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登基第七十三天◎
“依我之見, 你叫這個小孫女入府倒是不錯,不僅能平了賬,每個月還能的發一筆俸祿。”
家丁伸手, 去抓那小女孩, 卻被避開了, 有些遺憾地收回手, 勸說道:“不僅能換錢, 還能給你掙錢,等你老了,也不用擔心小孫女沒人照顧。”
“府里小姐最是和善……”家丁正欲繼續說下去,卻被小女孩打斷了。
“如今陛下不讓隨意買人。”小女孩躲在奶奶身后, 忍不住說了一句。
“這哪里是買人?是你家養活不了你,我家老爺好心撿回去,當成義女養著。”
上有政策, 下有對策,他家老爺在地方頗有實力, 別人也賣他一個面子。
這點小事, 大家也不愿意過多爭執。
家丁砸了咂嘴, 繼續道:“往后只少見家人就是, 算不得什么。”
“陛下不會放過你們的。”小女孩嘟囔了一句。
“哈哈,我們老爺為人和善,慷慨解囊, 但凡遇到災害,哪次不是將家中儲糧賣給災民?自家吃都不夠,鄉里誰不說他的好話?”
難得, 家丁起了興趣, 和這女孩多說了幾句, 語氣中無不得意:“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挑不出一點錯來!”
那奶奶連連點頭,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發:“丫丫,咱們要記得老爺的大恩大德,知道了嗎?”
小女孩悶著不說話了。
真的是這樣嗎?
為什么她覺得很奇怪。
這就是好人嗎?
先前先生來教書的時候,應該、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呀?
——
短暫的休息日后,燕都上下迎來了陛下回來的第一次早朝。
和以往不同,這次不等陛下開口,禮部就先遞上了論功行賞的奏疏:“啟稟陛下,此番北疆上下,將士勞苦功高,此番是整理的封賞奏疏。”
從將領至小兵,任誰都有賞銀。
剛剛收繳了晉商乃至單于的藏寶,國庫豐盈,上下都透著財大氣粗的勁。
明慕見那奏疏厚厚一打,點了點頭,預備下朝后再細看。
他這次回來,也不是將所有人都帶了回來——剛走上正軌的軍工廠得有人看著,隨行的勛貴特地被他點了出來,作為監管,留任當地。
當了這么久皇帝,關于平衡一道,明慕有了一點心得。
就好比勛貴、宗室、文官三方,應做到平衡,不能過于器重其中一方,而忽略其他兩方……不然,就會出現問題。
儀鸞衛和南監也不能過多依賴……
不過心得歸心得,具體要如何做,還得慢慢摸索。
“沿海近日并不平靜。”
明慕翻閱了一些奏疏,稍微了解那邊的局勢,沉聲道:“朕欲造船隊,效仿太祖,何如?”
他深諳“破窗效應”。
雖然心里只想著造一艘,但是張口就要一個船隊,等群臣受不了,再討價還價,進而達到目的。
畢竟,他們一定會反對……
“陛下決斷,自然極好。”
卜禎作為著名捧哏,立刻提出贊同:“木船需南方巨木,可在當地建造,順水路一路向北……”
“正是,太祖時仍有記錄流傳……”
“金陵有最大的造船廠,亦有樹木種植之地。”
只在明慕提出之后,朝臣們立刻開始討論方法,方法、地點等,都快討論全乎了。
明慕:……不是?
啊?
他只想造一艘巨船啊?
“等……等?”
明慕有些茫然地打斷了他們如火如荼的討論:“造船的成本似乎不低,你們不再考慮一下?”
我的個天啊。
瀾哥到底教了這些人什么……?
明慕努力回想著之前,他做的決斷也是有反對的時候,不會像現在這樣千依百順啊?
“陛下所思所想,均是影響國朝的大事。”卜禎悉心道,“再者,倭寇之亂,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沿海百姓苦不堪言,早該決斷。”
海禁決然不行,那就只能如陛下所說,造船,主動迎敵。
況且,和“陛下出征沿海”和“造船隊”相比,還是后面這一條更好接受一點。
若是拒絕了,不知道陛下后面還會提什么條件,所以直接答應。
——不知不覺間,明慕已經完成了一次破窗效應。
明慕緩緩點了點頭。
下朝之后,則是闊別已久的太傅授課之時。
“恭喜陛下旗開得勝。”繆白行禮,面露笑意,“這些日子,真是叫燕都提心吊膽的。”
“我又不在前線,算不得什么。”明慕搖了搖頭,“我被親衛保護得很好。”
前線戰事,有專門的官員們煩憂,他需要考慮的便是后方。
明慕自己不覺得。
可從后面的數據統計來看,除卻前無古人的成就,傷亡人數也大大減少,堪稱本朝最低。
甚至算上前朝的數據,也是低的。
死得人少,勝利成就大,難免燕都會陷入如此狂熱。以往對封賞都是一拖再拖,如今居然在戰報傳回來的時候,就早早開始準備了。
“陛下是想一鼓作氣,打下倭國?”繆白問。
“是有這個想法,他們實在煩人。”明慕冷冷道。
早先在唐朝只是,因為仰慕唐朝文化,特意派遣人來學習。可是后來,若中原大地稍微露出頹勢,便有人上來燒殺搶掠。
在前世的歷史中,更是犯下了罄竹難書的罪行……
明慕早就看他們不順眼,現在既然有能力,干脆先下手為強,早先將這群人抽一頓。
最好抽得不能自理,讓他們再也不能和中原對抗為止。
“陛下所思,自然是好的,如今國庫充盈,也很該收拾一下周邊,好叫……”
好叫陛下未來能夠得償所愿。
“如今有幾位將軍在沿海守著,能為內陸拖延時間。而戰船……我能提出的意見也不多,唯有兩點而已。”明慕掰著手指算著。
那邊是不需操心,所以可以將精力放在另一件上。
“太傅,我欲開辦學校。”
“如今是有府學、縣學等……”
繆白轉念一想,問:“陛下是想增加課程?武學?”
明慕震驚地看向太傅:“太傅……”
怎么大家都、都……
他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只感覺所有人像打通了任督二脈,不管說什么,都能理解到其中的含義。
早知道,應該早些讓瀾哥幫他……
若是別人知道他的想法,必會膽戰心驚——皇后殿下還是不必插手朝政了。
甚至為了討好人家,特意將晉商的一些靠近燕都的資產,如田地、莊園、商鋪等等,都塞進了陛下的內庫——皇帝的錢財來源也的確有抄家這一項——但是沒什么用。
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
“陛下所思所想,不難猜出。若只是普通的科考,不必特意提出。”繆白想了想,道,“只是推廣武學……”
“不是武學,是數算!”明慕搖了搖頭。
目前他要做的大事暫時分成了兩件,一件是造船,在投入之后收獲巨大——倭國小島上有銀礦。
他的紙幣構思暫且只在開頭,不論如何,銀子總是不嫌多的,中原花不掉,可以去別的地方用嘛。比如和南美那邊做生意什么的……拿下橡膠,成功奠定工業化的基礎。
而另一件,則是教育。
教育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雖然一時半會之間看不到成果,但只要持續下去,不愁在他臨退休之時看不到效果。
至于土地……
說實在的,他昨天和瀾哥聊了幾句,對方并不贊同他的想法,甚至認為是異想天開。
如果按照明慕的構思推行,勢必要得罪很多、很多、很多人。
這個人數是難以想象的巨大,甚至可能造成國朝加速崩潰。
明慕還不大相信:“至于嗎……”
先前他做的哪件事不得罪人的?
就說黃冊,清理田地,難道不算得罪人?
“沒有這件事影響大。”任君瀾認真和他盤算,道,“清理隱田、追查稅收,只是叫他們付出錢財,不算傷筋動骨。他們的土地在這里,以后還想在盛朝生活下去,一定會順從。”
“若是叫他們把辛辛苦苦的土地全都給國家……就好比要將你的命根子交出去,到時候,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明慕據理力爭:“我又不是收攏普通百姓的土地,而是收那些地主大戶的!”
“正是如此,才不行。”任君瀾嘆氣,“小囝,你可知道,兔死狐悲?”
明慕聽糊涂了。
他畢竟是理科生,歷史了解都是浮于大面,對地方士紳、豪強、地主的了解,則是很少。
“很多時候,地方豪強會營造自己是好人的錯覺。只要付出一點小恩小惠,百姓就會真心實意地覺得他們為國為民。”任君瀾繼續道。
“先年間,地方的稅收不上來,一大半都是他們打的白條,一旦去收,便要哭喊朝廷暴政——實際上,田稅多低你也是清楚的。白條打了有五年之多。”
“你看,這樣的好人,難道會做壞事?”
明慕不在燕都的時候,任君瀾就特意了解過,燕都周圍還好,偏遠的南方簡直是重災區,哪個縣衙沒有收到白條過?
如今小囝以鐵血手腕狠狠清理了黃冊,將積壓的白條稅收全部搜刮了上來。又因為先前的種種,在民間的威望極高,清理黃冊對普通百姓也有利。那些豪強們以往的招數用不上,才愿意交了錢。
“如今這樣的好人都被朝廷逼迫,交了自己的土地,更何況那些普通人呢?”
勢必會引發大面積的恐慌。畢竟后面再怎么說,土地都是朝廷所有,百姓只是“租地”。
自然沒有土地直接在自己名下有底氣。
再者,土地多的,難不成只有地方不成?
家中土地多的官員也不少啊。
這個提議一出,最先反對的說不定便是朝官。
任君瀾不愿叫明慕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
總而言之,這件事情涉及的方面太多,內情太過復雜,并不是提出的好時機。
明慕暫且放置,等合適的時機再說。
或許,這個“時機”一輩子都等不來。
思緒回到現在。
“數算一道……陛下很在意這個?”繆白對陛下時不時的發呆已經見怪不怪了,等陛下有回神的跡象,才發問道。
明慕嘆氣:“當然重要,所以要從小娃娃抓起。”
他還想說一遍理科就是工科基礎等等,卻見對方立刻應下:“好。”
明慕:“就……啊?”
“實不相瞞,先前見陛下對朱修的重視,臣已經有了一些想法。”繆白從袖中拿出一封奏疏,呈給明慕看,“這是臣與國子監祭酒共同完成的。”
明慕:???
他有些恍惚地接過奏疏。
這是……怎么回事?
有種正打算大展拳腳卻發現大家都幫他安排好了……渾身力沒處使。
不過也沒關系。
自從前些日子想通,外加發現朝臣們的行事作風越來越向他靠近以后,明慕就不排斥別人幫他了。
最開始他想在這個世界留下一些獨屬于自己的“證明”,誰也不知道這個陌生的時空最后會發展成什么樣子,系統也只是說是從失落文明中找出來的一段歷史。外加一切都是剛起步,大方向要牢牢把控,不能走偏。
所幸他遇到了很好的戀人以及臣子,一起輔佐他走到了今日。
明慕適應性很強,幾乎很快習慣了這種轉變,認真地翻看著奏疏中的內容,講解很詳細,各方面都有顧忌。
只一點,是先從金陵和燕都的國子監開始更改,一層層往下,和明慕先前的觀念不一樣。
“陛下,目前仍舊以科舉為主,普通百姓不大愿意自家孩子多學一樣。”
明慕點了點頭。
他暫時還沒有更改科舉制度的想法——這個涉及的利益就更大了。
只是想多多挖掘會數算的新人。
“所以,臣斗膽,先從兩都做起,若陛下表現出對數算的興趣,想必不日,此處地方便能門庭若市。”
“我影響力有這么大嗎?”明慕指了指自己。
“陛下或許不知,自陛下表現出對朱修的重視后,那處做題的地方,人又翻倍不止。”
幾乎將那一處全部堵住了,放眼望去,全都是做題之人。
不止燕都,金陵也是如此,因為南方讀書人多,幾個有名的州府都專門開了一個地方,名為“數閣”,專門供人討論。
當然,這樣的地方也少不了題詩,只是每首詩中,都少不了一道數字題目。
在如此追捧之下,倒是又找到了不少具有數算天賦之人,統一被送去了國子監,悉心教導,并有傳言稱,若有心再進一步者,以后可以去更遠的地方求學。
陛下對讀書人的看重可見一斑。
雖然這“書”是數算……但也是書嘛!
有不少人如同朱修一般,在數算之中不得寸進,如今知道了更進一步的機會,更是驚喜不已,一來二去,居然讓陛下在民間的聲望更上一層。
明慕聽得一愣一愣的。
“居然、居然效果這么好。”
“經年下來,從上至下,自然能帶起數算之風。”繆白一本正經地教導陛下,“陛下做事想著處處周全,一切都為他們安排好,可讀書人精明得很,不一定愿意領情。”
明慕算是聽懂了對方的說法:簡單來說,特地喂到人家嘴邊,還不一定領情;使用這種方法,保持高姿態,反而能獲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雖然和他的想法有出入,但有用。
能抓老鼠就是好貓,有用就好。
“再有,陛下之前在信上說,愿重開武舉?”
明慕點頭,面對太傅,他直說了:“如今軍戶處境困難,我欲改變。”
和別的朝臣說,或許會因為著急的身份而勸阻他,可太傅不會。
雖然太傅也是文官,但明慕卻有這樣奇妙的堅持。
為帝王選擇老師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甚至幾位尚書都有自己親身上陣的想法,可最后,明慕因為試課時的感受,選擇了繆白。
而對方也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臣之前思考過這件事。”繆白笑了笑,道,“臣沒有找人商議。”
“陛下,軍權一定要收歸于您。”
明慕眨巴眨巴眼,不知道話題怎么跳躍到這上面了。
“文官掌兵……”繆白搖了搖頭,“還是有許多不確切之處。”
“早先年,各個勛貴與歷任皇帝綁定,軍權也均勻地分布在他們手中……可先帝煉丹,不管朝事,內閣權力過盛,逐漸讓渡了軍權。”
明慕:“嗯嗯。”
“北疆正是好時機,能讓陛下在軍中豎立威望,不至于出現只知將、不知陛下的情況。”繆白越說越激動,簡直要站起來了,“若陛下完善武舉,進而完善整個晉升制度,形成一個類比于文官的獨立系統,如此一來,軍權便牢牢掌握在陛下手中了!”
如今武官升遷,還要歸于吏部,而文人看不起武人的情況時有發生,實在大忌。
“陛下此舉甚妙!”繆白簡直雙目發光。
明慕:“嗯嗯……?”
他一開始是想這樣嗎?
好像是廢除軍戶不得,所以采用的折中之舉?
總之……事情解決了就好。
小郡主在上書房上課,他們自然改了地方,考慮到陛下剛剛回到燕都,需要時間適應,于是今天的課提前結束。
明慕獨自坐在宣政宮中,隨意翻了幾本奏疏,都是請安折子,沒什么重要內容。
細細盤算,他想做的事,似乎都走上了正軌。
所有人都在忙,反而他閑了下來。
還有點不適應。
左思右想,打算去找人煩一煩。
所以,干脆地收拾了幾本奏疏,跑到另一側去“煩”皇后了。
在北疆時不覺得,回來之后,就總想念著瀾哥。
“瀾哥?”
門口有人探頭探腦,隨后步伐輕快地走過來,熟門熟路地貼到他身邊。
小囝被養得很好。
往日天氣轉涼,他便要手腳冰涼,必須喝藥細細調理。但每逢冬日,他便要去邊防守著,明慕又不能離開蒙城,也無法盯著喝藥。
錢大人一家是先帝特地指使過去的,奉了皇命。明面上,臨西王府還聽從燕都的命令,對于皇命,不能違逆——起碼不能明面上違逆。
任君瀾不止一次地后悔,假若他早些做那個夢就好了。
最好從小就有,他直接將小囝搶過來養——何必忌憚那個短命的先帝?
一團暖烘烘擠過來,看向他手中的賬冊:“瀾哥在看什么?”
“皇莊的賬冊。”
任君瀾將手中的厚厚賬冊給對方看,分享說:“如今進賬了三百萬兩。”
“瀾哥真厲害!這么短時間就賺了這么多。”明慕立刻夸他。
合適的夸獎有利于促進戀人之間的關系。
明慕深以為然。
他將帶來的幾本奏疏放在一邊。
“有一半是他們塞過來,作為賄賂。”任君瀾搖了搖頭。
“賄賂什么?”明慕對這兩個字有些警覺。
“賄賂我,寫信叫你早點回來。”任君瀾勾了一縷明慕的發絲,語氣忽然有些變化,“明椿年?”
明慕:“嗯?”
雖然看不清瀾哥的神色,但只聽語氣,便能感到對方現在……
似乎是來秋后算賬的。
明慕試圖把這件事糊弄過去:“就是……嗯……呃……”
“當時,情況……”
被秋后算賬,明慕才意識到這件事恐怕不能算了。
他心虛地直起身:“好吧,我只是想多留一段時間。”
正好想到歷史上有皇帝做過一件蠻有趣的事:封自己為威武大將軍,用了化名,帶兵出征。
然后就……抖了個機靈。
見他這樣,任君瀾就算有怒氣,也化為虛無,無奈嘆氣道:“若有下次,先寫信給我,我都能替你安排。”
聽戀人的話似有軟化的意思,明慕重新蹭過去:“我清楚了!”
又問:“他們知道了那人是我,什么反應?”
“自然是希望撤回先前的奏疏,只是沒敢罷了。”任君瀾的語氣聽起來比較平淡。
“瀾哥真厲害。”明慕下意識地夸了一聲,隨后又奇道,“我回來后,發現他們格外不一樣,你是怎么做到的?”
自然有無數種做法,只是手法稍稍殘酷一些。
不過,具體如何,就不必讓小囝知道了。
任君瀾笑而不語。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登基第七十四天◎
村東頭的小羊從外面回來了!
先前不少人都羨慕他, 特地有外地人來了,說要他幫忙,還給了五斤白米。
五斤白米!只有在縣城才能買到的好東西!只有家底豐厚的, 才會在逢年過節拿出一點吃, 這人一口氣就拿出了五斤!
這種人物去叫小羊作甚?
小羊雖只是個半大孩子, 但是本領很是了得, 在西寧府, 甚至不少人覺得,他若是能參軍去前線,以后說不定能當個小領頭。可是家里人覺得去軍營辛苦,預備攢錢, 叫他讀書。
這一去,就是許多日子。
直到冬日過去,夏日來臨, 太陽高高掛起,還是沒有收到小羊的只言片語, 家里人紛紛都開始著急——出去幫忙的精壯農人不少, 但沒有一個像現在這樣, 大半年都沒有音信吧?
若不是那人留下了精白米, 說不定都要以為對方是拐子了!
時間逐漸邁過了夏日,來到秋日,甚至寒風習習。
小羊家的母親天天盯著村口, 她有心想叫家人出去尋人,但那人只說,自己來自燕都。
那可是燕都, 皇帝腳下。
以往西寧府的人, 想要去燕都, 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如今雖有放松,可燕都那么大,一路那么遠,要到哪里去找他們小羊?
心里惦念著小羊,阿娘時不時在屋頭掉眼淚,手中摩挲著夏日給小羊裁布做的新衣服:“我們家小羊,是不是被拐子拐走了?”
之前惦念著那些白米,她心里的揣測多了一重又一重,直至現在,才開了口。
她不知道自家的孩子在哪,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活著。
掉完了眼淚,要將新衣收起來,得拿著吃食和水送下地,如今正是秋收的時候,不能耽誤。
今年收成不錯,家里人都彎腰割著稻谷,穿著補丁加補丁的汗衫。
“大丫!老三!來吃飯!”
阿娘拽著小丫,在田埂喊了一聲。
“阿娘,來了!”
“這就來——”
“我回來了!”
以往只有兩個人答應的,如今卻多出了第三個聲音。
阿娘手上拿著的籃子啪嗒一聲,掉到地上。
等看見不遠處拿著鐮刀,慢慢走過來的熟悉身影,她的眼淚忍不住,立刻掉了下來,往前奔了幾步,將自家孩子抱在懷里:“你怎么這么久都沒個口信,阿娘想你啊——”
“阿娘,沒事,我這不是回來了么。”
鄭小羊擦了擦眼睛,回想起這些日子的經歷,竟然猶如大夢一場。
猶如戲曲里面磨礪了許久的主角,還好,最后得到了一個好結局。
他沒有過多渲染這些日子的不易,只簡單說:“阿娘,你一定想不到,我遇到了陛下!”
“陛下……?!”
阿娘抹掉眼淚,家里的其他人也都團團圍上來,牽住了最后一個成員。
“那個人中途把我丟下了,我不認得路。后來陛下出征,不知怎么,居然叫我遇上了。”鄭小羊避重就輕,簡單說了幾句,“是陛下帶我回來的。”
西寧府和北疆比較近,聽說過陛下出征的事,但是怎么也想不到,居然能叫自家孩子遇上了。
那可是陛下啊……只能在戲文里面才能得見的……陛下?!
這件事比鄭小羊回來更有沖擊力。
幾個小孩齊齊哇了一聲,嘰嘰喳喳地問:“哥哥你仔細說說!”
“大弟,陛下是什么樣的?”
……
“好了!”
阿娘一人敲了一下額頭,家里孩子都回來了,她心中也踏實了。
對于陛下,她不是不好奇,只是自家孩子的安全更重要。
“回來了就好,下午你們好好干活,我去隔壁村給你們割肉回來吃。”
她簡單給各人安排了活計,家里田地不少,多一個人就多一個勞力,因此,就算鄭小羊剛剛回來,她也沒有手軟,叫人回去休息。
說完后,看到一只小羊噠噠噠地跟在鄭小羊的身后,詫異道:“這只小羊是……?”
“阿娘,這可是我的救命恩人!”鄭小羊生怕阿娘把它拽出去宰了吃,急急忙忙說。
“行。”
阿娘摸了摸身上只沾了灰的半大小羊,道:“那我一會再上山,打些草回來。”
只是她的計劃完全沒能推行下去。
后面有馬蹄聲噠噠噠地傳過來,有一隊穿著官服的人騎著馬走來,遠遠下馬,俯身行禮:“見過百戶!”
所有人:“???”
鄭小羊眉飛色舞:“遇見陛下后,去了前線一趟,立了些小功。”
除卻官職,陛下賞賜的還有金銀、布帛等,足以讓他們普通農人變成富人。
況且,百戶可是六品的官,若是鄭小羊回到軍營,還能往上一層,升為千戶,能夠叫子侄襲官。
他還這樣年輕。
以后肯定能有繼續晉升的機會。
阿娘愣了愣,她大兒子早早去參軍了,許多年下來,似乎也只是一個小旗?
