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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登基第二十三天◎

    “那便是預備與民爭利, 或者搶奪土地?”

    那人仍舊梗在原地,原先因為小皇帝愛惜卷宗而升起的一絲好感立時消散,絲毫不肯服軟, 也不害怕說出這話后自己會不會有性命之憂——

    日前醒來, 不知為何, 他對如今的“皇帝”再無敬重, 甚至動了早些辭官回鄉(xiāng)的悲觀想法, 數(shù)年在架閣庫內研究宗卷的成果,竟全然不顧了。

    明慕持續(xù)震驚:“也、也不是啊?”

    他知道先帝似乎風評不好,具體哪里不好倒也沒什么人說,文官在這方面都很隱晦, 不會明說,而記錄的文書也很含糊。

    現(xiàn)在一看,網(wǎng)羅罪名、侵占土地……簡直無法形容。

    “除了這些, 恐怕微臣沒什么沒什么能幫到陛下。”

    那人行禮,欲圖再次回到架閣庫之內, 繼續(xù)翻看宗卷。

    “你等等。”明慕徹底被這人鬧糊涂了, 自稱也忘了, “我有別的事要問你。”

    他往前走了兩步, 闞英閃到一邊給他讓路——雖說他不喜歡這人的態(tài)度,但陛下決定的事,他從來不會反駁。

    明慕簡單說了早上的遭遇, 只問:“我氣不過,想罰她,可有方法?”

    “陛下坐擁天下, 何必為這點小事來尋微臣?”那人似有不解。

    這點小事, 陛下連罪名都不需要編造, 直接讓人壓入牢獄,最多幾道彈劾奏疏,何必費心思尋個罪名?

    “這兩者怎么能混為一談?”明慕很認真地反駁,不知不覺又走近了一點,“權力不是滿足私欲的工具,不能亂用。”

    相較而言,古代封建君主的權力非常大,越中央集權的朝代,越能左右王朝的命運。先帝只是求仙問道了十幾年,朝野上下,亂象就已經(jīng)夠明顯了。明慕必須學會控制,才能不加重這種亂象,也不至于在權力的深淵中迷失——

    予取予求的感覺會讓人上.癮。

    架閣庫內光線較暗,明慕流出了稍顯落寞的神色,轉瞬即逝。

    “既然大人在忙,朕就不打擾了。”明慕來之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此時也不覺得失望,預備離開。

    “陛下。”

    那人忽地出口,恭敬跪下:“臣剛才口出狂言,請陛下恕罪。”

    明慕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事啊……”

    “若陛下若只想叫那位先生吃個教訓,微臣倒有一個想法。”那人俯跪在地上,心卻在一下一下地狂跳,原本被他強行埋葬的想法此刻重見天日。

    他所求的,不就是這么一位愿意克制自己的君主嗎?

    倘若天子一意孤行,將自己的想法凌駕于律法之上,那律法的存在又有什么意義?

    “目前律法卻有不足,孔子云,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饒是如此,臣在翻閱宗卷時,仍見到不少子女被父母毆打致死的案件。”

    偌大的架閣庫中,只能聽到這位區(qū)區(qū)正九品檢校的聲音:“古人有云,師者,傳道受業(yè)解惑也,對師生之情極為看重,因此,師者過度懲罰學生也不在少數(shù),如郡主今日經(jīng)歷……時有慘案發(fā)生,揭露甚少。

    “陛下能想到此處,于國于家,都是極大的幸處。”

    “然律法更改,何其困難……”那人話語一頓,意識到自己多言,便轉了話口,“陛下想要小懲大誡并不難,可以治她‘不敬’之罪。”

    “不敬”在古代倒是很常見的刑罰理由,冒犯到一切有關皇家的人或者事物,都能算不敬,例如今日,那位先生見到明慕后沒有行禮,反而出言呵斥,自然是大大的不敬。

    而以此罪入獄,刑期自由明慕而定,少則數(shù)日,多則數(shù)年。

    明慕不死心:“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這和動用強權似乎也沒區(qū)別啊。

    那人沉重地搖了搖頭:“律法中沒有確切說明,陛下。”

    “好吧……”

    明慕得了確切的建議,倒是沒有第一時間離開,而是問:“聽你的話,你對如今的大盛律令很有不滿?那朕給你準備人,你能交出一份讓朕滿意的新律嗎?”

    那人猛然抬頭。

    時人多夜盲,那人也是在架閣庫許久,才能在暗中視人,方才能看清少年天子臉上的神情,此時也能。

    陛下眸色認真,目光湛湛,以陛下的性格,絕不會用這個開玩笑。

    “……臣遵旨。”

    不論以后會如何,那人此時重重點頭,承接過這項堪稱曠古爍今的巨大責任——他要填補律法,不放過任何一個有罪之人。

    “好,朕會盡快叫內閣安排,你叫什么名字?”

    直至對話結束,明慕才意識到,自己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

    “回陛下,臣名商繩己。”

    ——

    回去的路上,明慕還在想著這個名字。

    明慕喃喃自語:“繩己,是叫他約束己身嗎?倒是很適合。”

    闞英倒是問:“陛下,奴婢倒有一惑。”

    這句問話半真半假,主要還是為了試探小皇帝對他的想法,放在以前,闞英想知道答案,自有無數(shù)種旁敲側擊的方法,怎么可能就這么問出口?

    “什么?”

    明慕倒是沒發(fā)現(xiàn)闞英的小九九,對方照顧他許久,事無巨細,一開始還會別扭,現(xiàn)在早已習慣了對方的存在,甚至有些依賴,不知不覺納入了自己人的范疇。

    面對自己人和外人自然是大大的不同。

    “奴婢是想問,這律法自太祖至今,又沒出現(xiàn)什么疏漏,為何要更改填補?”

    “嗨呀,打個比方,好比一個代、咳,衣服,最開始穿嶄新嶄新的,越穿越破,自然要在上面打補丁。”明慕試圖比劃,他最開始差點把代碼兩個字禿嚕出來,還好及時改口,用了衣服作比喻,“太祖時國朝不穩(wěn),所以行峻法,制戶籍,強行壓住。百多年來,人民安居樂業(yè),在所居之所代代生根,所以需要更改——”

    說著說著,明慕最開始的模糊想法也逐漸明晰,語氣稍顯激動,最后戛然而止。

    “——就是,可能需要的時間比較長吧。”

    刑部已經(jīng)算是總結了天下重型案件,但相較于偌大的盛朝,仍是杯水車薪,想到古代不太發(fā)達的交通模式,明慕揉了揉臉。

    又一個五年計劃。

    計劃表上又增加了一件事。

    飯要一口口的吃,路也要一步步走。

    “回去之后,我便寫信給金陵,不說全部治理,起碼那幾個冒頭的,得盡快解決。”

    明慕小小地打了一個哈欠,困意上涌,倚靠在車廂內壁,腦子卻停不下來。

    從燕都至金陵,多走水運,若是順風,四五日便能到,就算是逆風,也不會超過半個月。他讓儀鸞衛(wèi)送信去,一來一回最多一個月。

    時間又不能這么算。

    私人書院的治理不算簡單,與江南地方豪強息息相關,想要根治需從多方下手。金陵六部大多都是混日子的養(yǎng)老官員,想叫他們出力需費一番功夫。

    得叫人盯著。

    所以得細細挑選儀鸞衛(wèi)……

    之前壽昌伯時間被擼下去的官員才找了填補,燕都人手不夠啊……

    一件件事情飛速略過,明慕忽然開口:“回去看看慶華宮可需修葺,我預備叫明璇進宮住。”

    下一輩就這么幾個獨苗苗,還是得看好了,不能叫今天的事再次發(fā)生。

    闞英心中一凜。

    宮城中軸線是帝王和皇后的居所,名為宣政宮與太平宮,太平宮左右是東西六宮,而宣政宮兩側則是太和殿與慶華宮。

    明慕入宮時,不喜先帝居住過的宣政宮,選了一側的太和殿作為起居之所,另一側的慶華宮,住著的可都是儲君啊。

    因為那個夢境,闞英不大愿意叫先帝遺腹子登基,可是讓明璇郡主,他也不太樂意啊!

    況且陛下喜歡世子,夢中也沒有自己的孩子,那個世子簡直可惡、可恨!

    “陛下,慶華宮地位不同一般。”闞英斟酌著語氣,“讓郡主去南三所也無不可啊。”

    南三所是皇子皇女們居住的地方,讓郡主過去住,不算出格。

    時間久了,明慕倒也能聽出對方的言下之意,微微一笑,眉目狡黠:“我知道慶華宮的地位,正因如此,才要讓郡主住過去。”

    “他們都那樣小,五歲的年紀,能知道什么好歹,別叫別人移了他們性情。”好的引導是孩子們的第一任老師,后宮那個孩子有生母照顧,處處看管,比遠離母親的明璇強多了,所以明慕對明璇更上心。

    “再者,我還年輕,立儲之事不必著急,要是讓我發(fā)現(xiàn)他們忙于內斗,不肯做正事……哼哼。”

    明慕威脅地哼了一聲,伸出拳頭,錘在馬車的小桌子上,連聲響都沒發(fā)出:“我可不是好惹的。”

    這點,陛下屬實多慮了。

    闞英不自覺地露出笑意,取了絹帕,輕輕給明慕擦手,聲音柔順:“陛下年富力強,有進取之心,禮賢下士、又博古通今……那起子腐儒敢不敬重陛下,才是愚不可及。”

    因為他接近陛下,心里隱隱有股感覺:陛下或許,比他們想象的更了不得。就算有夢境□□,他們行事時最多考慮五十年、一百年后。可陛下的行事作風,無疑不朝著幾百年后去的。

    陛下似乎能看見更久遠的未來。

    突兀地冒出這個想法后,闞英手上一抖,絹帕飄落在車廂地面上,細微無聲。

    明慕側頭問:“怎么?有不舒服嗎?”

    “沒有,陛下,奴婢一時失手。”闞英將絹帕撿起來,疊起來放在一旁,“奴婢也得了眼花手抖之類的老年病,陛下可要開恩,容奴婢繼續(xù)伺候。”

    “怎么會,你還這么年輕。”明慕果然被后半句話吸引了注意,沒有追問,而是心生感慨。

    對方看起來只比他大幾歲,行事卻穩(wěn)重得不行,明慕一個眼神就知道需要什么,堪稱天衣無縫,甚至太和殿伺候的小宦官都練出了一身好本領。

    他最開始還不喜歡身邊有人這么密切地跟隨,什么事都自己來,如今已經(jīng)習慣成自然,完全無所謂了……

    時間果然會潤物無聲地改變一個人。

    見陛下轉移了注意,闞英悄悄下定了決心:不論如何,都不能讓外人知道這個秘密。

    縱然身死,他也要保護陛下。

    ——

    回宮時,天色已晚。

    明慕?jīng)]什么心思吃東西,只隨便對付兩口,便要去寫口諭,盡快讓儀鸞衛(wèi)去金陵。

    闞英好說歹說,也只讓他多吃了半碗。

    宮中崇尚少食養(yǎng)身,一碗也只有少少的一點,幾口就沒了,能頂個什么用?

    闞英都快愁死了。

    “掌事,咱們要做些什么啊?”

    一個年幼的小太監(jiān)屁顛顛跑過來,追著問,一般陛下去處理政事時,便不要他們近身伺候,特別是夜晚,直接能去休息。

    可他們因為之前干多了活,反而不安心——這天還亮著又沒黑!

    “去看看慶華宮,若有什么損壞或者需要修葺的地方,趕緊報上來!”

    闞英揮手,打發(fā)走了這群歇不下來的皮猴。

    在御前伺候的都認得幾個字,就算不認字的,記性也好,大差不差地都能說出來。

    慶華宮多年未曾有人居住,只每年簡單修建過,肯定不能就這么住人,要上新漆、補磚縫,起碼要修整半個月。

    郡主府原先的下人們都拉走了,宮里有不少照顧過幼兒的老人,甚至有當年照顧過大長公主的女史。

    既然知道此人存在,闞英便不打算找其他人,只點了這位,又并了大小宮女共十六位,還有些干粗活的灑掃太監(jiān)等,一并送去了公主府,好替換原先送去的人。

    小太監(jiān)去后宮找人時,正巧在大路上遇見了,不至于再繞去六尚局。

    “鐘姑姑!”

    小太監(jiān)高高興興喊了一聲。

    他是御前行走的人,在內宮,人人都得給他一個面子,哪怕是先帝時再得寵的妃子,也不得不給他個笑臉,見到時多給一捧金瓜子。

    “喲,原是梁小公公。”大姑姑嘴角扯出一抹笑,“有何貴干?”

    她堂而皇之地在中間停下,身后幾個女官也不敢開口催促。她們雖是汪娘娘宮里伺候的,但也清楚如今的形式……娘娘沒有母家依靠,只有小殿下,見陛下的樣子,似乎對這孩子不管不顧……

    內宮皆由資歷最深的方娘娘管著,先帝生前,她不受寵,如今倒是因為資歷掌管內宮,汪娘娘暗地恨了許久,這次月子期間,不由分說地指了先前照顧過長公主的鐘姑姑,要她來照顧小皇子。

    鐘姑姑可不想去!

    不說踩高捧低,她以前照顧過大公主,先帝后來看不慣她,底下人讓她去六尚局做了十幾年苦工,現(xiàn)在又要去照顧先帝的孩子?汪娘娘瘋了不成?

    “陛下預叫郡主入宮住,現(xiàn)下公主府缺人手,讓您帶人去幫襯。”這小太監(jiān)倒是聰明,不該透露的一句沒說,重點又說得明明白白,“郡主是大公主的孩子呢。”

    “誒呦,這個老奴且清楚!”

    鐘姑姑瞬間眉開眼笑,陛下的命令誰敢違逆?哪怕去陛下一時興起養(yǎng)的貓兒狗兒,也比去汪娘娘的宮里好!

    “貴英姑娘,你也聽見了,陛下找奴婢有事,奴婢得過去。”鐘姑姑對身后的女官道。

    貴英掩藏在袖子下的雙手微微發(fā)抖,行了個屈膝禮:“自然以陛下為重,我這便回去稟告娘娘,麻煩姑姑了。”

    大姑姑跟著小太監(jiān)去了后面的尚六局,選出十幾個干活麻利、性子活潑的小宮女們,一連串人乘著馬車,浩浩蕩蕩地從宮內去了公主府。

    后宮的動靜自然逃不過汪娘娘的法眼。

    貴英回了永寧宮,站在殿外,剛剛踏進去,便從里面飛出來一個瓷杯,重重砸在面前,碎了一地。

    她身形顫抖,跪在前面的碎瓷片上,一下一下地磕頭,露出的雙手乃至手臂,都是青青紫紫的淤痕:“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什么都要和我爭、什么都要和我爭!”

    里面?zhèn)鱽砑饨新暎o接著是幼兒尖銳的哭泣。

    一時間,殿內亂作一團,沒人顧得上門口跪著的女官。

    盛朝女官選拔嚴格,需要經(jīng)過層層考核,才能擁有在內宮行走的資格,甚至在本朝之初,女官還有參政的權力。

    只是帝王偏寵宦官,女官的地位一再下降,如今只與普通宮女一般……連照顧過大公主的鐘宮正都能被貶去十多年,更何況她呢?

    貴英想到之前娘娘的喃喃自語,顫了顫肩膀。

    “怎么鬧成這個樣子,不成體統(tǒng)。”方娘娘皺著眉,看著永寧宮這邊的亂象,要不是先帝將她俸祿往上提了一層,又嘉獎了母家,她可真不愿意趟這攤渾水。

    她年齡偏大,有些瘦,不笑的時候看起來不近人情,因著這個,先帝一直不喜歡她,反而更喜歡年輕妃嬪。

    “奶娘呢?怎么不去照顧皇子?一個個都愣著做什么?”

    她一進來,立刻成了宮里的主心骨,小宮女們紛紛動起來,收拾的收拾,哄孩子的哄孩子。

    汪娘娘有些不甘心,恨恨地咬唇:“這是本宮的宮殿,你憑什么支使我宮里的人!”

    “你以為本宮愿意踏足?”方娘娘臉上閃過一抹厭惡,這人仗著自己懷有身孕,在內宮橫行無阻,先帝也奈她不何,現(xiàn)在失了依仗,還是這么一副討人厭的樣子!

    “本宮會和掌事姑姑說,重新安排照顧的宮人。”方娘娘特意去看了一眼剛出生的小皇子,見他沒事,預備離開——這已經(jīng)成了她的日常慣例,“妹妹還是冷靜些,養(yǎng)好身體再說。”

    做完這些,她便面不改色地從永寧宮離開,路過跪在門口的女官,倒是腳步一頓,最后也沒說什么。

    “一個個都來欺負本宮,壓在本宮頭上……”

    汪娘娘身體還未完全恢復,此時竟委屈地哭了出來,由宮人抱來了襁褓中的嬰兒,尖尖的指甲戳在嬰兒嬌嫩的皮膚上,剛被哄好的孩子瞬間又開始大哭。

    “明琮、琮兒,母妃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爭氣……”

    原先平靜下來的永寧宮又充滿了喧鬧。

    聽到身后隱隱傳來的聲音,方娘娘一陣頭疼,沒有再返回的意思。

    今日已經(jīng)確定那孩子沒出事,她再懶得過去了。

    “娘娘,若是陛下讓……那位殿下……”

    她身后的小宮女快走幾步上前,低聲詢問。

    “陛下不會的。”

    方娘娘面色沉靜,眼看著面前的廣闊宮路,語氣堅定:“陛下如今十七歲,怎會這么早便開始考慮儲君之事?再者,大公主的孩子已經(jīng)來了燕都,未嘗不能一爭。她依仗這個孩子做著太后的美夢,甚至叫人于朝堂之上挑撥,依我看,遲早有跌跟頭的那天。”

    小宮女似懂非懂,又問道:“等陛下大婚,他的妃子們會到后宮嗎?”

    先帝雖自詡道人,但后宮妃子不少,東西六宮幾乎塞滿了,若是有新人加入進來……還真不一定住的開。

    方娘娘想到這個頭疼的問題,略略嘆氣①。

    ——

    明慕完全不知道已經(jīng)有人開始操心他的婚事了。

    他寫完信,預備叫宮人拿給東門亭,讓他組織人手去一趟金陵。

    書房的門被人輕輕敲了敲,緊接著傳來闞英模糊的聲音:“陛下,金陵有一封加急奏疏。”

    金陵?加急?

    這兩個詞居然能放在一起?

    他穿越了?夏汛開始了?

    “進來。”

    明慕思緒亂飛,好的不好的統(tǒng)統(tǒng)都想了一遍,最后看著擺在書案上的奏疏,鼓足勇氣打開。

    “金陵六部尚書聯(lián)合上奏……”

    六部都參與進來了,這可是大事中的大事!

    明慕更加嚴陣以待。

    忽略前半截請安的廢話,直奔重點:“……江南轄區(qū)內,私人書院不計其數(shù),臣等分別命令取締、整改等,亂象一清……”

    什么?

    明慕還以為自己看錯了,重新翻了一遍,內容的確是整改私人書院。

    他看了看奏疏,又看了看桌子上已經(jīng)備好的信件,心里簡直冒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不是,這些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嗎?信件還沒發(fā)出去,你就跟我說整改好了?

    【作者有話說】

    ps:這里列個說明,防止誤解:目前知道明慕和任君瀾談戀愛的只有一小撮人:做了預知夢和兩人的親朋好友,在大婚昭告天下后,所有人才會清楚:明慕不會有其他妃子,只和皇后一生一世一雙人。

    pps:本文無歷史原型,背景雜糅了好幾個朝代,有bug輕拍otz

    ppps:文案寫了哦,本文三條時間線:第一條是臣子的夢,明慕成年后登基自刎殉國(新科狀元也在這條線,但是因為籍貫,被刷下去了,根本沒有出場的機會);第二條是任君瀾的夢:明慕年少登基積勞成疾。正文是第三條時間線(絕對的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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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登基第二十四天◎

    能少干活確實是好的……

    但是……怎么就這么奇怪呢……

    這是第多少次了, 當明慕準備大展拳腳的時候,突然被通知:這件事我們已經(jīng)做好了!

    他捏著奏折,有些凌亂。

    “能減輕工作量不就是好事, 還得寸進尺了。”明慕喃喃自語, 繼續(xù)翻看奏疏。

    里面將學子動向、輿論、錢財來源、田地等列得一清二楚, 邏輯清晰, 處理方式也可圈可點, 除了最開始的請安話語過于冗長,簡直是一封挑不出缺點的好奏疏。

    不僅如此,金陵儀鸞衛(wèi)的信件也一并送來,儀鸞衛(wèi)有監(jiān)察百官的職責, 和金陵六部是兩個部門,隱隱有水火不容之勢,信件中雖然沒有貶低的話語, 倒是介紹了他們的手段:絕沒有奏疏上寫得那么正義!反而恐嚇、威脅,無所不用其極!

    明慕看著看著, 甚至笑出了聲。

    江南文風興盛, 相對而言, 各種話本或者雜劇也很多, 因此,凡是讀書人,都能寫兩筆補貼家用。依明慕看, 這兩封倒是很有話本風格。

    他將看完的奏疏放置一邊,將原先準備好的信件夾在一起,想了想, 寫了一封表揚信。

    工資和福利是要加的, 開內庫都得補上, 除了物質激勵,精神激勵也很重要!

    表揚信一式兩份,一份明天早朝拿去宣讀,另一份則是送往金陵六部。

    明慕甚至有些飄飄然:之前卜大人說金陵六部尚書只混日子了事,戶部尚書還算干點活,看看,這分明很勤快嘛。

    ——

    第二日早朝,除了原先的官員,勛貴們也支棱起來,早已不覺得早朝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了。

    小皇帝穿著厚重的朝服登上金鑾,后面的臣子看不清帝王的容貌,站在前面的,倒是很容易發(fā)現(xiàn):

    陛下的臉色似乎蒼白了些。

    小皇帝雖正值年少,但身體一直不夠健壯,宮中集合了天下頂尖藥膳和藥材,也有數(shù)不清的珍貴食材,偏偏沒能養(yǎng)好陛下的身體。

    衛(wèi)國公想到昨日的意外,心里更是提起一萬分的緊張,盤算著家里做飯好吃的廚子,準備些不同口味的素食,免得小皇帝吃膩了宮中的飯食……

    “今日,朕有一件事想分享,闞大伴,念吧。”

    小皇帝聲音輕快,頭上冕冠垂下來的白玉珠子輕輕晃動。

    陛下是有什么新想法?近日確實要準備春汛,聽說新來燕都的郡主要去宮內居住……

    幾位高官心中想法不斷。

    然后他們就聽到了小皇帝對金陵六部的表揚。

    尚書們:……

    勛貴們:……

    不是,他們憑什么啊到底?一群混子,還能叫陛下夸上了?

    他們耐著怒意聽完,發(fā)覺還是私人書院那事,心中怒火更甚,一向冷靜的卜禎都忍不住在心里暗罵:

    之前和陛下說私人書院不好處理,是因為金陵尚書不管事、地方豪強勢大、書院有朝中勢力,再加上燕都和金陵距離極遠,燕都不好管控罷了!

    現(xiàn)下他們將朝中勢力一網(wǎng)打盡,讓殿試平穩(wěn)渡過,卻讓金陵摘了這個桃子!他們本地的官員自然和本地的豪強有勾結,行事方便,處理起來,自然比燕都簡單。

    一群人簡直越想越氣,捏著鼻子聽完這封“表揚信”,聽說小皇帝還要將信送到金陵去,心里簡直能慪死。

    “陛下,臣有本奏。”卜禎率先出列,清晰地匯報近些日子朝中籌備的各項事情,如棉甲、黃河春汛等。

    他說完,又有其他大人出來補充,甚至衛(wèi)國公這位剛參與朝中事物的勛貴,都迫不及待地說了一嘴。

    好奇怪……

    明慕覺得自己仿佛在面對一群小朋友,看見隔壁班得了小紅花,于是嘰嘰喳喳地說自己也想要。

    太怪異了,他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內閣首輔、各部尚書,明明都是很嚴肅的性格,一心為國為民,他這么想就很不尊重人。

    “諸位愛卿辛苦了。”明慕緩聲鼓勵。

    官員們期待地等了半天,只有這一句。

    ……不是?

    陛下肯定是沒錯的,有錯的一定是金陵!媚上欺下,巧言惑主!

    早朝結束之后,不少人憤憤回家,打算寫信痛罵金陵同僚,必須一天一封!毫不手軟!

    上午是例行的授課。

    明慕隨意吃了幾塊糕點填肚子,溜溜達達地去上課。

    繆太傅早已準備好了今日的授課內容,見到小皇帝的身影,不由得露出一個微笑:“陛下今日在早朝,可是嚇了不少人一跳。”

    “一封表揚信罷了,能算什么?”明慕不以為意。

    表揚信、感謝信、錦旗……琳瑯滿目,現(xiàn)代幾乎都看遍了,哪有什么新奇?

    甚至受到老板表揚信后還會私下里吐槽:又準備pua了。

    “這不大一樣。”

    帝師耐心地教導:“若論起來,滿堂諸公,做得事不比金陵更多、更完善嗎?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免得傷了諸公的心。”

    “再者,能叫他們的一句陛下的夸贊,已是僥幸,何德何能,叫陛下專門寫這么長的文字?”

    明慕若有所思地點頭。夜晚果然比較容易沖動,他本意是叫金陵那邊好好保持,不要泄氣,沒想到會引發(fā)這么一串連鎖反應。

    所以早朝那會子,諸位大臣迫不及待地稟告諸事,真的是為了那封表揚信?

    明慕嘆了聲,似有愧疚:“我會找時間補上的。”

    兩方不能厚此薄彼,得保持平衡。

    只是歷史書上,帝王平衡兩方勢力,不都是為了鞏固帝王權威?到他這怎么跟幼兒園分小紅花一樣……

    “陛下不必因此勞神。”

    繆太傅看著小皇帝,輕聲道:“臣見陛下,仿佛清瘦了。”

    明慕最初入燕都時,下巴就是尖尖的,身形單薄,稍大的風都能把他吹走;后來宮內倒是慢慢養(yǎng)好了,稍微結實了一些,現(xiàn)在又瘦了下去。

    他摸了摸下巴,只觸到一片光滑細膩:“是嗎?”

    聽語氣,仿佛有點開心。

    “這是因為我在長個子!”

    按照后世的算法,明慕大概才一米七多,不到一米八,原先還想等他有能力自由吃東西的時候,會不會已經(jīng)過了長個子的年齡。

    現(xiàn)在當了皇帝,第一個好處是吃東西自由,明慕嚴格按照蛋白質、維生素等攝入量補充,雖然不能吃肉,可他感覺身體還不錯。

    他現(xiàn)在超級自信:“我身體很好,太傅。”

    以后說不定能和瀾哥一樣高!

    雖然瀾哥目測一米八多……馬上往一米九狂奔……

    “是嗎?”

    繆太傅半信半疑,微微側頭,瞥見立于一側的闞英,只見對方輕輕對她搖了搖頭。

    果然不可信。

    “說起來,太傅介意多一個學生嗎?”明慕想到小外甥女的教育事業(yè),連忙問。

    繆太傅立時聯(lián)想到昨日的傳聞:“是教導郡主的先生出了問題?”

    明慕點頭,很是不忿:“叫一個小孩子跪地讀書,有沒有師德……我預備讓郡主同我一起念書,還有騎射。”

    他只是跳過了蒙學,從基礎開始講解,甚至練字還是很基礎的大字,昨日看,郡主的學習進度和他差不多的。

    “最開始預備讓她旁聽,最好緩一段時間……別因為這個厭學就好了。”小皇帝嘆了口氣。

    分明自己歲數(shù)也不大,反而操起這個心了。

    繆太傅有些忍俊不禁:“自由陛下安排,不過,讓郡主來念書,可要安排伴讀?”

    皇子皇女入學,都會安排年齡仿佛的伴讀,多從母家或者父家尋找,也是他們的第一筆政治資源。

    郡主父家不顯,陛下對郡主的態(tài)度,倒是能從伴讀人選上看出……

    “我也能找伴讀嗎?”

    明慕眼睛一亮。

    他事情多,不一定有時間每日去臨西王府,若是讓任君瀾來當他的伴讀,豈不是每天都有正當理由進出宮闈?

    只是可惜,對方尚在禁足,還是晚一些告訴這個消息好了。

    “自然可以。”

    想到小皇帝的年齡,繆白神色柔軟,若是脫去帝王的身份,明慕還是個少年人,自然是希望有玩伴的。

    授課結束后,闞英上前匯報:“陛下,卜大人在外已經(jīng)等了有一會了。”

    “是有急事?”

    明慕收拾好東西,將人請進來,神色嚴肅。

    卜大人是內閣首輔,來往多由奏疏傳遞,很少有直接找上門的情況,一般出現(xiàn),便是默認有急事。

    上書房內的筆墨紙硯還未收起,隱隱能聞見墨汁的淺淡香氣。

    “臣見過陛下。”

    例行行禮后,卜禎被安排坐在了小皇帝的對面,從懷中拿出奏疏,恭敬呈上。

    明慕接過奏疏,大致看了一眼,瞬間恍然大悟:原來是來要錢的。

    之前沒有皇帝,內閣能行使擬票之權,和戶部商量要錢,但帝王正式上手政事后,便需要由陛下批條了。

    里面所需的錢財分別有汛災、軍費兩項大支出,都是幾十萬兩銀子,兩者加起來有百多萬兩,而剩下的支出不足前兩者的零頭。

    后面則是根據(jù)明慕提出的內容,進行的一項項細化,確保每一筆銀兩都能行之有效。

    “朕沒什么意見。”明慕讓闞英拿出印章和金箋,預備寫下準許,并蓋上帝王的印章,以證明這件事已經(jīng)讓他知曉并準許。

    他知道有這項規(guī)矩后倒是很驚喜,工作留痕簡直應該刻在每一個打工人工位上,作為領導也要有這種自覺,避免讓下屬背奇怪的鍋。

    淺金色的箋紙從闞英轉移到卜禎手上,十幾年不見天日的金箋,終于重新出現(xiàn)在皇帝手中。

    于先帝而言,內閣的每一項決定都只入耳,不點頭,也不搖頭,看似一切都放手,實際上若真出了差錯,負責管理事項的臣子立刻拖出去問罪。

    寥寥十幾年,內閣內更換的官員們竟有數(shù)十。

    卜禎是兩朝閣老,原先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被同僚們硬是請了出來,坐鎮(zhèn)內閣,他在朝內有威望、人脈,才杜絕了官員頻繁更替之事。

    只是自那之后,先帝更加不理朝政了。

    或許是人老了,就喜歡回憶舊事。

    卜禎記憶里那些灰暗乃至痛苦的記憶,逐漸被年輕明亮的新帝代替。他無比堅信,新帝會帶領盛朝走向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

    “還有一件事,要請教大人。”

    明慕簡單提了律法的不足之處,以及刑部的商繩己,道:“朕欲讓他組織人手,重新修訂律法。”

    “若只是這件事,讓翰林整理便是。”卜禎略略計算時間,的確到了修補律法之時,根據(jù)過往慣例,都是叫翰林院修訂,再交由刑部確認。

    “翰林院應該沒有判案的經(jīng)歷。”

    相較于卜禎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明慕要重視得多,在很多不為人知的地方,或許律法是他們保護自己的唯一工具。假若這工具出現(xiàn)破損,豈不是將人往死路上逼嗎?

