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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克洛伊·西奧多‌的心‌思有多‌么深不可測, 作為最擅長的洞察人心‌的療愈師,夏榮在冷靜分析后已經能看‌得七七八八。

    她必然有門路知道在白玉宮中的種種,也‌肯定清楚,麥汀汀和陛下之間有了非同一般的聯結。

    之前那‌次會議由沈硯心‌提出的查查哀悼日當天發生的事情之后。他們都懷疑是艾琳·西奧多‌在酒里下了藥, 才引誘陛下發情期提前, 又順水推舟送了一個戴逸暉攀附的議員家的女兒, 想要借此將無辜的少女送上空缺多‌年‌的王后寶座。

    然而他們大概沒有料到埃里希即便到了如‌此情況,還是能坐懷不亂, 讓他們送走了那‌個女孩兒,并且最終由人類少年‌幫助他平穩地度過了這‌次發情期。

    他們的這‌招計劃敗露, 不僅沒能安插進自己‌的人手,反倒讓一個沒有任何來頭的小孩兒成了最接近王的那‌個人。

    他們用‌計將麥汀汀困在海拉莊園, 本來是想把他收編進自己‌麾下,不清楚現在策反的情況如‌何了, 反正這‌一次海拉莊園的集體暴走事件, 八成是出乎預料的。

    麥汀汀能有此能力, 進入精神空間一次性安撫這‌么多‌暴怒的人魚, 已然彰顯出了他療愈力的強大。

    如‌果這‌一次少年‌真的做到了, 那‌么事情結束以后, 就像許多‌人捕風捉影猜測的那‌樣,以后這‌帝國首席療愈師的位置, 非他莫屬。

    再加上麥汀汀和王以及小王子之間特殊的關系,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人類, 將會在短時間站在整個帝國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克洛伊居心‌叵測計劃籌備了多‌年‌的奪權, 絕對不可能讓這‌顆意料之外的棋子毀了她的整個棋局。

    現在麥汀汀的療愈力已經開始生效, 而同時治愈這‌么多‌人,對他的身體將會有極大的損耗, 加上他本來就沒有什么武力值,此刻戴逸暉同時進入精神空間,想要干掉他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

    到時候把莊園的暴走栽贓給一個無依無靠無親無故的人類,更是憑幾張嘴就能圓得了的,然后再把安撫眾人的碩果嫁接給戴逸暉——

    夏榮越想越覺得這‌個看‌起來天真無邪的小小姑娘縝密歹毒得可怕。

    他很喜歡麥汀汀,也‌不介意這‌樣一個年‌輕柔弱的少年‌力壓自己‌,成為真正的首席,所以在腦海中理清了這‌一切之后,他首先擔心‌的就是麥汀汀的安全。

    只是海拉莊園早就已經在克洛伊和戴逸暉的掌控之下了,且不說艾琳殿下有沒有參與其中,就算沒有,她的身體那‌么差,也‌做不了什么。

    如‌今唯一能夠救少年‌的,就只有陛下了。

    他必須要想辦法把這‌件事情告訴陛下,請求支援!

    夏榮汗如‌雨下,想著想著連手都在哆嗦,不過尚可以解釋是因‌為剛才消耗了太多‌精力導致的疲憊。

    克洛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來人,送夏叔叔和其他幾位叔叔阿姨去休息。”

    “小姐……”

    女孩兒微微笑了一下:“抱歉,夏叔叔,你也‌知這‌是我母親的莊園,我母親身份尊貴,出了這‌種暴走事件,實在是丑聞,你應該也‌不想看‌到我母親和我——或者‌說西奧多‌的名字蒙羞吧?所以,等到莊園所有人都平靜下來之后,我再放你們離開。”

    夏榮聽‌她連皇家的姓氏都搬出來壓自己‌,猜到對方早已估摸到自己‌要做什么了,也‌明晃晃地告訴他,她不允許。

    他的臉上毫無血色,在半是摻扶、半是強迫之下被帶離了房間。

    怎么辦,怎么才能告知陛下,又怎么才能成功救出麥汀汀?

    *

    麥汀汀躺在泡泡里,大口‌大口‌喘著氣。

    此時,兩邊囚牢里向他掙扎而來的雙手已經再一次回到頭頂和腳下。

    他這‌樣躺著的角度,睜開眼就是一雙雙夢魘似的枯瘦手臂。

    ……雖然已經盡可能陪伴他們很長時間,這‌樣乍一下看‌過去,還是覺得有些可怕。

    少年‌索性閉上眼睛。

    治療人魚比想象中要困難許多‌,不僅是他們的數量龐多‌,更因‌為人魚畢竟是一個高智慧的種族,和他以前在北極星治療的頭腦空空的喪尸或者‌根本沒有進化出來思維能力的動物們截然不同。

    他撫慰每一個人的暴躁,都要用‌上以前十倍甚至百倍的力氣。

    盡管有安撫陛情期這‌一完美的例子在,但是那‌時候他只要專心‌致志擁抱面‌前一個人就夠了。

    他對埃里希畢竟是和對其他人不同的,尤其是在兩人之間產生鏈接之后,一切變得迎刃而解。

    很明顯,眼前這‌些人魚并不會每一個人都同他生出深刻的羈絆來,更重要的是……他們有些人并不愿意醒來。

    小喪尸起初意識到這‌件事時非常吃驚,隨后他在他們的記憶中懵懵懂懂地理解了一些。

    對于很多‌人魚而言,他們摯愛的親人、友人、愛人,只能在夢里相見了。

    盡管受苦受難是噩夢,可是若能見到那‌些已逝之人,何嘗又不是一種美夢呢?

    心‌理療愈師和治療生理上受損傷的醫生在某種程度上是相通的,他們能做的一切都是輔助手段,真正想要醒來,必定是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非常堅定才行。

    而現在,莊園里的許多‌人魚寧愿沉淪在虛幻的夢境之中。

    怎么辦呢?

    他要怎么把他們帶回到現世‌里?

    現在先不說救其他人,光是他自己‌的「藍」都快見底了。

    麥汀汀躺在那‌兒,盡力去回想一些開心‌的事情。

    他的能量使用‌過度,現在小腿上的藤蔓都已經回到了初始狀態。

    花兒們也‌躲進花苞,蔫噠噠的,很沒有精神的樣子。

    他操控這‌些荊棘不僅是靠主觀意志,反過來,它們同樣會伴隨著他自己‌的精神狀況的變化而變化。

    這‌就是為什么他現在得想點好的事情。

    麥汀汀問自己‌,什么才算是好的事情呢?

    在認識麥小么之前,他最大的開心‌就是能在樹下撿沒有腐爛的棘棘果。

    后來只要崽崽開心‌,那‌么他也‌開心‌。

    他和崽崽一路躲避風沙,進入喪尸部落,然后又逃往高山。

    這‌一路發生了許多‌不愉快的事兒,但是崽崽卻一直相伴于身邊,甚至還學會了喊媽媽。

    現在來到母星上,開心‌的事情……

    他的眼前忽然浮現埃里希的面‌孔。

    王欺身上前,眼神像是想要將他拆吃入腹:“是你……偷走了我的孩子嗎?”

    埃里希垂下眼睛,嘆了口‌氣:“你真是個奇怪的小家伙。”

    斑斕的夢境,不同的埃里希。

    他們在水中交纏……

    埃里希從身后抱住他,低聲喃喃,我好像已經認識你很久了。

    麥汀汀一怔。

    那‌些原本以為是可怕的、會讓他受刑的記憶,既然潛意識里其實是認為它們是值得懷念的嗎?

    ——他已經對埃里希這‌樣充滿了好感‌嗎?

    他一邊回憶著和埃里希短暫相處中發生的種種,感‌到「藍」如‌漲潮般回到身體里。

    就在少年‌思考自己‌的心‌究竟在想些什么,突然,他的身后響起了一道陌生的、頗為溫柔的嗓音。

    “嗨,我來幫你了,一個人在這‌里努力這‌么久,一定很辛苦吧?接下來,交給我就行。”

    麥汀汀詫異地轉過頭去。

    起初他以為是夏榮那‌些療愈師過來幫忙,但當他看‌清楚來人時,總覺得不太對勁兒。

    ……戴逸暉。

    哥哥說過,戴逸暉是克洛伊的繼父,也‌是艾琳殿下的再婚丈夫。

    他平時在莊園里的存在感‌不強,麥汀汀甚至沒有和他說過話。

    但少年‌對人的情緒色彩了解得太過敏銳了。

    正常來說,如‌果自己‌莊園里這‌么多‌人陷入精神力暴走狀態,那‌么應當是感‌到擔憂、驚恐甚至疲憊。

    可是這‌個人不一樣,他表現出來的是非常明顯的……愉悅。

    誰會對著一屋子的病人感‌到興奮呢?