這崽到底立了什么功???
那報信的官員又道:“陛下給了金箋,有了這個,你能直接去西寧府旗下。”
按照規制,鄭小羊若想投軍,的確應該去西寧府旗下;但因為機緣巧合,去了北疆。
明慕沒讓他名字記在北疆防線,特意空出來,西寧府畢竟離家近。
“那我想去燕都,也行嗎?”聽完解釋后,鄭小羊立刻問。
那報信的官員一愣,點了點頭:“也行。”
“好,我去燕都。”鄭小羊將金箋捏在手中,收起來。
這算是鉆了一個空子。
若他去西寧府治下,想要直入燕都,起碼得升到同知,才能在上官引薦下調去燕都。如今他軍籍有了,但是去處還沒定,又有陛下的金口玉言,去燕都也不是不行。
他們說話沒避著人,自然是叫其他家人聽見了。
等東西放置好,街坊鄉里前來慶祝,又辦了幾日的流水席后,這戶小小的農家終于恢復了平靜。
阿娘心中沉了幾天的心事,終于忍不住開了口:“小羊,你要去燕都?”
“是,阿娘。”
鄭小羊之前就在想,阿娘什么時候會找他談論這個,如今聽到這句,居然有種塵埃落地之感:“我想去燕都。”
“是因為,你想追隨陛下?”阿娘問。
鄭小羊點了點頭。
阿娘目光溫柔:“也是,你都這么大了,又有一身的本領,不應該困在田地之中。”
她摸了摸自家孩子的頭發。
雖沒明說,但事情絕不是小羊說得那樣簡單。
“你帶回來的那些東西,得自己拿著,你孤身一人去燕都,手里沒錢可不行。”
“阿娘,我帶回來,自然是補貼家中的。”鄭小羊皺了皺眉。
“怎么好叫你一人補貼家中?”阿娘道。
“等去了燕都,你最好向陛下求個恩典,先去讀書。哪有未來的大將軍是個目不識丁的文盲的?”
阿娘一件一件細細叮囑,最后道:“以后要記得,定時寫信回來。”
家里人認字不多,但是村中有識字的老秀才,可以叫他來讀信。
鄭小羊輕輕抱住母親:“我一定記得。”
回了盛朝,才有回家的歸屬。
等鄭小羊千里迢迢去了燕都,已經十一月,國孝結束。
他找了燕都大營,報上了名字,立刻給他提了官職,成為一名千戶。
“千戶大人,陛下先前知道您要來燕都,特地讓您去見他呢。”
軍營中負責記錄的文書見了名字和籍貫,認出這位少年,正是陛下特意叮囑的那位,又道:“陛下的金箋,大人帶了嗎?”
“帶了的。”鄭小羊點頭。
他現在沉穩多了,放了行李,將自己收拾一番,自己摸去了宮城。
然后遠遠見到了,坐在宮殿門口的陛下。
燕都十一月已經冷下來,他披了一身大氅,身邊有個熟悉的宮侍在不停勸著,應該是讓陛下回到宮殿內。
放眼望去,出了國孝后,宮中的色彩立刻豐富起來。
“好了好了,別念了,我就坐一會。”
說是這么說,但他坐得穩穩當當,沒有離開的意思。
等遠遠見了小宦官帶著人過來,明慕算了算時間,意識到這人是誰,招了招手。
跟在小宦官身后的鄭小羊三步湊兩步,立刻到了陛下面前,尖尖的虎牙露出來,動作利落地行禮:“見過陛下。”
明慕還是第一次見他穿官服,以往都是普通衣裳或者戰甲,如今一見,果然不錯。
他想了想,低聲吩咐闞英:“我記得有麒麟服?”
蟒服、飛魚服、斗牛服、麒麟服都是帝王賜給臣下的特殊服飾,只是不能隨意賞賜,最起碼要四五品官以上。
另有儀鸞衛指揮使,亦可賜服。
如今千戶是從五品,勉強達到了標準。
“是的。”
“我見他穿或許不錯。”明慕指了指。
除卻鄭小羊,也只有太傅繆白獲得了賜服的榮耀。
至于其他官員,在先帝或者世宗手上,或多或少都有賞賜,明慕就暫且歇了心思。
說話間,鄭小羊走過來,毫不在意地在明慕旁邊坐下,只是注意矮了一階,期期艾艾道:“陛下……就是……”
他想問,陛下還記得之前的承諾嗎?說要給他一個名字的。
但是這么久,也沒有消息。
“怎么?”明慕知道對方想問什么,故意逗他,“給你的賞賜,難道不滿意嗎?”
“這……肯定是滿意的。”
鄭小羊的聲音越說越低。
陛下沒有賞賜田地,但是別的都給的足足的,就算阿娘只留了一點,也足以讓一家子衣食無憂了。
“就是……就是……”
他都有點不確定了。
陛下是不是真忘了?
陛下事情多,每天都忙,忘了也很正常……唉。
“你想哪去了?”明慕忍不住笑出聲,順手拍了拍這孩子的腦袋,“我當然記得了!知道你要來燕都,打算見面跟你說,信里寫總感覺不大正式。”
他清了清嗓子,道:“鄭沖,字凌云,如何?”
思來想去,感覺這幾個字最適合。
鄭小羊、啊不,鄭沖連連點頭:“陛下取的名字就是好。”
他沒什么文化,也不懂到底哪里好,反正就是好。
明慕看了他一眼,見這人只知道高興,聯想了一下此人的文化水平,立刻拍板:“過兩天你去武學念書。”
鄭沖:???
鄭沖:“誰?我?”
話題怎么轉到這上面了。
他的確有念書的想法,但還想過幾個月,休息休息,再來找陛下求個恩典。
——畢竟,也不是特別想讀書。
“你若是想繼續升官,武學是一定要去的。”明慕仔細解釋了幾句,好叫鄭沖清楚厲害,“這是特地舉辦的,我預備扶持武將。”
文武應該是密不可分的整體,但現在的權力架構還沒有進化到那份上,生產力也不達標,就會出現東風壓倒西風,或者西風壓倒東風的情況。
而武學的建立以及武舉的重啟,無疑是動搖了文官們的利益。
出乎意料的是,朝廷并沒有很大的反對聲浪,反而默認了,甚至主動提供了幫助。
以至于武學很快就建立起來,不少勛貴之家都將自己家的后輩塞了進來。
鄭沖點點頭。
他歪了歪頭,道:“陛下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又在發愁什么?”
陛下很少這么無所事事,先前鄭沖就想問了。
“因為好無聊啊。”明慕嘆了口氣,靠著門框,嘆氣道。
事情還要從許久之前說起。
朝廷上的事都不需要他操心,一開始還挺放松的,幾乎能當成放假了。
只需要每日盯著進度就行。
一天兩天還好,可時間長了就……
就開始無聊了。
明慕甚至在想,他是不是在前世當牛馬當習慣了,乍然一閑下來,怎么還全身別扭呢?
但是叫他真的放下所有事去享受,也很別扭——其他人都在忙!
這不就顯得很奇怪嗎。
要是在前世,他在加班的時候,一定會罵死出去玩或者無所事事的領導。
目前明慕就處于這種別扭的狀態。
鄭沖咋舌,道:“我還以為陛下回燕都之后,就會如戲文寫的一般,到處主持公道。”
當然這是明君。
若是戲文中的昏君,則是到處游玩,搶占民女……這就不必說了。
“戲文只是戲文,哪有那么多公道需要我主持?都是當地縣令管理,實在管不了的才一層層上報……”
明慕越說聲音越低。
戲文?
話本?
文化!
他完全可以搞一點文化輸出啊!這點總沒人能替代了吧?!
“小羊!”明慕快速道,“多謝你!”
鄭沖:“啊……啊?”
他有點茫然。
——
明慕找到方向,立刻充滿干勁地去準備了。
闞英見狀不妙,道:“陛下——”
“我心中有數!”
他讓人鋪開筆紙,自信滿滿地提筆,預備從記憶中找個積極向上的故事……
但是想了半天,還是沒有下筆。
闞英緩緩地放心。
不知道陛下是想做什么,目前來看,不算順利。
明慕也知道自己似乎沒什么寫東西的天賦,懨懨地放下筆,重新趴在桌子上,唉聲嘆氣:“好無聊啊。”
“這樣不好嗎?”闞英其實挺希望如此。
有一種奇妙的預感,不停對他說,不能叫陛下負擔太多事情。
如今陛下好不容易養好了一點身體……
倘若繼續勞累,或許會發生一些……誰都不想看見的事情。
“閑下來放假當然舒服啦,但是總不能別人在忙,我在休息吧。”
“可陛下不必一力承擔,多喊些人就是。”
明慕點了點頭,思來想去,決定還是找一下外援。
畢竟寫新戲文這件事,還是得找專業的來。
當天下午,幾個文采好的翰林就被喊入宮中。
他們還是第一次面見圣上,手腳都知道不知道怎么擺,直到宮侍一人發了幾張紙。
“今日喊你們來,是朕想出了一個新的話本折子,預備叫你們寫出來,去往民間傳唱。”
端坐于上的陛下認真地說:“大綱……啊不是,大致故事已經發給你們了,可以先看看。”
原是寫話本折子,不是編寫圣賢書。
這幾人略略放松,低頭去看手上的幾張紙。
題目有些怪異,與現在的戲本都不同,端端正正寫著三個字:《白毛女》①。
陛下難不成是想寫個妖鬼故事?也、也挺少見的。
但是這項愛好和先帝煉丹比起來,實在不算什么——叫人寫點東西罷了,最多費些紙墨。他們這些翰林,筆桿子不錯,足以寫出讓陛下和百姓滿意的戲本子。
既能滿足陛下,又能豐富百姓的生活,算得上兩全其美。
幾人在心里過了一圈,才翻開了第一頁,開始看這個故事。
其中不少內容被明慕用成現在的話語替代,后面的結尾也有所改變。
一時間,大殿中寂靜無聲。
等眾人將這短短的故事看完,明慕等他們緩了一會,問道:“怎么樣?”
這個故事能有極高的傳播度,內核能讓人有強烈的共鳴,這點是不需要懷疑的——只需要懷疑,在封建時代,能不能讓人有共鳴。
明慕有點緊張。
現在不乏這樣的故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但都是“個人有問題”,比如壞人、帝王,而不會直接抨擊“某個現象有問題”。
“陛下的巧思……實在是……”
終于有一人開口了。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才壓住心底的燥郁,回道:“是一個極好的故事。”
不得不說,科舉制度能讓普通農人一躍成為官員,這些人中,也不乏有辛辛苦苦寒窗苦讀,冬日嚴寒、夏日酷暑,家中辛辛苦苦耕種幾畝薄地。
在苦苦考不上、家中無以為繼的時候,若是求到當地豪強家中,有些心善的的確會借錢,只是利息極高——不乏有被利息逼得家破人亡的人,但是、但是……
少有人意識到這是“不好”的。
這和放利子錢不同,而是他們求上門,才愿意拿出銀子,幫他們渡過難關,難道不是“好”的嗎?
他們沒有幫助那些無底洞的賭徒,而是向那些走投無路的可憐人發善心。
手中的這個故事,卻給了另一個思考的角度,甚至叫他們內心沉重不堪。
“陛下,最多三日,臣等就能完善這個故事。”那人甚至一口氣應下這件事,恨不得一夜之間,叫這個故事傳遍大江南北。
——
千里之外,沿海。
海上遠遠有航船來此。
“那群盛朝人是瘋了不成?怎么最近守衛嚴密了這么多?”
“原先還有漏洞,現在居然一點找不到了。”
“弟兄們有許久沒能開葷了……真是,每天這三瓜倆棗,算什么?”
幾個人不停地發泄心中的怨言,恨不得早早打贏那群盛朝人,好到岸上搶些東西回來,不論糧食,還是金銀珠寶等。
渾然沒想到,自己也算是盛朝人。
在眾人駐扎的地方,走來了一隊紅毛夷人。
他們看都不看這些普通“倭寇”,直接去了老大的營帳。
等這群人走后,有人嘖了一聲:“這群人,眼睛恨不得長到天上去。”
同伴用力拍了他一下:“別瞎說,現在老大對他們可是尊敬得很。”
大約三天前,這群紅毛夷人從水路一路直上,經過重重審核,才來了最核心的地方。
聽說,他們要提供最先進的火炮和船只,只要他們攻破防線,順利駐扎內陸。
簡單來說,就是一方給錢給技術,讓他們大鬧一場,從海面直接入侵到內陸,甚至咬下狠狠一塊肉。
不知道老大心里是怎么想的,但目前來看,雙方的合作倒是很順利。
“這群人瘋了,就咱們,還想分離盛朝,自立為王?”那人壓低了聲音,不叫人聽見。
他們雖然鬧得聲勢浩大,人數有幾萬,但心里清楚——就他們這些草臺班子,若真的放棄了海上的便利,去了內陸上,厲、邵兩位將軍,就能把他們按在地上狂錘。
還自立為王?做什么春秋大夢!
也就那些眼皮子淺的西洋人,覺得幾萬人就能攻下一個國家,也不看看,先前冒出這念頭的戎狄,直接都滅族了。
沒死的全都拉去了礦場,聽說過得比豬狗還不如。
“咱們清楚的事情,老大也一定清楚,內陸哪有海上快活?”
這些小島互相連通,盛朝沒有合適的船,大船容易擱淺,不易調轉;而小船,卻沒有他們這樣熟悉環境,所以作戰一直焦灼。
在加上朝廷一直輕視倭寇,認為是癬疥之疾,也不大愿意多撥軍費,才一直猖狂至今。
【作者有話說】
①《白毛女》的原作者是郭沫若先生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登基第七十五天◎
“不知閣下考慮得如何?”
霍索恩是女王的心腹之一, 也是內閣中重要的臣子。
為了吞下盛朝,他特地學了盛朝的語言,并且千里迢迢地來到此處。
誠然, 盛朝是一個強大的對手, 霍索恩自認為已做了完全的準備。
“行倒是行, 只是你們答應的火器和金銀要從哪里來?”
老大倚靠在椅背上, 看到這群人, 似乎是笑了一聲。
霍索恩不太滿意這人的態度,但為了后面的合作,勉強忍了:“我們的船已經快過來了,跨年之前, 能到福建。”
要跨越重重海域,從英吉利海峽前往了福建,再一路往上。
路程遙遠, 但一定能送過來。
以往這段路最熟悉的是葡萄牙的商人們,他們依靠白銀, 購買了許多盛朝的東西, 在歐洲諸國之間流通, 賺得盆滿缽滿。
不難想象, 假若他們能占領下盛朝,白銀會源源不斷地流入口袋中。
這就是一處金山。
將金山占領下來,好處顯而易見。
之前戎狄雖然好戰, 但上下人數太少,能打的人,也只是幾萬。
而結果也顯而易見。
這些人最多只能占領一處城池, 還守不下來。
只能說這是囿于小國思維的局限——他們仍舊以為, 只要人多、只要有足夠的火力, 就能占領一個還未到周期之末的國家。
而這個國家,甚至出現了中興的苗頭。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失敗了一次,仍舊沒有悔改,還是認為是兵力以及火力的問題。
“哦,好,不錯。”老大敷衍了幾句,“等船到了,我們再談論。”
霍索恩微微擰眉,在合作的關鍵時候,不愿意挑剔他的態度,只生硬道:“既然達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我希望你們能表達出誠意。”
“怎么說?”
“這些日子的進攻……并不能讓我滿意。”霍索恩對盛朝話掌握得并不透徹,說出來有種奇怪的別扭感。
說完這句話后,他轉身離開,背影決絕。
“爹的,真是個瘋子。”
等人徹底離開后,老大沒忍住,暗罵了一聲:“催催催,天天就知道催,也沒見他給過什么東西。”
“死摳門。”
身邊的狗頭軍師搖著羽扇,慢聲慢氣地勸慰:“不日,那些倭人也要帶著人過來,助我們一臂之力。”
“爹的。”老大又罵一聲,“我們只是頂個倭寇的名頭,這死人找來一群真倭寇。”
誰看得起那群和猴子似的野蠻人?也就這人,還以為那群野蠻人會是助力。
“只能說,小國之人,沒有眼界。”軍師繼續搖著扇子,問,“老大的計劃,有幾成把握?”
如今,老大只是穩住那些西洋夷人,等物資到了,再翻臉不認人。
——畢竟,他們這些“倭寇”若是有良心,就不會背叛盛朝,跑來海上為生。
另一邊,出門的霍索恩猛得沉下臉。
他的手下用母語問:“長官,你也看出了,他們并不在意此次合作。”
“沒有關系,他們只要完成為我們探路的職責即可。”霍索恩同樣回以母語,“至于隨后,我們國家的軍隊會前來,徹底占領此處。”
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士兵,如何能與他們的軍隊相比?
他們的士兵有最好的職業素養,在海戰中永遠不敗。
——
福建造船廠極為出名,是盛朝的三大船型之一,適合遠洋,其上配備了火器,也是戰船的主要構成,吃水極重。
同時,亦有小型船只。
這些船只都用風力系統,佐以人力,若是順風,自然如虎添翼……若是逆風,便略有頹勢。
并且,這都是久遠之前的技術。
隨著倭寇入侵、下遠洋資料的流失,盛朝逐漸從積極向外開拓,變成了固守國內,造船技術也停滯不前,這些曾經赫赫有名的船廠,已經關閉了好久。
如廣船、沙船一類,只在近海或者內河行動的,尚且能夠支撐。如福船一般,只能遠洋的,便迅速地沒落下去。
可這已沒落的產業,卻迎來了第二春。
“陛下欲重啟遠洋大船。”
這個消息快速傳遍了上下造船廠。
除此之外,甚至給出了高額的懸賞金,用以激勵造船的匠人。
饒是如此,也是耗費了一些時間,才找到有傳承的船匠,緩慢地開工。
“硬帆是前朝以來的傳統,怎么陛下忽然說要軟帆?”
稍有經驗的匠人對著陛下的命令吹胡子瞪眼:“還有什么銅覆船,這又是什么?船都是用鐵釘相連接,何必要在外面覆蓋一層銅皮子?”
這樣奇怪的船,還能叫船嗎?
加了銅底的船,吃水豈不是更重?
原本遠洋船的缺點就是笨重,這豈不是加重了缺點,這樣的船,有什么用呢?
聽說,后面還要在上面增加數量不少的火炮。
這樣的船,還能運輸嗎?
“師傅,我覺得陛下的想法挺有意思的。”小徒弟在旁邊,提出了一點異議,“就是這個軟帆,咱們行動不是更靈活了嘛。”
“你懂什么?”師傅瞪了她一眼,“陛下只需動動嘴即可,做活的不還是我們?要是做不好,責問的也是我們。”
“可是,若陛下的意見有效果呢?”小徒弟小聲說。
師傅簡直要被她氣死。
“哎呀,師傅別生氣。”小徒弟眼睛一轉,道,“陛下登基以來,做得哪件事有錯嘛。如果不是十足把握,陛下也不會提出來的。”
“哼,那只能說明,陛下適合當皇帝。”老師傅被說動了,但還是嘴硬,“陛下之前,可沒造過船。”
西寧府可沒什么有名的造船廠。
“那咱們先試試陛下的說法,如若不行,也能叫陛下看到結果,也不至于再逼迫我們造那些奇怪的船。”
也是因為這個決定,讓他們在之后慶幸不已。
等到船只造得差不多了,遠方運來的火炮順著大路來到此處,防止路上損耗,只帶了兩門炮。
只是試試火力。
若效果良好,再開動船只,一路北上,將剩下的火炮裝備完全。
畢竟,陸路運輸遠沒有海路運輸方便。
等見到這些新型的火炮,并順利安裝到船只上以后,老師傅稀奇地摸了摸。
他年輕時就在船廠工作,那時候也只是個跟在師傅身后的學徒,曾經有幸上過寶船之上——也就是當年太祖下西洋的船隊之一。
只是那時候的船大多封存,如今多年過去,已經不適合下水了。
寶船上也有火炮,只是摸起來,和這些完全不一樣。
硬要說,有點類似粗糙濫制和精良做工的區別……但只短短幾十年,火炮發展得有這么快嗎?
“這些火炮之上,似乎沒有火繩?”老師傅忍不住問了一句。
問完,他就覺得不妥。
這些事情,不是他這種人能夠知道的。
這處造船廠是朝廷所有,他們這些匠人也是朝廷所有,世世代代都在船廠工作。
比如小徒弟,其實也是家中小女。
“這是一級保密項目,的確不能說。”運送的軍官笑了笑,不像傳說中的那些士兵,對普通人愛答不理,下手極狠。
反而規規整整地立于一側,目光清正。
那軍官又道:“船廠也是保密項目,而后陛下會和諸位專門簽訂,每年會多三十兩的獎勵。”
“若不希望家人涉及這件事,就千萬不要透露,不然……”
他沒說完,卻比說完了更能威脅人。
老師傅凝重點頭,道:“這船廠工作的,都知道輕重。”
隨后,上了船只,將火炮安上去,又有一箱子炮彈。
他們沒見過火炮,因此不知道此門火炮最大的不同——沒有火繩。
也就是說,這火炮和燧發槍一個原理,都是不需要火繩,只撞擊火藥,就能直接發.射炮.彈的。
為了這種火炮,軍工廠的匠人們費勁了心思,又結合了陛下所說的“鉆膛”之法,才順利制成。
可謂是盛朝的獨一份。
如果將空間尺度拉至全球,就能發現,一向對自己的海軍引以為傲的日不落帝國,目前仍沒有研究出“燧發”的技術,使用的,仍然是較為落后的火繩槍和火繩炮。
這是堪稱跨越世界的壯舉。
只是和這件事相關的人,沒有察覺到這件事的過人之處。
“船上怎么這么多人?”