    明慕登基時日不短,能接觸的唯有燕都,目之所及,百姓和樂、繁榮,朝官兢兢業(yè)業(yè)、鞠躬盡瘁。

    但他沒有愚蠢到以為所有地方都是如此。

    他所生活的西寧府,要忍受家人分離的痛苦,燕都官員的呵斥,一輩子或許都走不出那個小城,要拼盡全力才能活下去。從那時候起,或許明慕就在想念前世法制社會的便利了。

    卜禎雖不解,卻同意了小皇帝的要求,答應給商繩己安排合適的人手,讓他填補律法。

    等所有事情結束,已經(jīng)到了午膳時間。

    明慕吃東西很簡單,前幾次被滿桌子的膳食嚇到后,以后呈上來的,都是小小一碟,花樣雖繁多,可真擺起來,也不到半桌子。

    今天呈上來的是素面,桌上是不同澆頭和配菜。

    “陛下且嘗嘗,這是衛(wèi)國公今日獻上的新菜。”

    闞英殷勤地給明慕布菜,小小一碗面條,澆頭竟裝了大半碗。

    明慕笑著制止了他的動作:“我吃一點就好了。”

    夾起一點略嘗一口,和宮中截然不同的風味瞬間征服了他的味蕾,明慕眼睛一亮,快樂地吃完了碗里的食物。

    今日午膳偏辣口,之前宮內的廚子也做過,但都是食茱萸,盡力去除了其中異味,但吃起來還是古里古怪,所以明慕不太喜歡。

    明慕抬頭問:“不像食茱萸,是什么?”

    “陛下果真立時嘗出來了,衛(wèi)國公還說陛下肯定不知道呢。”見小皇帝午膳用了這么多,闞英都快笑成一朵花了,“這是廣東那邊的,名叫辣椒,是西洋人交易的商品。”

    “原來是辣椒。”

    明慕若有所思地點頭,他只記得辣椒是很晚才傳入華夏的,之前一直沒吃到,還以為現(xiàn)在還沒到那個時間。

    很快,他又被闞英話中的西洋人吸引了注意:“廣東那邊,和西洋貿(mào)易很頻繁?”

    “是呢,聽說那邊有不少紅毛夷人,說話怪腔怪調,來自什么葡萄牙、意大利的,當?shù)匕傩斩剂晳T了。”

    明慕小小地哇了一聲:“好想去看看。”

    闞英立刻不笑了。

    少年人向往外面的確是很正常的,但是外面很危險……特別是西洋人。

    當個趣說說還行,真叫小皇帝離開安全的燕都,千里迢迢地過去,闞英第一個反對:誰知道那群西洋鬼子身上有沒有病!

    “陛下若是感興趣,召他們入宮便是,燕都也有不少西洋商人……”闞英小聲提議。

    “算了。”

    明慕對這種形式主義不感興趣,搖了搖頭,含糊說:“下次再看吧。”

    闞英心中嘆氣,見小皇帝懂事地略過不提,反而開始憐惜:陛下為了當一個好皇帝,犧牲了許多。

    若叫他知道明慕的心中所想,必要生氣:

    等以后,讓瀾哥偷偷陪我去。

    身在宮城,心卻飄到了萬里之外的陛下如是說。

    ——

    下午本是騎射,明慕昨日約好了要去看明璇,便堂而皇之地翹課,騎著馬去公主府。

    他只在宮城內騎過馬,來往都是磚石鋪就的平坦大道,就算騎也不會持續(xù)太久。現(xiàn)下出了宮城,走上燕都的青石板路,就有些不適應了。

    馬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就是預防小皇帝中途疲憊的情況。

    前面叮叮當當?shù)拟忚K聲逐漸減緩,最終停止,闞英只以為是陛下累了,催促馬車快些走,讓陛下休息。

    “陛下?”

    正在沉思的明慕聞聲抬頭,眨巴眨巴眼,透出微微的疑惑,像是在問:怎么了?

    闞英輕聲道:“陛下可是累了?咱們上馬車休息?”

    明慕搖了搖頭:“我只是想到了另一個……”

    水泥!

    穿越者怎么少的了水泥呢?制作方法相對簡單,原材料就是石灰石、黏土以及煉鐵礦渣,煅燒之后便是熟知的水泥。難點不是材料的制作,而是燃料以及燃燒效率,木炭能達到的最高溫度不如煤炭……

    煤炭好像很早就開始應用了。

    “闞大伴可聽說過煤炭?”明慕問。

    闞英已經(jīng)習慣陛下時不時冒出一個天馬行空的想法,笑道:“奴婢自然是聽過的,宮里冬日地龍用得便是煤炭呢。”

    “前朝用煤炭倒是多些,今次人少,百姓多用柴薪或者木炭。”

    明慕若有所思地點頭。

    前朝經(jīng)濟極為發(fā)達,有點像宋朝,首都百姓住的地方冬日寒冷,但因為有錢,可以隨意購買取暖用品,更南一點的地方冬日溫度沒那么低,只木柴即可。

    盛朝統(tǒng)一南北,經(jīng)濟卻不如前朝發(fā)達,即使在燕都,大部分百姓多用柴薪,精煤只供給高官貴族。

    馬兒噠噠噠地往前走,明慕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不知不覺,竟到了公主府。

    明璇早早就在公主府內翹首以盼,時不時就要問門房可有宮內人來,要不是鐘姑姑攔著,說不定自己就要去門房等著了。

    “郡主、郡主,宮內來人了!”

    門房小太監(jiān)跌跌撞撞地跑到花廳,聲音一路傳來。

    明璇驀然站起身,小碎步一路往外,剛踏出門,便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舅舅!”

    她聞到熟悉的清淡花香,忍不住喊了一聲:“我好擔心你……”

    軟軟的幼崽用軟軟的聲音說話,明慕心都快化了,輕輕把幼崽抱起來,哄了一聲:“舅舅沒事呢,我們阿璇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有的,阿璇有好好聽舅舅的話。”

    明璇輕輕貼了一下明慕的側臉,一觸即離。

    “阿璇好乖好乖。”明慕抱著明璇往外走,這孩子很輕,他抱起來毫無壓力,“舅舅帶你去騎馬玩。”

    小孩子對動物都有好奇心,就算明璇再怎么成熟,也掩蓋不了這點,她臉頰紅撲撲的,眼睛也亮閃閃的,小聲問:“可以嗎,阿璇會不會拖后腿?”

    她很小就有一個概念:小孩子是不方便出門的,不論是阿爹或者阿娘,都沒辦法長時間帶著她,只能留在家里,由下人照顧。

    但是幼崽怎么會不向往出去玩呢?

    身后的闞英落后一步,和鐘姑姑點頭示意:“昨夜郡主睡得可好?可有夜驚?”

    “沒呢,郡主睡得安穩(wěn)極了,心性極好,知道奴婢是陛下派來的,立刻親熱起來。”鐘姑姑耐心地回,郡主和公主幼時長得五六分相像,她也多了一分愛屋及烏,又心疼她孤身在外,悄悄提了一嘴,“她很依賴陛下呢,知道今日陛下要來,用過早膳就等著了,問了許多次。”

    她對朝中動向知道的不多,卻也清楚,最受寵的孩子往往是最會“哭”的,且說這位陛下,幼時呆呆傻傻,話都說不清楚,像個瓷娃娃,可偏偏最招世宗疼愛,封王詔書早早就準備好了,封地也在江南那邊,條件最好不過。

    后來……唉。

    說完,鐘姑姑稍稍抬頭,去看闞英的臉色。

    闞英察覺到對方的小九九,沒有答話,而是說:“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姑姑應當比咱家清楚。”

    鐘姑姑臉色一僵,訕訕道:“我老糊涂了,多謝掌事提醒。”

    也是,陛下做什么心中自有成算,她何必多此一嘴?況且,見陛下的樣子,也不像不喜歡郡主的樣子。

    郡主再不濟,也有母親護著,永寧宮里那位……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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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登基第二十五天(營養(yǎng)液滿1000加更)◎

    明慕在思考帶明璇去哪里玩。

    宮城太遠, 以后明璇去宮里住之后,倒是可以自由跑馬,但現(xiàn)在慶華宮還未修葺好, 晚上還得送回來, 大半時間都耗費在路上了。

    要叫明璇在宮里留宿, 去后宮先帝妃子那里住一宿……明慕也不放心。

    這一片是勛貴親王的聚集之所, 臨西王府就在不遠處, 只需騎馬半刻鐘。

    明慕頓時有了主意,將明璇放在馬背上,親手教她握緊韁繩。

    “要是還不放心,可以抓我的袍子。”

    明慕掀起自己的外袍, 毫不介意地塞進明璇手里。

    “舅舅,你不上馬嗎?”

    最開始,明璇還有點緊張, 但這匹小母馬溫順極了,也不在意主人在自己背上放了一個幼崽, 就連幼崽不小心抓到了它的鬃毛, 也只是微微搖頭, 沒有掙扎。

    “我還不會騎馬帶人, 不過離著不遠,走一會就到了。”

    聽到這話,明璇微微偏頭, 看向明慕。

    她身份不凡,很小就清楚皇帝和其他所有人的差別——只要皇帝想,他們不得不去做任何事, 還得歌頌功德, 幾乎是一種決然的姿態(tài)凌駕在所有人之上。

    但舅舅不一樣。

    舅舅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明璇還無法準確地描述自己的感受, 只能模糊地想:舅舅愿意陪她出來玩,單純的,不帶任何目的,只是出來玩。

    東坊多住著達官貴人,比較清靜,路上人不多,雖有酒樓、商鋪等,大多不會出門叫賣,和隔壁熱鬧的南坊形成鮮明的對比。

    明慕牽著馬過市的時候,不用擔心撞到人。

    只是這樣很容易暴露在別人的視線中,比如現(xiàn)在——

    不遠處的酒樓上,一扇木窗只開了一個縫,包廂內仍舊面目青紫的國公少爺堵在窗戶旁,一動不動地盯著外面,語氣興奮:“大哥你快看!是陛下!”

    “……”

    國公世子淡然地坐在位置上,倒了一杯酒。

    明明酒水溫熱,又是香醇的黃酒,入口后,辛辣的刺激直沖喉嚨,讓他狠狠咳嗽了兩聲。

    聽到聲響,那少爺回頭,看見兄長又試圖飲酒,急急忙忙走過來奪下酒杯:“大哥!你別忘了大夫說的,飲酒傷身!”

    只是一口淺淡的酒,便讓國公世子紅了臉,好不容易平息下喉間的刺痛,他艱難開口:“那又如何?怎么會有將軍的后代不會喝酒?”

    甚至弓箭都拉不動。

    他自小體弱多病,不能舞刀弄劍,饒是將兵書翻爛、親自帶出一隊如臂使指的親衛(wèi),父親也不允許他去往前線。

    這樣弱的身體,不論是去北疆還是沿海,估計都會在路上去了半條命。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討好那位新帝,只接過爵位,糊涂度日罷了。

    “大哥……”

    那位少爺欲言又止,能出口的只有徒勞的安慰,但類似的話語,兄長早已聽過不知多少遍。

    父親和世子提過,以他之才,走科舉之路也無不可,定能在朝堂上獲得一席之地,偏偏兄長一心想著軍隊,哪怕如今武官勢弱,他始終沒有改變過自己的想法。

    后來又見先帝……父親也沒有了繼續(xù)往上的心氣。

    最近這些日子,倒是改變了不少,每天興致勃勃地出門,甚至要兄長也出去走走。

    “今日就先這樣吧,我們回去。”

    國公世子聽到窗外的鈴鐺聲逐漸減弱,略有些無所謂地放下筷箸。

    父親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將希望放在那個才登基的小皇帝身上,是希望借由對方說服他?還是干脆給他隨便找一個事情做?

    不論是哪一種可能性,他都沒有興趣。

    由于先帝的存在,他不認為目前的小皇帝也是一個好人……或者說,哪里有皇帝會是“好人”呢。

    他這個傻弟弟,被人揍了還要巴巴地湊上去,真是……

    國公世子對出門再無興趣,只道:“我回去了,你隨意。”

    “等等、大哥!”

    ……

    這一段小插曲完全沒有影響到明慕。

    闞英帶著人在后面不遠不近地跟著,沒有上前,影響小皇帝的興致。

    馬蹄噠噠地踩在石板地面上,聲音清脆。

    原先騎馬要一刻鐘才能到達的地方,走路過去起碼要大半個時辰。

    “舅舅,我們要去哪?”

    明璇聲音歡快,原先以為要去宮里,但是這個方向似乎與宮城背道而馳,再者,宮城離這很遠,要是光走過去,需要很長時間。

    若真是這樣,舅舅身邊的宦官是不會同意的。

    “去臨西王府。阿璇還記得帶你來的那位世子嗎?”

    許久之后,明璇才輕輕開口:“記得的……”

    就是不太喜歡他就是了。

    在知道對方喜歡的人是舅舅之后……更不喜歡了……

    “舅舅,那位世子……你喜歡他嗎?”

    坐在馬背上的幼崽突兀地開口。

    明慕動作一頓,呼吸都亂了。

    有許多問題在腦海中不斷盤旋:這個時候要怎么回答……?是用一個童話比喻,還是實話實說?

    現(xiàn)代的五歲幼崽在幼兒園已經(jīng)會玩過家家、當爸爸媽媽的游戲了,明璇要更早熟一點,應該也能理解……?

    “是的,我和他是戀人,就是互相愛慕。”想了又想,明慕慎重地選擇了這個說法,既能讓明璇清楚,又能準確地形容他和任君瀾的關系。

    大人的婚戀觀可是會影響小孩子的。

    “那位世子很喜歡舅舅,舅舅也很喜歡他嗎?”明璇很不甘心地問。

    她好希望能成為明慕最喜歡的人。

    “對啊,我也很喜歡他。”明慕想了想這段關系,聲音忽然感慨,“很奇怪,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很喜歡。”

    哪怕當時對方奄奄一息地躺在路邊,臉上被血痂糊滿,看不清原本的樣貌,幾乎即將死去。

    明慕那時候只想掙扎著活下去,每天睜眼后第一件事就在想,今天能吃什么,會不會有戎狄的流兵?天冷了要怎么保暖?

    就算是遇到重傷倒地的人,根據(jù)過往經(jīng)驗,更有可能的是告訴肖曉,讓他通知鎮(zhèn)守在城內的兵士,將人帶過去養(yǎng)傷。

    卻偏偏莫名其妙地停下腳步,將人帶回去修養(yǎng)。

    好像喜歡他很久很久了……或者簡單來說,是他顏控吧。

    明慕簡單地回憶了一下過去,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已經(jīng)距離他很遠了,甚至以前能毫不停歇地走上幾個時辰去別的城市倒賣,現(xiàn)在走一會都覺得累……

    他雜七雜八地想了半天,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完話后,明璇就一直沒開口了。

    “阿璇是害怕他嗎?”

    明慕嘗試問。

    瀾哥一直不討小孩子的喜歡,眼睛和頭發(fā)和中原人有很大的區(qū)別,他母親來自藏區(qū),因此瀾哥有混血兒的特征。

    在西寧府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這樣的世子。

    明慕因為有前世的經(jīng)歷,不覺得這樣怪異,反而更好看了……嗯,他是顏控。

    明璇非常難過地開口:“舅舅最喜歡他,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怎么會!”

    明慕啞然失笑。

    怪不得,他就說阿璇為什么會問這樣的問題,原來是……

    歸根究底,是他沒有給足安全感。

    明慕停下腳步,馬匹不高,他直接呼嚕一把明璇的腦袋瓜:“年紀小小,心事不小,你當然是我喜歡的小朋友啊,兩種是不一樣的喜歡。”

    他絞盡腦汁地想著解釋的話語,最后嘆氣:“不要想那么多,我希望阿璇能快樂一點。”

    “好。”

    明璇快樂地晃了晃腳。

    舅舅不會當她是小孩就隨便糊弄,舅舅真好。

    某些聰明早熟一點的小孩是渴望和大人平等溝通的,而不是單純地被糊弄。之前管事姑姑一直仗著她小,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嘗試完全控制她的生活。

    明璇感受不到關愛,只覺得很厭惡。

    又走了一會,遠遠看到臨西王府標志性的大門,明慕簡直迫不及待地過去,將手中的韁繩遞給前來的門房,又將明璇抱下來,牽著手往里面走。

    任君瀾收到下人的通傳,很快從校場出來,迫不及待地來到門口,見到了明慕。

    他眼里只有這個人:“小囝……”

    “瀾哥,你看我?guī)дl來了!”

    明慕快速地讓開一步,展示身后的小郡主。

    兩人快速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同時撇臉。

    任君瀾:嘖。

    明璇:切。

    他們互相看不順眼,連看一眼都嫌多。

    明慕渾然不覺:“我想教阿璇騎射,瀾哥,你家的校場應該是最大的吧?”

    任君瀾的笑容有點僵硬:“……是。”

    因為被禁足,所以任君瀾倒是很耐心地待在府里,不僅是等待明慕主動來找他,更是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由于那個過于真實的夢境,他很害怕明慕一動不動地躺在懷里,甚至因此做出了很壞的事……實際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夢境完全不一樣了。

    沒有壽昌伯引發(fā)宮變、沒有群臣上疏得位不正、沒有殿試后的大規(guī)模嘩變,甚至周王都已經(jīng)不在盛朝內了。

    他理當安心,若是再沖動,影響了小囝的事……那他自己也是“不穩(wěn)定因素”,需要清理。

    “那正好。”明慕蹲下身,摸了摸明璇的頭,“你先去和世子玩,可以嗎?舅舅走累了,要休息一會。”

    明璇說不出拒絕的話:“……好。”

    明慕很信任任君瀾,此時很安心地將明璇托付給對方,自己則是在下人們的引導下去休息。

    明璇離開后,任君瀾立刻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樣子,低頭看了眼明璇,言簡意賅道:“我讓人帶你去校場。”

    “好。”明璇也不大想和對方多交流。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們的性格倒是很相似——只對某一個人特殊。

    任君瀾本想讓親衛(wèi)帶她過去,自己則是去陪明慕,但不能辜負小囝的信任,面色陰沉地跟了上去。

    西寧府幾乎全民皆兵,任君瀾更是會走路便會騎馬,所以在他來看,倒是不知道這有什么好學的。

    “選匹小馬來。”看了眼明璇的個頭,任君瀾決定認真教一教,別真?zhèn)搅耍∴钜侵罆鷼狻?br />
    臨西王府的馬匹沒有宮里那樣精心訓過,還帶著一絲野性,面對任君瀾時,才稍微收斂。

    似乎知道一會騎上自己馬背的是眼前丁點大的小女孩,它有些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

    “性子收斂些,不然一會收拾你。”

    任君瀾不輕不重地拍了下這匹馬的頭。

    明璇目光沉靜,渾然沒有剛才和舅舅撒嬌的天真樣子,細細記住了任君瀾講解的要點,在下人的扶持下打算自行上馬。

    她天分不錯,第一次就成功了。

    上馬后,因為生疏,不小心拽到了馬匹的鬃毛。

    這匹馬可沒有剛才那匹溫順,立時掙扎著,想要將背上的人甩下去。

    明璇臉色瞬間發(fā)白。

    “別慌,握緊韁繩,不能掉下去。”

    身邊保護的親衛(wèi)都是久經(jīng)沙場,馴馬很有一手,很快讓馬匹安靜下來,甚至習慣了背上的人,慢慢地在校場溜達。

    溜達了一圈,任君瀾示意讓人把她抱下來,休息一會。

    他問:“剛才嚇到了嗎?”

    明璇抿著唇,先是點頭,隨后又搖了搖頭:“一開始的確被嚇到了,剛才不是這樣。”

    任君瀾回憶起剛才的畫面,小囝牽著韁繩,明璇坐在馬背上。

    他有些不悅地擰眉,語氣也淡淡的:“宮里的馬倒是脾氣溫順,下次叫你舅舅專門給你準備。”

    “不必。”明璇抬頭看了對方一眼,眼神有些怪異,仿佛在想這人說話真奇怪。

    “你倒是有志氣。”

    任君瀾沒注意到明璇的眼神,原本還想開口嘲笑兩句,聽到身后不斷逼近的腳步聲,立刻住嘴。

    “餓了嗎,要不要吃點心?”

    明慕端著一個小小的碟子,上面是用半透明糯米皮做的“古代版大福”,餡料用的是櫻桃,沒用奶油,怕小孩子吃了不耐受。

    他已經(jīng)極力想還原現(xiàn)代的風味,但在春日,只能先做成這樣,可惜沒有草莓和巧克力,不然做成草莓大福更好吃一些。

    “瀾哥來嘗嘗?”

    白瓷碟子被遞到任君瀾面前,明慕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任君瀾最受不了這樣的眼神,就算小囝遞給他毒藥,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此時立刻捻起一塊,正好是一口的量。

    “怎么樣,會不會偏酸?我讓人在里面加了糖。”明慕緊張地問。

    “正好。”任君瀾咬了一口,“甜度正正好,小囝好聰明……”

    明慕點頭,沒聽完后面的話,便轉了身,溜達到明璇面前:“阿璇嘗嘗?”

    任君瀾:……

    原本稍好的心情又迅速跌落下去。

    他恨恨將剩下的點心塞進嘴里,心道還好小囝不會生孩子。

    果然,最討厭小孩。

    明璇順從地捏起一塊糕點,放到嘴里后,恰到好處的柔軟和甜度瞬間讓她眼睛一亮,用力眨了眨眼:“唔,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明慕絮絮叨叨的,像每一個覺得孩子吃不飽的家長,“阿璇太瘦了,還是要多吃點。”

    旁邊的馬聞到甜味,小步小步地踱過來,狀似無意地蹭了蹭明慕的腰側。

    “你鼻子真好,這么快聞到我?guī)橇恕!泵髂綄⑹掷锏牡咏唤o跟在身后的闞英,從袖中拿出一個袋子,拿出糖塊,丟進馬的嘴里,順口問道,“瀾哥,我剛剛帶來的馬呢?是剛剛牽去休息了嗎?”

    沒人回答他。

    明慕疑惑地回頭,卻見任君瀾看向別處:“是呢,一會牽過來。”

    他了解瀾哥,如果不是心虛,瀾哥說話的時候一定會看向他的。

    明慕又看向明璇,她的臉微紅,額頭上還有剛運動留下的汗水。

    “阿璇你,剛才是騎這匹馬玩的?”明慕指了指吃著糖塊的馬匹。

    明璇緩慢地點頭。

    明慕:???

    他認得這匹馬,看起來年齡倒是很小,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狠狠頂了他一下,脾氣很不好的樣子。

    大人還能勉強適應,叫一個小孩子初學就用這個,是不是有點夸張了?

    他深吸一口氣,回過頭舉起拳頭,狠狠地錘了任君瀾幾下,氣得要命:“怎么讓阿璇接觸這匹馬?傷著了怎么辦?我?guī)淼牟皇呛軠仨槨⒑苓m合小孩子嗎!”

    任君瀾并不躲閃,眼神閃爍,很有些心虛的樣子:“我問過她了……”

    “她才多大,哪里知道危不危險!”明慕更生氣了。

    瀾哥之前教他的時候很溫柔,所以他才將明璇暫時地交給對方,結果呢?

    明慕不敢相信,如果他來晚一點……

    “小囝,我錯了。”任君瀾立刻認錯,試圖解釋,“我只是覺得……”

    “覺得什么都不可以!”

    明慕繼續(xù)邦邦揍人。

    “舅舅。”

    明璇走過來,輕輕拽了拽明慕的衣角,制止了對方的動作:“是我要求的,我想更快學會這個。”

    明慕深吸一口氣。

    一個兩個都是怎么回事?

    是他的教育方式有問題嗎?

    “阿璇。”

    他蹲下身,直面明璇:“阿璇想很快學會……為什么呢?”

    明璇低著頭,踢著地上的小石子,醞釀許久:“……因為我很聰明。所有人都這么說。”

    所以她小小年紀,就能讀完蒙學,直接開始四書五經(jīng);剛才騎在馬上走了一圈,她就能快速抓住穩(wěn)定身體的特點。

    “學習”對她來說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因此,就算是不馴的馬,對她而言沒有任何差別。

    “……不是這樣的,阿璇。”

    明慕倒是能理解明璇的意思——因為所有事情都能快速掌握,反而失去了面對新知識的敬畏,也失去了恐懼。這是一種很危險的狀態(tài)。

    “危險是客觀存在的。諸如騎馬,不馴的馬匹會傷害你,把你摔下馬背、踩傷你的骨頭,更何況你這么小,保護得再緊密,也有遇到危險的可能。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避免客觀的危險,去做安全的事。”明慕盡量仔細地解釋。

    “阿璇能輕易學會書里面的內容,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可是,阿璇,你理解什么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的意思嗎?為什么我們要提高自己的品德?為什么要推己及人?為什么要創(chuàng)造完美的社會?書本里面的內容,和你看到的,是一回事嗎?①”

    明璇張了張嘴。

    她能清晰地背出這些話語的內容,但是聽舅舅這么說,似乎又不清楚了。

    見她迷迷糊糊的樣子,明慕笑了笑,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學習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隨著你的年齡循序漸進的。很多事情等你長大、經(jīng)歷的不同,會有不同的理解。”

    “適當?shù)耐鏄凡皇抢速M時間,而是了解周圍的一種方式。”明慕試圖引申,但是今天說的話太多,明璇可能需要時間理解,他簡單結了尾,“好好享受。”

    “我知道了舅舅,下次我不會做這么危險的事。”明璇很認真地做了保證。

    開導完明璇后,明慕快速移動到任君瀾面前,態(tài)度截然不同,繼續(xù)邦邦揍人:“阿璇是小孩子,她不懂事,你也不懂?!”

    任君瀾:……

    明明他問過那小孩的意見,她說不必換的。

    真是,果然小孩子就是討厭。

    他握住明慕的拳頭,鄭重開口:“小囝,你的生辰快到了。”

    明慕:“不要試圖轉移話題。”

    任君瀾振振有詞:“我可是很認真地在為小囝考慮,這是你登基以來的第一個生日,難道不應該重視嗎?”

    他的話瞬間引起了在場人的注意。

    就連明璇都蹭過來,不聲不響地盯著對方:“舅舅的生日,是哪一天?”

    “小囝沒和你們說過?也很正常。”任君瀾仿佛找回了一點優(yōu)勢,露出一個挑釁的微笑,“畢竟我和他才是最親近的。”

    明璇:……

    所以大人真是討厭(舅舅除外)。

    “是谷雨那天。”明慕解答。

    他出生后因為腦子不好,宮里覺得是那一天冒犯了胎神娘娘,所以不過生日,反而用另一天代替真正的生日。不過現(xiàn)在倒沒必要講究了。

    闞英道:“只有半個月時間,奴婢應早些通知各位大人。”

    明璇鼓了鼓嘴:“我會給舅舅準備賀禮!”

    “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任君瀾語帶挑釁,隨后看向明慕,“一定是你最滿意的那份。”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登基第二十六天◎

    谷雨附近, 正是春日雨水豐潤之時,古人云:“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可見春日逢雨, 乃是一年順遂的開端。

    而小皇帝的圣壽又與谷雨重合, 可見陛下登基, 乃是盛朝的吉兆。

    明慕在接到此類請安折子時, 真是哭笑不得。

    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理論?

    好好一通奏疏, 除了歌頌功德之外,竟半點沒有有用的內容!

    “下回請安折子……算了,給我刻個印章,就寫已閱。”

    請安折子雖說浪費時間, 但也不能不批閱,說實話,就連已閱明慕都嫌麻煩。

    “奴婢倒是覺著, 他們說得沒錯。”闞英將請安折子收起來,又將內閣票擬過的折子呈上, “陛下在——”

    “好了好了, 打住, 我要開始忙了。”

    明慕對闞英張口就來的彩虹屁佩服欲絕, 為了不影響后續(xù)工作,干脆制止。

    他先挑了黃河春汛的奏疏來看,災情預防、避難設施等, 皆有成例,甚至引申了前兩年的例子,一看地名, 是春汛的高發(fā)地帶, 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縣。

    “這份倒是思維清晰, 行文有章法,文字穩(wěn)重。”

    明慕看了內閣的意見,也是一致認為此份為佳,可行。

    他特意關注了上奏人的名字,是河南汝寧府的知府,底下有二州十二縣,又翻出往年的災情匯報,此府受災最小,傷亡人數(shù)最少。

    “儀鸞衛(wèi)……算了,一來一回也需要時間,讓此人便宜行事。”

    明慕將奏疏放在“重要”的那一邊。

    “是。”闞英小心應喏。

    下一份奏疏則是今年新科進士的任職表,和往年相比,下放到基層的人比較少,多在二甲靠后和三甲,而前面的人在各部輪換,期望能夠快速上手。目前各部缺損的確實有點多。

    明慕思索了一會,問道:“我記得盛朝官員俸祿不豐?”