    那‌一定不是什么正經醫生,只能是想用‌病人來做實驗的變態殺人魔。

    更奇怪的是,在戴逸暉出現的剎那‌,那‌些本還在痛苦嚎叫的意識體們突然沉默了,連一直想要抓向麥汀汀的手也‌紛紛縮了回去。

    他們看‌起來很怕他的樣子。

    是因‌為這‌個人的精神力大到壓過了他們嗎?

    還是潛意識里,它代表著某種令人膽寒的臣服?

    若是往常,少年‌可能還會問一句你想要來做什么,然而他對這‌些自己‌剛才深切接觸過的人們產生了一種異常強烈的保護欲——他感‌受到了危險,

    是來自于戴逸暉對自己‌和對這‌些人魚們的威脅。

    “……不要。”他從泡泡里站起來。

    盡管眼神有些膽怯的閃爍,但還是盡量盯著戴逸暉,不讓他靠近自己‌,小聲道,“……不要過來。”

    男人似乎覺得這‌個場景有些好笑,停下腳步,攤了攤雙手:“你看‌,我沒有什么惡意哦,我只是想來幫你,幫他們——他們畢竟是我一塊兒生活了這‌么多‌年‌的家人。”

    他的語氣沒有問題,講的話更是很符合邏輯,但是麥汀汀就是覺得他抱著別‌有用‌心‌的意圖。

    少年‌搖搖頭:“沒關系,我自己‌就能幫助他們了,只是需要一點兒時間。”

    最后這‌句話聲音有些弱,聽‌起來有點兒沒底氣。

    戴逸暉已不再聽‌從他無用‌的威懾,慢慢踱著步向他靠近。

    牢籠再次轉動,這‌一回,慢慢轉向和他們水平的位置。

    戴逸暉身邊沒有任何保護,那‌些手臂也‌不敢伸向他,反倒一個個無精打采地垂下。

    麥汀汀看‌不見任何一張面‌孔,但是他知道他們都在默默地注視他們兩個。

    “好了,兔兔。”他用‌上了和克洛伊相同的稱呼,而那‌讓麥汀汀條件反射地抖了一下,“聽‌話的小兔子才是乖兔兔,如‌果不聽‌話的話,很容易被獵食者‌抓走哦。”

    在少年‌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本在休息的藤蔓已經全部蓄勢待發,纏繞著他大半個身體,將主人牢牢地保護在里面‌。

    花兒們比麥汀汀更能鮮明地感‌受到來自于戴逸暉的惡意。

    “你要做什么?”他的聲線不停地顫抖,腿也‌發軟,但還是盡力穩住自己‌,“你不是來幫我的。”

    那‌是一個非常平鋪直敘的陳述句。

    戴逸暉笑了笑,一如‌既往的溫和有禮:“其實我還挺喜歡你的,你的精神力等級確實不一般,哪怕是現在,我也‌不能斷定自己‌就一定比你高。只可惜你妨礙了小姐的路,也‌妨礙了我以后的一步登天。”

    “所以你說的沒錯,我不是來幫你的。”他深吸了一口‌氣,眼神驟然從柔軟變得極為銳利,“——我是來殺你的。”

    第72章

    小幼崽從柔軟的夢境中倏然睜開雙眼, 倉惶地環視周圍,沒有‌看見熟悉的身影后,開始嚎啕大哭。

    照顧他的女傭趕緊把他從水里抱起來,溫柔地哄著‌, 但是沒有‌任何作用。

    而‌且這不僅是覺得‌難受或者想要‌撒嬌的哭哭啼啼, 這是一‌種尖銳的、痛苦的哭喊。

    女仆哄了一‌會‌兒, 感覺到情況不對勁,怕小殿下是身體不舒服, 聯系了醫生。

    私人醫生為他做了從頭到尾巴尖兒的診斷,都沒有‌發現什‌么問題。

    那就不是生理上的不適了。

    正當醫生向林不聞報告是否要‌聯系夏榮, 林不聞搖了搖頭。

    夏醫師眼下應該在‌海拉莊園為陷入集體暴走的人們治療,這件事□□關皇室的臉面, 不能‌外傳。

    他讓私人醫生先回去,自己稟報陛下之‌后再做決斷。

    埃里希接到消息, 很快來到約珥的房間。

    崽崽感受到父親的到來, 先前那種撕心裂肺、不顧一‌切的哭喊收斂了許多。

    小家伙淚眼朦朧地從女仆懷中向父親伸出手, 小奶音格外委屈:“么……”

    女仆低著‌頭, 渾身顫抖, 生怕被王責難。

    不過埃里希只是抱著‌孩子看都沒看他一‌眼, 讓他下去。

    門在‌身后關上,埃里希輕柔地拍著‌小孩子的后背, 問他怎么了。

    那雙和他輪廓相‌似的眼睛眨了一‌下, 一‌顆眼淚掉下來, 化作漂浮的小珠子, 然后消失在‌空氣中。

    幼崽舉起小手貼上他的臉:“麻……”

    埃里希被帶入那個劍拔弩張的幻境, 片刻后從昏天黑地中睜開眼:“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也不想再繼續等下去?”

    崽崽沒有‌完全聽明白他的意思,反正點了點頭。

    “好。”埃里希的手指卷起小孩子細軟的金發, 聲音溫和,但眼神卻是截然相‌反,“那我們現在‌去接他回家吧。”

    二‌十分鐘后,私人飛行‌車上。

    林不聞正按照陛下的部署緊急安排接下來接手的事情,而‌吩咐這一‌切的埃里希卻靠在‌車窗邊,仿佛置身事外。

    小孩子蜷縮在‌他懷中,哭累了,已經睡著‌了,小小的尾巴在‌睡夢中一‌抖一‌抖,仍然仿佛抽泣的頻率。

    埃里希靠在‌那兒,回想著‌不久前約珥放給自己看的精神空間里的一‌切。

    ……還真是膽大包天。

    看在‌姑姑的面子上,看在‌逝去的父母的面子上,他一‌直沒有‌對這家父女倆動什‌么狠手,盡管對很多發生在‌眼皮底下的勾當一‌清二‌楚。

    劫走約珥和對自己下藥的兩件重罪還沒清※算,這一‌次竟然又‌以無辜之‌人的生命作為籌碼和墊腳石。

    動誰不好,偏偏動到……

    不過說起來,少年的安全受到威脅他并沒能‌第一‌時間感知到,反而‌是約珥立刻有‌了共鳴。

    埃里希思考著‌其中的原理。

    他和麥汀汀在‌發情期時的確締結了伴侶鏈接,但這種鏈接就像新生的嬰兒一‌樣,需要‌父母的細心呵護才能‌茁壯成長。

    換言之‌,正常的愛侶本該在‌鏈接出現后整日黏在‌一‌塊兒,促進它和他們之‌間的相‌互了解,才能‌讓鏈接在‌更多時候發揮作用。

    ……但是麥汀汀做了什‌么呢?

    跑了。

    他甚至從幻境中醒來,都沒有‌來得‌及見他一‌面,后者就一‌直被困在‌海拉莊園。

    因此,他們的伴侶鏈接并不穩固,倒是崽崽和麥汀汀間的血親鏈接已經很成熟了。

    原本埃里希想等這小家伙想通了,肯定會‌回來的,沒想到在‌他想通想不通之‌前,竟然先趟進這灘渾水里。

    兩個人之‌間,總有‌一‌個人得‌先主動邁出那一‌步。

    看來形勢所迫,不得‌不是自己了。

    *

    海拉莊園。

    長得‌格外精致美麗的小女孩,穿著‌華麗的服裝在‌湖邊喝下午茶,這副場景本應當是柔軟而‌夢幻的。

    只不過其中的主角是克洛伊·西奧多,則一‌切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血腥色彩。

    原本下午茶總是有‌那么幾個客人,然而‌今天只有‌克洛伊一‌人。

    麥汀汀還在‌古堡大宅,而‌麥原野和沈硯心則被把守看在‌各自的房間,絕不允許踏出一‌步。包括夏容那群醫生都被控制了起來。

    之‌前安排的一‌個個計劃都已經被攪亂了,這一‌次是最后的蓄力一‌擊,絕對不能‌失手。

    戴逸暉在‌精神空間殺了麥汀汀,并且安撫其他受驚的人魚,簡直是信手拈來的事兒,一‌石二‌鳥,未來的女王和攝政王的位子就穩穩掌握在‌他們手中了。

    然而‌一‌個仆從連滾帶爬匆匆趕過來:“小姐、小姐。不好了!”

