不說累了。
思緒回到現在。
倭寇首領的判決倒是中規中矩,直接斬首,剩下的倭寇,若是還活著,根據在過往的職務定罪,而最底層的那些,自然直接去礦場,做好一輩子別出來的準備。
倭人和西洋人倒是稍稍麻煩一些。
因著不是本國人,不能光明正大叫人留下來做苦力……只能叫人交罰金。
罪名就是貿然插手他國事務。
罰金嘛……明慕早早看上了東瀛島上的礦脈,獅子大開口,要了一個天文數字:三千萬兩白銀。
可能礦脈挖干了才能勉強湊上。
也沒關系,沒錢就出人,以后想要遠征、想要跨越大洋去美洲,船上一定少不了苦力。
盛朝人很少的,不能將人才都浪費在這種地方,轉移矛盾再好不過。
而這群紅毛夷人……
“你們輸了,按規矩,要有賠款和降書。”
金鑾殿上,高高在上的盛朝皇帝開口,卻說出了這樣的條件。
霍索恩猛然抬頭。
“賠款可以,降書不行!”
這次失敗,是他們大意了。若是知道盛朝有那種怪異船只,就不應該只派遣三艘巨船,女王一定會將港口的巨船派遣出六艘。
整整六艘,面對一艘戰船,怎么也不可能有失敗的道理。
輸了不是技不如人,而是輕敵,沒有將這個古老的國度放在眼里,自傲自己的海軍實力。假若有第二次,他一定會極力勸說女王陛下,讓陛下派遣出更多的船只。
倘若傾巢而出,盛朝不一定能贏。
所以不應該是降書。降書是一個國家徹底承認自己技不如人,是挑釁尊嚴的存在!在歐洲諸國,假若一個國王交上了降書,這個國家很快就會被其他國家吞并。
大不列顛因為依靠著海島的便利,海軍發展,將其他國家遠遠地排斥在外,女王陛下更是親自來到戰場上,鼓舞士兵,帶領他們獲得勝利。
絕不會因為一場小小的沖突,就遞上降書,喪失國家的尊嚴!
這些話語在他心中翻騰,但實際上,是不會有盛朝人聽的。
他們的想法很簡單,你們三番四次挑釁,結果淪落到現在的局面,明眼人都能看出的打不過。
戰船,他們后續還會建造,直至重現太祖年間二百艘船隊的偉大目標;陸軍,他們也不害怕——戎狄都剿滅了,這群人會比戎狄更厲害?
那早早從大陸的另一端打過來了!
現在裝什么樣子,說什么降書不行?
沒有不行的道理!
都不需要明慕親自開口,就有鴻臚寺中的官員站出來,嚴厲訓斥,用的甚至是對方國家的語言:“你們輸了,遞交降書,這是規矩。”
“不!這只是一場沖突,一次戰役,遠遠談不上戰爭。僅憑著這個,我不承認輸了。”
有人將話語翻譯過來,立刻惹得朝堂上眾人的嘲笑。
能狡辯至此,也是少見。
那樣的小國家,要不要發動戰爭有區別嗎?反正只有一個下場。
明慕淡淡開口:“既然你不承認,那就算了。”
他開口之后,那些隱隱約約傳來的聲響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御座之上的皇帝。
霍索恩頓住。
這在他們的國家很少見,女王陛下雖然強勢,但不是所有命令都能通行無阻,內閣會駁斥女王的政令。
隨后,他聽那位小皇帝開口道:“整合船隊,在今年中秋之前,朕要見到那個國家親自寫的降書。”
三言兩語之間,便決定了一個國家的命運。
在前世時,英國利用不正當的手段,派來軍隊,轟開了清朝的大門,并掀開了近代史的帷幕。
如今雙方調轉,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沒問題吧?
是時候加入如今的航海時代了。
盛朝一定會是最重要的部分。
此時的霍索恩不知道因為自己的這句話,給自己的母國帶去了多大的災難,甚至千百年后,仍然有人把他的名字刻在恥辱柱上,甚至成了一句罵人的俗語。
那時候,被他引以為傲的母國語言已經逐漸小眾,盛朝話成為傳播最廣泛的語言。
所有人都達成了一個共識:假若你不會盛朝話,在這個世界上,你基本寸步難行。
——
對明慕來說,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情。
貪腐。
一想起這兩個字,他就想嘆氣。
分明去年好好的,天花之時,金陵附近的官吏簡直提心吊膽,十二萬分的小心。后面的黃冊清理也順順利利……
那些數據和先前的核對過,基本沒有出現差錯,儀鸞衛也在各地盯著,的確是正確的數據。
為什么卻在年后……
只能說人心叵測吧。
他逐漸放下了那些不必要的情感,穩坐在燕都之中,像個老練的漁者,慢悠悠地放下了掛著餌食的魚鉤。
水面之下,聞到食物的血腥氣息,立刻有魚兒翻騰,原先清澈的水面渾濁一片——
“陛下居然真沒發現?”
“這其中,會不會有詐?”
“不可能!”
一位南方官員果斷地開口,看向膽怯的同僚,只道:“這么久以來,你們只想想,陛下眼中何曾容得下沙子?”
進士名單有誤,不顧民意也要更改,哪怕自己剛登基不久,手下一個能用的人都沒有;黃冊要清理,稅收要更改,一道政令下來,所有官員便兢兢業業地去做那些得罪人的活;北疆失守,想的不是南逃,而是親政,直接要將戎狄打下來……
陛下何曾忍讓過?
他坐擁天下,心懷百姓,是可以寫上史書的明君。
“依我之見,或許是那武將不敢多言,戶部清點之后就算過了。”官員還在侃侃而言,試圖將所有人都拉下水。
陛下脾氣好,若是拿的人多了,說不定還會因為法不責眾,減輕刑罰。
他是第一批前幾個伸手的,就算覺得自己做的不對,也要絞盡腦汁,為自己找好理由,強調這件事的合理性——不論是拿錢時,還是現在。
此時,他也不斷游說著自己的同僚,這幾位都是在上一次想伸手,卻不敢的:“法不責眾,就算陛下真的發現了,又如何?難道他能一次性罷免這么多官員?”
“盛朝還要不要繼續維持下去?百姓們還要不要生活?”
縣令們倒是老老實實的,被陛下的承諾晃瞎眼睛,愿意當陛下的一條狗。
他們可不愿意!
先帝在世時,那樣的日子多么暢快!
他將精力都放在燕都了,不愿意叫自己手下的官員活得多么舒心,但是在燕都以外的地方,卻鞭長莫及。
特別是金陵。
雖然也有一套一樣的六部,但是干活的人少,大部分人都是混日子的。去歲以來,不得不提高了工作效率,讓很多人心生不滿。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登基第八十九天◎
這種不滿持續到今歲, 終于爆發了。
他們恢復了本性,悄悄隱瞞著所有人,為自己牟取福利——
至于陛下給的獎賞?
那些錢只能說維持普通水平的生活, 和以前的奢華、隨心所欲完全不能比!
也不知道那群人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為了那三瓜倆棗, 拼了命給小皇帝干活。
何必給自己找不自在?
官員想到前些日子見到的, 那枚晶瑩剔透的茶盞, 因為不成套,他便悄悄取了下來,近日愛不釋手地把玩。
他瞇了瞇眼,掃視了一圈, 不信只有自己一人動了心思。
這群人看起來各個文質彬彬,心懷大義,實際上暗恨他主動拿了東西。如今朝廷的銀子要發下來, 不愁他們不動手。
若是動了手,大家便是一條船上的螞蚱, 誰也逃不了。
——
除卻這里, 遠在地方的地主也十分憤懣。
他才從監牢中放出來, 渾身彌漫著地牢的臭氣, 家里的夫人吃齋念佛慣了,不喜歡出門,此時來迎接他的, 只有最為得寵的妾室,和家中的下人。
“怎么只有你們?”
老爺不甚滿意的樣子,臉色不大好看。
就算夫人不來, 他還有兩個孩子!大的都已經逐漸開始管理家中的生意了, 小的也有十多歲, 預備今年下場,考一個秀才。
自己的父親剛剛從牢獄之中出來,居然不來主動迎接?真是不孝!
“他們人呢?死哪去了?”
他肥碩的身軀擠進了馬車內,聲音也壓低了,不愿意大庭廣眾之下,叫別人看他的笑話。
妾室在他家是沒有話語權的,此時只瑟縮在一邊,不敢開口說話。
下人們沒辦法抵擋,只能直面老爺的怒火,開口道:“老爺……今歲,小少爺不能下場考試,要等到明年……”
甚至明年,也不一定能下場。
這和老爺的牢獄之災……也有關系。
目前科舉嚴格了許多,下場的人數增多,但是家中若有直系親屬在科舉的前一年有過牢獄之災,很有可能影響今年下場。
其中,判罪又分為了不同的嚴重等級,若是最為嚴重的那一類,如殺人、拐賣等,后輩一生不可科舉。
因為不能念書,這些人往往會淪落到匠籍,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
“那更應該來看我!”
老爺更生氣了:“今年不能下場,那就明年,在家溫書,難道就少這么一日嗎?”
這話說得……
知道小少爺今年無法下場,夫人和大少爺都哭了一場。小少爺的學問早就到了,只是為了避免少年心性不穩,硬生生壓到了如今。本想今年一鳴驚人,卻因為老爺耽誤了最好時機。
這次受到了打擊,明年再下場,不知道能不能保持同樣的心態……
不乏有受了打擊,屢試不中的學子。
更何況,老爺這罪不算輕,只是因為家人配合良好,將錢補齊,又將田地還了回去,才這么早放出來,縣令給了一個家屬配合的判詞。不然,老爺還得呆一段時間。
若是呆的時間長了,或許明年的科舉也有影響。
先前和他關在一起的鄉紳們,只有老爺是最先放出來的,就是因為如此。
老爺完全不知道這些,嘴上還在怒罵著:“不孝子,真是白養他們了!”