大部分人都遠遠退走了,盡管如此,留下來的人依舊不少。
“陛下說這次用軟帆,軟帆不如硬帆好掌握,需要更多人把控。”老師傅道。
“原是如此。”
軍官點了點頭。
怪不得陛下所開設的武校之中,專門分了海軍和陸軍。先前還覺得有些多此一舉,如今一看,倒是很有先見之明。
在寶船上的軍士,自然要學習掌舵、控帆之法,與陸地軍官完全不同。
再者,陛下還隱隱透露出消息,要將厲將軍的練兵之法推向全軍,只等倭寇一事平息。
短短數月,盛朝就要經歷兩場戰事,按理來說是吃不消的。往日朝中定會反對,這次卻格外不同,反而一反常態地支持陛下的決定。
上下一心,重啟造船,才能在年前造好第一艘寶船,能夠下水。
這些念頭在軍官心中簡單過了一圈。
“這船……”
軍官是當做海軍培養,特意去金陵進修過,也在厲將軍手下學習過一段時日,這些海上的經歷讓他立刻察覺到了,遠處有黑影慢慢地駛來。
太明顯了,不是漁船。
除卻盛朝,周邊小國沒有造大船的能力。
也不像是外來的商貿船,因為會直接去廣州,而不是來到福建。
現在沒有“領海權”這一詞匯,但就算是傻子都知道,如果遠遠繞過還好,大搖大擺地靠近,很難不認為是挑釁。
這種挑釁,但凡是盛朝人都不能接受。
目前,船只之間的交流還沒有“旗語”這一說,無法傳遞警告。
“如果他們再靠近一點,來到射程之內,盡可開炮。”軍官冷聲道。
火力試驗本來就是必須的一環。
這些火炮要安裝在船只上,陛下就做了硬性規定,首先,射程必須要長,彈藥也做了一定改進。
但具體如何,只是那些生活在工廠之中的匠人們最清楚。
對方越來越清晰了,是從未見過的船只,高高掛著陌生的旗幟。
他們似乎看到了來自盛朝的船只,非但沒有避讓,反而大搖大擺的,絲毫不避讓,似乎就要在這些人面前,從盛朝的門口路過。
見到此景,饒是對軍事一無所知的普通人,心中也點出了不一樣的情緒——
這里是盛朝!
他們是什么人,居然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打算直接耀武揚威地走過?
早年前葡萄牙的商船來到此處時,專門在遠處停下,幾位領頭人坐上小船來到港口,才開啟了綿延數十年的商品合作。而這些不知來向的夷人,連最基本的禮儀都沒有嗎?
那些人穩定地把控著距離,似乎清楚,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對方所謂的火炮是打不到他們的……
“轟——”
遠遠有炮彈飛來,直接對準了甲板,那些強硬的鐵質炮彈在接觸到甲板之后,飛快地爆炸,里面藏著的霰彈四處亂飛。
只這一炮,便將甲板損傷大半。
明慕提出的想法天馬行空,實際上,很多概念都是來自十七或者十八世紀,唯一沒有改進的是動力系統——畢竟現在蒸汽機還沒影。
那時的歐洲依靠這些獲得了海上霸權。
從宏觀概念來看,如今大約是十四世紀,大名鼎鼎的三角貿易還沒開始,能夠跨越遠洋的,只有寥寥幾個國家,各個國家的海軍初露鋒芒,還沒有達到頂峰之時。
“君主號”、“瑪麗·羅斯號”①等船只還未問世,大不列顛引以為傲的海軍,僅僅只是在側弦安裝的21門笨重火炮,以及可以貼身作戰的火.槍。
盛朝這些跨越時代的發明,足以讓這些人狠狠吃個苦頭。
正如此時。
甲板上的不少人被飛濺的霰彈傷到,加班上的洋人軍官立刻高喊:“火炮——火炮——!”
盛朝人居然敢主動攻擊他們?
必須狠狠給對方吃個教訓!
還能動的船員們聽到長官的命令,立刻去駕駛火炮,沉重的炮口對準了盛朝的船只,在點燃火繩之后,艱難地發動。
而盛朝的船只則是揚起了船帆,緩緩啟動,離開了港口。
有了軟帆的加持,如今又是順風,龐大的船只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離開了原地,自然,讓火炮打空了。
“快!快!”
長官咆哮著,不僅吩咐底下劃槳的人加速,也叫那些人裝填火藥的速度更快一些。
剛發射過火炮的炮口極為滾燙,士兵們對這種滾燙并不適應,艱難地裝填了火藥,重新點燃火繩。
火繩炮很難瞄準。
用以槍上,這點缺點還能勉強忍受。但放在笨重的火炮上,對面的船只不知為何,格外地靈活。
這缺點立刻被無數倍地放大。
對面的船只能夠輕而易舉地打到他們,而他們的火炮,很難打到對方。
整整一箱子火炮,能打到對面船只的,不過寥寥幾炮。
如今的海軍緊張,像這種能跨越大洋的大船,整個國家也只有寥寥幾艘,為了抵御其他國家的入侵,有五艘仍舊停留在國家港口。
千里迢迢,遠遠而來的,只有三艘。他們是最先的。
可是一向引以為傲,在諸多海軍夾雜之中,艱難保持了自己的國家主權。甚至于近年來,在女王陛下的帶領之下,甚至有越來越進步的趨勢——
這不能不讓他們驕傲。
可是,他們驕傲的一切,在東方大國面前潰不成軍。
這個國家擁有廣袤的土地,海軍并不是他們的一切,陸軍一枝獨秀,還采用了海禁的政策……
這樣的國家、這樣的船只!
那長官幾乎要崩潰了。
“投、降——”
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單詞,不敢想象,在偉大的女王陛下的帶領下,他居然會說出懦夫才吐露的詞匯。
以往的海軍長官說出這種話,船員們一定會激烈地反駁,更有甚者,會認為長官犯了叛國罪。
可這次卻鴉雀無聲。
船只加速,逐漸遠離了那艘怪異船只的火炮范圍,宣告了此次的失敗。
在冬日難得的陽光下,有人見到了那艘船只表面,閃閃發亮的金光。
“老天啊……他們在船上鑲嵌了黃金。”有船員忍不住喃喃道,“那船只的表面,都是黃金。”
“如果讓那群貪婪的鬣狗看到,他們一定不能逃脫。”
船員們口中的“鬣狗”是西班牙。
西班牙和葡萄牙都有跨越遠洋的能力,后者喜歡利用這些賺取足夠的錢財。而前者,則是舊時的海上霸主,現在仍有不俗的海軍能力。
他們喜歡從海上掠奪一切。
最底層船員的想法無法被高層得知。長官只清楚,自己只是剛剛在盛朝露面,就狠狠吃了一個大苦頭。
甲板上坑坑洼洼,側面損傷一片,許多地方都出現了進水的情況,只能讓工匠們勉力修補。
反觀盛朝,他們的船只雖然龐大,卻很靈活,沒有受到強烈的沖擊。
甚至,沒有多大的損傷。
長官茫然地想到霍索恩說的話。
對方認為,憑借海軍,想要拿下盛朝沿海輕而易舉……可是……
真的可行嗎?
——
對面的戰船終于遠遠走開了,調轉了方向,不知道飄到什么地方去。
和對面船上相比,盛朝船上的士兵只有寥寥幾人,更多的,都是在沿海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匠人。
“這、這……”
沒有什么比直面剛剛的那一幕更值得沖擊。
老師傅以為陛下的提議都是信口開河。軟帆難以掌控,會增加船上的人手,曾經的太祖寶船,只需要數人便能掌控整個船的硬帆。
偏偏是這些風帆,能夠順應風的動向,靈活地轉動,分明是大船,便捷程度卻能和普通小船相當。
而且,速度很快。
船底包裹的銅能減少水中阻力,快速地穿過波浪。
種種相加,最后造成了大獲全勝的結果。所耗費的,只有一箱炮.彈而已。
“陛下的想法真不錯。”
在軍工廠呆過的人都清楚,陛下有時候提出的建議,聽起來很奇怪,但是總能解決當下事情的痛點,進而出現奇妙的效果。
他對這種情況見怪不怪,回頭對老師傅說:“等會將船駛向港口,辛苦老師傅多檢查一遍,若是在剛才出現損傷,及時補漏。”
他們想建立如同太祖一般的寶船隊伍。
那是,足足有六十二艘大型寶船,小型船舶足有一百多,上上下下的人手,約三萬人。
這樣浩浩蕩蕩的隊伍,才符合盛朝的氣度。
老師傅誒了一聲,預備和以往多年的老伙計們合作,再招招徒弟,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完成陛下的心愿。
——
明慕的創作事業如火如荼地開展了。
在看到陛下的構思之后,翰林院毫不意外地陷入了一個問題之中。
利子錢當然是犯法的,需要管理的,而這些利子錢發放的地方多在賭場,官府屢次禁止,但屢禁不絕。
可被動放利子錢,也是犯法嗎?
民間不乏那種,求到人家門口才愿意借錢的情況,他們并不是出于本意,定了高利息也只是讓人知難而退,后續也不以這個為生。
因著這個問題,翰林院吵了好幾天,最后商繩己給出了準確答復:確實是犯法的。
“既然不愿意借,自可拒絕,何必作此態?更何況,依臣之了解,百姓無法承擔這樣高的利息,多會選擇將自己的田地賣給借錢人。”
“借錢并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盡管過程稍有曲折,但戲曲,還是順利地寫了起來,并且在短短半月后,就讓陛下看到了成果。
讓天下文人集中的地方寫戲本子,無疑是大材小用,可這么做的效果也很明顯——
戲曲文字很有韻味,朗朗上口,老少咸宜,曲調也容易傳唱。
就算是目不識丁的百姓,在看完之后,也能哼上幾句,對其中情節如數家珍。
非常符合明慕對傳唱度的要求。
因而,這新唱本從燕都開始,飛速地向外蔓延。
【作者有話說】
①來自百度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登基第七十六天◎
燕都是天子腳下, 也是整個盛朝的風向標,其中流行什么,能在短時間內風靡全國, 成為富庶之人追捧的對象。
先前說燕都的布匹、絲絹好, 只要是燕都的花色, 都能在南方快速售賣一空;說燕都的戲班子好, 誰家沒一兩個有燕都口音的小戲子, 簡直羞于見人。
如今聽說,燕都出了個新戲本子,還是陛下親自叫翰林學士寫的!
乖乖,這得是什么神仙本子?
不少南方富人翹首以盼, 紛紛叫家人們去打聽,都鉚足勁,恨不得叫自己成為第一個聽到戲本子的人, 好在附近狠狠出一次風頭。
陛下這次還格外大方,叫人把戲本子印了書, 送去各處售賣。
因為印刷術發展迅速, 盜印之風極為猖獗, 但是面對這厚厚的, 標了金印的本子,居然沒一個人敢偷偷盜印,帶去自家售賣。
等皇城中的印書局不斷加印, 戲本子連同戲班子,才緩緩到了南方。
在第一天,引得萬人空巷。
戲班子沒有接受任何一位富商官員邀請, 反而自己出錢, 定下了半月的戲臺子, 免費為大家傳唱。
除此之外,鄉下也沒拉下,還叫了小學徒們自己去鄉里,只是這次不是唱了全戲,而是挑了幾折子。
小女孩挎著籃子,剛從山坡上下來,籃子里面只有幾根樹枝,當做冬日的柴火,手背長出了凍瘡。
冬天沒有野菜,家里的糧食也不多了……
那家丁說,他們家的田不豐,雖是中田,但今年又沒種東西,幾乎荒了。原先能給十二兩,如今只能給八兩。
這八兩中,又要還老爺的債,最后留下來的,只有三兩半。
奶奶說,這些錢不能隨意動用,要留著給明年念書。
要好好念書,以后當大官……
可是,三兩半。
農人的孩子早當家,更何況,她已經十歲了,可以獨擋一面了。
三兩半。
每年的束脩就要一兩銀子,還有筆墨等。
三兩半,能支持多久呢?
如果她去念書,家里只有奶奶,又沒有田地,只能在后院的菜地種些東西。
一年老一年幼,也有人不會租田給她們,讓她們耕種。
小女孩越想,心里越茫然。
她能和奶奶一起活下去嗎……?
村頭今天好像來了個戲班子,唱得還是燕都里時興的本子。
如今到了冬日,正是農閑之時,什么事都能去湊個熱鬧,更別說這么大的熱鬧。
同村的親戚見到小女孩,問她:“丫丫,你要不要來玩玩?”
這段時日,丫丫家里情況不好,如今……
鄉里鄉親的,先前給她母親湊藥費,已經借了不少,最后也湊不出錢了。
只能讓她們去借了老爺的錢。
可沒想到……唉。
“不了三姨,我得趕緊回家了。”
今天沒找到吃的,奶奶因為操勞,身體也不大好了,最近都說身上冷。
家里柴火不多,從北邊運來的煤倒是不少,價格也不貴,她一開始說想要買一些,但奶奶說,那是讀書的錢,不能隨便花用。
她好害怕,害怕奶奶也和阿娘一樣,被凍病了,然后再也好不起來。
“今天來我家吃,沒事的。”三姨摸了摸丫丫的頭,“難得有個熱鬧,等吃完飯后,讓你堂姐教你幾個字。”
丫丫猶豫了一會:“奶奶……”
“你放心,她也來。”
多兩個人吃飯,算不得什么。
他們家里不常點柴,冷得要命,沒事都能凍出病來,更何況這一老一小,也不是身體健康的樣子。
年關年關,是窮人要渡過的難關啊。
三姨牽了丫丫的手,帶她去村頭的戲班子處湊熱鬧。
她們遲了幾步,等到了時,戲曲已經開始了,臺上的小學徒已經畫了臉,咿咿呀呀地唱起來。
“這是什么劇?”三姨問了要好的同伴。
“叫白毛女,不知道講什么的。”
不出名也不要緊,有熱鬧湊就不錯了。
開頭是個水靈靈的小丫頭,身上戴著孝,先是一段獨白唱詞,說自己可憐,母親去世,只有一個老父親。
如今家中貧寒,下葬的錢都沒有,只能讓老父去向鄉間的地主借錢。
鄉下的戲曲都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前面出現些波折不要緊,最后一定是好的。
但是這前面的“波折”太多了。
他們看著小丫頭的父親被逼死、自己被地主搶占去當妾室、被曾經的未婚夫婿救出之后,不能回家,只能住在山洞之中,一頭青絲變成了白發,人不人鬼不鬼。
不少人發出低低的抽泣聲。
這故事距離他們的生活太近,讓人格外有代入感。
更有不少人,捏緊了拳頭,恨不得沖進戲臺上,拽出那個地主,狠狠地揍一頓。
事情逐漸出現了轉機。
有燕都的高官來到此處,聽說了“白毛鬼”的傳說,說世上沒有牛鬼蛇神,沒有滿天神仙,倘若真有神仙,怎會對百姓的苦難視而不見?
于是讓人找出了“白毛鬼”,聽到了她的冤屈。
結局當然是皆大歡喜:逼死小丫頭父親的地主被下獄,預備問斬;小丫頭也從山洞中回家,一頭白發漸漸變黑。
這戲劇一波三折,等聽完之后,天全黑了。
“壞了,居然到了現在。”
三姨帶著丫丫,緊趕慢趕地回去,道:“早知道明天再來看,他們要在這里唱三天。”
話是這么說,可剛才她入了迷,要是真的讓她回家,三姨還不一定樂意。
“聽說這是陛下特意讓人來傳唱,真是個好故——”
話音戛然而止。
剛剛全身心投入的三姨,忽然想起了故事的開頭。
豈不是和丫丫很像?
作為親歷者的丫丫,感觸更深。
她心中若有似無的疑惑終于得到了解答——
那個老爺借錢給他們,然后要了家中的田地,根本不是好,是壞的!
是應該告官的壞!
——
南方如何,明慕暫且不知。
他接到了盛朝海軍的第一次戰績。
“日前,福建港口,有不明船只路過……被迫反擊,大獲全勝。”
奏疏不長,很快就看完了。
“這是……?”明慕看了看小朝會的諸人,問道,“朝中可有清楚內情的?這不明船只,到底是什么地方的?”
真是荒謬。
哪有人按著對方狠錘了一頓,結果連對方來自哪里的都不知道?
明慕完全不知道怎么評價了。
要說戰功……的確是,盛朝一向以和為貴,能惹得他們官員主動出手,對方一定是出現了冒犯的舉動。
反正那些敵人要是不服,可以直接來燕都和他聊聊。
“有廣州巡撫來信,說是英吉利的海船。那日,船只從福建港口路過,距離極近,大搖大擺地路過,在被第一發炮轟擊時,出現了反擊之舉。”
明慕:“嗯……”
首先聲明,他的意思不是給那些人說話,一定不是。
就是聽他們的意思,仿佛被攻擊后不能還手,不然就是心腸極壞……這?
不過也無傷大雅,盛朝是大國,不害怕任何人的報復。
相比之下,明慕更好奇這次的火炮威力如何。
下一份奏疏就是火力報告,盡量清楚地寫了武器的威力,最后特地提了一句,說,比以往火炮好許多。
這是當然!
明慕唇邊不免.流出一點淺淺的笑意:“你們看看這個。”
他一口氣提出那么多迭代的設想,如果一點效果都沒有,干脆也別干了。
可惜船只還只能使用風力以及人力的結合,如果有蒸汽機就好了,能夠節省人力,更好地操縱船只。
最早的蒸汽機……仿佛還要一百年?還是兩百年?
可惜他不清楚具體構造,只模糊地知道蒸汽能夠推動物體。在理科基礎幾乎為零的古代,希望目前的人才能夠從這句話中制造出蒸汽機……
嗯……
可能性應該和他回現代直接帶樣品過來差不多。
總之教育還是要繼續發展。
看了火力以及相關參數后,幾位朝臣竊竊私語,如今兵部尚書不在,工部尚書對此事稍稍了解,道:“陛下,這火炮之威……或有夸張。”
他的意思很委婉,就是這些數據是不是造假。
和原來的火炮數據相差也太大了,若不是在陛下面前,他都要直接寫信過去罵人了——想得軍功,誰會抹了你的?至于夸大數據嘛!
明慕的笑容逐漸僵硬:“什么?”
“燕都中神機營,卻有火炮,但沒有這種,能例無虛發的……”
明慕忍不下去了。
他作為親歷者,最清楚不過!
“是不是造假,朕心中有數。”明慕制止了對方的話,“之前,朕一手扶持的軍工廠,難不成你們都忘了?”
“后面又在那邊呆了數日,你們以為,朕只是添亂的?”
連續兩個問題壓下來,再配上陛下言之鑿鑿的語氣。
就算一開始對其中數據有些懷疑,此時疑慮盡消了。
“陛下,這是新型火器,居然能有如此威力?!”
“陛下,如今有多少,可配以多少船只?”
“陛下……”
在短暫的沉默之后,他們立刻開始發問,一個接一個,幾乎毫不停歇。
這種火器,他們也很震驚啊!
陛下的保密做得極好,若不是今天的奏疏,他們還不知道,居然出現了這種威力巨大的火炮!
不僅海上,就連陸路都能一馬平川!
倘若陛下之后還有開疆拓土的方法,那豈不是……
“現在數量應該不多。”
明慕想起前些日子,軍工廠那邊的數據統計。
現在的工藝很像樣了,有點初步工業化的樣子。不過現在剛剛起步,有完善的制度,仍處于積極發展期,進步較快很正常。
“大約能配滿一艘。”
根據寶船的數據,一艘大型寶船大約有四十到六十個炮位。
明慕給了一個數據。
他還挺滿意的,短時間內就能弄出這么多,普通火槍也沒拉下。
以后便是逐漸擴大規模,拔高匠人的社會地位……
明慕還挺想把現代軍事那一套搬過來的。
武學那邊也逐漸走上正軌,主要的任務是培養軍官,而普通的士兵,需要軍事化訓練。
扒拉來扒拉去,剛入賬的錢其實并不大夠……盛朝內其他需要處理的事情也不少。
依靠稅收養軍隊還是太吃力了。
“居然只有這般少……”卜禎感嘆了一聲。
明慕:“???”
不是,有火力恐懼癥的是他吧?
你們一開始不聲不響的,怎么現在開始覺得火力不足了?
“你們……先前神機營,也不見你們多多關注?”明慕不免疑惑,此時問出口,“朕還以為,你們是不大在乎這些火器的。”
還以為這些人是堅定的傳統武器黨呢……
卜禎搖了搖頭,道:“陛下,不是我們不關注,而是神機營的火器,實在……如今有了先進的火器,自然歡迎。”
明慕想到沒有改進之前的那些“柴火棍”,也沉默了。
如果他沒有后世的記憶,大概提不出好的意見,改進不了火器。
而在目前的發展形勢下,神機營的迭代速度很慢很慢,繼續重演前世的悲劇——被外來的火炮轟開了國門。
“如今有了陛下的幫助,正是如虎添翼!”
不知為何,陛下的情緒稍稍低落,工部尚書和卜禎對視一眼,開口打斷了陛下的沉思,只問:“陛下,不知這速度,可否提升些許?”
“你想得倒美。”
明慕聽到這句話,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道:“現在能制造出優良火炮的,都是經年的老匠人,盛朝內有過火器經驗的全在了,讓朕上哪給你找別人?”
并且由于匠戶的限制,只能保證不缺人,但是不能保證這些人亦有不俗的創造力。
真是啊,這個死戶籍。
工部尚書似模似樣地嘆氣:“好吧,那臣只能在夢中得見以后盛朝的船隊了。”
明慕被他的話逗笑。
一時間,殿內充滿了歡快的氣息。
笑過之后,事情還是要處理的。
比如……
“他們若是派使臣過來,要如何?”
對于外交這一方,明慕的經驗為零。
他在現代也只是每天看視頻吃瓜的打工人,每天海豹式鼓掌,高喊666。
對于外國友人的經驗,只有公司部門一個一頭金毛的同事,中文滿是方言味,對附近環境比他這個本地人還熟悉。
卜禎見陛下仿佛真是一無所知,便拿著這件事作為案例,道:“鴻臚寺中,有了解國外語言之人。”
對對對,鴻臚寺。明慕才想起來這回事。
這是古代的外交部門,里面的人掌握數種語言簡直是基本操作。
只是目前,他印象最深的國外人是戎狄——如果他們也能算國;再者就是做生意的葡萄牙人、每年入侵的倭寇。
而附近的小國,如東南亞、朝鮮半島那邊,都宛如每年送禮的NPC,一點存在感沒有。
當然,在盛朝面前,他們也不敢有什么存在感。
說起東南亞,就不得不叫人想起南詔……明璇的母親,他姐姐就在那邊。
可是,怎么半年多不見信來?
要不是今日,明慕還想不到這件事,而周圍人顯然也沒有提醒的意思。
既然想起來,明慕心里就裝著這件事,預備找個時間寫信過去,又聽卜禎開口:
“這件事追根究底,難道不是他們先行挑釁,我們被動反擊?一艘剛下水的巨船,只配了一門火炮,艱難將他們趕走。”
說完,卜禎似模似樣地嘆了一口氣。
明慕:“???”