    闞英沒有直接發(fā)表意見,而是簡單介紹:“從三品及以下,月俸不足三十石,從九品僅有五石。”

    聽完這些數(shù)據(jù),明慕簡單換算了一下,目前算是太平年間,一石稻米的價格在一兩上下,一個月就是三十兩……

    看起來仿佛很多。

    但古代的工資要養(yǎng)活家人、仆人,偶爾還包括門客,還有必不可少的人情往來,比如他過生日,底下人就得送禮,還不能送得太難看……

    現(xiàn)在又沒有雙職工的概念,官員一家都得靠這個俸祿,家底殷實還有田莊產(chǎn)出,如今科進士、家中不豐的,簡直要借款上班。

    簡直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怪不得貪污受賄多,沒有強有力的監(jiān)督系統(tǒng),俸祿又不足以生活……”明慕撐著臉,隨手把玩著一塊印章,在紫檀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滾動。

    從開國便是這個死工資,他想一下子提也不太現(xiàn)實,戶部都是在年初時進行預算和稅收的分配,工資早早固定下來,如果這里多出一筆,其他地方就得少一筆①。

    “沒錢,真是愁人啊……”明慕自言自語,忽然想到了什么,“內庫如何?”

    內庫是皇帝的私人金庫,負責宮內和皇帝本人的開銷,一般來源是皇家田莊的產(chǎn)出,臣子和周圍小國的進貢,也直接進入內庫。

    “回陛下,內庫有銀兩千零三十二萬兩,金五百七十四萬兩,絹二萬匹,其余十庫,皆是前朝古董字畫、金銀珠寶。”闞英立刻回答,并叫人送來了詳細賬冊。

    明慕:……vocal

    這內庫,抵得上幾年的戶部稅收(僅銀兩)了。

    先帝過得真舒服嘿。

    幾大本厚重的賬冊被運來,桌面上的奏疏暫時放在一邊,明慕抽了最上面的一本,從最后開始看。

    里面銀兩的收入倒是很固定,和他猜想得不錯;支出卻寥寥無幾。

    “先帝不喜歡用內庫嗎?”連續(xù)翻了幾頁都沒有支出,明慕忍不住問。

    “……先帝說,內庫不豐,多由戶部支出。”闞英艱難回答。

    明慕:……???

    好家伙,還是摳門鬼。

    自己沒享受到,現(xiàn)在全便宜他了。

    “內庫有錢就行,先支一筆給今年的進士們,讓他們盡快在燕都安頓下來。”

    明慕繼續(xù)翻著賬冊,在年初的入項中,驀然多出了一筆三百萬兩的巨銀,名字很長:“簽發(fā)度牒、金花銀、礦稅等”。

    “這是什么?”他指著這條。

    闞英略略側過頭,看了一眼,道:“如今僧侶想要入度牒,需交一筆不菲的銀兩,此為簽發(fā)度牒費;金花銀是陛下用于賞賜的上好銀兩,成色比民間好上不少;最后的礦稅,則是、則是正稅以外的收入……②”

    “就是,銅礦、鐵礦等,除了正稅以外,還要多交一筆礦稅……?”

    小皇帝驚訝地瞪大眼睛,大而半開的窗戶透出春日淺淺的陽光,讓他的眼睛折射出淡淡的、如同蜜糖一般的琥珀色澤。

    好像驚訝的貓貓。

    “先帝真是……人才啊。”擁有琥珀色眼睛的貓貓驚嘆開口,隨后補充,“沒有夸獎的意思,這筆銀子立刻取消,正稅以外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取消,若叫朕發(fā)現(xiàn)有人再私自收取,直接收押。”

    他本想說直接去死,但是在新律法沒有出臺之前,他應該克制……不能隨意行使權力……

    明慕深吸一口氣,努力壓制怒火。

    百姓就是在一筆一筆莫名其妙的加稅下崩潰的。

    明慕快速寫了一個條子,蓋上印章:“去戶部,給我近年的稅收賬冊。”

    大殿內里的氣氛因為陛下突如其來的怒火,一下子變得壓抑又凝重。

    闞英收下金箋,跪地應喏。

    這等大事,他不敢叫別人去,只能自己走一趟,在離開之前,讓另一個小宦官過來伺候。

    少了一個能夠搭話的人,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不少。

    明慕嘆了口氣,將賬冊合起來,放進原先的賬冊堆里,心情一下子就惡劣了。

    要尋稅收賬冊,也只是想看看這些年有沒有超乎尋常的稅收情況,并且在下一年更改……因為今年的預算把稅收完全用完了。

    “好頭疼啊……”明慕直接趴到桌子上,頭輕輕磕到結實的木板,瞬間紅了一小塊。

    “陛下,可要用些糕點?”小宦官大著膽子問。

    小皇帝結束了上午的授課和午膳,在午睡后的一段時間緊急處理今日的政務,才能在下午早些出宮。

    “不餓。”他摸了摸肚子,看了眼早些放過來的自鳴鐘,“將沒批閱的那些全搬過來吧。”

    得加快速度,太晚闞英會不讓他出宮的。

    小宦官應聲,噠噠噠地將剩下的奏疏都抱過來,一股腦放在桌子上。

    明慕看了一下高度,大約有十幾本——每天的奏疏不止這么些,但內閣還要票擬,所以來得遲了些。

    可以,一會就能看完。

    接下來分別是金陵的謝恩折,厚厚的幾頁,明慕提了朱筆,在后面認真回了幾句。

    沿海倭寇、新年茶葉、邊防守衛(wèi)……

    終于看完了最后一本,自鳴鐘上的指針轉了一圈多。

    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頸脖,左右看看,問道:“闞大伴還沒回來?”

    戶部距離宮城挺近的,應該不至于這么長時間吧?

    小宦官沒有回話,而是端過來一杯溫熱的茶:“陛下請用。”

    明慕喝了一口茶,預備再等一會,如果再不回來,他就自己出宮看看.

    這次等待的時間倒是不久。

    沒過半刻鐘,外面就傳來了喧鬧的腳步聲,似乎不止一個人往這邊靠近。

    “什么冊子需要這么多人搬過來?”

    明慕叮囑近侍準備茶水和茶點,預備叫這些搬東西的人休息一下。

    “見過陛下——”

    一個胖胖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擠了進來,圓滾滾的身材跪了下來,利落地行禮。

    是戶部尚書經(jīng)榕。

    之前這人時常入宮,什么事都要摻和一下,所以明慕已經(jīng)很習慣在宮里見到他了。

    “免禮,今日大人怎么……”

    明慕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后面跟著一連串的尚書。

    最開始見到的季肅、卜禎、后面認識的工部尚書許蘊和、兵部尚書劉和裕,甚至只有一面之緣的禮部尚書趙憶遠。

    再來一個就能召喚神龍了……

    明慕沉默了一會。

    近侍們倒是很貼心,搬來圓凳、矮桌、地毯等物,備好的茶水與點心也如流水般送上來,瞬間將空曠的大殿布置成小型座談會。

    “諸位今日,有什么要事……?”

    小皇帝緊張地坐在上首,分明參加過許多次早朝,卻沒有此時緊張。

    這就是大鍋飯和小灶的區(qū)別嗎……還好他今日作業(yè)、啊不是,政務已經(jīng)處理完了,如今就等著收尾。

    “今日冒昧前來,的確有要事。”經(jīng)榕首先開口,他本是脾氣圓滑之人,因為管理戶部,所以行事穩(wěn)重,從來不急不躁,“臣是想問,周王殿下的歲俸,如今有什么章程?”

    “周王?歲俸?他每年多少?”

    明慕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宗室大多在戶部領一份歲俸,用以供養(yǎng),特別是親王,相當于有兩份收入,日子美滋滋。

    “回陛下,親王歲俸萬石。”

    明慕:……

    明慕:“什么???萬石????”

    一個正三品的官,每個月俸祿三十石,一年才三百多,要三十多年,才能賺到萬石!

    這么大一筆錢,怪不得這么多人都要來。

    “正是萬石。”經(jīng)榕立刻開口,“這筆歲俸用在何處,陛下可有了想法?”

    他的言下之意倒是很明顯:若陛下沒有想法,他們就要在此商量,將這筆額外開支分一分。

    萬石已不少了,足有萬兩銀子,再者壽昌伯的每月還有食邑,加加減減,錢不少了。

    “朕要削藩!朕要削藩!”明慕立刻拍桌子,下定決心,有這個錢養(yǎng)什么宗室,全都拉來給他增加官員基本工資和獎金不好嗎?

    作為資深的職場打工人,明慕深刻意識到,沒有什么干活不用心,統(tǒng)統(tǒng)都是錢沒給夠!在科舉廝殺出來的學子們沒有干活的本事?

    幾位尚書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話題怎么跳到削藩這上面了。

    先前有幾位皇帝試過削藩,但效果不佳,后來漸漸不討論這個問題了,每年要出一大筆用以供養(yǎng)親王。

    “他們干了什么活?憑什么要這么多錢,有這錢不能給你們加俸祿嗎?”明慕火大得很,之前他還羨慕過親王自由自在,可真讓他光拿錢不干事,反而心虛不情愿了,“親王歲俸萬石,夠養(yǎng)多少官員?”

    “國朝貪腐已久,上下都是,朕也不例外。今日在內庫賬冊上發(fā)現(xiàn)一筆莫名其妙的銀子,才知道是加收的稅錢,不知持續(xù)多久了。”

    面對一群文官,還是百分百有灰色收入的文官,明慕知道自己這么講話有所不妥,可他還是忍不住,心里莫名的情緒在聽到親王的歲俸之后點燃至頂峰。

    “親王本就能截下一筆封地的稅收,幾位親王封地都不貧瘠,再加上朝廷給的額外歲俸,朕那位兄長不覺滿足,反而要打開北疆,叫戎狄入燕都,只為了這個皇位。朕不懂。”

    “他難道不知道,要當這個皇帝,就要承擔責任嗎?他們、或者說先帝,究竟把百姓當成什么了?”

    明慕聲音越說越輕,但在落針可聞的殿內,所有人都聽見了。

    登基以來,似乎沒有人想限制他,是明慕自己限制了自己:不放縱欲望、不濫用權力,讓盛朝以一種平穩(wěn)的方式連接世界變化的步伐,同時改善百姓的基礎環(huán)境,完成現(xiàn)代化的轉變。

    這是明慕唯一,并且為之孜孜不倦的目標。

    “算了,不說這些了。”明慕擺了擺手,努力壓下心中那些翻涌的情緒,讓自己保持冷靜。

    任何時候都不能自亂陣腳,唯有冷靜,才能想出解決方法——這是明慕前世今生唯一堅持的人生準則。

    他繼續(xù)開口:“朕欲增加官員的基礎俸祿,治下有特殊表現(xiàn)可發(fā)放獎金,叫他們認真干活。若有貪污甚巨者,殺無赦。”

    這是明慕第一次明確了殺人的條件。

    “好了,你們有什么想法,暢所欲言。”明慕輕輕拍了拍手,打碎殿內近乎凝滯的氣氛。

    “陛下欲削藩,是一件極大的好事,只需從長計議……”經(jīng)榕立刻符合。

    “提升俸祿,確實有利……”卜禎略略思考后,緩緩開口。

    “陛下想要增加律法,臣認為可行。”季肅緊隨其后。

    其他三位尚書雖然沒有發(fā)表意見,但旗幟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堅決地站在小皇帝這邊。

    所有人都表達了同意的態(tài)度。

    小皇帝有點愣:“誒?沒有人反對嗎?”

    在文官們——特別是文官頭子們面前,他剛才的話可以稱得上異于常人,離經(jīng)叛道,甚至稱得上偏激。

    就算不被訓斥,肯定也要提出一大堆反對意見,被教訓老半天——明慕都已經(jīng)做好這個下午乃至接下來的幾天,都不被這些尚書們待見了。

    不管結果如何,明慕還是要說,他必須要表明自己堅決的立場。

    “臣等怎會反對呢?”卜禎笑了笑,蒼老的臉上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有利盛朝。”

    在那個夢中,陛下的很多決策他們都不理解,因為陛下沒有接受過系統(tǒng)的教育,很看不上,反而處處阻攔……

    真到了兵臨城下之時,他們才理解陛下決策背后的深意——比所有人想象的更為深遠、意義重大。

    假若他們當初沒有出于愚昧阻攔,或許盛朝會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上天有憐,讓他們獲得了另一種機會。

    這次他們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再者,陛下提出的內容都很有意義,如今細細反芻,無一不是利國利民的大事。而在這之上,陛下又將他們放在自己之前,要給他們增加俸祿……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又怎么會有怨言呢?

    “陛下應多考慮自身。”都有人開始勸說明慕了。

    明慕:“……好?”

    能獲得這樣的反應,其實他也挺意外的,已經(jīng)做好了持續(xù)抗爭的準備,沒想到對方輕而易舉地接受了他的條件,開始默默地配合。

    不得不說,這樣的君臣關系很讓人舒心。

    明慕略微降低了對他們的提防,迅速地進入工作狀態(tài):“想要實現(xiàn)朕的想法,僅僅周王一人的歲俸定然不夠,所以朕預備削藩……只削減開支用度,不許他們作威作福。”

    “陛下似乎已經(jīng)心有成算?”

    卜禎很鼓勵小皇帝自己做決定。

    “朕預備開啟上書房,叫宗室子弟前來燕都讀書。”感謝博大深厚的歷史,能讓明慕挑出案例。

    小皇帝的語氣非常雀躍,似乎覺得自己想出了一個了不得的主意。

    “用質子要挾,的確不錯。”卜禎先是鼓勵,隨后問道,“可他們送來不重要的庶子庶女,又該如何?”

    “誰成績好,朕就封誰為世子,順便直接承爵。”明慕指了指自己,“封世子得上疏啊。”

    到時候直接封燕都的宗室子弟為世子,一年后襲爵,那位遠在封地的親王自動變成白身,直接沒收家產(chǎn)。

    “陛下此計,真是……妙極!”

    好幾人都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這就是一個光明正大的陽謀:不送人來,就扣下請立世子的折子,自動除爵;送了人來,立了世子,自動襲爵……總而言之,就是回收家產(chǎn)、削減歲俸。

    又有人問:“陛下,這已經(jīng)立了世子的,又當如何?”

    “那更好解決了,不來燕都,不準襲爵。”明慕攤手,表情無辜,說出的方法卻很無賴。

    反正他的中心思想只有一個:藩王全都放棄封地,乖乖滾回燕都。

    要是在開國之初,他立下這樣的規(guī)矩,說不定就要遭到藩王的強烈反駁:那時候都是有王府護軍的,不說打到舊都,自立一國倒是不成問題。

    一代代削減王府護軍外加養(yǎng)豬式地喂養(yǎng)藩王,他們迅速地墮落下去,早就沒有最開始的銳氣,接到這種命令,第一時間不會想著反抗,而是為了自己的富足生活,選擇順從。

    問題一解決,接下來開始問題二。

    明慕問:“你們一開始來,都預備讓這筆錢放在哪?”

    整個空間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的動作齊齊一頓。

    明慕危險地瞇起眼。

    “陛下請看……”

    經(jīng)榕抽出一本薄薄的賬冊,額頭上的冷汗直往下冒:“這是上一年……戶部的支出情況。”

    早在闞英來拿稅收記錄時,他們就知道有這一劫。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假如不早點坦白,估計要被小皇帝秋后算賬,還會減掉印象分!眼見這么久了,陛下還是不太待見他們,幾位尚書一商量,干脆全過來了——根據(jù)陛下的性子,共同承擔罪責說不定能拉回點好感。

    闞英接過冊子,有急忙遞過來,小聲道:“之前幾位尚書對這看得極緊,說面見陛下后才肯呈上,奴婢回來得遲了些。”

    他沒有壓低聲音,堂而皇之地在小皇帝面前說人壞話,卻偏偏,堂下相公都對他無可奈何。

    明慕?jīng)]有表態(tài),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頁,寫著幾項支出:“一月十三日,軍費百萬;一月十四日,汛災百二十萬……七月十三日,先帝請圣人相三座,花費白銀六十三萬;七月十五日,中元,宮內除穢,花費白銀十萬余;八月三日,為觀月建造太清樓,花費白銀一百七十萬……”

    他往前翻了一頁。

    一年上下稅收,不過白銀三百萬兩,其余糧、棉、蠶絲、茶葉等,累積共兩千萬兩。

    先帝的幾項支出,瞬間占據(jù)了一年十分之一的稅收。

    多的錢要從哪里來?

    明慕的心高高地提起來。

    “稅收:建和十六年。”

    這是什么意思?

    先帝不是建和十三年死的嗎?怎么會有十六年的稅收?

    明慕頂著這短短幾個字,花費了很長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

    ——是他們,收稅收到了三年后。

    明慕緩緩地合上賬本,茫然地目光看著底下神思不屬的官員們。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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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登基第二十七天(營養(yǎng)液滿2000加更)◎

    天要亡我!!!!!

    盛朝的財政狀況已經(jīng)這么惡劣了嗎!!怎么稅都收到了三年后?

    冷靜、冷靜、穩(wěn)住、穩(wěn)住……

    明慕被針灸醒來后, 眼神還是呆呆的,沒有焦距。

    一旁的闞英焦灼問太醫(yī):“顏太醫(yī),陛下醒來, 怎么還未恢復神智?”

    那太醫(yī)正是當初前往公主府治病的兒科圣手, 因為宮內孩子少, 所以被排擠去了兒科, 實際上他專精內科。

    在喊太醫(yī)時, 闞英多了個心眼,讓人去請了一直坐冷板凳的這位。

    之前和顏太醫(yī)聊過后,他便對太醫(yī)院心生防備,又從翻出藥庫內不少陳年舊藥, 甚至還有與宮外道士勾連的證據(jù)——

    只是還未騰出手收拾這群人,陛下就病倒了!

    闞英滿心惶惑,也不敢多加催促, 只盯著顏太醫(yī),心中驀然理解了之前世子的發(fā)癲。

    現(xiàn)在的他也很想找個罪魁禍首揍一頓。

    顏太醫(yī)額頭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下手還是穩(wěn)的, 取了細長的針預備在別的穴位刺一下, 叫明慕蘇醒。

    “等等、我、我醒了!”

    銀針閃爍的寒芒瞬間將明慕嚇醒。

    那根針足有十多厘米長!

    明慕簡直頭皮發(fā)麻, 急急忙忙開口制止,想要半撐起身體坐起來,但半邊身體都僵硬了, 動彈不得。

    不是,他還沒滿十八歲呢,這就偏癱了?

    “幾位先松開陛下。”闞英連忙開口, 小心翼翼地扶起明慕, 背后立時塞了幾個又大又柔軟的靠枕, 幫助支撐身體。

    明慕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動彈不得的另外半邊,小心地被幾位尚書壓住了。

    “陛下恕罪,剛才太醫(yī)說避免讓您掙扎,才叫微臣幫忙。”卜禎小心翼翼地開口,渾濁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心疼意味,“只是陛下沒叫臣等操心,倒是很乖巧。”

    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只差一個血泊,就與夢中的場景疊上了。

    若是明慕再遲點醒,估計這些上了年紀的老臣,也要去看一看太醫(yī)了。

    顏太醫(yī)一根根取下右臂上的銀針,放置一邊,他的手很穩(wěn),沒有血流出來,甚至連傷口都看不出來:“陛下日漸體虛,近日可有用藥?

    “沒有啊。”明慕疑惑地搖頭。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喝那些奇怪的苦藥了。

    闞英對明慕的生活了如指掌,開口便道:“一月前,陛下因體虛,喝過一段時間的補藥,這是當時太醫(yī)開的方子,抓藥都是奴婢盯著,絕無錯處。”

    說著說著,他拿出了當時的藥方。

    “后來奴婢想,要不要給陛下用些藥膳,總比苦藥好些,但陛下討厭藥味,用膳又不多,便先擱置了。”闞英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最后問,“太醫(yī)可看出什么了?”

    “似有藥性相沖,但這方子,卻是沒什么問題。”

    都是太平方,補氣養(yǎng)血,藥材也常見,按理說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顏紹元慢慢地擰起眉。

    原本凝滯的空間忽然更加沉寂,明慕身邊的幾人壓抑著,不讓自己的殺意影響到心性純善的陛下。

    他們已經(jīng)在無比小心地避免走上前世覆轍,想要配合陛下完成他心中的宏愿,卻有人——為了一己私欲,偏要將陛下,將整個盛朝重新拉入深淵!

    明慕:“……藥性相沖?”

    這難不成就是宮斗小說里面的下毒?

    甚至有可能,他上次的意外暈倒也不是因為單純的低血糖,而是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藥性相沖”

    明明遭受生命危險的是他,但整個殿內,看起來最輕松的也還是他。

    “是朕吃的東西有問題,還是藥物原因……又或者,是居所之內的氣味?”

    他用上了自稱。

    殿內有小宦官堅持不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像是一個開端,其他殿內伺候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下跪,瑟瑟發(fā)抖,小聲小聲地磕著頭,連句求饒的話都不敢說——闞英教過他們,在御前伺候,不論如何都不能發(fā)出讓陛下不悅的聲響。

    “沒事,都起來。”明慕倒不覺得是殿內的這些人,雖然很殘忍,但如今的制度是:帝王身死,近身伺候的人全都得賜死,特別是在暴斃的情況下。

    先帝的近侍全都不在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若是壽終正寢,倒是能在生前格外開恩,讓近侍安享晚年——可明慕要是真出事了,顯然不是這個情況。

    顏紹元站起身,在偌大的殿內緩步走動,前面是開辟出來的起居之處,臥房在后殿,最后更是有一排圍房。

    前殿和后殿不用熏香,香爐只是一個擺設,用的都是天然的花卉香氣,每日都有小宦官取御花園最新鮮的花,擺上來。

    清淺的花香中,顏紹元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一絲異處。

    他走到大殿的自鳴鐘前,敲了敲表面金花細雕的紋路,終于在一個地方,聽見了細微的空響。

    闞英寸步不離地跟在身后,立即讓人去拿斧鑿,毫不猶豫地將自鳴鐘撬開。在數(shù)不清的細小零件里,拿出一個小紙包。

    顏紹元將紙包打開,聞了聞其中的味道,立即跪下:“陛下,正是此物。”

    明慕下了榻,直接踩上地毯,一路走過去:“這是什么?”

    他伸出手,想要去接那個紙包。

    顏紹元不敢讓陛下觸碰,沒有伸手:“臣長于鄉(xiāng)野,家鄉(xiāng)附近有一所道觀,觀主為了叫香火長盛不衰,會在香爐中放一種藥物,長期聞到的百姓會出現(xiàn)頭暈眼花的癥狀,服用道觀的‘符水’便會癥狀緩解……這手法,與臣幼時見過的如出一轍。

    “自鳴鐘在前殿,陛下來的時間不長,本應不會有這么明顯的反應。但陛下幼時底子薄弱,氣血不足,才叫這藥物的效果明顯了一些,能夠早早發(fā)現(xiàn)。”

    “怪不得,是藥性相沖。”明慕收回手,看了眼被拆開的自鳴鐘,語氣有些可惜,“庫房里還有自鳴鐘嗎?”

    闞英捧來小皇帝的鞋子:“陛下,還有的。”

    “好吧。”

    算是壞消息里面的好消息。

    明慕道:“通知儀鸞衛(wèi),燕都乃至方圓百里,道觀、寺廟,統(tǒng)統(tǒng)查封。”

    他語氣強硬,幾乎毫無轉圜之地。這種方法都用到了宮里,可見民間早已泛濫。

    不論是為百姓,還是為自己,明慕都不可能輕巧放過。況且,他極為惜命。

    ——他有相伴的戀人,有為之奮斗一生的事業(yè),以及死過一次的經(jīng)歷。輕而易舉地葬送在不知名的藥物下,明慕無法接受。

    這件事的目的已經(jīng)很明顯了,為了讓新帝重新信任這群道士,他們不惜安插人手,弄了這么一出。唯有他們的“符水”能夠緩解陛下時不時的暈厥,那么被信重、斂財,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

    “陛下。”

    有臣子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怎么?”是覺得他太殘忍了嗎?

    后面半句話還沒出口,便聽到那人繼續(xù)道:“不僅是道觀和寺廟,宮內太醫(yī)院也應整頓了。”

    咦……?

    明慕茫然地回頭,卻見到一群怒意沖天的臣子們。

    “不僅如此。”尚書中唯一的女性趙憶遠憤憤開口,她約莫四十歲上下,主管禮部,行事作風不急不緩,周圍同僚還是第一次見她沖動的樣子。

    “居然叫這東西混入陛下的寢殿,微臣看,這宮內也該好好整頓!后宮無主,陛下應盡快大婚……禮部已經(jīng)在做準備了。”

    粗粗一算,起碼有幾方勢力全都牽扯了進來,尸位素餐的太醫(yī)院、想要繼續(xù)被推崇的道士、立場不明的后宮……

    而文官,只能在前朝為陛下保駕護航,在內宮反而束手束腳。

    “殿內殿外也很該認真清理……”

    “依微臣看,先帝的妃子,很不應當繼續(xù)在宮內居住,行宮不是正空嗎?”

    幾人各執(zhí)其詞,但中心思想只有一個,那就是保護陛下。

    突如其來的意外幾乎點燃了他們的警惕,幾乎像是感受到周圍威脅的獸,伸出獠牙,豎起利爪,試圖撕碎所有威脅到幼崽的事物。

    “陛下想要怎么懲罰臣等,臣等都絕無怨言,但陛下應以身體為重。”卜禎恭敬跪下,“若陛下心有不滿,可立刻卸去臣等的官職。”

    短短一句話,卻透出毫不掩飾的奮勇。

    “只希望陛下多多看顧自身。”

    明慕有點被他們的態(tài)度驚訝到,良久才開口:“好……”

    “今日應將太和殿內外仔細檢查一遍,陛下應換宮居住。再者,選秀一事,陛下心中已有皇后的最佳人選……”

    卜禎處理事情的經(jīng)驗豐富,饒是如此,在說到這句話時還是頓了一下。

    真是心梗。明明這次他們來早這么久,為什么偏偏陛下……硬是對那個世子情根深種,非他不可?

    若是喜歡男子,選秀時也不乏英武男兒啊。

    這個倒是,明慕點點頭:“朕只愿要他一人。”

    只愿意有一個皇后,也不是不行,本朝就有先例。

    趙憶遠咬了咬牙,接話道:“臣這就回去籌辦大婚事宜。雖在國孝,但國不可一日無后,陛下可便宜行事。”

    有了皇后——盡管是男子——也能整頓后宮,不至于再出現(xiàn)今日的意外。

    而闞英,已經(jīng)著人去收拾宣政宮了。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安排好。

    顏紹元去前面的御膳房熬藥,藥材不用太醫(yī)院的,而是開了內庫,藥罐子咕嚕嚕地冒泡。

    明慕重新在位置上坐下,道:“行,咱們繼續(xù)之前的話題,這個稅收是怎么回事?”

    經(jīng)榕欲勸陛下去休息,眼角余光卻瞥見卜禎對他微不可查地搖頭。

    雖然他不太服氣叫這人當內閣首輔,也躍躍欲試地想要叫這人快點致仕,好讓出位置。但大部分時候,這人還是很有能為的。

    在揣測上意上,卜禎是一把好手,不然不至于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先帝手下當了三年首輔。

    此時,卜禎便是知道,陛下不是不在意自己,而是決定從這件事的空檔中收拾他們。

    “啟稟陛下,貿(mào)然收稅臣等都脫離不了干系。”經(jīng)榕干脆利落地認罪,“但請陛下明了,這些錢,臣等絕對不是私自挪用。

    “建和十一年,先帝提出全國加稅,增稅一倍。臣等周旋許久,最終按捺下去,只以湖廣,江浙為主。”卜禎說話時,沒有提他們當初付出了多大代價:死了好幾個直言不諱的文官,幾位尚書,一大半都去詔獄住過。

    那段時間,整個燕都都彌漫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低沉氣息,奏疏如同雪片般飛往內閣。在見了血后,先帝終于服軟了,躲進殿宇內“清修”,要了一筆不少的銀兩。

    他只是平淡地說著:“這些稅收,臣等日夜不敢忘。多收有白銀三百二十三萬,糧、蠶絲等折銀五百七十二萬兩。”

    可這些錢,也只是將將夠先帝大興土木。

    至于祭祀、占卜求問乃至煉丹求藥,都算是硬擠出來的一筆。

    本朝經(jīng)濟沒有前朝發(fā)達,每年的軍費就是不小的一筆開支,開國時還有海上巨船,可下西洋通商,可五十年前的一場大火,將所有紙堆故舊燒得一干二凈,航船模型全沒了。又因為倭寇擾事,早早禁了海貿(mào)。

    在最盛之時,全年稅收也只有兩千兩百四十三萬兩。

    卜禎等人跪地附身,不敢多言半句。

    明慕撥弄著手上的白玉印章,細膩光滑的手感很適合把玩,思索半晌,才道:“為何一開始不和朕說?”

    “請陛下責罰。”卜禎露出一點苦笑,沒有解釋。

    他該怎么說?為了讓陛下對他們的印象好一些,才自欺欺人地選擇欺騙。

    殿中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中。

    許久后,明慕才開口:“既然有苦衷,朕可稍微寬恕。”

    頓了頓,他繼續(xù)道:“九年內,湖廣、江浙稅收減半,虧空的部分,由內庫出三分之二。”

    錢太多,都已經(jīng)變成一串數(shù)字了。明慕面無表情地想。

    先帝作的妖,花他留下來的錢彌補虧空,倒也不算什么。

    “還有余下的三分之一……”

    明慕忽地閉口不言。

    怎么叫宗室心甘情愿地出這筆錢呢……

    “陛下,臣等愿意填補虧空。”

    突然響起來的聲音打斷了明慕的思索。

    他回過神,不知是不是那些不知名藥物的緣故,眼神還是呆呆的,看著不大聰明的樣子:“什么?”