從進了牢獄,他心中的怒火就沒有停下來過,和獄友們一起,口中不干不凈地辱罵。
罵天、罵地、罵鬼神、罵百姓。
獄卒一開始還會制止一兩句,后來見制止無效,只盯著叫他們不要罵天子和縣官,其他的就隨意了。
此時,聽到老爺的怒意,其他人也不敢多嘴說些什么。
等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妾室怯生生地開口:“老爺消消氣,今日一應都準備好了,回去先跨火盆,再用柚子水洗澡,好好去一去身上的晦氣。家里的戲班子早早就候著了,只等老爺……”
“晦氣?你嫌我晦氣?”
老爺慢慢地扭頭,盯著妾室。
他身形略胖,笑著的時候,誰都不懷疑他是個老好人。當冷下臉,沉沉地盯著一個人的時候,卻像是隱藏在夜中的毒蛇,叫人不寒而栗——
這位家里掛著“忠孝之家”牌匾的老爺,性子可不像表現出來的那么溫和。
“老爺……”
妾室一瞬間嚇呆了,話都說不好,喊了一聲,快速地息聲,身體忍不住發抖。
下一刻,耳光劈頭蓋臉地賞來。
直到妾室的臉被打腫,口鼻流出鮮血,他才終于發泄完心中的怒火,眼神陰翳。
這件事絕不能這么算了!
等回了家,他沐浴之后,換了一身衣服,總算散去了身上的那股臭氣。
他長這么大,除了科舉不順,其他事情都是順風順水!
利子錢?一餐飯都不止四兩銀子!他至于為了那點東西,放利子錢?
況且,他也沒有強迫那群賤民賣地,只是給了一個選擇。況且,那些人如何能還上他的錢,不就只能賣地?
既然都是賣地,那賣給他和賣給別人,又有什么區別?
老爺用力地拍在桌子上,發出一聲巨響,在自己家里,也不必再忌諱什么,直接罵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那小皇帝欺人太甚!”
“自己算什么東西,不過登基一年,也敢這么說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這么多年以來,每年都勤勤懇懇種地,辛辛苦苦交稅,居然誣陷我放利子錢?”
他的怒罵聲音沒有收斂,遠遠過來的孩子們聽到了他的聲音。
“都什么時候了,他一點不反思自己的問題,還在辱罵陛下?”
小少爺年紀正輕,脾氣急躁。以往他就看不慣這位父親,滿嘴的仁義道德,實際上什么事都干,不少百姓被他逼得家破人亡,投水自盡。
先前他看不慣,和父親爭吵過,得來的只有一頓毆打。
從那以后,他逐漸理解兄長為什么常年在外做生意,若不是因為自己年歲不到,不能離開,他也不想和這種人待在一起。
本以為今年下場科舉,得了秀才的功名,在家中能自由一些,或者找個用心讀書的名頭,搬到書院去。
可沒想到,這人做的事情被縣令發現,直接掉了今年科舉的資格!
這叫他怎能不氣?
“小弟,先冷靜。”
相較于沖動的幼弟,老大早就看透了父親的真面目,因為沒有科考天賦,干脆將全部心思放在生意上。
等他掌握了家中的全部生意……
“咱們暫且忍耐。”
這句話不知是對自己說的,還是對小弟說的。
兩人按壓下心底的煩躁,齊齊去拜見父親。
剛一進門,一杯熱茶直接朝著面頭砸來,只是砸偏了,扔在地上,發出了一聲脆響。
茶杯四分五裂,熱水撒了一地,發著裊裊的熱氣。
“你們兩個不孝子,還有臉過來?今日我出獄,你們為什么不來!”
老爺怒氣沖沖地辱罵,恨不得將這兩人痛打一頓。
只是他年歲大了,已經沒有年輕時的力氣,不然,早就抄起凳子了。
“父親。”
兄長站在幼弟面前,有意無意地遮擋起幼弟的半邊身體,道:“這些日子,兒子在外忙碌,剛剛才匆匆回來。”
“此次事情,對家中的生意是一次打擊,許多交易的世叔因為……紛紛取消了合作意向。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處理這些事情。”
“老東西,就只會錦上添花,遇到事跑得比誰都快。”老爺罵了一句。
實際上,他長久地看朝廷的動向,自己確實一點敏銳力都沒有。
朝廷的政策直接影響底下商人的情況。好比最開始的商證,有了這個,算是配了合理行商的證明,又根據自家的行商范疇,辦理了糧證、藥證等。
這玩意不好造假。甚至陛下發了真假辨明的方法,有些人還是弄不出來真貨——他們就是找不到用于證件制作的原料,試了許多種棉花和紙漿都沒用。
一開始,還有人覺得證件沒什么必要。但是發現了晉商的結局,又叫當地的官員狠狠管了幾次,總算學會了,以后對朝廷的信息格外敏感。
好比這次,一開始,陛下弄了新戲。這時候還不算什么,或許就是陛下的興趣呢?寫個戲本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可很快,隨之而來的是當地抓捕地主的消息。
聯系上先前的戲本子,不少人都驚出了一身冷汗。
商人逐利,但賺錢的前提是保全自身,簡直迫不及待地和這人劃清了界限。
老爺罵完,又問:“老二,你今年不是不用下場嗎?在家作甚?為什么不去迎接我?”
迎接個鬼啊,他都怕自己見到這老不死的后,直接在大街上口出狂言——到時候,更不用溫書了。
不孝二字便能壓垮他。
因此,他不情不愿地站出來,行了禮,道:“見過父親。”
“今年我雖不必下場,但是先生說了,叫我多多在家復習溫書,旬日書院有一場小考。”
說完,他微微閉起了眼睛,忍受著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
父親一定不滿意這個理由,要罵他的……
“行吧。”
嗯?
什么?
小兒子驚訝地睜大眼睛。
父親居然沒有罵他?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直到離開父親所在的正廳,他還有些茫然:“今日,大兄不是要說田地的變化嗎?”
老爺家有千畝良田,在本地已經算是勢大的鄉紳。但多年下來,通過放利子錢收納的田地,數起來居然有數百畝。
也就是說,起碼有上百個人因為父親家破人亡。
這些田地都被還了回去,家里的良田數量減少。要是讓父親知道,肯定要心疼,說不定還要拿他們出氣。
他們已經做好了挨教訓的準備。可是,就這么過去了?
兄長的經驗要多一些,此時只微微搖頭,道:“不會這么簡單。”
父親什么性格,他最清楚不過,不會這么簡單就善罷甘休的。
他一定要鬧出些大事。
這個預感很快在接下來得到了證實。
老爺開始邀請本地有名的讀書人前來,又找了本地的其他鄉紳,聽戲、宴會,一次一次地從賬房那里要銀兩,并將銀兩送給了這群人。
幼弟悄悄和他說過,里面有不少人是先生說過的,沽名釣譽之人。
早先考中秀才之后,就不再讀書,吃住就在家中,自己則是天天外出飲酒作樂,寫一些狗屁不通的文章。
提起這些人時,先生特地叮囑過,要離他們遠遠的,不要被纏上。這些人像是吸血的螞蟥,若是被纏上了,很難甩脫。
可他們想做些預防,也無濟于事——父親的行動一向不許他們打聽,幼弟還在念書,兄長若是想收買父親身邊的人,也無從下手。
因此,兄長心中的不安預感越來越重。
直到某一日,他來到店中,發現伙計們的臉色都不大對勁。
“發生了什么事?”他問。
“大少爺,您、您去孔廟看看吧!”
大兄心里的不妙預感到達了頂峰。
南方文風盛,孔廟更是重中之重,但凡入學、科舉,都會有人去孔廟祭拜,希望孩子能在讀書上得寫天賦,好好地考中。
去歲以來,南方倒是興盛了算學之風,依靠這種偏門也能進入國子監,有些見家中孩子不喜讀書的,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香火更盛。
總而言之,孔廟是一個很特殊、很莊嚴的地方。
現在……
他扭頭出去,急急忙忙跑去了孔廟。
越往前,人越多,密密麻麻地繞著孔廟,外三層里三層。
里面發出一聲沖天的哭嚎。
兄長從人群之間擠進去,見到里面的場景之后,簡直兩眼一黑。
父親正跪在地上,抱著孔廟的排位哭嚎。
不僅是他,鄉里稍稍有名的鄉紳和讀書人都在此處,哭聲一陣接著一陣:
“蒼天無眼……!”
“辛勞了一輩子,居然被人奪去了田地!”
……
先前看見的讀書人,拿起寫好的文章,一字一句地在外面念著,總體思想只有一個:他們委屈!
分明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卻被官府扣押,不得不舍棄多年來辛辛苦苦攢下的田地!
官府無道!
燕都無道!
他們要為自己討回一個公道!
兄長眼前一黑,要不是身后的伙計及時撐住他,說不定直接倒在了地上。
哭廟、哭廟……
怎么會是哭廟?!
在南方的富庶地區,哭廟是常見的手段。在先帝在時,蘇州就常常出現哭廟之事。因為孔廟地位崇高,鄉紳們往往能凝結本地的讀書人,形成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官府也不敢慢待。只是他們哭的,基本都是朝廷切實存在的問題。
在哭廟之后,還會匯聚當地的百姓,集體向官府抗議,勢必要他們低頭。人多勢眾的“哭廟”往往能叫當地的官府妥協,滿足他們的需求。
或許是嘗到了甜頭,這方法逐漸被濫用,許多當地鄉紳若是對某件事不滿,便會哭廟,不了解內情的百姓往往會被迷惑,跟著鬧事。最有名的是某一年,因為覺得自己田地多,交的稅多,便心生不滿前來哭廟,最后官府叫他打了白條,其余稅收則是壓在普通百姓的身上。
總而言之,這件事已經脫離了最開始的申訴之意,逐漸偏向私利。
可是他們知道,普通百姓不知道啊!哭廟本來就是在繁華之地盛行,他先前只是聽說過,本地還是第一次見。
陛下為百姓們討回公道,不叫別人欺負。可這件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這些鄉紳因為“慷慨解囊”素有善名,若是這些人迷惑了普通百姓,造成動亂,甚至叫官府收回成命,“歸還”那些土地……
“去找縣令!”
