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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登基第九十三天(營養液滿11000加更)◎

    反詐騙手冊?

    這個新奇的概念讓不少翰林官員耳目一新。

    在聽完了陛下的解釋, 幾人立刻清楚,這其中的重要性。

    古往今來,騙子何其之多!甚至有皇帝都被不明的方士欺騙過。如今百姓的財產很少, 只要被欺騙一次, 就是傾家蕩產, 無異于天降噩耗。

    況且, 在以往不算完善的制度下, 想要找到騙子并不那么容易——這些人能夠用錢買通當地的官府或者有門道的人,讓自己自由進出,在獲得足夠的錢財之后逃之夭夭,瞬間消散在茫茫人海之中。

    就算報了案, 官府也很難抓到。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年前在天臺山布置的金圣教教徒,至今只抓到幾個故意被扔出來的炮灰, 他們還找不到真正的核心乃至金圣教的所在地。

    連大名鼎鼎的儀鸞衛都是如此,更不要說地方的普通衙役了。

    先前的《白毛女》在民間引發了格外強烈的反響, 不少沖突由此而生, 有覺得自己被欺騙的百姓, 也有為自己叫屈的地主, 各地都出現了一發不可收拾的沖突。

    土地就是命根子,雙方適中僵持著,不愿意退讓。

    由于過往, 地主或者士紳是當地百姓的代言人,比官府更能收攏民心,在當地很有一些威望。只是這次, 毫不猶豫地撕下了大多數人的遮羞布——

    于他們而言, 百姓只是能夠提供勞力的底層人。

    甚至矛盾一度到了不和調和的地步。

    縣衙官員、燕都世子在調和當地矛盾之中, 發揮了絕無僅有的作用。

    他們代表著燕都,代表著陛下,彰顯了朝廷在面對此類事件的態度——他們永遠站在有利于百姓的那一邊。

    其中不乏有渾水摸魚之人,都被一一揪了出來。

    雖然沒有明確下達指令,但陛下似乎對每個地主、鄉紳享有的田地標明了一個上限。甚至田稅也有所更改:在沒有超出享有的田地上限之前,可以享受較低的田稅;若是超出了某一個范圍,那么田稅則是翻倍增長。

    再有,如果將土地租給別人,地租也有了嚴格的限制,不能像以前那樣,直接拿走土地產出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多。地租被壓制到了極限。

    明慕極大程度地削弱了土地的投資效應,讓土地只是“土地”。過去傳統的經濟觀念是不利于盛朝內部市場發展的,小農經濟的抗風險能力很低。

    當然,如果現在想要改革——暫時沒有用以大規模投資的民間工商業。

    許多地主不滿意這樣的規定,反抗很激烈,不少地方都動用了軍隊,將不滿強硬地鎮壓下去。

    燕都的態度很明顯:假若不滿意、不服從,那就去礦場。

    ——或許這就是皇權時代不可多得的好處之一,只要明慕想,其實他可以以強硬的姿態推行自己的想法。這是他動用強權的第一次。

    明慕是不希望出現這種明顯沖突的,但是他清楚,如果想改革,沖突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他默認了這些沖突的發生。

    所幸,流血事件不多。

    有時候明慕也在發愁,這僅僅是初步的改革,就已經讓很多人接受不了了,如果想更深入的改革……總之……

    總之再議。

    這次也不是沒有進度,不少人超出了明慕規定的土地上限,在政策下達的初期,很多人慌不擇路,心中就算有萬般不舍,也想盡快將手中的土地出手。而官府作為了“接盤”的存在,他們以稍稍低于平均的價格,囤積了大量的土地。

    當然,對整個盛朝來說仍舊是杯水車薪。

    這次機會難得,以后想得到同樣的機會就很難。畢竟地主們會想盡一切辦法保全手上的資產。

    自從上述的事情發生之后,沒有人會再次以為陛下只是為了有趣才弄一些話本子。雖沒有明顯表露,但稍微敏感一些的人,都在關注陛下的下一次“創作”。

    如今騙術各異,陛下想要整合已經被熟知或者不熟知的騙術,并擴展到整個盛朝,讓人提升警惕。

    不管陛下的目的如何,從表面上看,的確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翰林們瞬間激起了熱情,紛紛保證,會給出一份讓陛下滿意的答卷。

    ——

    金陵這些日子倒是風平浪靜。

    拿了朝廷的錢,足夠讓他們舒舒服服地過一段時間。

    金陵從來不缺消遣的地方,茶肆、酒館、花船……從來只有想不到,沒有這些人做不到。就連被朝廷明令禁止的事情,都能被換了名頭,將自己包裝成無害的樣子,出現在金陵。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太祖遷都的確是明智之舉,不然,不知有多少帝王沉醉在這溫柔鄉中。

    想要花錢也很簡單,只要愿意,一夜之間就能將先前的錢財花得一干二凈。

    第二日從家中醒來,官員聞見空氣中厚重的脂粉香氣,身邊的女子面容姣好,卻不是他的發妻。

    “您醒了?”

    女子見他有動靜,自己也柔柔起身,給他服飾穿衣。

    盛朝嚴禁官員狎妓,更是打擊妓院、賭場一類的地方。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能狎妓,就說這是家中養的女兒,因仰慕大人,自愿來的。

    只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話術。

    “……現在是什么時候了?”過了一年清心寡欲、一心工作的生活,官員還有些不適應現在的場景,不過很快就緩過來,享受著對方的服務。

    “回大人,現在快午時了!

    午時?正是午休的時間,下午……

    什么下午,今日休息。

    不僅今日,往后的許多日子都是休息。

    官員心中煩躁,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心中總有種不踏實感,等衣服穿好,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地方。

    等那股脂粉香氣逐漸減淡,被酒色掏空的腦袋才恢復清醒,慢慢地往前走。

    不知過了多久,他抬頭一看,發現來的地方不是家,而是衙門。

    他簡直都無語了。

    來都來了,進去看看也不錯。

    于是邁步走了進去。

    今天得衙門很安靜,這倒是少見,一般來說,就算長官不在,底下的小官吏也是忙忙碌碌的,總有數不清的事情要處理。

    近日還說,要確保每一個老幼名下都有一塊地……這不是胡鬧?一塊地多值錢,他們能種什么?

    不過愿意聽陛下話的人到是挺多的,衙門里的人都出去了,現在才顯得那么冷清……

    直到他走到了大堂,瞬間如墜冰窖。

    為首的是燕都的儀鸞衛指揮使東門亭。

    他腰間跨刀,穿著陛下親賜的飛魚服,似笑非笑地斜睨過來:“大人,可真是叫我好等啊!

    完了,陛下發現了。

    或者說,陛下從頭到尾都知道,只是找了最好的時機,將他們一網打盡而已。

    衙門之中,凡是伸過手的官員,全都被捆綁著聚在了一起。

    東門亭身后跟著兩個不大的少年,相貌迥異,看向他的目光卻分外相似,都是躍躍欲試,恨不得直接上手的樣子,只是按捺住脾氣。

    “你們……你們……”

    官員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幾十載的寒窗苦讀,居然讓他找不到詞,來痛斥這些曾經看不起的武官。

    有辱斯文?他的行為難道不算嗎。

    手段殘忍?他拿了錢,難道不是對百姓的殘忍嗎?

    為什么陛下要清算,燕都卻沒有一絲半點的消息?他拿出錢去上下打點了啊。

    只是官員不清楚,那些打點的錢,全都被主動交了出去——廢話,這時候還跟著同流合污,是嫌自己死太慢了不成?

    “看來大人知道為什么我們出現在這!睎|門亭點了點頭,手指搭在刀柄上,“那也不需我多費口舌,動手。”

    短促地下了命令之后,身后的少年們如狼似虎地撲過來,沒兩下就將他捆了個結實。

    “好了!”

    “好了!”

    兩道不同的聲音異口同聲地響起。

    “你不要學我說話!”

    “你才不要學我說話。”

    這二人正是鄭沖與衛尋西。

    武學中點出的人不多,他們兩人因為排名較前,所以來了此處。

    一路上兩人都不大對付,只是因為有東門亭等儀鸞衛壓著,所以沒有爆發過劇烈的肢體沖突。

    東門亭已經習慣兩人時不時就會吵起來,分外熟練地開口:“最后一人已經抓到,這件事結束,你們可以去厲將軍的軍營看看!

    兩個少年齊齊哇了一聲。

    抓捕貪官的行動很順利,他們手上有一份名單,只需跟著名單走就行了。不過贓款倒是難以追回。

    這群人跟瘋了一樣,全花了。

    和陛下說的某句話相似,叫什么……“報復性消費”。

    沒辦法,能收回的古董全部收回,再欠缺的,只能追溯到家庭與宗族,反正錢要一分不少。

    最后,總算勉強湊齊了銀兩。

    武官們匯合在一處,走在大街上,身后跟著一連串的官員,看他們的衣服和養尊處優的臉,就知道官職不低。

    “這些人……”

    “聽說是貪官!”

    “該!貪錢的官死了最好!”

    ……

    百姓的話語毫不留情地傳過來,不少官員都低著頭,臉上火辣辣的。

    辛苦一年,他們都習慣了朝廷的風評變好,百姓見到身著官服的人,也不如從前一般畏懼。

    一切都在今天毀了。

    特別是那些第一次沒拿,第二次卻拿了的官員,更是深恨自己為什么要伸手,分明第一次忍住了,第二次為什么忍不?

    除了全家老小都得還錢,然后去礦場上工以外,還要將名字和籍貫公示出來,三代以內不許科舉。

    有人不甘心地開口:“分明以前也有人貪,憑什么只抓我們?”

    東門亭都懶得看這種人。

    鄭沖倒是若有所思:“以前是以前,現在歸現在。你倒是自己看看,陛下可曾虧待過你們?”

    這話一出,那人倒是啞口無言了。

    的確,陛下在知道官員的俸祿不高之后,就一直試圖提高,弄了什么績效和年終獎,聽說本年還有季度獎金,只是一切都被他們毀了。

    “只是這里多了許多空缺,這要如何?”衛尋西出身勛貴,面對文官一個字都懶得說,更關心金陵空缺的職位,“今年是加開了恩科,但是恩科人數不夠!

    燕都也缺官員呢。

    “陛下說,將小吏提一提。”鄭沖道。

    官與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體系,吏是不能當官的——盡管有些地方,吏做的事情比官員多。

    有了將吏提為官的先例,以后監管的壓力便能減少,為了自己往上,肯定會嚴格盯著官員。

    當然,也得預防小吏誣陷。

    但不得不說,以后有人想要伸手,難度高了不少。

    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鄭沖和衛尋西二人便迫不及待地去厲將軍的軍營了。

    “不知這次能不能登上福船……”衛尋西早就對傳說中的福船心馳神往。

    武學中哪一個不對福船向往不已?

    鄭沖想了想,難得回了一句:“我有相熟的人!

    也不能說相熟,只能說關系較好。

    衛尋西詫異地看了對方一眼,他家是武將世家,都不能保證說厲將軍手下有熟悉的人。

    “先前在北疆認識的!编崨_簡單開口。

    對方和陛下關系密切,連帶著對他也多了一二分的關注。

    不過這些事鄭沖就沒有開口了。

    軍營防守森嚴,見了他們攜帶的金箋,一層層上報后,才允許他們進入。

    進去之后,首先就見到了厲將軍。

    對方已經不年輕了,眉眼舒展,沒了最開始愁眉不展的樣子,若不是身處軍營,都快以為這是一個無害的老人了。

    他笑呵呵地開口:“你們都是武學來的?”

    試問哪一個武學學子不向往這位將軍?

    兩人都點頭。

    “那邊氛圍如何?”

    “你們日常學什么?”

    “飯菜口味如何?”

    ……

    問了一連串問題之后,厲將軍才將人放走,轉頭和副將道:“我覺得那邊條件不錯,陛下應當會同意我過去。”

    他雖然在南邊打仗,可出生在北方,臨到老了,就想回家。

    副將道:“陛下一定會同意的,只是將軍……如今還要去東瀛,您要在這個時間點離開?”

    “這個機會,還是留給年輕人吧!

    厲鴻羽目光倒是長遠。

    東瀛只是第一步,陛下以后一定有更多要去的地方,西洋、甚至海的對面。

    難道那時候,還讓他這個老人前去嗎?

    時代應該給年輕人了。

    另一邊,鄭沖二人倒是一頭霧水地出了主營帳。

    “將軍對武學很感興趣……”

    “正常,武學的確是獨一份的!

    原以為,武學和以往沒什么不同,等真正出來之后,才叫人大跌眼鏡。毫不夸張地說,這里培養的都是未來的將才。

    現在的他們還沒想那么多,鄭沖主導,去找了肖曉。

    多月不見,對方好像又黑了一度。

    此時,見到鄭沖也很意外,他問道:“你來此,是陛下有什么事?”

    與此同時,肖曉將近日的消息很快轉了一圈。

    西洋人的船給了盛朝的匠人啟發,將原先的構造完善了一番,又將先前完好的船只改造。

    第三艘福船已經在建造之中了。

    等第三艘弄好,就可以出發去東瀛。

    這些消息不是秘密,肖曉簡單提了兩句。

    鄭沖問:“武學可以……”

    “這個得看陛下的命令。不過他始終覺得,武學的平均年齡太小了。”肖曉聳了聳肩,“等你們從武學畢業吧!

    不知道明慕哪里來的堅持,始終認為十八歲以下的還不算真正的兵役。

    說完,他特地看了一眼鄭沖。

    凡是北疆的,誰不知道這人的豐功偉績?

    “陛下特地給我來了信,叫我好好盯著你們,不許輕舉妄動。海上和陸地完全不同,沒經過特殊訓練,上船就是找死!彼氐囟⒅崨_開口。

    “這又不是去打仗,是去要錢的……”鄭沖有些不服氣。

    “要預防出現沖突。”肖曉半點不松口,“你們要是想,可以坐小船逛一圈,大船是不能上的!

    對方肯乖乖給了才有鬼,說不定就得發生一次沖突,到時候,可沒人盯著這些武學的學生。

    兩人都長嘆了一口氣:“本以為這次有機會的!

    小船有什么意思,大船才好呢。

    “若要遠征西洋,或許來得及!毙缘故情_口,目光看向港口的巨船。

    其上的風帆高高飄起,表面的銅皮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是屬于盛朝的船。繼承了太祖的榮光,并在未來成為海上的主人。

    ——

    金陵殺雞儆猴的效果不錯。

    消息快速通過新一期的邸報傳遞到了全國。這次的邸報加了兩部分內容,一個是“違法煽動”,另一個則是“廉政執法”。

    明慕還挺滿意這兩個新版塊的。

    錢全部收回,塞進了戶部,讓原本就豐裕得國庫更加充實,和剛上任那會的空蕩蕩完全不同,有一種秋日收獲的滿足——試問哪一個華國人不喜歡糧倉裝滿呢?

    更讓明慕驚喜的是,原先可以拉開了距離的內閣們,重新恢復到原來的態度。

    他私下里和太傅說了這兩件事,道:“我其實挺開心的。”

    一年多以來,明慕從不甚熟練到掌控朝堂,脫不開內閣乃至燕都諸位臣子的幫助。

    除了最開始的那段時間,后面幾乎所有人都順著他。

    再怎么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軟化態度,更何況,明慕很好說話。

    他和太傅分享完心事之后,卻見對方嘆了口氣:“陛下,先前臣與你說過,不要相信別人的良心,特別是文官的良心。”

    她強調了后面半句。

    雖然她自己也是一個文官,但說這話的時候,完全沒有一點避諱的意思。

    作為陛下的太傅,繆白他天生被綁在明慕身邊,又因為之前那個夢的影響,對陛下毫無保留,但別人沒有這一番奇遇。

    現在看起來大家好像都還好,可人心易變。

    明慕沒說話。

    繆白又道:“陛下?”

    明慕才小聲開口:“我想相信……只相信一點點,只相信幾個人。”

    就當他是最不稱職的皇帝吧。

    繆白又想勸說,可最后,只是無奈地嘆氣——陛下就是這樣看重感情的性子,說一百遍也改不回來。

    作為太傅,她多看幾分就是。

    再者,皇后殿下也不可能讓陛下被欺負。

    若陛下真的改了脾氣,越來越接近一位真正的帝王,那……那合適嗎?

    繆白忽然有些沉默。

    將臣子、百姓視作草芥,一切都是為了讓盛朝的統治更為長久,的確也是史書上的好皇帝?蛇@樣的陛下,是他們想要的嗎?

    想到這個可能性,繆白飛速地看了小皇帝一眼。

    對方對她歪了歪頭,回了一個疑惑不解的眼神。

    還好還好。

    她驅散心中的可怕設想,心有余悸:還好陛下是這樣的,不是那樣的。

    這么一想,保持現在的性格就很好,她完全就是杞人憂天。

    “以后那樣的話,臣不會再說了!笨姲渍。

    明慕:“嗯?”

    怎么回事,太傅的態度怎么轉變得這么快?

    ——

    在課程結束之后,明慕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去了太平宮。

    雖然世子們都有固定的居所,離他住的地方很遠,并且日常如果不是故意,也很難遇上——

    但明慕莫名其妙有種安靜了許多的錯覺。

    除卻特殊天氣,他不怎么在宮內坐轎子。

    等到了太平宮,里面的擺設一如既往,只是少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明慕熟門熟路地去了太平宮的小廚房,果然在這里見到了任君瀾。

    對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對做飯這件事充滿了無與倫比的熱情,幾乎每一餐都要親自洗手做羹湯,并孜孜不倦地讓明慕猜猜,哪一道菜是他做的。

    所以,一般不是在宮內,就是在小廚房……

    也沒有?

    明慕有些發愣地看著不停有人來來回回的小廚房,里面伺候的宮侍見到他,都行了禮。

    “陛下是想知道皇后殿下身處何處?”闞英跟在明慕身后來回奔走,清楚他的目的。

    明慕點點頭,倒是先一步開口:“你不要和我說,我主動找找。”

    【作者有話說】

    前兩天感冒了,所以寫得慢一點

    試圖本月正文完結(沒做到當我沒說otz)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登基第九十四天◎

    現在不是以往用午膳的時間點。

    明慕回憶了一下, 內閣改變態度之后,大部分工作被他們接手了,自己只剩下一些無足輕重的, 前些日子留下來的武將自薦奏疏。

    ……是的, 一向高效率的他, 至今都沒有看完那些東西。

    去往東瀛的人明慕已經有數, 已經開始啟程。而幾年后負責出征的將士……說實話, 以明慕現在的眼光,朝堂上的士兵和兵將都不合格。

    他是拿后世的眼光來看的,自然覺得處處不和心意,在準備過程中, 正好糾正一下如今的軍容軍紀,這個只要是正常的華國人都很熟悉,畢竟誰沒經歷過軍訓?

    所以, 明慕暫時沒有表現出對任何一位武將的偏向。

    呃,也有一點沒看完奏疏的原因在里面。

    之前那些遠遠不是燕都的所有武將——雖然這些人在早朝之上相對沉默, 但的確占據了小半朝堂。

    所以, 明慕打算等那些人全都上疏之后再一起看。

    可是后面, 那些人居然又詭異地安靜下來, 和詭異上疏幾乎一致,總之明慕弄不明白他們的意思——

    那些奏疏也就沉默地放到現在,仍舊停留在太平宮的書案上, 哪怕無數次擦肩而過,明慕都沒有停下來繼續翻看的意思。

    他理所當然地想和瀾哥一起看,如今好不容易抽出了時間, 對方卻不見了。

    停在原地思索片刻之后, 明慕有些詫異地想, 對方不會去校場了吧?

    宮內專門有一片校場,此外,御花園連同后面的一圈山,都可以算作皇家校場范圍。在世子們入宮讀書之后,宮內的校場就被世子們占領了。

    隨后瀾哥就習慣性錯開時間,或者帶他去景山跑馬。

    現在應該是未成年世子們上課的事件,那就是御花園?

    御花園的距離還挺遠的,明慕一般懶得過去,現在倒是愿意挪動一下懶惰的軀體,去往花園的方向。

    “現在御花園里都有什么?”明慕問。

    他以前也去過,第一眼看的確很驚艷,有許多珍奇的花卉。但是看多了也沒什么意思,只是單純的花園而已,他不算喜歡植物。

    若是想看什么花,宮殿里的花瓶每日都會更換新鮮花卉,并不需要他多操心。

    后來去的次數漸漸少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訊問。

    闞英倒是如數家珍,一口氣說了好些在春日常見的花卉,還說都經過精心挑選。

    直到現在,明慕總算有了一點興致。

    去了之后,倒是沒見到闞英口中的那些,偌大的御花園中央,突兀地多了一處空地。

    其中的花卉被全部鏟掉,留下裸露的土地,有人將這些土地整平,放上碎石子和水泥。

    這是一項大工程,可以看出,只做了一點。

    明慕沒有讓人聲張,沉默地站在不遠處,好奇地觀察著其中的情況,最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皇后殿下和郡主殿下都在御花園中!标R英似乎奇怪。

    “他們肯定是要給我一個驚喜,禮物在沒拆開之前就知道內容,有什么意思?”