    “臣等有錯,自然也要承擔。”

    陛下的好脾氣出乎他們意料了。他們隱瞞在先,不說罷官,也得好好抹去幾年俸祿,才能抵消。可見陛下的意思……竟決定一力承擔了。

    經(jīng)榕貿(mào)然開口,道:“陛下,此事為臣與卜大人二人所為,隱瞞也是臣等的主意。近年茶稅較豐裕,本欲徐徐圖之,用茶稅填上這筆虧空……”

    他說了一半,被卜禎輕輕一拽,止住了后面的話,跪在原地等候發(fā)落。

    “你們……唉,算了,凡是涉及此件事的,列個名單給我,都最后調薪,再扣九個月的俸祿,扣三分之二。”

    明慕揉了揉額角,這件事的處置輕不得重不得,在看到賬冊的時候,他是想從上到下全擼了。

    但是真要全部罷官,誰來干活?

    況且這件事真論起來,先帝才是罪魁禍首。卜大人他們再有能力,也抵抗不了先帝——人家就是要建宮殿,截取戶部的銀子,他們能怎么辦?

    先帝刻薄寡恩,自己內庫一毛不拔,倒是愿意從臣子身上下手,自己花錢大手大腳,不愿意叫臣子多點外快。明慕之前看過文書,因為家中田畝多了就被先帝下令抄家。

    非常隨意,也非常……難以評價。

    因此,時下還有一句流傳已久的諺語,寧在地方當尾,不去燕都當頭。大意就是去燕都還沒有在地方自由。

    “陛下寬仁。”

    九個月的俸祿,其實是一筆不小的支出,但能和九年的稅收對上。

    但不得不說,這點懲罰完全出乎了他們意料——要知道,兩位尚書都已經(jīng)做好了卸職歸家的打算。

    “不止如此。”明慕板著臉,“這種事一定要提前和朕說,若是一開始便坦白了,就能及時想辦法處理,而不是拖到現(xiàn)在。”

    稅收增加一筆,百姓的負擔更重一筆。久而久之,百姓就會如稻草一樣倒下,也會如稻草一般火勢燎原。

    “是。”

    雖是訓斥,但兩位官員并沒有不忿之色,反而心生羞愧,是他們一時糊涂,沒有及時表明……

    “減稅令盡快下達,最多半月,保證所有百姓都能明確這一點。”明慕正色道,他環(huán)視一圈,所有臣子都嚴肅了臉色。

    明慕一字一頓道:“若有違反者,流至莎車,家產(chǎn)沒收,終身不用。”

    “臣等遵令。”

    “再有。”他點了經(jīng)榕出來,“請戶部尚書暫停職位,以巡按御史之名,去往湖廣等地,替朕盯著那些地方,絕不許人弄鬼。”

    巡查御史只是七品。從燕都的三品的大員、內閣次輔降到七品巡按,落差不可謂不大。

    卜禎年紀太大,上路或許有危險,明慕?jīng)Q定點他的家人過去。

    他自認為給足了懲罰。

    卻沒想到,經(jīng)榕居然比剛才還激動些,恨不得以頭搶地:“臣絕不辜負陛下的信任!”

    明慕:……啊?

    他剛才是降官職吧?

    明慕對古代官僚體系的了解還不夠透徹:巡按御史雖說要奔波各地,官職較低,卻能直接上達天聽。但凡此任者,無不是帝王的信任之人。

    甚至其他幾位尚書,都目光憤憤地盯著經(jīng)榕,恨不得以身代之。

    ——

    太和殿進入徹底的排查;太醫(yī)院從上到下,全都鎖進刑部大牢;城外的道觀、廟宇,一時間陷入惶惶不安中。

    此時,城外玉清觀。

    觀主原本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游方道士,憑借一手以假亂真的“仙術”,和后宮汪娘娘的幫助,成功獲取了先帝的信任。

    那時的日子多暢快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陛下為了長生,愿意滿足他的所有要求。而那些鮮紅顏色的丹藥,也成為陛下強健體魄的神藥。

    可偏偏,先帝怎么這么早就去了呢?

    須發(fā)皆白,面容卻如年輕人的觀主,看著山下刀光閃閃的儀鸞衛(wèi),嘆了口氣:“年輕人,還是不夠沉穩(wěn)。”

    他隨意甩了甩手上的拂塵,轉身回觀:“童子,跟我來。”

    身邊的小童依依不舍地看著山路上的儀鸞衛(wèi),應了一聲,一步三回頭地跟上去。

    東門亭順著山路走到玉清觀門口,面色不善。

    手下都不大敢靠近他——自從收到宮內的來信后,長官就一直是這個死樣子,怒火翻涌,引而不發(fā)。

    而知道那來信的具體內容后,已經(jīng)改了性子的其他人也忍不住捏緊了腰間佩刀,恨不得將那群裝神弄鬼的道士碎尸萬段。

    在如今的陛下手中干過活,才知道以前是什么苦日子:罵名不用背,陛下直接說了抓人緣由和范圍;不必捉襟見肘,陛下給了經(jīng)費和獎金。

    甚至外出查案時,都有小販愿意給他們一杯水。

    他們辛辛苦苦工作,不就是為了這些嗎?

    再看先帝……沒什么好說的。

    現(xiàn)在、居然、有人想對陛下動手,叫他生病,甚至死亡……是可忍孰不可忍!

    東門亭用力敲了敲觀門。

    里面極為安靜,仿佛空無一人。

    幾個手下上前,將門暴力拆卸了。

    從門口往里看,里面的景色一覽無余。在陛下下令抓捕后,所有朝拜的百姓下意識相信陛下的話,紛紛從道觀和寺廟中回家。

    因此,這里應當是沒有普通人的。

    “一個不留。”

    東門亭簡單下令,如狼似虎的儀鸞衛(wèi)瞬間出動,不多時,便將里面的所有登記在冊的道士們全都緝拿歸案。

    白發(fā)蒼蒼的觀主的確讓儀鸞衛(wèi)們嚇了一跳,東門亭只冷聲道:“天命所歸只有陛下,他算個什么東西?也敢在這招搖撞騙。”

    聽到這句話,觀主的臉色一僵,卻還是保持著臉上的微笑,巍然不動:“指揮使這話,的確不錯。但依貧道看……”

    “堵嘴,帶走。”

    東門亭比了個收拾。

    立刻有儀鸞衛(wèi)上前,狠狠用刀托砸向觀主的后腦,成功把人砸暈,捆住。

    “什么神仙道人,不也是肉體凡胎?”東門亭嗤笑,在冊子上將此處劃去,再前往下一處。

    刑部大牢條件極差,就算在太陽最盛的中午,也是伸手不見五指。地上到處都是黑乎乎黏兮兮的不知名物質,時不時有老鼠吱吱叫著,跑來跑去。

    就算是在幼時逃荒的那段記憶中,觀主也沒有如此落魄過。

    他身上的衣服全被剝去,只留下一身破破爛爛的囚服。

    外面人影綽綽,不知過了多久,才逐漸平靜。

    他凝神聽了一會,雙手解下腰間的暗扣,不多時,雙手和雙腳竟被全部卸下,只留下一個光禿禿的身體。

    剝去衣服,才發(fā)現(xiàn)觀主身形極瘦,肋骨清晰可見。

    刑部大牢并不怕有人逃獄,鐵質的牢籠嚴密緊實,大牢內部道路彎曲復雜,時人又多夜盲,基本進去了就出不來。

    偏偏觀主從牢籠之間的縫隙里擠了出去,再取回自己的手腳,只安上手臂,口中咬著連接雙腿的繩子,一步一步從刑部大牢中爬了出去。

    要是有人在這,定會被這奇怪的、在地上蠕動的黑影嚇得慘叫。

    但入夜的刑部大牢什么都沒有。

    或許有牢房中的人會注意到一閃而逝的黑影,大多會以為是刑部里面的老鼠或者蟲子,不以為意地收回目光。

    觀主記性極好,記得一路進來的拐彎、長度,更是能從牢獄內隱隱的風聲中,找到第二個出口。

    若是被關在傳說中的詔獄,說不定真的會死在那里。

    見到外面天窗透過來的月光,觀主微微一笑,如法炮制,從窗口爬出,來到了牢獄之外。

    如今已經(jīng)入夜,宵禁不許外出,但這無妨,他找了個偏僻的角落,耐心等待,直到五更的更梆敲響,城門大開,才出了城,再一路順利回到了玉清觀。

    道觀只是被完整地封起來,里面的東西擺設倒是沒有破壞太過——這是預備讓皇帝第二日抄家充公的,陛下說過,所有東西都要列出單子,評估價值,自然不能損傷分毫。

    此舉倒是方便了觀主,他仔仔細細地清理著假肢與身體,換了衣服,重新恢復成仙風道骨的樣子,端坐在道觀大殿,氣定神閑地等待第二日前來的儀鸞衛(wèi)。

    唯有這樣,才能讓這群人告知新帝他的存在。

    觀主智珠在握,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已經(jīng)有十成把握,見到這樣的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仙術”,難道那位新帝真的不會動心?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登基第二十八天(加量pro版)◎

    明慕?jīng)]有選擇去宣政宮, 而是連夜出了宮。

    “陛下何必半夜出宮,偏偏要去臨西王府……奴婢敢立誓,宣政宮絕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闞英坐在一邊嘀嘀咕咕。

    “好啦, 我相信你。”

    明慕在另一邊, 很有些心虛地開口。

    畢竟一個皇帝, 半夜不在宮里住, 反而跑出來去臣子家……要是被御史知道了, 早朝又得彈劾他。

    宣政宮是先帝曾經(jīng)的居所,自他去世后,里面能換的全都換下來,用以陪葬, 除了龍床和地板這類無法拆卸的,宮內的格局大換樣。雖說明慕在太和殿居住,但宣政宮內, 也是根據(jù)他的喜好,重新布置, 闞英著人看了又看, 確保安全無虞。

    可讓明慕選, 他寧愿傍晚出宮, 連夜出門,也不愿在宮里。于他而言,森嚴的宮城, 不如臨西王府有安全感——括弧有瀾哥版括弧完——所以在簡短的內閣會議后,提出了自己的訴求。

    闞英拗不過小皇帝,只能依了他。

    宵禁之前, 掛著鈴鐺的馬車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門房見過宮內的馬車, 心里雖奇怪為什么夜晚來人,卻還是手腳利索地上前:“敢問大人,宮內……”

    “我今晚要在這住,幫我喊瀾哥!”

    從馬車上蹦跶下來的,是披著黑色披風的小皇帝。

    門房一驚,看著人家溜溜達達、旁若無人地進了王府,其他門房引路的引路,通報的通報,一轉頭,正對上面無表情的闞英。

    他認得陛下,自然也認得闞英,此時見到對方的帶著些冷漠的神色,嚇得哆哆嗦嗦:“大、大人?”

    “咱家可當不上這一句。”闞英陰陽怪氣地說,隨后下了馬車,緊隨著明慕的步伐。

    明慕不欲驚動太多人,所以只有闞英跟了出來,就連隨行的侍衛(wèi)都沒有——這也是闞英一路上心情不好的一點:

    燕都的確安全,但沒有侍衛(wèi)隨行,若是出現(xiàn)了其他意外,該如何是好?

    陛下還是太任性了!

    唯有門房,牽著馬車的韁繩,在原地思索了半天,還是決定站著不動,很樂觀地想,說不定世子會勸誡陛下回宮?

    ——

    世子不會勸誡,他開心得很。

    只是任君瀾沒有輕易地相信明慕那套在宮里膩了,想來找他玩的說辭,而是安排下人,將自己住的主院騰了出來。

    明慕急忙擺手:“我是客人,怎么反而把主人趕出去了……”

    “可是,陛下還是臣未來的夫君,自要以陛下為重。”任君瀾牽著明慕的手往主院的方向走,身后的下人們都默契地拉開距離,不去影響未來的帝后。

    他說話很小聲,語氣也很正經(jīng),明慕卻在聽完之后立刻紅了耳廓:“瀾哥,你、你……”

    憋了半天也沒說出下一句話,明慕氣得想甩開任君瀾的手,卻被那只大手緊緊箍住,最后強硬地鉆進他的指縫,十指相扣。

    夜逐漸深了,任君瀾做事喜歡親力親為,此時另一手提著散發(fā)著微弱光芒的燈籠,低聲道:“小心些,或許有蛇。”

    明慕嚇了一跳,差點直接蹦到任君瀾身上了,哆哆嗦嗦地問:“真、真的嗎……?”

    他害怕很多腳的和沒有腳的。

    “你猜?”任君瀾穩(wěn)穩(wěn)地接住明慕的身體,他看著不顯,實則衣袍之下裹著緊實的肌肉,抱住明慕輕而易舉,任由對方將腿盤在他的腰間,空著的手直接托起腿根。

    那雙碧綠的眼睛似乎泛著幽光。

    “……你騙我?”明慕算是回過味了,生氣地握拳,重重錘了對方幾下,埋怨道,“你怎么回事呀?以前從來不這樣的!”

    任君瀾低笑一聲,很快散在風中。

    以前確實不這樣。但小囝今晚的狀態(tài)很不對勁。

    半夜出宮就很不尋常,和他走在一起的時候,任君瀾能感受到小囝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非常急促。

    牽著對方的手時,也能感知到微不可查的顫抖,像是暴雨中被打濕的小鳥——盡管對方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

    下午時,儀鸞衛(wèi)似乎傾巢出動,齊齊去往城外……可惜他在燕都的人手不足,加之又在禁足期間,不能知道那些人的目的。

    為了緩解明慕的不安,任君瀾甚至愿意提起那個他不喜歡的孩子:“今日明璇來了,她上下馬已經(jīng)很熟練了,晚膳用完了才回公主府。”

    “今日我本來應該來看你們的。”明慕有一點愧疚,想從任君瀾身上下來,但對方的力氣很大,沒有松手。

    不得不說,這讓他感到了一絲安心。

    明慕干脆放縱,將自己的重量全部壓在任君瀾身上,親昵地挽住對方的頸脖:“今天出了一些意外,耽誤了時間,本應下午就能出宮的。明日休沐,我可以等下午再回宮……”

    “好。”

    “還有,今日禮部尚書說,讓我不必等國孝結束再大婚,可以提前。”明慕將臉貼在任君瀾的頸側,聲音有些含糊,“瀾哥,你愿意嗎?”

    任君瀾跨進主院的大門,回道:“臣求之不得。”

    主院空空蕩蕩,白日有人定時來清理院子,夜晚則是空無一人。

    他將明慕送到床上,脫去外衣,又讓人送來熱水,悉心為明慕擦干凈手腳:“小囝可以一個人睡嗎?”

    干干凈凈的明慕蜷縮進被子,只露出一雙眼睛,有些依賴地看著任君瀾,想開口讓對方留下,又覺得難為情,最后只低聲道:“好……”

    “不用害怕,我就在外面,不會有人傷害你。”

    低沉的聲音似乎帶著魔力。

    明慕輕輕嗯了一聲。

    枕頭和被褥都千里迢迢從臨國府帶來,還有瀾哥常點的藏香氣息,漸漸的,原本撲通撲通跳著的心落到實處。

    最后在這香氣里,沉沉睡去了。

    ——

    等明慕呼吸漸沉,徹底進入沉睡之后,任君瀾原先溫和的表情驀然低沉下去。

    他快速站起來,走出房門,腳步無聲。

    徹底關上房間的房門,將外界的侵擾全部隔絕后,任君瀾再也按捺不住:“今天發(fā)生了什么?”

    闞英行了一禮:“世子,可否換個地方,奴婢害怕打擾到陛下。”

    “不必,就在這說。”任君瀾轉過身,直接在房間門口坐下,“我答應了會在門口守著他。”

    闞英快速地將下午的事情快速說了一遍:“如今儀鸞衛(wèi)已經(jīng)將那些道人緝拿歸案,太醫(yī)院也開始清理……”

    “還有后宮。”

    闞英悚然一驚,不自覺退后一步,他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一股格外恐怖的氣息。

    要不是知道世子殿下在燕都中只有一隊親衛(wèi),他估計要以為對方能領兵直沖宮城……

    不、他不會那么做的,要顧忌陛下,世子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做出出格的事,乖乖地在后宮,承擔作為皇后的職責。

    “還有后宮……”

    任君瀾低著頭,夜色隱藏了他的神色,沒有讓別人看見他血紅的雙眸。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小囝在前世會莫名其妙陷入怪異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尋遍了天下的名醫(yī),都不能治好他的病。

    后來,宮內有一個瘋瘋癲癲的道人說,他會仙術,他能治療。但小囝登基后對此類裝神弄鬼深惡痛絕,并不相信他的說辭……

    太醫(yī)院……道觀……乃至后宮,都因為那隱形太子的身份,空前地團結在一起。直至明璇來到燕都,才遏制了這股風氣。

    以至于后來,小囝突然暈倒,藥石無醫(yī),直至呼吸全無。

    那年小囝僅有二十九歲,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沒有完成,卻連一句遺言也沒留下,就這么睡著了。

    “那個女人以為讓陛下死了,自己就能母憑子貴,笑話。”小囝沒有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就算立了明璇,也定然會有人支持明琮。

    任君瀾握拳,手心被刺出了血液,利用疼痛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地思考如今的局勢:“明日不必隱瞞,直接說陛下遇刺,封鎖后宮,直接讓小囝給那個孩子封號,早點滾去行宮。”

    他不會放虎歸山,叫那孩子前往封地。

    任君瀾重來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他甚至在設想,在行宮之中直接殺了那對母子,或者,同樣用毒藥折磨,叫那女人眼睜睜看著自己下半輩子的指望漸漸沒了呼吸……

    才能緩解他心中痛恨之萬一。

    “世子殿下……?”

    闞英感知到任君瀾散發(fā)出來,逐漸可怕的氣息,忍住逃離的欲望:“世子所言甚是,不過得看陛下的意思……”

    “小囝會同意的。”任君瀾想了他們無數(shù)種死法,才逐漸緩解暴躁的情緒,漸漸平緩。

    自蘇醒后,只要是有關小囝的事,他的脾氣就很不好。說到底,他一直心生惶恐,不敢走錯一步,害怕重蹈夢中的覆轍。

    難道他能讓上天垂憐,再獲得一次機會嗎?

    “你先下去吧,這里有我守著。”任君瀾張開手,從懷中拿出之前小囝給他的絹帕,細細地抹掉手中的血污。

    收斂脾氣,不能叫小囝害怕……

    闞英雖不大樂意,想同樣在門口守著,但兩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人影快速捂住了他的口鼻,束縛住雙手和雙腳,飛快地拽了出去。

    淡色的月光灑在房間門口,任君瀾簡單地處理自己的傷口,凝神細聽房間里面的動靜。

    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而任君瀾又是其中的佼佼,他能聽到小囝細微的呼吸。

    手中的傷口處理好了之后,他站起身,推開門進去,在外間的長榻上合衣休息,直至天明。

    這是明慕近些日子以來睡過最好的一次,睜開眼,見到陌生的床幔時,還呆愣愣的,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

    好像是……瀾哥房間?

    熟悉的香氣喚醒了他的記憶。

    是了,因為害怕宮里,所以連夜跑了出來,躲在瀾哥這里……好像個小孩。

    明明再過幾日就是他的生辰,過完生辰,明慕就滿十八歲了。

    一個在古代和現(xiàn)代都稱得上成人的年齡。

    他坐在床上,眸中還帶著沒睡醒的困倦,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只能軟弱一次。”

    “小囝?”

    外間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地響起來,緊接著,任君瀾掀開內間的帷帳,語氣柔和:“你醒了?來吃早膳。”

    “好。”明慕應了一聲,從床上起身,房間里沒有伺候的仆人,只有他們兩人,但任君瀾很熟悉這些,拿出前一天闞英帶來的衣物,為他更衣。

    在夢中,和小囝成婚后,這些事情都是他來做,從不假他人之手。如今小囝提前登基,影響了他們的成婚……

    真是……

    想到這點,任君瀾忍不住又鬼火冒。

    “瀾哥,你的心情不好嗎?”明慕已經(jīng)習慣了別人的服侍,倒是很自然地配合。

    任君瀾比明慕高了一個頭,影子能將對方籠罩,因此,明慕需要仰著頭才能看清對方的神色。

    “有一點點。”

    除了某些特殊的事情,任君瀾不會在明慕面前隱瞞:“我聽闞英說了。”

    提起昨天的事,明慕似乎瑟縮了一下。

    “小囝還小,所以會被蒙騙。”任君瀾輕輕將對方攏在懷中,一下一下地輕拍他的背,安撫著懷中的小鳥,“我會盡快入宮,小囝不必封鎖消息,讓那群人盡快滾蛋。”

    明慕被他的話語逗笑:“瀾哥只比我大兩歲。”

    說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低垂:“若是昭告天下,會不會覺得我很不可靠啊?”

    連自己居住的宮殿都看管不好,叫人鉆了這樣的空子,甚至第一次暈倒的時候,只以為是低血糖,完全沒有想到這方面……

    甚至當天,因為心里沒有安全感,連夜出宮,跑到瀾哥家里,堂而皇之地占據(jù)了人家的屋子……

    “不會,小囝是最可靠的皇帝,所有人都會這么覺得。”任君瀾蹲下身,為明慕系上最后的腰帶與配飾,聲音柔和,“那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謀害陛下,應——”

    他及時止口,不叫那些血腥的話語污染明慕的耳朵。

    “是他們的錯。”任君瀾保持這個姿勢,仰著頭看向明慕,牽住對方的手,“小囝一直想著百姓,要正學風、啟民智、明律法……”

    他一口氣說了五六條。

    明慕只覺得臉頰的熱度不斷上升:“我、我好像也沒那么好……”

    任君瀾還欲開口說話,卻聽見外間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陛下,有要事!”

    明慕頓時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神色凜然,松開任君瀾的手,直接出去開門:“什么事?細細說。”

    “陛下。”闞英立即跪下,語氣倒還鎮(zhèn)定,“昨日緝拿的玉清觀觀主離奇在刑部失蹤,巡查后,儀鸞衛(wèi)重新在玉清觀見到對方,說是天寶君、靈寶君、神寶君不愿見弟子蒙受不白之冤,才施展仙術,叫他脫離牢獄之災。觀主道,他只愿渡世間之苦,陛下心懷眾生,原因引陛下去仙途……”

    “什么玩意?”

    這番話明慕一個字都不信。雖然他穿越這件事不能用科學解釋,但是叫他相信古代世界真有神佛?

    搞笑!

    千百年都沒叫神佛顯靈,偏偏此時顯靈了;遍地餓殍、虔誠信眾看不見,一個用下作手段增加香火的騙子倒是看見了。

    “叫儀鸞衛(wèi)把他關到詔獄,要是還逃脫了,再到朕面前來。”

    詔獄兇名赫赫,可止小兒夜啼,掩藏在地下,沒有窗戶,只有一扇能進出的門,日夜有人看守。

    明慕?jīng)]進去過,但是從不少人哪里聽說了詔獄的可怕之處,簡單用數(shù)值形容,如果刑部大牢的關押嚴密程度是十,那詔獄就是百,并且恐怖程度是千。

    在這種程度還能出來,明慕才可能相信那句神佛顯靈的話。

    闞英想到先前做過的夢,有些躊躇,嘗試勸了一句:“陛下……陛下……”

    “闞大伴是希望我去看一眼嗎?”

    明慕?jīng)]有用自稱,走近了幾步,“我可以問問為什么嗎?”

    陛下啊……

    闞英心中一嘆,眼眶微熱。

    陛下對納入親近范圍的人充滿耐心,分明不愿意去見那個觀主,可闞英清楚,如果他能給出一個合理的緣由,陛下還是會去的。

    “民間崇佛信道之風興盛,陛下突兀地叫人抓捕,奴婢怕……”

    闞英說出自己的擔憂。

    再者,那個集體的夢境著實奇怪,似乎只能將其歸咎于神仙的恩賜。所以闞英對觀主的話稍微信了兩分——不過還得看那人究竟如何,若是真的坑蒙拐騙,也不必留情!

    這么說仿佛也是。

    畢竟古代科學理論還未普及,很多莫名的現(xiàn)象會被歸咎為神仙顯靈……比如長相奇特的動物,逆生長的植物,或者奇形怪狀的石頭……

    明慕突然冒出一個主意。

    “好吧,那就讓他來見我。”

    他唇角微彎,露出一個富含深意的笑:“希望這位神仙弟子,別叫朕失望。”

    “在那之前,先吃早膳。”

    任君瀾握住明慕的肩膀,強行讓人轉向門內,再帶回房間。

    神出鬼沒的仆役們立刻端著一盤盤熱氣騰騰的菜品,依次放到外間的圓桌上,不多時,就將圓桌擺得滿滿當當。

    主食是清淡的玉米粥,溫度正好入口,嘗起來還有一絲甜味,再有糕點、菌菇等,不一而足。

    甚至明慕還看見了肉包。

    “現(xiàn)在可是國孝誒。”明慕在桌下踢了踢任君瀾的小腿,“還在我面前,膽子真大。”

    畢竟皇帝也不會關心哪個臣子每天吃了什么,所以如果真有人偷偷飲酒吃肉,沒人舉報也就當無所謂。但皇帝還是不能吃的,要以身作則。

    來到燕都后,明慕認真地遵守這項規(guī)則,小半年沒有吃過葷了。

    任君瀾叫人撤下明慕的粥,叫人送上來一碗餛飩。

    十幾個小餛飩在清淡的雞湯內上下漂浮,輕薄面皮猶如裙擺一般。任君瀾清楚明慕的飲食習慣,肉餡適中,不像宮中的素餛飩,塞得滿滿當當。

    明慕瞪大眼睛:“你在引誘我!”

    “是啊。”任君瀾將肉包端過來,放到明慕面前,笑意吟吟,“陛下愿不愿意讓臣引誘?”

    明慕看了看房間,里面都是瀾哥信任的侍者,唯一一個跟著他的闞英站在角落,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餐桌,將自己當成一個純然的瞎子。

    這么久沒吃肉確實很饞……再說了,先帝跟他有仇,何必那么仔細地守孝?

    想通之后,明慕快快樂樂地開吃——他吃素都快吃成兔子了!

    早膳結束后,他磨磨蹭蹭地,想到一會要見的人,決定提前回去,上了馬車后還依依不舍,拽著任君瀾的袖子,小嘴叭叭的:“瀾哥你要開始準備了,走六禮需要很長時間,再怎么著急也要半年,大概等出孝就能立刻大婚,禮部會有人來接洽。”

    “我知道的。”這些內容在夢中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遍,任君瀾了然于心,巴不得明天就把流程走完立刻入宮,“小囝,我一直在你身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明慕有了不一樣的底氣。

    他用力嗯了一聲。

    任君瀾又說:“如果你不開心,我?guī)慊匚鲗幐!?br />
    明慕:“……嗯?”

    尾音上挑,顯出十足的疑惑。

    闞英咬牙提醒:“陛下,時候不早了,咱們早些回宮吧。”

    這異族人果然不安好心,居然敢誘拐他們陛下,還想帶回西寧府,簡直、簡直——

    他就不該對這人放松警惕!

    馬車終于順利開動,噠噠的馬蹄聲在街上響起,逐漸往宮里的方向。

    眼見人走后,任君瀾收起笑意:“甲一。”

    “世子殿下。”

    一個面容普通的侍衛(wèi)跪在任君瀾身后,若明慕還在,說不定能認出這位是之前送信的信使。

    “你去行宮,那個孩子過得未免太順遂了。”

    任君瀾下定決心的事絕不會更改,雖說對女子幼兒下手很不道義——但那又如何?

    為了皇位,那些人能做出的事,或許不會比他道德到哪里去。

    “再請?zhí)煜旅t(yī),送往燕都,要身家清白。”任君瀾慢慢地補充,“太醫(yī)院清理干凈,勢必要補充一批新人。”

    說完,他輕輕一笑:“說不定不需要我上趕著獻殷勤,便有天下名醫(yī)盡愿入宮。”

    任君瀾永遠相信明慕。

    ——

    等了許久,終于得了入宮的通傳。

    東門亭卸下佩刀,踢了腳被捆得猶如粽子的玉清觀觀主,言簡意賅道:“跟上。”

    幾個手下立刻提起觀主,跟著指揮使入宮。

    宮城之內,除了特許,一律不許坐轎,所幸陛下這次點了文華殿作為接見場所,距離宮門不遠。

    儀鸞衛(wèi)的手法很粗暴,觀主只覺得上下左右搖晃不止,惡心欲嘔。再者四月中,太陽已經(jīng)高高掛起,熱意襲來,身體上的皮膚被粗糙的麻繩刺痛,頭腦昏沉。

    終于到了文華殿,入殿后,一股清涼緩解了所有人的燥熱,大殿中央的冰鑒散發(fā)著徐徐的涼氣。

    觀主被隨意放在地面上,尚算灼燙的臉乍然貼到冰涼的地面上,立時叫他頭腦清醒——

    他已有多年不曾有這樣的待遇!

    自施展仙術、被先帝奉為座上賓以來,他就沒再吃過這樣的虧!

    等他重新獲取如今陛下的信任,這群人……一個都跑不了。

    觀主閉著眼睛,強行將心底翻騰的情緒壓下,盡量恢復成道骨仙風的樣子。

    直到御座之上的新帝出聲詢問:“你會仙術?”

    觀主本欲用腹語出言,但全身被捆得像個粽子,腹腔不好發(fā)力,開口就遲了些。

    “陛下問你話,怎么不答?”

    東門亭拽住對方的頭發(fā),用力提起來,語氣不耐:“還想用你裝神弄鬼的那一套?”

    “指揮使所言,吾不敢茍同。”

    觀主分明未曾開口,聲音卻傳了出來:“吾乃張道陵五十八氏玄孫,天賦微弱,只習了一些仙法,不敢以仙人自專。

    “日前觀星,我朝紫薇星盛,得遇明主,但紫薇近旁,又有貪狼、七殺等惑星,影響國運……”

    明慕百無聊賴地聽著對方說這些星象知識,半點沒放在心上,甚至打了個哈欠。

    古往今來,這些騙子的說法能不能高明一些?翻來覆去都是紫薇、七殺、貪狼……要讓明慕來,他都能說個子丑寅卯。

    仙術更簡單了,初中生都會一兩個物理或者化學小知識,在古代不是降維打擊?