兄長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場面,自己快要暈倒,卻還是硬撐著身體:“我今日要告官!”
就算被說不孝也認了,不能叫父親還留在外面,還是回去地牢吧!
甚至,連幼弟的科舉他也沒心思顧了,早點叫父親去地牢中,冷靜一段時間為宜。
只是沒想到,周圍的竊竊之語出乎了他的意料。
“真是鬼扯,這是在說誰?”
“當別人都是傻子唄,就他聰明。”
“縣令早早就有了宣傳,這種方式只是想要我們手中的田地而已,根本不是發好心,想要幫助我們。”
“你們、你們……”
兄長猛然回頭,看向身后的人群,簡直喜極而泣:“你們都清楚?可否詳細和我說說?”
“陛下這么說的,一定沒錯。”有百姓雖然害怕他一路上怪異的樣子,卻大著膽子回答,“況且,陛下還說了,假若生了重病,可以去銀行借錢。”
“那些錢沒有利息,和這些人完全不一樣。”
“就是就是。”
不得不說,明慕選擇建立政府公信力簡直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通過一年多的努力,又根據那些存單,將錢財還到百姓手中,他的聲望達到了頂峰——
比起這些商人、地主、鄉紳,他們更愿意相信陛下。
“那就好、那就好……”
這些日子要處理生意和田地,兄長每天忙碌不斷,的確忽略了這些消息。
知道之后,他再看向孔廟之中哭嚎的父親,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嘲諷。
想必對方也不清楚這些,以為哭廟有用,才肆無忌憚地來到此處吧?
——
明慕在早朝上氣不過,才說出了那番話,回頭想想,倒是覺得自己沖動了。
這又不是東瀛,開個船直接過去了,而是在那么遠的西洋,一路過去都要小半年了,士兵過去之后,士氣都低迷,不大好打啊……
只是他將這些疑惑和太傅說過之后,遭到了對方無情的嘲笑:“陛下想得太多了!”
明慕:“什么?”
“這些可不需要陛下發愁,一應事情,全由朝堂之上決定即可。”太傅只道,“陛下在早朝上所說的,可引起不少武將的興趣了,此番之后,一定有不少人等著毛遂自薦,愿意帶著人去呢。”
如今新型練兵法傳遞至全國,軍費也好好的,沒有拖延。
總不能風頭全叫武官搶去了!
況且,那些新式的船只火器,也不是人人都試過的,難免心生好奇。
“可是……路途這樣遠。”
“陛下有所不知。”
太傅找來先年間的文書,遞給明慕看:“遇到這種情況,不必都叫盛朝的士兵出手,可以在當地雇傭。”
明慕:???
什么?雇傭兵?
這時候就有了?!
領先多少年啊這是……
再看遞來的文書,才理解了太傅的話——
對于某些偏遠地區,若是叫盛朝的士兵強行鎮壓,容易引發暴動。諸如云南、朝鮮乃至南詔。明慕先前只知道,針對這些地方的管理,都優先選擇當地人。
沒想到就連攻打,也選擇當地人啊!
太祖年間就爆發過一次少數民族起義,用盛朝士兵不僅犧牲多,效果也不好。后來那個地方有本地人攜帶自己的追隨者投降,重用了他們,才將叛亂順利平息。
后來攻打倭寇的時候,也是任用了南詔人,讓他們兩邊互相撕咬,甚至現在,南詔和東瀛都不和平。
“過些日子,陛下說不定能收到廣州傳來的消息,那邊有不少的西洋人,很愿意為陛下排憂解難。”
盛朝此次出征,只是教訓一頓,并不是真的占領——這么遠的距離,占領了也沒用,管不起來。
但對周圍的效果來說,便是天大的好事。
他們完全可以利用這個時機,好好地割下大不列顛的肉,瓜分他們的艦隊。也不用過多犧牲自己的士兵,而是跟著盛朝的行動就行。
一方能少出人手,一方能獲得利益,可以說是兩全之策。
本以為陛下了解這些,才在早朝之上說了那番話。
“陛下,今年咱們要好好補一補課了。”繆白憂心忡忡。
陛下有時候會冒出一些驚人的想法,細細想來,有不少過人之處。但有些時候,顯得太缺少常識了些。
正統大道陛下是清楚了,于這些偏門,仿佛又不大清楚的樣子。
明慕正翻看文書,聞言,詫異地抬頭——
什么,有了早操還不夠,還得加課嗎?!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登基第九十天◎
第二日見到明慕時, 明璇簡直驚喜不已。
她已經很久沒有和舅舅一起上課了。
明慕拿著文書坐在她身側,趁太傅還沒來,問道:“阿璇想要什么性格的朋友?”
元日祭祀, 足以讓所有人都知道阿璇的特殊, 東宮班子可以盡快準備了。
在正式決定之前, 明慕和長姐通信過——雖然這么久對方都沒主動發來過消息, 仿佛真的忘了這孩子, 但涉及未來的大事,還是要告知對方的。
只是回信中,反而是一副全然放手的樣子,意思就是讓明慕任意施為, 有關明璇的只有這一句。關于明慕的話倒是多了許多,比如不要沉溺后宮,趁著年輕勵精圖治——總體思想就是趕緊擴大盛朝版圖, 讓盛朝強盛起來。
仿佛一點不介意自己的孩子會成為盛朝的下一任主人。
這真是……
明慕不清楚對方在想什么,年歲相差較大, 長姐也不可能主動對他敞開心扉。
他倒是只將這件事壓在心中, 連瀾哥都沒說。
“我都可以……”明璇皺了皺眉, 補充說, “不要太笨的。”
這個要求……嘶……
誰不覺得自家孩子一等一的聰明?明慕看明璇也是如此,可真按照明璇的標準去找伴讀,基本上一個都摸不到的。
“好, 我知道了。”明慕鄭重地應下,心里想著近些日子朝中有適齡孩子的官員。
和世子們不同,世子們算是明璇的同學, 可以親近, 但不是手下, 可以推心置腹。而東宮詹事、少詹事等,都是要跟隨明璇一輩子的,得細細挑選。
實際上,明慕私心里是想讓賀隋光來的,他年紀正好,又是三元,身上還有系統傍身,能力過人,只是蠢蠢欲動的心被嘩啦一股涼水澆下來——對方早就說,不愿意去東宮。
他做事極好,先前的晉商囤積的銀兩,就是他一分不少地全送來了燕都,反觀沿海……
唉。只能慢慢挑選。
兩人講了一會小話,太傅便過來了。
郡主年幼,陛下逐漸讓她接觸政事;而陛下的知識架構也有些缺陷,所以直接放在一起,重新授課。
結合目前的行事,她緩緩說出了本次授課的重點:軍戶、邊防。
軍戶是國朝的基礎。
她簡略地說了太祖當年設下的用意,各種事件信手拈來,讓人很好理解。
算是讓明璇有一個大致的了解,也間接解釋了明慕行事的目的。
宣政宮是不會攔著明璇的,她想要看奏疏都隨意,朝中邸報第一份便是送到她手中,知道舅舅做出的更改。
“自古以來,邊防戰力都會高于都城,早在唐便是如此,藩鎮割據,民不聊生。前朝時,更是將地方軍權歸攏于中心,各處強盜林立,最后更是不堪一擊。”
“為了防止擁兵自大,在調兵時,多采用打亂之策,以至于兵不知將,將不知兵。”
“何解?”
最后,太傅提出了一個問題。
明璇努力思考了一會。假若是她,會給燕都好苗子,將一些差些的兵士送去邊疆,再利用儀鸞衛和當地文官,監視、制衡。
可是……這么做應當是不對的。
和舅舅相處久了,她的想法不再那么偏激,也學著舅舅的樣子,思考大局——這么做的弊端很明顯,邊防戰力不足,打不過敵人,盛朝內部就會變得危險。
小女孩努力思考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式。
“陛下心中似有成算?”繆白壓低了聲音,不打擾一旁思索的小郡主。
明慕猶豫了一會。
這可十分稀奇。
哪一件事,小皇帝做決定的時候不是立即拍板?何曾出現過如此瞻前顧后的樣子?
更是有先前的出征一事……
朝中臣子多次上疏,都沒能叫陛下回心轉意,甚至和宮內的皇后殿下都和陛下發生過爭執。
只能說,幸好結果不錯,不然……
繆白頗為稀奇地瞧了明慕一眼,暫且按捺了繼續追問的想法。
等到明璇抬頭,說了一些模糊的想法后,搖了搖頭,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
“你才多大,能想到這些已經很好啦。”明慕注意到外甥女的神色,摸了摸頭以示安慰,“今日只是最淺顯的一些東西,若是阿璇對這些感興趣,可以來找我拿些文書。”
“只一點,不可傷身。”
“我知道的。”明璇習慣性地想蹭到舅舅身邊坐著,但如今是上課時間,不好放肆,悄悄地看了一眼太傅,問道,“舅舅有什么好方法嗎?”
“控制……軍費?”
明慕是真的對軍事一竅不通,說起來也猶猶豫豫的:“養兵那么耗錢,燕都若是掌握好財政大權,就不容易讓地方將領擁兵自重……”
實際上他想說的有很多,但羅馬不是一日之間建成,他的有些設想說出來很搞笑。
生產力水平沒有達到一定標準,很多構思都只是空中樓閣,強行去做只會讓社會體系崩塌。
比如明慕想要蒸汽機,想要發展理科。誠然,他可以強迫目前科學技術最頂級的幾個人,告知他們后世的理科定律,讓他們弄出什么東西來——但這又有什么意思?