“以臣之見,應當是他們賠償我們的損失。”
卜禎話音剛落,經榕立刻報了一串數字,根據明慕的經驗,起碼溢價一倍。
明慕:“!!!”好主意!
這還要什么鴻臚寺啊,直接讓他們轉去外交部干活得了。
——
前朝的事聊完了,小朝會暫時結束。
天色還早。
明慕在弄完第一出劇目之后,又陷入了之前無所事事的狀態,只是一時半會間想不到第二出劇目。
老是出類似的劇目容易審美疲勞啊……
而且,他心有惴惴,不知道此次劇目的效果如何。
畢竟和現在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略有不同。
但現在已經出現了竇娥冤,且反響不錯,明慕才大膽推出了這出,送去各地的。
一般而言,一個優秀的戲本子出去之后,會被各個戲班子改編,都是為了叫其更受達官貴人的歡迎。
但明慕不希望這出劇目遭到任何更改,所以第一波,是讓宮內的戲班子傳播出去。
等這出劇目被大眾熟知之后,就算出現了更改,所有人也會記得它最初的樣子——畢竟避免改編,官方下場禁止二創,是不利于一部作品長久流傳的。
明慕嘆了口氣,隨口問道:“國子監一事籌辦得如何?”
國子監先前就開設了不同的分科,但是重視度依舊不夠。
不乏通過各種方法進入國子監分科,后續想要轉去科舉學堂的情況。
闞英立刻找來了祭酒的文書。
這些日子,情況有所緩解,畢竟陛下承諾了,若是念書好的,也能得了一官半職,拿俸祿。
來專門讀數算科的人多了不少,專心研究的人也多了。
此外,各地的惠民藥局也開展了基礎醫療講座。大蒜素逐漸流入不同地區的惠民藥局,微微改善了百姓的健康狀況。
但想要提升兒童生存率,僅僅靠大蒜素可不夠。
最重要的是勤洗手,喝熱水。
古代燃料不足,樹木成長需要很長時間,但砍伐并燃燒,只需要短短幾天。
在前世時,網絡上流傳過一些清朝的老照片,里面都光禿禿的,到處是裸露的土地,普通的野菜會被吃掉,樹皮也是,樹木被砍伐當做柴火燒掉。
而之前,明慕找到了煤炭。
鄭沖后面找到的煤炭質量比較高,可以替代之前的燃料,供給軍工廠。而原先宣化縣的那些,則是可以供給盛朝百姓。
負責挖煤的從當地百姓變成了戎狄的戰俘,挖煤是苦差事,明慕是不打算讓本地百姓去做的。
而先前卜禎所說的滅族,只殺了單于以及和他有血緣關系的,剩下的人全都支去了礦場,由官府進行售賣,價格與炭差不多,被強硬地壓縮。
此外,全國的道路也在修葺當中。
出征路上,那些坑坑洼洼的道路讓人吃了不少苦頭,所以明慕預備將全國的官道都修一遍。
要是以前,這筆錢明慕可能真的叫朝廷全出了。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大手大腳的毛病,在去北疆之后算是改回來一點,轉而用了先前預想的辦法:外包。
在當地招攬富商,將工程包給他們,并且給予路段兩邊的商業權——一般而言,官道兩邊的茶水攤、客棧、酒樓等,都得經過朝廷允許。
而監管之人……
明慕點了程正真。
說起來,還是前些日子,他見闞英收拾奏疏時,見到了程正真的請罪奏疏。
放在這里的奏疏都是些請安折,里面寫著沒營養的廢話,明慕懶得看,干脆都丟在一邊,隔一段時間會清理一次。
期間闞英清理過好幾次,只有這次,明慕鬼使神差地喊住對方,隨手一翻,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落款。
他神色復雜,道:“他日日上折嗎?”
闞英小心翼翼回道:“正是。”
“把他叫來。”
想起當初的事,明慕已經不怎么生氣了。
他不喜歡將一件事惦念太久,對他來說,冷落程正真已經是懲罰,那這件事就算過去了,身邊人也不會再提。
可是……
算了算了,把他趕出去,眼不見為凈。
明慕叫人重新傳話:“叫他出燕都,那么想走,別回來了。”
第一個小宮侍剛來不久,第二個就來了,轉述了陛下的話。
程正真只笑:“陛下能想起我就好。”
和陛下耍心眼,確實是他的問題——對陛下的了解不足。
或者說,有些了解,但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仍舊用對待先帝的方式對待陛下,所以才自討苦吃。
若是規規矩矩地提出自己的想法,陛下是能理解的,不至于將他放了這么久。
他想,他應該知道如何與這位新帝相處了。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程正真看向窗邊。
第一片雪花從空中落下。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登基第七十七天◎
“陛下?”
闞英的聲音喚醒了明慕的神志。
天上的雪花飄落下來, 為宮城換上了一層白衣。
明慕道:“終于下雪了。”
今年遲遲不下雪,不是個好兆頭,不過, 除了燕都, 其他地方倒是還好。
如今第一場雪落下來, 他總算放心。
“監管這事讓程正真去負責……他正適合。”
他是一日一封請罪折子, 從未拉下過, 只是沒被明慕看見而已。
知道這點后,不管明慕是怎樣的鐵石心腸,也有些心軟。
再者,這人的才能也的確是目前少有, 困在宮中的確大材小用……
明慕嘟嘟囔囔的:“叫他日夜不歇地干活。”
闞英聽見他的輕語,不禁失笑——
陛下懲罰人的手段,真是叫人忍俊不禁。
說到底, 陛下不是折磨人的性子,懲罰的手段都是叫人干活。若真是討厭的人, 也不會讓酷刑折磨, 而是直接定罪處死。
先前留下了程正真的一條命, 拿今日這一幕, 便是顯而易見的——陛下遲早會心軟,放過對方。
豈不見先前的經榕大人,被皇后殿下召回燕都, 在小朝會見到對方時,陛下也沒說什么。
“我記著,快要過年了罷?”明慕道。
“正是呢, 如今已是臘月初八了。”闞英連忙回答。
這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個年, 又剛剛出了國孝, 上上下下,都極為期待此次的年節。
“時間過得這么快……”明慕看向自己雪白如玉的手背,心中恍惚。
一年之前,他還是吃不飽穿不暖,心驚膽戰守著自己一畝三分地的東西,預備攢錢離開;一年之后,他卻成為了盛朝最有權勢的人。
時間真是奇妙。
“阿璇下課還要一段時間,走,我們去找瀾哥。”
以往任君瀾都會和他一起在宣政宮處理事情,一個看奏疏,一個處理宮城內外。
特別是年節前后,上下都要打賞,共度新年。出了孝期,可大興土木,宮內的一些宮殿也需要修葺。
偌大的皇城只住了幾個人,后宮里也沒有妃子,宮殿沒了人氣,就很容易出現各種問題。
前些天就見對方在處理這些。
只是過了短短幾天,就全部決定完畢了嗎?
明慕倒不是不信任對方的能力啦……只是他不想一個人上班。
偌大的宣政宮空蕩蕩的,正好年節時,也沒什么要緊事。
山不來我,我去就山。
明慕打算去太平宮找人。
出門后,有人撐著傘在他頭頂,防止雪花落到衣服上。
宣政宮和太平宮就在前后,明慕很快就過去了,在殿內走了一圈,也沒見到對方的人影。
“瀾哥?”
現在也沒有電話,要是找不到人,明慕還真想不到對方去哪了。
難不成是校場?
……誰家好人會在下雪天去校場啊!
別太離譜了好嗎。
太平宮內的宮侍走過來,低聲道:“陛下,皇后殿下在小廚房處。”
“小廚房?”明慕歪了歪頭,剔透的眸子中閃過一絲不解的光,“有什么想吃的,去叫御膳房就行了呀。”
“可要奴婢去皇后殿下處通報?”
“不用了,你們都悄悄的,我去看看。”
明慕實在好奇。
在他的印象中,瀾哥的手藝,倒是還不錯——僅限于烤肉,畢竟先前在西寧府,出去玩時,他烤肉的確好吃。
也有煮粥和做普通的飯菜一類,也很不錯。
但那些食物和宮內的……呃……基本不能比。
這真是一個殘酷的事實。
總而言之,御膳房已經摸清了他們的口味,送上來的膳食非常符合胃口,明慕也就沒有什么做飯的需求——很早以前,明慕還在想,如果他一個人居住,總不能連飯都不會做,每天都去買成食或者找鄰居蹭飯?
不過話說回來……他那時候似乎從來沒想過和瀾哥在一起,這是為什么呢?
明慕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他在得知錢大人一家要離開的時候,第一反應是自己也能趁著這個機會離開,不論去哪里都好,只要遠離他們——但是那時,明慕也沒生出過依賴瀾哥的心思。
似乎始終覺得,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年少的情誼不能支撐一生。
“真奇怪啊……”
不過還好,結局是好的。
明慕干脆不再想那些過往,轉而叫人息聲,輕手輕腳地走去小廚房。
各宮其實都有小廚房,畢竟御膳房距離后宮挺遠的,除了陛下,每日上的都是些例菜,夏日還好,冬日一路送過去,可能都冷了。
只有受寵的妃子們才能享受特殊服務。
在此情況下,各宮衍生出了小廚房,太平宮也不例外——本朝還是出現過不受寵甚至被逼死的皇后的。
那地方倒是不難找,明慕順利地看到,然后走到門口。
小廚房的門緊緊關著,外面有宮侍守著,見到陛下,剛想行禮,結果都被捂了嘴,只見陛下對他們輕輕搖頭。
知道陛下是不想讓皇后殿下知道,所有人都悄無聲息地遠離了這處,只見陛下輕輕打開了小廚房的門。
里面其實……呃……
看不大清楚。
仿佛眼前的全景4K超清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濾鏡,不知道為什么,糊糊的。
明慕揉了揉眼睛。
他原先還想嚇一嚇瀾哥,順便問問對方在做什么,但里面情況……仿佛很復雜。
于是直接推開門。
撲面而來混著面粉顆粒的空氣讓明慕咳嗽了兩聲。
這什么壓縮炸彈空間啊!還是在小廚房,要是出現明火……
明慕簡直不敢想象后果。
他邁步走進去,步伐故意走得很重,踩在地上,發出明顯的響動。
任君瀾正滿頭大汗地和面,分明在廚子們手上,能將面粉變成柔軟光滑的面團。
而他努力了半天,仍舊是一團面糊。
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和花香混雜了藏香的氣味,他立刻知道來的人是誰,恨不得讓這盆面糊立刻消失——
只是剛碰到碗沿,一只細膩的手就搭上了他的肩。
“瀾哥,你在……做面糊?”
明慕看了看碗,又看了看瀾哥的側臉,實在弄不懂,一碗面糊怎么弄出這架勢。
任君瀾第一次嘗到無地自容的滋味。
他只恨自己動作太慢,沒能將面糊毀尸滅跡,現在只能硬著頭皮道:“想給你做……點心。”
“瀾哥真好!”
明慕立刻踮著腳,貼了一下任君瀾的側臉,又道:“只是小廚房內關閉門窗太危險了,現在全都是面粉,若是有了明火,會出現意外的。”
他說完,又開了窗戶,外面的冷風吹進來,驅散了空氣中的面粉。
趁此機會,任君瀾趕緊將面糊糊扔到一邊,試圖毀尸滅跡。
開了窗戶后,明慕回過頭,這才見到了任君瀾的正臉。
然后忍不住笑出聲。
沒有鏡子,任君瀾看不見自己臉上如何,但想到剛才的亂象,想必臉上一定不大好看。
他幾乎要窒息了。
——因為休息不好而憔悴的臉色,他都不想叫小囝看見,更何況現在?
任君瀾嘗試抹了一把臉,但無濟于事,自暴自棄地掩著面,道:“臣容顏有損,讓陛下受驚了。”
“這是什么話。”明慕揉了揉眼角,強行忍下笑意,一本正經地道,“你什么樣子我都喜歡。”
他伸出手,細心地抹去了瀾哥臉上沾染的白色粉末。
為了讓明慕動作得更方便,任君瀾稍一用力,將人托起來,讓戀人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好奇怪,抱小孩的抱法。”
明慕嘟囔了一句。
實際上,任君瀾臉上沾染的面粉并不多,只是和以往的形象顛覆,才叫明慕忍不住笑出了聲。
輕輕幾下,他就將瀾哥臉上的面粉擦干凈,正打算收回手:“好了。”
只是他沒能成功。
明慕:“?”
任君瀾叼住了他的手,咬了一下,留下一圈牙印,才緩緩松開。
明慕:“???”
怎么回事啊!
現在又不是在……是在廚房,怎么喜歡亂咬人!
他據理力爭:“我只是笑了一下……也不可以嗎?”
“可以的,陛下想怎么笑都行。”任君瀾一本正經,“是臣之錯,臣沒忍住。”
這不和廢話一樣嘛!
明慕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回頭看看,沒見到剛剛的面糊。
“你放哪啦?中午可以烙餅吃。”
他拽了拽瀾哥的領口。
由于前世和幼時的經歷,明慕不喜歡浪費糧食,看不見還能讓任君瀾混過去,既然看見了,就絕不會讓它孤零零地放在小廚房。
“這是你第一次和面吧?”明慕又問。
任君瀾僵硬地點了點頭,道:“小囝,你不是不喜歡這種……”
“可是是瀾哥親手做的,我想試試。”
明慕的聲音軟綿綿的。
任君瀾咬牙道:“好。”
烙餅而已,又不是大事,他也會。
只要不問弄這些是做什么的……
“不過話說回來,瀾哥怎么突然想起弄這些了?”
下一秒,疑問如約而至。
也是,小囝好奇心這么重,見到他一反常態的舉動,怎么可能不問?
得找個借口……
“不許糊弄我!快說!”
明慕近日很閑。
閑,就意味著有無窮的精力可以折騰人。
他自認是個好領導,不是那種不顧下屬死活的,當然不能去折騰身邊的近侍。
阿璇太小,明慕還是長輩,得保持長輩的風度。
滿宮上下,只有任君瀾最適合。
任君瀾看他一眼,張了張口,只能嘆氣,仔細聽,語氣中還有一絲頹廢:“快要到年節了。”
“……我想給你包餃子。”
難得準備的驚喜居然變成變成現在這樣,任君瀾難得感到挫敗——
若是別的事,他一定能處理得妥妥當當,如今敗在了第一步和面上。
而且,他十分硬氣地沒接受任何人的幫助,勢必從頭至尾,都由他一手準備,甚至早早開始練習。
結果……
說了第一句,后面的話更加順溜地脫口而出。
“我去御膳房學了如何和面,如何揉面,如何搟成圓形,也學了調餡料的方法,還設想了好幾種餡料。”
“只是第一步就變成了面糊。”
他真搞不懂是哪里出了問題。
“噗——”
笑聲戛然而止。
因著這個姿勢,明慕要比任君瀾高一些,此時能清楚地看清戀人臉上的挫敗。
然后毫不留情地笑出了聲。
“咳、我覺得,可能是第一次手生導致。”明慕輕咳一聲,試圖將剛才的嘲笑(?)掩飾過去,“下次我們可以一起來。”
其實他心里還覺得挺新鮮的。
頭一次,瀾哥出現這種表情。
以往每一次事情,對方都胸有成竹,很有把握。幾乎快讓明慕忘了,對方只比他大兩歲而已。
任君瀾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倒是同意了后面那句:“下次叫小囝,可不要敷衍我。”
“我一定不會!”
明慕信心滿滿。
年節會一直放假到元宵,為了難得的年假,上上下下都恨不得在年前把事情全部做完,除了特別大的大事,一切都是明年再說。
也就是說,明慕確認自己會一直閑到嘉元二年。
有大把的時間和戀人在一起。
“只是沒想到,瀾哥也有不熟練的事情。”明慕搖頭晃腦,道,“我還以為瀾哥無所不能。”
“這世上恐怕只有神仙才能無所不能,我的陛下。”
任君瀾小心地將明慕放下來,嘆了口氣:“臣只是凡夫俗子。”
話音剛落,明慕就在他唇邊吻了一下。
親法很像小孩子,一觸即離。
但明慕很少在白日與他如此親近。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凡夫俗子。”
明慕心里充滿了輕盈的感情,眉眼彎彎,純澈的瞳孔中只有一個人的身影。
任君瀾心中一動,立刻追著吻了上去。
——
早上糟蹋的面糊沒有浪費,中午做成了細軟的餅子,送了上來。
小廚房的手藝很好,化腐朽為神奇。
因此,剛上餐桌,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取了一塊,放到對方碗中。
放完后,才相視一笑。
明璇左看看,右看看。
發生了什么?
感覺舅舅和皇后殿下之間一下子變得很……說不上來。
她只有幾歲,從小到大,看過最親密的夫妻只有舅舅和皇后。
所以,一直到午膳結束,明璇心里還記著這件事。
見到舅舅后,她迫不及待地發問:“舅舅,你和殿下之間很不一樣哦?”
“哪里不一樣?”
明慕拍了拍自己身邊,明璇吧嗒吧嗒地走過去,熟練地挨著他。
“就是很好很好的。”
明璇形容不出那種奇妙的氛圍,但是別的倒是能說出口:“感覺舅舅和他在一起,別人融入不進去。”
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以前從來沒見過……和你們一樣的。”
“這種感情和別的都不一樣。”明慕努力回憶“愛情”的概念,“是兩個相愛的人之間……”
完蛋,他之前看的育兒書說了這一段嗎?
根本沒印象啊!
明慕磕磕絆絆地解釋了好半天,但對上明璇不解的目光,心中挫敗感油然而生。
“我聽懂了哦。”明璇晃了晃腳。
“那就好、那就好……”
明慕其實不大信,但實在不想繼續絞盡腦汁找詞語解釋了,剛剛的話說出來,感覺自己宛如一個絕望的文盲。
總之,等她長大了,會理解的!
明璇倒不是亂說,她是真的理解了。
就算聽不懂,見他們二人的相處也能明白個七七八八——這種莫名的感情,能讓舅舅放心地將燕都交給對方,甚至愿意讓其插手政事,不在乎對方的改變。
并且在出征之前,明璇隱隱聽到了舅舅和太傅大人之間的談話:舅舅放心將盛朝的未來托付給殿下。
甚至在舅舅出征之時,她還在擔心:假若那位殿下封鎖了舅舅那邊的消息,稱盛朝大敗,同時,再從西寧府派軍,與戎狄里應外合,坐實這個消息。最后遷居金陵,就能順理成章地掌握盛朝所有的權力。
……真是讓人詫異的感情。
明璇想,她應該永遠不會擁有這種感情。她不會將自己的身家性命毫無保留地交給另一個人。
這種擔心一直持續到舅舅回來。
“……其實,今天讓阿璇來,還有另一件事。”
明慕的話語打斷了之后的聯想。
明璇抬起頭,露出一個看似天真的笑容:“什么?”
“你……想不想母親呢?”
明璇沒想到會聽到這句話。
她抬頭,對上了舅舅小心翼翼的眼神,本想脫口而出想,好貼合舅舅心中的“好孩子”形象。
“……不想的,舅舅。”
明璇搖了搖頭。
可能更小的時候還會有惦念,可母親心中有更重要的事,她理所當然被忽視了。
久而久之,也不想了。
“舅舅會覺得阿璇是壞孩子嗎?”明璇接著開口。
“不會啊。”
明慕下意識地回答。
他輕輕抱了一下明璇,又很快放開,道:“舅舅清楚阿璇,阿璇不是壞孩子。”
不清楚長姐那邊的情況,可是見之前,那位書院副山長以及身邊姑姑對阿璇的態度,就知道,或許長姐對這個孩子,是不大上心的。
也是因為清楚這點,明慕憐惜明璇沒有母親看顧,父親早亡,私心里將她當做自己的孩子,也是這些日子都沒有聯系長公主的主要原因。
“舅舅是希望我給母親寫信嗎?”
明璇揉了揉眼睛,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可以寫的。”
舅舅真的特別特別好,不論對誰都是這樣。
一開始,她以為舅舅只喜歡聽話乖巧的孩子,可是她任性也沒關系。他只是喜歡自己,不論好處和壞處都能包容。
“阿璇別哭……”
明慕心疼地將明璇抱在懷里,拍了拍背,哄了幾句,道:“這些日子沒想起和那邊聯系,是我的失職。所以,我在想阿璇會不會很想母親,但是因為我的疏忽,沒能及時和母親通信,才有了今天一問。”
“假若阿璇不想寫信,也沒關系,這是阿璇的自由。我只是來問一下,并不是要求你一定寫信。”
他慌張地解釋幾句,終于感覺小女孩漸漸止住了哭泣,也不再有眼淚掉下來。
“對不起,舅舅惹阿璇傷心了。”
明璇將頭埋在他懷中,用力搖頭,哽咽道:“不是,舅舅是因為擔心我。”
雖未明說,但長公主的態度很明顯——既然做了交易,這個孩子就徹底給幼弟撫養了。
只是明慕覺得,因為幼時撫養的情分,就多看顧他一分的長公主,或許不是這么絕情的人。
思來想去,果然還是先帝的錯!