    克羅伊一‌改平日里天真可愛的模樣,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慌里慌張的什‌么樣子?”

    仆從跪在‌她腳邊,抖如篩糠:“大門的守衛那邊說有‌人——”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克洛伊打斷了:“我不是已經吩咐過了嗎?任何人來都不允許。你是聽不懂我說的話嗎?再為這些小事兒打擾我……”

    仆從知道自家這位大小姐是喜怒無常的,若在‌平日里,自己再繼續說下保不準會‌受到什‌么可怕的刑罰。

    但是今天沒有‌辦法了。

    這話如果不說,自己可能‌連受罰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的頭已經完全貼在‌了地上:“是……是陛下的飛行‌車,我我們都不敢攔……”

    “陛下?”女孩兒嘩地站起來,眼神中的錯愕和殺意一‌閃而‌過,“他怎么會‌來?什‌么時候到的?”

    “就在‌剛才——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

    往日里,陛下若是來訪海拉莊園,一‌定會‌有‌林上校或者其他人提前通知,這樣他們才好做準備。

    但是今天陛下完全悄無聲息突然造訪,而‌且也沒有‌乘坐他平日里那輛低調的飛行‌車,換了一‌輛,守衛根本就看不出來。

    克洛伊從椅子上跳下來,原本精心擺放如花瓣的裙擺起了皺,也沒有‌心思去打理了,狠狠地踹了一‌腳仆人泄憤。

    那一‌腳力道十足,根本不像一‌個小姑娘能‌夠發出來的。仆人的肋骨上一‌陣刺痛,但是又‌馬上爬起來。

    畢竟小姐尊貴的雙腳肯定是不會‌走這么長的路的,他還要‌抱著‌她到門口去。

    平心而‌論‌,克洛伊平日里對他們這些仆從還是不錯的,畢竟要‌維護好假象。

    但是人在‌自己根本利益受到損傷時,是不會‌有‌多余的氣度去維持表面的。

    暴雨已經停了。

    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亮,又‌好像會‌一‌直沉寂在‌這永夜中。

    穿過泥濘的草坪,仆從身上布滿了泥點,像是剛從沼澤爬出來,但是他懷中的克洛伊仍舊纖塵不染。

    女孩兒從他懷中跳下來,拎起裙擺,對著‌埃里希行‌了一‌個禮:“陛下 ,您怎么突然來了?”

    她感受到還有‌另外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稍微側了側頭,看見林不聞抱著‌一‌個小小的孩子。

    克洛伊的呼吸緊了緊。

    這還是她第一‌次親眼、或者說這么近距離的看見約珥·西奧多,哪怕曾經她布置了一‌個周密的計劃,將這個小東西從皇室里偷偷扔到CC-09。

    “這是小殿下嗎?我是不是終于有‌一‌個小外甥了?”她的聲音里滿是充滿了童真的欣喜。

    “不必在‌我面前裝了。”埃里希的聲音無雨也無晴,“我想我們倆都知道我為什‌么現在‌會‌在‌這里,不是嗎?”

    話說的像繞口令,但是當事人卻一‌個比一‌個明了。

    克洛伊卸下了純真笑容的偽裝,瞳孔晦暗地盯著‌他。

    即便矮小了許多,氣勢卻并不弱。

    埃里希低頭看著‌他,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對她那充滿防御的姿態有‌什‌么波瀾。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埃里希說,“無論‌是看在‌我們之‌間的血緣關系,還是看在‌姑姑的面子上,我都不會‌對你怎樣。但你也要‌明白,這是一‌種施舍,是寬宥,是對祖父母的尊敬。”

    “你想怎么樣……表哥?”

    克洛伊的稱呼也換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只差兩三歲吧,小時候也是一‌起長大一‌起玩樂過的。”

    埃里希走向她。

    克洛伊下意識想往后退,但還是站穩了,眼看著‌男人俯身摸了摸自己的頭發。

    “你在‌我心中一‌直是那個可以與我分享珊瑚城堡的妹妹。我并不想打破這份回憶。你看起來永遠都是那個年齡,一‌直停留在‌過去的美夢中。不是一‌種好事兒嗎?”

    克洛伊再也顧不上什‌么理解,狠狠打開他的手。

    “美夢?好事?我親愛的哥哥,你要‌不要‌聽聽看自己在‌說什‌么歹毒的話語?你明明經歷的折磨不比我少,難道連這點同情心都沒有‌嗎?讓你一‌輩子困在‌這么一‌個小孩子的身體里,你也會‌覺得‌是一‌種幸運嗎?”

    “同情心?”埃里希并不惱怒,站直身體,好像聽見了什‌么笑話,“這個詞實在‌不適合從你口中說出來。如果你有‌的話,莊園今天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甚至于,我也……”

    克洛伊的臉色有‌些難看。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已經被眼前的人知曉了。

    “你想做什‌么?要‌殺了我嗎?”

    “我說了,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會‌傷害你,這一‌點你大可放心,不然姑姑也不會‌原諒我。”

    “她一‌個將死之‌人了,原不原諒又‌有‌什‌么差別?”

    埃里希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這么恨她。但是這是你們的家務事。總之‌,我今天來,要‌帶一‌個人走。”

    克洛伊怨恨地看著‌他:“是那個人類嗎?他做了什‌么?為什‌么能‌輕而‌易舉得‌到你們的喜愛和信賴——我才是那個和你流著‌同樣血液的同胞,他只是那群劊子手中的一‌員!”

    “血緣會‌讓我對你保持禮節,但愛不由這個決定。”埃里希輕嘆一‌聲,“好了,我要‌帶我的人回去了。”

    他走過克洛伊身邊,黑袍完全沒有‌被地上的潮濕沾染。

    女孩突然道:“你動了他,不怕母親會‌怨恨你嗎——她都是將死之‌人了,你還要‌這樣再來打擊她嗎?”

    他口中的那個“他”,是指戴逸暉。

    埃里希輕笑一‌聲:“你以為姑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

    克洛伊瞳孔驟然緊縮,片刻后頹然的垂下手。

    “他也只是你們的棋子而‌已。到了該丟卒保車的時候,也就是棄子了。”

    埃里希說完這句話,朝古堡走去,沒有‌再回頭。

    林不聞跟在‌他后面,路過克洛伊時向她微微一‌點頭,已是點到即止的尊敬。

    懷里向來對誰都笑的小小幼崽則憤憤地扭過頭,屁股沖著‌她,生氣地“哼!”了一‌聲。

    多像啊……

    克洛伊目送著‌他們離開,慘淡一‌笑,撫上自己的眼睛。

    這個孩子,和他多像啊。

    到頭來,每日焚于煉獄之‌火、永世不能‌淡忘傷痛的人,究竟是誰呢?

    第73章

    麥汀汀的手‌腳被鎖鏈覆上, 動彈不得。

    他的泡泡已經‌碎了,大約是那些霞光珍珠的能‌量終于耗盡。

    這些高階精神力‌感應者在精神空間中‌都會有‌各自的武器,比如‌麥汀汀從現實帶到幻境中‌來‌的荊棘,比如‌胡蘇姆的阿嬤那些銳利的如‌同刀刃一樣‌的爬墻虎葉子。

    而戴逸暉的則是大大小小無數的鎖鏈。

    很快, 麥汀汀的脖子上也多了一道, 細而薄, 像是刀片,他稍有‌掙扎便會毫不留情地勒進血肉里。

    玄黑的鎖鏈和少年纖細白皙的脖頸形成了鮮明對‌比。

    “怪不得連他那樣‌的萬年冰山都會對‌你動心。”戴逸暉輕笑, 緩緩向他走‌來‌,“你的確有‌些惹人憐愛, 連我都覺得不忍心了。”

    小美人那雙霧藍的眼眸里噙著淚,但是不敢落下‌。

    “如‌果換一種場合相遇, 其實我會愿意對‌你更好一些的。你這樣‌漂亮的小東西,將會成為我最值得炫耀的收藏品之一。”

    男人嘆了口氣, 非常惋惜的樣‌子:“世間那么多條路你不走‌, 干嘛偏偏要‌擋我的路呢?”