豈不是和清末時,北京的百姓第一次見到火車那樣?
那時的人們不相信這個鐵疙瘩會自己跑起來,還預備讓馬來拉車,何其怪異。
猶豫間,他的神色被太傅看在眼中,卻沒有急著問,只道:“陛下的思路不錯……”
甚至越想越覺得有可行性。
這里不得不說盛朝的軍費系統,戶部的職責是批條子,燕都出一些,各省之間出一些,去哪個地方出兵,哪個地方就要多出一些,類似于集資請兵。
這樣做的優點是減少了戶部的壓力,將壓力轉移至地方。缺點也很明顯,地方不一定有那么多錢,軍費拖欠的情況就很明顯。此外,若是地方出現叛亂,直接去縣衙中搜刮一番,就能拿到不少初期所需的資源:刀槍、糧食、布帛、銀兩一類。
本朝開國以來,叛亂之事屢屢有之,甚至在先帝崩逝那年,才剛剛平息過一次叛亂。
由于去年下半年,國庫陡然富裕起來,于是一干銀兩皆從國庫中走,地方出的倒少了。又因為新稅法等,縣衙中積存的銀兩和糧食也不多。
明慕叫人發下去的,也只是每個縣衙一百兩銀子。若是本地真弄出什么效果,可以上疏戶部,獲取更多的預算。
反正現在有錢,明慕又不是摳門的性子。
西洋人暫且不提。倭人們倒是還扣著,燕都已經派遣使者去東瀛,雖不知陛下從何得知那處有銀礦的,但是陛下說的就是正確。
總賠款三千萬兩白銀,分二十年還清,利息足有五千萬,差一點湊齊了一億兩。
明慕只知道那邊有銀礦,但是不知道銀礦儲量,所以暫時定了這個數字。
在具體談判的時候,他們會帶上巨輪以及數艘戰船,西洋人稍稍完好的那艘也能稍微改裝,不說殺傷力,起碼威懾力是足夠。
如今東瀛那邊,連艘像樣的戰船都沒有,想要談下簡直易如反掌。
明慕自認為沒有那么大的氣度,這些人渾水摸魚,跟著西洋人過來,想要吃下盛朝,如今狠狠出血也是應該的。
話題回到現在。
縣衙以前多儲存糧食,銀兩不多,此番加了銀兩,減少了糧食儲量,總體看是不變的,實際上能遏制地方叛亂——一百兩銀子換成的糧食能吃許久,但若是只有銀兩,沒有糧食,很快就會分崩離析。
總而言之,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已經將地方的財政權力轉移至燕都,想要養兵作亂,難度陡然提升了許多。
在加上現在實行了雇傭制度,往日衙門中的衙役都是當地百姓義務勞動,現在能得一筆錢補貼家用,怨言頓時少了不少,對這份工作也更加上心,甚至有想主動增加服役時間的。
“不過,這只是最基礎的方法。”明慕眉心沒有放松,“若是將厲將軍的練兵方法推廣下去,能夠維持燕都和邊防的戰斗力……”
封建王朝軍隊的戰斗力衰弱是無法避免的歷史問題,系統性的訓練能讓士兵保持基本的素質,此外,還要推行文化教育,豎立風紀。
“既然如此,舅舅在擔心什么呢?”明璇晃了晃腳。
“擔心的事自然很多……”
比如,這方法能不能叫別人接受?能不能行之有效?
這套方法持續的時間有多久?幾十年?上百年?還是能撐到現代化?
見明慕眉心緊皺的樣子,明璇主動伸手,想要撫平那些溝壑:“舅舅不要擔心那么久,還有阿璇呢!”
她拍了拍自己胸脯,很自豪的樣子,說話間頗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豪氣:“阿璇一定可以!”
明慕失笑,捏了捏明璇的發揪:“好,就看阿璇的了。”
這一段插曲倒是讓他放下擔憂——想那么多作甚?
一口氣吃不成大胖子,現在都沒有完全鋪開,所有內容都只是一個設想,反而在擔憂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了。
明慕對明璇很有信心,有他教育,怎么著也能教出一個中等水平以上的吧……
在皇權逐漸集中的后期,帝王的命令能夠暢通無阻地傳遞下去。他要在退休之前,給明璇留下一個太平盛世……應該能吧?
后面得順利跟上時代發展的潮流,進而避免那些不好的結局。
心中放下這件事之后,課程也逐漸上到了尾聲。
下午明璇要和小伙伴們一起上課,雖然不知道進度如何,但是從教書先生的口中得知,明璇的上課進度還是不錯的。
她的天資很小就展露出來,應付如今的課程已經夠了。
和幼崽的活力滿滿不同,明·疲倦的成年人·慕則是疲倦地回到了宣政宮。
在看到厚厚的一沓奏疏之后,連步伐都更沉重了一分。
“今天的午膳擺在宣政宮吧。”
直到此刻,明慕才有年后開工的真實感。
目前事情不多,很大一部分叫內閣瓜分了,所以還算悠閑地到了現在,如今乍然見到這么多奏疏,還有點不適應。
不過很快,他就進入了工作模式,為了節省時間,連太平宮都不去。
然后拿起了第一本奏疏。
首先看一眼封皮,文官和武官的奏疏封皮顏色是不一樣的,手上這份來自武官。
是為了軍費,還是火器?
明慕快速構建了幾個問題,并一一給出答案,做好心理準備,再打開奏疏,看了其中的字樣……
嗯?
不是來要東西的嗎?
整篇內容先是歌頌圣恩,再排下自己的戰績,最后毛遂自薦,爭搶著要一個出征的名額。
怎么都這么……熱情?
明慕有些疑惑。
這不是小事吧。
海征東瀛還能說就在家門口,安全系數還蠻高的,為什么往后的西征都有這么多人想要參與?
這實際上也是一個認知誤差。武將最重要的就是軍功,如今北疆平定,沿海也恢復了過往的平靜,縱橫內外,除了這次機會,和以后盛朝內時不時的叛亂,仿佛沒有再掙軍功的機會。
而明慕則是預備等船隊建成,加入航海時代之后,讓武官們作為保護存在,防止海面上層出不窮得海盜——依稀記得,后來大不列顛能夠超過西班牙,成為海上霸主,和女王頒發“私掠許可證”有關。
簡單來說,就是將掠奪行為合法化,海盜只需要遵守自己國家的法律,堂而皇之地劫掠商船、民用船等。實力強大的海盜還會劫掠軍船。這些劫掠的成果會和本國的官方共享。
就算現在還沒有那個私掠許可證,海面上的海盜也不在少數,在現代甚至都有海盜,更何況是遙遠的古代?
所以說,以后用到這些武官的地方還有很多,明慕并不算著急。
第二份奏疏依舊是類似的內容。
明慕幽幽地去看那一堆奏疏,對其中的內容已經有了大致的預估。
想必絕大多數都是這種。
既然如此,明慕從中挑出幾本封皮顏色不一樣的,緩慢地翻看,而那一堆,預備之后再看。
“近日內閣的折子少了。”明慕道。
闞英一直在旁邊伺候筆墨,答道:“近日是如此,自從沿海的戰利品到了戶部,他們就迅速地沉寂下去。”
“陛下或有不知,內閣的閣老們都拒了所有帖子,只在家中。”
他幫陛下打探著朝堂上的動向,很快發現了文官們的沉寂,與之相反,武官們反而抖起來了。
程正真是原先南監的督官,他走了之后,燕都的人手全部歸攏到了闞英手中。
看桌子上的奏疏可見一二。以往這些沒什么營養的折子都是要篩下去的,內閣會整理成完整的一份,送上來讓陛下定奪。卜禎會稍稍大膽一些,給出自己的意見。
明慕慢慢地點頭。
在上升期的時候,還有人敢做出這樣的舉動,雖然他沒有表達出來,但所有人都知道,距離清算那日已經不遠了。
燕都越平靜,越能代表水面之下的波濤。
“諸位大人也是為了我著想。”明慕撐著臉,心緒有些復雜。
文官的抱團情況很嚴重,同鄉、同年、同榜等,都有可能成為結盟的理由,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官員身后,或許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內閣的表現無疑向他傳遞出一個消息——不論對方是誰,都不用顧忌他們,陛下可任意施為。
雖然陛下在面對正事時,從不心軟,但他們在陛下身邊,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影響,也要嚴防死守。
時間久了,明慕都快要忘記這是封建王朝,皇權至上,他不在乎,有人會幫他在乎。
若是以前,明慕或許會強行撫平這種“疏遠”,表明自己的態度,可如今,他卻沉默了。
這種改變是好是壞呢?
明慕不大清楚。
只短短沉默了一段時間,他就飛速安慰好自己,繼續翻看手中的奏疏。
是黃河春汛的準備情況。
有了去年的教訓,那邊的官員不敢怠慢,從進入二月里,就五日一封奏疏,如今恨不得一日一封。
前面同僚的下場近在眼前,凡是涉及到“以一地養一州”的,全都滾去了礦場干活,世世代代都不得出來。
處理完不多的政事之后,明慕干脆帶著武官們的一堆奏疏,直接去了太平宮。
見到他時,任君瀾還有些驚訝:“正打算去找你。”
明慕熟門熟路地找到習慣的位置,直接坐下,先大聲地嘆了一口氣。
非常明顯。
任君瀾失笑。
他順著戀人的意思,問道:“陛下因何事如此煩憂?”
明慕不語,只默默遞過去一份奏疏。
等對方接過去,看得差不多的時候,蹭過去,直直地看向對方:“瀾哥,你有什么想法嗎?”