    明慕悄咪咪地回去,并且給宮侍們都封了口,不許說出他去過御花園的消息。

    那些武將的奏疏還在原處,明慕正在翻看各家幼子的名錄——給明璇找伴讀的事情走上日程,不僅如此……

    太子之封也要預備了。

    ——

    另一邊,御花園處。

    任君瀾是想自己給小囝做出一片完全不一樣的“公園”——這還是他費盡心思打聽到的。

    只是意外間被明璇知道,對方就立刻說要加入這場活動。

    “你累了?”他開口問道。

    小孩子很容易疲累。

    明璇擦了擦額頭的汗,冷靜地搖了搖頭。

    任君瀾再怎么殘忍,都不會叫一個小孩子干太多活,只是讓她幫忙而已,搬點零碎的東西。這點活卡在了明璇體力的邊緣。

    現在知道對方的情況,心理對明璇體力的判斷再改了一些。

    他還是有些小看這個孩子。

    “舅舅真的會喜歡這種嗎?”明璇很有些懷疑,并且認為對方是在胡說八道。

    他們已經鏟平了御花園很大的一處地方,用水泥填成一個平臺,還要在上面涂上不同顏色。

    隨后,搬來了秋千、滑梯之類看起來很幼稚的東西。

    對明璇而言,這些東西的吸引力還不如文淵閣的一本孤本。

    任君瀾其實也不大確定。

    但是他先前和小囝聊天,對方精準地跟他描述過小時候經常去的一個小公園,有逐漸褪色的向日葵,有幾個小孩搶一個秋千。他當時人緣不錯,在一群小孩里面負責當老大,要掐著秒表,讓這些小孩坐同樣的時間……

    這些都是臨睡前的私語,通過對方的一幕幕描述,任君瀾越來越能構思出,在那個世界中,小囝的模樣。

    一定特別可愛,和小大人一樣。

    但是,他也會可惜,小囝會主動將玩樂的機會讓給別人,自己卻沒有什么時間,所以萌生了這個想法——

    他希望小囝在這個地方獲得一些,心靈上的愉悅。

    很多很多時候,他感覺小囝和這里很遠,似乎始終和這里有一層隔膜——盡管對方已經盡力和這里融合,盡力去改變自己。

    在明慕問他是不是變了的時候,任君瀾只覺得心痛。

    他想要小囝能開心一點,在回憶起這段記憶的時候,能夠一點快樂。

    所以萌生了“重現”小囝記憶中場景的想法。

    為此,他打聽了許多許多,學著畫了構思圖,有些內容他不大能理解,但是盡力去做。

    希望小囝不要覺得太過突兀。

    雙方都覺得自己隱瞞得很好。

    時間靜悄悄地過去,最后,這處御花園中的“公園”終于完成。

    與此同時,明慕也給明璇選定了伴讀人選,以及宣布了冊封太女的消息,禮部又開始忙起來。

    雖然目前的繼承人只有一個,但明慕盡力求穩,絕不愿意重現父親當時的悲劇——因為他沒有及時立儲,導致原本板上釘釘的儲君被質疑,盡管長公主有合理的理由登上帝位,但是先帝仍不愿意放棄。

    所以他決定在嘉元二年的秋天,徹底定下這件事。

    反正之前和長公主通信過,長姐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

    等他的正事弄完,瀾哥那邊也到了尾聲,終于在三月的某一日,邀請他去御花園。

    明慕早就開始期待了,現在卻裝出不清楚內情的樣子,矜持地開口:“是什么驚喜?”

    對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反問道:“小囝不清楚嗎?”

    “我表現得這么明顯嗎?”

    聽到這句,明慕就清楚,自己一定是在某些時刻露出了馬腳,讓戀人知道自己早早地去看過。

    “只是先前找你的時候去御花園看過一樣,很早了。”他先是解釋,表明自己并不清楚其中的內容,隨后疑惑不解地問道,“我應該……沒表現什么異樣吧?你怎么發現的?”

    在知道任君瀾正在給自己準備驚喜之后,明慕就強行按捺住好奇心,一直都沒有表露出任何異常,等待對方將禮物放在自己面前。

    這是一個稍稍難熬的過程,但是明慕一直保持著期待。

    怎么就被發現了?

    明慕非常不解地看向戀人,一定要得出答案:“瀾哥,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話音剛落,就覺得臉側被重重地撫摸了一下。

    因為長期練武,任君瀾的手心不算細膩,某些地方還有繭子。而明慕的臉頰細膩,此時只是皺著眉,默默忍受,沒有避讓,接受了這次的親昵。

    像是不得不接受人類吸肚子親昵的可憐貓貓。

    要是以前,他肯定會吱呀亂叫地躲開,然后伸出拳頭狠狠揍人。但是現在,為了滿足好奇心,明慕自認為付出了很多。

    在親近之后,他不放棄地繼續發問:“你是怎么清楚的,瀾哥?”

    “我這么多天,除了用膳都不在宮內,你居然沒有多問。”

    一開始,任君瀾的確想給明慕一個驚喜。但是很快,幾乎就是開始工作的第一天,他就知道,在某個不知情的時候,對方已經清楚他在做什么事了。

    不然,根據明慕的性格,早就問他不在的時候去哪了,為什么不和他說……一定有無數個問題等著任君瀾。

    現在居然一個問題都沒有,可見對方對他的動向了如指掌。

    明慕聽完他的理由后,簡直目瞪口呆:“不多問也是錯了?假如、假如,假如正好是這幾天我不想多問呢?”

    “小囝不可能忍住好奇心!比尉秊懣胺Q果斷地說,隨后露出一副低落的神色,“假若陛下真的對臣漠不關心,那臣就要害怕,陛下是不是對臣厭倦了!

    “我怎么會呢?”

    明慕見不得戀人露出如此落寞的神情,急急忙忙開口反駁,然后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這不就是變相承認了第一種可能?

    他強行轉移話題,耳根發紅,扭過頭道:“你做了什么?”

    “陛下不如和臣一起去看看?”

    任君瀾沒有正面回答,反而伸出手,做出邀請。

    明慕將手搭上去。

    過去的路上,兩人又一下沒一下地聊著。

    “我打算正式冊封阿璇!

    “好。”

    “之前幾天你都沒有問我在做什么!”明慕控訴開口。

    “我看到了,你在給郡主挑選伴讀。”任君瀾去捏戀人的臉,道,“小沒良心的,你以為誰整理出了名冊,田螺姑娘?”

    這個故事倒是很久就開始流傳了。

    明慕唔了一聲,被松開之后心虛地移開眼。

    說實話,他還真沒想到是瀾哥整理的,一直覺得是內閣。因為瀾哥仿佛不大喜歡明璇的樣子,所以兩人一直沒有深入聊過這個話題。

    “你是不是……”任君瀾看出明慕的小心思,危險地瞇起眼,剛剛出口,卻聽到對方驚喜的聲音:

    “小公園!”

    眼前的小公園和明慕記憶中的如出一轍。

    他松開牽著任君瀾的手,快走幾步,走進了小公園里面。

    有小孩子們經常游玩的蹺蹺板、秋千和大型滑梯,也有一些簡陋的健身器材,比如最簡單的漫步機、跑步器。

    等真正坐上去,才發現細節有很多不一樣,這些東西更為精致。

    但是那有什么關系呢?

    前世的幼年回憶已經越來越淡,很多地方都已經記不清了。

    這里就好像來自前世的幻夢,短暫地讓明慕放下了許多負擔,身心都得到了久違的放松。

    “不試試秋千嗎?”

    見到明慕難得的活潑樣子,任君瀾心中一軟,慢慢地走到明慕身邊,扶起他的肩膀:“以前聽你說,你很喜歡這個!

    “是呀,很喜歡!

    明慕嘴上說著,實際上卻沒有去試一試的意思。

    “為什么……”

    “因為很好,所以我這身就很奇怪!泵髂酵崃送犷^,看向戀人,澄澈的眸子下卻是絕對的清醒,“……就當我近鄉情怯吧!

    太平宮可以根據任君瀾的喜好,布置成西寧府的風格,因為他還有再回去的一天?擅髂皆僭趺磁,也不能跨越時空的距離回家。

    他已經決定徹底歸屬于這里,所以前世的種種,雖是慰籍,又像是毒藥。

    明慕謹慎地坐在外圍,沒有深入的意思,似乎只是這樣,就讓他滿足。

    “……是我錯了。”

    任君瀾很快理解了明慕的想法,這片耗費了他許多精力的小公園瞬間被棄之腦后,強硬地扶起戀人,道:“我們回去!

    “也沒有那么夸張啦,我很喜歡瀾哥、阿璇給我花的心思!

    實際上,明慕很喜歡家人們給他花心思,有溫暖的情緒充盈在心中,非常溫暖。

    他拽住戀人的衣袖,道:“陪我坐一會吧!

    任君瀾溫順地坐在明慕身側,作為戀人的依靠。

    這里仿佛只有他們。

    在無人的、寂靜的角落,只有他們。

    ——

    不得不說,這間與眾不同的禮物,給明慕的影響還是挺大的。

    第二日早朝時,明慕的精神狀態顯然更好了一些,就連繆白都難得提了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錯!

    明璇特地看了一眼,附和點頭:“的確不錯。”

    她蹭過去,壓低聲音問:“舅舅看到了嗎?還有阿璇的功勞!”

    最近發生的好事只有那一件,所以舅舅昨天就被皇后殿下帶過去了。

    明璇有點氣悶,昨天她要考試,一整天都沒空,結果就被對方鉆了空子。

    “阿璇也有幫忙的!泵麒环䴕獾貜娬{一遍。

    “我當然知道阿璇也幫忙了,之前我見到過!泵髂接悬c啞然失笑,說,“因為知道你昨天在忙,所以沒有打擾你!

    明璇一下子就開心起來,嘴里嘟嘟囔囔的說:“我害怕他不說!

    這個“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兩人都清楚說的是誰。

    明慕有點無奈。

    這兩個人好像怎么也相處不好。

    他思索了一陣,道:“其實……”

    明璇撲到他懷里,理直氣壯地說:“但是有舅舅喜歡我,對不對?”

    小女孩的聲音清脆,帶著些理直氣壯,很難不討人喜歡。

    明慕嗯了一聲。

    算啦。他心想。

    他可以給阿璇很多很多關心,連上瀾哥的那份一起。

    在例行授課結束之后,明慕回到宣政宮,有些無聊地開始翻備忘錄。

    現在他要做的事情很少,有些事要拉很長的戰線,不能一蹴而就,現在剛好卡在了很多事情的交接點處。

    好比土地、防詐騙之類的。

    金圣教多以宗族作為據點擴散,那應該關注一下宗族勢力比較強的地方,這點已經有內閣查漏補缺,現在就是靜靜地等待結果。

    反詐手冊也在制作當中,之前聽說,進度好像很不錯的樣子,系統幫大忙了。

    他能記得的都是少數,反而系統,有專門的數據庫,內容非常全面,翰林中甚至出現了賀三元以前被騙多了,所以對各種騙局極為精通的說法。

    剛聽到這個傳言的時候,明慕差點笑噴出來。

    這也太荒謬了!人家現在都是大理寺少卿了,至于還被騙嗎?

    明慕半靠在椅子上,打了一個哈切,積蓄往后翻了一頁。

    現在仿佛沒什么要做的……嗯???

    他在備忘錄上看到了被圈起來的“字典”二字。

    差點把這個忘了!

    明慕緊張地坐直身體。

    字典可太重要了,不過前世的古代,一直沒有完整的字典,直到清朝,才出現了康熙字典。

    如果這個能順利編纂出來,估計目前的掃盲大業能狠狠往前跨步。

    如果要編書,最好的部門還是翰林,這群人就是負責編書的。

    但是一次性來兩個活會不會太忙了?

    明慕思索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叫人來編纂字典,大不了從別的地方再調人來。

    太祖之時,還編過一本巨作,編了許多時間呢。明慕想要編纂一本字典出來,一定也要很久。

    盡早開始就能盡早結束,如果再拖延,就延遲了出書的時間。

    幾番斟酌下來,明慕讓人去喊了翰林學士來。

    宮內的人到了翰林院后,可真是讓大部分人都吃了一驚。

    “陛下又有新本子想寫?”翰林學士忍不住問。

    翰林院的工作很清閑,非常清閑,清閑到了無所事事的程度。

    這里的文書都不那么要緊,每天看看過往的史料,寫一些文章,就已經是工作的全部。如今陛下找他們寫話本子,寫《反詐手冊》,極大地增加了工作量。

    現在一看,仿佛還有增加的意思。

    翰林學士不禁想到通政司。之前,通政司的工作也不算多,清閑程度和翰林院不相上下。只是翰林院的成員還有更上一步的機會,還有可能入閣,通政司則是一點向上的機會都沒有。

    陛下因為京訴一事,將兩都通政司都調動起來,現在變成了一個極為忙碌的部門。只是有好有壞,陛下是不會虧待任何一個人的。

    翰林院這次……也要步入通政司的后塵?

    隨著周圍景色的變化,翰林學士的心隱隱開始激動。

    有事情干,總比無所事事好!

    不論陛下想做什么,翰林院難道會比別的地方差?

    ——

    福建沿海。

    幾個月過去,船廠的老師傅還沒有回來的意思。

    要不是他的妻兒還在這里,族長都以為對方跑了!

    教里逃竄的那些人還在家中藏著,時間越久,就越容易暴露。朝廷的走狗還在追查那些人,已經越來越靠近這邊。

    要是讓朝廷的人上門,發現他私藏逃犯,他在族中的聲望一定會大打折扣的。

    偏偏教義中有說明:所有教眾都是兄弟姐妹,要互相幫助。如果有教眾處于困難之中,其他教眾沒有伸出援手,會遭到教主的懲罰。

    最嚴重的懲罰就是踢出金圣教,之前投入的錢也不會歸還。

    像他這種,一開始伸出了援手,后面又因為怕麻煩將人踢出去,毫無疑問是最嚴重的懲罰。

    族長一口氣投入了不少,就等著大賺一筆,現在可不能退出去。

    不僅是他,就連不少族人的錢,都在自己這里。有規定是,如果滿了多少銀兩,還有額外補貼,族長隱瞞了這個消息,打算私吞。若是這時候被踢出去,族里的那些人就不好交代。

    他每天愁到頭痛。

    夫人今天躡手躡腳地走過來,聲音都在發抖,說:“今天,我看見官差了!

    “哪天沒有官差!弊彘L聽了之后,心中也發顫,只強撐著沒有露出怯色,道,“咱們見過的官差少了,至于嚇成這樣?”

    他一說起來就沒完,像是掩蓋心虛。

    妻子等了半天,才諾諾道:“不是本地的官差,是、是外地的!

    聽口音,甚至不是南方,而是北方。

    乖乖,這群人不會是燕都來的吧?

    想到家里藏的那群人,族長越發焦躁:“外地就外地,我不信了,在本地,他們還敢弄出什么幺蛾子!”

    地頭蛇當慣了,現在有人想壓他一頭,誰愿意啊?

    皇帝權力是大,但是在這地方,對方也不一定能管過來,做主的不還是他?

    想到這里,族長的心越發激動,甚至有種挑戰皇權的隱秘興奮。

    得給這群人一點教訓,他想。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登基第九十五天◎

    天高皇帝遠幾個字, 在偏遠之地顯得尤為明顯。

    由于當地民眾抱團嚴重,宗族勢力橫行,官府的人不能和本地的勢力抗衡。很多官員來自外地, 天然少了與本地勢力合作的基礎, 如果想要強行抗衡, 推行燕都的命令, 往往不得其法。

    來此地的官員都是自認倒霉, 拉低姿態,甚至要主動討好地頭蛇,才能讓三年的工作盡快推行下去,大家都糊弄過去, 等三年之后的吏部大計,得個中上,就能從這里離開。

    除了盛朝的前兩任擁有強力手腕的皇帝, 在其他皇帝手上,大家都是這么做的。

    事情的轉變從新任陛下登基后開始。

    這些處于偏遠之地的官員, 雖然看起來還是軟骨頭的樣子, 但是竭盡全力去完成燕都的政令。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這些政令沒有過分侵害到地頭蛇的利益, 所以大多數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讓他們含糊過去。

    截止現在,一切都在可控范圍之內。

    族長冷靜地回憶了一下這些年來的官員, 腦海中一一浮現他們的態度,心中的怒火逐漸點燃——這群燕都的狗,在遠離燕都的地方, 也敢耀武揚威起來?

    之前的忍讓已經是巨大的退步, 現在居然有儀鸞衛的人來到此處, 如何,難不成還想一一闖進他們家中調查?

    瘋了不成!

    他強行忽略自己做的事,將重點都放在近些日子朝廷官員的不遜上,還和族內有名望的族老們開了小會,語言中極盡渲染那些人的“壞處”。

    族老自然不是笨蛋,他們吃的鹽比族長吃的米都多,一下子就聽出族長對儀鸞衛的惡意,一時間有些不明不白。

    儀鸞衛查案,又不是什么少見的事,福建雖然地處偏遠,但這類事情還是遇見過的,只要配合對方完成辦案就是了,有什么難度?

    怎么族長偏偏和老鼠見了貓似的,這么緊張?

    “族長叫我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有一個族老奇怪地看了族長一眼,摸了摸雪白的胡須,道,“咱們不必和朝廷的人出現正面沖突。”

    他們在本地當地頭蛇當得好好的,若是官府需要,配合一下就是了,又不會少一塊肉,何必和官府作對?

    陛下的有些政令還是很有意思的,若是因小失大,損失了今后的利益,才是不得當。

    族長不好說自己心底真實的想法,只悶聲悶氣,一副不忿的樣子:“我就是看不慣他們在我們的地盤上耀武揚威!”

    這話說得,仿佛儀鸞衛已經敲門了。

    “這又算什么耀武揚威?”族老簡直無法理解族長的腦回路。要說耀武揚威,隔壁宗族的人難道不算嗎?何必抓著這點細枝末節?

    更有脾氣不好的族老,此時不耐煩地站起身,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語:“老夫還有事,先不奉陪了。”

    五月里就是端午龍舟節,他還得從族中挑出兒郎,為本次的比賽增加籌碼,去年輸過一次,今年可不能再輸了。

    有了人帶頭,一時間,不少人都說了告辭,最后只留下幾個知內情的人。

    “族長?”他們倒是不清楚族長窩藏了朝廷的逃犯,還以為對方是擔心金圣教一事,道,“族長何必擔憂?咱們信奉圣母這么多年,不也沒人發現么。”

    族長艱難地咽下了真實原因,若是這些人知道他窩藏逃犯,還是最嚴重、差點刺殺陛下的逃犯,估計立刻就能把他舉報出去。

    這族長之位,也算到頭了。

    要知道,窩藏犯上的逃犯,極有可能當做逃犯的合作之人,連同逃犯一起誅族。天大的瘋子也不會讓族長做出這種離譜的事。

    他們雖然看不上官府,但是燕都真的出兵,上下數百號人也抵抗不了。

    難不成出海?一輩子在海上不回來了?傻子才會放下好端端的生活,跑到海上吹風!

    族長強笑著點了點頭。

    于是,這點最后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也宣告了退出。

    回到書房中,卻在這里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你們瘋了!”

    那幾個被朝廷追捕的逃犯離開了書房的密室,大搖大擺地坐在書房中,還有人去拿書架上的書。

    族長簡直目瞪口呆:“現在燕都的人已經追查到這了,你們不好好躲起來,還大搖大擺地來到書房,若是有人看見你們……”

    “看見就看見了,反正這上下都是你的人,不是嗎?”有一人細條慢理地翻開了書頁,有些無所謂地開口。

    “你們——”

    族長不能說重話。

    這些人是他最初帶過來的,按理說需要他負責,若是說了什么不好聽的話,被一紙告到教主那邊去,以后說不定會出現什么意外情況。

    所以,他忍住了。

    “話是這么說……唉!”

    族長有些懨懨不樂地離開書房,獨自走在花園中,查看外面的景色。

    春日爛漫,南方尤甚。

    景色沒能舒緩他的心情,卻讓他心中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無法控制同伴,難道他不可以控制儀鸞衛嗎?

    那些人再怎么上天入地,也都是人啊!

    ——

    儀鸞衛選擇了本地的一家客棧居住。

    等到了房間后,發現房間內的柱子,都有一層清亮的物質,聞起來像是油。

    客棧老板陪著笑,道:“近些日子房間重新粉刷過,有些味道,還望幾位別嫌棄!

    “沒事!眱x鸞衛不大在乎居住的環境,此時只隨意點頭,沒說什么。

    有一個年級稍小的,拿出畫像問客棧的老板:“你見過這人嗎?”

    畫像失真,但是幾個特征倒是很明顯。

    怕老板不認識,他又開口道:“是外地人,應該是前幾個月才來這里!

    老板仔細回憶了一下,心中倒是真的蹦出一個人選,臉上倒是凝重,搖了搖頭:“您看,我這客棧一天到晚這么多人,我也不可能全都記住……”

    這倒也是。

    少年只是例行詢問,沒報什么期望。

    等老板離開之后,他有些唉聲嘆氣,坐在桌子前,道:“咱們都追查了這么久,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找到人……”

    “這才多久就受不了了?類似的案子可多了去了!鼻拜叺故怯崎e地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南方的茶果然不一樣。”

    他們常年奔波在外,喝過的茶數不勝數,此時只是找個理由,引開少年的注意。

    對方是第一次跟著出這種案子,有點沒耐心正常。

    幾番對話之后,也到了夜間休息的時候。

    四五個儀鸞衛,擠在兩個房間里面,連日的奔波讓他們很快睡熟,鼻腔中無處不在的油漆味道也逐漸適應。

    直到一場火。

    這場火從旁邊的房子涌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點燃了客棧的房梁。那些油無疑助長了火勢。

    等到儀鸞衛們從火焰中醒來,腦袋都昏昏沉沉,無法行走。

    周圍全都是灼熱的火焰。

    “咱們從窗戶下去!

    四五人中,一位年紀較大的是本次的領導者,他醒來后,立刻反應過來這次是中計了。

    不知背后的人是誰?金圣教?

    他忍著灼燒的疼痛推開窗戶,外面卻是一片同樣的火海。

    “你們快出去!”

    繼續困在房間里才是找死,二樓不算特別高,若是注意,未免沒有生還的機會。

    而他自己,則是沖進火中,推開了隔壁的門,將幾個同伴喚醒,隨后指了指窗戶的方向。

    等人全都離開,他也準備離開的時候,房梁終于不堪重負,狠狠砸下,落在他的脊背上。

    火焰灼燒的疼痛瞬間傳遞到大腦。

    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

    房梁極沉,基本上沒有推開的可能,哪怕他心中有再多掛念,此時也只能不甘地閉上眼睛。

    外面的同伴也沒有好到那里去。

    雖然從火場中逃了出來,但外面的火勢不減。

    “他爹的,咱們這是著了道了。”

    這火極為奇怪,像是有一層結界,結界之外的火稍微小一些,但是結界之內的火勢兇猛。

    再聯想起最開始的怪異味道,想必一定不是老板所說的那么簡單,因為翻新所以使用了漆。

    那些味道,應該是為了隱藏更多的東西。

    少年忍著痛,問:“小旗——”

    儀鸞衛的制度與軍中類似,軍中以小旗、總旗依次往上,小旗就是他們之間的主心骨。

    小旗讓他們跳窗,自己卻這么久沒出來,火焰中還有若有似無的哀嚎。

    兇多吉少。

    “咱們要立刻回燕都!蓖樽Я松倌暌话眩瑳_向火勢最微弱的地方,想要去當地的官府,“這件事不是咱們能繼續管的!

    得讓陛下重新派人……

    這是他最后一個想法。

    只見在火勢最微弱的缺口處,有十幾個沉著臉,手上握著尖刀的陌生人。

    ——

    “你說什么?”

    明慕詫異地看向來人,手中的奏疏隨之落下,掉落在地面上。

    他顧不得這些,反而站起身,踩在了奏疏上都渾然不覺:“你說,福建的儀鸞衛全都意外喪生?”

    來通報的官員滿面滄桑,幾乎瞬間老了一歲,此時顫巍巍地跪下:“臣無能,沒能搭救!