    這么一想,工科生穿越后最好的就業(yè)方式居然是當神棍……

    亂七八糟的念頭在明慕腦海里翻涌,他正欲開口,卻被闞英輕輕拽了一下袖子。

    對方道:“陛下,對方仿佛真有道家傳承。”

    明慕:“……!”

    不是,怎么真信啊!

    從他的角度能清晰看見殿內所有人的神態(tài)變化,明慕打起精神,看了一圈,卻見大部分人都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

    好好好,回頭就把破除封建迷信提上日程。

    “你既說有災星在側,那他們是誰?”

    新帝的聲音又一次傳過來。

    聽到這話,觀主更是來了精神,心道成敗在此一舉,立即高聲道:“自陛下登基以來,吾潛心修道,如今更是能開天眼,以觀氣運。如今一看,惑星以武為主!”

    他模棱兩可地說了句武人,闞英立刻信了——

    可不是嘛!那個異族世子就是武人,他肯定就是惑星!

    “陛下,奴婢覺著,倒是有幾分道理。”闞英又在明慕耳邊嘀嘀咕咕。

    “闞大伴,我記著宮中有內書堂?都教些什么?”

    明慕忽然問。

    闞英不大清楚陛下怎么忽然提起了這個,司禮監(jiān)負責批紅之責,自然要會讀書寫字,因此宮內專門開了一處內書堂,用以教書,甚至教導的都是翰林內素有文名的才子。

    “回陛下,只是尋常的四書五經(jīng)。”他回道。

    明慕點點頭:“下次叫他們多加一門。”

    闞英冒出了一個問號。

    “你看殿內武人,都是誰。”明慕側過臉,輕輕提示,“再看剛才,是誰給了他苦頭吃。”

    闞英也反應過來,但因著任君瀾的緣故,還是沒有全盤否定。

    “再有,如今以文代武之風甚重,只說個武字,既穩(wěn)妥,又不會出錯。”明慕繼續(xù)小聲解釋,“他一會定會叫我驅逐殿內武人,闞大伴,你信不信?”

    御座極高,主仆二人的話沒有傳到別人耳朵中。

    果不其然,見明慕久久沒有應答,觀主繼續(xù)用腹語說:“請陛下清除殿內惑星……”

    “為何?”明慕反問他,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你這個‘武’字未免太過決斷,難不成是叫朕撤除宮里侍衛(wèi)?”

    觀主一頓,立刻轉移了話題:“吾之意并非如此……吾有天機之言,要同陛下明示。”

    “不是說天機不可泄露嗎?你打算直接說出來?”

    明慕離開御座,慢慢地走到殿中。

    觀主還貼在地上,能聽到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最后在他面前停下。

    儀鸞衛(wèi)適時將他架起,方便皇帝問話。

    正因如此,觀主見到了明慕。

    和崇尚道法的先帝完全不同,他身上沒有浸淫許久的香火氣息,反而是淡淡的花香。分明先帝登基時與這位的年歲相差不多,精氣神卻完全不同。

    眼前的少年是鮮活的、充滿了勃勃的生命力,眉目間成竹在胸的底氣,雖只穿著簡單的常服,但比著龍袍的先帝更有帝王的威勢。

    “是、是的,陛下。”觀主先是頓了一下,直接略過之前的話題,直接開口,“吾愿意為了陛下?lián)p耗壽命。”

    好大義凌然的說法!

    明慕唇角微挑,笑容有些嘲諷,柔軟親和的容貌因此變得鋒銳:“最后一個問題,如果你能回答出來,朕就信你。”

    “陛下……請問。”

    觀主頓時放心,當初先帝也是如此,最后的問題的確困難……但是僥幸讓他蒙對。

    他相信自己的運氣。

    明慕問:“你能看出來,我從哪里來嗎?”

    哈,和先帝當年的問題一樣。

    觀主緩緩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自信答道:“自是仙宮。”

    “……關去詔獄。”

    明慕簡直無語扶額,徹底確定這人就是個騙子。

    “等等、陛下!”

    觀主在聽到明慕?jīng)Q策的時候,徹底慌了神,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意識到是自己答錯了話。

    可、難不成,陛下真如字面意思所說,要他回答西寧府?

    “是吾愚鈍,未聽懂陛下深意,是西寧府?”

    他扯著嗓子,用力大吼,試圖讓明慕再給他一個機會。

    明慕只擺了擺手。

    觀主的嘴巴被徹底堵住,再也說不出話。

    ——

    “陛下?”

    那假道士被拖下去之后,明慕就呆在原地,甚至半坐下來,撐著臉。

    闞英疑心是剛才自己的態(tài)度叫陛下不悅,誠惶誠恐:“陛下,剛才奴婢被那人迷惑,是奴婢的錯。”

    “啊?不是,你別多想。”明慕搖搖頭,“這也不怪你,是時代局限性的問題,拿黎檬子的汁水、筆和紙來。”

    闞英領了命,叫人準備去了。

    殿內眾人為了明慕的一句話跑來跑去,他看著看著,眼前的視線漸漸模糊了。

    ……怎么會有人知道他來自何處呢?

    一個現(xiàn)代社畜,莫名其妙來了古代,甚至當了皇帝。歷史書上沒有這個朝代的存在,他被孤零零地遺棄在外了。

    多思無益,都已經(jīng)來了這么久,還悲春傷秋上了。

    明慕預備站起身,但盤坐在地上太久,腿都麻了,齜牙咧嘴地讓人把他扶起來,緩緩地在殿內走動。

    “陛下,東西準備好了。”闞英小心地提醒。

    明慕懶得動手,便道:“蘸黎檬子的汁水寫幾個字,等干了之后,放在火上烤一烤。”

    黎檬子就是后世的檸檬,檸檬汁可以做“無字天書”實驗,前世明慕無意間看到過,覺得有趣就記了下來,現(xiàn)在正好派上用場。

    闞英照做之后,發(fā)現(xiàn)原本空白的紙上緩緩多了寫得文字,一時間大感驚異:“陛下也會仙術?”

    “不是仙術,這是科學。”明慕搖搖頭,試圖也如那個觀主般高深莫測,“民間奇人異事多,那觀主只是其中之一,卻據(jù)此招搖撞騙,糊弄完先帝還想糊弄我。你見他口不動卻能發(fā)出聲音,只是腹語。

    “面容奇異,頭發(fā)皆白,只是少年白頭或者用特殊的汁水染色;而從刑部大牢中脫身……儀鸞衛(wèi)會給出結果的。

    “最簡單的一點,倘若這人真有仙法,會煉制仙丹,先帝怎會年紀輕輕就暴斃?”明慕哼了一聲,很看不起這種求神拜佛、乃至于掏空國庫的作態(tài),“若是真的被仙人接去仙界,難不成一句話都留不下?”

    闞英簡直對小皇帝五體投地,什么都信:“陛下說得都對。”

    世上之人,如闞英這般才是常態(tài),明慕也不反對正當?shù)男叛觯疤崾莿e騙錢,別騙人。

    “刑部、大理寺等檢查清楚后,沒問題的僧人道士送回,發(fā)公告給燕都百姓,說明此次事件的緣由……藥丸之事不必隱瞞,讓他們提升警惕也好。”

    闞英應喏。

    明慕伸了個懶腰,舒展身體,心道他這算不算做成了一件事?

    本來打算好好干活,結果每次開了個頭,都被臣子們接過去弄完剩下的,一副不叫他勞累的樣子。

    弄得小皇帝都有點懷疑自己——難不成他做事很糟糕嗎?

    如今辦成,簡直神清氣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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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心咸魚的我成了千古名君》by芝苓

    照慈是穿書局的優(yōu)秀員工,提前退休,臨走前向系統(tǒng)許愿了一個養(yǎng)老世界。

    照慈:“我希望在下個世界可以當一輩子咸魚。”

    系統(tǒng):“嗯嗯。”

    照慈:“最好是富貴閑人,不用特別有錢。有點人脈,有點名聲,幾個朋友陪著。”

    系統(tǒng):“收到!”

    系統(tǒng)如此給力,照慈放下心。從系統(tǒng)空間里挑挑揀揀,打算把家當都帶過去。

    他已經(jīng)工作不知道多少輩子,現(xiàn)在只想安分守己當條咸魚,住大house,吃喝享樂。

    系統(tǒng):“已為宿主匹配世界,角色為——梁朝太子照”

    一睜眼,照慈成了大梁的太子照。

    刺眼的陽光從茅草間隙照進來,瘦小的土狗在地上汪汪叫著,路人路過敞開的破門,對著他指指點點:“那就是廢太子!太子照!”

    照慈:……

    “系統(tǒng),”照慈冷靜:“我的富貴人生在哪?無償歸還好嗎。”

    系統(tǒng)吱哇亂叫:“宿主!宿主你聽我解釋!”

    一番解釋,照慈終于懂了現(xiàn)在的處境。

    他是梁朝太子照,自幼聰穎,帝后疼愛有加。十歲協(xié)理朝政,大臣贊不絕口,百姓也無比愛戴——

    可惜過了十五生辰,太子照就像變了個人。荒廢學業(yè)武藝,沉浸享樂,還想把伴讀裴希聲的妹妹,丞相幼女收為媵妾,得罪朝中清流。

    小侯爺趙冀的表妹也慘遭毒手,為此太子照和皇后也鬧翻。

    還有探花郎林鶴川,被他貶低才學,廢了一只手。

    太子之位搖搖欲墜。

    讓太子照被逐出京城的,是他意圖謀反,領著親兵攻進皇宮。

    太子照徹底失勢,被褫奪爵位,貶到邊疆之地等死。

    至此,人心盡失,廢太子再也翻不了身。

    照慈:“富貴閑人?”

    系統(tǒng):“曾經(jīng)是……”

    照慈:“人脈呢?”

    系統(tǒng):“京城里還有被徹底得罪的丞相之子和小侯爺,都派了人來監(jiān)視宿主……”

    照慈:“好吧。”

    他環(huán)顧四周:“那我總得有點錢吧?”

    系統(tǒng)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宿主來之前,封地的宅邸已經(jīng)被輸光抵押出去了。”

    照慈閉上眼睛。

    “那陪著的朋友呢?”照慈追問:“這總有了吧?”

    地下的小土狗汪汪叫了兩聲。

    照慈:。

    穿書局真幽默。

    ——

    照慈不得不過上了努力讓自己當咸魚的生活。

    因此,探子眼睜睜看著聲名狼藉的廢太子,轟轟烈烈地開始——

    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狗,解決邊疆匪患,拔除貪官污吏,平反陳年冤案。

    還改進稻麥品種,造出奇奇怪怪的鐵玩意,和蠻夷通商?

    照慈想退休,生活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丞相之子、小侯爺一個個地全往他這里鉆。

    前塵舊事、恩怨兩難,絮絮叨叨念著照慈不懂的話。

    新冊封的太子也眼淚汪汪地來找他,說自己不想要這個位子。

    朝中來旨,措辭懇切急迫,要照慈立刻入京。

    照慈嘆氣。

    他真的只想當一個咸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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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登基第二十九天(加量pro版)◎

    “最好的方法還是推廣基礎科學, 奈何沒有教材和教師啊……”小皇帝嘀嘀咕咕。

    既然已經(jīng)回宮,便在文華殿用午膳,順便處理接下來的政事。

    臨近谷雨, 請安折子也越來越多, 與此同時, 小皇帝的賀禮也跟著來到燕都, 不過對于狠狠大出血的內庫, 算是杯水車薪。

    “看看臨西王府的禮單!”

    處理完不多的政務,明慕立刻開始看自己的生日禮物。

    拿到長長的禮單,他凝神細看,前面都是王府的送禮, 中規(guī)中矩,最后才是世子的禮物。

    “北疆物料一份……這是什么?”

    奇奇怪怪的名字。

    明慕讓闞英拿來這份賀禮,本以為會是北疆自然風貌一類, 沒想到居然是一只巨大的楠木箱子。

    箱子打開后,擺在正中間的是一封信, 以及堆得整整齊齊的文書。

    信封上字跡娟秀, 只寫了陛下親啟。

    明慕慢慢拆開信件, 他有預感, 這封信或許是長姐給他的。

    之前他一直沒想明白,為什么長姐會讓明璇來燕都,甚至默許讓她加入奪嫡。又仿佛對那孩子的生活一無所覺, 甚至任由那孩子被人欺負。

    信里詳細寫了任君瀾和她的交易,用西寧府的新商路以及大半資源,換取一個孩子以及這些“北疆物料”。

    “物料”里是明曦長姐在北疆的多年經(jīng)營, 和朝廷文書里面冰冷的文字不同, 這些私人文書里, 詳細寫了底層兵士的特征,以及手上商路的資源。

    簡單來說,有了這些“物料”,任君瀾可以在北疆借由長公主的名頭起義。

    自古以來就有皇權不下縣的諺語,這是因為古代生產(chǎn)力低下,導致皇帝無法了解縣以下的具體情況,也無法有效地控制。為了改善這種局面,開國皇帝用了“黃冊”這一方式,每十年一次修訂,務必了解所有百姓的變動,包括人口、田地等,進而制定各項政策。

    與之伴隨的,就是嚴格的戶籍,將百姓在居所固定,不允許隨意流動,以確保黃冊的穩(wěn)定推行。

    如果遇上強有力的君主,這種方式確實有效。但多年下來,黃冊弊端逐漸顯現(xiàn),百姓已經(jīng)想出了許多方法對抗黃冊,瞞報田地、嫁接人口,減少稅收。就算是明慕,一時間也沒有好的方法去解決。

    但這份“物料”,則是將北疆軍戶的情況毫無隱瞞地展現(xiàn)在明慕面前了。

    “瀾哥真是……”

    明慕呆呆地捧著信,心緒難明。

    任君瀾對他毫無保留,不僅舍棄了自己的身份,來到燕都,自愿下半輩子都困在宮城;如今又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叫他能更好地掌控北疆;還特意帶來明璇,不讓他被朝堂桎梏,不得不立明琮為儲君。

    甚至一路上都沒有打開箱子看一眼,不然,不會叫這封寫了真相的信送到他手上。

    明慕甚至有些惶恐:他何德何能……配得上這樣深重的情誼?

    之前是以為,長姐不愿意明璇在南詔受苦,才送了過來,卻不知道……

    對建立親密關系的抗拒再一次悄悄冒了出來。

    假如他現(xiàn)在后悔,還能讓瀾哥回歸他本該的生活……

    “將這些都收起來。”

    明慕將信放回信封,在一起放在楠木箱子里:“如何用這些,還需深想。”

    這份禮物確實很讓他驚喜,也讓他驚嚇。

    闞英注意到陛下的神色,沒有多問,就連搬箱子的人都輕手輕腳,沒有發(fā)出太大的聲音。

    “陛下?”

    他拿出剩下的禮單,遞到明慕面前,“這些是燕都官員的禮單,或許能有些趣味?”

    “原先還不想要他們的,燕都官員又沒什么錢,別送禮送到傾家蕩產(chǎn)。”明慕壓下心里那些負面的情緒,語氣聽起來很輕松。

    “知道陛下會擔心,所以那些小官員,都是一個部送一份,只怕會被嫌棄呢。”闞英笑吟吟地開口。

    “這主意倒是好。”明慕接過禮單,果不其然,這份居然比臨西王府那份還要短,送的東西倒也平常,沒有特別珍貴的,大多是書籍、字畫等。

    一連串禮物都以工作單位為開頭,所以,唯一一個人名就格外突出。

    “賀屏,字隋光……?”明慕默默念出這個名字,奇怪地問道,“我記得,賀三元家底不豐,是內庫出銀子才叫他在燕都安家,怎么單獨送禮?”

    “陛下不如看看這位賀三元送了什么?”闞英笑呵呵的。

    明慕繼續(xù)往后看:“……一個不知名的種子,希望能解陛下的燃眉之急。”

    明慕:“啊?”

    讓他幻視前世那些游戲文案,什么“神奇的種子”、“能夠破碎一切的斧頭”、“瑪利亞骨灰制作的武器”……

    “拿過來,讓我看看。”

    他一下子升起了十分的好奇,到底是什么種子?要說他的燃眉之急,還與種子有關……

    難不成賀隋光能掏出堪比現(xiàn)代的棉花良種?

    就算如此,沒有復合肥和耕地機等,產(chǎn)量還是不如人意啊……

    闞英早有準備,依照陛下的脾性,看到這項“賀禮”一定會好奇,因此早早備著,此時很快就拿了上來。

    明慕接過木盒,這盒子只有巴掌大,材質普通,打開后,是一個胖嘟嘟的錦囊。

    錦囊的材質很特殊,比棉絲滑,又不像絲綢,反而像滌綸……?

    明慕被自己的猜想嚇了一跳。

    錦囊下面的紙條佐證了他的猜想:居然是四分之一張A4紙,邊緣還有裁剪的毛邊,上面更是印著宋體:本種子由強國系統(tǒng)出品!質量有保障!陛下在打開前只要心里默念作物,就能獲得五百年后質量最佳的種子1枚,效果持續(xù)三年!

    明慕:???

    明慕:!!!

    他、他本以為自己孤身一人,在這個陌生的朝代,結果現(xiàn)在冒出來一個系統(tǒng)……?仿佛還知道他原本的時代!

    一瞬間,他被巨大的驚喜砸懵了。

    “我欲去見賀三元!”明慕將錦囊放回木盒,拽住闞英,眼睛閃閃發(fā)亮,心一下比一下跳得劇烈,仿佛下一刻就能從嗓子里蹦出來,“我有事情想問他。”

    “陛下莫要著急,翰林便在宮城邊,大可召賀三元過來。”闞英不知道陛下見了什么,才會如此激動,甚至迫不及待就要出宮,竟與去見異族世子一般。

    要不是知道陛下與世子情比金堅,他或許要以為陛下想將賀三元納為妃子了……唉,世子可恨!

    明慕點頭,點了宦官出宮,卻在下一刻,有人跌跌撞撞從殿門進來,普通一聲,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陛下!八百里加急!黃河汛災!”

    明慕驀然站起身。

    ——

    幾日后,市集之上,告示欄中,添了一張新告示。

    如往常一般,在官府的人張貼之后,立刻有百姓上來圍觀。

    這次的內容倒不是什么新政策發(fā)布,而是一則“溫馨提示”:

    昨日陛下身體不適,發(fā)現(xiàn)是有道士在寢殿內放了一種不知名的藥物,試圖以此進行要挾,所幸被陛下識破。

    廣大居民在求神拜佛時,應選擇已在官府備案、具有正規(guī)資質的廟宇道觀,不要選擇未經(jīng)過備案的非法廟宇,謹記心誠則靈。

    如果近期存在突然暈倒、心跳加快等不良癥狀,請前往附近的惠民藥局進行治療,切勿諱疾忌醫(yī)!

    簡單幾句話,處處都是為百姓考慮。

    “就說昨日為何會鬧出那樣大的動靜,原是有人意圖傷害陛下……”

    “不知陛下如何了?”

    “這群人真是,獲得錢財田地還不夠?”

    幾個月以來,燕都的百姓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方式,對新帝的好感比先帝高了不知多少。

    因此,得知新帝遭人暗算的消息,紛紛義憤填膺,痛罵不止,還有不少人被上面的話語說動,決定去藥局看診。

    “要我說,或許這是陛下找的借口。”

    偏偏有一個不合群的聲音響起,在一片稱頌聲中,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見周圍人的目光都看過來,他梗著脖子,開口道:“怎么啦?說不定陛下只是找個理由除佛滅道!那玉清觀的神仙法術極為神奇,觀主更是一頭白發(fā),面容卻如年輕人一般,怎么可能是假?”

    他轉了轉眼睛,又壓低了聲音說:“我聽說,就連刑部大牢都關不住他!”

    說完這番話,卻沒見周圍人的附和,反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怎、怎么?”

    那人心道不妙,往后退了一步。

    “你既然說那觀長這么厲害,怎么沒見他成仙呢?”有人嘲諷道。

    明慕一直積攢的政府信用在此時發(fā)揮了作用,就算有人虔誠信佛,也不免在此時嘀咕:反正官府都說了,去正規(guī)的廟宇道觀,那些不正規(guī)的,說不定就要害人!

    “說不定、說不定是專門來度化我們的!”那人嘴硬不肯服軟,繼續(xù)道,“不是有黃河泛濫的消息傳過來?定是陛下不敬神佛,才叫那些人受此劫難!”

    “倘若陛下虔誠恭敬,定然不會……”

    他話音未落,便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瞬間眼冒金星。

    “胡扯八道!求佛問道能治水?能給你飯吃?能教你讀書?”有人叱罵他,“忘了本的王八蛋,嘴里胡吣些什么!”

    類似的話語發(fā)生在燕都的各個角落,甚至傳遞到江南、西北。

    盛朝上下盛行的求神拜佛之風,也隨之整肅。

    這倒是意外之喜。

    ——

    今年的黃河春汛來勢洶洶。

    八百里加急一封一封地傳入燕都宮城,滿朝文武嚴陣以待,就算想據(jù)此彈劾帝王的,都不由收了手,對此事嚴陣以待。

    唯一算是好消息的可能是,因為不是雨水繁多的夏季,春汛波及的地方較為固定,包含寧夏、陜西、山西一帶。

    寧夏位于邊疆,毗鄰西寧府,連帶著不受朝廷的關注,明慕上位后,特地劃了人去“支教”,情況才有所改善。

    “本次汛災涉及三府十一縣,約有一萬六千零三十四畝田地受損,上田最少,約二千余畝,中田及下田相當,各七千余畝。受災百姓十二萬戶……”

    多日下來,官員們已經(jīng)習慣了小皇帝與眾不同的作風,也逐漸向陛下習慣的方式靠攏,不再長篇大論,而是用簡潔的數(shù)據(jù)匯報。

    明慕回憶起以前看過的汛災文書,和夏汛相比,春汛波及的范圍確實不大……

    但春季是正要種植的時節(jié),許多農(nóng)人已經(jīng)插秧,等待收獲,此時一場洪水,下來不僅淹沒良田,還斷了收獲的希望。

    這兩日看文書時,明慕了解過災情地區(qū)的糧食收獲情況,偏南一點的地方可以做到一年兩熟或者兩年三熟,中北部地區(qū)只能做到一年一熟,偏偏這些地方受災最重……

    “現(xiàn)在如何?百姓可有避難?”明慕想起之前呈上來的奏疏,道,“有知府日前上過一份奏疏,朕叮囑他便宜行事,必要時直接開倉放糧。今年受災這幾地,可減免稅收……”

    春汛的主要原因是黃河上游冬日結冰的冰塊融化,導致水量突然增加,進而決堤。這種情況比夏汛更可控,以往也有了預案處理。

    “陛下。”有人持反對意見,“湖廣、江浙一帶是稅糧大戶,已經(jīng)減半了六年的稅收;如今只是春汛,又要減免寧夏、山西一帶的稅收……夏汛如何?如此減免下去,明年又要如何?”

    明慕看了看這人的站位,理應是四品官那一撮。

    他非常想據(jù)理力爭,這些百姓已經(jīng)受了災,沒必要再加上沉重的稅收……

    可古代國庫的主要來源就是稅收,明慕當然能開內庫,將缺的這一部分補上,但是內庫用完,他又要從什么地方補?再者,朝廷還要將稅收中的棉花用以棉甲制作,甚至要額外出一筆購買費用。

    天上又不會掉下銀兩。

    這就是將金銀本位當成流通貨幣的痛……古代經(jīng)濟系統(tǒng)容易因為這個坍塌,若是改革貨幣系統(tǒng),說不定還能多撐一段時間。

    沒錢啊……

    明慕真沒想到,最棘手的問題居然是沒錢。

    “朕意已決。”明慕想到封地內養(yǎng)的那些肥羊……啊不是,親王,終于有了底氣,強硬地決定。

    如今傳承的親王還有九個,郡王十幾個,周王抄家抄出了金銀幾十萬兩,古董字畫折價也不少錢,封地稅收回歸盛朝,也能補充一筆。更何況親王還有萬石的歲俸。

    剩下的那些親王郡王,明慕倒也不要多,每人分一半出來,上下齊心,把今明兩年過了就行。

    從長遠來看,最賺錢的當然是商貿(mào),如今快要到了世界大航海時代……盛朝的旗幟未免不能飄在大海中,混個日不落帝國的稱號,豈不美哉?

    明慕心里有了主意,隨后發(fā)問:“況且,夏汛難道不能避免嗎?滿朝上下,居然沒有能治水的能人?”

    夏汛是多日暴雨造成的水位上升,雨水不能避免,但總能鞏固堤壩——甚至春汛也能用這種方式避免。

    他的話音剛落,原本還有些聲響的早朝瞬間安靜下來。

    明慕:……

    不是,他倒是知道古代治水有難度,但是不至于一個人都沒有吧!

    明慕嘆氣扶額:“自古汛災后或接病疫,朕欲廣發(fā)天下名帖,請名醫(yī)前往災區(qū),防疫治病。”

    原本死氣沉沉的朝堂又忽然活了過來,大加贊賞明慕的決策:

    “陛下心懷百姓,有所能為!”

    “如此一來,便不用擔心疫情蔓延之事,防止死傷。”

    “屬實是我大盛之幸……”

    “但是。”

    明慕峰回路轉,輕咳一聲,“盛朝國庫不豐,給不了太多的金銀報酬,朕決意,若有自愿前往災區(qū),持續(xù)至災情結束的醫(yī)者,往后兩代不必受戶籍之束縛,可自由科舉。”

    他不聲不響地丟下戶籍這枚炸彈。

    “陛下!戶籍之事乃是國朝之本!”

    “若只以此便能更易戶籍,豈有穩(wěn)定可言?”

    “陛下之令,天下無不服從,何必給予報酬?”

    明慕看了一圈,提出反對意見的大多是四品以下的官員,職位稍高一些的都默不作聲,仿佛默認了小皇帝的做法。

    “朕意已決,退朝!”

    明慕快快樂樂地說完這句話,便在隨侍的陪同下離開早朝大殿,留下身后亂成一鍋粥的朝堂。

    早朝之后是例行授課,課程結束是午膳,直到下午,明慕才有了自己的時間。

    奏疏很多,起碼一半都是彈劾他的,明慕淡定地讓闞英幫他先分類,又讓人去叫來賀隋光——前幾天因為黃河春汛的事情耽擱了。

    “陛下,明日便是谷雨。”闞英在一旁提醒,欲言又止,“今年的圣壽……”

    “我現(xiàn)在哪有心思過生日呢?他們送禮給我,我便賜宴一桌吧。”明慕慢慢地翻看篩選后的奏疏,回答道。

    闞英心中嘆氣。

    他知道問出來可能是這樣的結局,唯有心疼——這可是圣上登基后的第一次壽宴。

    過往的那些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虧,都沒有正式地過一次……

    他只為陛下委屈。

    朝上的那群腐儒,只為了自己的利益著想,生怕多了科舉之人,占據(jù)了他們的利益。渾然忘了陛下的圣壽便在明日,為了春汛,只能獨自在宣政宮過。

    闞英越想越為陛下委屈,恨不能抹淚,不過明慕的心情倒是還行。

    雖說春汛讓他措手不及,但免稅、避災等一系列下來,尚算控制之內,接下來就是尋朝中的治水之人,盡量減免夏汛的損失。

    太醫(yī)院的醫(yī)者被罷免一批,人手嚴重不足,明慕之前還想要怎么招人,本打算用脫籍來作為好處,現(xiàn)在先緊著災區(qū),春汛過了再說。

    此外,藩王那邊也得催一催,他分明下了旨,怎么什么動靜都沒有?再如此,他干脆直接將這些人的歲俸扣下。

    宰大戶嘛,明慕完全沒有心理負擔。

    他們趴在盛朝之上敲骨吸髓,簡直看了手癢,很值得下手狠狠出血。

    正想著,下一份奏折居然來自寧王。

    寧王自開國時便有傳承,算是老牌藩王之一,雖說血緣關系和明慕隔得很遠,但一聲叔叔還是能喊的。

    奏疏中的內容尚在明慕的預料之內,無非就是哭訴。哭世子體弱,恐怕受不了路上的舟車勞頓,他一把年紀才有這么一個孩子……

    太沒新意了,簡直讓人看著打哈欠。

    明慕隨意回了幾句:“燕都中有最好的名醫(yī),定能解世子之憂。若世子真不能來,倒也不要緊,朕這還有許多未曾冊封的宗室……”

    后語未竟,給人無限遐想的空間。

    只要是皇室有血緣關系的,基本都有冊封。而那些輪不到冊封的,和皇室關系已經(jīng)很遠很遠,血脈被稀釋得很淡薄了。要是明慕將王位封給他們,寧王在家估計會氣到上吊。

    寫完后,他心情很好地抽出下一本。

    這本借口的新意倒是更上一層,說世子年幼頑劣,若在宮里居住,恐怕沖撞到皇子殿下。

    明慕搖搖頭,想借那個孩子刺激他?好笑。

    于是提筆便回:“皇叔不必多慮,明琮年幼,還需靜養(yǎng),朕已決定先讓他遷去行宮,等啟蒙時再回宮念書。”

    就這么回了幾封,明慕有些無聊,心道干脆叫儀鸞衛(wèi)一個個上門□□……不是,上門拜訪就得了。

    有這回奏折的時間,他不如多想想春汛,汛災后容易出現(xiàn)瘟疫,疾病肆虐。

    既然提到汛災,那么旱災也得考慮,夏季容易干旱,旱災之后,爆發(fā)的蝗災更是噩夢。千百年下來,應對蝗災的方式已經(jīng)有很多了,最好的還是生物防治法——也就是引入蝗蟲的天敵,簡單來說就是趕鴨子吃蝗蟲。

    百姓避難情況又不知如何了,古代的運輸能力實在不能恭維。

    想到這里,明慕快速寫了一份金箋,著人送去內閣:“去給卜閣老。”

    跑腿的小宦官行了禮,捧著金箋立刻跑走了。

    站在殿外的賀隋光看向身邊如風一般走過的宦官,動作微頓。

    前面領路的宦官見他停下了動作,提醒了一句:“賀三元?”