比如,給他一點建議什么的?
現在是敏感時機,不大好找內閣開小會啊!
“后宮不得干政。”
任君瀾輕飄飄用這句話堵了回來,碧色的眸子含著淡淡的笑意:“這可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
明慕:“???”
什么!守規矩?天下豈有如此不便之物!
況且之前也是讓瀾哥監國的。
他剛要回答,卻心思一轉,又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好吧,既然梓潼這么說,那我只好繼續去處理政事了。”
說完,站起身預備離開。
一步、兩步……
身后的人拉住了他的衣袖。
“陛下何必急著走。”任君瀾服軟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接著,從身后將明慕抱住,雙手環住戀人的腰,“早晨起來便不見陛下,一回來,便是讓臣幫忙……”
這么一說,似乎真有些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的感覺。
明慕拍了拍任君瀾的手,有點心虛:“還沒問梓潼先前找我,有什么事?”
“陛下中午有什么想吃的?還去宣政宮嗎?”
兩人貼得很近,對方說話時的呼吸灑在耳后,有點癢。
明慕忽然閃過這個念頭。
頓了頓,他回神道:“清淡一些的,就在太平宮。”
“臣清楚了。”
任君瀾慢慢松開手,整個人都積極了不少,拿起剛才明慕送來的奏疏,一封一封地翻看,一邊說著:“西寧府和北疆的防線在一處,有幾個人倒是聽說過,長于練兵、指揮……”
明慕蹭過去,認真地聽他介紹。
不多時,外面有宮侍急匆匆地端著奏疏走來,呈到了明慕面前。
是南監的密信。
其中所說的正是朝廷銀子發放一事。
明慕拿起奏疏,翻了幾頁,心中有種塵埃落地之感。
比他預料得要快許多,這些人太貪婪,也太急迫了。
原先給出的百兩銀子預算,到了各地,居然只有十幾兩,貧窮一些的縣更是十不存一。
新一期的邸報還沒下發,就算發了,也不會詳細說發放多少銀兩——邸報不僅要給官員看,也要給百姓看,魚龍混雜,在偏遠之地,發生過強盜夜闖縣衙之事。
“將我先前的金箋全都發下去。”明慕有條不紊地指揮,“等等,我再多寫一張。”
他用這個用的多,宮內造司弄了一批模板過來,只要填上官職姓名時間和事件就行。
常去的地方都備上了這種金箋。
“既然那么想出去,干脆叫他們去海邊看看。”明慕解釋了一句,將剛剛聽到的名字寫上,“陸戰和海戰的區別還挺大的。”
寫完后,闞英拿了金箋,立刻下去安排種種事宜。
明慕一回頭,見到任君瀾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只道:“怎么,看呆了?”
這句話本帶了些調侃意味。
沒想到對方一本正經地點頭:“小囝變得大不一樣。”
行事之間,多了一股不一樣的感覺。簡單來說,更像一個“帝王”。
“……瀾哥,你覺得我這樣好嗎?”
明慕沉默了一會,問道。
他有點不知道怎么面對內閣了。
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明慕清楚;可是在封建王朝,文官又隱隱形成了一個整體。
可以說,這段日子以來,明慕都在糾結,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是好是壞。
“再怎么變,都還是小囝。”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登基第九十一天◎
衛國公府上, 世子不停地磨墨,墨汁都快從硯臺里面溢出來了,還不見他休息停手。
“寫啊, 你不是有文化得很嗎?”衛國公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好不容易抓到一次大兒子回來, 非逼著他寫這封奏疏不可。
現下還能上疏的勛貴都找了人, 潤色奏疏, 送到陛下面前,想要為自己爭取一個機會,他先前也有過上疏,只是自己寫得不大好, 沒好意思送上去。
當然,也拉不下臉去找相熟的讀書人——家里可是有一個念書極好的兒子,怎么還找上別人了?
只是對方封了守備一官后, 就不怎么回家了,更愿意在軍營看著。在北疆出征中得了軍功, 官職更高, 對軍營的熱情也就更足了。
如今叫他抓住, 一定要對方寫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好文章, 好一眼打動陛下。
“父親……”
世子是不大愿意寫的。
不說別的,衛國公年齡都有五十朝上,已經邁入了老年的范疇。武學興盛, 培養了不少好苗子,何必讓老父過去?多鍛煉鍛煉好苗子不行嗎?
養兒子養了這么多年,父子倆不說心有靈犀, 也差不多能從對方神態中猜測出想法, 更何況, 世子日漸開朗,不像以往一般郁郁。
“你是不是看不起你爹?”衛國公頓時怒目而視,若不是手上沒有趁手的東西,早就砸過去了,“廉潔老矣,尚能飯否,這個典故你沒聽說嗎?!”
“父親,那是廉頗。”
“混小子!!”
世子放下墨條,奔逃出門,生怕叫父親追上。
只是一出門,就見到了宮中來人。
世子腳步一頓,回想著近日有什么要事發生。軍營一切正常,近日沒有出征的計劃,所以他有時間回家了一趟。如今宮中的人來了,難不成,有什么地方出現了變故?
衛國公在見到人后也是大喜過望,甚至想去套近乎:“是不是陛下知道了老夫年輕時的……”
他就說,陛下慧眼過人!
就算自己沒有上疏,也精準地找到了自己,這不,立刻叫人來,一定是有要事!
兩父子都覺得宮侍都是來找自己的。
宮侍的態度也是好聲好氣,問道:“國公家的二公子可在?”
衛國公:“???”
世子:“???”
“那混小子年歲不大,還沒出過燕都,有什么事喊他,不如喊我這個長子。”
若是別人,一定不敢和宮內的人這么討價還價,但衛國公混不吝慣了,心中也存了一些試探的心思,期期艾艾地問。
宮侍依舊維持著不變的微笑:“陛下是想叫武學多去歷練歷練,畢竟不觀戰,怎么好做官呢?”
說完,見衛國公漸漸起勢,隱約在陛下心中有勛貴第一人的趨勢,又加了一句:“請國公放心,沒什么危險,武學挑了一些人去。”
這宮侍口風很緊,說了這么多,基本上一句有用的話都沒有。
衛國公只好點了點頭。
等人走后,他和大兒子對視一眼,齊齊道:“怎么是他?!”
難得宮內來人一次,居然誰也沒喊,叫了家中那個傻乎乎的小兒子。
“近日沒聽說過什么動靜,硬要說,就是金陵。”世子反而能心平氣和地和衛國公溝通了,腦子里將近日的事情轉了一圈。
文官嘛,上下伸手也不少見,軍費都敢克扣,更遑論其他?或者說,如同去年那般,上下都老老實實,才算少見。
就連軍營里也有這樣的事,不說別的,就說西寧府,原先軍費也是給的,后來一年年克扣,才漸漸少了。
所以貪腐這件事隱隱約約傳來的時候,沒多少人在乎的,也只以為陛下會緊著別的,判幾個首惡、下幾個大牢,將贓款奪回來。
異樣成了常態,不異樣的,反而被認為怪異。
可現在一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啊……
陛下仿佛生氣得很,連武學都叫上了。
“正常嘛,陛下去歲給上下官員都加了什么……績效,前后封賞給了多少錢,過年給的也不少,以前還能有個借口說俸祿少,不夠養家,收些冰炭、孝敬一類,現在可沒有這個理由了。”
衛國公是陛下的忠實擁躉,陛下說什么是什么,從來不反駁任何一件事。
別的不說,那些新式火器,真叫人眼熱,要是哪天他也有機會,能摸一摸,甚至用上,就再好不過了。
“怪不得,我說近日那些文官怎么乖得和孫子一樣……”說著說著,衛國公忽然竄出一個想法,道,“你說,我們應不應該乘勝追擊,將那群文官徹底趕下臺?”
內閣這么多年都是文官的陣容,沒道理武官就不能進啊!
只是出口之后,見到孩子不贊同的神色,訕訕住了口。
“父親,何曾有武官掌握大權的先例?不如先管管部下,叫他們不要在此刻輕舉妄動為妙。”世子說完,嘆氣道,“現下文官蟄伏,未免沒有以退為進的意思,倘若這時候再活躍人前,若叫陛下看在眼中,招惹了厭惡,可就得不償失了。”
他分析之后,衛國公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這么一說,咱們現在表現還是錯的了?”
世子比較保守:“陛下做什么心中自有謀算,不是一些上疏就能左右的。”
一年一簽,陛下剛剛登基的時候,內閣還會因為自己經驗豐厚,給陛下一些建議。
現在,完全是根據陛下的命令行事。
不僅是因為陛下懂得多,目光長遠,也是因為威儀日漸深厚的緣故。
世子想的要多些,陛下是不是再沒可能如以往那般親切了?
“這是好事啊,省得有些人不知上下尊卑亂折騰!”衛國公一語道破,看向憂心忡忡的大兒子,道,“才過年,沿海大勝,那群人就敢在陛下的興頭上做出此番行徑,難免沒有見陛下脾氣好容易糊弄的緣故。”
說不定,還以為法不責眾,或者賣個慘就能過去。
只能說,他們都失算了。
——
哭廟一案牽連甚廣,極為影響政績——看,都有人在孔圣人面前哭訴,豈不是指著鼻子說當地官員管理有問題?
更往上一層,是不是知府、巡撫有問題,乃至金陵、燕都?
再者,哭廟會煽動當地百姓。哭廟的組織者都是本地有聲望的鄉紳、地主,因為“仁善”,往往能獲得不知真相百姓的跟隨,聯合起一大批人,齊齊對官府發出抗議。
這么多人,若是處理不好,就是民變,更進一步就是叛亂,縣令往后的仕途不僅完蛋,更有可能因為察覺民情不當而判刑。
早年間,就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整個縣衙上下都被擼了,還有被斬首的。
久而久之,再沒有人愿意蹚這個渾水,有什么訴求,直接閉眼答應就是——保住烏紗帽才是關鍵。
這地方頭一次遇到這種問題,縣令在接到消息后急得團團轉,不敢擅自調人遣散民眾,防止引來更多的嘩變,簡直深不得淺不得,只能不停地叫人打探消息。
“大人,那群人已經哭了半個時辰!”