    當天晚上情況極為復雜。

    除了儀鸞衛居住的客棧,當地縣衙也在同一時間出現了火災,喪生了數個衙役,縣令重傷。

    縣丞幾乎是耗盡所有的力氣,才一路北上,來到燕都。

    此時,他幾乎淚流滿面,跪在地上不住磕頭:“求陛下做主。”

    明慕緩緩的,緩緩的沉下臉色。

    對方做得太過光明正大,反而能一眼看出不對勁。

    不可能恰到好處地出現火災,正好將身手過人的儀鸞衛全都燒死,火勢甚至在縣衙也詭異地蔓延開。

    數人死亡、若干人燒傷。

    就算在現代,燒傷也是極難治愈的疾病,嚴重燒傷在古代只有等死一條路。

    沒有植皮,只有最粗淺的大蒜素,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縣丞運氣好,一整個縣衙都不會有發聲的機會。

    事情居然“巧合”到了如此的地步!

    明慕知道有些地方的百姓或許不是那么好相處的,但是沒想到,居然膽大包天到了這種程度!

    “宣內閣!

    這三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

    明慕只覺得渾身發抖,胸腔里的心臟反而異常的冷靜,幾乎感受不到心跳。

    他脾氣這么好嗎?居然有人直接對朝廷命官下死手!

    是生怕他不知道?還是覺得,自己足以抗衡一整個國家?

    明慕很少發脾氣,他一直覺得,自己擁有超前的見識,并且身處這個位置,是有責任帶領整個王朝穩步向前的。出現一些觀念不和也是人之常情,說到底,他的本事并不比朝廷的官員更高,只是他能看得更遠而已。

    不僅是對官員,還是百姓,他都是抱著寬和的態度,甚至心中更加憐惜百姓,很多時候都偏向他們那一邊。

    可是寬容無法帶來震懾,反而會讓人蹬鼻子上臉。

    明慕用力捏勸,手心的疼痛喚醒了他的神志。

    冷靜、冷靜……

    他無數次地對自己說。

    現在所有人都要看他的舉動,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隨意指揮。

    等小朝會的成員到期之后,看到陛下蒼白的臉色,卜禎立刻開口詢問:“陛下身體如何?”

    “我沒事!泵髂接行┢v地擺手,道,“朕要查明一個真相!

    他的臉色不好,眼睛卻熠熠。

    “查明真相之后,罪魁禍首依法處置。”

    能有這么大的能量做出這件事,幾乎不用排查,只要在當地鎖定就行。

    “先前的信中有言,金圣教會以宗族作為據點擴散,想必當地有人一定和金圣教關系匪淺!泵髂降乃季S算得上清晰,也沒有其他人打擾他的發言,“這個教派,朕不想留!

    就是趕盡殺絕的意思。

    他一直在試圖使用溫和的方法,以完成種種期望。但是現在,幾乎以一種慘烈的代價,明慕清楚,不是所有溫和的方法都有效用。

    正如此時。

    “要派遣軍隊,若有不從,即刻鎮壓,但不能傷到無辜人!

    “要分化宗族,從今往后,不許再出現一地的抱團情況,將他們拆開!

    “首惡斬首,分化各個宗族,轉去北疆。”

    北疆極為廣闊,明慕本來就想遷居一部分人過去,F在的人都極為看重家鄉,若不是走投無路,很少有離開自家的,所以他一開始打算徐徐圖之,用免稅或者其他方法,吸引別人主動遷居。

    只是沒想到,第一批過去的人居然這么快。

    “要給家屬補償,要給撫恤金,要有烈士之名,他們的犧牲……”

    明慕的聲音哽咽,幾乎說不下去。

    他緩緩地吐出一口郁氣,整個人都頹喪了:“我應該早點想到的,烈士陵園!

    除了給家人的補償,也應該有死后的哀榮。

    他說完之后,殿內依舊是安靜的,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你們……”

    明慕似乎才意識到這一點,開口問道:“你們有什么想法,盡可提出!

    臣子們搖了搖頭。

    就連卜禎也不說話了,只嘆氣道:“陛下考慮全面,臣等慚愧。只是,陛下莫要傷及自身!

    明慕點了點頭。

    他現在能理解為什么有人將期望寄托給遙遠的神佛。

    在很多時候,宗教的確能平靜人的心靈——好比此時,他就很想給那些無辜犧牲的官員念一卷往生經。

    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性,能讓那些人的靈魂離開得更加安寧,明慕都會去做。

    “陛下……”

    明慕揉了揉臉,努力打起精神:“朕預讓賀隋光作為本次的主理人,先去沿海,動用福船而下!

    簡單說了構思之后,他看了一圈,問道:“你們有什么補充?”

    “福船不夠,恐當地生亂!辈返澚⒖涕_口,“省內巡按同樣應調兵。”

    “封鎖當地,不許任何人進出,若有違逆,殺無赦!

    ……

    明慕仔仔細細地聽著。

    許多建議在以前,或許他會覺得殘忍,覺得過頭,轉而選擇一種更為溫和的方式。

    但現在,他沒有反駁,只是沉默著聽完。

    “不要侵擾無辜的人。”

    最終,明慕只是這么說著。

    ——

    遠在沿海的船隊,接到的第一個命令不是去東瀛,而是接了一隊官員,南下去福建。

    軍營里的造船老師傅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自從燕都的官員來了之后,軍營里的氛圍一下子變得凝重而緊繃,仿佛傳來了天大的噩耗。

    并且出動了最初的那艘福船,方向不是日日觀望的東瀛,而是一路南下。

    老師傅看著巨船遠去的方向,心中不安越發強烈。

    “不是什么大事。”像是看出了他的不安,相熟的人簡單說,“有人挑釁了陛下。”

    而他們要為死去的冤魂討回公道,僅此而已。

    “是嗎。”老師傅嘆氣道,“我只是擔心……”

    擔心留在南邊的家人。

    假若能將妻兒一起帶過來就好了,遠遠地脫離家族就好了。

    老師傅嘆了口氣,繼續自己的工作。

    他不知道,這個曾經被當成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在某一天變成了現實,真正地來到了他的面前。

    時間仿佛很快,又很慢。

    在族長還在為自己的決定沾沾自喜的時候,族老們齊齊敲響了家門。

    他們簡直怒不可遏:“你瘋了嗎?”

    族長很快反應過來他們在說什么,盡管如此,他心里仍舊沒什么感受。

    對他來說,那些有可能會暴露教眾的人已經全部清除,這就夠了。

    “這算什么。”族長冷靜地搖了搖頭,道,“不會有人發現的!

    迎面而來的是用力的耳光。

    他被狠狠扇了一巴掌,腦子里嗡嗡作響,緊接著,有冰涼的液體從鼻腔里流出來。

    “你瘋了!你瘋了!”族老恨不得將這個蠢貨拖出去沉塘,恨不得在這人剛出生的時候就把他掐死,就不用再受這樣的氣,“你以為你做的天衣無縫?能做到這份上,誰會不清楚是你?”

    和官府對著來有什么好處嗎?

    族老萬全不理解這人的腦回路,甚至有種聯合其他族老,將這人趕下臺的沖動。

    但是現在不行,得將先前的事情掃尾干凈。

    他可沒有大義滅親的想法,想要怎么懲罰族長都是族內的事,現在為了保護整個宗族,得讓官府查不出來。

    起碼得掃清所有的尾巴。

    當天得所有人都被封了口,還在醫館內茍延殘喘的衙役們,也都突兀地引來了死亡。

    他們以為這就算掃尾成功。

    可很快,這點妄想被打碎了。

    燕都乃至福船,都緩緩來到了此處。

    在被召見的第一天,他們還心存僥幸,覺得不會那么快查到這里。

    說實話,他們給自己定下的時間是半年以上,乃至更久。

    ——類似的事情,不是沒發生過。

    宗族勢大,在燕都與地方的來回角力之中,不是沒有人死掉。這種時候,一般過錯方做出讓步,就算過去了。

    不論是死去的族人,還是死去的官員,只要賠償足夠,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

    所有人都以為這次也是如此,并等待著這次的讓步。

    不知道陛下需要什么?只要他們能給的,一定會給出來,只希望這次的事情到此為止。

    只是這些都是他們的一廂情愿。

    燕都的官員來了之后,整篇地區立刻被封鎖,百姓不敢出門,儀鸞衛和南監幾乎掘地三尺,將所有相關人全都找出來,族長作為最重要的主謀,第一天就被抓出來了。

    那些掩飾就像一個笑話,甚至成功讓這些人的怒火更上一層。

    后續順利從族長的居所,找到了和金圣教勾結的信件,還找到了被這人藏匿的逃犯。

    原先的罪責加上了謀反,核心成員都是死罪,而最外圍的族人才有稍稍生還的可能。

    不僅如此,本地幾個勢大的宗族,基本都被拆開了,團聚在一處的同族人不得超過百人,遷居超過千里。

    地方動手的速度極快,就算當地有人想要反抗,軍隊以及海上的福船可不是擺設。

    僅僅數月,這件事便畫上了一個不甚圓滿的句號。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登基第九十六天◎

    歲月匆匆, 轉眼便是三年。

    雪花順著風漸漸飄落到地面,燕都仿佛被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絨毯,走在上面留下的腳印, 也很快被新的雪花覆蓋。

    馬車的車輪咕嚕嚕地轉動, 從城內來到了城外, 外面風雪甚重, 車廂里面卻很暖和, 漸漸地,來到了一片陵園。

    這里算得上偏僻,來往的人卻很多。

    他們有老有少,在前往陵園的路上, 自發地清理路上的積雪,將陵園前的水泥路清掃出來,好方便來人。

    燕都有冬日祭拜的習俗, 所以除了掃帚,這些人手上也拿了黃紙等物, 在空地上點燃, 空氣中灼燒的氣味強烈。

    馬車在外圍停下, 打開車廂門, 露出明慕素白的臉。

    他臉色不大好,精神狀態卻不錯,身邊跟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 緊緊地跟在他身后。

    女孩面上滿是不贊同:“舅舅,你身體才好!

    說起這個,她心中滿是怒意。

    舅舅幼年吃過苦, 身體才養好一點, 后來因為情緒起伏太大, 生了一場大病,躺了半個多月。

    從那之后,每到冬天,就會手腳冰冷,一直不得好轉。

    若是在南方就好了。南方會暖和一些,冬天也不會那么難熬。但是近些年的冬日,燕都都有事,不能南下過冬。

    今年也是如此。

    “這幾天感覺不錯,來祭拜一次沒問題的!

    明慕的語氣聽起來很輕松,但是下一秒,就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馬車內有人捧著一杯溫度正好的溫水,送到他唇邊。

    明慕就著那只手多喝了幾口,壓下了喉間的癢意。

    “現在就動身吧,早去早回!比尉秊懯栈乇,語速很快。

    他不經意和明璇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轍的不贊同,但明慕在這件事上格外固執,根本說服不了。

    過兩日便是元日,之后幾日都有事不能出門,所以挑在了這日。

    等真走進了,才發現這不是某個人的陵園,其中有數個陵墓,漢白玉雕刻的墓碑整齊地排放在一起,上面簡單寫了姓名和生卒年。和現下的大部分墓葬不一樣,墓碑上沒有寫事跡,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些人的不凡。

    其下沒有尸.體,這里是衣冠冢。

    明慕一個個走過去,將準備好的祭品擺放整齊,不假他人之手。

    他年年來此,已經很熟悉了。

    除了他,巨大的陵園中還有其他人,有長輩帶著孩子,也有去世人的親朋好友遠遠趕來祭拜。

    明璇沉默地跟在舅舅身后。

    她知道這里躺著的都是什么人,三年前那場事故的犧牲者、以及舅舅登基以來,為了盛朝鞠躬盡瘁的人。

    就連卜禎大人,前些日子過七十五壽辰的時候,都在私下里和她說,若自己死了,也希望能在這里留下衣冠冢。

    進入太廟多有限制,文官較多,并且一定是生前有聲望的官員,其他人則沒有進入太廟的資格?杀菹略O立的“烈士陵園”不一樣,這里不拘泥身份、不拘泥官職,只要有貢獻,就有進入的機會。

    除了太廟,這里已經成了第二個官員們向往的圣地。

    可明璇清楚,舅舅實際上是不愿意的,不愿意在這里留下更多的漢白玉碑——即使別人以為這是天大的榮耀。

    每次來這里,舅舅回去之后都要難過很多天。

    “舅舅,我們回去吧!

    終于走到了最后一處,明璇急急忙忙上前,卻沒有如小時候一般,直接撲到明慕懷中。

    她長大了,不能如幼時一般和舅舅親近。

    也正是因為如此,和皇后殿下走在一處的時候,對方的敵意明顯減弱了一些,在某些時候也能表現出一些寬宏大量。

    好比此時。

    盡管他想叫舅舅回去,但是表面的皇后姿態還是要做的,所以用眼神催促她開口。

    明璇在心底暗自翻白眼。

    “……好。”

    明慕嘆了口氣,臉上的笑依舊是溫和的:“阿璇冷不冷?”

    明璇搖搖頭:“我不冷的!

    明慕快速地摸了一下明璇的手,溫度正常,反而他的手要冷一點。

    “舅舅怎么這么冷?”明璇擰起了眉,“下次我來就好了!

    這句話她每年都要說一次,但是每次舅舅只是笑笑,不說話。

    這次一反常態地點了頭,道:“好,明年開始,便由你來吧。”

    “舅舅?”

    明璇這次真的詫異了。

    她亦步亦趨地跟在明慕身后,心里倒是默默回憶。八歲的時候,舅舅已經讓她觀政了,今年以來,更是讓她獨自上手過。

    舅舅以前可沒這么著急過……仿佛迫不及待放手。

    這個念頭只在明璇心頭劃過,似乎有一點不對勁,但很快忽略了。

    這世上的確有太上皇的說法,但那都是多大歲數了?她還是安心地當太子吧。

    明璇是絕對不愿意相信舅舅會提前離開的。

    一行人來去極為低調,回到馬車上,很快就啟程,回了宮中。

    馬車的鈴鐺發出叮鈴鈴的脆響。

    明慕有些疲倦地靠在任君瀾的懷中,回去的路上,明璇是和他們分開的,上了兩輛馬車。

    任君瀾沒有說話,只是握著明慕的手,輕輕地搓揉,試圖給他一點溫暖。

    “小囝,我們明年去南方好不好?”

    他近些年的話越來越少,難得開口,說的卻是這一件。

    明璇長得太慢,感覺過了一輩子,她才長了那么一點點。

    “或許可以!

    明慕盤算了一下近日的事情。

    三年以來,于內,主要負責追擊金圣教,以及鞏固過往的改革成果。之前他急于求成,以至于引發……慘案。

    這幾年他謹慎了很多,只緩慢地鞏固先前的成果,效果倒是不錯。

    于外,倒是很順利地和東瀛談下了條件。面對盛朝的巨船和火炮,以及訓練有素的士兵,對方沒有任何反駁的余地,只能聽從任何條件,乖乖地開采銀礦,并將銀子裝在船上,送往盛朝。

    由于之前沿海官員的前車之鑒,敢伸手的人很少,這筆錢每年都能順利地送到國庫,最后封箱。這些年以來,憑借這手,國庫終于豐裕了不少,并且帝王的內庫銀兩寶物,也在與日俱增。

    具體的賬都在任君瀾心里算著,他記性好,什么事都清楚。

    宮內實際上的人也不多,除卻女官內侍,就是未成年世子們和明慕他們。成年的世子基本都被派遣了活,一年到頭奔波在外,并根據工作成果,決定下一年的俸祿和待遇。

    因為都是“自家人”,明慕用起來堪稱心狠手辣,完全不心軟。而世子們為了下一年的待遇,基本痛并快樂著。

    他們不能科舉,不能考武學,就算是宗室又如何?和陛下的血緣關系早就隔了十萬八千里,又沒有封地。若不聽陛下的話好好干活,一代代下來,也就泯然于眾人了。

    而遠征西洋的船隊,前些日子才出發。

    這效率已經很不錯了。太祖下西洋時,寶船不過六十多,船隊的大小船只,總和起來是兩百多艘,今次幾乎翻了一倍。寶船數量相當,小型船只數量多些。

    由于先年間的造船技法失傳,但是研究西洋人的船只,倒是找到一種截然不同的技巧,幾年下來,足以鉆研透徹,并在此基礎上舉一反三。

    聽說造船廠的老師傅一反常態的熱情,手下徒弟不少人,各個精通。仿佛是家中有什么難事被解決了,現在毫無后顧之憂。

    軍工廠那邊的流水線已經搭建完成。那邊堪稱匯聚了全國最發達的科學,一開始,只能利用手工,但是產品質量已經很好了。如今完成了生產線,質量和效率更是提升了一個臺階。

    火藥技術也有所精進……

    明慕對自家的實力還是挺有把握的,根據對方表現出來的實力,盛朝完全有一戰之力。而且這次也不是單人作戰,其他國家紛紛表達了友好,愿意合作,還主動開了交換生學員,促進文化交流。

    最重要的幾件事基本上全都平穩進行。

    今年唯一需要關注的重點只有一件。

    ——土豆種子失效了。

    之前給的期限就是三年,能撐到現在已經很出乎意料了,明慕也做了預防措施,比如推廣紅薯。只是可惜沒找到玉米,瓊州島的良種還沒有試驗成功。

    今年開始,糧食問題應該會比以往嚴峻。

    明慕掰著手指頭盤算了一番,開口道:“問題不多,有解決的眉目!

    不過今年又有殿試,并且這次殿試增加了算學的比重。

    古往今來,科舉都是不加入算學的,只有小吏會考數算,研究的人不多。就算明慕大力扶持了幾年,和考科舉的人數相比,還是有很大差距的。

    字典成書比他想象的要難,就算有未來的經驗指導,成書還是耗費了一年多時間,去歲才剛剛推行下去。

    這些年,翰林還得滿足陛下寫各種奇怪東西的欲.望,將以往清閑的翰林壓榨得不成樣子。

    任君瀾將頭埋在明慕的頸脖處,悶悶地嗯了一聲。

    分明過了好幾年,偏偏明慕和以前一般無二,個子只長高了一寸,臉還是巴掌大。

    “瀾哥今日怎么了,不怎么說話!泵髂脚牧伺膽偃说暮蟊场

    他雖然長高了,但和瀾哥之間的差距好像沒有變化?

    對方先前比他高多少,現在還是比他高多少,差距甚至還拉大了。

    因為這個,他先前還生氣了好幾天,后來被裝乖哄好了。

    “小囝,我好害怕。”

    任君瀾感受著戀人頸脖下血液的流動,才慢慢緩過來,聲音低沉。

    從前些年小囝大病一場之后,他一直很害怕。

    特別是這段時間。

    先前的夢已經很模糊了,但他始終沒忘,小囝就是在年后……的。

    只有這點,他拼盡全力記住。

    越靠近那個時間,他越害怕,所以顯得極為沉默,一遍遍地排查宮中,害怕有任何不安全的因素。

    “有什么好怕的?”

    明慕有些不解。

    兩人相處了這么久,不僅是任君瀾了解他,他也了結瀾哥。

    一般出現這種異常的原因只有一個——對方害怕他會出意外。

    往后一個月,恐怕都不能自由出宮了。

    明慕感慨一聲,輕輕拍了拍戀人的背,熟門熟路地開始哄著:“沒關系,我不是在這嗎?我一直陪著你!

    “……嗯。”

    許久之后,戀人才悶悶地哼了一聲。

    ——

    宮里的生活千篇一律,幾年下來,明慕一睜眼就知道今天要做什么。

    今日稍稍有些不一樣。

    他披著斗篷,去了御花園。

    這里原先是花朵爭奇斗艷的地方,但幾年前,瀾哥將這里鏟平做了個小公園后,花朵們的地方陡然減少了一半。

    剩下一半,又要分出好大的地方給明慕要種的東西。

    現在只留下了可憐巴巴的一小部分。

    盡管如此,明慕還是覺得種的地方小了,恨不得把周圍宮殿給拆一部分。

    他蹲在看不出動靜的菜地前,一臉認真地聽著內侍的話:“前些日子收獲的土豆,品相遠遠不如以往。”

    明慕點了點頭,嘆氣道:“這也是正常的!

    土豆是茄科植物,品種會退化,需要一代代莖尖脫毒才能保證高產量。系統給的良種省去了這個過程,能一直保持較高的質量。

    但是今年下半年開始,作物就逐漸退化了。

    所幸明慕當初是紅薯與土豆一齊推廣,并且以紅薯為主,土豆一直是當做儲備糧食用。

    莖尖脫毒實際上也不是特別難啊……主要是無菌室,唉。

    現在雖然有和“無菌”差不多的概念,但是想達到實驗室的無菌標準,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唉。

    明慕在心底嘆氣。

    “陛下可有什么想法?”內侍問道。

    這么好的作物,白白浪費可就太可惜了。

    因著一開始就是陛下拿出來的,所以內侍理所當然地問了陛下。

    在內侍……阿不,應該是說,在大部分燕都乃至盛朝人心中,陛下堪稱無所不能。

    明慕慘痛地搖頭,道:“我沒有主意!

    誠然,可以讓系統繼續開后門,讓種子維持的時間久一點……但是等后面生物學發展起來了,要怎么解釋?

    這個作物明明是會按時退化的,為什么這么多年都沒有退化跡象?

    說不定順藤摸瓜出現一個“生物學不存在了”。那也太恐怖了!

    雖說現在還是古代,可盛朝一直以來就有記史的傳統,后面研究的史學家一看,有一個名為“土豆”的東西幾年高產……這破綻也挺大的。

    一開始推廣土豆算是不得已,因為糧食產量實在不行,每年都有人餓死,有了一枚神奇種子,不用才奇怪,F在糧食壓力有所緩解,未改良之前的紅薯雖然沒有土豆口味好,但實打實是這個時代應有的作物。

    前兩年預警過土豆會出現退化現象,應該也不會造成大范圍的恐慌……

    明慕想,今年要重點關注稻種和肥料的進度了。

    他說自己沒什么主意,內侍倒也不顯得失落,這種奇異的作物沒有任何缺點,才是奇怪。原先更多是害怕陛下失落,才對這些其貌不揚的土豆如此關注,現在確定沒有任何挽救的可能,便將這些東西拋之腦后:“陛下,天寒地凍,還是快些回殿內吧!

    明慕站起身,手中還捧著一個精致的手爐。

    近年是他的錯覺嗎?怎么越來越冷了?