    宮外多稱呼他的官職,唯有宮內,喜歡用這個稱呼。

    賀隋光身著官服,跟了上去。

    他知道陛下找他的目的,和那枚種子有關。當初上交時不覺得如何,如今真的送了上去,陛下召見,反而開始緊張。

    例行的行禮后,明慕屏退了殿中伺候的近侍,連闞英都沒讓留下,最后,整個文華殿中只留下了兩個人。

    他從御座上走下,來到賀隋光面前,打開手里的A4紙條,低聲說:“奇變偶不變?”

    賀隋光還是第一次和小皇帝離這么近。

    對方說話間的氣息落到臉上,激起后背一陣癢麻。

    所以,在聽到話語后,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反而眼神呆愣愣的。

    明慕又問了一遍:“奇變偶不變?”

    這回聽清了,不過賀隋光不大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腦海中的系統(tǒng)為了“省能量”,并不是時時刻刻關注他,只有在他決定送出錦囊時,出來說了一句:

    [你真的要送給嘉元帝?]

    賀隋光嗯了一聲,沒有多言。

    [好耶!我給這個種子加個buff!]

    系統(tǒng)的很多話他都不能理解,只能隱隱知道,送給陛下的種子,應該比他手上這枚要好些。

    “陛下,這枚種子并不是臣所有。”賀隋光斟酌著語言,嘗試解釋他腦中的那個奇怪東西,“科舉之前,臣腦海中忽然多了一道聲音,自稱‘系統(tǒng)’的……”

    “原是如此。”

    明慕心道可惜,不再試探。

    他想,既然有系統(tǒng),說不定賀隋光也是穿越的?抱著或許遇到同伴的想法,明慕才會試探性問出那一句。

    原來只是古代人綁定系統(tǒng)……沒關系,那也很好了!

    “你可以讓那個系統(tǒng)和我說幾句話嗎?”

    賀隋光比明慕高一點,看向對方時要抬頭。

    因為這個角度,賀隋光能清晰地看見小皇帝眸中的希冀,以及一閃而逝的淚光。

    不知為何,賀隋光心中一慌,簡直用了此生最為和緩的聲音:“陛下莫要著急,臣這就喚醒它。”

    明慕也感受到眼睛的朦朧,低下頭,悶悶地嗯了一聲,然后用力揉了揉眼睛。

    他真的很希望,能在這個陌生的時代,有一個了解前世的同伴,哪怕是一只貓、一只狗、一只小鳥都可以。

    只要能理解他的話,就可以。

    [宿主!是嘉元帝!]系統(tǒng)醒來后,近距離看到明慕的側臉,尖叫聲簡直響徹云霄,[讓我拍拍!讓我拍拍!]

    它是無數(shù)科學家和歷史學家耗盡心血制造的完全版系統(tǒng)一號,從一萬年后的星際來到這里,攜帶了足以改變歷史的知識以及物品。

    或者說,它的任務就是改變歷史,改變嘉元帝的命運。

    賀隋光忽略那些無意義的尖叫,簡單開口:“陛下,它已經(jīng)醒了。”

    明慕眼角被揉紅一片,此時試探著打了個招呼:“你好?”

    [!!!!寶寶你好!我叫強國系統(tǒng)一號!來自一萬年后!您是星際科學家和歷史學家們收集各個小世界資訊后,被全網(wǎng)投票選中的最意難平人物,并讓我來幫您改變命運!]

    系統(tǒng)叭叭叭地說了一大堆,隨后特別羞赧地回了一句:[你好呀。]

    賀隋光:……

    有的時候他真覺得這個系統(tǒng)挺癲的。

    他將系統(tǒng)的話簡單潤色,說給明慕聽。

    明慕:“哇……”

    一萬年!星際!

    貧瘠的想象力完全想不出來,但是好神奇。

    “可是你來幫助我,難道不會改變歷史,進而影響未來嗎?”明慕問。

    [不會噠!星際包含許許多多的世界,未來大融合之后,時間穿越已經(jīng)成為很流行的事情。您是其中一個C級文明的歷史人物,而那個C級文明已經(jīng)加入星際聯(lián)盟,過去不會影響未來。我來這個時間點的難點是跨越時間太久,以及需要攜帶一些退化種子、古董裝備和故舊資料……]

    明慕繼續(xù)哇了一聲。

    他覺得很神奇的那枚種子,居然算得上“退化”?

    “那個C級文明是地球嗎?”

    明慕心里有著隱隱的激動。

    他好希望能見到故鄉(xiāng)的人,獲得故鄉(xiāng)的一點資料,哪怕對方來自一萬年后。對他而言,地球和盛朝之間的五百年是明慕一輩子都無法跨越的鴻溝,而在系統(tǒng)的一萬年面前,這長度幾乎不值一提。

    [地球?那是什么?好像沒有聽說過。]

    賀隋光說出這句話后,立刻看到明慕某種的希冀漸漸破碎,最后露出悲傷的底色。

    他住了嘴,伸出手想扶住明慕,不愿意繼續(xù)說下去:“陛下?”

    “我、我沒事……”

    明慕緩緩地眨了眨眼,有晶瑩的淚珠從眼眶里面涌出來,很快被繡著紋樣的袖子抹去,聲音都是濕潤的:“我沒事。”

    他已經(jīng)清楚了,這個系統(tǒng)是來自盛朝的一萬年后,在那個星際,沒有地球,沒有明慕熟知的父母、親友、乃至培養(yǎng)他的整個社會。

    明慕獨自在這里,就算死了,靈魂也不能回去。

    想到這個事實,明慕又忍不住抹了抹淚,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哭的鼻子都紅了,哽咽著說:“我沒事,緩一會就好了。”

    “陛下……”

    賀隋光完全手足無措了。

    他很少、應該幾乎接觸不到這么容易流淚的少年,在西寧府,風沙太大,所有人都堅強地活下去,沒有時間哭泣。

    那雙握慣了筆桿子的手緩緩抬起,生疏地拍了拍小皇帝的后背,賀隋光學著阿娘哄幼妹的樣子:“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嗚咽……①”

    這首歌謠,是西寧府的常見民歌,也是瓊林宴上小皇帝的后半句。

    “謝謝你。”

    過了一會,明慕的情緒總算緩了過來,努力露出一個微笑:“你唱的很好聽。”

    “多謝陛下。”賀隋光止住聲音,及時收回手,掌心微微發(fā)燙,退后了一步,拉開君臣應有的距離。

    明慕倒是清楚對方的意思,不是嫌棄他,而是封建君主的地位著實特殊,會有師生之情,但很少會發(fā)展出友誼。

    反觀他,在下屬面前哭哭啼啼,這才叫奇怪。

    “你想要什么獎勵?”明慕冷靜下來,隨后問。

    賀隋光的掌心又灼燙起來,他恭敬跪下,額頭輕輕貼著地面:“臣想為陛下分憂。”

    也就是升官?

    明慕仔細想了一下對方的職位,歷年狀元都會先到翰林院,當一個六品的編纂,歷練幾年后才能慢慢地升官——甚至上一屆狀元還在翰林熬資歷。

    “郡主將要入宮讀書,你來上書房做侍讀。”

    太傅、侍讀、侍講等,都是未來的班底,也是心腹,等輔助的皇子或者皇女登基后,自然青云直上,官運亨通。

    明慕情況特殊,太傅等都是后來選的,甚至可以說,朝堂之上還沒有他的心腹。

    “是當郡主的侍讀,還是當陛下的侍讀?”賀隋光問道。

    言下之意便是,是要他當郡主的心腹,幫助奪嫡,還是當陛下的心腹,入朝為官?

    “自然是朕的侍讀。”

    明慕的眼角還殘留淚意,思維已經(jīng)靈活切換到工作狀態(tài),眼神灼灼,直勾勾地盯著賀隋光:“賀三元,你想清楚了?”

    賀隋光沒有抬頭,只道:“臣遵旨。”

    ——

    招攬名醫(yī)的告示貼出之后,幾乎瞬間,便成為街頭巷尾津津樂道之事。

    他們的陛下大刀闊斧,并不拘泥于“祖宗規(guī)矩”,之前有帝王想過廢除戶籍制度,但都不了了之。

    這還是第一次做出了實際改動。

    醫(yī)戶們更為躁動。

    往后兩代可以正常科舉,能在朝中做官,長此以往,未免不能叫醫(yī)戶脫離匠籍!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醫(yī)戶因為戶籍制度的緣故,在社會上地位不高,卻得一代代困在其中,不得脫身。

    不少醫(yī)術高超的醫(yī)者,都背上行囊,去開了路引,打算前往災區(qū)。

    “老漢,你年齡不小了,還帶個孩子,還千里迢迢去寧夏?”

    當?shù)刎撠熉芬睦镎姷揭粋白發(fā)蒼蒼的醫(yī)者,背著簡單的藥箱和行李,身邊還牽著一個不足十歲的小孫女。

    他于心不忍,提醒了一句。

    “家里只有我和囡囡了,不帶她去,要怎么辦呢?”醫(yī)者摸了摸小女孩的發(fā)揪,嘆了一口氣。

    他若是去往災區(qū),小囡囡以后就能讀書科舉,偏偏這孩子想要學醫(yī)。

    “行吧。拿上這個,去縣衙。”里正開了路引。

    他們負責醫(yī)者水平的判定,假若災區(qū)有學藝不精者,造成了重大的事故,從路引中能一路追溯到開發(fā)路引的里正,一連串人都要吃掛落。

    眼前的醫(yī)者在本地很有名,經(jīng)常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治病。若是貧苦人家,更是不收分文,醫(yī)術有目共睹,因此里正的路引開得也很痛快。

    “去了縣衙后,有專門的人負責將你們送去災區(qū),老漢年紀大了,會分你去輕松點的地方。”

    聽完里正的這句話,醫(yī)者有點急,生怕因為自己拖了后腿,不能享受到后代脫籍的待遇:“我不輸那些年輕人,累的活,我也能做。”

    “這可不歸我們管,老漢,得看災區(qū)情況,有人負責分配。”里正更清楚一整套的流程,多說了幾句,“你放心,此次前去的都能享受脫籍待遇,若表現(xiàn)良好,說不定有更好的獎勵。”

    見老漢還是一副擔心的模樣,里正無奈地擺手:“你不信我,總得信陛下吧,這可是陛下親口說的,還能有假?”

    只是這樣普通的一句話,卻立刻讓老漢放了心:

    他家囡囡會認字、會算數(shù),就是陛下派人來教的,既如此,脫籍之事必然造不了假。

    【作者有話說】

    已經(jīng)在構思番外了(bushi)預備寫一個現(xiàn)代(小慕本來的家)and一萬年后的星際,寶寶們有想法也可以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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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登基第三十天(加量pro版)◎

    谷雨時節(jié), 燕都天上飄著蒙蒙細雨。

    因著朝堂上的緣故,今年的第一次圣壽沒有大辦,宮中只賜了宴, 直接送去六部和其他地方, 席面拿出來時甚至還熱乎, 雖不見葷腥, 但素食一絕。

    明慕則是傍晚出宮, 決意去臨西王府用晚膳——任君瀾還在禁足期間,不能出王府。

    到了目的地,見到瀾哥后,他不免拿這件事調笑:“今日是我生辰, 還得千里迢迢地出宮,跑了大半個時辰。”

    “臣準備了席面,給陛下賠罪。”任君瀾眸中帶笑, 去接明慕的手。

    滿燕都中,只有臨西王府沒有宴席, 知曉內情的或許能猜到怎么回事。而不知曉內情的只能發(fā)現(xiàn)世子入燕都后, 先是被禁足一個月, 而后在圣壽上不受待見。

    或許新帝真的預備對臨西王府下手?

    不少人會冒出這樣的想法。

    可見新帝時不時去王府以示親厚的樣子, 又不大像。

    有人據(jù)此聯(lián)想到了分封藩王的情況,心中不免嘀咕。

    明慕自然地搭上任君瀾的手,下了馬車。

    王府內沒有如年節(jié)那般張燈結彩, 卻是處處用心,堪稱十步一景。任君瀾不喜歡明璇,只是為了讓明慕高興, 還是早早把她接了過來。

    煥然一新的花廳內, 明璇時隔多日, 終于見到舅舅,立刻離開了座位,吧嗒吧嗒地跑過來,抱住明慕的腿,脆生生地喊了一聲:“舅舅!”

    “阿璇!”

    明慕彎下腰,將她抱起,十分愧疚地說:“抱歉,這些時日太忙了,沒能來看你。”

    明璇搖了搖頭,輕聲問:“舅舅身體還好嗎?”

    她看過之前的告示,知道舅舅被人暗害,氣憤地握拳:“應該叫他們全都下獄!賜死!”

    “你小小年紀,懂這么多。”

    明慕倒是很有一種養(yǎng)崽的寬慰。

    他一開始見到明璇的時候,對方和幼小版的林妹妹一樣,身體虛弱,看起來走兩步就喘,還生著病。只大半個月,沒讓她耗著心血念書,而是多出來活動,臉色就好看許多,說話也更有中氣。

    他耐心地解釋:“這個呢,不能由著我的性子,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也要看司法的責任判定,給他最終的處置。”

    當然,玉清觀觀主那樣的還要加上逃獄,數(shù)罪并罰,又是主使,秋后問斬肯定跑不了,其他人根據(jù)罪責占比等,分別斬首、連坐、坐牢、罰款、剝奪政治權利(如后代不許科舉,不許購買地產(chǎn))——多提一句,這個想法還是明慕提醒商繩己的。

    律法涉及何其龐大,明慕記憶中的只言片語,便足以啟發(fā)商繩己的。

    “可是舅舅不是皇帝嗎?”明璇問。

    皇帝不就是威風凜凜,隨心所欲?她一直都這么以為。

    遇到貪官殺,若是好官就放,百姓應該全都聽她的話。

    “我只是皇帝,又不是神仙。”明慕聽到外甥女的童言童語,忍不住笑了一聲,“怎么能看出誰是好官,誰是貪官呢?盛朝百姓足有五千萬,這么多人,怎么都聽你的話?”

    “看他有沒有拿超出俸祿的錢,有沒有欺騙我。如果別人不聽我的話,我就揍他!”

    明璇不知想到了什么,皺起眉,頭一次說起自己的經(jīng)歷,有些氣悶:“以前阿娘給我的錢,全讓姑姑管著,后來去找,一點也找不見了。”

    “這確實不對,所以按盜竊罪論處,內賊盜竊,罪加一等。”明慕張口就說。

    明璇歪了歪頭,瞳孔透徹,顯現(xiàn)出十足的不解:“我不能直接罰她嗎?”

    “可以是可以,但舅舅想改變一下。”明慕嘗試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解釋,“有些情節(jié)嚴重的當然要懲罰,比如你剛才說的姑姑。可有些事情就沒必要……比如,小婢女餓了,吃了一塊點心。”

    “那沒關系。”明璇很快回答,“一塊點心而已,我又吃不完。”

    “有些人可不會像郡主這樣寬宏大量哦。”

    明慕將明璇放在花廳的座位上,下人見本次宴席的主人全到齊了,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上菜。

    他繼續(xù)道:“他們會覺得小婢女是盜竊,要懲罰她,比如抽手板、罰錢,或者將她趕出去。”

    這個例子其實不大恰當,但是用土地或者其他東西來形容,明慕擔憂明璇無法理解。

    面對一個五歲的小孩子,或許用點心一類的比喻比較恰當。

    聽著聽著,明璇皺起了眉。

    “所以法律,是為了限制私權,保障更多人的公平。”

    雖然在封建社會談論人權和公平有點可笑……

    明慕悄悄捏了一下明璇的發(fā)揪:“而法律,如果只能限制普通人,不能限制高層,那和一紙空談有什么兩樣?所以我要以身作則,限制自己在政務之外的權力。”

    明璇歪了歪頭,眼神有點茫然,她的確接受過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道理,以前一直無法感同身受,只當成道理。

    如今道理突然變成現(xiàn)實,她需要時間接受。

    “不說那些啦,慶華宮已經(jīng)收拾好了,過些日子你就要入宮讀書,到時候再為你細細講解不遲。”

    明慕輕輕略過這個話題,將心思放在面前的宴席上。

    碗里已經(jīng)多了不少蝦仁。

    “咦,瀾哥?”明慕第一反應就是去看任君瀾。

    對方擰著眉,慢慢地剝蝦子,西寧府少水,少河鮮,他正好也不大喜歡吃這些麻煩的東西。只不過,在記憶中,小囝喜歡吃。

    夢境和現(xiàn)實還有有一定的差別,夢里的他已經(jīng)練出了很熟練的剝蝦手法,一會就能剝出一碗;現(xiàn)在試下來,還是生疏。

    “瀾哥,我自己來。”

    任君瀾言簡意賅道:“你先吃。”

    明慕還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碗里又多了一枚蝦仁。

    再一看,是明璇給他剝的。

    對上舅舅的眼睛后,她還眨巴眨巴:“舅舅吃!”

    “你們……”

    明慕露出一個發(fā)自內心的輕松笑容,一人拍了一下腦袋:“好了,都不許剝了!自己吃自己的。”

    不大的花廳,少少的幾個人,卻滿足了明慕對生日的所有期望。

    用完晚膳之后,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

    明璇居住的地方距離這不遠,任君瀾快速喊了親衛(wèi)送她回去。

    要是回宮城,距離就遠了,馬車需要大半個時辰,或許會趕上宵禁。

    之前也不是沒在這睡過,明慕也懶得動身,直接在這里歇下。

    浴池內早已準備好熱水,他暖洋洋地洗完了澡,長發(fā)被熱烘烘的暖風一熏,烘得半干。

    任君瀾拿過干凈的巾帕,接替了闞英的位置,一點點地為矜貴的小皇帝擦發(fā),又屏退了所有的下人。

    偌大的浴房內,只有他們兩人。

    似乎水汽還未消散,在任君瀾眼前添上了一絲朦朧。

    烏發(fā)之下,是白得膩人的雪色。

    小皇帝偏著頭,閉目養(yǎng)神,放心地交付全部身心,完全不知道他心中“正直”、“溫柔”、“謙謙君子”的瀾哥,目光都飛到哪里去了。

    “瀾哥。”他忽然喊了一聲。

    任君瀾的心重重一停,輕咳一聲,柔聲回答:“怎么,小囝?”

    明慕睜開眼,坐起身,稍大的中衣滑落肩頭,被他順手拽起,而后又貼近任君瀾,都能聞到呼吸間的香氣。

    “你是不是和長姐做了交易?”

    聽到這句問話,任君瀾總算徹底回過神,對上明慕復雜的目光,立刻理解了他的想法。

    于是正色道:“是。”

    不等明慕開口,他又答道:“父王、母妃和我,都覺得很值。”

    “可是……”

    “小囝,你細想。”任君瀾干脆拽過明慕的手,攏在手心,一點點跟他算,“西寧府長久被隔離在外,小囝,即使是你,一時半會間也抹不平百姓之間的隔閡。

    “而商隊不一樣,商隊來往,不僅能夠給西寧府提供必需的物資,還能促進交流。”

    任君瀾早就做了好幾手準備,若是明慕問起來,他立刻就能填補上。

    ……雖不知是何處漏了餡,讓小囝知道這個消息。

    “是、是嗎?”明慕很信任任君瀾,對他的話基本不會懷疑半分。

    “當然是,小囝,你覺得我父王的性子,會是那種做虧本生意的人?”任君瀾干脆將鍋全都推到臨西王身上,反正他又不在燕都。

    實際上,臨西王知道這件事后,差點拿著棍子把他的腿打折,還要罵他沒嫁出去就想著搬空娘家。

    “我只是、只是覺得……”

    明慕下意識地蜷縮進任君瀾懷里,腦子里思緒很亂,后面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也不清楚想要什么了。

    “小囝。”任君瀾安撫地順著明慕的后背,一點點平復他的情緒,“就算你趕我,我也不走。”

    “不會的!”

    “小囝是希望我陪你嗎?”

    熱氣氤氳,明慕仿佛被繞進去了,微微抬眼,濕漉漉的眼睛里滿是茫然:“……是。”

    “我很希望瀾哥能陪我,一直一直陪我。”他的聲音仿佛有點顫抖,想到自己孤零零地在這個時代,不自覺地揪住任君瀾的衣服,手指用力泛白,“就算是真的……我還是想留下你。”

    明慕在這個時代無父無母、也少有兄弟姐妹,能稱得上友人的只有一人。唯有戀人,是他唯一能抓住的。

    戀人能永遠陪著他。

    可是這么想的時候,明慕又很難過,眼睛中滿是水汽:“瀾哥,我是不是很自私?”

    前世還好,來到這個時代后,明慕對親密關系的需求就提高了很多,又因為害怕自己的身份傷害到別人,或者傷害到自己,一直對深入的關系猶豫不決。

    渴望愛,又排斥愛。

    這就是明慕現(xiàn)在擰巴的狀態(tài)。

    “我很高興,小囝,你需要我。”

    任君瀾一直牽著明慕的手,不愿意松開。

    經(jīng)歷了夢中的愛人逝去后,任君瀾的心情長期處于焦躁之中,他希望能入侵明慕的生活,進而徹底占據(jù)。但是夢境之外的小囝,對他的感情卻沒有那么深厚。

    ……簡單來說,分手信在他這里算是一輩子過不去了。

    此時,小囝表現(xiàn)出的患得患失,反而能叫任君瀾稍稍安心——起碼,他們對待這段感情的態(tài)度是一樣的。

    他低下頭,碧綠的眸子是西北的綠泊,又是燕都的青柳,輕輕在明慕耳廓印下一吻:

    “我屬于你。”

    明慕緩緩地睜大眼睛,眼角還帶著一絲水色,看起來呆呆愣愣。

    一直猶豫的心情,因為這簡短的話語,徹底安心。

    ——

    春汛救災不算順利。在最初的汛災之后,又涌上來一波。

    鳳翔、寶雞等縣的堤壩因此被沖毀,受災面積進一步擴大。

    早朝之上,所有人在收到最新的消息后,陷入凝滯。

    這樣下去,今年的收成直接毀于一旦。

    “百姓要緊,先安撫災民,若糧倉內的糧食不夠,先借調附近縣的糧食。”明慕有條不紊地啟動預案。

    之前他就和內閣商量過,如果出現(xiàn)了第二波洪水該怎么辦,雖然很不希望這種意外出現(xiàn),但應急方案得做。

    “災民先前就被遷移到地勢較高的區(qū)域,此番少有人傷亡。”有人答道。

    明慕點了點頭,這算是壞消息中的好消息。

    隨后又點了幾人,即刻前往災區(qū),不僅彰顯燕都的態(tài)度,還能在當?shù)匦斜O(jiān)督之權。

    點完之后,明慕緩緩開口,聲音清脆,卻有種不容反抗的威勢:“若當?shù)赜卸诜e糧食藥材,翻價賣出者,下獄處置!”

    災情之時,容易出現(xiàn)囤積提價的商人,也是壓在災民頭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為了換取渡過接下來時間的糧食,往往賣兒鬻女、或者當?shù)魞H有的田地。

    明慕?jīng)Q不允許有這種事情出現(xiàn)。

    諸位朝官聽后,紛紛跪下,只道:“臣等遵令。”

    早朝結束后,明慕讓人給賀隋光送口信,讓他跟隨此次的刑部尚書共同前往災區(qū)。

    因著對方的官職不能上朝,只能現(xiàn)在囑托,事情緊急,也寫不了金箋,明慕只好口述:“轉告給賀三元,朕本欲讓他今日入宮,但災區(qū)情況危急,朕欲封他為大理寺右寺寺正,讓他隨行一趟,請他當朕的一只眼。”

    說完,他取下隨身的玉飾,遞過去,充當信物。

    明慕的確是想讓賀隋光按部就班地入宮升職,但眼下的情況讓他放棄了原先的想法,選擇另辟蹊徑,等對方回燕都,直接跳到大理寺右寺丞——他記得,這官位還是空的。

    小宦官領了玉飾,行了禮,快速地朝向出宮的方向走。

    明慕看著宮外的方向,久久不言。

    堤壩怎么會被春汛沖毀?去年工部剛撥款修的,一年還沒到,又沒了。

    是這途中伸手的人太多,還是修建堤壩的材料本身就不好?

    他又想起之前的水泥了。原先是想要修水泥路,后來事情太多,暫時擱置,現(xiàn)在回想,是不是也能作為堤壩的原材料?

    具體如何,還得和工部尚書詳細談談。

    “陛下?可要奴婢去接應郡主入宮?”闞英在一旁小聲提醒。

    明慕收回思緒,點點頭:“你說得正是,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出發(fā)了,你幫我看顧。”

    “那陛下……”

    “我有事情,要和工部尚書商議。”明慕道。

    早朝剛過,人還沒完全散開,能直接將工部尚書截下來。

    這次直接就近原則,去了不遠處的上書房,方便上午的授課。

    闞英應了喏。

    等明慕到了上書房,工部尚書許蘊和也到了。

    君臣簡單地面對面坐下,明慕先開口詢問:“為何堤壩會被沖毀?這不是雨勢洶洶的夏季啊。再者,春汛都能沖毀,重新修補好后,夏季難不成還要一回?”

    許蘊和斟酌著語言,回答:“陛下,如今多用土壩,以竹、木加固,黃河邊的土質易散,因此容易決堤。

    “上次重修堤壩,費了一萬五千兩,屬正常范疇……”

    意思是就算中間有貪污受賄,也沒有太過分,起碼修建出來的堤壩是符合目前質量標準的。

    明慕有些不滿:“年年都多,盛朝水系豐沛,需要多少個一萬五?長久下來,也是一筆額外支出……”

    “陛下所言甚是,但這屬于當?shù)貑栴}……若是從別的地方運土過去,成本便要增加,年限也不一定能增加多久。”工部尚書也有些頭疼。

    “朕日前……想到了一個法子。”明慕想不到水泥出處的借口,干脆略過去,直接說了配方組成,又叮囑道,“這法子雖說困難,但成品倒是比單純土壩好上不少,尚書回去試試。”

    一個從來不事生產(chǎn)的人,突然報出一個奇怪的燒制方法,肯定會讓人心生懷疑,明慕想著解釋的借口,卻聽到工部尚書立刻應下:

    “臣遵旨,請陛下放心,臣一定盡快給出數(shù)據(jù)反饋。”

    之前制作棉甲的時候,他也學了一系列術語,此時活學活用。

    明慕的借口欲吐不吐:“嗯……?”

    工部尚書得了方法,還挺高興的樣子,行了禮后立刻出宮,看樣子是找人試驗那個法子了。

    明慕:“……?”

    他很久之前就想說了,朝堂官員對他的信任是不是太高了一點?好像提出的事,就沒有被駁回來的。

    以前還有從三品、四品的官員在早朝上據(jù)理力爭,試圖辯論,最近也越來越少了。

    怎么都快變成他的一言堂了?

    明慕?jīng)Q定抽時間去找卜大人,別在私底下威脅別人,達到給他捧場的效果——他肯定也會犯錯啊。

    “真奇怪……”

    明慕拿出書本,繆白太傅在外等候了片刻,見工部尚書離開后,才進來,開始今日的授課。

    上午的教學結束后,繆太傅躊躇著,卻沒有說話。

    明慕注意到對方疲倦、蒼白的神色,擔憂地問了一句:“太傅沒有睡好嗎?”

    繆白簡單地嗯了一聲。

    她抬起頭,深深地看了一眼小皇帝:“臣,只是做了一個夢。”

    “是噩夢嗎?”明慕好奇地問。

    她頓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于盛朝、于她而言,那的確是噩夢。

    夢中,朝中諸官在先帝駕崩后,沒有找回明慕陛下,而是請那位未出生的遺腹子登基,而后數(shù)年匆匆而過,但看到的畫面,絕不是海晏河清,反而如先帝一般,香火翻騰。

    明璇郡主繼位,行事并不穩(wěn)重,欲效仿太祖,盡失民心,又早早病逝;最后,才去西寧府,請了明慕陛下。

    只是那時已經(jīng)遲了……

    夢中的具體情節(jié),繆白都記不得,唯獨記得最后陛下以身殉國的畫面,血色從宮墻之上汩汩留下,仿佛鼻腔間都是血腥氣息。

    “太傅,沒關系啦,今日給你放假,回去好好休息。”明慕拍了拍太傅的肩膀,語帶安慰,“或者曬曬太陽,之前聽醫(yī)者說,噩夢入體是陽氣不足。”

    前些日子明璇睡不安穩(wěn),太醫(yī)是這么匯報的。

    繆白眨了眨眼睛,快速應了一聲,在退下行禮之后,快速伸手,捏了一把明慕的臉。

    確保手中的手感真實,她緩緩松了一口氣,這才離去。

    明慕:“……嗯?”

    他有點懵。

    太傅的力氣不重,也只在臉上留下了淺淡的紅痕,不算什么。但是這行為就挺奇怪的。

    除了棉甲那事,太傅都很循規(guī)蹈矩,說要給他做好榜樣。

    今日大家都很奇怪。

    ——

    千里之外,寧王府。

    他收到小皇帝加急送來的回折,簡直怒發(fā)沖冠:“他居然威脅我!”

    王妃聽到他的話,毫不客氣地抽了一腦門:“你瘋了?你想死,我可不想!儀鸞衛(wèi)可是無孔不入。”

    寧王剛才怒急攻心,現(xiàn)在回過味來,立刻壓低聲音,語速極快:“你看看,他在折子中是怎么說的!哼,什么燕都有名醫(yī),太醫(yī)院都整頓了,哪來的名醫(yī)?”

    他和王妃相濡以沫數(shù)載,手上的折子都會主動給對方看,更何況這是“家事”。

    王妃快速地看完,心里的想法反而與寧王不一樣:“依我看,這不是質子……反而,是要用宗室了。”

    寧王有些不敢置信:“太祖死后,那幼帝壓不住勢大的藩王,發(fā)生了多少起反叛,世世代代才將我們定死在封地……那小皇帝能有這么大的魄力,重新啟用宗室?”

    王妃白了他一眼:“不然呢,你看新帝的行事作風,就不是個苛責人的!”