“大人,周圍百姓約有上百人。”
“大人……”
“大人……”
一連串的,全是不想聽的壞消息。
縣令簡直頭疼,恨不得直接將地還給他們得了,百多畝地而已,在南方也不算什么,誰知道,此時居然直接變成了燙手山芋。
“大人?”
縣丞今日不當值,與家小去了隔壁縣看望親人,聽到消息后緊趕慢趕來了縣衙,一眼見到了猶豫的縣令。
對方是個和稀泥的性子,不喜歡沖突,唯一的目標就是在這個位置上,老老實實地混到任期結束,遇到這種事肯定拿不準主意,想要順著他們的訴求。
可這還了得?
“大人可知得寸進尺之理?”他身上穿的還是常服,頭發也有些散亂,開口道,“倘若這次退讓,那下次呢?大人只知道滿足那群人的意愿,以獲得短暫的安寧。可燕都呢?到時候陛下怪罪下來,又該如何?”
正是因為考慮到這一層,所以縣令沒有武斷地答應那些人的請求。
他嘆氣道:“縣丞又有什么意見?”
目前為止的案例,除了答應,幾乎沒有很好的處理方法。
“絕不能答應。”慌亂之中,縣丞也沒什么思路,但好壞還是能分清的。不說別的,陛下做什么事都是自有章法,如今對田地下手,后面肯定有一系列的跟進。
假若他們貿然行動,壞了陛下的事,以后仕途定然無望。
說句難聽的,他們還有兩年的任期,若是此時頂住了沒有松口,兩年之后,說不定陛下就要高看他們一眼,換一個更好的地方;若是松了這個口,那可就沒有前途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總不能叫他們堵著門,這像什么樣子?”
陛下表露過對佛道的不喜,連同燕都和金陵,都減少了燒香拜佛的次數,民間也是如此,不過孔廟不算其中,香火更甚以往。
“咱們先上疏,送去金陵六部、不,還要轉個彎才能去燕都,直接上疏到燕都!”
縣丞咬了咬牙。
因著先前寶雞縣的縣令一事,陛下特地開恩,地方縣令有直接上疏的權力。可以隨著稅收送上,也能送去金陵的儀鸞衛處,直接遞交到陛下的案上。
只是這個權力并不常用,除非是十萬火急之事。
哭廟一事,算得上十萬火急嗎?
正在寫奏疏的時候,縣衙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陣熙攘,緊接著,衙役氣喘吁吁地沖進來,語氣急促:“大人,有人報官!”
“現在哪有時間……”縣令嘟囔一句,“是何人,報什么官?”
“是萬老爺家的長子,報官說父親在家中不敬尊長,詈罵……”后面的話衙役沒敢出口,只指了指天上。
意思很明顯了。
“膽子這么大!”縣丞眉毛倒豎,大喝一聲,“這還不趕緊捉拿?”
私下里的言論實際上是管不到的,畢竟也不可能挨家挨戶地去聽墻角,在先年間,也有不少人私下里說過皇帝荒唐。
但被檢舉到縣衙,官府就得處理。
如今新法還在制定之中,許多地方都有了細則,但“不敬”這一大類還未更改過,用這個理由,的確能讓人坐幾天大牢。
“等等,萬家……今日哭廟的領頭,是不是就姓萬?”縣令忽然問。
“正是呢!”衙役急急忙忙將剩下的話補上,“他家的下人才來報的官。”
縣令與縣丞對視一眼。
雖然不知道這一家子弄什么名堂,前面父親在哭廟,后面兒子就把爹報官了。
但是管他呢!
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破口,當然要好好把握住!
“直接派人!派人!”
衙役得了令,縣丞更是換了官服,特地點了一隊人,浩浩蕩蕩地去了孔廟。
那哭嚎聲居然還未停止。
為了自家的田地,還真是……
若是在出來之后誠心悔改,也不負那塊“忠孝之家”,現在……可不好說。
縣丞在心中暗暗咋舌,隨即嚴肅面色,喝退了外面圍觀的百姓,直接走到里面,又著人將哭嚎的幾人摁壓、堵嘴,不叫他們發出聲音。
唯一沒有被堵嘴的就是萬老爺。
他停下了哭嚎,聲音嘶啞,冷眼看著縣丞。
以往和他交際密切的是縣令,縣丞不知為何,一直不愿意和他往來,送了多少東西也無動于衷。
果然,如今出來阻攔他大事的,就是這位縣丞。
“你也是阻攔我為民請愿的嗎?!”萬老爺大義凌然地開口。
他的方法絕沒有錯。
那些人說了許許多多的成功案例,只要敢鬧、持續不斷地鬧,官府就一定會妥協,將田地歸還給他。
作為報答,要將這些田地的一半送給對方,作為報酬。
的確是大手筆,但是與其將這些土地給那些賤民,還不如作為敲門磚,讓那人送給背后的大人物……聽說,只要給一筆錢,五年之后能夠得到翻倍的錢財!
饒是他,也不禁動了心思。
先前就好奇,這位友人是從哪來的錢財,一口氣買了那么多田地,幾乎一夜之間躋身到他們的行列中,原是因為如此。
總而言之,他是有長久抗爭的決心的。
現在見到官府來人,心中還笑對方居然如此沒有定力,這才多久,就迫不及待地求和。
縣丞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有人舉報你在家中口出狂悖之言,冒犯尊上,人證均在,特來緝拿。”
他沒有說出是萬家少爺來舉報的。時人對孝道極為看重,就算父母有不對之處,子女也要忍讓,這種舉報說好聽點是大義滅親,不好聽的就是白眼狼,以后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對方送上來一個天大的人情,縣丞也不介意在此時幫忙隱瞞。
萬老爺不可置信地看向對方:“我——”
他剛想反駁,聲音卻戛然而止。
的確罵過,而且不止一次,不止是在私下。
甚至因為罵得次數太多,他也弄不清人證是誰。
見萬老爺的這副樣子,自然清楚,人證舉報的是事實。
縣丞不再多言,直接下令將孔廟中的諸人全都拎回縣衙。
身后有讀書人反駁:“犯法的是萬老爺,怎么我們也要去?”
“你疑似同謀,等洗清嫌疑,再放出來吧。”
萬老爺也滿心不服,但是已經錯過了最佳的辯白機會,只能將希冀的目光投放在外面的百姓身上——
他努力了這么久,這些賤……不,這些人應該有所觸動吧?
會不會如同戲文一般,一擁而上,從這群狗官中將他解救出來?
結果讓萬老爺狠狠失望了。
外面的百姓看到他,卻是避如蛇蝎,有不小心和他對視上的,都移開了目光。
甚至不少人都用憤恨的眼神看向他,有個孩子還丟來了一塊石頭。
那孩子的力氣不夠,石頭沒砸到他身上,只落在身邊,發出啪嗒的聲音。
這不對啊?
他迎來的,不應該是夾道歡呼嗎?
這群人不應該歡呼,慶幸出現了他這一位為民請命、和官府人員奮勇對抗的好人嗎?
身后的衙役狠狠推了他一把:“快走,磨蹭什么!”
沒關系,一定是這群愚民太過蠢笨,一時半會沒有發現他的用心良苦……
萬老爺不甘地低下頭。
等到這群人反應過來,便是自己脫身的好時機。
官府,走著瞧吧。
秉持著好人不與官斗的原則,萬老爺沒有表露出明顯的反抗意識,順從地跟著他們走了,最后回到了闊別不久的牢房中。
和他一起鬧事的那些人,關在了他的附近。
“萬老爺?”
那些寫文章的讀書人有些慌神,其中一人強做鎮定,道:“一開始,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萬老爺分明說,若他們成功,以后定然有許多百姓追捧,甚至能叫他們開書院。
“急什么,慌慌張張的。”萬老爺巋然不動,對牢房還有種熟悉感,“本地官府第一次處理這種事,不甚熟練,才出此下策。”
“這個時候,無非就是比誰更穩。等百姓回過味來,就是咱們出去的時候。”
萬老爺一口咬定。
見對方言之鑿鑿的樣子,就算是心有疑慮的讀書人,也不由得半信半疑。
目前的情況,也不允許他們不信——他們和萬老爺,早就是綁在一起的螞蚱了。
只是,在牢房苦苦等待了幾日,也不見有人將他們放出去。
焦慮、恐慌,一日日地堆積。
前幾天還有獄卒會過來,送些吃食,還算有人,可是后面,那人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最后幾乎兩天一次,送些水食。
他們出不去,便溺只能在小小的牢房內,沒過多久,這里就充滿了濃重的臭氣。
別說萬老爺,就說這幾個讀書人,也沒有來過這樣的環境。
從一開始的冷靜,到后來的互相謾罵,直到最后的沉默,乃至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地牢中來了好幾個獄卒,打開牢門上的大鎖,一桶桶冷水從天而降,澆了個透心涼。
“臭死了,家里的豬都沒這么臟的,還是有錢人呢。”
“省省力氣,好好把他們搓干凈,燕都的貴人等著呢。”
幾個獄卒拿出專門給豬用的刷子,狠狠地將這些人身上的臟污去除,還換了一身衣服。
雖然還是邋里邋遢,好歹身上不臭了,也能拉出去見人。
隨后,又將這幾位領頭得拖出去。
久久不見外面的陽光,剛出門的時候,萬老爺幾乎睜不開眼。
如今的他失了一身的癡肥,脊背佝僂,不再有以往的精氣神,無限地接近被他看不起的那些窮苦百姓。
等到了縣衙的正堂,他終于能適應外面的光線,看到其中一位身著白色錦衣、金相玉質的公子,身后跟著幾個隨從,好似內侍。
“大人,鬧事的帶來了。”幾位獄卒恭敬地開口。
那位公子點了點頭。
直到這時,萬老爺才有力氣說話,喉嚨干啞地擠出幾個字:“你是……陛下?”