    他自認為對天氣很敏感,去歲的這個時候,還用不上火爐——當然,也不排除是他身體逐漸變差的原因。

    分明藥也沒少喝,每天嘴巴里都一股苦味。

    “這些年的天氣是否有記錄?”明慕問走在身側的闞英。

    在沒有溫度計之前,欽天監也有記錄天氣的傳統,何地旱災、何地汛災,并且簡單用旱災的面積、天數以及汛災的水位進行初步的記錄,和以往的災情進行對比,確保賑災的力度。

    天氣也會關注,多以燕都作為研究重點,比如今年何時下雪、下雪多厚、下雪多長時間等,溫度倒是沒有確切計算過。

    后來明慕弄出了簡易的溫度計,這群人像是找到了新玩具,每天都要記錄溫度。

    于是闞英道:“欽天監這些年的每一日都有記載,奴婢一會找他們要些記錄!

    明慕點了點頭。

    冬天越來越冷,不是一個好征兆。

    再聯系現在的時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小冰期”。

    “小冰期”又被稱為“明清小冰期”或者“小冰河期”,是一個持續整整五個世紀的天然現象,從十五世紀一直到二十世紀初,才算徹底結束。

    簡單來說,就是全球溫度下降,自然災害頻發。在整個“小冰河期”期間,中原溫度持續下降,而水稻、小麥等作物不喜寒冷,對農業堪稱巨大的打擊,堪稱餓殍遍地。直到后面土豆、玉米等作物廣泛種植,才稍稍緩解了這種情況。

    整個二十四節氣幾乎紊亂,旱災頻發,糧食作物產量減少……可以說,間接導致一個王朝的落幕。

    如果真是明慕預想的那種情況……

    他倒吸一口涼氣。

    先前考慮過弄一些初步的化學肥料出來,比如氮磷鉀,但是因為他化學一直不太好,再加上有土豆、紅薯之類的高產作物,所以一直沒開始動手。

    假若真的出現了糧食減產情況……還真得弄些肥料了。

    明慕有些緊張地等來了數據資料。

    闞英清楚陛下的擔憂,所以一口氣帶來了許多,除了溫度記錄,還有近年的災情。

    汛災減少,旱災反而增多了。

    明慕也清楚這些,每次災情的折子都要從他手下過一遍。旱災其實很不好解決,現在又沒有人工降雨技術,只能調糧食救濟,并且預防可能的蝗災。

    各地都有存糧,還能從燕都調,艱難地維持著平衡,問題沒有特別突出。

    但是當數次旱災的資料齊齊擺在面前的時候,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其中的震撼。

    任君瀾過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書案乃至地面擺滿了奏疏,全都翻開了,明慕一邊看,一邊動筆在紙上寫著什么。

    “小囝?”

    他開口喚了一聲。

    周圍都是奏疏,他總不能踩在上面走過去。

    “啊,瀾哥,稍等一下!”明慕指了指面前厚厚的,還沒翻開的奏疏,“我還沒弄完。”

    任君瀾只能現在旁邊等待,看著明慕翻看奏疏,小臉緊繃,呼吸都不大聲,等到奏疏全都翻看完畢、在紙上寫下最后一行數據后,才像是松了口氣,吩咐人將東西全都收起來。

    等到地面被清理出來,任君瀾起身走到明慕伸出,微微勾起對方的下巴,擦掉臉上的墨跡,語氣中帶了一絲笑意:“什么事這樣認真?”

    明慕仍舊繃著臉,沒有放松的意思,認真開口道:“我覺得現在的情況不容樂觀。”

    這有什么不容樂觀的?

    近些年稅收尚可,百姓和樂,連通政司的意見都少了不少。各地也沒聽說有暴動的傳聞。

    唯一算得上問題的只有金圣教。

    但是先年間《反詐騙手冊》推廣到全國,由當地的縣令組織人手定期講解,還抓住了不少騙子和隨身攜帶的金銀。

    一開始百姓半信半疑,后來漸漸重視,還幫忙抓住了不少金圣教的據點,也有其中的教眾主動舉報,現在已經不成氣候。

    小囝還說,就算他們不管,金圣教也維持不了多久,會自己“暴雷”。

    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大問題的樣子。

    明慕不知道這短短的一瞬,戀人心中略過了多少想法,道:“這幾年天災頻發,冬日溫度下降,我懷疑……接下來的很多年,會出現天氣紊亂的情況。”

    這說法倒有些意思。

    任君瀾沒問小囝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想法,只道:“小囝確定嗎?”

    明慕有些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個時代和他所處的前世,只是平行時空的關系。歷史有所改變,但其他的基礎情況,應該是不變的。

    繼軍事家之后,明慕要給自己加一個“農學家”的稱號了。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登基第九十七天◎

    成為農學家的第一步, 找一些農學相關書籍。

    明慕信心滿滿地讓人拿來了相關藏書。

    這就是身處皇室的好處,天下藏書盡在宮中,想要什么類型都有, 什么《齊名要術》、《農政全書》一類。

    現在宮中的藏書, 很大一部分是前朝保留的。就算有戰亂, 在入侵皇宮的時候, 也會有人專門保存下來, 不讓文化失傳。

    但是真正開始翻看之后,才發現,這個可不是那么好入門的。

    各種專業術語看得人暈頭轉向。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嘗試之后,明慕終于悻悻放棄, 還是決定找個能幫上忙的。

    除了宮內外專門研究農業的官員,還有人能幫他。

    明慕心思一轉。

    于是,已經成功升任為大理寺卿的賀隋光被陛下詔入宮中。

    行禮之后, 賀隋光見到已經及冠的陛下,心中有些恍惚——分明兩年前就已經行了冠禮, 幾乎曠絕內外, 整個盛朝、周圍小國乃至西洋, 都在慶祝盛朝的皇帝達到成年。

    可是, 兩年過去,陛下怎么還是一副沒長大的樣子?

    歲月對他格外優容。

    “賀三元?賀三元!”

    已經經歷過一次恩科,上次的狀元也是佼佼, 可明慕還是喜歡用這個稱呼。

    賀隋光定了定神,告罪道:“臣殿前失儀……”

    “沒事沒事!泵髂讲粫䴙榱诉@點小事生氣,畢竟他自己也常常發呆。

    以前次數很多, 現在倒是好一點了。

    殿上沒人, 在涉及到“系統”的時候, 明慕總會屏退所有伺候的宮侍,就連起居注都只輕輕寫一筆,而不會寫他們的具體對話。

    饒是如此,他還是壓低了聲音,輕輕開口問:“賀三元,我想要一份農書,可以嗎?”

    現在的農書的確很不錯,但是無法解決根本性的問題。歸根究底,沒有工業發展作為輔助,農業的發展實際上是很緩慢的。

    就拿農具來說,沒有拖拉機、播種機這種劃時代的工業成果,現在的農具發展已經到頭了,前世農人用的農具,和幾百年前大差不差。

    可見農業發展極為艱難。

    想要增加糧食產量,要么引入機械擴大耕地面積、要么使用良種增加產量、要么使用化肥促進農作物生長。

    聽起來很簡單,但每一步下手都不容易。就說第一步,現在還沒開始第一次工業革命呢,上哪找發動機去?良種倒是可以下一下功夫。但是水稻良種的進度緩慢,先前有奏疏說,水稻的進度還需要一年。

    就算是瓊州島能一年三熟,也不能讓種子快速進化——實際上,這個進度已經不慢了。

    況且,良種真的出來,也不能快速推往全國,而是要從南到北,慢慢地發展。不同地區對水稻的要求不一樣,比如南邊需要抗倒伏,耐水;那么北邊就要耐寒、耐旱……

    水稻是一種適應性很強的作物,能夠根據環境進化出不同的分支,但這需要時間。

    玉米比較耐寒,適合現在,產量也不錯,倒是能完美填上土豆的空缺。

    但是尋找良種這么多年下來,還是沒有玉米的消息,恐怕只能出海,去原產地找找看。

    美洲啊……那可是寶藏地,要是能先一步占領……

    明慕收回思緒,暫時將重點放到現在,在自己的記憶中找不到可以立刻破局的方法,干脆求助外力,道:“我想知道,以后會用什么農書?”

    賀隋光頓了一瞬,緊接著,一本書突然掉落在他手上。

    除卻新手和成長任務之后,若還想獲得獎勵,就只有不停地“做出貢獻”。這個判定由系統自行判斷,十分苛刻。

    不過幾年下來,他也積攢了不少“貢獻點”,正好可以兌換農書。

    明慕拿到農書之后,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翻看,其中的內容倒是符合需求,比如土質、初步化肥等等。

    后面半段更為深入,看得明慕云里霧里,看普通農書的感覺再次席卷而來。

    他合上書,決定緩緩。

    “陛下……若是對書中內容有所不解,不妨找臣子們看看。”賀隋光提議。

    雖不清楚陛下為何忽然對農業開始感興趣了,但顯而易見,對方仿佛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只看了一會就合上書,愁眉苦臉的,好像只是不得不看。

    賀隋光沒有直白說出陛下沒有天賦,只簡單提議。

    明慕嘆了口氣,點頭道:“你說得對。”

    當了幾年皇帝,他現在可熟練了。簡單來說,只要需要,全國的人才都會為他效力。

    當然,也有那種特別有才但是不愿意為朝廷效力的,沒關系,若對方的才能的確無可替代,可以直接買斷一次——但基本上不存在。

    幾年下來,明慕已經能充分調動人力資源做各種事,很少再自己鉆研了。

    這次農書,他準備另辟蹊徑,找個新方法——將農書的某些精華提取出來,然后廣發全國。

    讓整個盛朝上下,都來參與到這次難關的解決中。

    明慕自認為主意很不錯,興沖沖地帶著書去找任君瀾,跟他說了自己的構思,最后一錘定音:“我覺得特別好!

    “對,小囝好聰明。”任君瀾求之不得。

    只要小囝不辛苦自己就行,勞累別人就勞累了。

    他捏了捏明慕的臉頰,有些不滿意:“還是早早解決了好。”

    除非明慕有事,讓任君瀾理政,其余時候,對方都只默默聽著,很少發表意見。

    這次居然難得開口了。

    明慕有些好奇地抬頭,問:“瀾哥是不是也關心這個?”

    任君瀾點了點頭,埋在戀人的頸側,道:“你這些日子心煩這件事,都吃不好了!

    也不止這個原因。

    小囝的胃口一直都不大好。

    他一開始想過,是不是出現了之前的原因,有人在宮里放了什么東西?但沒人有這個動機,若小囝出什么事,讓明璇提前登基,有什么好處?

    明璇已經搭建了自己的班底,但是還未長成,更多的人還在觀望——觀望這孩子和明慕的相似程度。

    若對方的行事風格與小囝迥異,想必他們一定會放棄這位太子,選擇別人。

    畢竟小囝的年齡不大,就算從現在重新培養一個孩子,也完全來得及。

    第二,他已經將幾處宮殿完全翻了一遍,地板和周圍的地磚都撬開看了,根本沒有異樣。

    只能說是明慕這樣是天生的。

    分明和以前沒什么不同,可他越來越焦灼了。

    正思索間,后背卻忽然傳來一陣暖意。

    明慕緊緊地抱住戀人,學著以往任君瀾的樣子,安撫道:“瀾哥,我沒事的!

    “只是冬天胃口不好而已,天氣太冷了,這段時間結束就好了!

    見戀人還是沒有被打動的意思,明慕捏起戀人的下巴,用力吻了上去。

    剛開始,他還能占據上風,等任君瀾反映過來,很快就反客為主,幾乎窒息。

    明慕有點承受不住。

    分明是他惹出來的亂子,現在又想將人推開。

    任君瀾懲罰似的咬了一口。

    明慕瞪大眼睛,圓溜溜的,和貓一樣,有點生氣地反咬回去,又將人推開:“你怎么這樣?”

    “陛下恕罪,臣只是一時激動!比尉秊懯扉T熟路地幫著順毛,剛才升起的擔憂早就拋到了九霄云外,只一顆心放在明慕身上。

    見戀人還是不愿意搭理他的樣子,任君瀾蹭過去,親了親小囝的臉側,道:“小囝,我錯了,原諒一次好不好?”

    明慕慢吞吞地嗯了一聲:“好吧,這次原諒你!

    鬧過之后,再去看瀾哥的神色,見對方眉宇之間的沉郁之色減淡了一些,心里也微微放松。

    也不知道為什么,過年這會,對方看得格外緊了。

    往年的冬日還能吃冰沙,雪天堆雪人玩……今年居然一件事也不許了。

    不僅如此,在處理政務的時候,對方也總是來看,說不要太勞累。

    天知道,他的工作量已經很少了!

    有內閣篩選一遍,還有一點簡單的送給明璇練手,原先書案上還有幾十本,現在幾本都算多了——只是這幾件事都是大事。

    每天根本沒什么好忙的,怎么在任君瀾口中,他宵衣旰食,日日工作到天明?

    小作了一次,對方總算將注意力轉移,明慕在心里淺淺松了一口氣。

    這邊哄好了任君瀾,他就帶著手上的農書去找了明璇。

    若是普通孩子,現在還在學習四書五經,但帝王之家,學習四書五經倒不是十分要緊。

    重要的是如何平衡朝堂,如何用人,如何……

    壞消息,明慕至今也不怎么會。

    好消息,明璇天賦異稟。

    他蹭到慶華宮門口,聽到明璇的聲音,對方有條不紊地把各種事情安排下去。明明去歲才剛剛開始管事,現在就已經很熟練了。

    原先還想三十五歲退休呢……

    等里面的聲音漸漸平息,明慕才探頭探腦地進門,出門見到他的人都見怪不怪,行了禮。

    闞英還有些不滿:“這些人對陛下不夠恭敬。”

    明慕反問了一句:“有嗎?”

    這不是很正常的行禮問安?

    明璇聽到外面的動靜,倒是飛快地走過來,聽到這句話,微微頷首。

    身邊的女官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追上先前的少年人,一個個揪回來重新行禮。

    明慕:“?!”

    “舅舅,這些人被我訓了一天,頭昏腦漲的,才出現了失儀的行為!泵麒故墙o他們說了一句,像是求情,“我會罰他們的!

    明慕左右看看,本想說還好,但是又將話語咽下:“你決定就好。”

    明璇做事都有分寸,不需要他操心。

    再說,他要是在明璇面前駁斥,會讓她很不好做。

    這點道理明慕還是清楚的。

    所以暫退一步,由明璇為主導。

    等幾個少年人真正離開之后,他感慨一聲:“阿璇好厲害。”

    那幾個少年又害怕又緊張的樣子,估計已經完全被明璇捏在手里了。

    “也還好啦!泵麒诿髂矫媲,就是一個真正的小孩子,露出一點特有的天真活潑,“是舅舅言傳身教,教得好!”

    “這樣我就放心啦。”

    明慕熟門熟路地走到了書房,拿出農書,而明璇則是叫人端來茶水糕點,先給舅舅倒了茶。

    茶水剛好入口,她先喝了一口,緩解喉嚨間的干燥,問:“舅舅放心什么?”

    明慕臉上的笑意漸濃:“當然是放心將盛朝交給你啦!

    這點明璇已經清楚。

    她所做的努力,不就是讓舅舅輕松一點嗎?

    反正政務也不是很難……

    緊接著,她就聽到了明慕的下一句話:

    “原先預定三十五歲退休的,現在看來,還能更早一點。”

    明璇:“噗——”

    茶水剛剛入喉,就被噴了出來,不僅如此,她還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明慕嚇了一跳,叫人去喊太醫,自己則是輕輕拍著明璇的后背。

    緩了好半天,明璇才止住了咳嗽,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她臉都咳紅了,卻迫不及待地開口問:“舅舅想三十五歲……退位?”

    后面兩個字艱難地擠出來。

    明慕點了點頭,道:“阿璇做得很好……”

    “不行!”明璇立刻反駁,眼淚汪汪,“舅舅不要阿璇了嗎?”

    她可以做很多很多事,只是當太子就很快樂了。

    因為知道,她若是登基,一定是舅舅退位,要么主動退位,要么被動退位,不論哪種情況,都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況且,若是主動退位,那個皇后殿下一定會帶著舅舅離開燕都,天南地北地玩,而自己只能困在燕都。說不定舅舅直接不記得她了!

    之前一直在排斥這個問題,還在想舅舅能多陪她一段時間……

    結果呢?三十五歲!她才二十二!

    也就是說,只有十二年?

    明璇差點暈過去。

    ——

    發現土豆出現問題的,不止皇家,在土地上勞作了一輩子的農民更早地發現了這一點。

    “阿娘,今年的土豆好奇怪!

    某戶地窖中,有少年人拿起前些日子和剛剛收獲的土豆進行對比,只看到日前的土豆要更大、更飽滿一些,反而剛剛收獲的有所不足。

    這可奇怪了,每次留下的種子都是最好的,根據經驗,收獲的作物應該越來越好才是,怎么會變差呢?

    “這幾年的土豆都是一個樣子,朝廷早早就說了,從今年下半年開始,土豆會逐漸退化!崩蠇D人也見到了土豆的樣子,心情不算好。

    雖說朝廷一直不鼓勵農人們大面積地種植土豆,也不鼓勵眾人將這種作物當做主食食用,但不少人發現這種作物很能長,所以種得多些。

    只需要在田畝邊緣開一小塊地方種這些,就能收獲很多土豆。

    又不挑地、收成又多、成長時間少,還能填飽肚子,在青黃不接的日子救了不少人。

    唯一的缺點可能就是不耐放,容易發芽,發芽還有毒,不能吃——但基本能及時吃完。

    近年來餓肚子的情況越來越少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身邊村子這些年的新生兒多了不少,能夠不餓肚子,養活更多的人;而孩子長大之后,朝廷會專門派遣人來村子上教導,學一些基礎的字和數算,若是有天賦,還能去村學、去縣學更上一層,若是沒天賦,老老實實繼承家中的地產,或者去縣里找個活計……

    只要踏實努力,就能養活自己、養活全家。曾經讓人頭疼的天災人禍,都有朝廷解決。

    可若是缺少了一種作物,以往春夏交接之時,就會少一些能吃的東西,往后的日子說不定會艱難一些……

    再者,今年的冬日來得太早了。

    他們生活的地方靠近北方,天氣很早就涼下來了,也是因為如此,每年只能收獲一季。但今年冬日來得極早,好像才收獲完,就得穿上厚衣服。

    而且,都年后二月,居然還飄了雪。

    這可怎么種地?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為這件事發愁,家里人多了,吃的也多,現在土豆的產量已經減少了不少,以后若是繼續“退化”,可能會活得艱難一些。田里的作物也讓人頭痛,若根據老祖宗的經驗,這個時候應該要早早種地了。

    可是天氣遲遲沒有回溫,現在播種,種子一定會凍死,澆水也會凝結成冰。

    更何況,上游的黃河還沒化,水流并不多,也澆灌不了河邊的土地。

    作為一家之長,她沒有將這些擔憂說出,一邊自己想著主意,一邊期待朝廷能想方法。

    直到某日,家中的孩子興沖沖地回來,帶來了一個消息:“阿娘,陛下發了旨意,說要在盛朝之內尋找擅長農學之人!

    說完這句,他從袖中拿出一張簡陋的黃紙,輕輕嗓子,將其中的內容讀出來:

    涵蓋范圍很廣,從編寫書籍的文人,到目不識丁的農人,但凡是有所了解的,都可以去燕都研究,若是家中有事不能離開的,也可以在本地申請,會有一份農學書送來,試圖給些啟發。

    近年以來,天氣越來越冷,要做好未來幾十年天氣突變的準備。因為天氣影響,農業一定會受到強烈打擊,糧食減產是必然的,但朝廷會和百姓共同進退。

    盛朝永遠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

    這封文書很簡短,生字不多,作為家里唯一的讀書人,少年順利將里面的內容全都念了出來,高高興興地開口:“阿娘,陛下在想辦法呢!”

    婦人心中一松,幾乎流下淚來。

    農人最害怕的不就是這個嗎?天氣變化,收成減少,養不活一家老小,為了填飽肚子,去吃野菜、樹皮、觀音土。

    沒有人會給他們兜底,除了現在的陛下。

    一開始,有百姓覺得是陛下剛剛登基,為了收斂民心才做出種種事跡,幾年之后,說不定就會放松,逐漸恢復以往朝廷高高在上的樣子。

    但幾年下來,對方從來沒有放棄過,一直堅定地踐行著目標,從來都將百姓放在心上。

    就算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難免不動容。

    她抹了抹眼睛,神色果決,道:“叫家里的老大老二都回來,研究研究陛下說的那個農書。大家種了一輩子地,難道不比燕都的高官了解土地嗎?”

    不管農書有沒有用,起碼現在,大家都略略放松,心里有了奔頭。

    ——朝廷不會放棄他們的。

    ——

    遼東,黑山白水。

    這里原住民很少,在天氣逐漸變冷之后,更是人跡罕至,只有女真一部還在這里有所留存。

    他們穿著簡陋的獸皮衣服,很多東西還需要和高麗、盛朝交換,不然基本活不下去。

    部落首領遠遠地看著盛朝,眸中閃過一絲貪婪。

    假若有一日,他們成為盛朝江山的主人……

    那大片大片的耕地,北疆大面積的草場,還有許許多多的糧食。

    假若這些都是他們的……

    還沒等暢想,身邊的聲音就打碎了他的幻想。

    “首領,這次的貢品已經準備好了。”

    每年的進貢是族里的大事,唯有進貢,才能去盛朝的中心,皇帝還會賞賜一些東西,依靠這些,他們才能更好地活下去,不用去依附高麗。

    和盛朝高高在上,滿不在乎的態度相比,高麗更惹人厭。

    看到收拾出來的珍奇,首領眸中閃過一絲不甘。

    很多東西他自己都沒享受過,現在要全部給盛朝皇帝。

    而且,他們的部落很小,這些東西也不會被盛朝重視,他至今記得去年進貢時,接待住的地方不大,雖然有暖暖的地龍,但是沒什么人愿意搭理他們;貢品也被放在了最后,很有可能隨便找個地方塞了。

    于他們而言珍貴的寶物,盛朝的皇帝卻已經看慣了。

    最后只在殿外最偏僻的地方參加了宴會。

    殿內暖融融的,就算在最末排,也能看到歌舞,杯中的酒更是清澈,和部落內的酒完全不一樣。

    越是對比,越是不甘,越是……貪婪。

    幸運的是,和他相同想法的部落,居然不少。

    想到去年和安南部落首領的一次交流,首領臉上的不甘心逐漸收斂,最后露出一抹微笑:“咱們什么時候出發?”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去燕都了。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登基第九十八天◎

    盛朝的這片土地, 從來不缺乏覬覦的人。

    除了女真,就連安南也蠢蠢欲動。

    安南與南詔毗鄰,早年間雙方關系不錯, 就算偶有冒犯盛朝之舉, 也是同進同退, 也算得上盟友。

    只是幾年前, 老安南王去世, 幾個孩子蠢蠢欲動,最后上位了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兒子,如今初初登位,才在去年接到了盛朝皇帝的詔書, 就立刻找上了女真。

    至于挑上他們的原因也很簡單——足夠窮,距離燕都足夠近。

    自從北疆的戎狄被蕩平之后,其他的游牧部落不敢往這邊遷移, 害怕惹到盛朝,自己也淪落到滅族的下場。這片大好的疆場, 順利地被盛朝全部收到手中。

    和周圍的其他小國相比, 女真的確是距離最近的。

    他們的交易內容也很簡單, 安南會提供一批物資, 讓女真幫忙探明盛朝在北邊的虛實。

    北方是盛朝皇帝關注的重點,盡管內情清楚的人不多,對于他們異族而言, 北疆更是模糊一片——但原先最重要的防線,現在難道沒有任何防備嗎?