    寧王語塞。

    當親王確實不錯,但是空有名頭,沒有權力,每天醉生夢死,但說實話,過久了也沒什么意思。

    他倒是能心安理得當個廢人,但世子日日手不釋卷、滿腹經(jīng)綸,卻連封地的事務都不能管,只能避嫌……去了燕都,或許會有更多的機會?

    想到獨子偶爾落寞的神色,寧王狠下心:“走!我回去上疏,咱們全家都去燕都!”

    看小皇帝登基后的動作,這賭局,他全押了!

    ——

    消息傳出去,有人歡喜有人愁。

    除了寧王這種因新帝的行事作風,舉家孤注一擲的人,也有看到奏疏,隨意丟到一邊的人。

    汝王是世宗的兄弟,明慕還得喊他一聲皇叔。此時,那封紅皮的奏疏被隨意地丟在書桌上,孤零零地落在一邊,完美詮釋了主人對其的態(tài)度。

    世子在旁,謹慎道:“父王,陛下的命令,我們真的置之不理?”

    “他算什么……”

    后面的話沒有出口,但汝王的意思顯而易見。

    假若不是那孩子還活著,或許接任帝王就是他!何必在這小小的汝寧府虛度半生?

    現(xiàn)在,一紙奏疏就想讓他送世子去燕都,簡直荒謬、可笑!

    書房門緊緊關著,雖說他嘴上對那新帝不甚在意,卻謹慎地防備儀鸞衛(wèi)。

    王府護衛(wèi)代代削減,除了臨西王府,其他藩王府上的都是些花架子,只比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藩王好些。

    只有周王那種蠢貨,才會輕信壽昌伯的話,帶著幾個護軍孤注一擲地去燕都。結果呢?舉家滾去了關外,現(xiàn)在估計和戎狄的牛羊一起吃草。

    若是他,就算面對大位,也不可能如此沖動。

    世子又道:“燕都那邊已經(jīng)傳了令,孩兒非去不可。”

    “瞻前顧后,一點都沒有為父的風姿。”汝王冷笑一聲,“再如何,也不至于強闖進王府,把你擄走!”

    世子不說話了。

    他不是最得父王喜歡的孩子,只是因為占了嫡長子的身份,所以不得不上疏,請立他為世子。此時父王的話語,未免沒有不滿的意思。

    說實話,他也不大認可父王的做法。以前帝王從未叫世子去燕都過,還說去上書房念書,再結合新帝登基之后的作風……未嘗不是出自真心。

    若沒有父王阻攔,他是愿意去燕都的。

    抱著這樣的想法,世子離了書房,滿目愁緒地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

    他不是那種胸懷大志的人,只小心謹慎,不愿讓自己陷于危險之中。依他之見,父王的做法,無疑是讓全家沖向死路。

    母妃常年不問外事,只吃齋念佛,說不動父王。而父王寵愛的幾個側妃,早就看他不順眼,想讓爵位傳到自己的孩兒頭上,不可能幫他開口。

    到了院落后,世子妃見到夫君的神色,心疼地幫他揉肩:“遇到了什么煩心事?”

    世子握住妻子的手,不讓她受累,他們夫妻的關系倒不像貌合神離的汝王與王妃,成婚數(shù)載,感情極好,此時直接將心中的想法告知:“我欲前往燕都,父王卻很不愿意,估計要抵抗到最后一刻。”

    世子妃清楚汝王的執(zhí)拗,倒是不擔心烈火烹油的王府,只擔心他們這個小家:“世子可想過,主動向陛下投誠?”

    “你是說?”

    她未出嫁之前,家中是當做繼承人培養(yǎng),若不是世子的身份,恐怕嫁過來的就是對方:“陛下此舉,的確是想整頓藩王,但也顧念舊情,讓世子去燕都讀書,恐怕是要培養(yǎng)做事的,只是世世代代不能回封地。

    “世子不妨直接接觸汝寧府的儀鸞衛(wèi),好好表個忠心,讓陛下想法子將你帶去燕都,以后再不回來了!”

    ——

    江南,云王府。

    云王是盛朝早期便傳承下來的藩王。一般而言,王府有嫡子,便能請封世子;若無嫡子,只有庶子,也可請封,但爵位降一等;若是嗣子,則降二等。

    倘若一個后代也無,又未立嗣子,則王位由燕都回收,封地同樣回歸,再無這位親王。

    云王身體不算康健,并不打算孕育子嗣,嗣子都找好了,王妃也喝了絕嗣藥。而后抱來一胞雙胎,姐姐的身體如她一般,長年湯藥不斷,妹妹倒是活潑健康。

    姐姐心思敏銳,極能揣摩上意,偏偏身體不好……

    但叫妹妹襲爵,又不大合適,原因無它,這孩子有時候軸得很。

    正如此時。

    “母親,姐姐,依我看,這說不定就是陛下的鴻門宴!”妹妹戳著這份奏疏,像是面對什么妖魔鬼怪,封皮上留下幾枚指甲印,憤憤道,“不知道藏著什么壞心眼!”

    小皇帝的好名聲目前還在北邊流傳,南邊倒是少:掃盲班沒能推廣;為了趕時間,也沒在南邊召集醫(yī)者,金陵六部整治私人書院、往年增加稅收倒是真。

    雖說現(xiàn)下傳言往后九年減稅,但多數(shù)在觀望狀態(tài)。

    云王和姐姐對朝廷動向了如指掌,此時,姐姐無奈地嘆氣,輕輕拍了拍妹妹的額頭:“早叫你多看邸報,完全將我的話當做耳旁風了。”

    “哪有啊,姐姐,我、我都看了的。”妹妹拽著姐姐的袖子,輕輕晃了晃,“我最聽姐姐話的。”

    云王看著兩個女兒融洽,嘴角露出一點欣慰的笑,可很快,急促的咳嗽打碎了房間里的祥和。

    她喉間的咳嗽一陣急過一陣,咳了半天也不見好轉,甚至手帕上出現(xiàn)了一點猩紅。

    “母親!”

    “母親——”

    姐妹兩個齊齊撲過來,想接住母親的身體。

    “我、咳、我沒事……”

    云王好久才止住咳嗽,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你們姐妹,一定要互相扶持。”

    這話居然像臨終囑托。

    姐妹兩個聽到她的言下之意,眼眶盈滿淚水。

    姐姐道:“母親,我這就去請府醫(yī)……”

    “不用,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云王拽住姐姐的袖子,緩了半天,才說出下一句話,“我的時間不多了。”

    妹妹開始滴滴答答地掉眼淚。

    “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們。府中人員簡單,王妃能固守府中,在他死之前,不會有人動云王府。但你們……”云王緊緊握著姐妹兩個的手,心有不舍,“是我不愿意叫云王這一脈斷絕,抱來了你們,所以我一定要對你們負責。”

    “母親……”

    姐妹兩個低聲啜泣。

    “一晃眼,你們都大了,如今已有十五歲,或許不日,便要大婚。”云王越說聲音越輕,“我不欲讓你們在云寧府選婿,而是去燕都,那里人才濟濟,今年新科,還出了一位三元。

    “不論是誰襲爵,都會降兩等,為鎮(zhèn)國將軍,日后代代降爵,不過三代,云王一脈就要斷絕。所以,你們不能困守云寧府,要去燕都,獲得新帝的庇護。”

    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

    “新帝……他年歲與你們差別不大,你們要在上書房用心念書,成為新帝的左膀右臂,這樣,或許會給你們賞賜新的爵位。”

    云王的手越發(fā)用力,幾乎爆出青筋:“我給不了太久的庇護,你們一定、一定要去燕都……咳咳、咳咳。”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①。

    這一胞雙胎,雖然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卻從出生不足月便抱了來,十幾年下來,勝似親生。

    姐妹倆淚如雨下:“好,我們聽母親的。”

    ……

    不同的場景發(fā)生在各地親王府,儀鸞衛(wèi)細心地收集了不同信息,匯總一起,直發(fā)燕都。

    燕都則是根據(jù)上疏和親王態(tài)度的不同,開始扣押歲俸:若是置若罔聞,聽都不聽,歲俸全部扣下;若態(tài)度配合,愿意叫世子來燕都的,則是發(fā)放一半,另一半則以今年收成不好為名,暫時扣下。

    其中,幾萬石糧食,被緊急送往了災區(qū)。

    宮中有專門種花的土地,今年已經(jīng)種了不少花卉,花朵含苞待放。

    明慕隨意坐在空白的花盆前,手中拿著一把小花鏟,一下一下地翻著花盆里面的泥土。

    今年春汛,災區(qū)的糧食或會歉收,一年的免稅作用不大,反而還會讓百姓在沒有糧食的窘迫環(huán)境下買賣土地或者兒女,所以,如果有一個能快速收獲的主糧,配合朝廷的賑災,應該能將青黃不接的這段時間熬過去。

    于是明慕一瞬間想到了手上的種子。

    要說優(yōu)質主食,非土豆莫屬!成熟又快,又不挑土質,又好養(yǎng)活,而且怎么做都好吃,產(chǎn)量還大,基本能做到畝產(chǎn)千斤,甚至有萬斤的優(yōu)質種子。

    如果是本土真實的種子,明慕還要擔憂一下茄科自帶的毒性,以及幾代之后的產(chǎn)量銳減情況——畢竟現(xiàn)在連個顯微鏡都沒有,怎么可能弄出莖尖脫毒技術?

    但系統(tǒng)說了,三年內,這枚種子產(chǎn)出的作物都會保持最優(yōu)質的的狀態(tài)……天啊,往后幾年的賑災糧都不用愁了。

    可是……種子只有一枚。

    明慕將小鏟子塞在土里,拍拍手上的泥土,拿出柔軟的錦囊,細細摩挲著不屬于古代的布料。

    若是種了土豆,那棉花呢?

    棉花的收購還在艱難推行中,如今因為種子、化肥等種種緣故,產(chǎn)量不算高,明慕又說不能過于影響當?shù)匕傩盏恼I睿粋月下來,收集了寥寥千斤,于北疆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

    特別是看過那些文書后,明慕對那些兵士的了解更深一分。

    若是有棉花的良種,產(chǎn)量也會翻倍上升……

    一邊是沒有飯吃的百姓,一邊是北疆苦寒的兵士。

    【作者有話說】

    夢會傳染,官職越低,越模糊

    ①出自出自劉向的《觸龍說趙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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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登基第三十一天(加量pro版)◎

    明慕原本想揪花瓣做決定, 但一旁伺候花朵的小宦官已經(jīng)露出了不安的神色,要是真碰了花朵,或許會惹他哭出來。

    他干脆直接打開錦囊, 打開后, 里面鼓鼓囊囊的手感消失, 只留下一枚圓潤的、黑不溜丟的種子。

    小花鏟被主人重新拿在手里, 在花盆里挖了淺淺的一個小坑, 隨后明慕將種子放進去,蓋了一層土。

    種下去之后,又淺淺撒了一點水。

    “把這個搬到宣政宮。”明慕指了指花盆,語氣沉重道, “我要親自照顧它。”

    他在最后關頭想了土豆,棉花只能慢慢想辦法。

    見陛下的面色凝重,即使面對的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花盆, 種花的手法也錯漏百出,還是小心翼翼地親自捧起花盆, 跟在小皇帝身后。

    解決了糧食問題, 明慕強行轉移了對花盆的注意, 開始翻看今日的政務。

    工部尚書的被放在首位。

    開篇是簡短的歌頌功德。其實在明慕有意無意的要求下, 燕都官員很少在前面寫一些莫名其妙的廢話了。

    明慕選擇性略過,繼續(xù)往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份奏疏的重點:水泥試驗成功!

    好好好, 終于收到了連日來的第一個好消息!

    怪不得前面寫那么多吹捧的話,要是他,情緒激動的時候也很想多寫幾個字。

    “好好好, 賞!開內庫賞!上上下下, 所有人都賞!”明慕激動地站起身, 在殿中走來走去,“有了水泥,就不用再害怕決堤……倘若后面再發(fā)生這種事,我看也別當這個官了,滾回家去種地!”

    說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不知工部尚書的人手夠不夠,讓宮內兵仗司的去幫忙干活,總之,得在汛災之后,快點將堤壩填補上。”

    “或者干脆在當?shù)嘏獋招標?外包給當?shù)氐纳倘嘶蛘吖俑康瞧渲腥菀足@的空子太多,還得仔細斟酌……”

    外包項目在現(xiàn)代是很司空見慣的一件事,只是在古代,沒有那么多監(jiān).督.局和審.查.機構,如果想要使用這種方式,必須好好想想。

    明慕越說聲音越輕。一開始,他想要用水泥修路,建立國內四通八達的道路網(wǎng)絡,方便人員往來,進而促進商業(yè)、物流等,讓百姓“活”起來。

    現(xiàn)在一看,水泥的用途還有很多,是他之前狹隘了。

    “陛下?”闞英輕聲提醒,斗膽開口,“陛下是想讓當?shù)氐陌傩諄碜鲞@個‘水泥’?”

    陛下的很多話他都一知半解,但聽個囫圇,倒是能理解什么意思。

    明慕點點頭,認真詢問:“你有什么建議嗎?”

    “奴婢沒念過幾本書,哪里懂得朝政。”闞英笑了笑,“只是斗膽提個主意罷了。

    “陛下可在燕都做些,再去當?shù)刈鲂尠傩沼袀微薄收入,也不至于暴亂。”

    因著夢中當過司禮監(jiān)掌印,輔助批紅十多載,他對朝政有著基本的敏銳度,提出的建議能抓住痛點。闞英又道:“若陛下后面還想修筑其他地方的堤壩,便可全然放手讓當?shù)厝プ觥!?br />
    是了,實業(yè)發(fā)展經(jīng)濟嘛!

    明慕總算恍然大悟:“好好好,你也賞!”

    “奴婢先一步謝陛下的賞。”闞英也有心情說一兩句俏皮話。

    他正等著陛下的消息,安排人去工部通報。

    等了半天也沒反應。

    “陛下?”他只以為小皇帝又開始發(fā)呆了——雖說每次發(fā)呆,都能帶來不一樣的新東西。

    “讓,嗯……讓明璇跑一趟吧。”

    出乎意料地,明慕給出這個答案。

    近日春汛忙得昏頭,明慕?jīng)]時間帶明璇出去晃晃,長久念書傷身,正好趁此機會,熟悉宮城。

    再者,雖然不確定來燕都的那群藩王世子的資質,但明慕已隱隱將明璇當作了繼承人培養(yǎng)——長姐的信中已經(jīng)說明,既然將明璇送來燕都,便是默認讓她參與奪嫡——有侍衛(wèi)陪著,傳個話倒不是什么問題。

    闞英面色不變,應了喏。

    若是硬要在明琮與明璇二位中擇一,還是明璇郡主好。要知道,前者是從小教起,都沒教好,什么事情都沒遇到,等掌權時,一頭扎進了求道的漩渦里。

    若說明琮遇見什么怪力亂神的事,最后求助神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一如陛下這般——但偏偏什么都沒遇見,自小無憂無慮地成長。

    內閣和司禮監(jiān)殫精竭慮十幾年,最后得來這么一個結果,簡直上吊的心都有了。

    相較之下,明璇郡主是長大后才來的燕都,性格雖不大好,可這幾天接觸下來,還是能教好的。況且還是陛下親自教,定能繼承陛下的行事作風。

    唯一讓人擔憂的只有:兩人的年齡差太小了,只有十三歲。

    史書上記載的皇太子與帝王之間的權力斗爭還少嗎?就算是親子,也不乏刀劍相向,更何況陛下與郡主只是甥舅關系?

    因著這個緣故,闞英也多猶豫。如今見陛下的態(tài)度,算是下定決心:不論如何,他拼死護著陛下便是——

    反正這條命,也是他救來的。

    接下來幾日,朝堂上下都忙了起來。

    賑災物資總不能只有糧食,小皇帝還說了,得有棉衣、干凈水源、取暖的煤炭,災后重建還得要一筆錢。

    有能調的抓緊用手令調,不能從周圍府縣調的,如水泥,那就抓緊生產(chǎn)。

    上早朝時,能見到不少官員疲憊的眼睛。

    在這種奇異的、狂熱氛圍中,以往都是早朝上不值一提的春汛居然拉了全燕都的目光,短短三天內,無數(shù)物資被送往災區(qū),不僅災民,就連救災的兵士、醫(yī)者、縣衙官員小吏,都有受寵若驚。

    受災最嚴重之一的鳳翔縣,縣令見到近日來往不斷的高官,小心翼翼地找人探問:“鳳翔又不是人口大縣,稅收也不多,怎么上面……偏偏盯著這?”

    他心中惴惴,心想自己為官數(shù)載,不說像隔壁寶雞縣的縣令那般,心有成算,做出一番成就;也是兢兢業(yè)業(yè),對百姓并不苛責,每三年的考評中,都能得個中上,在百姓中的名望也不錯。

    就算有冰炭孝敬,也只是稍稍補貼家用,并不敢多拿。

    甚至如今的官服,都被老鼠咬了幾個洞,加急補上的。

    同他熟悉的那官員搖搖頭,語氣輕松:“你放心,這件事是陛下緊緊盯著的,不敢有人糊弄你,你盡管施為!”

    說著,他還有點羨慕的意思:“下次考評,你若得了個上上,就能調去燕都了。”

    “燕都……那位陛下……”

    縣官確定是陛下的命令,倒是放了心。

    陛下定然不會害他們的,反而處處為百姓著想。

    鳳翔距離燕都的距離不算遠,邸報半月一次,各個動向倒是很明確。起碼他們這,能享受到種種新政的便利。

    “免稅倒是還好,就是這讓百姓救災,還有那個‘水泥’的,現(xiàn)下拿不出余糧了。”

    而且百姓也不像缺糧的樣子。

    提起這個,縣官又不免慌神,這筆錢壓在明年的賦稅中也不是不行,可明年又免稅。

    “這你放心,上面都安排好了。”同伴拍了拍他的肩,“你就放一百個心,只要安撫百姓,不強力鎮(zhèn)壓,政績絕不會差。可別像寶雞縣那樣……

    “奏疏寫得好,主意出了一大堆,就是不會做人,早叫上官拿去討好陛下了。”

    聽著聽著,縣官最終嘆了口氣。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能管好這鳳翔縣,就已經(jīng)不錯了。

    ——

    將其他事情放下去,明慕也沒有閑著,一直盯著花盆的生長情況。

    不得不說,果然是一萬年后的特殊種子,種下去的當天,就冒出了小苗,一日后,儼然有成熟的架勢。

    但是看這樣子,怎么這么像棉花啊!

    明慕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種子生長的異常,都是放在寢宮的一個小角落,平常不讓人過來。現(xiàn)在也只有他一人抱著花盆無聲尖叫:

    他要的是土豆啊啊啊!!不是棉花!!

    沒有土豆,接下來的半年要怎么辦啊!!!

    但是長都長了,他總不能拔了,賀隋光離開燕都去了災區(qū),說是寶雞縣,也不可能再給他一枚種子。

    明慕嘆了口氣,輕輕摸了摸上面的小花苞:“加油生長吧,我很需要你。”

    不管是土豆還是棉花,其實他都挺需要的。

    小花苞動了動,仿佛害羞。

    接下來的半日,它一鼓作氣長到了成熟,花苞里面果然是細膩的棉花。

    明慕小心地取下棉花,收集里面的棉籽,放在專門的小荷包里,預備讓皇莊的人先拿去種種看。

    之前他特意找人了解過棉花的花期,如今正是種棉花的好時節(jié),三個月后就能收成。

    時下因為種子的原因,棉花畝產(chǎn)量不高,價格也居高不下,假若這些種子能和本土的種子雜交,稍微提升一下種子品質,那也不必擔憂三年后、種子失效的收成。

    明慕將小荷包塞進懷里,輕輕地撥弄花盆里面的土,打算掩耳盜鈴,將這株神奇的植物埋起來。

    一天抽條、開花、結果的植物,不論怎么看都太奇怪了。

    花盆不深,他用力也不大,戳著戳著,突然感到手下一陣阻力。

    里面應該沒有泥塊啊……

    明慕心里奇怪,干脆放下花鏟,徒手撥開泥土。

    在泥土里面,有一枚小小的深色土豆。

    ——

    “陛下,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嗎?”

    闞英回來后,一打眼就發(fā)現(xiàn)了小皇帝臉上毫不掩飾的笑意,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問道:“奴婢回來時見到天上的喜鵲飛過,還好奇呢,原是陛下遇見了喜事。”

    明慕笑意盈盈,喜氣盈腮:“有嗎?我覺得還好吧,也沒有很高興啦哈哈哈哈哈哈。”

    此時,明璇傳完話回來,噠噠噠地走過來,給明慕回話。她一抬頭,看見滿臉喜色的舅舅,同樣問道:“舅舅很高興?”

    好吧,確實掩飾不了。

    明慕干脆放棄遮掩,一手將明璇抱起來,喜氣洋洋地說:“是啊!我特別高興,你們看!”

    另一只空著的手中,有一枚奇怪“果子”。

    這果子只有明慕的半個掌心大,顏色很深,表面還帶著泥土,其貌不揚,如果不是出現(xiàn)在陛下手上,掉在路邊都不會有人在意。

    “舅舅,這是什么?”

    明璇好奇地戳了一下,手感硬硬的。

    就算在北疆,她也沒種過東西,最多幫忙喂個雞鴨,因為年齡太小,連撒菜種子都沒做過。

    “這個叫土豆。”明慕很耐心地解釋,“別看這么小,實際上可以作為主食哦,還能炒菜吃。”

    “我們中午吃這個嗎?”明璇又問。

    明慕一笑:“不是,我手上只有一個,吃完了怎么種?”

    隨后,他將土豆遞給闞英:“先在宮內御花園種,等收獲第一批后,再安排下去。”

    闞英對陛下時不時拿出一個新奇玩意已經(jīng)免疫了,雖奇怪陛下為什么說收獲第一批后就安排下去,但還是應了聲。

    御花園不小,專門辟出一塊地方種滿,也得不少時間吧?

    明璇看著那塊“土豆”轉移到別人手中,立刻沒了興趣,依偎在明慕懷中,擺弄著明慕留下來的頭發(fā):“舅舅,我去傳話了。”

    “怎么樣?有緊張嗎?”

    明慕看了一眼天色,打算去吃午膳。午膳結束后去處理政務,再帶小侄女去玩。

    “沒有哦,舅舅給的任務很簡單,而且大人都是笨蛋。”明璇撒嬌一般地說,“舅舅除外,其他人都是笨蛋。”

    來燕都長了這么多日,過往的陰影一點點地消除。

    如果還按照之前的做法養(yǎng)育她,成長之后,的確會如那些人的夢境一般:陰郁,但暴戾。她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一個蠢貨,而在她眼里,幾乎所有人都是蠢貨。

    所幸命運拐了一個彎,讓她提前來到燕都,與提前登基的明慕相遇。

    “阿璇怎么會這么認為,可以說給笨蛋舅舅聽嗎?”明慕忍不住笑,順著明璇的話問她。

    “舅舅不是啦!”明璇重復了一遍,有點害羞地蹭了蹭明慕,小聲地重復一遍,“舅舅不是。”

    “好好好,我不是,那可以請郡主說說,為什么覺得別的大人是笨蛋呢?”

    明璇擺弄著明慕的發(fā)絲,哼了一聲:“我都說了,舅舅讓他先在燕都燒制一批水泥,送去后,再組織當?shù)厝耸譄埔慌7凑行木褪沁@個,細節(jié)自己處理一下,總不能事事都叫舅舅操心。

    “真搞不明白,只是這么簡單的事情,為什么非要我重復許多遍,才肯放我離開。”

    明璇有點奇怪地反問:“難道舅舅每天都要面對這群笨蛋嗎?”

    明慕低低地笑出聲,胸腔震動,差點抱不住明璇。

    “你讓舅舅緩緩。”

    他停下腳步,呆在原地,獨自悶笑了半天。

    明璇都忍不住,輕輕拽著明慕胸前的衣服,很有些惱羞成怒的意味:“舅舅真是的,在笑什么?”

    “難道在笑阿璇是個笨蛋嗎?”

    說到這里,她有點不高興。

    明璇一直覺得小孩和大人沒什么區(qū)別,如果讓她擁有相匹配的權力,說不定會比大人做得更好——所以才無法理解某些事情。

    “沒、沒有。”明慕好半天才停下來,胳臂都軟了,為了安全,便蹲下身將明璇放下,直視著她的眼睛,“阿璇,你知道工部現(xiàn)在在做什么嗎?”

    明璇很喜歡舅舅這樣,有種自己被當成大人的感覺,而不是小孩子,干脆利落地回答:“知道,舅舅之前和我說過哦,是水泥。可以修路、做堤壩。”

    她記性很好,可以稱得上過目不忘,更何況是這種簡單的事情。

    “阿璇記性很不錯嘛,那我們來試試,到底怎么弄。”

    明慕干脆開了一堂實踐課。

    水泥的制作流程不算復雜,就是將石灰、粘土、石膏等材料按照一定比例磨成細粉,再進行煅燒,最后和煉鐵后的礦渣混合,制成細粉,便是水泥了①。

    材料也不大難找,宮中立刻就能準備出來。明慕特別說要生料,于是拉來的是好幾塊未經(jīng)處理的石灰石、粘土等。

    “這就是制作水泥的材料嗎?”明璇摸了摸灰色的石頭,沾了一手灰,頓時收回手,在衣服上拍了拍。

    她可是很愛干凈的小孩,舅舅還夸過呢。

    “有鏟子嗎?”

    明慕懶得去換衣服,干脆扯了一根繩子,束起襻膊,又預備從闞英手中接過鏟子。

    第一下,沒拿動。

    明慕:“嗯?”

    闞英皺起眉,有些不情愿:“陛下要做什么,叫奴婢來就行了……要是傷了陛下的萬金之軀……”

    “可不止我哦,給郡主也拿個小鏟子。”

    明璇咦了一聲,倒是乖巧地接過,沒有異議——舅舅的話她從來不會反駁,雖然不清楚為什么要這么做。

    闞英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明慕第一下鏟進石灰石塊里,再倒到地上,一邊忙一邊對明璇說:“阿璇小心一點,幫忙挑幾個小的。”

    明璇聽話地嗯了一聲。

    不多時,地上多了一小堆石灰石。

    隨后,又要來一大一小兩個錘子,一點點將石灰石敲成粉末。

    這么一點點活,干了一個多時辰。

    明璇只覺得手越來越酸,身上的衣服也變成拖累,汗液從額頭垂下:

    “舅舅,我想休息!”

    她想拽明慕的衣服,但見到滿手的灰,只能先放棄。

    “好啊。”

    明慕放下錘頭,將剛才二人制作的石灰細粉攏起來,只有一點點,半捧差不多。

    明璇探過來看,皺著眉說:“只有這么一點呀。”

    她感覺自己忙了好久好久,錘子砸得手都痛了,結果一看,居然這么少。

    “是呀,大概只有半斤。”明慕將這點少少的細粉重新撒回地面,拍了拍手,“但是要開爐煅燒,起碼需要百斤哦。”

    “百斤!”

    明璇臉都白了。

    舅舅已經(jīng)在教她算數(shù)了,一百斤和半斤的差距,她立刻就能分出來——

    要忙好長好長時間,不知道要累成什么樣子,才能湊足這百斤!

    明慕又指著搬運石灰石的木板車,宮里都是精致的,木板車表面刷著紅漆,描了金紋:“一百斤,運輸?shù)臅r候除了這種木板車,還需要毛驢或者騾子。”

    “一道堤壩需要千多斤水泥、石頭、黃沙,阿璇,你能想象,制作這么多材料需要多久嗎?運輸需要多久嗎?運輸過程需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嗎?”

    數(shù)據(jù)太大,明璇徹底算糊涂了,但她清楚,這是一個很龐大的數(shù)字。

    “舅舅,我是不是不應該說他們都是笨蛋?”明璇終于意識到什么,問道。

    明慕?jīng)]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認真地開口:“阿璇有自己的想法,是很正常的事。我只是想跟你解釋,工部尚書這么做的理由。

    “我們只做了半斤的石灰粉,耗費了不少時間和體力,而工部,需要考慮的是百斤、千斤、幾千斤,要將這些原材料制作成水泥,又要在最短的時間運到災區(qū),讓它們盡快發(fā)揮作用。這其中涉及到很多人,要耗費很多錢財。

    “所以工部尚書不厭其煩地問了好幾遍,要確定你話語的真實性——這和覺得你可不可靠無關,是他要對這件事、這些人負責。

    “責任可是一件很沉重的事哦。”

    明璇若有所思地點頭:“原來是這樣,對不起舅舅,我不應該說他是笨蛋。”

    她倒是沒有熊孩子的壞脾氣,因為聰慧,有屬于自己的驕矜,但是遇到錯誤會很痛快地承認。

    “的確有大人做事不靠譜,也不喜歡承擔自己的責任,但是不能用個別代表全部。”明慕繼續(xù)耐心地解釋,“我們郡主這么聰明,一定能分出來的,對不對?”

    明璇最喜歡舅舅夸她,此時瞳孔發(fā)亮,不顧身上的灰塵,撲到明慕身上,大聲地應下:“舅舅,我清楚了!”