所有人臉色驚變。
公子身后的內侍搶先一步,三步并兩步走過來,直接抽了萬老爺幾個巴掌:“胡說八道什么?在牢里呆了這么多天,還是管不住嘴!”
直到將人臉打成豬臉,才收回手,退后一步。
公子微微頷首。
要是這話傳出去,他以后,定是不能再出燕都了。
縣令也被嚇出了一身冷汗,恨不得直接一腳踹上去,怒道:“這位可是寧王世子,陛下信任的人,你瘋了不成?”
那封上疏送到燕都之后,陛下當即就點了人過去看看。
武官勛貴已經用過了,不好再用;文官暫時沉寂;儀鸞衛和南監……在民間可能只有恐怖故事。
扒拉來扒拉去,最能看的居然是宮內養的那些世子——論身份足夠,手上也沒什么權力,世子的名頭,拿去糊弄老百姓足夠了。
況且,原先叫他們來燕都,不就是為了干活么?
干脆一紙令下,這群較大的世子們被派遣出宮,去往各地,督查有沒有類似的事件發生。
所以,寧王世子來到了這里,見到了以往絕不會見到的景象。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登基第九十二天◎
寧王世子明元白第一次離開繁華的都城、府城, 來到這種僻遠之縣,似乎每一處地方都無從下腳。
實際上,也不需要他多做什么, 一切事宜, 都是有身邊的內侍決定。
等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內侍們說出了對這人的判決, 道:“此人私放利錢, 煽動百姓、玷污孔廟、口出狂言,依律當流千里。如今陛下開恩,只需礦場服役五年即可。”
礦場的活不是那么容易做的,五年下來, 這人不死也要脫層皮,但和一輩子回不來的流放相比,也算是開恩了。
萬老爺幾乎失去了意識, 說不出反駁之語。
說完對此人的處理,內侍退回了世子身后, 有些事情還得對方親自溝通。
明元白微微頷首, 對縣令道:“縣令不必驚慌, 你們及時上報燕都, 合該有賞。”
聽到這話,縣令和縣丞總算放下了心,縣令更是如此, 他先前收過萬老爺的禮,一直為此提心吊膽,害怕陛下秋后算賬。
此時不免多說了幾句:“還是陛下有先見之明, 先前的戲本子寫的真好, 一年多以來, 朝廷的政令通達,上下齊心,百姓都心向朝廷,不會聽了幾句風言風語,就被輕易迷惑。”
這也是此事如此順利的重要原因。
以往哭廟,除了鄉紳自己的力量,也有因為他們的號召力和出眾文采,吸引來的諸多百姓。這些百姓若是處理不好,便會引發極大的騷亂。
先前有地方因為稅收一事,鬧得哭廟,當地的縣令等官員居然被鄉紳們合伙趕下臺,塞進了地牢,由本地人當官進行整治,鬧得沸沸揚揚,最后動兵了才平息。
正是因為有先例,當時才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惹來民變——若是真落得那個地步,縣令就算官復原職,也沒了威懾力,如何管好這一地?
今年開了恩科,倒是能找到新人頂替他們,但他們這些老人,可就得回家暫時歇息,等待兩年后的吏部大計,重新分配地方——但政績肯定沒有干滿了三年的好看,容易被發配到窮鄉僻壤去,更有甚者,直接將他們忘了,一輩子賦閑在家。
這可就倒霉透頂了。
縣令心中真是感激不盡,可是嘴笨舌拙,說不出什么話來。
縣丞倒是先一步開口,問道:“世子前來,不知還有什么要事?”
明元白微微贊許地看了他一眼,倒是記住了此人的名字,回了燕都之后可以直接報給陛下,道:“正是,陛下還說,縣中貧窮老殘幼均要登記,保障基本生活。”
“保護他們的田地,若將田地外租,可給予適當補貼。”
關于富有、貧窮等,朝廷有了一套完善的標準,要綜合家族資產、家庭資產以及個人資產——超過某一標準就是標準的貧窮。
現在貧窮人很多,富有者少,社會并不平衡。
明慕也只是勉強保持著其中的平衡,他沒學過相關知識,怕自己瞎出主意,擾亂了整個社會平衡。
“是,下官清楚了。”縣丞恭敬地應下。
下一期的邸報中或許就有這些內容。朝廷扶助老幼已成傳統,只是囿于當地的經濟發展,扶持的力度也不一樣。
現在朝廷每年會給當地發一筆“啟動資金”,合理利用這些錢,完成陛下的期許,還是不難的。
這也是給每個縣衙的考驗,或許會將三年內不同縣衙的表現納入吏部考核之中。
雖沒明說,但已有不少聰明人想到了這一可能性。
見幾人三言兩語間就給萬老爺判了罪,后面的幾位讀書人拼命掙扎,生怕自己也落個同樣的下場。
只是嘴巴被堵上,只能發出嗚嗚之音。
“你們有話要說?”明元白注意到這邊的異樣,特地開口詢問。
他發了話,獄卒才敢將這幾人塞嘴的污布取出,讓他們能夠說話。
“大人、大人,小人有要事稟告。”第一個讀書人喉嚨干啞,聲音極為難聽,卻還是搶著開口,進而迸發出一陣強烈的咳嗽聲。
“先給他一口水。”縣令看不下去,指揮了一句。
等一杯溫熱的茶水灌下,這人才有力氣說出后面的話:“還另有其人。事情主導者不是萬老爺和我,是他的一位同鄉。”
“那位同鄉說了不少其他地方哭廟的事項,說此事雖險,但勝算極大,后面又許諾了什么,萬老爺才放手一搏。”
他心中凄涼惶恐,卻又不敢抬頭看向燕都來的貴人,而是將求助的目光看向縣令與縣丞,道:“我說的都是真的!”
“他許諾了什么,你是否清楚?”
這人搖了搖頭。
說到底,他只是萬老爺貪圖便宜,要來寫文章的一個秀才罷了。聽說,原先萬老爺是想找自家賬房先生的,后來不知怎么,從外面挑選了別人來。
他為了減輕刑罰,攀扯出了這個消息,若是沒用,豈不是……也要如萬老爺一般,去礦上做工?
在先前徭役還未更改之前,礦工就是最難熬的一種,甚至徭役之期一年,礦工減半。如今要去五年?豈不是將人往死路上逼!
為了活命,這人持續攀咬:“諸位大人相信我,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自那之后,萬老爺對那位同鄉言聽計從,甚至有討好之意!”
能叫眼高于頂的萬老爺放低身段討好,那位同鄉應該不止提供了哭廟這一主意。
如今萬老爺失去了意識,也不好追問。
“世子,您看……”
作為在場身份最高的人,明元白清楚,這時候,還是要自己做決定的。
他想了想,道:“派出衙役,盡快追查,防止這人還有后手。”
“是。”
得了確切的命令之后,縣令立刻派了幾個好手,分別從城門處和萬老爺的家開始排查。
明元白無奈笑了笑:“本以為是個輕松的活計,沒想到還要多耽誤幾日。”
陛下讓他來,自然是要走完全程,拿到最準確的消息。
沒有人回答他。
在燕都,身邊還有三五友人,能夠在旁邊調侃幾句。
現如今,上書房內的成年的世子都被派去了各地,負責督查老幼的撫養情況,他孤身一人來到此處,后面還有不少要去的地方。
“世子殿下,如今是在此處暫歇,還是先去別處?”
身后的內侍問道。
他自己帶了幾個負責起居的內侍,但出門時,就要帶上從宮內出來的內侍——或者說,身份不止是內侍。
聽說歷任皇帝手中有一個內侍構成的部門,名為南監。
甚至,金陵的儀鸞衛也來到了此處。
“我先留下來,等結果出來再走。”明元白想了想,做好了決定,“防止中途生變。”
內侍點了點頭。
他們此行雖有監督之責,但總體還是聽這位世子殿下的,這些小事不算什么。
縣中的客棧不多,其中最好的一間,最上層被包下,專門供世子居住。
縣衙的人手不足,辦事也不利落,被后面的儀鸞衛全盤接手,整個進度快了不少。
第二天的傍晚,終于傳來了消息,說有了一些眉目。
當天晚上,客棧側邊的小巷多了一股行跡鬼祟之人。
“打聽到了嗎?”
“不大清楚,只知道是燕都來的,身份貴不可言。”
“真是那位……?”
“不可能,那位出行的排場豈是如此?”
“算了算了,起碼不虧,干他一票!”
明面上,明元白只帶了幾個近身伺候的內侍,便有人起了壞心思,預備從他身上下手——畢竟,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從燕都來的大人物代表著陛下。
若是能打擊他,豈不是能叫燕都的陛下吃癟?
只是他們的行動還沒開始多久,就被儀鸞衛發現了,緊接著一網打盡。
“我當是什么人,原來只是一群家丁護衛,就這也敢放肆,活得不耐煩了。”
為了保護這位世子的安全,來的儀鸞衛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其實,隨著武官逐漸沒落,已經有不少人的家丁戰力不輸官府,在地方形成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但是去歲以來,陛下逐漸扶持各地的武官和底層兵士,先是給了充足的食物,又更改訓練方法,還推廣了厲將軍的戰陣。
如此一來,和少有規模的護衛家丁相比,官府的實力又占了上風。
從今往后,聽說招募兵將的方法也要更換,不拘于軍戶……不過,這些便是燕都那邊的傳言了,不知真假。
燕都的儀鸞衛是天子親衛,戰力佼佼,金陵的也不能太難看,幾乎是夜以繼日地訓練,抓著幾個行跡鬼祟之人堪稱手到擒來。
于是第二天,寧王世子就見到了一隊被捆得嚴嚴實實的賊子。
他有些吃驚:“這些人都與哭廟有關嗎?”