    如果有,那在北疆的軍隊究竟是更上一層的精銳, 還是普通守邊的士兵?如果沒有……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不過全程下來, 他始終沒有將女真當做是可以平等對話的一方, 所有決定都是居高臨下。

    說到底,對方至今沒有被盛朝消滅,不過是因為自身較弱,并且蜷縮在遼東那一片罷了,說起戰斗力,或許還不如他們手下最普通的兵將,就像是一群還沒有開化的猴子,實在沒有擔憂的必要。

    女真或許清楚他們的想法,或許不清楚,這有什么關系呢?

    但是安南的物資并不容易獲取,最后拿到手的,還是盛朝近年才推行出來的一種東西——紙幣。

    這些紙幣分了大小不同的面額,手感也有所不同,并且下了大力氣做了防偽。起碼迄今為止,這些紙幣很少有人做出一模一樣的偽造品。

    不僅他們內部使用,也逐漸在近日的國家上使用,簡直強迫性地讓人接受這種奇怪的紙幣。更可悲的是,周圍的小國已經快要習慣了。

    甚至這種紙幣,挽救了不少缺少銀子的小國,避免出現經濟崩塌的情況。

    現在送到他們手上的,就是這種紙幣,給了足足二十萬錢。

    對整個部落而言,的確是一筆巨款,起碼足夠一年的物資供給。

    但女真部落的首領還是有些不甘……分明,他也是一個部落的首領,居然只給了這么一點?基礎的生活的確足夠,可若是想享有黃金、珍珠之類的寶物,就完全不夠了。

    他忍下了這口氣。

    等進貢的隊伍出發后,首領找來自己的親信,開口道:“這些日子讓你們準備的,現在如何了?”

    他的想法很簡單,既然要探明虛實,一場不大不小的戰役是最好的方式。

    但他們不能做主動挑釁的一方,防止被盛朝完全覆滅。

    那么嫁禍,就是一種不錯的方式。

    “首領放心,已經準備好了!

    由于生活在遼東,女真擅長打獵,很多珍奇的動物會出現在他們手上。最典型的一種就是海東青。

    這種鳥只在遼東附近生活,身形中等,極為靈活,非常受歡迎。每年都要放在貢品之中,送給盛朝的皇帝。

    那位皇帝或許是喜歡的,有人說,某次打獵,看到了陛下身邊飛的鳥兒。

    從那之后,海東青一躍成為盛朝燕都人最喜歡的猛禽,只是距離遼東甚遠,無法捕獵,但受寵的人家會得到陛下賞賜的貢品。

    除了燕都,守在北疆的軍士也很想要。他們靠近遼東,卻因為不了解這種鳥兒的習性,所以總是空手而歸,但女真卻是極為擅長捕獵。

    所以他們做了一次交易,不少人湊了錢,花五萬錢買一只鳥兒。

    相比安南的“摳搜”,這些盛朝軍士簡直大方得不可思議。

    首領甚至有販賣海東青的想法……不過總算按捺住了。

    任何寶物,如果泛濫,就不會再有原來的價值。

    這一點首領比誰都了解。

    他略略沉思一陣,對手下道:“那今日就和他們交易,將海東青給他們吧!

    手下點了頭,立刻去準備。

    關在籠子里的猛禽極為兇悍,不停地撲騰翅膀,發出陣陣的尖嘯,看起來很精神的樣子。手下相信,如果打開籠子,海東青一定會沖出籠子。

    可是這只不一樣。

    這只被喂了藥,現在的精神熠熠只是暫時的,送去燕都軍士手中,不出七日,就會意外暴斃。

    到時候,再根據對方的行動開展下一步。

    手下想到首領的計劃,放下了籠子上的圍布,將籠子裝車,送去他們約定交易的地點。

    到了之后,幾個盛朝軍士已經等待多時了。

    他們看起來年歲都不大,其中一個圓圓臉的少年極為活潑,見到人影,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們怎么才來?”

    女真雖然有自己的語言,但盛朝話是必須學習的一項,不然基本生存不下去。

    手下的盛朝話已經很熟練了:“海東青性情兇悍,不易捕捉。”

    說話間,他掀開了圍布。

    幾人的注意力立刻被這種鳥吸引,湊過去看,早將這位女真人拋之腦后,嘴里絮絮叨叨的:“看起來不錯!

    “身形小了些,我記得老家有一種鷹,比這個大!

    “若是那么大的,陛下就不好掌控了,還是這個好!

    幾人簡單討論了幾句,干脆利落地給了尾款,隨后推著車,帶著這只鳥回去。

    手下有些眷戀地看著那只鳥,有些可惜。

    就算是他們,想要抓到這種鳥,也要廢不少功夫,海東青更是勇氣、勇猛的象征。在那群盛朝軍士的口中,居然是都不必在意的。

    這種落差讓人心生失落。

    但是沒關系,這些小看他們的人都會付出代價。

    幾日后,手下收到盛朝軍士的信,心中終于塵埃落定——

    海東青死了。

    還是原來的地點,還是那群盛朝軍士,他們一臉不忿的樣子,道:“你們怎么回事?這才幾日,怎么就死了?”

    他們花了不少錢,可不是為了買一只死鳥回去!

    原先還想教一陣,等陛下來北疆避暑打獵的時候,送上去以供歡心,怎么計劃才實施了兩日,那只鳥居然死了?!

    他們都快氣瘋了!

    “稍安勿躁,當天的情況你們都見到了,海東青分明神采奕奕,為什么會忽然死掉?”手下熟練地推鍋。按理來說,這件事的確不是應該他管的,“是不是你們軍營中有問題?”

    軍士早早就考慮到這一層,已經將軍營上下翻了個遍,靠近海東青的也都問了。

    他們的計劃得到長官的首肯,很受關注,所以其他人都算配合。

    “沒有,你別狡辯!眻A臉軍士反駁,“軍營內部我們早就排查過!

    如果海東青是如此容易受驚、死掉的鳥,這群人敢當做貢品獻上?

    若是給陛下死掉的動物,不說陛下,盛朝的上下官員就能活撕了這群人。

    所以突然暴斃,就是異常。

    手下依舊是不急不緩的樣子,咬死了那天見到的鳥沒問題,如果堅持,倒是可以半價再買一只。

    雙方都沒有強有力的證據,說一定是對方的問題,沒辦法,盛朝的軍士只能接受了這個提議,重新湊錢賣了一只鳥兒。

    同樣的,這只海東青也在幾日后死掉了。

    這沒問題才有鬼了!

    連續兩次都有鳥死掉,他們軍營里又沒有放砒霜!

    等到他們再去找人討要說法的時候,態度強硬:“連續兩次,從你們這購買的海東青死了,一定是你們的問題!

    “是嗎?”手下的態度不急不緩,甚至有種輕佻的意思,“可是我覺得我們的鳥沒問題。你們養死了兩只,我才應該找你們麻煩!

    軍士們:???

    你在搞笑吧?!

    圓臉的少年更煩他了,又嫌棄這人靠得太緊,推了對方一把:“滾蛋吧,狡辯什么?”

    沒想到只是輕飄飄的推拒,對方居然立刻噴出一口血。

    軍士們:!!

    這下看不出他們是碰瓷的就有鬼了!

    圓臉少年往后退了一大步:“我用力不大的,你們可別誣陷!

    手下擺了擺手,仿佛是示意自己沒事。

    雙方不歡而散。

    三天后,手下死了。

    與此同時,女真首領的國書啟程,語言凄慘,哭訴著讓盛朝皇帝為他們做主。

    而私下間,他“管束”不住手下們的悲憤,兩邊出現了幾次沖突。

    盡管如此,一個軍營的兵力,他們還是不甚了解——不論出動多少人,對方總能輕松擺平,但對方的訓練倒是稍稍清楚一些。

    比如每天晨起跑步、打拳、布陣一類……只是看不太懂。

    就這么拖延了幾日,國書或許才送到燕都,沒能叫盛朝的陛下看見,可他們已經迫不及待了。

    等國書回來,不論如何,都會給這件事畫上句號,他們以后想要試探,會更加艱難。所以一定要在這段時間完成任務。

    于是首領下了命令,開展全面攻擊。

    ——

    明慕和明璇開始冷戰。

    準確來說,應該是單方面的冷戰。

    具體表現在對方不愿意和他說話,一起吃飯、一起讀書、一起處理政務,就是不愿意主動和他說話。

    就像是一只軟刺猬,叫人無從下手。

    而對方的訴求也很簡單,不希望舅舅提前離開,希望對方能一直在燕都,起碼六十歲才能走吧!

    明慕聽到之后差點厥過去。

    六十歲!

    說難聽點,本朝很少有活過六十的皇帝,明慕都懷疑他們老祖宗沒有長壽的基因。

    到六十說不定墳頭草都五米高了!誰家臨死前還要當皇帝干活啊。

    反正明慕不想。

    他難得在明璇面前表現出強硬的一面,不愿意答應:“太遲了!

    對方嘴一撇,淚珠子就滾下來了。

    明慕簡直頭大。

    總而言之,冷戰就這么開始了。

    “唉!

    明慕嘆氣。

    他手上拿著農書·入門版,上面的字好像在發飄,一句話都看不下去。

    想在四書五經上添加句讀,在沒開始做之前,本以為會是一件很難的事。

    實際上也還好。

    現在村學遍地,只要規定先生們的教習方法就行,禮部的卷子也是根據教習方法出。

    至于之前的種種理解,算是完全摒棄了。

    這招釜底抽薪,不管你們想做什么,想怎么念,考試只考一種。

    想要堅持自己家族的流傳方法也可以,明慕從來沒有阻攔過,但沒考到好成績可就和朝廷沒關系了。

    一開始聽到句讀的消息,還有讀書人靜坐抗議,現在簡直迫不及待去學習新的句讀方式,生怕自己被拉下。

    至于其他書籍,明慕弄了燕都的圖書館,一應句式全都是嶄新的,不至于叫人看不明白。

    他解決問題的方式非常簡單粗暴,但很有用。

    現在的農書也是新的,起碼不必在讀書的時候,還要考慮這句話的意思。

    “唉!

    明慕翻了個身,繼續嘆氣。

    他看書也不好好看,翻兩頁就想放棄,特別是知道有很多人跟著一起研究之后。

    現在半躺在椅子上,半天都翻不了一頁。

    “唉。”

    “小囝這么發愁?”

    聽了三聲嘆氣,任君瀾就忍不住了,放下手中的賬目,走到明慕的身邊。

    原先二人處理事情還會分開,起碼互不打擾,休息的時候倒是會聚在一起說話。用明慕的話來說,很像學生時期的早戀(?)。

    上課都看不到一眼,下課的時候有說不完的話。

    但是任君瀾因為不知名的原因,非要和他坐在一起。

    這就……

    原先的感覺瞬間被打破,做什么事都有人在一邊看著,瞬間從早戀懵懂變成了見到教導主任的懼怕。

    倒不是說對方是教導主任,而是一種風格……

    好比此時。

    見到明慕歪歪倒倒的風格,任君瀾的語氣有一絲不贊同,將人強硬地撈起來:“坐好。”

    明慕就像一只娃娃,任憑對方擺弄。

    等端端正正地坐好,對方又問:“是為了朝堂的事發愁?”

    明慕搖了搖頭。

    任君瀾的臉色好像更不好了:“她都這么大了,過幾年就要成親,怎么還是一副沒長大的樣子!

    明慕一言難盡地看了對方一眼,道:“阿璇二十歲以前,我是不贊同對方成親的。”

    現在雖有男子用的避孕藥物,但不十分保險。十幾歲就結婚,早早地生孩子,會對身體造成很大的損傷。

    二十歲都覺得早了,最好是在二十五歲。

    或者干脆從宗室里面抱養一個。

    雖然這樣對那孩子的父母不大好……但明慕希望,阿璇還是少受一些傷害。

    “小囝不清楚。”任君瀾搖了搖頭,“本朝女帝,多在登基前育子。”

    女子分娩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登基的前幾年,朝中事情多,又要守孝,不適合育子。而后面時間,一心撲在朝政上,反而覺得育子浪費時間。

    況且孩子不要多,一個就行。所以很多皇太女會在上一任皇帝身體健朗之時,誕育子嗣,若是教不好,還能及時抓起孫子培養。

    而本朝,太子或者太女之位極為穩固,就沒有廢太子的先例,只有太子去世,重新立太孫。

    這也是長公主被詬病的一點,她二十多歲都沒有成親,更別說子嗣,地位就有些不穩。

    培養宗室倒也可以,但也不是想抱就抱,多會選擇與自己血緣相近的。不然恐會宗室大亂——誰都有當皇帝的可能,我何必囿于血緣當個小透明?

    到時候,藩王叛亂恐怕會重現,盛朝內部出現動蕩。

    但和明璇血緣相近的……

    明慕順著任君瀾的思路想了一會,驚恐發現:除卻先帝遺腹子,好像就沒有別人了!

    叫先帝遺腹子或者他的子嗣登基……也不是不行?

    明慕更為頭大,道:“女子真是不易。阿璇如何,還是看她的想法,她想做什么,我都支持。”

    他看的很開。說實話,封建時代以血緣維系王朝關系本來就是很不靠譜的,不可能世世代代都是明君,好比先帝。

    等到思想解放,更先進的觀念傳入盛朝,說不定就會自發調整,廢除這項久遠的制度,逐漸回歸前世——那才是健康的方式。

    既如此,何必糾結于血緣?

    不過現在討論這些還是太遠了,現在明璇才十歲呢。

    明慕想到先前的問題,繼續嘆氣。

    見話題又拐了回來,任君瀾也跟著嘆了一口氣,問道:“難道小囝會因為郡主的哭求,就一輩子留在燕都嗎?”

    聽到這個問題,明慕緩慢地眨了眨眼。

    不,他不愿意。

    說起來很凡爾賽……但,他一開始的想法,就是等到繼任者長成,就離開燕都。

    任君瀾見明慕的神色,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此時更是問道:“既然已經有了答案,為何還要苦惱?”

    因為……不希望明璇傷心。

    那孩子從小離開父母,千里迢迢來到燕都,母親幾乎一封信都不來,仿佛忘記了這個孩子,如果他不多疼惜一些,阿璇豈不是太可憐了嗎?

    明慕一直崇尚快樂教育,不會主動給明璇太多壓力,只是一點點地教導,希望對方長成為可靠的大人。

    明慕繼續嘆氣:“這其中很復雜!

    “再復雜也有解決的方式。”任君瀾堪稱不依不饒,“她已經長大了,小囝可以說清楚!

    省得對方再有奇怪的幻想,還叫小囝在燕都一直陪著?難道她還是五六歲的孩子不成?!簡直做夢。

    任君瀾的教育方式和明慕大相徑庭,恨不得在對方五歲的時候就直白地告知真相,但是那孩子來了燕都后,教育方面被明慕全盤接手。

    小囝的一貫心軟,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明慕對任君瀾某些想法不敢茍同,但有一句話說得不錯。

    ——溝通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

    他們又不是沒長嘴!

    “你說得對。”明慕放下書,披上大氅,拿上收錄,做好出門的準備,然后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溫暖的殿內。

    任君瀾唯有沉默。

    慶華宮就在旁側,倒是不需要走太久,明慕很快就到了。

    走進殿內,他拍了拍身上,有些發抖。

    這天氣越來越冷了。

    慶華宮也沒有宣政宮那么溫暖。

    或者說,宣政宮的地龍是獨一份的溫暖,瀾哥甚至只穿著單衣,只有他,覺得差不多。

    “舅舅!”

    明璇見到了明慕,立刻奔過來,叫人多上火盆。宣政宮有多溫暖她是清楚的,慶華宮完全不能比。

    “天氣這么冷,舅舅來之前也不說一聲!

    冷戰哪有舅舅的身體重要?明璇心中雖然還悶著氣,但主動打破了僵局。

    “不是什么大事,正好想來看看你。”

    明慕摸了摸明璇的頭,很快放開,眉眼彎彎,道:“感覺阿璇昨天才是一點點大,今天就長這么高了!

    記憶中阿姐的樣子已經很模糊了,明慕依稀記得,對方個子很高,性格果決。

    “舅舅……”明璇有些失落的樣子,低著頭,“我還是希望,不要長大了。”

    長大就要和親人分開。

    想了想,她又改口,說:“不,還是要長大!

    長大了才能幫舅舅,不用只在旁邊看著,去和一群小屁孩念一些無所謂的書。

    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出現了割裂感。這些日子沒有主動找明慕說話,也是因為明璇在默默調整。

    等到調整結束,她應該就能面對舅舅要離開她這件事……

    “阿璇在糾結什么?”

    頭上的小揪揪似乎被捏了一下。

    明璇抬頭,看見舅舅沖她笑。

    “我們是家人,這點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的。”

    從某種角度來說,明慕很能理解明璇的想法,來到陌生的地方,只有一個人作為媒介,難免將對方當做救命稻草,無限地貼近。好比一開始,幼年的明慕不自覺跟在發小肖曉的身邊——他無法裝載前世的記憶,只根據自己的直覺行事。

    歸根究底,是缺乏安全感的一種表現。

    不過沒關系,他們還有很多很多時間,足以讓明璇重新建立出安全感。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登基第九十九天◎

    往后幾日, 明慕做什么事都喜歡將明璇帶在身邊,給了對方黏著的機會。

    所有人都很滿意,除了任君瀾——笑話, 他覺得自己黏著的時間都不夠, 怎么會想分給其他人?

    有郡主在身邊, 他想要和小囝親近一些, 都不能了。

    但也沒什么辦法。小囝對明璇的憐惜簡直到達頂峰, 他根本沒有插手的機會。

    特別是最近。

    先農禮是太祖年間留下來的習俗,具體內容是天子會在燕都南郊的農田中親自耕種,并祭祀“先農”、“山川”、“日月”、“風雨雷電”等多位神明,以示皇家對農業的重視, 鼓勵百姓辛勞耕種。

    因為天氣變化,土豆退化的緣故,今年的先農禮更是格外重視, 早早就開始準備。

    在這種場合,皇帝帶著太子是理所應當的。

    任君瀾有些氣悶。

    他坐在御花園的一邊, 眼神幽幽地看著不遠處在裸露的土地上, 親密和睦的二人, 心底的不甘都快溢出來了。

    明慕沒有注意到戀人的情緒, 跟明璇介紹先農禮上需要用到的東西:“看,是牛!

    明璇看到內侍們牽來的牛,好奇地上前摸了摸。

    她見過許多稀奇的動物, 天下珍奇都塞在了皇宮園林之中,有專人看護,什么老虎、白孔雀、大象……甚至還有一種名為獅子的奇異生物。

    聽舅舅說, 中原不產獅子, 這些動物是別的小國上供的貢品, 還是一個族群。因為少見,剛剛來燕都之后,引發了不小的稀奇,朝中還有人專門寫詩。

    總之,牛羊這種相對來說較為普遍的動物,一般是不會出現在郡主面前的。

    “牛是農民的好朋友!泵髂揭麒^來,摸了摸牛角。

    他換了一身方便行動的簡短衣裳,雖有些冷,但是活動開就好了。

    這只牛是專門經過獸房內侍訓練過的,已經褪去了兇性,極為溫順。更何況,牛這種生物,也不會突然發狂。

    前兩年先農禮都是這只牛,明慕都快和它熟悉了。對方也很給面子地低下頭,方便眼前的二人動作。

    “可以輕輕的摸一下,小心不要傷到它。”明慕細心地引導明璇,“今年打算帶上你,所以你一定要和它熟悉才行!

    前兩年因為明璇年歲不夠,所以一直觀禮。

    明璇認真地點頭。

    一應農具也都全部拿了過來,她一個個看過,在心里默默地和書上進行對比。

    大體還好,只是某些細節有出入。

    “舅舅,這是宮內的改進嗎?”明璇抬頭問。

    “不是。”明慕搖了搖頭。

    先農禮早在周朝就有記錄,歷代以來,凡是統一的王朝,皇帝都少不了先農禮祭祀。

    不論初衷是什么,具體的內容又包含了什么,經過漫長的時間流逝后,這項祭祀已經變成了表面功夫,先帝時,也只是扶著犁走兩步,就算祭祀成功。

    以至于,宮內的農具進化方向不是實用,而是美觀。

    明慕細心地講了原因,隨后指了指農具上多出的細節,道:“這些就是追求美觀的后遺癥。”

    他在第一年先農禮時,看到農具后就覺得不對勁。

    扶著犁走了兩步,更是疲憊不堪。

    簡單來說,就是難用,非常難用,簡直違反了人體力學的難用。

    表面的裝飾倒是一大堆,好看歸好看,用起來簡直反人類。

    不僅人難受,背著犁的牛也很難受,只是忍耐著沒有叫喚而已。

    追求美觀會在一定程度上放棄實用性,比如增加不必要的裝飾、鑲嵌黃金、白銀、珍珠等等……不是農具,更像是藝術品。

    明慕摸了摸雕刻了精美紋路、甚至散發著淡淡木質香味的犁,心中嘆氣。實際上,他提過去農家找一個真正干過活的犁,用以先農禮的祭祀。這個想法卻遭到了朝堂內外的全部反對。

    歸根究底,和“天子”這個身份有關。天子象征了很多東西,逐漸成為了一個代表性的符號,而不是單純的人。簡單來說,要保持距離感與尊貴,才能作為一個神靈的人間化身,讓百姓信服——

    很扯的理由,但卻是時代的特色。

    明慕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干脆利落地放棄了,轉而讓宮內造司多加鉆研,最后研究出了兼顧美觀與實用性的農具,用在了此時。

    聽他說完,明璇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可她看了一眼,見明慕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滿的樣子,主動問:“舅舅還是覺得不好嗎?”

    “阿璇,要記住!