    明慕滿意地捏了捏明璇的發(fā)揪,卻忘了自己滿手的灰,沾到了明璇頭上。

    他有些尷尬地收回手,咳了一聲:“好吧,舅舅也是不靠譜的人,我們先去洗澡。”

    明璇晃了晃腦袋,立刻意識到什么,嘆了一口氣,非常善解人意:“好。”

    ——

    第一代土豆種子以一種奇異的速度生長了起來。

    原先辟出的地方完全不足以讓它們生長,早早擠出去,各個都是雙拳大的果實。

    闞英之前還不以為意,現(xiàn)在簡直驚訝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現(xiàn)在再將之前的花木全拔了也來不及,況且宮城里,怎么能沒有花朵裝飾?不說別的,陛下寢宮中每日的花卉都得換新啊。

    他沒辦法,先報給了陛下。

    “居然長這么快?”明慕也是一副吃驚的樣子,“冒出來那些成熟的先挖出來,送去皇莊再種,等第一批徹底成熟后,分一半去災區(qū)。”

    闞英應了一聲。

    “先等等。”明慕喊住他,道,“留些在宮里,留些去送給勛貴和朝官,不僅要吃,還要在家里種一些。”

    他想推廣一個主食,便要上行下效,宮內、民間,都得吃。

    至于三年后……明慕有自信,能在三年內找到新的良種,或者干脆自行培養(yǎng)。

    瓊州一年三熟,就是最好的試驗地。直接用孟德爾的雜交實驗方法,先雜交獲得高產(chǎn)量作物,再一代代自交篩選良種,等種子一代代優(yōu)化,到了最后,就是符合時代的優(yōu)良種子。

    并且在這段時間內,明慕還可以找系統(tǒng),問問怎么弄古代的復合肥。

    良種與肥料,是提升古代糧食產(chǎn)量的最佳之選。

    除了外,便是內。

    在皇權至上的封建時代,藩王再有不滿,也不得不服從明慕的命令。

    當然,也有極個別人,勢必要和他硬抗到底,儀鸞衛(wèi)的書信已經(jīng)連夜從外地送來,附上了汝王世子的自陳表。

    明慕看完書信,放在一邊,沒有立時答復。

    闞英立于一側,并未貿(mào)然開口。

    隨著時間的推移,夢中的景象越發(fā)模糊,只記得換帝這件大事,而其余事情,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如今,他也不記得小皇帝上位后有沒有對藩王下手。

    或許沒有?不然盛朝怎么淪落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這算什么,叫我來當惡人,叫他們父子反目?”

    明慕先是看世子的自陳,打開后被厚度嚇了一跳,隨后耐著性子,從第一頁開始看。

    這可是第一個主動向他投誠的!完全可以樹立一個榜樣!

    可越看越奇怪,一大堆反復說來說去的話,明慕看完后頭暈乎乎的,都感覺自己暈字了。

    里面大多是哭慘和請求,但明慕非但沒有感動,揉了揉額角后,反而擰起了眉,“連個餅都不給我畫,嘴巴一張就要我?guī)退俊?br />
    他對這些在封地無法無天的藩王沒什么好感。再者,這位世子都成家了,自陳內容還這么瞻前顧后,猶豫不決,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讓陛下救他于水火。

    要是后面補充,說來了燕都定然聽陛下的話,愿意以陛下馬首是瞻,表兩句忠心,也就算了,可偏偏沒有,只讓人看得人膩煩。

    也不知道是誰幫他想出的這個主意,分明投靠儀鸞衛(wèi)果斷的很,自陳表里卻一大堆沒價值的話。

    和他家的世子一個天上,一個天下……

    可是就這么打回去,似乎也有不妥,畢竟他現(xiàn)在要爭取各位藩王的靠攏,回收封地和稅收。

    要明慕捏著鼻子答應,他也不大樂意。

    他將這封自陳表放在一邊,想到自家世子,忽地發(fā)問:“瀾——呃,臨西王府的世子,是不是過了禁足期?”

    “奴婢略略一算,正是今日呢。”

    “好,請他來宮里吃晚膳。去王府蹭了那么多次飯,該回請他一次。”明慕預備一會問問任君瀾的意見,打開了別的奏疏。

    等好不容易處理完政務,天也黑了,正到了用晚膳的時間。

    任君瀾早已在殿中等待,手上拿著一枚精致小巧的酒杯,在指尖翻動。

    明慕玩心大起,屏退了旁人,輕手輕腳地走到任君瀾身后,捂住對方的眼睛,壓著聲音說:“猜猜我是誰?”

    “……我猜不出。”

    早在明慕進來之時,任君瀾就感受到對方的存在,后面的小動作更是一清二楚。本想說幾個明慕身邊近侍的名字,好來哄他,但想了一圈,只記得一個姓闞的,其他都是“那個誰”和“這個誰”。

    以至于,他只能給出這個回答。

    “真是的,瀾哥你一點也不用心。”

    這話一聽就是糊弄人,明慕不大高興地坐在任君瀾身邊,毫不客氣地搶來了酒杯,自己拿著酒壺倒了一點,卻沒有聞到酒味:“……是水?”

    “對。我怎么會在宮內喝酒?”任君瀾目光溫柔,像是春日中吹皺的湖面,“叫那群言官知道,又要叫嚷。”

    明慕和他對視片刻,沒堅持多久,就撇過臉,耳根紅了一片:“好、好吧,這次原諒你。”

    桌旁只有他們兩個人,菜色都是素菜。

    任君瀾看了一圈:“果然,后宮沒有主人,倒是苦了你。”

    “還好吧?”明慕?jīng)]覺得哪里吃苦了,吃素也只是裝個樣子,他出宮去臨西王府吃了肉,難道朝廷上沒人知道嗎?

    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維護個面子情。

    “若叫我?guī)湍愎苤髮m,任誰的眼睛都放不進來。”

    沒說幾句話,任君瀾就圖窮匕見。

    分明是普通的幾句話,明慕卻笑得渾身顫抖:“已經(jīng)在準備了。”

    “可我等不及了,巴不得明天就住進來。”

    宣政宮的擺設與他記憶中的很相似,沒什么明慕的個人特點,都是宮內制式。

    等后面的太平宮開了,他住進來,那邊才更像家。

    而東西六宮里面那些先帝的妃子……很該被送去行宮。

    他略略提起這個話題,明慕想了想,道:“那個孩子好像才滿月。我怕舟車勞頓,叫那孩子生了病。再者,如今先帝的孝期未過……”

    這時候急吼吼地將那群妃子們趕出去,似乎不大像樣。

    雖說……查出來,那位汪娘娘與玉清觀有些千絲萬縷的關系,先帝在時,他們時常通信。

    任君瀾微微皺眉:“現(xiàn)在還能叫東西宮互通?”

    這個倒是沒有。

    明慕搖搖頭:“兩邊封了,每天固定時間進出,進出時都有人看著。每天也沒什么人出門就是了。”

    “不知道憋什么壞心眼。”

    任君瀾很不以為意,他對那個孩子和他的母親,報以同等的恨意。

    從夢境中清醒后,用旁觀者的視角,反而能發(fā)現(xiàn)諸多不對:前世小囝登基后,壽昌伯挑動勛貴,公然不服,以至于失去了矯正科舉結果的機會;后宮幾乎被那位汪娘娘一手把控,東西皆不安寧,以至于幾乎將整個宮城切割開……以至于某日,居然能叫小囝在宣政宮遭到刺殺。

    有明璇在,又除了壽昌伯,那人應該翻不出什么浪,但任君瀾的提防沒有降低一絲半點:

    他記得那孩子仿佛受了一場天花之疫,鬧得燕都沸沸揚揚……如今的時間點完全錯亂,任君瀾巴不得早點把那孩子丟出去,省得再牽連到他們家小囝。

    “行宮毗鄰皇陵,叫他們在先帝墳前守孝去。”

    任君瀾給明慕夾了一些菜,在對方看不見的角度,瞳孔忽而變得幽深:“在宮中養(yǎng)尊處優(yōu),如何能體現(xiàn)出對先帝的追思?”

    ——

    衛(wèi)國公回家時,發(fā)現(xiàn)小兒子正在擺弄幾個其貌不揚的果子。

    “這就是陛下送來的‘土豆’?”

    他也湊過來,和小兒子一起稀奇道:“真如陛下所說,生長極快,產(chǎn)量還大?”

    “陛下說得怎會有錯?”

    那小少爺居然敢反問父親了。

    世子坐在一旁,手中捧著本書,卻能一心二用。

    而衛(wèi)國公也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發(fā)脾氣,只沉吟片刻:“若真是如此,說不定可以軍用。”

    那是自然,這樣的糧食,正適合作為軍糧。

    世子在心里說著,倒是沒有直接開口——他要是說這句話,估計父親又要念叨,叫他不要老想著軍營、戰(zhàn)場,好好讀書,說不定能考取功名。

    功名非他所愿,就算考了又如何?家里難不成少他這碗飯吃?

    每次聽到此類話,他都在心中哂笑,一言不發(fā)。

    “爹,我們開個地方,專門種這個。”小少爺對大哥心里的想法渾然不覺,還在擺弄著那些土豆,“咱們家要是先種出來,給陛下看,說不定就會讓陛下高看我們一分。”

    “這話說得倒有道理。”

    有了棉甲這一差事,衛(wèi)國公每天進出都精神多了,只盼著陛下能夠看見他家的兩個兒子,派點活干,就算當個侍衛(wèi)也成!

    好改改他們的脾氣!

    有時候他都納悶,分明兄弟二人只相差三歲,怎么性格天差地別,一個穩(wěn)重到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另一個跳脫到直接去惹未來皇后殿下的眼,被暴揍了一頓。

    “陛下喜愛這些?長得快,產(chǎn)量高的作物?”

    世子放下書,直白地開口問。

    衛(wèi)國公有點摸不著頭腦,點了點頭。

    他那大兒子不知心里想什么,又重新低下頭看書了。

    ——若說產(chǎn)量高的作物,世子倒是清楚,沿海仿佛有個叫番薯的,曾經(jīng)呈上給先帝過,只是被先帝叱罵一頓,丟了回去。

    可巧,他正好在那邊有人脈。

    既然父親不愿意叫他去往軍營,那他干脆直接去討小皇帝的歡心,送上對方喜歡的東西,直接越過父親,冊封一個副將。

    到時候,父親還能管得了他?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衛(wèi)國公的這兩個孩子真是一脈相傳。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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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第四十章

    ◎登基第三十二天◎

    明慕對即將到來的驚喜渾然不覺, 從先前的奏疏中找到讓他頭疼的那封自陳表,以及儀鸞衛(wèi)的信,遞給任君瀾:“瀾哥你看!”

    他態(tài)度大大方方, 瞳眸清澈, 并沒有如別的帝王一般, 對身邊人充滿猜疑。于明慕而言, 任君瀾或許是燕都唯一一個, 能讓他放下所有防備,全身心信任的人。

    任君瀾知道他的性子,干脆接過,一目十行地略了一遍, 嘖了一聲:“想得真多。”

    他不耐煩這種只會哭哭啼啼的人,要真論起來,既當了世子, 怎么培養(yǎng)不出能幫自己的心腹?

    臨西王和王妃常年在前線,管不到他, 只丟給他一隊護衛(wèi)自己玩。不到十歲, 他便能自由地出入前線。

    “我如今在想, 要不要伸出這個援手。”明慕心情不大好地戳了戳厚厚的紙張, 他正是因為沒主意,才找上任君瀾,“雖然幫他也行……”

    “不幫他也行, 是吧?”任君瀾哼笑一聲,輕輕捏了捏明慕的臉,陰陽怪氣地說, “就說今日陛下怎么有時間召臣進宮, 原是在這等著。”

    明慕一邊躲他的動作, 一邊笑著滾進他懷里:“沒有!今天是真的想請你吃飯!”

    “姑且信你。”任君瀾湊過去在明慕臉上貼了一下,嘴唇一觸即離,“先收報酬。”

    隨后,他滿意地看著小囝的臉逐漸升溫,最后染上一層淺淡的粉色,好看極了。

    “你、你、你……”明慕指著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起身,拖著凳子,恨不得移到大殿的另一端去,撇過臉不去看他,“你怎么這樣!”

    很好,連脖子都紅了。

    “你讓儀鸞衛(wèi)去問他,自陳表中內容是否為真,若是真,問他可敢讓汝王‘報病’,自己當這個王爺。”

    盛朝宗室規(guī)定中有,若父親生了急病,命不久矣,可提前讓世子繼承王位,避免意外發(fā)生,防止中間出現(xiàn)變故。

    “可是——”明慕聽他說正事,不知不覺湊過去,擰著眉,“這豈不是叫他弒父?”

    明慕可不覺得那人能有這樣的魄力。

    “當然不是,只是看他的決心罷了。”任君瀾下手一向狠絕,從不給對手任何反抗的機會,若真叫他下令,這句便不是試探,而是一個二選一的抉擇。

    可面對小囝,他便是溫柔和善:“倘若這人有與汝王徹底斬斷的決心,小囝也可放下心,是不是?”

    明慕遲疑著點頭。

    話是這么說……但是……

    “我讓儀鸞衛(wèi)問他,若是來燕都,要放棄世子身份。”

    明慕在任君瀾提出建議的基礎上進行了一定的更改,不那么生硬,稍微柔和了一些。

    “小囝很好,比我想的要更好。”

    “也、也還好啦。”

    被夸了一通,明慕忍不住高興,一時忘記了自己剛才遠離的原因,嘴巴叭叭的:“還有行宮,其實諸位尚書也勸我將他們早日遷走,不要在宮內呆著了,只是我之前一直下不了決心,感覺很過分誒……”

    人家丈夫尸骨未寒,自己這個小叔子就把她們趕走……

    “他們讓你來接手這個爛攤子的時候,也沒考慮過你的想法。”任君瀾的語氣很輕,仿佛不甚在意的樣子。

    實際上,這件事堪稱他的逆鱗所在:倘若他能提前幾日做那個夢,早些接走小囝,就不會再落入那群腐儒的陷阱,繼續(xù)來當這個皇帝。

    “既已晚了,便不要再談論朝事。”

    他將這幾份奏疏整理好,放在一邊,手指勾著明慕的腰帶,逼對方貼近:“陛下深夜召臣,難不成只是為了談論這些干巴巴的話題?”

    近距離接觸下,任君瀾那張臉給明慕造成了很大的沖擊,他頓時明白了那句“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意思。

    ……雖然別人不理解瀾哥的美貌,但是他能理解啊。

    明慕暈乎乎地想。

    “陛下?陛下。”

    任君瀾眸光流轉,輕聲喚他。

    明慕的眸子不自覺地聚焦在任君瀾一張一合的嘴唇上,慢慢、慢慢地貼近。

    很好。

    任君瀾不知不覺貼在明慕后背的手猛然用力,將人帶入懷中,以吻封唇,反客為主。

    在夢中他就喜歡用這招。這副會被外人罵“怪物”的樣子,偏偏能討他心上人的歡心。

    入夜后,任君瀾干脆沒有離開,而是在宣政宮的后殿休息,第二日早朝的時候,順理成章擠掉了闞英的位置,自己給明慕更衣。

    起得太早,明慕半閉著眼睛,暈暈乎乎的,只抬著手,任由人給他披上朝服,系上腰帶和配飾。

    穿著穿著,忽然察覺到有哪里不對勁——怎么這人比他高那么多?

    闞英是比他高一點,但因為存在感比較弱的緣故,從來不會這么明顯。

    明慕努力抵抗困意,用力睜眼,看到了似乎完全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任君瀾。

    “瀾哥你?”

    他詫異地睜大眼睛,剛問幾句,便感到對方為他戴上冕冠,輕輕推了一把:“去吧,早朝快開始了。”

    坐在軟轎上,闞英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滿身都散發(fā)著怨氣。

    “你是不是受委屈了?”明慕問得頗有些小心翼翼。

    雖然不清楚大早上瀾哥是怎么摸到宣政宮的,可見闞英的樣子,用的應該不是什么正當方法……

    明慕有點點心虛。

    “和陛下自是無關的。”闞英目標明確,只盯著那個異族世子,心里怒火都快翻上天了!

    誰家好人把人鎖著不讓人出門啊!還是陛下走后才慢悠悠地開了他的門!有病啊!!

    “你消消氣?”

    他語調上揚,帶著些哄勸的意味,安撫地拍了拍隨身近侍的肩膀:“我回去一定說他!怎么能這樣?!”

    “只怕世子又找奴婢的麻煩。”闞英抹了抹眼角,流出悲傷的樣子,“奴婢不敢和世子殿下計較,只想問陛下一句——世子與奴婢,誰伺候陛下伺候得好?”

    明慕:“這個嘛……呃……”

    怎么會有這種問題啊!

    他忽然覺得自己手中捏了一個天平,要是回答不好,天平連他都得掉到懸崖下面去!

    “當然是闞大伴了哈哈哈哈……”明慕干笑兩聲,“世子畢竟是武人……”

    他在心里默默祈禱,這句話千萬不能傳到瀾哥耳朵里。

    不然……

    明慕悄悄抿唇,以往淡色柔軟的唇瓣顏色驀然變深,像是染上了一層胭脂,遠看還好,若是近看,難免不惹人遐想。

    闞英聽完,原本的三分惱意也隨之消散,只殷勤地誒了一聲:“陛下果然慧眼。”

    二人談話間,金鑾殿便到了。

    一開始工作,明慕就嚴肅了臉色,迅速切換到工作狀態(tài)。

    春汛之事有條不紊,不論是地方官員、燕都的巡查官員,還是普通百姓,上下難得一心,以最快的速度重修堤壩、重建家園。

    給的糧食勉強能撐到一個月后。這段時間足夠了,雖然比不上系統(tǒng)直接出土的那枚種子,但二代和三代種子的生長速度也很不錯,能夠接上斷層。

    更神奇的是,這種子似乎有自我意識,懂得隱瞞自己的生長速度,送去官員家里的那些,和普通土豆一樣,三個月成熟。

    再者,水泥已經(jīng)在當?shù)亻_磚立窯,附近也有石灰石資源。

    棉花種子的長勢也很喜人,在第一批成熟之后,種子或許能以官府的名頭推廣下去,等成熟后直接讓官府以正常價格回收……少流入原先穩(wěn)定的市場,或許會減少對原有經(jīng)濟體系的沖擊。

    春汛、棉甲皆走上了正軌,明慕總算松了一口氣。

    再看計劃表上接下來的事:削藩,已經(jīng)在進行中了;行宮還得徐徐圖之,讓人先把那邊收拾出來;太醫(yī)院現(xiàn)在空空蕩蕩的,只有顏太醫(yī)負責為他日常調理,如今再沒有不適的地方。

    涉及到求道之事的太醫(yī)及全家統(tǒng)統(tǒng)發(fā)落為罪民,斬首、流放、抄家等不一而足。

    至于補充人手,明慕倒不是很急。以往太醫(yī)院代代任職,外人進不來,里面的人也不想出去;如今,災區(qū)那邊去了許多良醫(yī),等這次的事情過去,他再張貼皇榜,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下一件列入頭等大事的,便是財政!

    盛朝的財政情況很緊張,也不能立刻抄藩王的家,花錢的地方又多。

    明慕開始緩慢地找賺錢方法。

    開國家銀行賣國債?太超前了肯定會死;推行紙幣?不行,防偽技術還沒達到……

    他簡直想得頭禿。

    “陛下。”

    大殿之上,有人出列,看官職,是暫代戶部尚書的戶部左侍郎。

    他性格穩(wěn)重,與圓滑的經(jīng)榕配合不錯,如今也能獨當一面。

    不過明慕最近對戶部的人有些惶恐。

    他悄悄挪動了下身子,害怕這人又給他迎頭痛擊:比如某某地方其實加稅啦;某某地方財政開支不足啦……

    “陛下,大食、歐羅巴等均有商人來到盛朝,欲進行茶葉、絲綢、瓷器等經(jīng)貿(mào)交易,絲綢及茶葉是商貿(mào)重點……若操作得當,販賣出三十萬匹絲綢、百萬斤茶葉,再加上其余物品,能收入白銀逾千萬。”

    說著說著,他還有點可惜,瓷器不好存放,容易在海上損失,不然,以盛朝的珍器,能與絲綢和茶葉并列。

    不過千萬兩已經(jīng)夠了,能立時補足國庫的虧空!

    明慕:……???

    他下意識地問:“現(xiàn)在有海貿(mào)?”

    話剛出口,明慕就知道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聽戶部左侍郎的話,現(xiàn)在肯定有啊!

    想想也是,之前他以為沿海有倭寇,先進的造船技術又已經(jīng)失傳,所以不能揚帆起航。可因為盛朝地大物博,所以有很多國外商人不遠千里地來做生意。

    實際上,在華夏正史中,就算是閉關鎖國也會留下專門的港口,大名鼎鼎的廣州十三行就是因此發(fā)家。

    “此言差矣。”卜禎是首輔,站位略前一些,此時站出來,語氣有些不贊同,“以往海貿(mào)只販賣十萬匹絲綢、三十萬斤茶葉,饒是如此,承擔這些也已經(jīng)吃力。左侍郎的想法不錯,但于我盛朝,無疑是沉重的負擔。”

    這話倒是不錯。

    明慕很認可地點頭。

    他算是聽明白了,左侍郎的意思是擴大外貿(mào)規(guī)格,能快速賺錢;但首輔的意思卻是目前的市場已經(jīng)飽和,如果貿(mào)然擴大,會影響民生。

    “卜閣老多慮了,臣以為,盛朝茶葉不豐,茶商寥落,是因為預防戎狄截取過多茶葉,以豐自身。而如今,戎狄退卻百里,傷亡慘重,盛朝可在此修生養(yǎng)息,盡可恢復茶業(yè)。”戶部左侍郎解釋,“再者,就算一年不成,盡可兩年,三年。”

    言下之意就是先把銀子撈到手,再慢慢給訂單。

    兩個人說的都有道理。

    明慕沉吟片刻,朝堂的每一項政策都關乎底層百姓,所以他沒有立刻給出決斷,決定先退朝,回去翻翻數(shù)據(jù)先。

    盛朝產(chǎn)茶量不少,一年有三百多萬斤,但茶稅不輕,各大良茶茶田都是官府把控,商人若是想買賣茶葉,必須從官府這里購買茶引,才能買到相應的茶葉,進而開展民間買賣——如果被發(fā)現(xiàn)將茶葉賣去戎狄,則是抄家、斬首、流放一條龍。

    這些茶引是重要的財政來源之一。

    每年約有一半的茶葉在互市中用掉,一匹好馬需要幾十斤茶葉。

    所以能擠出來和外面商貿(mào)的的確不多。

    若是適當減少茶稅,擴大民間茶葉產(chǎn)量,促進茶業(yè)的發(fā)展……倒是能盡快湊齊茶葉數(shù)量。但是……

    但是明慕害怕耕地會被用以種茶——吃不飽肚子,發(fā)展個狗屁商業(yè)啊。

    茶葉比糧食賺錢,就會有百姓割掉田里面的稻苗,選擇種茶樹;如果種茶葉的成本和糧食相當,那也沒有推行的必要。

    再者,茶葉多產(chǎn)于南方,南方豪強多,也不乏有人強行逼迫農(nóng)戶種茶。

    明慕有些頭疼,往后一倒靠在椅子上,輕飄飄的文書砸在臉上,蓋住臉龐。

    聲音從文書下面?zhèn)鱽恚行┖骸瓣R大伴,一會太傅和阿璇來了,記得提醒我。”

    “陛下說什么?”

    太傅繆白從外間走進來,熟練地取下了小皇帝臉上的文書,嚴肅的面容微微柔和:“陛下有什么煩心事?”

    “誒……!”

    明慕手忙腳亂地坐起身,渾身的放松勁在看到老師的那一刻瞬間飄散:“繆太傅。”

    他先是喊了一聲,抿了抿唇,再開口說:“是為朝中之事。”

    繆白有上朝的資格,自然知道早上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她入朝以來,只在國子監(jiān)教學,對其他倒不算精通。

    她略略思考,道:“那今日,臣便來講先代的《論貴粟疏》①?”

    明慕略略一頓,他知道這個,文章主要論證糧食于百姓的重要性,進而確立了重農(nóng)抑商策略,并延續(xù)至今。

    他此番糾結,是不是也應如疏中所說,放棄茶業(yè)擴展,固守國本?又或者大膽冒進,改善茶稅及茶業(yè)?

    再或者,既要又要?

    冒出這個念頭后,明慕渾身一震,猛然站起身。

    對啊,他憑什么不能既要又要?稅制更改不能一蹴而就,但是可以徐徐圖之,在此期間,推廣良種和高產(chǎn)作物,解決糧食危機問題……

    至于和外國人的交易?

    不是說了嗎,可以分年給。

    要是對方反對,這生意也不用做了——明·茶葉絲綢瓷器·壟斷商·慕如是說。

    他背靠盛朝,完全不虛。

    “陛下?”

    繆白訝異地喚了一聲。

    “哦、對,還得上課。”明慕回過神,耳根瞬間彌漫上一層薄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立刻尷尬地坐下,

    他這個動不動就發(fā)呆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一改?!

    明慕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正襟危坐,收拾好桌子上亂七八糟的文書,擺出認真聽講的樣子。

    太傅知道小皇帝的脾氣,默契地對剛才那一幕略過不提,眼中閃過一絲懷念。

    ——在夢中也是,她是陛下的老師,先前教授過先帝遺腹子及郡主,最后年逾五十,再一次做了帝師。

    小皇帝那時年紀大了,眸中卻一如如今,沒有宗室子弟常見的傲慢,或者排斥,將她當做普通先生來看,只是身體不大好,時常生病,在西寧府長大,卻連騎馬都不大熟練。

    從夢中醒后的這段時間,繆白一直在想,若當初她教導陛下騎射,是不是能讓陛下提前離開,不至于淪落到曾經(jīng)的結局?

    不,應該說,如今命運已經(jīng)改變,盛朝一定不會再次落入當初的境地。

    想到這里,繆白略略沉了臉,緊繃的心緒并沒有因為如今的良好局面而緩解。

    陛下的身體不算強健,之前還出現(xiàn)過那種事……需好好鍛煉、好好保養(yǎng)。

    于是她道:“陛下,今日只講一冊,等結束后,我們來學習五禽戲如何?”

    明慕:“……啊?”

    不是有騎射了嗎,怎么又增加了體育鍛煉活動?

    他真的討厭體育!

    ——

    諸多藩王世子均已上路,偏偏汝王世子還在等待燕都的消息。

    時間一天天過去,外面逐漸被綠意籠罩,王府側妃的賞花宴已經(jīng)舉辦了好幾場,風中似有歡聲笑語傳來,草長鶯飛的春日中,偏偏世子的院落被陰郁籠罩,與王府格格不入。

    他焦急地在書房走來走去,每天一睜眼,這件事就在他腦海里不斷回旋,最近竟到了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程度。

    世子妃是第一個發(fā)覺他異常的人。

    “夫君?緣何作此態(tài)?”她走進書房,疑惑問道,“之前夫君與我不是商量好了?”

    世子張口欲言,又難以啟齒。

    他該怎么說?因為不滿妻子在自陳表中太過謙遜,又許諾太多,自己便改了改……

    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所以燕都遲遲不來回音。

    他一邊擔憂父王發(fā)現(xiàn),一邊擔憂若是燕都那邊給出拒絕,自己又要怎么辦。

    “沒、沒事。”世子強撐著露出笑意,沒有叫世子妃看出異常,“只是知道其余藩王世子都去燕都了,我這卻一點回信也無,心中慌亂罷了。”

    世子妃信任夫君,聽聞此話,沒有懷疑,只是安撫地握住世子的手:“夫君放心,陛下看了那封上疏,必定不會對你我置之不理。”

    問題就出在上疏上……

    世子不敢正眼看她,只囁嚅道:“你、你說的是……只要陛下看了那封自陳……”

    世子妃心思細膩,不知怎么,覺著這句話有些不對勁。

    她引導夫君寫的,分明是臣子對帝王的上疏,不是什么自陳啊?

    自陳是為了祈求帝王垂憐,以達到目的,要屬于陛下“有情”——因為看中這個人,所以愿意看他的自陳。

    可世子與陛下又沒有深厚交際,上了自陳,陛下也不一定會心生憐意!

    “夫君,你給的是自陳表,不是奏疏嗎?”她立刻發(fā)問,語氣不免急迫,“之前商量的,不是奏疏嗎?”

    世子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心中焦灼萬分,撇過臉,不去看妻子的表情:“……都一樣的。”

    “什么一樣!”

    事關身家性命,世子妃拽住世子的袖子:“這怎么能一樣呢?夫君,我們現(xiàn)下是尋求陛下的幫助,不能使性子!”

    “我怎么是使性子呢?只是希望陛下能憐惜我們一些,好幫助我們……”世子頹然無力地說。

    他不是果斷的性子,在父親的不喜下膽戰(zhàn)心驚地長大,唯一的叛逆之事就是娶來了父親不滿意的妻子。

    世子妃知曉夫君的脾氣,從來未決定做過這樣的大事,難免昏頭……

    可偏偏是這件事,絕不能出錯的。

    “夫君,如今我們只能徐徐圖之。”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世子妃又不能逆轉時間,搶來那封自陳表,只能盡量補救,委婉道,“只能先等燕都那邊的回話,不論陛下說什么,你都要應下,做出態(tài)度。”

    見世子還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世子妃狠心道:“就算陛下讓你放棄世子之位,你也要答應!”

    聽到這話,世子立刻蒼白了臉色,喃喃地重復:“放棄……世子之位?”

    他、他費勁心思,不就是為了尋求陛下的庇護,保住世子之位,順利接替汝王的王位嗎?

    見夫君又一次鉆進牛角尖,世子妃簡直要急瘋了:“夫君!你要考慮大局,一個世子罷了,陛下坐擁四海,就算封你一個新王位,又如何?”

    “新王位?可是……”世子隱隱被世子妃說動,最終下了決心,咬了咬牙,“好。”

    偏偏在這日,讓他心中焦灼不已的燕都回信就到了。

    陛下只遞來了一張金箋,上面蓋住不容錯認的印章,以及簡單的口諭:“若世子下定決心,便與儀鸞衛(wèi)來燕都。”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顯示出十足的權威——

    只這句話,汝王府內便沒人敢攔他!

    世子只覺得心中淤積了許久的郁氣終于散去,預備握住妻子的手,同她一起收拾東西離開。

    世子妃先行避開,謹慎地問神出鬼沒的儀鸞衛(wèi):“陛下只說了這一句話?”

    儀鸞衛(wèi)沉默地點了點頭。

    “我們在等什么?”

    世子對世子妃的暗語渾然不覺,有些呆愣地問。

    “自然是……”

    世子妃已經(jīng)習慣了丈夫的遲鈍,無奈道:“自然是商量要與汝王開口啊。”

    “我們不能直接去燕都嗎?”

    世子妃嘴角扯出一個笑容:“恐怕這樣,也不能讓陛下對我們放心。”

    世子呆住了。

    那封金箋,似乎瞬間從好消息變成了催命符。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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