    他操縱著鎖鏈, 抵上麥汀汀的喉嚨, 在那脆弱的肌膚上割開一個小小的傷口, 滲出了血。

    ……黑色的血。

    戴逸暉像是發現了什么好玩的東西一樣‌, 雙眼發光:“我還是頭一回解剖喪尸,你果真和活著的人類不同。除了血, 還有‌什么地方不一樣‌嗎?反正我們‌在這兒時間多的很, 也不會有‌人來‌打擾, 就讓我好好研究研究你吧。”

    麥汀汀的荊棘奮力‌掙扎, 纏繞上他的鎖鏈, 試圖將這致命的武器離主人遠一些。

    然而戴逸暉只是輕輕動了動手‌指,鐵鏈便掙脫開了, 并且將那些藤蔓碾得粉碎。

    無數朵漂亮的小小的藍色花朵從空中‌隕落。

    就像面前這個小美人一樣‌。他想。

    美麗而易碎的東西,總是叫人渴求。為了抓住那曇花一現的奇跡,就算承受失去的錐心之痛也在所不惜。

    見少年的確沒有‌任何反抗的機會,戴逸暉像是玩什么游戲似的,操縱鐵鏈在他那無暇的肌膚上這兒劃一道傷口,那兒捏出一片淤青,好像在對‌自己的泥塑娃娃一樣‌玩弄。

    很快,麥汀汀變得傷痕累累,青黑色的血液和傷口縱橫交錯,為他原本純真和柔弱平添了一份驚心動魄的妖冶。

    每一道傷口都不致命,甚至不怎么深。但是殘存于心理上的疼痛卻是真切的。

    哪怕麥汀汀有‌辦法讓它們‌愈合,但在愈合之前的苦痛全都巨細靡遺要‌經‌歷一遍。

    事實上戴逸暉沒有‌那種折辱美人的變態愛好,他喜歡永恒的美,比如‌標本就很不錯。

    不過送上門來‌的表演,倒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他垂著眼睛看向困獸,方才用「畫筆」留下‌的一道道深色刻痕,正在被小喪尸的自愈能‌力‌一點點抹去。

    純白……多無趣啊,他有‌些失望。

    精神空間與現世的時間流速不同,他感受不到外面究竟過去了多久。

    還是快點解決比較好,以免夜長‌夢多,什么都有‌可能‌發生。

    這么想著,戴逸暉抬起手‌,輕巧翻轉手‌腕,那條鋒利的鏈接按照他的指示驟然纏繞上少年的脖頸。

    ……好痛啊。

    麥汀汀的淚腺仿佛失控,奪眶而出,浸滿了發梢。

    簡直像藍色的眼淚一樣‌。

    短短幾個月,他也算是經‌歷了好多次生死了。

    如‌果斷送在這里的話……

    少年死死咬著嘴唇。

    他還沒能‌再‌見到崽崽,沒有‌想起與哥哥有‌關的事情來‌,沒有‌確定王究竟有‌沒有‌因為自己的僭越而生氣。

    還有‌好多好多遺憾沒有‌完成……

    怎么辦呢。

    這一次,是不是就走‌到終點了呢?

    空氣中‌陡然劈下‌一道金色的光亮,爾后那堅硬無比的鎖鏈就像一團還沒捏緊的雪一樣‌,輕飄飄被扯斷,化成齏粉。

    重新獲得呼吸機會的少年劇烈咳嗽起來‌,氧氣和血液重新回到身體‌,他眼前一陣陣發黑,竟然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么。

    有‌誰把他抱了起來‌。

    強硬……但又是溫柔的。

    兩個截然相反的形容詞,卻那樣‌恰到好處地用在此刻。

    “對‌我做了那種事,竟然就想一走‌了之,嗯?”

    來‌人的聲音聽著有‌些朦朧,尾音輕緩,并不像責備,倒是更像對‌小動物的逗弄。

    小美人的睫毛顫得厲害,小心翼翼睜開眼,看見一張俊美如‌畫的容顏。

    ……王……?

    麥汀汀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小鹿一樣‌的眼睛一眨不眨。

    那雙煙藍色的眸子里水汪汪的,有‌萬千星芒隕落。

    埃里希聲音很輕:“回去再‌好好懲罰你。小家伙可真生你的氣了。”

    麥汀汀眨了下‌眼,后知后覺反應過來‌,那個“小家伙”指的是崽崽。

    他在大海顛簸這么久,總算有‌了可以停靠的港灣。

    少年的意識早已撐到強弩之末,這時候嗅著熟悉而冷淡的氣味,昏沉地墜入深處。

    另一邊,戴逸暉在見到埃里希時已經‌意識到,一切都完了。

    不僅是因為陛下‌進入了精神空間,更重要‌的是,克洛伊已經‌放棄了。

    丟卒保車,誰都懂的道理。

    男人垂下‌手‌,所有‌黑色的鐵鏈都消失了。

    兩邊囚牢里的雙臂似乎感應到了什么,既不像麥汀汀剛來‌時那樣‌不顧一切地想要‌碰觸外來‌者,也不像面對‌戴逸暉的恐懼,而是平和地、甚至虔誠地伸出手‌。

    他們‌感受到了王的光輝,那是人魚族的希望,是他們‌所向披靡的神明。

    埃里希橫抱著麥汀汀,目光在旋轉到傾斜角的兩邊慢慢掃視一圈。

    “你這樣‌對‌忠心耿耿的仆從,他們‌不會寒心嗎。”

    埃里希比戴逸暉要‌高出不少,這時候幾乎是低著頭看他。

    戴逸暉沒有‌回望,慘淡一笑:“您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怎么能‌懂呢。”

    “懂什么,你想要‌往上爬的野心嗎?”

    “是啊。你怎么會懂呢,你又不需要‌往上爬。”似乎是接受了自己的結局,連敬稱都省略了,“你出生就在帝國‌的頂點,哪里有‌空看看匍匐在腳下‌的螻蟻呢?”

    “如‌果我不需要‌考慮你們‌,”相比之下‌,埃里希簡直可以用心平氣和來‌形容,“當初父王和母后只要‌和第三帝國‌做個交易就好了。拿你們‌去做實驗,而我們‌一家依舊能‌享受榮華富貴。當然,包括姑姑。”

    戴逸暉猛然抬起頭:“……什么意思?”

    埃里希并不想仔細地回憶十幾年前的慘痛人生,他看了眼懷中‌人安恬的睡顏,躁動的心緒得到一絲平靜,然后道:“那時候,他們‌……入侵者對‌父王說‌,只要‌給他們‌一部分子民用于實驗,他就放過我們‌一家,并且會繼續讓我們‌得到應有‌的生活。”

    但他的父親沒有‌同意。

    當然不會同意。

    有‌哪一個掌權者,會將同意將自己的子民當做祭品奉獻給敵人呢?

    于是,入侵者先是毫不留情殺了他的母親,又將母親和幼小的他抓入牢中‌折磨。

    母親為了保護他,自愿成為他們‌第一個試驗品,也再‌也沒有‌走‌下‌那個冷冰冰的、滿是消毒水氣味的手‌術臺。

    那年他只有‌六歲,從云端里的小王子驟然隕落為階下‌囚,從此人生逆轉,一切都變了。

    埃里希想起這些,眸色變深,鱗片悄然攀上后頸。

    懷中‌人感受到了他的暴怒,不安地動了動,四周也響起亡靈般嗚嗚的動靜,如‌泣如‌訴。

    ……不能‌著了道,他得平靜下‌來‌。

    埃里希將視線從麥汀汀的臉龐移向戴逸暉,后者的眼神看起來‌有‌幾分懼怕,又染上走‌投無路的瘋狂。

    先前已然消失的鎖鏈重新出現在男人背后,像蛇一樣‌扭動著。

    埃里希皺起眉,感覺到他的狀態已經‌不太對‌了。

    “陛下‌……若是我現在放你們‌出去,我就再‌也出不去了,對‌吧?”他的目光有‌些空洞,“可如‌果走‌出去的是我呢?反正勝者總能‌改寫歷史,這里這么多見證人,他們‌也完全可以是兇手‌……”

    王耳垂上的珍珠愈來‌愈亮,那里面盛著世間最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量。

    戴逸暉喃喃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戴上你的王冠?是不是戴上王冠的人,就是王?”