    任何事情都有雙面性,在臣子和皇室營造威嚴的同時,上層的人也失去了對底層的直觀感受。好比逐漸走向精致化的農具,好比已經變成表面形式的祭祀禮儀。

    明慕低頭,和尚算懵懂的明璇對視:“不要忽略百姓!

    明璇用力點了點頭。

    讓太子代行禮儀是權力交接的重要過程,明璇年歲漸長,可以逐步地加入朝事中,明慕也可以宣告對其獨一無二的態度。

    所以,讓明璇學著耕地是先農禮上重要的一環。

    只是明慕體力不大行,跟著走了兩趟就有些氣喘吁吁,力氣也不夠,最多起個表率作用。

    任君瀾見縫插針。

    他施施然走過來,幫忙扶起了犁,道:“我來吧,小囝!

    “你的蠶養得如何?”明慕眸光流轉,問道。

    與皇帝的先農禮相對應,皇后的先蠶禮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環,畢竟織布也是農業社會中重要的構成。

    當然,這項禮儀也逐漸變成了擺設,古時皇后還得照顧幾天要用到的蠶,現在全部都給了內侍處理,當日只需走個過場。

    并且,由于先帝的皇后早早去世,先蠶禮已經廢棄了許久,這幾年才重新撿起來。

    任君瀾一頓,很快找到了理由:“自然養得不錯,現下在暖房中,陛下要看看嗎?”

    明慕立刻搖頭。

    他挺怕蟲子的,特別是那種軟軟胖胖的蟲子。之前好奇去暖房看過,里面密密麻麻的咀嚼蠶葉聲音讓人頭皮發麻,當天晚上還做了噩夢。

    主動提起這個,堪稱自討苦吃。

    他干脆利落地松了手,將農具交給任君瀾,又摸了摸明璇的頭:“讓皇后殿下來教你,如何?”

    明璇乖巧點頭。

    整個先農禮會耗費一上午的時間,明璇年紀小小,也不會讓她耕多少地,整個過程還算輕松。

    而女真的國書,也是在這種其樂融融的氛圍之下,送到了宣政宮。

    面對正事,明慕和明璇露出了如出一轍的嚴肅神情。

    輪流看完后,明璇首先開口:“我覺得不可信!

    國書上只是片面之語,首先就是說軍營不會養,所以造成了兩只海東青的死亡。

    那種鳥明璇見過,很親近舅舅,但因為出去狩獵的時候不多,都放在獸房豢養。生命力堪稱頑強,先前跋山涉水來到燕都,還精神奕奕,差點傷了一個官員。

    現在說,居然送去了軍營幾日,就養死了?

    這誰會信!

    “他們或許看中了錢財,故意送了不能成活的鳥!泵麒潇o道,“或者說,他們有別的目的。”

    一個小小的女真罷了,就算盛朝軍營真的將鳥養死了又如何?就算那種鳥是貢品又如何?這些人難道敢找盛朝要說法嗎?

    遇到這種情況,不送去一只健康的鳥,反而又給了一只快死的海東青,分明有挑釁的意思。

    不管淪落成什么下場,都是咎由自取。

    “說的不錯,這封國書的確有許多不實之處!泵髂綄⒆嗍璺旁谝贿,撐著臉,又問,“只是他們顯然沒有放棄的意思,送國書來,就是想討個說法。阿璇,若是你,如何破局?”

    “軍隊震懾,再調遣良醫,徹底查個清楚,省得說咱們占便宜!泵麒陨运妓,便開口道,“要是繼續胡攪蠻纏……很該給點教訓。”

    吃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吃虧,這是明璇一直以來的堅持。

    “這些小部落越來越心大,難不成忘記了戎狄的前車之鑒?”明璇冷哼一聲,語氣似有不屑。

    這才幾年,戎狄的俘虜們在礦場里還沒死絕,那群小部落就忘了疼,居然敢出來挑釁了。

    “阿璇想的不錯!

    明慕沒什么異議。

    相較于戎狄,他對女真的防備更大一點……畢竟,前世的歷史可是顯示,這群人最后入主中原,成了中原的主人。

    而最后的結果……

    總之,對于這群人,明慕從來不敢放松。

    幾乎前后腳的功夫,北疆軍營之亂,也送到了書案之上。

    和女真的國書相比,他們當然更相信這里的內容。

    這個時候,再找真相有什么意義?

    年輕的帝王皺起了眉:“他們目的,果然不在此。”

    如果只是簡單地討個公道,沒必要鬧到出兵的地步。

    現在倒是太過刻意,刻意到……

    仿佛就是為了騷擾盛朝軍隊。

    先前的想法被推翻,明慕的語氣很平淡,說出的話卻讓人無法違逆:“聯合高麗出兵,既然這么不愿意聽話,那也別聽了。”

    很有種天涼王破的氣勢。

    明慕原先打算讓北疆軍營出動,反正戎狄都滅了,也不介意多一個女真。

    反正遼東就在邊緣,幾乎唾手可得,只是因為天氣原因不好居住而已。

    現在提前將家門口清掃干凈,也沒什么要緊。

    但是出口之前,他又歇了這份心思,選擇了另一個方法。

    或許是前些年的“雇傭兵”一事給了靈感,既然能讓別人出站,也沒必要讓盛朝的軍士受傷。遇到這種事,還是多用用其他國家的兵力。

    現在送信的主要運力依舊是馬匹,但是簡單修路了之后,行動方便了不少。

    因為水泥容易傷到馬匹的關節,所以在某些大路旁邊,特地有開辟的土路。

    高麗接到了盛朝的命令,雖然奇怪,但也配合了出兵——他們不敢違逆盛朝的命令。

    盡管他們現在還身處內亂之中,高麗的王位空懸,王子們正在爭奪王位,可在接到詔書之后,一刻都不敢耽擱,配合著出了兵。

    一個小小的女真,還不至于讓他們放在眼里。

    雙方里應外合,很快就結束了這場一面倒的戰役,剩下的女真人逃往了更為遙遠的北方。

    甚至盛朝減少了對方進貢的數量。

    和前者相比,這件事給他們的打擊更大。

    準備貢品都快成了女真的主業,盛朝在收了貢品之后,會在其他方面給予一些方便,也會賞賜錢財。對他們來說不多,但是對女真來說,卻是一年的收入。

    減少貢品,意味著上面的種種便利都會減少,甚至消失。許多捕獵的獵人、采集珍珠的匠人,會因此失業,少一分糊口的錢。

    本來活下去就很艱難,現在不僅去了環境更惡劣的地方,就連每年的生活物資也減少了。

    一瞬間,大家都對首領起了怨言——若不是對方一意孤行地要和盛朝軍人作對,也不至于出現現在的情況。

    那些東西要如何彌補?

    戰士們的血液還沒干,這邊族人們的怨憤都快沖到了腦門上。

    饒是一直以來勝券在握的首領,此時也不免頭痛,開始懷疑自己和安南狼狽為奸,究竟是對是錯?

    說探明盛朝軍隊的虛實……也沒能完成,畢竟從頭至尾,他們都沒有動用主力部隊,最后更是高麗出兵。

    堪稱賠了夫人又折兵。

    又說安南。

    由于和女真相隔極遠,他們又身處山林之中,消息不算靈通。

    所以過了許久,才得知了女真被狠狠教訓一頓的事。

    安南國主幾乎暈過去——

    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蠢笨的人!

    在行動之前,難道那位女真部落的首領不思考嗎?一個不足千人的部落,還妄想嫁禍盛朝,同盛朝作對?

    他難道不懂徐徐圖之?等待以后?

    嫁禍的手段倒是可圈可點,可這也太急躁了,有種不知死活的美。

    也不想想敵我的差距……就直接悶頭上了。

    萬千心緒浮在心頭,就算做什么都已經來不及了,最后,安南國主只長嘆了一口氣:“又廢了一個上好的棋子!

    遼東與北疆接近,而北疆防線兵力,幾乎是整個盛朝的頂端。

    顧及除了已經死掉的戎狄,沒人清楚現下的北疆……

    南邊亦有邊防,本想和女真互相配合,摸清盛朝的實力,結果變成這樣。

    氣得安南國主又痛罵幾聲。

    “國主不必氣惱,咱們還有別的方法!庇行母沽⒖探o主意,道,“既然咱們去不了,可以叫他們主動來嘛!

    “你是說……”安南國主詢問道。

    “先年間,盛朝和西洋商人做了一筆交易,說三年的時間,買茶葉、絲綢等物……如今,正好是最后一年!毙母瓜冉榻B了一下背景。

    這筆生意,南方諸國都有所耳聞,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大手筆。

    那可是千萬兩白銀!

    某些小國,一年能賺取的錢財,可能也才數萬兩,超過十萬兩都很少見。

    這樣的大事,自然不可能瞞過周遭小國,甚至他們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氣,比如裝載貨物,提供木材一類……以南詔獲利最多。

    “開春以后,就是最后一批貨物,咱們可以挑撥周圍的小國,叫他們偷盜貨物,到時候,不就能看盛朝出兵了?”

    這個主意很損,可很有用。

    這么大的生意,雙方都在關注,如果順利,后面的合作都很好談下。若是在盛朝這邊出現問題……或許就沒有這么高額的白銀輸入。

    他們自己代入一下,也能揣測出盛朝的心態:肯定是不希望出現任何問題的,若出現問題,也一定會追查出真相。

    這么一想,安南國主就有些意動。

    “再者,國主,咱們還能嫁禍給周圍的小國,豈不是……”心腹壓低了聲音,說出另一個好處。

    南方的幾個國家不少,擠擠挨挨地堆在一處,平常各種摩擦不斷,又以南詔和安南為主。若是想嫁禍給誰,首選一定是南詔。

    但是南詔目前的國主很聽他妻子的話,隱隱有讓她代行權力的意思,并且聽說,那位王后曾經是盛朝的公主。

    若是選他們,很有可能先惹得自己一身腥。

    若是選其他小國,又很鬼扯——人家也沒這個本事吞下貨物啊。

    安南國主皺起了眉:“本王再想想!

    究竟選誰當冤大頭,還得商榷。

    ——

    先農禮之后,燕都乃至周圍的地區,都出現了重視農業之舉。

    不論是主動去自家田地監督春耕,還是各地縣令鼓勵開荒,都是在響應陛下。

    武學之內,也開出了一片地方,專門種菜供給吃喝。

    肥料發酵用的是農書中的方法,因為臟污不堪,所以都是輪流來澆地。

    “都仔細些,別踩到菜苗了!

    看管菜園子的是個前些日子才退下來的老將軍,偶爾待客,更多時候是牽著一只小羊在武學里來回巡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但幾位老師對他很是尊重。

    開了菜園子之后,更是一天守在這里。

    “說什么,他養的羊不會咬菜葉嗎?”有個學生嘟嘟囔囔地開口。

    “那不是他養的,是一個高年級學長的。”同伴糾正說,“一開始還挺小的,現在已經長很大了,聽說,是從北疆戰場上牽下來的!

    “北疆戰場啊……”

    提起這個,學生不由得感嘆。

    可惜他當年年歲不夠,不然,也得去一次,看看陛下的風采。

    如今四海盡皆平定,他們似乎沒有了用武之地。

    感慨之后,學子又問:“那位學長不在武學?”

    若是在武學,還被這個怪人搶走了心愛的小動物,豈不是太凄慘了?

    “不在!蓖榈南⒑莒`通,現在給出了確切的回答,語氣中不無羨慕,“他跟著船隊,去了西洋。”

    “什么?!”學子驚訝地瞪大眼睛。

    那可是西洋!

    他還想多問幾句,老將軍牽著羊走過來,笑呵呵地催促:“菜地澆好了沒有?”

    一句話,打碎了兩人想要繼續談論的想法。

    嚇得他們趕緊干活。

    等嚇完了這兩人,老將軍慢悠悠地牽著羊退后幾步,卻正好撞到愁眉不展的武學師傅身上。

    他裝作自己沒看見,想直接離開,卻聽到了對方壓低聲音的話語:“厲將軍,您一點不擔心嗎?”

    去往西洋的船只,幾乎匯聚了武學的新一代成員。

    這幾年,不僅船只在制造,就連火炮技術也在革新,和幾年前相比,堪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還是忍不住叫人擔心。

    于大部分武官而言,在遠洋戰役中,選擇年老的武將當然更為妥帖,若是他們出了事,盛朝還有能用的武官,不至于青黃不接。但陛下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年輕的武官,官職最高的甚至只是一個副將。

    “的確擔心,可是未來是年輕人的天下。”厲鴻羽倒是很滿意現在的退休生活,他指了指武學內的學子,道,“陛下也做好了準備。”

    為了獲得更深一層的知識,為了強行打開西洋的國門,促進和盛朝之間的交流,為了占據主導地位,這場遠征是必需的。

    向西洋展示盛朝的實力,他們才會重視,才會誠惶誠恐,才能掏出他們的所有存貨。

    留下老將,才能繼續培養新人。

    因為西洋太遠,朝廷的詔令無法送過去,很多時候,需要將軍自行變通——年輕的將領有銳意進取之心,能更快熟悉周圍的環境,因而適合。

    厲鴻羽簡單說了幾句,反問:“你難道對我們的小將們這么不放心?”

    那師傅搖了搖頭:“不是這個意思!

    厲鴻羽拍了拍他,道:“以后,會是年輕人的天下!

    朝堂上的年輕面孔逐漸增多,他們都是陛下忠實的擁躉,先前的貪污之風,已經很少出現了。

    “年輕人沒有經驗,會鬧出亂子!睅煾档吐曊f了一句。

    “不會的,咱們這些老人又沒有死絕,還能看著點呢!眳桒櫽鸱浅酚^,甚至趁對方不注意,牽著小羊溜了。

    他現在可是退休,何必再摻和到朝堂之事中?

    還是照顧好這只小羊要緊。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登基第一百天◎

    官員年輕化, 的確是明慕正在改革的目標。

    相較于以前大刀闊斧的改革政策,官員革新更加細膩無聲,好比土地。

    土地改革極為緩慢, 明慕也不強求要多快——在這種大事方面, 快速往往意味著敷衍。

    經過一開始的哭廟事件, 朝廷下發了土地上限和更改田稅的政策, 當時有很多人慌不擇路, 將手上的土地出手。等待回過神來,估計會更寶貝手上剩余的土地,不會輕易賣出。

    歸根究底,土地能帶來的收益還是很高。假若出現一個新的產業, 收益遠遠超出土地,那這些人又會蜂擁而至,放棄土地。

    逐利便是如此。

    所以明慕在沒有找到能夠取代土地的產業之前, 態度還算和緩,動用強權會出現動蕩, 乃至造成更危險的處境。

    官員改革和土地相比, 相似又不相似。

    起碼很多人覺得陛下是在替換先帝的人手, 逐漸換上自己的心腹, 完成一次換血——實際上,還真不是。

    明慕對官員的所屬沒有任何意見,管他現在還是忠于先帝還是什么——反正先帝已經死了, 不可能從陵墓中再蹦出來。他只需要這些人別冒出什么歪心思,好好干活。

    工作努力,有突出成果, 給獎勵, 形成正向循環。大家的關系就是應該這么普通而純粹。

    但是顯然, 很多人并不滿足這種純粹的方式,黨爭之類的事層出不窮,要么是西風壓倒東風,要么是東風壓倒西風,簡直讓明慕充滿困惑——你們上班這么有熱情嗎?

    前世明慕當社畜的時候,起床睜眼第一個想法就是想回家。

    他的處理方式只有一種,鬧事的不管是誰,全都滾到偏遠地區為盛朝做貢獻。工作能力不行的都死在那吧。

    ……話扯遠了。

    總而言之,官員改革實際上是一個被動的舉措。

    明慕正細心地跟明璇解釋,說明他的憂慮:“阿璇,咱們來算算,一個舉子能在三十五歲之前考中,就已經算是很有天賦了;四十歲能高中是普遍情況,更有五十歲……”

    六十歲其實也有,但是基本干不了幾年活就要致仕。考到這個年齡,很多時候也不想當官了,只是想完成心中的執念而已。

    這種情況,主考官會略略松手,讓他們過一次,然后該回家回家,總不能叫一個老人拖著身軀去干活吧?

    明璇點點頭,心里忽然飄出一個奇怪的想法——

    舅舅好像很在乎三十五歲?

    之前也是,說自己要三十五歲退休,F在舉例也是,用三十五歲舉例……

    和明慕走得近的人里,似乎都學會了神游天外這一項技能。

    隨著明慕的下一句講述,明璇很快回過神。

    “剛剛考中的,除卻寥寥幾人能留在翰林或者六部,其他人都要外放,在地方做出成績了才能回到燕都。吏部大計三年一次,也就是說,這些人起碼要去地方三年……”

    “三年內能讓治下耳目一新的,又是寥寥,很多人需要六年、甚至九年,以六年為例吧,三十五歲高中,六年后就是四十一歲。

    “來了燕都,也是從五六品官員做起,上早朝的資格都沒有,起碼要再熬數年,才能慢慢地進入權力中心……”

    “這時候,這些官員們已經五十歲了!”

    五十歲,在現代還是中年人,可是在古代,已經是抱孫子的年紀了,妥妥的老年人!這還算是順利的過程,假若在當官的時候父母去世——這是非常常見的情況——以至于守孝,又要耗費三年;假若去外地水土不服,一命嗚呼也不少見。

    也就是說,如果明慕不加以調控,朝堂上大部分都是四十多、五十多的“老年人”。

    能像卜禎那樣、歷經三朝還身體硬朗,能接受小皇帝截然不同的思想并熟練運用的只是少數,很多官員會存在固執、不愿意改變的情況,就算聽從陛下的命令,也只是單純地去行動,很少更深層次的思考,或者因為理解的偏差,出現一些明慕不希望看到的后果。

    在嘉元元年,盛朝的內部矛盾太過尖銳,有很多需要處理的東西,在一致對外的過程中,讓明慕無視了官員內部的矛盾。

    這些問題在后面幾年中陡然爆發,金陵官員的貪污只是一個開頭。

    總而言之,想要去除弊病,官員改革也必不可少。其中,明慕當然會優先選擇能接受他想法的人,只是這些人恰好平均歲數沒有那么高。

    官員們從平均五十歲變成了平均四十一歲,也能說年輕化……吧。

    而思想碰撞問題,又可以追溯到明慕還未登基的時候。正常情況下,一位皇帝在立太子之后,會為太子尋找合適的班底,這些班底會和太子一起成長,思想趨近相同,行事作風也更符合太子的心意,在登基之后無縫銜接。

    而明慕缺少了這樣相互磨合的過程,并且自己的思維方式又比較突出,所以后續很痛苦。

    明璇認真地點頭,她知道,舅舅將為數不多的經驗全都教給她,希望自己能夠更加得心應手。

    這些天下來,她已經逐漸接受了舅舅會提前離開燕都這件事。所幸,距離那一天的到來,還有很久。

    久到她能適應沒有舅舅陪伴的生活。

    “可是舅舅,官員們不是要按部就班才能來到燕都任職嗎?提前讓他們來燕都,會不會有人不忿?”明璇問道。

    她剛開始接觸朝政,還沒涉及到這方面,所以發問。

    “這個嘛……”

    提到這個,明慕的語氣不免得意:“不是還有金陵?”

    金陵那邊的班底,可是與燕都這邊一樣。

    在地方做得不錯的官員,可以直接在第一次的吏部大計中,去金陵任職。若工作持續性突出,等到燕都出現空缺,可以無縫填補,這樣,就能省掉地方官員來到燕都繼續苦熬的時間。

    這種做法在剛剛推出的時候有所詬病,不過倒是能快速完成明慕的目的。

    而這些官員,因為經驗的不足,往往沒有形成自己的一套作風,年紀又不高,可以接受明慕的思想,進而更改作風。

    迄今為止,效果不錯。

    除卻這點,官員的賞罰也有了具體的條例,管理起來就很輕松。

    值得一提的是,程正真終于來到了夢寐以求的崗位——在金陵監督。明慕簡單理解成古代的HR。

    他簡直太適合做這種工作了,全國的道路系統網監督了一半,就交給離燕都的世子們處理,他們的工作熱情還挺高的。

    然后將程正真這樣的人才,放到真正適合他的地方。

    從那之后,金陵稍顯落后的工作效率一日千里,拼了命的想來燕都,令人嘆為觀止。

    在這種高漲的工作熱情之下,還抓住了不少金圣教的殘留。

    話說金圣教。

    先前福建被那件事波及,為首的宗族核心成員基本全死了,明慕就連拉他們去礦場都不愿意——能毫無顧忌地對同胞下手,再留著怎么對得起死去的人?

    只有最外圍,和宗族毫無關系的人才逃過一劫,不過也是寥寥。

    為了預防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幾個大型的、有名的宗族全被拆了干凈,根據距離分去了人煙稀少的地方,也有不少人去北疆開荒,上好的地方不再是空無一人了。

    在最開始的確受到了一些詬病,不過都將矛頭對準了最開始破壞規矩的宗族,對朝廷的怨言很少。畢竟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次事件的罪魁禍首是誰。

    對以宗族為基礎的金圣教而言,打擊不可謂不大。

    拆分宗族,意味著他們以后收到的錢會變少,并且有大量的教眾通過族長練習教內,不得不背井離鄉,并且只能通過信件聯絡的時候,他們都想要回自己的錢——

    一開始可是說好了,若是中途想要放棄,教主是允許的!

    更何況,朝廷下發的《反詐手冊》上面,可是清楚地寫了種種騙局……稍一思考,豈不是和金圣教很像嗎?

    假若能拿回錢,也不算騙子……

    先前晉商的跑路可是嚇走了不少人,現在更是著急忙慌地想要求證。若是幾年之前,金圣教還能咬牙出這筆錢,但現在他們已經瀕臨暴雷邊緣,收支不平衡,還想找人加大投資,如何能將錢拿出來?

    果不其然,當年晉商的事情再一次重現,金圣教無緣無故地失蹤了。

    盡管教主與核心教眾說了不用擔心,但教內大部分,還只是普通教眾,并沒有那么虔誠。

    他們將所知道的信息一股腦地報給官府,抓住了不少教內的核心教眾。核心成員嘴巴硬多了,也沒有那么好糊弄,便在這一步卡住。

    可以說,經過這次的打擊,金圣教堪稱一蹶不振,名聲也一落千丈,只是他們收集的錢財不知所蹤。

    這次金陵的改變,居然在機緣巧合之下抓住了不少金圣教隱藏較深的教眾,也是一件喜事。

    但最核心的教主還是沒有下落,好像消失了。

    “舅舅好厲害!