況且,根據盛朝的風俗,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強硬地要求夫妻二人和離,再將妻子接回娘家。若長公主主動和離,他倒是能幫一把。
先帝作孽怎么這么多,真的火大。
等好不容易將明璇哄好,也到了對方午睡的時候。
隨行的姑姑將小郡主抱在懷中,明璇眼眶紅紅,不舍地道別。
最后,只留下明慕,對著空蕩蕩的信紙。
闞英眼觀鼻鼻觀心,為陛下磨墨。
那個夢已經越來越不清晰了,根據之前的印象,只能想到一點,便是長公主現在,應該在忙著收服南詔。
和柔軟到近乎是一團棉花的陛下相比,對方簡直是另一個極端。
——
福建船廠近日多了一些學徒。
想要造大船,必須要多多的人,如今的私人船廠規模極大,福船也要快快恢復最鼎盛之時的規模。
根據匠人們的習慣,往往都是從家族之中找到好苗子——在此類沿海地區,宗族勢力往往比官府更有話語權。
一家盛則家家盛。
可老師傅回去之后,卻不打算在家中找人,反而預備在外找學徒。
只是當日海面上的對戰,幾乎是隱瞞不了的,飛速在沿海蔓延開來。
得知陛下重啟了福船廠,新船火力還如此卓越,不少人都動了心思,紛紛找門路,想到船廠去工作。
老師傅回家后,見到門口大開,院子里滿是送來的禮物箱子,就知道主家又來人了。
“當家的,我、我沒能推辭掉……”
妻子對著這一地東西,有些手足無措。
老師傅只嘆氣:“族長要是想送誰東西,還沒見能推辭的。”
禮物中不乏珍惜之品,海中的寶珠、珍惜的補品……此處盡是。
廢了這樣大的手筆。
老師傅只冷笑。
這位唯利是圖的族長,不知又想要拿到什么?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登基第七十八天◎
宗族風氣如何, 全看族長。
有那種集齊族人之力開義學,捧出數名舉人進士,提攜全族的;自然也有賣寡婦吃孤兒絕戶的。
好一點的, 孩子表現一些讀書的天賦, 還能活下來;差一點的, 半夜直接一把火, 家里的田地資產全歸了族中。
不幸的是, 老師傅之前就是被吃絕戶的那個。
他的母親因為家中無人撐腰,不知被賣去了什么地方,自己從小到大,艱難地活了下來, 為了一口飯吃,直接進了已經沒落的福船廠。
甚至因為自己落入匠戶籍中,族中直接沒收了田地, 將他的名字從族譜上劃去,防止帶累全家。
幾十年來, 雙方都沒有聯系, 卻在此時忽而寒暄上門, 其中意味可想而知——
無非是見現在船廠發達了, 有陛下重視了,所以想再塞幾個歪瓜裂棗過來——不知道有沒有造船的天賦,但一定沒有讀書的天賦, 且也不會影響族中,引得一大家子成為匠籍的。
老師傅對妻子解釋了其中的關竅,恨恨地說了一句:“他們只想著自己, 純然不顧別人。”
陛下特地叮囑了, 福船廠關系重大, 呆在其中的匠人,都要隱瞞消息,不能對家人透露。他還能帶這群人進去?
前腳剛進,后腳消息就滿天飛了。
一群可以被隨時放棄的棋子,就算陛下發怒生氣,也沾染不了族長分毫。
所以,老師傅根本不想在本地找人,而是聽說別處有好師傅,打算托人打聽。
“明日我叫人把東西送回去,以后再見那邊來人,你只閉門不見就是。”老師傅抽了一口旱煙,將煙槍在地上磕了磕,抖出煙灰。
“話是這么說……可咱們畢竟住在此處。”
妻子小聲開口。
除非他們搬離這里,去往這些人找不到的地方,否則……天知道他們能干出什么事來。
官府的明文,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張白紙。
老師傅更心浮氣躁。
福船廠在這,他這門手藝也去不了別處。
假若能離開這里就好了。
遠遠地走,永遠別回來。
——
眾所周知,距離年節不過十日。
所有人都期待著即將到來的假期,并盼望此時不要出事。
就算出事,也別出大事,最好是那種能直接解決,不用上報的小事。
可偏偏,事與愿違。
臘月二十三,小年,一封奏疏卻直達御案,并在短短半個時辰間,開了小朝會。
“倭寇瘋了。”明慕如是說。
“確實瘋了。”看完奏疏后,朝臣們也如是說。
這冬日,海面雖未結冰,但也不是進攻的好時機。
他們卻如瘋了一般,不知從哪找來了火炮,不要命地往岸上進攻。所幸陛下提前做了準備,被厲將軍一一擋了回去。
這種奇妙的差異,不禁讓人想到炎炎夏日進攻的戎狄。兩者真是如出一轍。
自然,也能聯想到背后扶持之人……恐怕和前些日子的西洋戰船有關。
“他們還沒為先前的事賠禮謝罪,如今,又弄出這樣的幺蛾子,全然不將盛朝放在眼中!”
現在主要的出行方式是陸路和海路,但不管哪一種,想要跨越大陸前往另一個國家,都需要極長的時間。
盛朝當然不會做這么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更何況他們又不是輸了,而是別人輸了,他們就等著和人談判呢。
結果對方全然沒有談判的想法,反而變本加厲,就想著在盛朝之上啃咬一口。
這誰能不憤怒?
實際上,他們的猜想和現實情況有些偏差。
此次的進攻,主要成員不是老對手倭寇,而是倭人。
那艘被打得千瘡百孔的船南上之后,沒有去倭寇的暫居地點,而是去了倭人居住的東瀛島。
想要和那群勢利、殘忍的倭寇們合作,必須展現出獨一無二的實力,起碼在海戰方面,西洋夷人得壓制過盛朝,才能繼續談后續的合作。
結果卻是如此——他們裝備精良的船,竟然不如那艘似乎才下水的新船。
盛朝不是早早就沒了大船?那些大船大多腐朽?造船技術已經停駐了百年有余?
為什么還會出現這種情況?
問題一個接一個,但目前,沒人能回答他們的疑惑。
那位直面了盛朝火炮的船長,甚至生出了退卻之心,只茫然地想,霍索恩所設想的,真的能實現嗎?
壓下種種疑慮不提,起碼他們得將船只修補好,才能在倭寇面前不落下風。
所以他們選擇在東瀛島的港口停下。
在東瀛的小船面前,他們的船就算有些缺損,也是龐然大物,當地陷入無止境的戰亂之中,一位稍微有些能力的將軍見了,甚至親自前來,問他們的需求。
這里的一切都簡陋無比,和產出絲綢和瓷器的盛朝完全不一樣。
長官微微皺眉,心里不大看得起這些和猴子一樣的東瀛人,只說了自己需要木材補上船只。
“敢問諸位,是想要進攻盛朝嗎?”那將軍思來想去,終于開口。
“有什么想法直說,我不想猜測你的想法。”
長官微扯嘴角,看向將軍的目光帶著嘲諷。
饒是他們,也得和本地人合作,才能試圖從外部瓦解盛朝。這群人,連個像樣的武器都沒有,甚至船只也沒有跨越遠洋的能力,居然妄想分一杯羹?
心比天高啊。
將軍或許是看出了對方眼中的嘲諷,或許沒有,只道:“諸位有什么要求,我等皆能……”
“不用說這種話,直接讓我們看看你的誠意吧。”長官沒耐心繼續和這些人糾纏,只簡單說了一句。
這才有了冬日進攻之事。畢竟真正的倭寇,是實打實地準備拖到第二年,正在島上準備年節。
當然,這些東西,遠在燕都的小朝會諸人是不清楚的。
“陛下,那福船可否直接……?”
既然知道本朝有威力強大的火器,幾人都憋著火,預備直接給他們一個教訓。
明慕緩緩搖了搖頭:“時間緊張,只有那一艘。”
他對工業發展更了解些。
造船廠和軍工廠的動向,明慕最是清楚,也知道,根據目前的進度,最少要年后二月,才能弄出第二艘福船。
或者……
來個下崗船只再就業?
以前的大船,若是沒破損得太厲害,完全可以改一改再用。
而小船也可配備火槍、火箭等。
“不過,朕倒是有另一個設想。”
明慕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語氣聽不出喜怒:“既然不打算叫我們過個好年,大可速戰速決,將他們徹底鏟除,如何?”
短短一句話,在場眾人卻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陛下年輕,行事作風再怎么穩重,也難免有一往無前的進取之心。
于目前的盛朝而言,簡直再合適不過。
見眾人都不說話,理應是贊同他的說法,明慕點點頭,道:“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一定一定。”
他還打算繼續說幾句,卻見幾人和打了雞血一般,迫不及待就要去工作了。
甚至道:“陛下且放心,一切盡看我們的。”
明慕:“……?”
明慕:“可是……”
真的不打算叫他工作么?真的嗎真的嗎?
“唯有一事需要陛下幫助。”
卜禎倒是先開口,說了一句。
明慕眼神發亮,連連點頭:“卜愛卿說,有什么事,朕絕不推辭。”
“只需要陛下及時調來火器即可。”
似乎是知道陛下的心思,卜禎的臉上盡是溫和之態,聽到愛卿二字,依舊沒有松口,只分了一個不輕不重的活。
而文官方面,也不會對軍權過多插手,而是預備后續找相關的責任人。
這點就算他不提,明慕也是會整理的。
“……好吧。”他顯然有些沮喪,懨懨地讓人都下去了。
如今他倒不擔心官員奪權,而是擔心自己無事可做。
唉。
等朝官們都離開了,明慕悶悶不樂地往后一靠,半躺在柔軟的靠枕之上,嘆氣道:“……怎么這樣。”
別的事情還好,比如先前的編寫戲劇,全程也都是明慕在忙——雖然他只提供了故事梗概,后面又加了一個聽戲……啊不是,審核的任務。
總體而言,全程愉快。
其他的事情,若是明慕想管,基本保持不贊同但沉默的態度,反正都是千依百順的。
唯有倭寇,明慕只有知情權。
他掰手指算了半天,氣哼哼的:“怎么回事,一個個都防著我?”
這話可了不得。
明慕只是隨口一說,記在史書上可就是一句“皇權旁落”。
闞英心里不是很滿意那些腐儒,此時倒是辯解一句:“……是因為上次的戎狄,讓陛下清除后……”
明慕想到先前發生的事,氣焰一下子弱了三分:“……怎么了,不就是出征么?馬上過年了,難不成我會在這個節骨眼跑到海邊?”
他也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好吧……
闞英沒說話,只嘆了一口氣。
“好了好了,我不管就是了,真是的。”明慕嘟囔一句。
除了這個,近日也無什么大事。
至于新話本,明慕打算年后再說,得先讓人調查一下第一本的反響效果。
能引起更多人的共鳴就好。
將近幾日的事情在心中盤了一遍,確保都沒什么問題,明慕就打算出宮,去武學看看。
自從武學建立之后,明慕還沒找時間去看過——或者說,自從回來,就再沒出宮過。
“去問皇后,可愿與朕同游?”明慕想了想,決定喊皇后一起。
其實明璇也想一起喊過來,但是前些日子,上書房那邊做了簡單的分流,反正現在房子多,專門開個地方用以學習再正常不過。根據算學和文學的成績,分為了三撥。明璇囿于年齡,分在了第二波。
于明慕而言,已經很不錯了。
畢竟才滿六周歲,過年才是七虛歲呢。
但是她自己不滿意,最近一直在用功學習,拒絕了所有出去玩的提議。
明慕勸過小郡主不要如此用功,以免傷身,卻被她堵了回來,振振有詞道:“馬上就要年假,如今正是沖刺的時候,免得年假之前的考試不過關,傷了舅舅的心。”
明慕:啊?是這樣嗎?
總之,對方是不大贊同的。
而瀾哥……
自從上次撞破之后,他也不避著人了,且有了長足進步……終于能做出合適的面團子。
最難的和面一關過了,后面也都不是什么難事,進步堪稱神速。
明慕有時候過去想幫忙,對方會揪一塊小面團給他,讓他去一邊玩去。
如此重復好幾次,明慕氣得不想過去,凡是有事,都叫人傳令過去。
“根據瀾哥近些日子對面粉的狂熱……或許不會和我出宮。”
明慕半躺著,身邊是點得熱熱的火爐,手上拿著一本如今時興的話本。
現下的話本不是全部文言文,而是如《三國演義》、《水滸傳》那般的半白話,看著不費力,很有意思。
等過了一會,殿外有人匆匆過來,明慕聽到腳步聲,沒有放下書,問道:“皇后殿下答應了嗎?”
那人沒有回答,而是伸出手,托住了明慕的腦。
他手心的溫度很高,將明慕緩緩扶起,語氣似有不贊同:“不要躺著看書。”
“我……”
明慕放下書,怔怔地看著對方。
先前在國孝之時,大家衣服的顏色都逃不開黑白灰三種,先前瀾哥也有些其他的衣服,在大婚之后,基本都被壓了箱底。
如今居然換了一身……
大紅的衣裳。
仔細看,裁剪是簡單的騎裝,手腕處緊緊束住,頭發也在身后高高挽起,今日晨起給他扎的辮子柔軟地垂下來,落在明慕的側臉上。
“怎么,看呆了?”
任君瀾輕笑一聲,拉回了明慕的神志。
“……沒有!”
明慕的臉頰飛快地染上一層粉色,不肯承認剛才被戀人迷惑,哼哼兩聲:“也就、也就一般般。”
話是這么說,但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從任君瀾身上移開。
心里有個小人在不停地動來動去——
這么好看的瀾哥,是屬于他的!
任君瀾嘆了口氣,道:“好吧,既然陛下不喜歡臣的這身……以后臣不穿了。”
“不行!”
話語比思考更快一步,蹦了出來。
明慕立刻捂住嘴,臉頰滾燙,腦海里只有一句話:怎會如此——!
他、他、他……怎么就直接說出口了?
“陛下寬宏大量,即使見臣如此穿著,也愿意出言安慰臣。”
任君瀾的雙眸如水一般,其中的感情幾乎要滿溢出來,握住明慕的手,放在心口:“臣不勝感激。”
“好、好的……”
明慕只覺得暈乎乎的,都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胡亂應了一句,直到腰帶被拆開,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我們不是要出門嗎?”
“陛下剛才答應了臣,要換一身和臣一樣的衣裳,難道忘了?”
“啊……”
他配合地坐起身,這次倒是不愿意嘴硬了,有些羞愧地搖頭:“忘了。”
“因為很喜歡瀾哥,剛剛只顧著看你了。”
明慕一向羞于開口訴說愛語。
被放在心口的手感受到胸腔之下的心跳越來越快,直至頂峰。
“是臣唐突。”
說完這句,任君瀾迫不及待地湊上前,吻上了戀人的唇瓣,好一會后,才慢慢退開,情緒涌動:“剛才,陛下沒有答應臣,是臣唐突。”
“但是臣很希望陛下能同臣穿一樣的衣服。”
明慕慢慢地捏緊右手,用力錘了一下:“那你直說好了!”
他眸中還帶著親昵后瀲滟的神色,語氣卻兇巴巴的:“真是……”
不僅是瀾哥,就連自己的心也在撲通撲通直跳。
這些源自對方的深重愛意將他包裹,幾乎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明慕有點不清楚怎么處理了。
每當以為瀾哥很愛他的時候,對方的表現總是說,他的愛比以為的更多一點。
“那臣幫你更衣?”
明慕這次聽清了,點了點頭。
不知對方是從什么時候準備的,這兩身看起來的確很相配,是類似的紅色,穿上后行動很方便。
他站起身,在水銀鏡前轉了一圈,看向任君瀾:“我穿著也挺好看的。”
任君瀾的眸中是不加掩飾的驚艷:“小囝穿什么都最好看。”
與他格外明顯的異族相貌不同,明慕是盛朝人最喜歡的樣子,膚色雪白,與紅色相襯,眉目清亮,站在那里就仿佛一副畫。
畫中人笑盈盈地對他開口:“現在說話倒正常了。”
任君瀾只呆愣了一瞬,很快回神,牽住明慕的手:“是臣……”
“好了好了,真是的,今天奇奇怪怪。”明慕捂住對方嘴巴,不讓對方繼續說怪話。
“臣一時情難自抑。”任君瀾堅持要說,“這是陛下第一次邀請臣出游。”
是嗎?
明慕懷疑地看向對方。
是的。
對方肯定點頭。
明慕:阿這……
他努力回憶了一下,發現還真沒有跡象。
不論是在西寧府,還是燕都,都沒有過……全都是瀾哥主動邀請他。
的確不應該。
“我、我下次多多邀請你。”明慕生出淡淡的羞愧。
怪不得對方今日這么奇怪,還換了新衣。
見他不自在,任君瀾貼心地轉移了話題:“今日怎么忽然想去武學?”
“其實是早就想去了,今日才抽出時間。”明慕也搞不懂自己最近在忙什么,應該沒事啊?
但是早朝結束、上午的課程結束、翻看奏疏,基本一上午就過去了。用過午膳后稍稍午睡,再盤一下明年的計劃,一天就過去了。
冬日天黑得早,點燈之后,更不想出門。
以后隔一段時間就要約瀾哥一同出門……明慕默默把這件事記在了心里。
——
《白毛女》造成的影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擴散了整個南方地區。
它帶來的蝴蝶效應比明慕想象得更為強烈。
在達官貴人之間,這只能算是一出較好的戲劇——無非是將“反派人物”當做了不大常見的地主。
反正不論是農家丫頭還是地主,和他們的生活都太遠太遠。
相比之下,那個官員的話語更值得人關注——世上沒有牛鬼蛇神,沒有滿天神仙,倘若真有神仙,怎會對百姓的苦難視而不見?
“這話可不能叫佛祖聽見……”老太君看過戲劇,不大滿意這句,給佛祖上香之后,叮囑家里人,“你們不能對佛祖這樣說。”
金陵的國子監已經開啟了算數科,引入了國外的書籍,簡單介紹了世界。
幾個孩子都是國子監里面的佼佼者,對視一眼,大膽道:“先生說,天上沒有神仙。”
“嗐,你們先生懂什么,如果沒有神佛,怎么會有日月?怎么會有寒來暑往,胡說八道。”
眼見奶奶又要開始長篇大論,說那些老黃歷,幾個孩子做了個鬼臉,嘻嘻哈哈地走了。
等到了書房,幾個小孩重新開始討論這個問題:
“喜兒真可憐。”
“那些人真壞!”
“可是陛下怎么想到這個故事的?”
最后小女孩的聲音結束了這個話題。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稍大些的孩子說:“我聽父親提過,陛下是在西寧府長大的。”
西寧府是個很遙遠的地方,今年開始,才逐漸走進大眾的視野。
了解不多,那里靠近邊防,并不富裕。
“……陛下以前一定過得很艱難。”小女孩撐著臉,嘆了口氣,“才能想到這樣的故事。”
“我們要給陛下報仇!”稍大一些的男孩揮了揮拳頭。
大哥哥將他按下去:“怎么,你還想去西寧府?”
“當然不是了,我只是想,難道只有西寧府有壞人不成?”男孩搖了搖頭,“大人們不說,可是我清楚,陛下肯定是想教訓壞人,所以才讓人寫了這處戲劇。”
仔細一想,他說的是有幾分道理。
幾個孩子都陷入了思考。
“那我們溜出去看看?”姐姐提議道。
他們出門都會有用慣的下人們跟著,沒什么危險。
幾個孩子出門后,大人還以為是和以前一樣,出去玩了,根本沒想過這幾個小孩是去偷偷行俠仗義。
而巧合的是,他們甚至還沒出城,路過官衙,就看到一個穿著簡陋的小女孩,將什么東西塞進了舉報箱。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登基第七十九天◎
小孩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 想到就要去做,家丁們心中也發愁——年紀這么小,若是在哪處磕了碰了, 要如何交代?
甚至都預備叫人去喊家中的小孩, 打扮得臟亂些, 陪少爺小姐們玩家家酒了。
只是還沒走出三條街, 就真看到了一個小女孩, 踮腳將什么東西塞進了舉報箱。
幾個小孩當即就要沖過去。
家丁們阻止不及,互相詢問說:“這是你喊來的孩子?”
“沒啊,我家那個還沒出門呢。”
“也不是我家的。”
如今孩子多,找兩個出來也不費事。幾人互相對視一眼, 發現大家都不認識這孩子。
這怎么回事?難道他們的運氣這么好,真撞上了含有冤屈的普通百姓?
因著身份緣故,他們立刻想到了是不是有人故意針對, 但隨即打消了這個想法。
按理說,他們家的少爺小姐們今天才冒出了這個“行俠仗義”的念頭, 不至于立刻有人針對性地叫來個孩子。
可若說是巧合, 也太過巧合了。
不等他們細想, 那邊幾個孩子已經說上話了:
“你好小, 你多大了?”
“我有點心……”
“你叫什么名字?”
“等等!”哥哥鎮壓住其他話題跑偏的弟弟妹妹,不忘他們來的目的,沉穩道, “別急,我們一個一個來。”
他站在幾人之前,面對小女孩, 問了第一個問題:“你放進去了什么?里面寫了什么?如果……”
如果是普通的問題, 他們可以幫忙解決!
他們出門玩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
哥哥幾乎要被自己的“義舉”打動了, 開始想若等以后考上進士,能不能叫陛下也給他寫一筆……
只是沒等話說完,那個小女孩就一扭頭,飛快地跑走了。
陳舊的草紙上用炭筆歪歪扭扭寫了幾行字。她不知道這么做有沒有用,家里的田已經賣了,難不成要讓陛下出錢,給她們重新買回來不成?
就算她念書不多,也知道,不是這樣的道理:天底下失去土地的人那么多,難道要陛下出錢,全都幫忙買回來不成?
那為什么還要寫信給陛下呢?
她也不清楚,只是依稀認為,這件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一定要說出口。
——
半上午正適合出行。
燕都中的重要地點距離宮城很近,坐上馬車,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新開的武學之地。
此處是陛下特地批下,在之前的武學之上進行拓寬,在入學和課程等方面,也做了嚴格的固定,和文官做了區分。
要知道,最開始的武學中還要考策論——明慕看了之后非常疑惑,怎么,還得向上官寫一篇聲情并茂的八百字小作文才能調兵?
這不純粹多此一舉嘛。
后來了解更多,才大略清楚了武學的流程:簡單來說,太祖一開始設立,是想培養勛貴和寒門,牢牢把控住軍權,但后續的帝王少有膽魄,使其逐漸成為國子監下屬,并落寞至今。
明慕先打出了武學的招牌,燕都內的勛貴為了附和,都將自家的子弟送來——畢竟稍稍有向上之心的勛貴,都不會一代困守一代,不論祖上多么榮耀,如果后輩不思進取,很快就會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頹廢起來可是很快的。
只是勛貴們和軍權綁定,文官對其嚴防死守,輪到先帝,更是……一言難盡。如今好不容易出現了向上的機會,怎能不好好把握?