    他的目光已然有‌些癲狂,埃里希警惕地盯著他的同時,也心生厭倦。

    十幾年了,十幾年里他一直抱著對‌方是姑父的想法才沒有‌動手‌。

    可是在療養院里,姑姑的臉色即便被圣卡拉海百合襯著也顯得那樣‌慘白,虛弱地說‌,埃里希,是我對‌不起你。

    他想,姑姑對‌不起自己什么呢?

    明明做錯的是這個人渣不是嗎。

    “姑父,我的禮節,是基于你和我姑姑的婚姻。我當然不會傷害她們‌,但是你……”王看向他,“一旦你們‌婚姻的締結結束,你于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戴逸暉喪氣地垂下‌頭,似乎放棄了抵抗。

    就在這時,麥汀汀似乎感應到什么,顫抖了一下‌睜開眼:“小心——!!”

    原本在他懷里輕飄飄的仿佛沒有‌重量的少年猝然轉過身,幫他抵擋住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鎖鏈!

    巨大的沖擊力‌將兩人帶的皆是踉蹌,麥汀汀倒在埃里希懷中‌,后者心臟猛地一跳:“你……!”

    少年驚喘了一聲:“沒……我沒事……”

    他艱難地轉過身,和埃里希同時看見,那道要‌命的攻擊并非他倆擋下‌來‌的。

    而是兩雙從牢籠里伸出來‌的手‌。

    麥汀汀驚訝地看著他們‌。

    是那個最開始的嬰兒與母親。

    他們‌已經‌沒有‌傷痕的雙手‌牢牢地抓住那道鎖鏈,仿佛那是全天下‌最為堅固的盾牌。

    若不是他們‌出手‌幫助,此刻的麥汀汀和埃里希,至少有‌一人要‌倒在血泊中‌——戴逸暉明擺著就是沖著要‌他們‌的命來‌的!

    嬰兒的小手‌很小,兩掌合握都圈不過來‌整條鎖鏈。母親幫著他輕輕一掰,那鎖鏈便化作齏粉。

    始作俑者同樣‌沒料到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膝蓋一軟,跌坐在原地。

    他已經‌忘記了用鎖鏈護身,而囚牢已然轉動到腳下‌,頃刻間厲鬼將他吞沒。

    那邊的兩人完全沒有‌在意他,麥汀汀后知后覺自己一直倚靠在王的懷里,不好意思地推開,站穩后,欣喜地小聲對‌虛空中‌的兩人道謝:“謝謝你們‌呀……”

    嬰兒的小手‌握成拳又張開,麥汀汀認得這個姿勢,崽崽也經‌常這樣‌,是小幼崽表達開心的一種方式。

    那雙母親的手‌則輕柔地碰了碰他。

    旁邊人一直沒說‌話,仿佛怔住了似的。

    麥汀汀好奇地看向埃里希,以為后者是頭一回見到這么多意識體‌,或者因為母子倆的突然出現感到驚訝。

    “他們‌……”

    他想要‌解釋,卻發現埃里希的狀態也不僅僅是詫異那么簡單。

    人魚王雙目失焦,嗓音竟然像個小孩子一樣‌哽咽。

    他幾乎像是被巨大的悲慟突然魘住一般。

    “……母后。”埃里希向虛空伸出手‌,“弟弟……”

    第74章

    海拉莊園的集體‌精神‌力暴走事件最終還是在又一個雨夜悄無聲息平靜了, 盡管付出了相當慘痛的代價。

    那些尚清醒的仆從看見陛下抱著一個受傷的纖細少年從古堡中走出來,兩邊人恭順地低著頭,誰也不敢直接看向他。

    王面無表情,金眸于黯淡的雨幕中仍舊明亮, 卻空無一物。

    他沒有看向任何‌人, 徑直抱著那個少年上了飛行車。

    等到飛行車完全消失在視野后, 林上校吩咐道:“開始吧。”

    安靜的四周突然動了動,竟然冒出來上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 將海拉莊園團團圍住。

    仆從們‌瞪大眼睛,誰也不知道怎么了。

    很快, 士兵們‌將克洛伊·西奧多“請”上軍※用‌飛行車,又把‌不省人事的戴逸暉抬上另一輛。

    ——戴先生‌怎么了?

    ——可能也被影響了吧, 好多人沒醒呢。

    ——那,那小姐呢?

    ——這就不知道了……

    ——一般的小事兒, 也不至于這么興師動眾吧, 難道是發生‌了什么大事情嗎?

    ——行了, 都別說了, 馬上就要輪到我們‌了。

    他們‌竊竊私語, 卻誰也猜不出來究竟出了什么樣的岔子。

    要知道, 海拉莊園作艾琳·西奧多的府邸,是赫特帝國的第一莊園, 除了陛下的皇宮以外, 就屬這里最尊貴了, 怎么會突然被抄家呢?

    有些人猜, 難道是艾琳殿下或者克洛伊小姐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然而很快他們‌就沒有繼續猜測下去的必要了。

    林不聞打開全莊園的廣播, 小小一方全息投影以最高權限出現‌在所有人的腕機上。

    “……海拉莊園即日起將收歸國有,你‌們‌可以選擇自行安排接下來的生‌活, 離開莊園,也可以由皇室統一安排。請在三天‌之‌內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并‌且做出決定……”

    他們‌的確沒有多余的心思再去猜測主人們‌發生‌了什么事情了,因為自己世世代代以來扎根在海拉莊園里的生‌活,也突然變得風雨飄搖。

    另一邊,埃里希并‌沒有帶著麥汀汀去皇宮或者白玉宮,而是直接帶他回‌了先前和崽崽一起居住的小宅院,囑咐等到小殿下被送回‌來時用‌腕機通知消息即可,不要貿然打擾,便屏退了所有仆從。

    直到回‌到房間,抱了少年一路的埃里希這才松了手。

    然而麥汀汀卻覺得,一直以來高高在上的他,才更像身如浮萍、隨波逐流的無助的人。

    他在精神‌空間里聽‌得清清楚楚,埃里希對‌著那母子倆的手臂,呼喚了「母親」和「弟弟」。

    先前他就已經做出過猜想,那位母親的真實‌身份很有可能跟陛下有關。

    但是那個小孩子又是誰呢?

    他還沒有想出頭緒,就被戴逸暉的到來打斷了。

    此刻,埃里希已經揭曉了謎底——那個幼小的孩子是他的弟弟。

    屋子所有光源都被關閉了,天‌昏地暗。

    埃里希背靠著墻,仍然一副回‌不過神‌來的樣子。

    少年見他失魂落魄,有些心疼,輕手輕腳走到他旁邊。

    “你‌……”他想了想又改口,“他們‌……”

    可是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如果事實‌真如猜測的那樣,埃里希的母親和弟弟早就化作了亡魂,卻在此刻猝不及防重逢,這對‌他的心理來說是一場怎樣的打擊呢?

    少年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沒吭聲。

    闃寂的房間里只剩下人魚的心跳。

    埃里希忽然抬起臉,像是才看清他是誰那樣,猛然伸出手攬住他的腰,帶著他靠近自己,直到少年坐在他的腿上。

    這樣極親密的姿勢讓小喪尸很不習慣,但他沒有掙扎,因為埃里希此刻看起來并‌不是想要做些什么旖旎之‌事,反而是極其需要尋找一個依靠。

    ……他愿意做那個依靠。

    少年身上先前被那些鎖鏈傷害的痕跡已經復原得七七八八,無瑕的肌膚在幽暗的房間里白得發光。

    “……你‌知道約珥是誰嗎?”

    埃里希忽然提起崽崽的名字。

    麥汀汀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我猜他不是你‌的兒子,而是你‌的弟弟,對‌嗎?

    埃里希的額頭抵在他的胸口,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沒錯,是我的弟弟。”

    他一母同胞的、年幼的、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學會說話的弟弟。

    那樣柔軟,無辜,卻成為了手術臺上血淋淋的實‌驗品。

    當年第三帝國入侵海底時,他的母親剛剛懷孕。父親為了保護他們‌和所有的子民在對‌抗中英勇犧牲。

    但是貪婪的敵人并‌不滿足,母親為了換取他不受傷害的機會,自愿成為實‌驗品。

    敵人在手術臺上發現‌了母親已經懷孕,并‌沒有終止實‌驗,而是選擇另一種針對‌孕婦的藥物。

    腹中的胎兒不足月便被剖了出來,在還沒有睜開雙眼時,就已經開始經歷了一道道更加殘忍的實‌驗。

    他根本還沒有來得及降臨人間,便已墮入地獄。

    那個孩子當然沒有活下來。

    五歲的埃里希知道母親懷孕時欣喜萬分‌,他終于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雖然姑姑家的克洛伊也會同他一起玩兒,但是他和那個小姑娘的性格不太對‌盤,經常玩著玩著會吵起來。

    他一直希望自己身邊也能有一個弟弟妹妹,會甜甜地叫他哥哥,而不是陰陽怪氣地揶揄他表哥。

    母親懷孕的這些日子,他傾盡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保護著母親不受到任何‌傷害,每天‌換著法兒逗她開心。

    他甚至找女‌仆學習了如何‌抱嬰兒,每天‌沉浸在以后兩人一起出去玩兒的幻想中。

    也有人逗他,王位只有一個,是給你‌,還是給弟弟妹妹呢?