    明璇的話拉回了明慕的心神,他聽到之后,不免露出微笑,顯出一些俏皮的樣子:“今天姑且就到這里,阿璇若是還有想了解的,盡可來問我。”

    現下每日還在上課,但比以前寬松了不少,明璇在校場的時間會多一些。

    明璇干脆利落地點頭。

    近日無事,或者說,先農禮結束之后,最重要的就是先蠶禮。

    明慕本欲去找任君瀾。

    “皇后現在在哪?”他問了一嘴。

    “回陛下,殿下現在,正在暖房中。”闞英答道

    明慕立刻停下腳步,重新坐回位置上。

    還好多問了這么一句,他心有余悸,隨意拿起一本奏疏,裝模作樣地翻看。

    要是直接去找人,看到了滿暖房的蟲子,估計今晚又要做噩夢。

    “咳,剛才就當我沒問過!泵髂接w彌彰地說,就當做今日繼續處理政事。

    先蠶禮明天開始,流程和先農禮差不多的,等結束之后,那些蠶會下放到宮內織造司的手上,也算是遠離了。

    闞英點頭,反正陛下還沒出殿門,消息自然不會傳到皇后殿下的耳中。

    明慕低下頭,看了眼隨意拿過來的奏疏內容,微微一愣。

    居然是字典的進度。

    仔細看了一遍,已經到尾聲了。

    明慕有些恍惚。

    提起字典編著好像已經是幾年前的事,這些年來,翰林院專門調取了一些人,負責字典的編纂。

    從大綱到內容再到排版,經過了許多次的磨合。明慕原先是打算模仿現代的排版,但想了好久,前世的記憶差不多都褪色了,糾結了半天也沒給出很好的主意。

    更何況,現代是橫排,古代豎排比較多,兩種方式或許不能通用。

    明慕只能放棄。

    也就是說,這份字典完全是古代人自己設計排版的。

    并且奏疏中,還夾雜了一份例文。

    沒有拼音,用的是部首分類,第一頁中只有幾個字,第一個字是“一”。

    解釋的內容包含《說文解字》、《易經》、《道德經》等,內容足夠通俗,幾乎占據了例紙的一半。

    內容說,這是他們討論出來,最符合學子的一種。

    他們的調查對象主要是燕都各個私學、公學以及國子監的學子,文化學識在啟蒙至秀才?贾行悴胖,字典里面的內容就不再符合他們的需求了。

    各處考慮得都很周到,明慕挑不出什么不好來。

    只是字典制作完成后,成本一定很高——就算使用的是最普通簡單的黃紙。現在的百姓或許沒有購買整本的實力。

    他提筆在備忘錄上寫了一點意見,可以將字典拆分來賣。比如某些部首分在一起,讀書人可以每人買一份,互相交換著看。

    若是家中富有的……可以出精裝版、經典版、周年紀念版,等等,這好像不太符合字典的定義。

    等他以后多寫幾個戲本子,再弄這些吧。

    皇家有專門的書局,以往多是為皇家供給書籍,一開始很封閉,若是有臣子想要將自己寫的內容呈現給陛下看,諸如小詩、散文、歌頌功德的文章,或者根據當今圣上喜好專門編寫的書冊,或者道觀寺廟的佛經典籍,又或者地方呈上來的文書,會在這里裝訂,然后送去文淵閣收藏。

    這些書很多,明慕有事去文淵閣,短短一年時間,就多了幾千本新書。

    得知內情之后,他不由得咋舌。

    皇帝的物質條件雖然不如現代,但精神享受可謂是到達了頂峰——誰家專門開個出版社,專門為一個人服務啊。

    假若某本書皇帝很喜歡,書局可以在陛下的授意下加印,強行推廣到全國。

    這不就是強行摁著別人的頭吃安利?我喜歡的,你們也得喜歡!

    明慕在知道之后,暫時停歇了往宮內輸送新書的舉動,轉而向外輸出。

    好比先前的《白毛女》原本。

    用的紙質只是普通,在封皮按了皇家書局的印,價格也沒定多高,頂多覆蓋成本和運輸費用,每年賣得還不錯,不僅是普通百姓,就連不少達官貴人都喜歡。

    字典也打算用同樣的方法推廣。虧本也沒關系,一應費用都是內庫出錢,而內庫錢多得用不完。

    白銀如同流水一樣從東瀛送來。那地方還沒統一,是幾個將軍堆在一齊,各個瓜分地盤。最開始,得知盛朝居高臨下的命令,不少人都打算反抗。

    銀礦他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遠在另一邊的盛朝卻了解得這么透徹?

    只是反抗過,很快就被鎮壓了,他們的實力在盛朝面前簡直不夠看,堪稱碾死一只螞蟻。

    后來,組織了當地的人手開采銀礦,每個月會給一些銅錢或者面額最小的紙幣作為報酬。盛朝的錢在本地是通用的,因為質量好,購買力比本地的貨幣還強,不少人居然主動要求要來挖礦。

    白銀多了會擾亂市場,但這種天然的金屬礦產量也無法用人力調控。所以明慕用一代和二代的棉花弄出了初步的紙幣。

    造假是不可避免的事,他所能做的,就是提升造假成本,拉開真品和□□之間的距離。這些棉花存放得很好,產量也足夠,暫時應付是沒什么問題的。

    前朝時有交子,百姓對此接受良好,有些人家里還有前朝的錢幣呢。只是那些錢幣只能在內部流通,外面是不認這些錢的。而如今,因為盛朝強大的實力,周圍的小國乃至西洋的商人,都不得不開始使用這種錢幣。

    在部分地區,盛朝的錢幣已經成為了他們主要的貨幣。

    明慕不太了解經濟系統,但市場上出現大量白銀,一定會出現不小的問題。

    總而言之,內庫不缺錢。

    承擔字典印刷的成本沒什么問題。

    但是光出不入……

    明慕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

    光滑的下顎似乎還殘留著任君瀾啃咬的錯覺,仔細看,似乎還有一點紅印。

    瀾哥這些年都在維持內庫的收入,假若入不敷出,一定會給他造成困擾吧?

    那就找個方式斂財?

    字典還沒有完全出來,明慕就開始構思下一本。

    “現在熱門的話本子有哪些?”明慕興致勃勃地發問。

    因為他感興趣,民間的話本子也定期送到宮中來。

    闞英仔細想了一下,道:“是陛下先前寫的呢!

    明慕有些詫異:“這都好幾年了,沒有新本子出來嗎?”

    “有是有,燕都也流行過幾次,但不如《白毛女》長盛不衰。”

    原因又很多,首先內容是翰林院的學士們寫得,字字留香,就算是小孩也能聽出話本之間的高下;其次呢,以往的話本子很少這么……發人深省。

    能在盛朝內部席卷,還牽出了不少地主搶占他人田地的案件,狠狠撕下了這些人的遮羞布……一個普通的話本,帶來的影響猶如風暴。

    闞英總結不出來,只說:“陛下叫人寫的本子,自然是最好的。”

    “好吧。”明慕勉強接受了這個理由,開始絞盡腦汁地思考,下一各話本應該是什么主題。

    實際上,《反詐手冊》也是皇家書局的出品內容之一。但是這個沒有面向百姓敞開,而是下發給各地官員,要求他們定時向百姓宣講,算是官方讀物。

    而且由于撞了檔期,《反詐手冊》出得很慢,大概維持著一年一冊的速度,并開放了民間投稿的路徑,如果案例被懸賞,會給一點補償金,對某些被騙的家財盡去的百姓而言,算是雪中送炭。

    目前還沒有現代的種種高科技手段,能快速將錢轉移到國外,但想要找回全部錢財,難度還是挺高的,沒有監控,人口密度又低,儀鸞衛和南監雖然說無孔不入,但那只是精銳,每個州府配備的人也不多……只能說盡力尋找。

    “要不干脆把《反詐手冊》弄成合訂本精裝版吧?”

    明慕半躺在椅子上,腦海里飄過這個主意。

    儀鸞衛的情報倒是提過一句,不少人都想要《反詐手冊》,每次只能可憐巴巴地等待官府傳閱簡直太凄慘了。

    更何況,為了加強可靠性,里面都是真實案例,有些寫得很有意思,堪稱官方八卦本啊……

    說實在的,每一期明慕也會翻閱……咳。

    發著發著呆,就忘了時間。

    不知何時,有人緩步過來,坐在明慕身邊,熟練地讓他靠在自己的懷里,見到沒有放下的奏疏,皺眉道:“《字典》?現在才算有例文,速度未免太慢了!

    “瀾哥?”

    在這個角度,明慕只能看到對方的側臉。

    “已經不慢啦,你看他們,好用心的。”明慕給他看例文,“后面一直是這個質量,就可以準備印刷了!

    “小囝喜歡就好。”任君瀾不會反駁明慕的任何決定,倒是換了一個話題,“今日小囝怎么不去看我?”

    寧愿在宣政宮內對奏疏發呆,也不想著出去走走?

    “因為……”明慕眸子心虛地移開,想找個借口。

    “因為知道我在暖房?”任君瀾一語道破,佯裝嘆氣,“陛下真是好傷臣的心。”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登基第一百零一天◎

    海洋和陸地有很大的不同, 在這個遠離家鄉,腳下微微晃動的陌生洋流上,不少人從最初的興致昂揚, 變成如今的沒精打采。

    衛尋西便是如此。

    他們在茫茫大海上飄蕩了許久, 一開始還因為自己肩負的使命而激動不已, 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著, 結果第一天來到福船上, 就開始暈船。

    出現這種癥狀的人不在少數,大多聚集在北方。南方多水,許多南方的兵士是在船上、水里長大的,乘船當然不算什么。

    只是……

    他有些憤憤地看向鄭沖:“大家都是北方人, 你怎么沒事?”

    船上都是年輕人,恢復能力好,大部分半個月以內習慣, 然后癥狀改善,只有他, 現在還時不時地暈一會。

    鄭沖聳了聳肩, 他如今已經十九歲, 武學的伙食又好, 現在起碼比三年前高了十幾厘米,在軍中也是難得的高個,身形高大。

    冷眼看人的時候, 讓人忍不住心中發顫。

    不過衛尋西和他相處久了,并不害怕。

    兩人在武學互爭久了,事事都要分個高下, 來了船上, 本以為大家都是從頭開始, 沒想到叫這人領先一步,衛尋西因為暈船還缺了幾天的訓練,這叫他如何甘心?

    “你等著,我這個月一定能搶回第一。”衛尋西不甘地開口。

    “肖將軍也沒事!编崨_有些無所謂地開口,又道,“你應該沒機會了,我們這個月就要上岸!

    衛尋西:“這么快?!”

    這才上船了幾個月?怎么就到了?

    細細一數,也才三四個月吧,一開始不是預估半年以上嗎?

    “肖將軍低估了兵士的熱情!编崨_簡單解釋。

    現在的船主要依靠人力和風帆,這幾個月的風向很好,不是逆風期,不然上半年就可以出發了。并且負責運行的人力都是從兵士中輪班抽取,其余軍士也不閑著,白日要訓練,宣泄一下在海上的精力。

    風帆有所改進,人力也日夜不停,提前到達應該算是正常。

    衛尋西撓了撓頭發,頭發立刻變成亂蓬蓬的一團,放狠話道:“這次就算了,等回來的時候,我一定能贏過你。”

    有訓練自然就有排名,衛尋西每個月都會因為身體不舒服而休息幾天,成績再好,也因為這個扣了分。

    鄭沖聳了聳肩。

    他倒是希望能盡快來,然后盡快回去。

    沒過幾日,果然看到了遠方的陸地,正是先前和他們做生意的葡萄牙。

    他們早早就得到了消息,現在更是開放了港口,專門讓盛朝的船只停泊。

    葡萄牙同樣是航海打過,擁有許多船只,戰船也不少,本以為他們的港口足夠應付,卻發現,盛朝來的船隊遠遠超過了他們的預期。

    聽說盛朝這次只是威懾?

    誰家威懾會帶來滅國的軍隊啊!

    不少在港口等待的官員都驚呆了。

    他們通過和盛朝做生意,將那些來自神秘東方的商品加價販賣,獲得了一筆不菲的資金,也是葡萄牙一步步成為強國的基礎,所以他們對盛朝格外親和——當然,這是在盛朝展現出實力的前提下。

    假若盛朝持續地頹廢,連小小的倭寇都擺不平,他們或許也會成為侵略的一員……不過那些只是一個淺顯的念頭,并沒有實際的行動。

    他們現在仍然是最好的朋友!

    “前些日子,他們傳信說要擴大港口……還好國王同意了。”

    港口上,有官員竊竊私語。

    他們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對盛朝的實力有了一個更明確的認知。

    不乏有貴族覺得那封信的內容簡直胡說八道。是他們開啟了航海時代,遠渡重洋和盛朝合作,船只制造技術已經成熟,擁有絕對占據主導權的實力。

    只比西班牙略輸一籌。

    就算大不列顛有追趕的趨勢,但總體上,對方只是占據了海峽的便利,還是自己這邊站上風。

    現在告訴他們,一個從前幾年才開始建造大型船隊的國家,能直接和他們比肩,甚至更強?

    那些疑問在見到船隊的真容后戛然而止,并立刻換上了截然不同的面孔——他們和盛朝之間的友誼,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等船按部就班地停下,船上的軍士倒是沒有全部下來,只出來了幾位將軍。

    不僅對方在防備他們,盛朝也在防備對方。

    起碼現在,在合作沒有書面敲定之前,肖曉是不打算讓他們看到盛朝軍士的實力的。這些船主要是威懾對方。

    隨行的有不少文官,翻譯當然是必不可少。

    肖曉和這些官員開展了初步的交流。原先在西寧府邊疆的毛頭小子,現在已經變成沉穩可靠的大人了。

    例行寒暄和試探之后,肖曉直擊主題:“我們準備了給大不列顛的國書,預備盡快交給對方!

    國書是國家之間往來的必要物品,現在為止,盛朝的態度依舊是和緩的——假若他們同意國書上的所有條件。

    倘若不同意,就要采取一些暴力手段。他們這次帶來了足夠的火炮和炮彈,因為存放得當,暫時沒有損傷。

    那些長相奇特的西洋人用別扭的盛朝話開口,道:“我們的國王已經和他們的女王通信過了,對方的態度……不大好!

    政客都是擅長委婉的,他沒有明說對方的態度有多不好,但只這一句話,就足以讓肖曉明白形式。

    他勾出一個冷笑:“流程還是要走的。”

    盛朝是禮儀之邦,豈有無緣無故打到人家家門口的道理?

    若對方在見到國書之后還是不肯道歉、不肯賠償、不肯送上降書,那才是他們打上門口的最好時機,也算是師出有名。

    對面的官員也明白這個道理。

    他在這里似乎有很大的權勢,此時一口應下,道:“我們可以為你們牽線。”

    肖曉點頭。

    這算是結成初步的同盟了。

    他們還帶來了霍索恩。這幾年對方過得不算凄慘,在刑部大牢中有吃有喝,甚至還胖了一圈。

    因為對方擅自發動戰爭,幾場戰役中都有他們的身影。在盛朝屬于犯罪方,要斬首的。

    還留著對方一條命,完全是看看能不能榨取更多的好處。

    那官員的神色微微放松,盛朝話雖然不熟練,但能聽出語氣中的熱情:“各位從那么遙遠的國度前來,請一定不要客氣,來試一試本地的特色!

    肖曉答應下來。

    半個時辰后,這些充滿了當地風情的食物被送上船,美其名曰讓盛朝的士兵也感受一下這邊的熱情。

    不少軍士在得知本地著名的食物送上船時,心中還是好奇的。

    這點好奇心在看到食物的真容后戛然而止。

    在品嘗過后,那點好奇心更是如死了一般。

    好想回家啊。

    思鄉之情從來沒有這么強烈過。

    ——

    宣政宮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凝滯過。

    “……當然不是了,不論你在哪,我都會過去的!

    難得的,明慕出口有些猶豫。

    按照以往,他會立刻開口安慰戀人,說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瞻前顧后。

    所以任君瀾立刻聽出了他的口不對心。

    原先稱得上情緒的調笑語氣陡然認真了不少,任君瀾微微蹙眉,幾乎要貼上戀人的側臉:“你猶豫了。”

    語氣非常肯定。

    明慕有點心虛,沒有移開目光,回答道:“是真心話!

    “可是你沒有去找我。”任君瀾有些咄咄逼人,越加逼近。

    明慕想找個借口混過去,微微張嘴,可半天也沒說出話。

    只見到戀人的臉頰越靠越近,最后咬住了他的唇瓣。

    一吻結束,任君瀾大發慈悲地放開明慕,兩人的呼吸交融,唇邊拉出一點銀絲。

    明慕隨意擦了擦唇角,自認為補償足夠,那點小脾氣又冒上來,捏著拳頭錘了對方一下:“都跟你說了,不要這么深!”

    都快把他吃進去了,喉嚨還有些異樣。

    “下次陛下會來找臣嗎?”任君瀾不依不饒。

    “這次事出有因!我朝政還沒處理完!泵髂浇K于想好了借口,撿起剛剛打鬧間滑落的折子,理直氣壯,“這件事難道不重要嗎?”

    “自然是重要的。”

    任君瀾坐正身子,拉開距離,降低了一點壓迫感。明慕剛送一口氣,聽到對方的話語,又提了起來:

    “只是臣見,這份奏疏上午就擺在了案頭,怎么陛下現在才看?”

    明慕:“……啊這!

    近日的奏疏都不多,根據他處理朝政的正常速度,應該早早就弄完了,不至于一直看這本。

    好不容易找到的借口,一下子就被戳穿了。

    “我又不是不想去找你,瀾哥,我是害怕嘛……”

    明慕的囂張氣焰重新熄滅,軟著聲音開口,甚至主動貼過去。

    “小囝剛剛還兇我,是不是應該補償?”

    任君瀾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明慕點了點頭。

    反正補償嘛,最多親一口,晚上遲睡一點……

    “好,什么補償我都答應!泵髂饺讨耐撮_口,不知道對方會提什么要求。

    希望別太過分……

    任君瀾只曲起手指,輕輕敲了敲明慕的額頭,不疼,反而激起一陣癢麻。

    除了這個,對方就再沒說過話。

    明慕的眸間閃著疑惑,問道:“只是這個?”

    任君瀾嗯了一聲:“只是這個。”

    輕描淡寫,甚至算不上補償的“補償”。

    明慕心中的愧疚在這一刻到達頂峰——

    若瀾哥真提出什么要求,他能心安理得一些?涩F在什么都不說,什么也不要,反而讓他產生淡淡的虧欠感。

    就算怕蟲子,也可以不進去暖房,難道不能在外面等一會嗎?現在的天氣已經不那么冷了……

    他蹭過去,勾住戀人的手心,想主動提出補償的措施。

    前世的情侶多會做什么?約會?旅游?

    他們天天膩在一起,每時每刻都像在約會。旅游……燕都內外已經走遍了,大大小小的節日活動更是一個不拉,沒什么有意思的。

    若是想離開燕都,也得提前幾日說,讓宮內和朝堂安排,才能離開……可宮內又是瀾哥一手負責,先蠶禮在即,這不是給他增加工作量嘛。

    這又何必?

    若是古代的戀人,大多會寫詩互贈,以示情誼。已經成婚的,會親手做一些東西?

    對了,做手工!

    明慕眼睛一亮。

    精致的繡活有難度,也不需要他做衣服。但其他的手工,編個同心結什么的,應該不難……吧。

    明慕從來沒有做過,但他挺相信自己的手工能力,之前毛筆字寫不好,還專門刻了一些印章,現在寫得也頗有風骨了!

    再難,還有練字難嗎?

    想到這里,他充滿了信心,渾然忘記能在短短一年多內練好字,有一半的功勞,應該歸功于戀人。

    此時,他完全不清楚自己即將面對什么,只是心情逐漸好轉。

    他雖沒有透露自己的計劃,但是聲音輕松了不少,一聽就知道心里在準備什么。

    任君瀾摸了摸戀人的發梢,倒是很滿意自己的以退為進。

    本來也只是隨便的借題發揮,在他的引導下,一步步演變成他希望的樣子。

    最后只要勾起小囝的憐惜,就能在以后的某個時刻,獲得截然不同的驚喜。

    這個套路他很少用,但每次都很有用。

    短暫的親昵結束,兩人都有事情要忙,暫時分開。

    等到字典的命令下發完畢,其他的政事也都有了處理的眉目,明慕這邊暫時告一段落,轉而對闞英道:“是不是有那種,打絡子的書?”

    闞英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宮中藏書極多,涵蓋多個方面,出現這種也不足為奇。

    只是……

    “陛下,您想要什么花樣子,直接吩咐織造司就是!标R英有些好奇。

    陛下不喜歡繁雜的裝飾,不怎么佩玉,這絡子于他無用。

    有陛下帶頭,宮內乃至燕都,都減少了身上的配飾,一切從簡。

    若是想要,直接吩咐人就是,何必特地找來書?

    “不是,我想給瀾哥親手做!泵髂綋u了搖頭,“越快越好!

    闞英:?!

    陛下居然想親手做?

    “陛下……您……”他有心想勸,但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論提出什么,對方一定能找到角度反駁,可是這種事,的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哪有陛下親手給皇后殿下做東西的?這不是倒反天罡嗎!

    皇后殿下不會手工就算了,現在、現在……

    “我只做這一次!泵髂侥懿碌綄Ψ皆谙胧裁矗瑹o非是自恃身份,覺得這么做不好。

    說到底,又有什么不好呢?剝開皇帝這個身份,他只是個普通人。瀾哥的確不會女工,但給他做過印章,寫過字帖……反觀自己,好像一直沒有親手做過什么。

    他倒是沒想強行扭轉近侍的想法,反正這個皇帝也不會當很久,等到自己退位之后,這種想法應該會改變。

    闞英拗不過明慕,只能認命地去找書,還是自己親自去的。

    拿了書之后,他又去了一次織造司,取了些彩線。

    皇后殿下對宮內的掌握很深,每一次變動都逃不過對方的眼睛。不能出征,他便將所有的精力用在了管理內宮上。

    不得不說,相較于前朝,皇宮內的看守堪稱嚴密,每個人都循規蹈矩,不會有任何出格的舉動。

    ——除了宣政宮。

    宣政宮是讓闞英管理,上到文件,下到一個灑掃宮人,如果不是明慕的要求,任君瀾絕對不會主動伸手。

    所以,當闞英行走在宮內的時候,所有宮人都清楚,對方是在為陛下做事。

    其中內容,便不用告知給皇后殿下。

    明慕清楚這點,所以才叫闞英或者宣政宮內的宮人去做,如果直接找上織造司,瀾哥很快就會知道,就缺了驚喜的部分。

    等到書和彩線拿到手之后,明慕立刻開始翻看教程。

    書拿來了好幾本,從入門到精通都有,他隨意抽了一本,信心滿滿。

    三頁之后,他茫然地合上書頁。

    這都是什么?