在第一批學生到了之后,第二批也緊隨其后。
這群人是先前明慕在北疆戰場上看重的新人,他們大多有一個特點,就是年輕,對戰場的經驗不足,卻很有天分,鄭沖就歸屬此類。
往后,明慕打算重啟武舉,從各地尋找有天資的軍官預備役。
授課老師的構成也很復雜,有經驗的將領——這不必說;軍營的各個官員,乃至最底層的小兵,都不遺余力地將自己的經驗傳授給盛朝的下一代,盡全力勾勒出一個真實的戰場。
而在個人體質的訓練方面,明慕則是照搬了前世軍隊的那一套,從指揮到單兵,為武學的官兵進行精確分類,勢必找到最合適的那一條。
值得一提的是,從武學畢業的都會自動分配到不同的軍隊,并有一定的軍銜——而武學,只有軍戶能不通過考核,直接舉薦。
這項規定在現在而言似乎沒什么作用。
但是,隨著武學的發展,最終成為了全盛朝乃至全世界的軍事圣地,培養出多個赫赫有名的將軍,當國內乃至國外的人只能在千軍萬馬中殺出血路,進而成為為數不多進入武學的幸運兒時——
軍戶們可以直接走舉薦,進而進入武學。
以至于,曾經被排斥的軍戶們地位拔高,成為人人追捧的對象。
這些都是后話。
明慕第一次帶著戀人來武學,存了一些介紹的心思,將自己決定更改的幾處簡單說了一下,道:“不過我也不大懂,只是提出建議,不知道他們改成了什么樣子。”
任君瀾是武學出身,感觸比明慕更大一些,此時不禁側目。
他忽然對小囝曾經的“過往”有些好奇。
從小囝的性格來看,他過去生活的地方應該很和平、穩定,人人安居樂業,擁有比盛朝合理的多的制度,所以他不遺余力想要還原曾經的那個地方
……并且非常的“先進”。
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他姑且使用了小囝曾說過的話。
兩人同在宣政宮處理政事時,經常能聽到小囝的嘟嘟囔囔,說些聽不懂的怪話,比如“生產力”、“物流”、“運輸”一類的詞。并且,一系列的操作也說明,明慕不是用目前的眼光來看整個盛朝。
也不像幾十年。
任君瀾推測過,懷疑是一百年甚至更久。
他想過要不要直接問小囝,但后來改變了想法,選擇了另一種問法——
“小囝在以前,是讀過許多書嗎,和如今的太傅一般?”
明慕搖了搖頭:“不是哦。”
硬要說,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理科生,趕上時代紅利進了大廠,從此996的打工人一枚。和太傅這種教育局副局長(?)相比,差距還是挺大的。
任君瀾不會具體問,戀人也不會具體說,兩人偶爾來一個“是不是”的問題,還算有趣。
因著是私下出行,明慕打算來個突擊檢查,并不打算打出排場。
一行人低調地進去了武學,前往了人最多的校場。
校場內有喧嘩之聲,不知出了什么事,在走過拐角之后,不少人圍在校場之外,向內探頭探腦。
“你猜這次,誰會贏?”
“他膽子真大,對面可是衛國公家的……人家兄長正在軍營中任職,也不怕自己被穿小鞋嗎?”
“那又如何?鄭兄如此,才有寒門的風采。”
……
寥寥幾句話,倒是讓明慕初步了解了目前的情況:有兩個人因為某件事打起來了。
其中一人還是熟人,是先前衛國公家的小兒子,也是衛尋南的弟弟,先前明慕見過對方,依稀記得,那孩子看起來笨呆呆的。
怎么和人起了沖突?
還有那位“鄭兄”……出身寒門,又姓鄭。
不會是鄭沖吧?
明慕心中微驚。
“小囝,可要……”
察覺到戀人一瞬間有些不自然的神色,任君瀾提議,要不要直接讓隨行之人上前制止。
明慕有些猶豫,還沒等開口,武學的師傅就到了。
“讓一讓讓一讓,衛尋西、鄭沖,說了你們多少次,不許私下斗毆,看來是一次都沒聽進去,回去跑圈!一人十圈!”
師傅撥開了人群,走上前,狠狠訓斥了打架中的二人,又將旁邊圍觀的人群驅逐。
那兩人似乎滿臉不服氣,從校場走到跑圈起點時候仍舊在互相對視,恨不得下一刻再上前扭打在一起。
只是衛尋西眼睛比較尖,一眼就看見了圍觀人中兩個紅色的身影。
武學的衣服都是統一制式,顏色并不突出,以降低成本為主,在一眾灰撲撲的人群中,那兩個身影就格外顯眼。
更何況,高的那人一副異族人的樣子,還那么眼熟,只一眼,衛尋西的臉頰就隱隱作痛——被對方狠揍過。
那么,跟在那人身邊的,身份更是呼之欲出。
他噗通一聲跪下來,首先行禮道:“見過陛下。”
明慕:“嗯?”
他不是隱藏得很好嗎?
甚至看熱鬧都沒有湊上前,而是在眾人之后,因為個頭矮沒看見前面,瀾哥將他抱過來踩在自己腳上。
但是等看清里面的時候,爭執已經結束了。
怎么一眼就把他們認出來了?
明慕低頭看了眼衣服,又和其他人對比一下,忽然后悔這么顯眼地過來了。
聽到衛尋西的聲音,立刻有人看向這個方向,跪下行禮。
“不必拘禮。”明慕倒是習慣了這種場面,不再像最開始那樣驚慌。
既然被人發現了身份,自然有發現身份的做法。
武學師傅誠惶誠恐,而負責武學的事宜的僉事更是在明慕進來的時候就跟在身后,此時問道:“陛下……”
陛下您這隱瞞身份的事情失敗了,還要繼續嗎?
明慕嘆了一口氣,道:“算了,先去看看成績再說。”
見眾人離開的背影,鄭沖仍舊跪在地上,微微抬頭,目光逐漸從期待變得失落——
陛下是忘了他嗎?
衛尋西見了,哼了兩聲,道:“我就說,陛下對你才沒有那么看重!”
先前,燕都的勛貴們陛下尚且認不全乎,因為跟著去了一次北疆,才讓陛下眼熟。
怎么這窮小子,能讓陛下另眼相待?
他心中不忿,因為這件事情和對方吵過好幾次:“若陛下看重,怎么只賞賜給你一些普通的東西?”
衛尋西從小富貴慣了,認為上次陛下賜下來的土豆、棉種等,才算與眾不同,而金銀珠寶、官職等,并不算特別特殊。
或者說,對方是貧窮的農家子,陛下也應該賞賜土地,叫他們衣食無憂,怎么這次……
衛尋西的思考方式較為簡單,不如兄長那樣全面,若是他仔細回憶,就能發現明慕自登基以來,很少賞賜田地。
就算真的賞賜,也是和焦青那樣,專門開出的、不同地方的試驗田,認真來說,并不是對方的所有物。
“胡說。”鄭沖絕不相信這件事,舉起了拳頭,怒目而視。
“你們兩個,怎么又要打起來?!”武學師傅見勢不妙,又要上前制止。
而在此時,陛下身邊的近侍闞英過來,見此情景,皺了皺眉:“先等等。”
“陛下有令,傳召二位,請吧。”
劍張跋扈的鄭沖和衛尋西暫時放下了拳頭,跟著闞英前往了陛下所在的地點。
此時,陛下正在查看本月的成績情況。
“武學內調整了教學方式,以沙盤指揮、團隊作戰以及個人能力等作為考核重點,這些學子們做得都不錯。除卻以上,還加入了文化課程以及思想品德課程……”
明慕聽著有些恍惚。
假若忽略現在的環境,說不定他都以為自己回到現代學校了。
只是短短的出神之后,他立刻將精力集中在面前的成績單上。
第一份名單中,鄭沖的名字排在首位,第二位就是衛尋西。
而在第二份名單中,這兩個榜首又齊齊墊底。
甚至因為衛尋西曾去國子監念過書,這個成績顯得更為不堪。
明慕:“……文化教育還是要加強一下,起碼、不能讓他們以為上峰是兩個文盲。”
在國子監墊底還勉強說得過去,畢竟說不定是針對四書不感興趣。可是武學的文化教材都是化簡之后的,所謂的思想品德也都是忠君愛國一類——即使明慕強烈要求,這個順序也沒有更改。
怎么會出現這么差的成績?
“鄭沖是因為以前沒念過書,如今從頭開始……”武學僉事類比國子監祭酒,是武學內的總管,仔細解釋道。
也就是一個是蒙學從頭開始讀。
仔細看看,有不少寒門學子因為以前沒接觸過書籍,成績都大差不差。
明慕點了點頭,問道:“衛尋西如何?”
國子監有這么差么?能把一個學生教得和剛開始啟蒙的成績差不多。
僉事臉上露出一抹尷尬,恨不得把這個兔崽子拽過來抽一頓:“他是、是因為、要在鄭沖面前炫耀……”
明慕:“??什么?”
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次。
“成績相近的二者會在每七日的小考之中,分在一起……所以……”
明慕:“阿這……”
這什么深厚的宿敵情誼。
不惜自己考試零分,也要去對方面前。
“將這些記下,送去衛國公府。”明慕吩咐了一句。
面對這種學生,最好的方式就是告家長。
說完,他又補充道:“對勛貴子弟不必忌憚,若是你們不方便說,可直接上疏,告知于朕。”
“若說那些勛貴的靠山是家中長輩,那你們和普通學子的靠山就是朕。”
比權勢,盛朝暫時沒人能越過明慕。
僉事連連點頭。
和國子監相比,武學沒什么拘束,勛貴子弟們也養出了一些不好的脾氣,武學師傅不能狠管——說不定會受到對方家長的威脅。
而將寒門和勛貴放在一起,無疑是加重了對前者的歧視。
——
倭人們所謂的出兵,甚至不如原先的倭寇。
他們的武器比盛朝落后不少,少有的幾個火器也是進了水不能再用的,而想要他們學會用西洋人的火器,難上加難,甚至出現了不少誤傷事件。
唯一值得贊揚的,或許就是在戰場上的英勇無畏。
但是效果不大。
一群猴子拿著棍棒張牙舞爪,是打不過訓練有素的盛朝士兵的。甚至能說,作為戰場上的炮灰,也不合格。
這群人被放在了他們自己帶來的破船上,死傷很多,但是霍索恩知道他們沒有太大利用價值之后,就不遠付出更多的心思,甚至連藥品都不愿意留一些下來。
他重新找了倭寇的老大:“你們似乎違反了承諾。”
雙方之間的“承諾”只有一件事,互相對此心知肚明。
“大冬天的,你們不冷嗎?”老大非常誠懇地發問,“或者說,非要趕在這些天?”
“為什么?合格的士兵不論什么時候,都應該聽從長官的命令沖鋒。”霍索恩很不能理解這樣的想法。
老大翻了一個白眼,自從知道這群人找來了純正的倭人之后,他就一直維持著這樣的表情,仿佛很不耐煩似的,連表面上的和平都不想維持:“我們不是士兵,只是一群……”
一群仗著海洋,敢于對盛朝伸出爪子,并且以此牟利的混子。
底下的人以錢為第一目標,拿到錢的第一瞬就會全部花掉,根本不考慮以后。
和他們說什么“士兵”?
“不論你們怎么想的,在盛朝,年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就算要我們進攻,也得等到明年。”老大簡單地說了前后,不愿意再和對方糾纏。
想到那群死傷的倭人,他的語氣更為輕蔑:“與其關心我們,還不如去看看你們找來的狗。”
霍索恩聽懂了這句話。
他本想發怒,用什么方式威脅對方,強迫他們出兵,但是他們不是戎狄,在草原上野心勃勃,想要恢復先祖的榮光,南下然后占領一半的盛朝土地。
這群倭寇懶洋洋地蜷縮在沿海,在需要的時候去岸上搶些東西,回來繼續泡在酒、金銀里面,醉生夢死,每一天都和生命終結一樣狂歡。
霍索恩不喜歡這樣的氛圍,但只能和他們合作。
那群自薦家門的倭人……不提也罷。
回到自己的駐地之后,終于抓到了遠道而來的航船長官,他冷淡地叫住了對方的名字:“我可以問問,為什么‘雪莉號’會變成這樣嗎?”
他出發的時候,雪莉號甚至刷了新漆,整艘船都是嶄新的,這是女王陛下近年來最喜歡的船。
但再見到的時候,上面用不合適的木板拼湊著,像是完美的絲綢上突兀地多出了怪異的補丁,非常難看。
在見到的第一眼他就想問了,但是因為找不到負責船的長官,才一直拖延至今。
“是、是因為……之前和盛朝有過交火。”
長官知道這件事瞞不過去,此時只能硬著頭皮開口:“在路過福建一處港口的時候,被……被他們的船只攻擊,出現了破損。”
之所以用船只這個詞,是因為他也不確定,那到底是不是盛朝的戰艦——如果是,船上似乎只有兩門火炮,所以火力不算特別充足,不然,他們很有可能直接擊沉在那處。
而如果不是……難不成盛朝普通人用的,也是這種航船嗎?
長官直面過那種艦船的可怕之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恐懼。
“女王陛下居然會讓你這樣的懦夫加入艦隊。”
出乎意料的是,霍索恩并不相信對方的話,甚至認為是一種臆想:“盛朝的艦隊早就在幾十年前就沒了蹤影,現在的他們只會蜷縮在內陸,那些曾經稱霸海上的巨船已經全部腐朽、破爛了。現在你說,他們的新船甚至比女王陛下的艦艇威力更大?”
“你瘋了?居然編出這樣的瞎話哄騙我,以及女王陛下。”
霍索恩的語氣算不上好,甚至有些諷刺:“希望后面的船,不會如你所說的一般,被盛朝的船擊沉吧!”
“我說的都是真的!”長官忍不住反駁。
戰局失利,并且試圖依靠戰船扭轉戰局的霍索恩不愿意繼續聽對方的胡言亂語,語氣中難掩怒氣:“總之,那些借口不必再說明給我聽。我只需要一個結果:戰船的性能和之前如何?有沒有過分影響?”
“……火炮沒有受損,是可以的。”
長官心中有些郁悶,卻還是回答了對方的問題:“還能發揮以前的作用,但是——”
“沒有但是,我希望你清楚,這場戰爭對女王陛下的重要性。”霍索恩冷淡道,“既然沒有影響,那就先準備吧。”
“讓一場勝利作為新年的號角。”
【作者有話說】
明天加更!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登基第八十天◎
明慕正是擔憂這點, 才在第一個月就過來看看,也的確發現了不合理之處,能及時進行糾正。
他冷聲道:“武學和其他地方不同, 所有學生一律平等, 拿成績說話, 不許依仗家世欺負人, 若有發現, 立刻逐出,永不錄用。”
站在門口,預備進去的衛尋西停住了動作。
陛下這話是巧合吧,是吧?
他只是恰好在門口聽見了, 是吧?
要知道,他和鄭沖只是略有矛盾,但那都是憑實力的, 從沒有拿家世欺壓過對方。
陛下的話應該是巧合……
有闞英在,衛尋西也不能提醒鄭沖, 讓他一會說話小心些, 不然以后不幫他溫習課文, 此時只能一臉復雜地跟著進去, 臉上神情糾結。
見到陛下后,還未行禮,便聽對方開口, 問的不是他們之間的沖突,而是鄭沖的學業:“近日可覺得學業有不適應的地方?”
因著這次要聊很久,闞英叫人端了凳子來, 給二位坐下。
衛尋西聽到陛下的話后, 心中松了一口氣, 但是又有些失落——
陛下好像,真的挺關心這小子的。
鄭沖一笑,露出虎牙,看起來天真許多:“沒事,我倒是覺得還好,并不困難。”
硬要說困難,應該就是字寫不利索,心里想什么,總不能很好地寫在紙上。
他簡單說了一下,又補充道:“許多同窗會有如我一般的問題。”
經過北疆一事之后,幾乎所有人都清楚一點:面對陛下不要藏著掖著,盡早說清楚,陛下一定能想出方法解決。
若陛下解決不了,其他聽眾說不定也會想出主意,克服難題。
明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清楚了。”
其實不難理解,畢竟武學的授課畢竟不會如蒙學一般,面面俱到,筆畫如何都手把手地教。
他之前一直忽略了這個問題。
和現代豐富的教學資源不同,古代想要自學,是一件較為困難的事。
不說句讀,出了蒙學,字都不大能寫好,多是仿著原先的字型,描畫一遍。
這時候沒有作為線上學校的小粉站作為補充,就需要……字典?
是啊!字典!
明慕翻過最開始的康熙字典,和現代的相比,只是少了拼音解釋,筆畫一類的也有順序,很好理解。
有這個,不說別的,起碼自學能夠方便一點。
畢竟現在的師資力量少……
再者句讀。話本一類的通俗讀物是有句讀的,沒有句讀也很難吸引人看,畢竟不想放松還得動腦子斷句。主要是學習書籍方面,如四書五經一類。
這些都有官方的解釋,但不去學堂,只在家中自學,肯定會有所不足。
科舉發展至今,也已經成熟,一開始的確會高層依靠這種方式影響底層的讀書情況,但現在已經沒什么意義了,無非是加高自學門檻,不得不去鄉學、縣學等地方讀書罷了。
明慕簡單盤算了一下,想好了下一步的行動措施,面上倒是平和:“朕清楚了。”
簡單的一句,卻讓鄭沖放了心——
陛下既然答應,一定是胸有溝壑。
而一旁沒有去過北疆的衛尋西卻有點呆。
不是,這是可以直接說出口的嗎?
他的同窗,未免直白到有些傻了吧?
還沒等衛尋西自己想出個所以然來,陛下又開口了。
這次是問道:“先前朕見你們有沖突,為何?”
若只是普通的沖突還好,明慕一開始也只想吃后續瓜……啊不是,深入了解一下情況,但看到成績單后,才突兀地察覺到不好。
就算衛尋西不以身份壓人,但在外人眼里,無非是助長了勛貴們的氣焰。
要知道,這只是他今日來,看到的明面上的沖突,私下的沖突不知有多少呢!
想到這里,明慕嚴肅了神色,等待衛尋西的回答。
“陛下,無事。”
出乎意料的,是鄭沖先回答了明慕的問話。
他沒有將二人之間的沖突說出口,只簡單道:“衛尋西是見我次次武學壓他一頭,才心有不忿。沒有以勢壓人。”
“武學之中,多以我二人為首,但都是比課業和成績,沒出現其他情況。”
鄭沖很聰明,而且很了解明慕。
先前在軍營之中,陛下偶爾會派人來詢問,說軍營中可有欺凌或者其他問題,因為他不算真正的士兵,往往能看清許多。
因此,這時陛下的話語一出,便能清楚對方想知道的事情。
“武學剛開一月,除了我與他,其余人都很好相處。”
鄭沖這番話可謂是風馬牛不相及。
陛下要聽這些作甚?
衛尋西在心里暗自嘀咕,卻也配合對方,簡單說了幾句:“陛下不必擔憂,武學中沒人越過我們二人。”
這傻孩子。
不就是說只有他們當街打架嗎。
明慕微微扶額,倒是了解了目前的情況,有這二人壓著,所有人都保持了一個面上的和平。
如今是小班教學,也方便分化兩個對立的團體,增加榮譽感。
而后,明慕又問了幾個問題。
當皇帝久了,明慕對“喜怒不形于色”這一句有了不淺的了解,如今外人很難從他面上看出什么神情。
正如此時。
衛尋西不知自己的回答算不算對,略有些膽戰心驚地跟在陛下身后,在武學中走了一圈。
而后,便看見陛下帶著皇后殿下回去了。
“我總覺得……陛下來此,應該不只是如此。”衛尋西撓了撓頭。
他喊破那句陛下之后,就見小皇帝被裹挾著離開了。
“還不算太蠢。”鄭沖的語氣平和。
他現在心情好多了。一開始聽到這人的胡言亂語,倒是真想過,他對陛下而言,是不是沒那么重要。
但僅剛才的對話,雙方又找回了往日的默契,這點足以讓他高興。
“你說個屁,養羊的!”
這人進入武學后幾天,不知從哪帶了一只半大小羊過來養著,看外表,也不像是本地的羊。
偏偏武學師傅還同意了?!
如今單獨給那小羊開了個地方,放在馬圈一邊,每日還單獨安排吃食。
為此,衛尋西常常以此攻擊對方——雖然口頭上的便宜也占不到就是了。
鄭沖現在的心情很平穩,也不在乎這點小挑釁,反而頗有些無所謂地聳肩。
隨便他說去,反正陛下心中有他。
——
衛尋西一直到回家之后還有些不解。
以往他不會將私下的沖突告知家人,畢竟他已經長大了,不能連這點事情都處理不好。
可今日不一樣。
晚膳時,沒等他開口,父親就先問了,和顏悅色的:“今日聽說陛下去了武學,你表現得如何?”
他早早從軍隊中退了下來,關系逐漸淺薄,不能很好地給幼子安排出路。
世子有個爵位,自己能力也不弱,守備做得很好,先前北疆一戰結束后,獲得了陛下的鼓勵,還升了官,如今對這個官職的熱情更是有增無減,不需要他操心。
大兒子以后的前途一片坦蕩,小兒子自然被提溜了出來,在剛聽到武學風聲之時,就已經預備好了。
為了讓小兒子拔得頭籌,每日回來都要上他的小課,即使差點被這個傻兒子氣個半死,衛國公也沒有放棄過。
簡直可憐天下父母心!
上午陛下去過武學,下午就迅速傳遍了整個燕都的勛貴圈子,此時見孩子回來,衛國公不免心生期待——
他這個兒子,說不定會有什么好的表現,讓陛下看在眼中?
但是衛尋西說完后,衛國公的臉都快綠了。
他伸出手,手指因為憤怒而顫抖,話都快說不清了:“你、你……”
“爹,我怎么了?”衛尋西指了指自己。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衛國公簡直老淚縱橫。
到底怎么回事,大兒子聰明是聰明,就是愛鉆牛角尖,整個人擰巴得不行;再看小兒子,整個人活像缺根筋,每天大大咧咧到不行。
怎會如此啊!
而且還習慣“報喜不報憂”,先前和武學同窗的矛盾,是一個字也未在家中提起過。
怎會如此啊!!
“你真是……你好好想想!陛下至今,可曾大肆封賞過土地?”衛國公隨意抽了根棍子,就要去追小兒子,“說話之前,也不過腦子!”
“再者,人家立了多大的功勛?一個農家子,才將將十六歲,直接封為了千戶,更是有一隊親兵,你、你還大言不慚上了?!”
“陛下靜悄悄前來,正是不想叫別人知道他的身份,想要貼切普通學子的生活,深入了解一番武學,怎么就被你喊破了,怎么,全武學只有你一人見過陛下不成?”
他簡直不忍再算下去。
怎會如此啊!!!
卻在此時,大兒子滿心熱情地從軍營回來,見到父親正對著弟弟怒目而視,似要下手痛揍一頓的樣子,幾步上前阻止:“父親,你年歲大了,這又是……?”