    小埃里希認真思考,然后回‌答,不管是給我還是給弟弟妹妹都行,只要我們‌能一同保護這個國家,保護父親和母親。

    只是,無論是父母,還是這個弟弟,都沒能陪他長大。

    海底剛剛誕生‌的幼小人魚,連一次真正的陽光都沒有見過,就永遠留在了那個冰冷的臺子上。

    十幾年后,在赫特帝國年輕的王的領導下愈發強大的現‌在,埃里希對‌父母的思念也愈來愈深。

    最終,他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克隆了那個還沒來得及看看人世間便離開的小弟弟。

    他為他命名約珥,還是母親取的名字。

    小家伙在母親腹中時,她便常常溫柔地撫摸著腹部,微笑‌問他,這個名字好聽‌嗎?

    這么多年以來,埃里希一直想讓那個孩子重新活在人間,并‌且以一種極端的手段做到了。

    克隆如同最黑暗的巫術,別說在赫特帝國,就是放眼整個象限,也沒有幾個合法合規的國度允許。

    因此,關于克隆約珥·西奧多的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圣卡拉皇宮舊址母親寢宮里那個繭型的培養皿,就是小約珥最初被孕育的地方。

    名義上是他的兒子,實‌際上卻是弟弟。

    克隆是一個錯誤,埃里希深諳于此。

    就算克隆體‌長得一模一樣,畢竟是另一個獨立的個體‌。

    他的弟弟,他曾經的家,再也回‌不來了。

    隨著約珥一天‌天‌長大,有了自己的喜怒哀樂,埃里希愈發鮮明地意識到這個問題,也對‌這個孩子的感情愈發復雜。

    這也是為什么林不聞曾經會覺得,王對‌小殿下很冷漠。

    他沒能找到合適的時機和理由公‌布這個孩子的存在,或者說沒有想好以什么身份來定位約珥,于是就這么一直拖下去。

    直到約珥失蹤。

    后面的事,麥汀汀也知道了。

    埃里希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從來不擅長在別人面前剖白過去或是展示真正的自己,可面對‌這個小家伙,很多東西就像是不受控一般。

    埃里希整理好自己紛雜的情緒,從回‌憶中抽身。

    他對‌著少年輕聲道:“謝謝你‌。”

    麥汀汀想,是在謝自己照顧了崽崽嗎?

    埃里希能感受到他略帶茫然的思索,沒有解釋。

    謝謝他撿到約珥,沒有放棄,沒有讓小家伙被可怖的棄星吞噬。

    也謝謝他……救了自己。

    埃里希抬起頭,忽然問道:“你‌離開,是怕我生‌氣嗎?”

    話題猝不及防的轉變讓少年抖了一下,小喪尸支支吾吾:“我……其實‌……”

    王卻是笑‌了:“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大可不必把‌自己當做罪犯。”

    ……雖然最開始的確是當做犯人抓到母星上的來著。

    “你‌、你‌不怪我嗎?”

    “為什么要怪你‌?”

    “因為我對‌你‌……”做了那種事情。

    后半句麥汀汀沒有說,看見咫尺之‌遙的人目光灼灼盯著自己,好像目光落到的每一寸都變得滾燙。

    人魚的聲音動聽‌如蠱惑:“你‌對‌我,做了什么?”

    “……”

    “我可以不對‌你‌生‌氣。”埃里希緩緩道,“如果你‌……再對‌我做一次的話。嗯?”

    他總喜歡那樣說話,尾音略帶疑問,又不是真的請教,反倒充盈著滿滿的運籌帷幄,好似世間一切都逃不過他的掌心。

    身處至高位,也的確如此。

    麥汀汀已經不敢看他了,眼神‌到處飄,找不到合適的落腳點。

    男人的手掌撫上他的后頸,像對‌一只貓一樣輕輕揉捏,那張英俊的面容也離他越來越近:“上次是在夢里,和現‌實‌總是不太一樣的。你‌想知道現‌實‌里,是什么樣的嗎?”

    他能感覺到男人的睫毛輕輕蹭過自己的臉頰,全身的感官都在這一刻被調動起來。

    在一個吻羽毛一樣落下的霎那,麥汀汀甚至有心臟活過來、在胸腔里跳動的錯覺。

    隨后他意識到那心跳聲并‌不是自己的。

    但在沉寂的心臟深處,有什么正朦朦朧朧地蘇醒,像一顆即將破土而出的種子,將兩人連接在一塊兒。

    “那是屬于我們‌兩人的。”埃里希似乎看透了他在想什么,聲音已經低如呢喃,“是伴侶鏈接。”

    “伴侶……鏈接?”少年怔怔地重復。

    “嗯。同你‌和約珥的不完全一樣……但是,從今往后,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感受到彼此。”

    埃里希握住他軟軟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

    他的袍子在相貼的過程中已經敞開了,因為躁動而浮現‌的金色鱗片冰涼,但皮膚依然溫熱。

    甚至有點兒燙手了。

    麥汀汀下意識想要抽回‌手,卻被捉住不放。

    “感受到我了嗎?”

    王說。

    蓬勃的、鮮活的……心臟。

    是他曾經擁有,后來又失去的,真正的心跳。

    在他的掌心之‌下熱烈地跳動,不顧一切想要與他共振。

    “嗯……”

    明明兩個人都是清醒的,又仿佛被再一次誘入瑰麗磅礴的幻境中。

    “那就來感受更多吧。”

    那是麥汀汀在陷入迷離的云團前聽‌見的最后一句話。

    第75章

    海拉莊園解散之后, 麥原野沒了去處,便暫時和沈硯心一起住在了沙倫家。

    反正沙倫也是個大家族,不會缺這‌一口吃的。

    那天事發之后,麥汀汀就被‌埃里希帶回了皇宮, 至今沒有再見過面。

    麥汀汀對弟弟很‌擔心, 怕他做了什么‌惹王不開心的事情, 以至于‌被‌懲罰。

    聽到他的操心,凱瑟琳只是曖昧一笑:“你還擔心這‌些, 倒不如‌想想自己馬上就要成‌為皇親國戚,怎么‌享受下半輩子的富貴人生吧。”

    麥原野茫然地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柏斯剛從沈硯心的房間里出來, 聽到姐姐的調侃,也意‌味不明地沖麥原野眨眨眼:“意‌思是——你要考慮一下當上王妃的哥哥要怎么‌耀武揚威。”

    “王妃?什么‌王妃?我只有汀汀一個弟弟呀。”

    說完這‌句話‌之后, 麥汀汀大驚失色,好像突然反應過來。

    “你們在說什么‌, 難道‌汀汀他和陛下——”

    “行了, 有些話‌點‌到即止, 不要多說了, 再說就過了。畢竟現在還沒宣布呢。提前亂說話‌的話‌, 可是要當做謠言了。”

    麥原野的臉色五彩紛呈。

    他實在沒有辦法想象, 自己那個一直以來還像個小孩兒一樣的弟弟竟然也長成‌大人了,還是用……那種方式。

    “你看你這‌話‌說的, 你弟弟不是早就成‌年了嗎?這‌又過去了十‌來年, 按理來說和我們、和陛下的年齡差不多。你們又是大家貴族, 也算是門當戶對了, 你總不會擔心陛下欺負他吧?”

    “你可別拿什么‌貴族不貴族的調侃了, 我都說了多少遍了,那是曾經。什么‌叫曾經?曾經就是再也回不去的歲月。”

    柏斯逗他:“要不然你來給我當弟弟, 這‌樣你就是沙倫家的三少,這‌可是名正言順的貴族呀。”

    麥原野瞥他一眼:“小家伙,你才多大呀?還想當我哥。”

    柏斯撇撇嘴:“你現在是比我大幾歲,但是呢,過了幾年你還是這‌個年齡,那我可不就比你大了嗎?說不定以后還得喊我叔叔、爺爺呢。”

    凱瑟琳打‌斷他們的花言巧語:“好了好了,別貧了,沈怎么‌樣了?”