“八九不離十。”儀鸞衛首領恭敬回答,在世子沒醒來之前,他們已經用了種種方法撬開了這群人的嘴——好歹金陵儀鸞衛也有一個詔獄,“這群人不僅和哭廟有關,也與金圣教有關。”
隨著他的敘說,寧王世子總算弄清了其中的關系,原來那位萬老爺的同鄉是金圣教的成員,這次前來,就是想將萬老爺一家拉入金圣教,夸大渲染了金圣教的好處。又聽說對方苦惱田地一事,才順便出了個哭廟的主意。
見萬老爺已經被逐漸說動,此人的同鄉暫時離開,等待哭廟結束之后再來,好吸收這人成為同伙。可來了之后,見到的卻是這樣的情景。
萬老爺被判罪,即將奔赴礦場,他的家業被兒子一手承接,對方閉門謝客,根本不愿意見父親曾經的同鄉。
又聽說縣城之中來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對盛朝有怨念的他選擇了刺殺。結果可想而知。
“居然還涉及到了金圣教……”
寧王世子最開始聽說金圣教,還是元日之前。
他思索了一陣,道:“此事關系重大,最好從這人身上追根溯源,還要及時告訴陛下。”
隨后,明元白簡單將這些日子的經歷寫下來,總結成一份奏疏,讓儀鸞衛帶回燕都。
這封奏疏送到明慕手上時,已經是他生辰之后了。
帝王的生日又叫萬壽節,要宴請諸官,還要接受贈禮,不過倒是沒什么儀式要走,單純的慶祝而已。
盡管如此,深夜結束,明慕還是累得手都不想抬,頭枕在戀人的腿上:“過個生日好累啊。”
“這便累了?清明還要祭祖。”任君瀾輕輕一笑,為他按摩頭皮,漸漸地舒緩疲憊,細細一數,“五月有端午日,六月有天貺節①,七月有七夕,八月中秋……”
一年年的,就在無數個節日中過去了。
明慕聽得渾身發顫,簡直不想過了。
有節日,都是皇家先做出表率的。
“好了好了,暫時不聊這個。”明慕急急忙忙地轉移話題,道,“燕都的夏日不大舒服,咱們要不要去北一些的地方過暑?”
去歲的大半個夏日都是去北疆過的,那邊的氣候很舒服,讓人難以忘懷。今年也不大想在燕都過,明慕期待地看著任君瀾,眼睛一閃一閃。
“可以到是可以,不過兩次去一個地方,不膩歪?”
任君瀾稍稍一想。
北疆那邊只能說句自然風光不錯,真論景色,還得是金陵。
當然,沒有去南方過暑的道理,冬日倒是能去一次。
若是有皇后陪同,正正經經地去一次江南,倒也沒什么不好。
“其實還好,之前沒看什么……”
“那邊也沒有行宮,不若去河北,那處有行宮,現在叫人去收拾。”任君瀾給出建議。
歷觀盛朝,除了太祖遷都,其實離開此處的皇帝很少,大部分帝王都是在燕都呆到終老。明慕這種離開燕都一次的都沒幾個,現在還在盤算第二次了。
任君瀾倒是縱容的很,心道燕都的夏日確實難過,太傅原先說的早課,也只是在五月下旬結束——甚至很有可能因為天氣,提前到五月中旬,甚至上旬。
這豈不是沒怎么鍛煉,就不做了嗎?
一年下來才活動這么短的時間,有什么效果?
他自己是舍不得叫小囝早起吃苦的,所以理所當然地外包給別人。
若是去了行宮,就能讓這段時間再延長一些,何樂不為?
萬壽節這日沒有早朝,明慕也就理所當然地休息,第二日才去看奏疏。
最上面的那本就是寧王世子的。
“我記得他是去處理哭廟的。”明慕還記得第一次聽到這件事的荒謬,簡單來說不就是按鬧分配嘛。
完全是懶政的代表。
地方縣令拿不出主意,難不成金陵拿不出?燕都拿不出?從上至下,所有人都怕麻煩,所以才糊弄過去,養成了這種不好的風俗。
“回陛下,正是呢。”闞英回道。
明慕笑了一笑。
他在看奏疏之前養成了一個習慣,先是揣測奏疏里面的內容,想好一個應對的方式,若是猜對了,就能直接寫上——不過很多時候猜不對就是了。
“金圣教……?”
明慕頓了一下,才想起這個邪門的宗教。
寧王世子在奏疏里面又寫了新發現,說他們此行抓到了一個教徒,初步了結了金圣教的運作方法,簡單寫了。
明慕幾乎一打眼就看出來了:這不就是龐氏騙局嗎!
盛朝居然領先了這么久?!人家龐氏騙局還是一戰之后出來的,現在是什么時候,十四世紀?十五世紀?
他震撼到久久無法出聲。
“陛下?”
闞英注意到明慕長時間維持一個動作,只盯著手上的奏疏,還以為里面寫了什么了不得的內容,緊張地喚了一聲。
“沒事、沒事……”
就是很震撼。
而且見上面寫的,仿佛金圣教用這個方式維持了很久。
簡直太牛了,要知道,最初的龐氏騙局在幾年后就被拆穿了,金圣教有多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分析一下,一是利用宗教信仰將這些人綜合再一起,二是給出返利的事件足夠長,足足需要五年,現在的醫療條件又不好,五年過去,很可能最初的那個人死掉了,錢自然也不用歸還……
“我只是覺得,這人還真是一個難得的……天才。”
明慕有些感慨。
要是發明這玩意的人將腦袋瓜子用來想正事,說不定還真能成為古代的經濟學家呢。
奏疏中還寫了,他們喜歡通過宗族進行擴散。選定一個宗族內比較有名望得人,利用種種方式,讓他主動加入金圣教,再利用他在宗族里面的影響力,進行傳.教,進而讓整個宗族的人都發展成教眾。
通過這種方式,他們已經發展出了很多據點。
只是,逼問的人在金圣教內的地位不算高,所以吐不出更多的東西。
“宗族……金圣教……”
明慕撐著腦袋思考。
現在的宗族都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大部分人都原意聽族長的命令,聽說在某些地方,朝廷的官員都沒什么作用。
這兩個結合在一起,的確很難處理……
可是,龐氏騙局很容易暴雷的,怎么金圣教還好端端的?
明慕竭力思考最初的龐氏騙局:那個騙子利用信息差,說可以倒賣郵票,收集了一大筆錢財。但是這個人因為無底線地購物導致破產,資金鏈斷裂,進而暴雷。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假若創始人能夠限制自己的貪欲,并且轉移內部矛盾,的確維持的事件能久一點……但是現在,看他們沖動且急促的行動,急不可耐要挑釁燕都的行為,可能已經到了暴雷的邊緣?
只需要一點外力。
明慕心念一轉,到是想好了第二個話本應該寫的內容——
讓普通百姓感受一下各式各樣的騙局叭。
我是秦始皇,v我50封你當萬戶侯,懂?
——
再一次被陛下召進宮中,翰林院中的學士已經有了足夠的準備。
更出乎意料的是,此次還多了一位大理寺之人,混在其中。
對方是嘉元元年的三元賀隋光,如今已經升任為大理寺少卿,在去歲高中的人中,是最得陛下信任、做得事情最多、升職速度最快的。
前些日子,還得了陛下親賜的麒麟服。
如今大理寺卿已經老邁,可見對方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的大理寺卿……或者說,會轉入六部,成為侍郎,熬夠資歷后入閣……
雙方互相見了禮,翰林們態度很好,和他說起上次的事:“上次陛下主動叫來我等,是為了寫一出戲。”
“有所耳聞。”賀隋光淡淡一笑,道,“那出戲寫得很不錯,聽說格外受歡迎。”
在官場浸.淫許久,他的性格稍稍圓滑了一些,不再如同剛來燕都那般執拗。
“是陛下的構思好。”聽到這位三元的肯定,翰林們臉上的笑容真摯了一些,因著對方第一次來,慢慢將自己的經驗說出,“上次陛下是給了大致劇本,讓我們分工合作,唯一的要求就語言平實,朗朗上口,便于傳播。”
賀隋光認真地聽著。
“若你先前寫過類似的戲文,那沒什么好愁的。”翰林道,就算對方寫的戲文差,他們也能潤色一遍,“若以前沒寫過,可以先讀些韻書。”
現在雖不如唐朝詩風昌盛,但讀書人,哪有不會作詩的?為了對韻,韻書是必需要讀的。
賀隋光點了點頭。
等見過陛下后,對方倒是沒有說寫戲本子,而是說:“我想寫話本子。”
可以,陛下偶爾的突發奇想很正常。
“最好帶一點畫。”
翰林們繼續記下,心中卻在揣測,難不成陛下不滿現在的話本子,想要叫人寫新的?
才子佳人?傳奇判案?
他們將目前受歡迎的在心中過了一圈,甚至有人已經構思了一個故事。
“要那種,防詐騙的!”
直至此時,明慕才拿出了作品大綱。
說是大綱,其中的內容也很簡略,從低級到高級,寫了好幾種現代的經典騙局。什么我是神仙轉世收供奉、銀行賬戶鎖定、刷單、龐氏騙局經典案例都寫上了。
現在找來人,是希望擴充其中的內容。
以及……
他看向賀隋光,鼓勵性地眨眨眼。
希望那個系統,能整合一期騙局精華出來。
這個應該不算擾亂世界進程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