衛國公簡單將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衛尋南沉默了一會,接過父親手中的木棍。
他身體不好,因而衛尋西更不敢劇烈反抗,只能被兄長摁著,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
揍完后,他還有些委屈,但父親與兄長已經在商量正事了。
“陛下此舉,頗有深意。”衛尋南率先沉思,道。
土地才是生存之本,歷任帝王也喜歡用土地彰顯恩寵,先前有受寵的親王,去往封地的時候,不僅帶了大量的錢財,更是有數十頃的土地,一省之地不夠,甚至湊了三省之地,給了個滿意的劃分。
而擁有大面積土地的官員、豪強、親王宗室,再怎么落魄,都能享受富裕的生活,攢下家底,等待東山再起的那天。
“陛下登基以來,哪個舉措沒有深意?”衛國公想了想,只目露愁緒,“只是陛下這么做,不大妙啊……”
他們這些勛貴是鐵定站在陛下那一側的,就算交出土地也沒什么,畢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再者,勛貴人少,好抱團。
只是文官那邊,可是大大的不妙。
他們為了清名,不大愛收些明顯的禮物,都是些硬通貨,自然是以土地為主。
別見卜禎濃眉大眼的,名下也有不少田畝,先前給的俸祿哪里夠用?全是靠莊子里面的出息。
“陛下深謀遠慮,早早想到了這一層,如今想要辦武學,提拔武官,和文官分立,或許也是為此……”衛國公長長地嘆息一聲。
其中的道理很簡單,歷朝歷代,哪一次不是農人在地里沒了活路,才揭竿而起?不說前朝,只說本朝,太祖不就是因為家破人亡,破釜沉舟,才打下了新的王朝?
不論陛下想做什么,都打算對土地動手,以避免沉疴,防止過些年重回之前的老路……不管怎么說,他們是一定要支持陛下的。
這道理既然能叫勛貴們看出來,如同老狐貍一般,在朝堂上浸淫許久的文官們,怎么會看不出來?
時隔許久,其他兩位閣老重新拜訪了卜禎,共同商量此事。
“陛下的動作還是急躁了一些。”
卜禎讓家人上了茶點,幾人慢慢地喝著。
他年紀大了,低頭思考的時候,總讓人不清楚是醒著還是睡著。
等了半天,沒有等到后續,性子稍微急躁一些的許閣老忍不住開口:“你這人,說話怎么只說一半?”
“不急,不急。”
經榕的脾氣倒是好了許多,他脾氣圓滑,能磨合很多事情,從外面走一遭回來,更顯平和。
此時也低頭啜飲了一口茶水,還有心情夸贊:“好茶。”
“你們……?”許閣老詫異地看著兩人,深刻懷疑這兩人很有貓膩,“你們不會是想……違逆陛下吧?”
兩人齊齊將茶盞放下,精致的官窯茶盞落在茶桌上,發出一聲輕輕的脆響。
“你的動作也太急躁了。”卜禎緩緩開口,眸中透出精光,整個人似乎都年輕了不少,看不到過往的疲態,“陛下想做的事情,我們難道有不配合的時候?”
許閣老語塞。
“哼,不說別的,就說那筆賬目,陛下先前不在燕都,若真要掩飾,也不是不行。”經榕自詡出去一回,經歷豐富,居然也擺上了前輩架子,語重心長道,“可是你見我們,可曾有事情隱瞞過?”
那個夢已經越來越模糊了。
連最大的外敵戎狄也已經覆滅。
盡管如此,他們從來沒有生出二心,一直以陛下為首,陛下的命令就是他們要前往的方向。
“書上說的道理誰不懂嗎?在剛剛考中進士之時,誰沒有一顆進取之心?”卜禎幽幽地談起了從前,“老夫只是老了,這顆心還沒死。”
陛下的行事作風,他們已經很了解了,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讓盛朝更長久地綿延下去。
不僅要存活,還要昂首挺胸地存活,要成為諸國之首。
捫心自問,若是換個皇帝或者讓自己來,他們能比陛下做得更好嗎?
若是還延續之前的老路,豈不是又等著覆滅?
盛朝覆滅,土地被外人侵占,他們所堅持的那些東西又有什么意義?
只長遠想想,就能清楚其中的利害。
卜禎說完后,甚至反問:“你覺得,我會不會支持陛下的決定?”
許閣老愣了一愣,才點點頭:“可是,你們怎么老神在在,不想著去幫陛下的忙?”
“現在時機尚未成熟,你瞧陛下,也沒有貿然出手。”
經榕搖晃著腦袋,道:“先年間,太祖要開黃冊,也得徐徐圖之,前后過了十年,才算徹底結束。如今陛下不過登基一年,年節還未過,便想著……還是太急躁了。”
“咱們現在就干等著?”許閣老問。
“自然不是,但是也不能貿然提供幫助,得找一個最好的時機。”卜禎道,“咱們是沒壞心,陛下也清楚,愿意用咱們,可陛下身邊的勛貴們……哼。”
他對那群人很不屑似的。
“那群野狗咬人,可是不分敵我的。”
“若是就這么順從陛下的計劃,他們說不定還以為咱們包藏禍心,不等外面的困難,內部就先瓦解了。”
卜禎畢竟是在這個位置久了,經驗豐富,和勛貴們明爭暗斗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此時陛下需要用到他們,愿意先退一步。
經榕又笑:“再者,你怎知我們沒有上疏?”
許閣老:“???我怎么不知道?”
他看了一眼二人,要不是怕把兩個老骨頭打壞了,自己就要上手:“內閣就咱幾個,背著我,你們有病吧!”
——
明慕離了武學之后,心中還有些悶悶不樂。
“本來今天能多逛一會的。”他想著這件事,和戀人說。
脫離了武學,外面的人不多,認得他們的也不多,所以在大街上緩緩地走著。
“既如此,陛下可否愿意陪臣去外面逛一逛?”任君瀾握住了明慕的手,如此問道。
明慕歪了歪頭,顯然好奇戀人準備了什么東西,便點了點頭:“好。”
馬車之上,四下無人。
“剛才你怎么不說話?”沒了別人,明慕蹭到戀人身邊,預備說些悄悄話,“讓你來,是想叫你提些意見呀。”
“再者,武學中的學子來自各方,假若你有推薦,可直接舉薦去武學。”
明慕說起來還有些得意。
這是他的一點私心,給自家人開個后門——若這些事都不能做,他干脆退休回家種田算了。
“臣剛才只是看呆了。”任君瀾毫不掩飾,甚至坦坦蕩蕩。
“我就知道!”明慕頗有些驕傲,宛如獲得了專業人士的認可,道,“武學是特地重新設計過的,結合了一下……”
“不是。”
任君瀾等他說完,淡淡地搖了搖頭,道:“不是因為武學,是因為你。”
明慕遲了半拍,有些沒反應過來:“什么?”
這是什么意思?
看他看呆了?
可是他們不是天天在一起嗎,有什么好看呆的?
“我第一次見到小囝認真時的樣子。”
在這樣的時候,任君瀾不會說別的詞匯,而是更靠近了一些,聲音很低:“很與眾不同,像在發光。”
隨后,他看到戀人的耳根緩緩地變色,從雪白細膩變成淡淡的粉色。
“……我、你……”明慕結結巴巴的,不知道說什么好。
怎么瀾哥會看……都能看呆啊!
“其實、其實也還好吧……”明慕只覺得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糊里糊涂的,“你,你離我遠點!”
他不自覺的高聲,任君瀾順從地離遠一些。
“陛下?”外面闞英的聲音傳來,似乎在詢問出了什么事。
“沒事,繼續。”
車廂并不很隔音,就是為了避免里面人出聲時,外面的仆人聽不見。
所以稍稍高聲,外面就能聽得一清二楚。
馬車的速度平穩,并沒有顛簸感。
明慕松了口氣,重新看向戀人,害臊得要命:“在外面不要說這些話。”
“好,是臣錯了。”任君瀾認錯認得趕緊利落,看起來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手卻不老實地捏著明慕。
明慕感覺到了,也不動彈。
兩人維持這個姿勢一直到了目的地。
為了保持驚喜感,明慕一路上都沒問目的地,等馬車停下,才看見面前是一條山路。
明慕疑惑地看向任君瀾:“是這?”
“是這。”任君瀾點頭。
見小囝似乎疑惑不解,他道:“先年太祖遷都時,來到此地暫時休息,路遇山道,拾階而上,見到了一間已經廢棄的廟宇。
“而后在廟宇墻壁上題詩,一代代宗室維護至今,每逢新年,必要來此祭拜,以求先祖庇佑,并以此警示自身,不忘先祖創業之艱。”
他簡短地解釋幾句,道:“祭祀之日,以元日為吉,禮部已經在準備了,如今先帶你來熟悉。”
明慕點點頭,總算理解了他的意思。
就是元日要祭拜先祖,現在來踩點,防止當日不熟悉。
再者,既然是祭拜,山也是要親自爬上去的。
明慕看了看這山的高度,只能說看起來還行,沒有那種望山跑死馬的驚悚。
但是……
約會帶人來爬山。
明慕幽幽地看向任君瀾,嘆了一口氣。
你真行。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登基第八十一天(營養液滿10000加更)◎
雖然奇怪, 但是在古代來看,爬山倒是一項很常見的娛樂活動。
一般都是上山拜佛、去道觀或者祭拜先祖。或者別的娛樂活動,如重陽登高。
正如此時。
這山不算高, 坡度很緩, 爬上去只用了半個多時辰。
因為是皇家祭祀之地, 來往的人很少, 所見的都是世世代代在此侍奉的仆人。
山上的廟宇被重修過, 有皇家供奉的僧人在此誦經念佛,內外滿是檀香氣味。
好久沒爬山了,剛踏上山頂時明慕雙腿一軟,任君瀾穩穩地接住他, 低聲道:“取大氅來。”
明慕微微抬頭,看向對方。
山上的溫度較低,防止山頂的寒風侵擾入骨, 造成風寒,在上來之后, 立刻有厚重的大氅將他團團圍住, 又快速進了殿內。
“小囝體力不足, 那日又要穿朝服, 若是中途力有不逮,要及時抓住我。”
任君瀾清楚了明慕的體力,回憶著一路上的經歷, 細細叮囑道。
不過,他心里清楚,這算是一道保險——畢竟, 若小囝稍稍露出疲態, 自己就能先一步握住他的手。
明慕點了點頭。
“那日山上會點燃香爐, 會有很濃厚的檀香氣息,若是不適應,可以換一種香料……”
任君瀾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換一種,最好不點香。
人多眼雜,最容易出事,這里又不是宮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明慕搖了搖頭:“還好。”
他直直地看向戀人,倏然一笑:“你好緊張啊,瀾哥。”
這不就是另類的上墳燒紙嘛……
只是因為帝陵都在金陵,不在燕都,才特意來此上香。
任君瀾捏了捏明慕的臉:“臣是因為,心系陛下。”
可以說,只要小囝離了宮城,他就會緊張。
先前他去了北疆,雖說自己不大愛寫信,但親衛日日寫信,有時一日好幾封,確保動向都讓任君瀾清楚,才勉強按耐了去尋找對方的心。
有無數個日夜,他都想前往北疆,去陪在明慕身側。
上次登基時,明慕錯過了年節和元宵,只在太廟走了流程,元日的這一遭,倒是從未體驗過。
明慕歪著頭想了一陣,回憶起禮部的折子上提過這一茬,但是早早被其他事情淹沒。若不是今日,真到了元日說不定就要抓瞎。
“瀾哥真好。”他拽著任君瀾的袖子,小聲開口。
“先前想找時間與你同行,今日正好。”
任君瀾先前就想到這一茬,根據明慕的性格一定不會主動想到這件事,說不定早就忘了。而他作為另一半,自然要預防所有意外。
今日小囝出來一趟,肯定不想敗興而歸,他便將計劃提前至今日,好填補今日的空缺。
順帶將當日的流程熟悉一遍。
“我之前忘了,多虧瀾哥。”
明慕真不敢想,若真到元日一大早起來,該是何等的震驚。
結婚真好,他喜歡結婚!
等休息好后,明慕恢復了一些力氣,兩人在不大的廟宇里面逛來逛去。
這里沒有供奉神佛金身,最主要的就是主殿中的那面墻,是太祖的墨寶。
明慕特地去瞻仰了一番,用的是草書,字跡幾乎辨認不清。
“瀾哥,你能看出上面是什么嗎?”明慕問道。
任君瀾站在偏后的位置,等了半天,沒有聽到戀人的回答,于是明慕好奇地回頭一看。
戀人沒有跟上自己的步伐,而是看向殿外之人。
“啟稟陛下、殿下,臣在搜查天臺山上下時,發現了一些行跡鬼祟之人,現已捉拿。”殿外的來人穿著一身禁軍服飾,是宮內禁軍的首領,正半跪在地。
短短一句話,在不大的廟宇中隱隱發出回音。
什么?
今天不是意外出行嗎,怎么這都有人知道?
明慕看向戀人,卻見對方的臉色瞬間冰冷下來,道:“送去儀鸞衛詔獄,務必要聽到實話。”
見陛下沒說話,禁軍首領低聲應喏,退了出去。
明慕剛走到瀾哥身邊,便被對方緊緊握住了手。
他微微抬頭,看見戀人面色冷凝,手心更是冰涼一片。
“幸好今日提前發現了。”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但明慕下意識地安撫戀人,緩解他的心緒,“我們運氣好。”
說完,他還笑了笑。
下一刻,就被對方緊緊抱入懷中,力氣極大,恨不得就此永遠不分離。
“……是,我們運氣極好。”
夢中的事情已經偏離了大半,可以說,早在小囝從北疆回來之后,那個夢再沒了預警作用。只是夢中的結局告訴他,會有人傷害小囝。
在決定改道來此之后,禁軍先行一步,將山上山下全部搜查了一遍,本是例行行事,沒想到以此發現了一些東西。
倘若元日……
任君瀾有些慶幸今日的“意外”。
“沒事沒事,反正過去了。”明慕拍了拍戀人的后背,像哄小孩子那樣,等瀾哥的情緒平靜下來,才問道,“我們今日來到天臺山,應該比較出乎意料,怎么有人……”
“他們是今日來做準備,等待元日發難。”任君瀾緩緩松開戀人,說出自己的推測,“他們一定沒想到,會在今日遇到禁軍。”
“小囝說得不錯,我們的運氣的確極好。”
早一日或者晚一日,都不會如現在一般。
任君瀾碧色的眸底充滿暴戾。
“好啦,不要再想這件事了。”明慕伸手,捂住了任君瀾的眼睛,然后開口,語氣有一點撒嬌的意思在,“既然都已經來了,就先放松些。辛辛苦苦爬到了山頂,不會就此打道回府吧?”
說完,他拽著任君瀾的手,去看太祖題詩的那面墻壁,繼續說:“剛才我就想問了,你知不知道這上面寫的是什么?看半天都看不懂,真是的,太祖這手字也……”
實話實說,他自己的字寫得也不大好看,最多算個端正。
明慕心里道一句歉,為了讓瀾哥放下心事,只好先抨擊抨擊別人的字。
希望先祖別怪罪。
“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①
任君瀾念了一遍,不知心底如何想的,面上倒是配合得很好,看起來像是放下了心事。念完后,他搖了搖頭:“居然連先祖的詩句都不認識,還好今日叫你來了。”
不然到了元日,只能對著墻上的詩句兩眼抓瞎。
明慕暗暗念了幾遍,倒是心驚太祖的魄力,聽到戀人的話后,很不服氣:“那又如何,你不是在我身邊嗎?”
這話倒也是。
任君瀾不和對方爭論這點小事了。
廟宇中不能提供飯食,最多熱一熱帶來的食物,而任君瀾既然帶戀人出行,樁樁件件自然都準備好了。
就算是在山頂,也享受到了一陣不錯的午膳。
午膳結束后,明慕就要預備午睡一會,長久養成的生物鐘在此時發揮了作用。
“后面有專門休息的地方,小囝先去睡一會。”
空著的禪房被專門布置了,火爐烘得熱烘烘的,被子枕頭一應俱全,都是明慕用慣的東西。
腦袋剛粘上枕頭,他的眼皮就在打架。
不得不說,當皇帝真是最養尊處優的職業之一,什么事都有人幫你安排好了,每天的運動量只有一點點,今日的爬山,很有可能是一年以來,明慕步數最多的一次。
要是有微信運動排名,他應該能顯示幾萬步,和前些日子的幾百幾千步形成鮮明的對比。
迷迷糊糊間,明慕聽到了戀人和外面之間的對話。
“……金圣教?”
“瘋了……”
……
對話很簡短,對方的語氣一轉在他面前的柔和,反而變得冰冷,擇人欲噬:“燕都內外,一個不留。”
再之后,明慕就沉沉睡去了。
等到醒來,外面天都快黑了。
明慕茫然地睜開眼,眨巴眨巴,正想起身,卻發現手腳被緊緊束住。
再仔細一看,任君瀾就在身側,二人手腳交纏,密不可分。
“瀾哥……”
睡得太久,聲音都有些沙啞,他輕輕咳了一聲,成功驚醒了任君瀾。
“小囝是生病了?”對方也是剛醒,聲音有些飄忽,卻準確無誤地拿出床邊備著的溫茶,遞到明慕面前,等對方喝了幾口,又陡然靠近,額頭相靠,感受著是否出現了高熱。
“我沒事!”
禪房的床很小,兩人緊緊擠在一起,明慕把茶盞塞回對方手心,此時已經完全清醒了:“剛睡醒,嗓子不舒服而已。”
確認感受到的溫度沒事,明慕的精神也不錯,任君瀾才放下心,道:“午睡時,我讓他們把轎子抬上來了,一會不用走下去。”
啊……頹廢的生活。
明慕實在沒力氣,于是點了點頭,想到臨睡前的對話,問道:“那些人問出來了?”
“嗯,是金圣教的,不過都是廢子。”
外敵雖多,但一直無法影響內陸,乃至燕都。如今北疆戰事已經平息,倭寇最多在江浙一帶作亂,不可能來到燕都,那一定是盛朝之內的問題。
金圣教?
明慕想了一陣,總算想起這個宗教的相關資料。
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孜孜不倦試圖造反的邪.教,從前朝萌發,本朝鼎盛,不管上面坐著的皇帝如何,都要造反。這件事已經成為他們的教派宗旨了。
而想不要他們造反也很簡單,就是無條件滿足他們的要求,比如將金圣教封為國教,皇帝由教派指定等等……
簡單來說,就是想讓盛朝變成西方那種,君權神授的國度。
這不純粹鬼扯嘛!
從古至今,從沒出現過這種情況,這些人是怎么好意思大言不慚的?
朝廷多次派兵剿滅,卻都能奇跡一般地死灰復燃,算算日子,現在也該到了他們搞事的時候。
但直接搞到燕都,還真是少見。
“他們是不是有接應……?”明慕問。
“這正是我擔憂的一點。天臺山附近少有百姓,都是禁止普通百姓出入的,這些人能混進來,或許與山上的仆人們有關。”
“現下山上的所有人都被抓捕歸案,等待細細審問。”
明慕:?!
他只是睡了一會,沒想到瀾哥不聲不響的,干了這么多事。
“咱們現在……是不是要先回宮?”
“若是想玩,也可以多逛一會。”
任君瀾對明慕一向是縱容為主:“我調了禁軍來,不會出現問題。”
明慕哇了一聲。
他想了想,道:“還是先回去吧。”
在外面無所事事一天,想來還有一絲絲的羞愧……
“也行,夜晚沒什么景色可供觀賞。”任君瀾牽住明慕的手,道,“元宵那日,小囝同我出宮游玩,可好?”
“好!”
明慕不打算自己做約會計劃了,全都丟給瀾哥好了。
就好比今天,本來想去武學的,但是因為沒有提前打好招呼,只一股勁地過去,中途就被叫破了身份。
而看瀾哥,上上下下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第二日時,所有口供都清清楚楚,呈上了明慕的御案。
昨天的事不大也不小,還沒有廣泛地流傳開,只是看禁軍的動向,依稀清楚,仿佛出現了什么不同尋常之事。
隨之而來的御令也證實了朝堂內外的猜想。
“金圣教?他們瘋了不成?”
以往多在地方小打小鬧,算不得什么,現下居然出現在燕都,劍指陛下!
私下里互相別苗頭的文武臣子放下了矛盾,求見的奏疏一封接著一封。
“我又沒事,先拒了。”
明慕看著口供,眉心越皺越緊。
原先以為不是什么大事,沒想到他們居然弄到了火器!
不是軍工廠那些改造精良的火器,而是為北疆輸送火藥時的那一批。
這些人是金圣教的最外層,收到的命令就是來天臺山放置火藥,火藥也是上面給下來的,他們不知道來源。
現下的火器拆開后都會折損原來的效果,又在最外層寫了制造的時間和匠人名字,確保在火器出現問題時,能快速追溯到源頭。
此時也不例外。
他們沒什么文化,怕把這東西弄壞,一直仔細放著,如今倒是直接找到對應的匠人,乃至在工坊中,對方的家人——
因為戶籍制度,很多人會帶上自己的兒女或親人,直接將技藝流傳給下一代,避免外傳。所以同一工坊內出現族人倒是正常。
儀鸞衛上門的時候,制作火藥的匠人沒走,反而他的那位族兄,早早地跑沒影了。
不僅是他,就連引薦對方的族中長輩,也早早跑了。
而他們也沒拿路引,是偷跑的。在沒有攝像頭的古代,想要精確查找一個人的去向不大容易。
儀鸞衛和南監繼續追查,可見還需要不少時間,才能將那些人緝拿歸案。
“族人……族老……”明慕喃喃念了幾句,嘆了口氣,有些頹廢地把口供放回桌案,自己則是沒什么形象地趴在桌面上,滿腦子都是各式各樣的復雜問題。
宗族問題基本上是封建時代過不去的坎,為了提升一家子乃至同姓的抗風險能力,于是構成了宗族。在某些地方,皇權影響力較弱的地方,一般是宗族代為管束。
特別是這個戶籍制度,類似的情況非常常見,當某人擔任匠戶的時候,會引入自己的親戚——反正大家都是同一個戶籍,來混口飯吃。
太祖當年為什么要定下這個死戶籍!!
感覺做什么事都脫不開這個的影響,處處掣肘。
根本沒有頭緒。
明慕繼續嘆氣。
不多時,闞英躡手躡腳地過來,低聲道:“陛下,諸位大臣在宮門口等待。”
“不是說我沒事嗎?愛卿們過于擔心了。”
說是這樣說,他并不排斥朝臣們的關心。
一年下來,明慕逐漸接受了這些臣子們偶爾過分的關注,總覺得自己像是個脆弱的娃娃,一不留神就會摔碎。
再者,這件事的確需要更多人集思廣益,看看能有什么方法解決。
將奏疏放在一邊后,明慕倒是拿起了另一封。
這封是卜閣老和經閣老的聯名上疏,行文頗有章法,正是近些日子明慕擔憂的重點:土地。
其中寫了種種方法的利弊,甚至在教導他如何將土地收回。
明慕:呃……
有沒有可能,我是說可能……
其實他沒想動作這么快呢?