    這個線怎么繞起來的?

    但凡是他看中的花紋,再去看過程,一定復雜非常。

    而那些簡單的花紋,明慕又覺得太普通,不夠特別。

    他渾然沒有自己是新手的自我覺悟,躍躍欲試地想要挑戰高難度。在通讀幾遍之后,信心滿滿地覺得自己學會了。

    然后彩線幾乎繞在手上,一點樣子都沒有。

    “……我不是按照教程來的嗎!

    明慕嘟囔著解開了線。

    實際上,能夠放在皇家藏書庫的書,就算內容是打絡子,也絕不是普通的絡子。

    可以說,是聚集了盛朝手工業匠人的智慧,總結出來的、超凡脫俗的打絡子!

    明慕這樣的粗淺新手,簡單的都不一定能搞定,還想上超高難度,簡直是癡人說夢。

    失敗了不知道多少次后,闞英拐彎抹角地勸道:“陛下日理萬機,每天能空出的時間不多,全都耗費在打絡子上,難免可惜!

    意思就是讓明慕換一個簡單的。

    明慕想到這幾日的經歷,終于打算放棄,沉痛地點點頭。

    人還是不能太過自信。

    ——

    盛朝的種種事項都在往好處發展,他們好了,自然有人不好。

    金圣教的名聲從差強人意到人人喊打,幾乎就是幾年的功夫,將近百年的經營毀于一旦,幾乎叫人發狂。

    為了不被地方縣衙抓到,他們只能委屈地蜷縮在深山老林之中,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動手,偶爾去村子里換一些糧食,都提心吊膽,害怕突然來個人把他們舉報了。

    沒有路引、沒有身份證明,也說不出自己的來歷,只要多問幾句,就是被關到地牢的下場。

    可偏偏,百姓的警惕心里越來越高,見到來歷不明的人就要舉報。

    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哪來的閑心!

    本來,為了潛逃,核心教眾能跟著離開的就不多,大多數人分散開,引開官府的注意,讓教主、副教主等人逃得更加順利。

    等好不容易安頓下來,也就寥寥十幾人,幾年下來,除去被舉報入獄的,居然不足十人。

    銀兩逐漸廢棄不用,越來越少的地方愿意用銀兩換物,他們手上拿了不少銀子,偏偏用不了。

    教主再也維持不了往日仙風道骨的樣子,越來越焦躁,心中將盛朝罵了千百遍。

    原先還能在教眾的幫助下找個地方落腳,買一處宅院和田地,就算從此金盆洗手,不再收納教眾,也能過得很好?赡莻皇帝拆穿了他們的騙局,大部分不夠誠心的教眾,對他們有所排斥,甚至配合朝廷的行動,要將他們追捕!

    而田地買賣格外困難,不再是賄賂些錢就能解決的。

    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極為陌生,分明前后才不到五年,整個盛朝卻有天翻地覆的變化,讓人難以接受。

    副教主聽了他的話,只懶懶地掀了掀眼皮,沒有搭理。

    “你怎么不說話?你沒有主意嗎?”教主忍不住問。

    明知道接下來會是一場劇烈的爭吵,可是爭吵也比兩個人死寂沉沉地面對面好!

    核心教眾是不敢靠近這邊的,盡管淪落到現在這步田地,他們還是堅持上下有別。

    “我能有什么注意!备苯讨鞯恼Z氣并不尊敬,甚至有些尖銳,“之前說了,叫你不要大手大腳地亂用,你不聽;我叫你多買些田地宅院,你也不愿意,反而將大部分銀兩都耗費在賭場里!

    “逃亡之前,我跟你說,歸還一部分銀兩,先穩住一部分人,也不至于叫我們現在走投無路,你也不愿意!

    副教主似在冷笑,道:“淪落到現在的局面,完全實力咎由自取,我有什么主意?”

    教主啞然。

    對方說的不錯。

    可是、可是……那么一大筆錢放在眼前,能忍住欲.望的才是少數。

    他只是凡世中的大多數,將部分銀兩挪用,用以享受,導致當年的回賬就有些不穩,還是副教主出主意穩住教眾。

    但教主沒有收手,反而變本加厲,以至于資金鏈逐漸有了崩塌的跡象。

    “……那點錢,也沒什么作用!苯讨髯灾硖,不敢多言,可他早就享受慣了,如何能接受這樣遮遮掩掩的生活?

    “你那么恨盛朝,主動來找我合作,難不成甘心這樣的下場?”

    副教主猛然抬起頭。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登基第一百零二天◎

    副教主過往的經歷不算秘密, 一度成為了普通教眾積極向上的目標——他不是從小就養在教中的幼兒,從身到心都屬于金圣母。而是成年之后,主動向教主投誠的角色。

    并且在此之前, 他還是盛朝的某個官員。

    堪稱從底層到高層的典范。有了他的激勵, 那些本以為自己會是一輩子外圍的教眾, 也點燃了心中的野心, 想要繼續向上攀爬, 對金圣教的忠心越發狂熱。

    而教主對內情了解得更清楚,這人原先是盛朝金陵的小吏。官吏是兩個不同的體系,官比吏的地位要高,但必須考中功名, 才有授官的機會。小吏則是世襲為主,承接了大部分官衙內部的瑣事。

    簡單來說,官員起引導作用, 干活最多的則是小吏。

    這種結構已經維持了數千年,很少, 或者說從來沒有官員變成小吏, 或者小吏升級為官員的情況。

    若是地方縣衙的世襲小吏, 實際上能做的事情不少, 權力不低,在縣中,算是一個很好的差事。但是這些小吏如果放到府城、省城或者是金陵這樣的都城, 就很不夠看了。

    早年間,或者說幾十年前,副教主尚且年輕、剛剛擔任小吏的時候, 自己遇到了一件不公平的事, 影響巨大, 幾乎要丟了性命。當天晚上,他潛逃出來,發誓再也不會對盛朝抱有期望,毅然決然地加入了金圣教,幫忙籌謀規劃。

    這交教眾費用的主意,就是他完善的。一開始,教內收錢只是為了讓金圣母每天都有足夠的香火供奉,后來為了更好地隱藏自己,開始逐步向普通教眾收錢,那些人并不算樂觀。

    副教主來了之后,轉而提出一年后會翻倍給錢,若是拉來的人更多,錢會返回更多,從那之后,金圣教的規模陡然擴大,其中規則也是他一步步細化,最終演變成現在的樣子。

    副教主疲倦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年歲已經不輕了,因為在教內的地位很高,不能和教內女人生子,組建家庭,要將身心都供奉給金圣母。父母早年間就去世,離家多年,和過往的親朋也斷了聯系。

    可以說,后半輩子都耗費在了金圣教,結果淪落到如今的局面,他難道不痛心嗎?

    可是想要重新建立起金圣教,不是那么容易的。辛辛苦苦收集來的錢財以及吸收的教眾,幾乎一夜之間化為灰燼,這樣的事情,經歷過一次就足以讓人身心俱疲。

    他沒有說話。

    教主卻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對方勝券在握,心下大為滿意,先行離開,享受去了。

    只留下副教主一個人呆呆坐在原位,頭發花白,身形佝僂,心里回想著先前制造的偉業。

    居然有一種了無生趣的想法。

    他只是對數字敏銳一些,不能百分百地說有什么特殊的才能,教內的事情更多是教主那一幫人在掌控。他只是希望和盛朝作對,和別人的方向姑且算是一致,所以一直沒有插手的想法。

    說到底,這個副教主的位置,只是他們樹立的一個目標,用以激勵普通教眾更為付出而已。現在的核心成員,不都是從小在金圣教內長大的嗎?就連出去、再也沒有回來的教眾,大半都是外來的成員。

    他們沒了主意,終于來想著找自己了。

    副教主重新嘆了一口氣,辛苦了半輩子,居然一點也沒剩下。

    但為了不被盛朝抓住,為了以后能過上稍好一些的日子,他還是認命地攤開紙筆,準備找一條出路。

    ——

    明慕的打絡子計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敗。

    他都已經把標準一降再降,從復雜的花紋降到入門的同心結,結果還是失敗。

    分明都是按照書中的內容做的,怎么會這樣呢?

    最后沒辦法,從織造司找來了一個繡工,決定問問對方的意見。

    那繡工是一個長相普通的男子,一雙手格外細膩,沒有一點瑕疵,如今聽了陛下的話,又接過繡本,仔細翻閱了幾頁,心中的恐慌逐漸消散。

    “許是進書之人,沒有考慮到宮內還有不會打絡子的!绷季茫C工開口。

    可惡,難道不允許新手的存在嗎!

    明慕忍不住腹誹。

    那人仿佛是知道說錯話了,急急忙忙圓上:“陛下,奴婢的意思是、是,這進書之人,或許是想著宮內的繡工十分精通,書上少了許多簡單技法,再有,一些內容或許是家傳手藝,只粗粗描繪了最后的結果,并不明確畫出過程。所以陛下在看的時候,總是不得其法!

    畢竟大人物怎么會翻看這種書呢?

    進供上去后,若有宮內的繡工感興趣,遇見含糊不清的地方,都會通過自己的手藝嘗試鉆研、突破,最后只要得到和書中一模一樣的花飾就行了。

    并且因為宮中的繡工幾乎是整個盛朝最頂尖的一批,再復雜的紋路,多看、多研究幾遍,也都八九不離十。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完,明慕算是明白了。

    這不就是防自學系統嘛。

    雖說知道古代比較看中家傳手藝,輕易不傳給外人,但沒想到,連進供的書都是這樣。

    明慕撐著臉,很多東西都是在此過程中失傳的。不過也沒什么好辦法,畢竟那些是人家的家傳成果,也是吃飯的手藝,要是強行讓人公布,一定會有所怨言。

    好端端的,何苦砸人家吃飯的飯碗?現在又沒有專利技術,用了人家的方法還不能得利,簡直凄慘。

    他只想了一會,便略過這個話題,轉而問道:“這些遺漏的步驟和技法,能不能教我?”

    那繡工露出一點笑意:“謹遵陛下令!

    有了老師指導,效果一下子就出來了。

    以前總也看不懂的過程,現在如同撥開云霧,立刻明白了。

    在這樣的勁頭下,明慕花費了半天功夫,做出了同心結。

    “陛下果然手巧!崩C工給的情緒價值很足,分明是最簡單的絡子,卻被夸得天上有地下無的,聽多了,明慕還真覺得自己是個天才。

    但是更復雜的絡子,他是不準備挑戰的。

    原因很簡單,入門絡子都耗費了這么多功夫,若是再深入一些的,花費的時間一定更多。這些日子長久地呆在宣政宮,已經引發瀾哥的疑心了。

    要是再拖延時間……

    說不定就要露出馬腳。

    他收起絡子,從細節之處還是能看出是新手做的,不夠圓滑。

    被現實毆打之后,明慕也沒那么挑剔了,轉而開始想可以和這個絡子相配的玉。

    但一個絡子配在身上,太奇怪了些。

    明慕只提起,闞英就端來了一個托盤,金紅的絹布上面是挑選之后,成色極佳的玉飾,他又道:“若陛下沒有滿意的,還有別的。那些西洋人供奉上來的寶石也盡在了!

    這些珍器都放在內庫之中,一般而言,這是屬于皇帝的私人財產,只有很少的皇帝愿意在大婚之后立刻交給皇后,最少要等待幾年或者十數年。

    這和選秀方式有關,為了避免外戚做大,本朝都是采用平民選秀,選秀范圍是五品官以下的良家女子。這些女子在家中誠然也會學習治家的方法,但初來就管理一整個皇宮,還是有所不足。

    所以歷代都是讓皇帝信任的宮侍管理,甚至衍生出了一個專門的部門。

    明慕因為信任戀人,所以將管理權交給對方,但這不代表他身邊的人沒了管理權,如果需要,可以直接進入內庫,拿出陛下想要的東西。

    明慕仔細地看了一遍,幾塊玉都很好看,但越是好看,自己手中的絡子就越配不上這些溫潤的玉石。

    他嘆了一口氣,還是選中了一塊,放在手心仔細地端詳。

    玉質溫潤,顏色也不濃烈,瀾哥應該會喜歡。

    上面的雕花也不是巧奪天工或者極具新意的那種,和絡子比較相配。

    這兩個結合在一起倒是很簡單,最后,明慕手上多了一塊玉飾。

    可以拿去送人了!

    他滿意地將玉飾放在錦盒中,打算一會就去找人,將禮物送出去。

    先蠶禮結束之后,那些白胖的蟲子總算換了地方,不會輕易見到了。

    現在快要到晚膳的時間,日頭還亮著,明慕看了下書案上的奏疏,要緊的事都已經處理完畢,下午也沒有緊急的奏疏送來,可以下班。

    簡單將錦盒踹在身上,明慕離開了宣政宮,去了后面的太平宮。

    宮殿內氣壓很低。

    在明慕面前,任君瀾永遠是溫柔包容的樣子,很少將負面的情緒展現給對方。

    但是在宮人眼里,皇后殿下是真正說一不二。

    今日生氣的原因并不復雜,先蠶禮之后,宮內開始流傳一首歌謠。

    這歌謠一開始只在宮人之間傳播,愈演愈烈,最后讓任君瀾聽到。

    內容很簡單,講述的是一件前朝的舊事,當時皇帝將皇位傳給兄弟,自己的孩子長大后,卻下場慘淡。

    但是出現在內宮,卻不簡單。

    現在誰不知道先帝與陛下的關系?出現這種歌謠,其心可誅。

    任君瀾習慣性地想得更深一點,F在臣子們看不出逆反的情緒,但若是出現質疑聲,難免不會引發動蕩——

    如今的太子不是小囝的親生子,而是外甥女,既然如此,為什么不選先帝的遺腹子?

    按理說,對方的繼承權不是更高一層嗎?

    若出現動蕩,進而引發儲君風波,難免不會出現如先帝和長公主一般的內亂。

    盛朝的強盛,可不是為了內斗的。

    任君瀾忍著氣,將事情一項項安排下去,勢必要將這件事按死在搖籃里。還好內宮管理嚴格,他發現得早,要是這歌謠大面積地傳播,或者在民間擴散……

    對,還得關注民間的動向,只是后宮一般不干政,若是想得知外面的情況,勢必要告訴小囝。

    一想到又要讓這些惡心的事讓小囝憂心,任君瀾的語氣更為冰冷:“去追查流言的源頭,問出對方的目的,其余人等——”

    他本想說全都杖殺,可小囝一定不會同意。

    于是勉強改口,道:“罰去行宮,換一批人來,叫他們管好口舌。”

    這里說的行宮可不是金陵的宮殿,而是更北一點的地方。先年間有皇帝喜好奢華,建了不少行宮,但也不可能一年到頭都在外居住,大部分都荒廢了。

    為了維持皇家的體統,就算荒廢也不能雜草叢生、宮殿倒塌,沒個樣子,每年還得撥預算維持行宮的基本情況。任君瀾開始管理后,基本下了死命令,每年燕都都會出人檢查,監督宮侍的工作情況。

    這些行宮的宮侍很少,工作量很大,并且他們沒有出去的可能,會老死在行宮。

    一輩子呆在破敗的宮殿內,干數不清的活,里面的消息出不去,外面的消息也進不來,算是另一種意味上的囚禁。

    沒有罰去礦場,已經是他心慈手軟。

    而在此時,明慕過來了。

    他來太平宮向來不要人通報,此時倒是近距離觀察了任君瀾的怒火,心中并不害怕,反而問了一句:“宮內很多人知道這件事嗎?”

    因為是中途過來的,明慕沒有聽完全程,只聽了后面半截。

    “小囝!比尉秊懞傲怂宦,語氣不算好,“你都聽到了!

    明慕下意識地對他一笑。

    殿內凝重的氣氛稍有緩解。

    此時,跪在地上的宮人戰戰兢兢地回答:“回陛下,二十四司中,知道這件事的唯有兩司!

    隨后,又一一報了那兩司的所處位置。

    總結來說,沒有涉及到司禮監、御馬監、兵仗司這種核心部門。

    “只有兩處,也還好嘛。”明慕道。

    歌謠、流言之類的,是最容易傳播的,并且由于距離感,宮城的掌權人很難第一時間發現,并加以遏制,等發現的時候往往無力回天。

    現在歌謠又沒有傳播開,不得不說,任君瀾對內宮的掌控力堪稱強大。

    嘶,瀾哥會不會早就發現他的舉動了?

    明慕決定不去想這個,道:“如皇后殿下所說,先找到歌謠傳播的源頭吧。”

    幾個造司的總管戰戰兢兢地點頭退下。

    明慕又走了幾步,坐在任君瀾的身邊,語氣還算輕松:“好啦,別生氣了!

    任君瀾沒說話。

    他抱住戀人,輕輕拍著對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你放心,先前的慘案不會再次重演!

    當年的事情很復雜,父皇離去突然,沒有留下傳位詔令,就算長姐一直是隱形儲君,也有點名不正言不順。再加上先帝突然發難,才出現了奪嫡的紛亂。

    明慕早早就吸取了當年的教訓,立了儲君,又及時為明璇培養班底,形成利益團體;又遠遠將明琮放逐在金陵行宮中,沒有接觸權力中心的機會。

    明眼人都能看出,誰去追隨明琮,誰才是瘋了。

    他不喜歡那孩子,不過也沒有苛責的心思,親王的配置都備好了,也定時叫人去監督,以防有人虐待。

    再者,行宮內還有先帝的妃子們,她們就算不喜歡明琮的生母,但對這孩子都存了一分憐憫之心——他母親瘋起來,連這孩子的命也不顧的。

    總體來說,明琮算是愉快、富足地長到了三歲半。

    等到他長到十歲,就要來到燕都,輕易不得出——所有的親王都是這個流程,王爵會一代代地削弱,如果混吃等死當然可行。如果想獲得一些自由、一些財富,就得給陛下干活。

    干的活越多、成績越好,待遇自然越好,不至于讓自家這一脈淪落為平民百姓。

    明慕稍稍結合了前朝的宗室考核,再加上一點鼓勵內卷,絕對不愿意放棄這樣的上好勞力。反正是不可能和之前一樣,養著這群人白吃白喝。

    任君瀾感受到戀人的安撫,干脆貼在明慕的側頸,緊緊將戀人擁入懷中:“我知道,只是……擔心!

    擔心小囝這么久的成果被毀于一旦、擔心小囝要付出更多的心血……

    分明一切都走上正規,小囝很快就能“退休”了。

    任君瀾眸色暗沉。

    他絕對不會放過這件事的幕后推手。

    明慕又哄了一會,發覺戀人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才略略放松,取出了自己準備的禮物,有點不好意思:“感覺你可能發現了……”

    “我沒有。”任君瀾急急忙忙表忠心,“……只知道你最近有事要忙。”

    忙得都沒空找他。

    他接過禮物,沒有第一時間打開,試探問道:“這些天,小囝一直在準備這個?”

    明慕點頭:“當然了,不然你以為我在干嘛?”

    以為他厭倦自己了,寧愿面對朝政也不愿意面對他。

    任君瀾垂下眼,沒有說出自己的擔憂,而是認真地將錦盒打開。

    里面是一塊普通的玉飾。

    他眼力很好,玉飾倒是普通,不算特別,小囝不會專門送這個給他。那就是玉飾下面的絡子?

    絡子的紋樣很簡單,不是宮內常見的樣子,太過普通。

    普通到讓人懷疑,不應該出現在宮內。

    而且有幾個地方太過松散,能看出是新手做的……

    新手?

    他將目光從絡子移到明慕身上,見到對方平靜表面之下,極力隱藏的緊張神色,心中緩緩浮現出一個猜想——

    難不成,這是小囝親手做的?

    任君瀾緩緩露出一個笑容,在明慕的側臉上啄吻一下,一觸即離,語氣中的雀躍顯而易見:“我很喜歡,特別喜歡。”

    他立刻將玉飾配在身上,珍惜地摸了摸絡子。

    “你喜歡就好!泵髂揭猜冻鲆粋微笑,軟乎乎地開口,“我做了好久,你一定要喜歡!

    這份用心……超乎了任君瀾的想象。

    他本以為是出去玩一次,都做好了這次去哪,但是、但是。

    “我很喜歡!比尉秊懞喼辈恢勒f什么才好,原先的煩躁立刻消散,取而代之的事一種柔軟的、讓人不禁沉迷的情緒。

    只能不斷地重復這句話:“我很喜歡!

    “小囝,我很喜歡。”

    見戀人喜歡,明慕也挺開心的,忍不住埋怨:“我做了好久呢,這個是最好看的。”

    “我天天戴著!

    說了后,任君瀾又想改口:“天天戴著容易褪色,我——”

    既希望收藏起來,好好放著,又希望能隨身攜帶,讓別人都看到。

    “沒關系,一直戴著。”明慕拍了拍胸脯,語氣倒是很豪氣,“壞了我再給你做!

    不得不說,戀人的肯定簡直是最好的良藥。明慕覺得自己還能再做,做十個、一百個!

    任君瀾沒有答應,做一個就好了,要是再多,累壞了小囝要怎么辦?

    “原先以為你喜歡這種,還準備了……”任君瀾沒有說完。

    明慕的胃口完全被吊起來了,等了半天也沒有下文,追問道:“什么?準備了什么!”

    要是不清楚,他晚上肯定會睡不著的!

    “……想帶你去一個地方!比尉秊戇是沒有明說,“前幾年,因為和西洋的生意,多了許多織布莊,燕都這邊也有!

    “他們招工已經快成了燕都一景,想帶你去湊熱鬧!

    他清楚小囝的近日所想,一直在念叨什么工商業、支柱產業發展。

    不知道織布算不算呢?

    新型棉花所制造的棉布質量極好,遠銷內外,不少周圍的小國都在盛朝采購,相關產業野蠻發展。

    明慕哇了一聲。

    第二天,抽出時間來,他們果真去湊了熱鬧。

    選拔織工的隊伍很長,一眼看不到頭,考核的項目也很多,最基礎的織布是必不可少的,選拔主管還有文化課題。

    為了照顧識字不多的人,題目都是里面的負責人大聲念出來的。

    比如布料不褪色的方法、顏色混合、棉布儲存之類的。

    附近和他們一樣來看熱鬧的人還不少,熙熙攘攘,還有人在這里擺攤。

    明慕低調地和瀾哥坐在某個攤位上,喝了口水,認真地看著他們的選拔活動。

    這幅樣子,倒是讓他想到一些東西……

    很熟悉,應該在課本上見到過的……

    好像是叫,資本主義萌芽?

    明慕一下子來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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