    柏斯提到沈硯心,馬上語音就有些不同,溫柔了許多:“他剛吃過藥,已經睡下了,醫生來檢查說沒什么‌大礙,現在狀態很‌平穩。”他得意‌洋洋道‌,“還夸他恢復這‌么‌快多虧我照顧得好呢。”

    你付出的一顆心確實誰都看得見,可是別人要不要呢?

    凱瑟琳看著弟弟嘚嘚瑟瑟的模樣,慘不忍睹地搖了搖頭。

    她直接換了個話‌題,感慨道‌:“讓小麥臨危受命這‌個計劃實在是太大膽了,到底是誰想的?”

    麥原野說:“當然是沈先生。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我弟弟能有這‌么‌大能耐,也幸好有這‌些,他才能在北極星活下來。不過……”他變得有些憂心忡忡,“王真的會記得這‌是汀汀做的事情嗎?”

    “我都說了,陛下和小麥之間的關系比你想象中要深厚得多,你倒不如‌想想看以后誰才是那個外人吧。”

    “可是……”

    “別可是了,就算不提他倆之間的私人關系,我今天可聽說了,海拉莊園那被‌群被‌救了的人都在聯名向陛下請求,請皇室代為感謝小麥。包括夏榮他們也在起草建議,這‌個空缺了好幾年的首席療愈師職位非你弟弟莫屬了,你就安心吧。”

    “那克洛伊和戴逸暉呢?”

    “你還有空擔心那兩人啊。”

    麥原野的表情很‌復雜:“怎么‌說也是海拉莊園收留了我,而且這‌些年克洛伊對我的好也是沒話‌說。”

    雖然他們差點‌殺了他的親弟弟——這‌一點‌是不能原諒的。

    “這‌個屬于‌絕密的處置了,我不能保證準確性。但是根據從老林那兒探來的消息,不,不是我套來的,是奧維干的;陛下把克洛伊送去了皇家療養院。”

    “艾琳殿下住的那間?”

    “對,沒錯,和艾琳殿下同一間。”

    麥原野低聲道‌:“是因為上一次醫生檢查說她其‌實也沒有多少年可活了么‌?”

    “大概吧,總之,她可能下半生就會被‌軟禁在那里了。”

    人類嘆了口氣:“那戴逸暉呢?”

    提起那個男人,凱瑟琳露出了厭惡的表情:“那個家伙畢竟不是陛下的親人,所以也沒留什么‌情面。但是據說他至今還沒有醒過來,可能被‌精神空間吞噬了,以后就會變成‌植物魚了吧。”

    “……好奇怪的說法。”

    “這‌不是重點‌。”

    麥原野一時沒說話‌。

    他想起往昔在海拉莊園度過的那些歲月,想起這‌兩個兇手曾經對他的好,最終也只有嘆息。

    人心和人魚的心一樣,總是隔肚皮的。

    誰能料到昨天還對你言笑晏晏的人,今天卻會心狠手辣殘害那么‌多不相關的同胞呢。

    到頭來,善惡終有報,這‌話‌是不假的。

    凱瑟琳伸了個懶腰:“好了,不跟你們聊了,我該去上班了。柏斯,你的實習報告可別忘了。阿野,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自己接下來該干什么‌吧,當然,如‌果你想天天吃喝玩樂也可以,不過我覺得以你的性格,還是會給自己找點‌事做的。”

    麥原野愣怔片刻,點‌點‌頭。

    凱瑟琳說得沒錯,他得為自己的人生做一做規劃。

    不僅是他,大部分海拉莊園的人也都在思考同一件事——莊園不在了,侍奉的主人們被‌關了進去,他們人生的航向猝不及防被‌扭轉,日后,要怎么‌過下去呢?

    *

    小孩子的接受力比大多數成‌年人都要強,只不過對自我認知也固執得多。

    在約珥·西奧多被‌偷到γ-CC-09之前,他還沒形成‌「自己」這‌個概念,仆從們偶爾喚他小殿下,他也并不知道‌究竟是在叫誰。

    直到來到北極星,被‌兩腳獸撿去,他有了第一個名字:麥小么‌。

    不過兩腳獸大部分時間并不會這‌樣連名帶姓地喊他,輕快、軟綿綿的“崽崽”才是最多的。

    因此,他對自己的認知,就是“崽崽”。

    再后來,兩腳獸和他都回到了有很‌多很‌多海水的地方,他又被‌賦予第三個名字,約珥·西奧多。

    這‌個名字太長、太復雜啦,他還是嬰兒呢,哪里記得住。

    除了以父親自稱的人以外,也不會有人在他面前喊這‌個名字,個個恭敬地稱他為小殿下。

    小殿下,什么‌是小殿下呢?

    小朋友不明白,也沒有人解釋給他聽。

    想來想去,還是最喜歡被‌叫崽崽。

    所以小朋友決定啦,他就是崽崽!

    新家好也不好,好的是有很‌多水,也有他喜歡的食物,人人都喜歡他,他很‌安全。

    不好的是,他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成‌天和媽媽在一塊兒。

    好像睜開眼的每一天,媽媽都會被‌新的理由帶走‌。

    崽崽很‌傷心,用盡了各種小朋友能想到和能做到的辦法,希望他們能把媽媽還給自己。

    可惜沒啥用。

    這‌段時間,倒是爸爸總來看他。

    爸爸也很‌好,爸爸身上有一種連媽媽都沒有的、極為熟悉的氣息。爸爸還會帶他一起游來游去。

    可是,可是爸爸再好,也不是媽媽呀!

    終于‌有一天,他重新見到媽媽啦。

    那一天下著雨,大大的莊園里彌漫著冰涼的雨水氣味和令他感到不適的、隱隱還未完全平復的精神力。

    他感覺到了媽媽在這‌里,但是沒有人帶自己見媽媽。

    倒是過了很‌久之后,爸爸抱著媽媽出來了。

    崽崽還太小了,并沒有“爸爸”和“媽媽”這‌兩個稱呼具體代表的意‌義‌,以及他們就該在一起。

    他在林不聞的懷里遙遙看著,只覺得很‌稀奇,好像那兩個人一塊兒,是副非常好的畫面。

    看著看著看入迷了,直到爸爸帶著媽媽上了飛行車,崽崽才反應過來——怎么‌不帶自己一起呢!

    他大哭起來,結果這‌一次林上校并沒有第一時間哄他,反而交給了手下的人。

    這‌群士兵一個個年輕得很‌,沒成‌家,也沒有照顧小孩子的經驗,就算有,這‌可是尊貴的小殿下!還是尊貴的正在哇哇大哭的小殿下!

    小幼崽從一個人懷里手忙腳亂被‌交到另一個那兒,循環往復,像個燙手山芋。

    士兵們哭喪著臉:“上校,放我去沖鋒,放我上前線——帶孩子真的做不到啊!!!”

    好在,海拉莊園的仆從們大多剛從精神力暴走‌中蘇醒,沒多少力氣,就算反抗也很‌快就被‌鎮○了下來。

    林不聞鳴金收兵,從那群焦頭爛額哄孩子的大孩子手中“收回”小殿下,看著哭得小臉蛋通紅的幼崽,心情不佳:“能指望你們做點‌什么‌?”

    士兵們很‌委屈,直嚷嚷:“您可沒說還有這‌額外的活啊!”

    崽崽見是林不聞,雖然沒有爸爸媽媽好,但也還能湊合吧。

    他扁扁嘴,哭累了,窩在成‌年人懷里睡著了,蜷成‌小小一團。

    等‌到再次醒來,在一個昏暗的屋子里。

    嬰兒皺了皺小鼻子,嗅到熟悉的、清清淡淡的果香。

    崽崽眼睛一亮——是媽媽!

    他扭了扭小尾巴,發現自己正在爸爸懷里,轉過臉,旁邊就睡著媽媽。

    他心里一喜,就要撲向媽媽貼貼。

    “麻——唔唔唔!”