不過,他倒是略略放心——這封奏疏無疑說明了目前文官之首的站位,不論以后如何,現在,他們是堅定地站在自己這邊的。
有好幾條的想法很有意思,正好對方要來,可以細細商討一番。
正思量間,他們就進來了。
“見過陛下。”
明慕知道他們想問什么,干脆走下御座,親手攙扶卜禎,道:“我無事,你看。”
卜禎仔仔細細地瞧了一圈,才剛放下心中的大石。
饒是他清楚,有皇后殿下在,陛下定然不會出事,也難免慌張——
假若他們失去了陛下,就再也看不清前路了。
陛下就是濃濃霧中的啟明星。
——
南方。
縣城盤查路引看得嚴,村中還行,若有遠道而來之人,有村中人擔保,且停留時間不長,倒是可以通融。
“狗皇帝,這都沒叫他死。”
一路向南逃跑的幾個族人得知了燕都的消息,私下暗罵。
“那幾個兄弟,難不成就叫他捉了去?”
一名金圣教的教徒不甘心地說。
因著先帝之舉,在前朝默默無聞的金圣教驀然發展出了眾多教眾,遍布整個盛朝,眼看再過幾十年,便能成為天底下數一數二的教派,和朝廷叫板。
可偏偏,中途多了這樣一個變數,一系列措施雖然不顯,但硬生生將教派打散,燕都中供奉金圣母的教眾都少了許多,以往還能收富人家的供奉,后來紛紛變了卦。
幾番下來,他們對現在的小皇帝可謂是恨之入骨。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機會,就算做不成刺殺,也得讓小皇帝好好吃一次苦頭——在元日這樣的重要日子里,在祭祀這樣的重要時候,象征著開國太祖的天臺山忽然出了亂……
可是偏偏,那個小皇帝早早去了天臺山,因為有了他,宮內的禁軍出動,將內外搜得干干凈凈。
那日又是教眾們定期聚會的日子,才幸免于難。
離開燕都之后,幾乎沒日沒夜地奔逃,才來到了此處,暫時躲避。
族老是他們之間的領頭人,年紀大了,連日奔波下來,難免承受不住,聲音虛弱,話里話外,都是為他們這些兄弟姐妹們考慮:“咱們要快些見到教主,將情況告知于他……”
“那小皇帝反應過來,一定會加大對匠人們的看管,咱們要加快速度,將教眾滲透進去。”
由于小皇帝的影響,信奉金圣教的富人越來越少,他們聽風就是雨,陛下表露出對宗教的不喜,這些人能回家將金身佛像全都砸了,正教都是如此,更何況他們這種教派?
只有在百姓之中,才有他們存活的空間。
匠戶最容易渾水摸魚,也是安置教眾的好地方,以往均是如此,相較于民間,朝廷的匠戶更難混入,如今耗費了不知多少時間成本,才成功安插進去,拿到了朝廷的火器。
只可惜,遠在北疆的那處有重兵看守,若想進去,往上三代都得查個底掉,難度最高。而就算進去了,也很難出來,至今不得其法。
不過……教主的意思是讓他們暫時放棄北疆,轉而向福州發展,說那邊有他們的教眾,若是操作的當,說不定能去船廠。
船廠啊……還是官府的船廠,若是進去,教派更是如虎添翼,以后若是想再做些什么,也輕而易舉。
一時間,幾人不禁心頭火熱。
想歸想,現下的危機還沒有解決的頭緒。
他們沒有路引,不能通過正常的方法進入福州。
這時,收留他們的那戶農人敲了敲地窖的門,隨后塞進來一封信。
透過微弱的燭火,能看清信封上的印記。
“是副教主!”
族老情緒激動,幾乎老淚縱橫:“副教主永遠不會拋棄任何一個人教眾。”
“是副教主知道我們有困難,特意送來的。”
幾人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里面只有一句話:
“福州情況明朗,可去。”
【作者有話說】
①:原句是朱元璋的詩
第90章 第九十章
◎登基第八十二天◎
元日, 是一年之始。
當新雪落滿地面,燕都的街道被火紅的色彩填滿,也意味著, 他們迎來了又一個新年。
上次新年, 先帝因急病去世, 朝中為了繼任人選紛擾不休, 直到年末才決定了讓曾經世宗的幼子繼位, 當時的朝廷前途暗淡,幾乎不清楚盛朝以后如何,惶惶不可終日。
連帶著燕都的百姓,都生出了凄涼之意……不說如先祖一般勵精圖治, 只不必和先帝一樣一心求道即可。
本以為這一年能平穩落地就是幸事,沒想到陛下居然給了一個截然不同的驚喜。
許多政策逐漸從試點地區推廣至整個盛朝,給嘉元之年開了一個好頭。并且真正脫離了先帝的影響, 來到了新的一年。
于普通百姓而言,元日是年節中最重要的一天, 需要祭先祖、放鞭炮、拜年、走親戚一類。
而宮城之內的小皇帝, 所做的事情基本差不多。
只是放大了無數倍。
一大早, 他就被任君瀾喚醒, 換了朝服。這邊人還沒醒,身體已經開始走流程了。
直到天臺山的山腳下,明慕還是一種魂歸夢游的狀態。
“舅舅。”
明璇小聲地喊了他一聲。
啊、對, 明璇。
明慕打起精神,小聲叮囑:“先前的流程,阿璇記得嗎?”
明璇小幅點了點頭:“記得的。”
說完, 她站到明慕身側, 小小的身體充滿了巨大的勇氣。
“不用害怕, 跟著之前的流程就可以了。”明慕安撫了一句。
原先來講流程之時,明璇是跟著宗室的。一般而言,隨著帝王祭祀之人,除卻皇后,便是王朝下一任的主人,通俗來說,就是太子。
盡管明慕沒有立太子的想法,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明璇郡主是目前培養的重點對象。只是所有人都覺得,現在太早。
陛下年后也才十九虛歲,完全沒必要立刻定下太子之位。
今日見到明璇郡主走在陛下身邊,大家都清楚,這是板上釘釘了。
等待整日的流程結束,明慕疲倦地上了回去的儀仗,穿著朝服爬山和普通的爬山差距還挺大的,堪稱天壤之別,更別說一路上還得注意流程和細節。
最后的時候,基本上就是瀾哥給他借力,不然根本走不完流程。
明慕頗有些疲倦地靠在任君瀾身上,打了個哈切。
“今日一出,估計都會去燒郡主那邊的冷灶。”
明慕道:“那就去罷。”
分明瀾哥和阿璇同行了一路,偏偏二人都是不大熟悉的樣子,互相稱呼也是“殿下”、“郡主”,簡直比陌生人還陌生人。
一開始,明慕試圖調節過兩人之間的關系,但是收效甚微。
“小囝,這也是你們那邊的傳統嗎?”任君瀾問。
“不是。”
明慕強打起精神,認真道:“阿璇那樣的小孩子,還在讀書才對,我那邊,要一直念書到二十二歲。”
“只是因為現在的時代特點,得早早開始培養繼承人。”他嘆氣道,“實際上,我不大愿意讓這么小的孩子提前開始感受壓力。
“但阿璇做得很好,上書房已經不夠她玩了,她是有能力承受這些的,所以才想專門培養。”
“明年……不,今年,我會給阿璇挑選東宮班底。”
明慕也是后來才逐漸清楚,阿璇比他想象的厲害許多。分明是個小姑娘,卻能輕而易舉地掌握連大人都做不到的事。
根據目前的教育方式,也是時候讓她接觸下一步,更何況,明璇是明慕欽定的接班人。
“她與你相差不大,若以后太子勢大……”
“我正好退休。”
明慕笑了笑,攀上戀人的肩膀,悄悄說道:“我想在三十五歲的時候退休,到時候,瀾哥陪我如何?”
任君瀾微微一愣。
他清楚小囝對帝王之位興趣不大,盡管如此,卻也做好了一輩子陪對方在燕都的準備。
卻沒想到,對方早早就計劃好了“退休”。
小囝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每次都會有截然不同的選擇。
任君瀾心中一軟,眉目溫和:“阿璇或許不會舍得。”
“等我三十五歲,她都二十二啦,正是登基的好時候,再拖延下去,不說是她,就連東宮班子也等不下去了。”
明慕倒是很清楚,很多帝王和太子之間的爭斗,都不只是個人,還有身后的利益集團。
當一個君王呆在位置上太久時,太子的權力會逐漸膨脹,勢必會影響君王的地位,引發矛盾,造成王朝內亂……明慕可一點都不希望出現內耗。
說他做夢也好,說他理想主義也好,明慕希望在交接政權的時候,不要出現過度動蕩,引發上下不安,所以他選擇及時離開。
而三十五歲也正好是996打工人退休的年齡(bushi)。
“我有好多好多想去的地方,瀾哥要一直陪著我。”
任君瀾眸光溫和,靠著小囝。
元日直至元宵,燕都上下官員都在家中休息,享受著來之不易的年假。
而暗地里的波濤洶涌卻永不停歇。
新年剛過三日,沿海的炮聲準時響起,打破了沉浸在年日的喜悅。
厲將軍沒有回家,手下的兵士也沒有慶祝,就是防著對面整這一手,暗罵一聲:“瘋了。”
特地在年節進攻,就是專門給他們找不痛快。
“陛下讓人送來的,都備齊了嗎?”
副將急忙點頭,道:“都準備好了。”
福州的新船早早繞過江浙,走遠路去了北疆,所有裝備一應俱全,在外面等著——江浙海邊暗礁多,大船不方便進來,倒是能隱藏在外圍,防止這群人逃脫。
而內部,則多有小船。
“那群人仗著岸上不識島嶼情況,胡作非為,如今,也該讓他們吃到教訓。”厲鴻羽眸中冰寒,“告訴弟兄們,北疆都擺平了,沒道理咱們這遲遲沒有動靜,白白耗費。”
“讓陛下看看,倭寇是可以剿滅的。”
他們的小船數量眾多,如今多多少少配上了火器,精準的火槍、威力巨大,射程極遠的火器,乃至數門火炮。
早在年前,北疆就將大部分存貨全送來了,又細心教導了安裝在小船上的方法,就等著今日。
第一輪炮火停歇之后,沿海的兵將們紛紛上了小船,從各個地方進攻倭寇的老巢。
當遠洋的巨船發現了這些小船,想要故技重施,使用炮火擊沉的時候,卻受到了來自身后的攻擊。
沉重的炮彈落在甲板上,轟然碎裂。
見到這熟悉的破損情況,長官用力揮手,整個人都要傻了,尖叫道:“是盛朝的船!”
可惜,很少有人能理解他的惶恐。
除卻第一艘,后面兩艘巨船從福建路過時,都沒有見到盛朝的船,甚至嘲笑他的恐懼——他們都認為,盛朝所謂的“海軍”絕不能和他們相比。
一個連幾何原本都沒有的國度,如何能制造出精良的船只?
而曾經的傲慢在此時吃了虧。
按理說,三艘巨船面對一艘,能贏應該是輕而易舉,但是對方的舵手很精明地把控著距離,確保己方的火炮能打到對面,而對方打不到自己。
再者,就算偶爾被擊中也不算什么,因為外層是銅皮包裹,甚至連接處都用了銅釘,造價堪稱高昂。就算被擊中,對方的火炮無法炸開銅皮,最多留下凹陷。
而甲板,更是他們打不中的地方。
軟帆雖然需要的人手更多,但是能自如地根據風力,操控方向,轉向比過往的硬帆要靈活。同時,銅皮船尖能減少海水的阻力,使其速度更快。
現在鉆膛法只在北疆軍工廠有所應用,因為都是手工制作,沒有工業化,匠人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使其完美。
種種效果疊加,能將對方的木頭船按在地上錘也不意外。
直到其中一艘巨船被打斷了船帆,霍索恩臉色巨變,最后變得鐵青,沉聲道:“撤退!”
若是再不撤退,三艘巨船都要沉在異國他鄉。
只是龐大的船只想要進入小島的港口何其困難?
在過程中,幾乎毀壞了大半船帆,才順利看到了倭寇們聚集的島嶼。
還沒靠岸,就看見了岸邊豎起的,一排排火槍。
進退兩難。
先前霍索恩沒有和盛朝直接面對面,戎狄落敗后,甚至以為對方戰斗力沒有表現出來的那么強勢,所以才造成了悲劇出現。
對于盛朝,他的態度一向是不屑的,只以為拿下盛朝猶如探囊取物。
可如今,直面了雙方巨大的差異,他才意識到,原來先前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他們是在準備。”霍索恩喃喃道,“盛朝面對挑釁,不是覺得無所謂,而是一直在準備。”
宛如一個老練的獵人,只等待獵物露出破綻,從而給出致命一擊。
面對這種敵人,就算自詡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霍索恩也不由得背后泛起冷汗——
他知道對方很強。
但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對方的極限。
那種怪異的、閃著金光的巨船只有一艘嗎?
那些岸邊的火器只有這些嗎?
盛朝擁有那么廣袤的土地,是不是能源源不斷地生產出這些,最后踏平整個歐洲?
他們的女王陛下,會不會成為……不,絕對不會!
心中對女王陛下的忠誠讓霍索恩從雙方之間的震撼中醒來,冷聲吩咐道:“整備士兵,清點物品,咱們盡快去東瀛。”
現在想要跨越海洋回到女王陛下的懷抱中,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傷員、船只破碎、物資……等等。
只有先去東瀛補充物資,他們就立刻返航。
不會有人愿意一路追到大洋彼岸。
霍索恩幾乎僥幸地想。
在最高長官的命令之下,船上的士兵紛紛開始動起來,那些因為操控火炮而雙手血肉模糊,胸口燒傷的士兵,被毫不留情地拋下。
最后僅剩的士兵,集中在最完好的那艘巨船上。
風帆高高地掛了起來,他們打算從另一條路,直奔東瀛。
等他們離開之后,副將忍不住去問厲鴻羽,道:“將軍,就這么放他們離開?”
“怎么可能。”厲鴻羽只冷笑,頭發雖然花白,卻露出一股少見的雄心壯志,道,“肖曉,你去帶船隊,他們先前冒犯盛朝,什么都沒賠償,就這么想走?”
身后走出一個年輕的小將軍,正是肖曉。
他微微低頭,面容嚴肅,領了命后立刻帶著人下去了。
副將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厲鴻羽,道:“將軍,那可是陛下親信。”
“是又如何?他的確有過人才能,不驕不躁,甚至因為與陛下交情甚篤,出現矛盾時多忍讓,不愿意和人爭執。”
厲鴻羽眸中閃過一絲欣賞,道:“陛下的好友都是如此,老夫真的好奇,那位坐在御座之上的陛下,究竟是一位什么樣的人。”
這邊的幾人簡單說了一句,而另一邊,肖曉點了十幾艘小船,準備了充足的火藥,預備從海上追擊。
這是積攢軍功的好機會,他當然不會錯過。
“肖千戶,下次再見你,估計要喊一聲僉事了!”
“不知是都指揮僉事,還是指揮僉事?”
戰況順利,肖曉也有心情和手下聊幾句。
兩個官職,只有一字之差,一個是從三品,另一個卻是正五品,足足差了一個大品級。
越往上升官越難,先前肖曉是百戶,來了厲將軍手下,得到提拔,才升為了副千戶,又去了一趟北疆,成了千戶。
“陛下肯定不會虧待咱們,說不定能直接是都指揮僉事!”
肖曉只笑了笑,沒多說什么。
明慕的性格真的能做出來,叫他跨越好幾品——文官那邊還要磨資歷,慢慢地才能升官,武官這邊簡單粗暴得多,只要立功,就能根據軍功升官。
雖是人力,但小船速度極快,幾個士兵都是正當年,劃槳毫不手軟,不多時,就見到了前面巨船的影子。
“千戶,咱們是……”
“這點火器,擊沉不大靠譜。”
厲鴻羽吩咐時,沒有給出具體的命令,意思就是讓肖曉自己看著辦。
他左思右想,心中忽然冒出了一個主意:“咱們看看他們要去哪,偷了這艘船,當做給陛下的新年禮物,如何?”
幾位士兵面面相覷。
這個計劃真是特別大膽。
被他們丟下的船已經破損,就算拉回去,也很難修補,最多將上面的木料拆下來重新使用。
可這艘相對完好,回去補一補,還能用,比憑空造船的成本節省多了。
這樣的“禮物”,陛下應該是不會拒絕的。
說干就干!
既然有了計劃,自然要好好準備,不能這么一頭撞上去。
他們暫時回了岸上,將一切東西都準備好,才在一個夜晚,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港口。
“現在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膽子大。”
厲鴻羽聽到他們的計劃后,只搖搖頭,心道難不成真是自己老了?
先前聽說,北疆有一驚才絕艷的少年,帶著一隊人深入草原,成功截斷了戎狄的后勤,更是讓紅毛夷人狠狠吃了一個大虧。因為沒見到,再加上文官最喜夸張——比如五萬人寫成十萬人——所以一開始,厲鴻羽只微微側目,并沒有特別吃驚。
如今聽了肖曉的計劃,才后知后覺,那事情或許不是假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等真是老了。”厲鴻羽不由驚嘆,心中卻對那位小皇帝更加好奇。
怎么在對方手中,將才一個接一個地出現?
還說,燕都中重新開了武學,里面教授的課程也很不一樣,也不知是何等模樣?
他這邊若是能放下,還真想去燕都,體驗一段時間。
倭寇殲滅,還活著的要送往燕都,例行判罪、斬首,而混入其中的倭人,也得跟著隨行。
其中一人緩緩說出了簡單的盛朝語言:“我和他們不是一伙的,我們只是在此地暫住……”
作為鄰居,誰都沒有他們清楚盛朝的可怕之處。
那些紅毛夷人不知天高地厚,妄想用幾艘船就占領盛朝,簡直難以理解。可倭人們,只想乘此機會,混入倭寇,一起上岸打個秋風。
要是真的和盛朝開戰,將軍就會活撕了他們——誰都無法抵抗盛朝的怒火。
今日見到那些人的火器之后,先前的想法又一次達到了頂峰——
一定要回去!不能和這些人去燕都!
“大人們,你們抓錯人了……”
“沒有錯。”
副將核對了一下人數,語氣聽起來不近人情:“你們入侵盛朝時怎么不說去錯地方了?現在倒好,準備推卸責任?”
他不聽這些人的狡辯,直接讓士兵將其帶走。
等清理完戰場,原先的小島幾乎被蕩平,附近的倭寇聽到炮聲,更是頭也不敢抬。
“傷兵原地休息,剩下的人,將附近島嶼一個個掃平!”
核對完人數,發現倭寇中的幾個副頭領都在,唯一少的,就是倭寇中威名赫赫的“老大”以及跟在身邊出謀劃策的“軍師”。
“都說倭寇狡詐,誠不欺我,原先以為,對方好歹和自己的手下共進退,沒想到倒是自己先溜了。”副將搖了搖頭。
這些普通倭寇的價值,自然沒有倭寇頭領的價值高。
——
比沿海戰報更早一步傳過來的,是小女孩塞入舉報箱中的那封信。
信封上的字跡稚嫩,用得是鄉下最普遍的黃紙,實在不登大雅之堂。
金陵的通政司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打回去。
可轉念一想,誰說稚子不懂事?且看燕都的郡主殿下,年紀輕輕,行事卻頗有章法,又有陛下在背后撐腰,誰都不能看輕了她!
再說,那位在北疆立了莫大功勞的鄭沖鄭千戶,也是年紀輕輕,過了年才十七歲,卻一躍從農人變成千戶。
可見英雄出少年。
只有通政司才有資格拆開信件,查看里面的內容,并根據內容所屬的不同,分到不同的部門中。
一開始是全部送去燕都,可這樣耗時耗力,浪費成本,陛下覺著麻煩,正好金陵也有一模一樣的六部,便根據距離劃分。若不知如何處理的,再送去燕都,讓陛下定奪。
南方文風興盛,百姓安居樂業,又有前朝打下來的底子,本地官員一向自豪治下的安居樂業。
可這種自豪,被一封輕飄飄的黃紙打碎了。
里面用簡單的語言寫了一家老幼的遭遇,能立刻聯想到前些日子在各地流傳的戲曲《白毛女》,陛下仿佛天神降身……啊不是,深謀遠慮,居然真遇見了類似的事情。
土地之事歸屬于戶部,于是通政司將其送往戶部,金陵的戶部尚書見了,立刻大怒,就要去讓那地主將老幼的土地歸還。
“先等等,大人。”
左侍郎及時制止了對方的行動。
在戶部這樣要緊的部門,再加上金陵戶部是多年以來,一直兢兢業業干活的地方,此地的人大多謹慎:“大人是想要一家安寧,還是一地安寧,還是整個盛朝安寧呢?”
“這三者又有什么區別?”
“若大人只想一家安寧,便出些銀子,給她們還了債務;若想要一地安寧,便了解各地老幼的田畝情況,一一補償。若想要盛朝安寧,咱們便……”
左侍郎話語未盡,指了指天上,低聲道:“……便送去燕都。”
稚子語言樸實,不懂修辭,偏偏是這樣,才更顯得打動人心。
戶部尚書看了看黃紙,由于用的墨水不好,字跡已經開始模糊了,點了點頭,將信放回原來的信封,又叫人拿來南方各地的黃冊,和幾位同僚核對數據,最后寫了一封奏疏。
正值寒冬,只能走一半水路,一半陸路,到明慕手上,已經是元月七日了。
“這個時候送上來的奏疏,一定是要緊事。”明慕在接到消息后,放下了手中捏得扁圓的面團,洗了洗手,再擦了一下臉,對皇后和郡主道,“我去去就回。”
掌握了面團,后面的切肉、砍菜、調料等幾乎毫不費力,再加上每次明慕都會夸贊任君瀾餃子包得好看又好吃,一下子點燃了對方包餃子的激情,恨不得天天做給他吃。
明慕一想,干脆拽明璇過來了,當做實踐課程。
兩人都應了。
只是等明慕的身影不見后,兩人對視一眼,又飛快地撇開,迥異的臉上露出如出一轍的情緒——
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