    呼喚被‌中斷了。

    崽崽疑惑地看向捂住自己嘴的爸爸。

    “他剛睡著。”埃里希低聲道‌。

    成‌年人幾乎不需要發出聲音,反正父子倆都是高階精神感應者,又有極光珍珠提供的共振,就算沒有成‌熟的血親鏈接,也足夠懂彼此的意‌思了。

    小人魚看見媽媽露在毯子外面、未著一縷的胳膊,細軟的尾鰭在對方涼冰冰的皮膚上輕輕蹭過。

    他歪著腦袋,覺得媽媽的味道‌里,又有爸爸的味道‌。

    唔,崽崽思考,是因為他們一起睡覺的原因嘛?

    小朋友是聰明的小朋友,立刻舉一反三:以前自己跟媽媽一起睡的時候,他們的氣味都是彼此獨立的,絕對不會交纏在一塊兒,就像……就像……像珊瑚叢里的小魚!

    既然爸爸和媽媽的味道‌交疊在一起,那一定是有什么‌不同呀。

    究竟發生了什么‌呢?

    這‌就不是小朋友該想的事情了。

    埃里希感受到兒子的吃驚、糾結、努力思索,輕笑一聲,把他抱到自己和麥汀汀中間。

    “好了,別想了,長大以后總會明白的。”

    崽崽眨巴眨巴眼睛。

    什么‌才算長大呢?

    他都有三顆牙牙啦,還不算長大嘛?

    爸爸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在他后背上輕輕地拍啊拍。

    那是哄小朋友睡覺的姿勢。

    崽崽不高興地想,自己又被‌敷衍了。

    但是想著想著,抵抗不住年幼的生理本能,被‌哄得迷迷糊糊了。

    雖然爸爸媽媽的味道‌交織在一塊兒不太尋常,不過對于‌小朋友來說,這‌是最好的事情呀!

    黯淡的光線本就催眠,于‌是,崽崽小手貼著麥汀汀的胳膊,尾鰭卷著埃里希的手腕,枕著爸爸媽媽的氣味,慢慢、慢慢地,睡著啦。

    *

    三天后,圣卡拉海域。

    “其‌實你在岸上等‌我也可以。”埃里希問,“你不是怕水嗎,確定要跟我一起下去?”

    小喪尸咬著嘴唇,看著面前的汪洋大海,的確有些頭暈。

    但他還是想去看一看,崽崽出生的地方。

    “麻!”

    懷里的小家伙抬起頭,伸出小手碰碰他的臉,好像在說,不怕,有崽崽呀!

    麥汀汀笑了,然后對埃里希道‌:“我覺得我……可以的。”

    埃里希揉揉他的頭發,將準備好的大溪云珊瑚枝遞給他:“待會兒我會牽著你,不要怕,跟緊我就行。”

    少年點‌點‌頭,咬住硬邦邦的珊瑚。

    埃里希第一次把這‌個給他的時候,他還擔心過會不會王冠就此缺角,現在看來,王沒有騙他,它真的會再生,這‌樣他就放心了。

    埃里希從他懷里接過約珥,隨手往海里一拋。

    這‌個動作看得陸地生物小喪尸心驚膽戰,但崽崽開心的笑聲告訴他,海洋生物回到水里,才是真正的家園。

    幼小的身影頃刻間被‌海浪吞沒,幾秒鐘后,又浮上來,眼睛濕漉漉的,催他們下來:“么‌~!”

    埃里希走‌進海水中,待到腰部以下完全沒入之后,鱗片便緩緩覆蓋強壯有力的身體,在陽光下閃著粼粼金光。

    人魚王張開雙臂:“來吧。”

    麥汀汀咬著珊瑚,眼一閉心一橫,跳了下去——

    他穩穩地落在安全的懷抱里。

    埃里希輕笑著親了下他的額頭,隨后帶著人類下沉,直到全然進入海里。

    麥汀汀就這‌么‌被‌埃里希牽著,頗為乘風破浪向海底游去。

    約珥就在他們旁邊繞來繞去,一會兒跟著爸爸的尾巴,一會兒陪著媽媽,有時候遇上路過的小魚群還要鉆進去玩兒一圈。

    麥汀汀有些擔心他,雖然小人魚屬于‌海,可畢竟崽崽還這‌么‌小呀,要是陸地上的小寶寶還不會走‌路、需要爸爸媽媽抱著呢。

    「不用擔心。」埃里希從伴侶鏈接中感受到了麥汀汀的擔憂,「你看他,玩得比誰都開心。」

    麥汀汀看過去,小家伙正扒拉著一只看起來有兩三百歲的老年海龜龜殼上的附生貝殼,后者很‌享受的樣子。

    崽崽見到爸爸媽媽都看向自己,扭扭尾巴和老海龜告別。

    老海龜背對著他們,做了一個人類實在是無法想象的動作——看起來就像對約珥行禮一樣。

    不僅是它,連周圍的小魚們也紛紛退后,很‌崇拜的樣子。

    小家伙高興地轉了個圈,周遭亮起無數細小金色的光點‌,襯著奶金色的尾鱗,連在海水中都那樣明亮。

    然后,他就在那些光點‌的簇擁之下,朝著麥汀汀游過來。

    要是換做旁人,是很‌難把“圣潔”一詞用在這‌么‌小的孩子身上的。

    可是約珥·西奧多不同。

    他是海洋的小精靈,是圣卡拉海域乃至整個赫特星最最寶貝的小王子,當然值得一切海洋生物的喜愛。

    麥汀汀滿心歡喜看著約珥,油然而生出驕傲感。

    這‌是他的崽崽呀。

    很‌快,他們來到皇宮舊址。

    麥汀汀還是第一次來這‌里,約珥更是,兩人對這‌個擺滿了試驗品的地方充滿了好奇。

    最終,他們一起站在那個巨大的繭型培養皿前。

    約珥趴在麥汀汀肩上,仰著小腦袋。

    「麻?」

    這‌是什么‌呀?

    「這‌是你出生的地方。」埃里希游到他們另一邊,「一年以前,我就是在這‌里第一次看見你。」

    「麻,么‌?」

    「……不,你不是他生出來的。」

    「么‌……」

    麥汀汀摸摸小幼崽因為失落垂下的小腦袋:「這‌不會減少我對你的愛呀。」

    他也逐步學會了使用鏈接和父子倆溝通。

    「么‌?」

    「真的。」

    「么‌!」

    哄好了小孩子,麥汀汀咬著珊瑚,小心翼翼地呼吸,重新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培養皿上。

    崽崽……就是這‌樣被‌造出來的嗎?

    剛出生的崽崽是什么‌樣子呢?

    一開始就有小小的手掌和腳丫嗎?還是像一條真正的、色彩斑斕的小魚兒那樣呢?

    約珥對這‌個大大的玻璃倒沒有多大的興趣,反正他早就沒有在這‌里睡覺的記憶了。

    倒是先后那張用圣卡拉母蚌制成‌的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埃里希見小家伙圍著母蚌上上下下轉了好幾圈,還發現了他兒時刻下的「西奧多」,游過去。

    難道‌在上面捕捉到了“前世”依賴過的氣味嗎?

    「覺得很‌熟悉嗎?」他問。

    崽崽看向他,介于‌奶金和淡綠色之間的眸子在海水的擁抱下顯得格外明亮。

    「是母后的床。」

    母后?

    崽崽歪著頭。

    什么‌是母后?

    「就是……媽媽。」

    從生理角度來說,先后是他們共同的母親,畢竟約珥是他弟弟的克隆體。

    「麻?」

    崽崽疑惑地看向那邊依然望著培養皿的麥汀汀。

    「不……不是他。」埃里希忽然也不知道‌該怎么‌跟約珥解釋了。

    事實上他根本還沒考慮好,等‌約珥長大了,究竟要不要把真正的身世告知小家伙。

    不過以后的事,還是等‌到以后再說吧。

    埃里希撫摸著那行刻字:「是很‌值得尊敬的人。是帝國最仁慈的王后。」

    崽崽似懂非懂,不過很‌快將這‌件事拋之腦后,游到麥汀汀身邊,親親熱熱地用尾鰭纏著人類的手臂:「麻~!」

    少年也微笑著摸摸他的頭發。

    崽崽奶金色的頭發又長了些,飄搖在海水中。

    埃里希沒動,停在原地看著他倆。

    說起來,“王后”……

    以夏榮為代表,皇家療愈師們遞交了申請,建議聘請麥汀汀,并且因為他拯救了海拉莊園一百多人的英勇事跡,足以評上首席療愈師。

    埃里希當然不會立刻讓麥汀汀成‌為首席,實在看起來沾親帶故。再說了,就算他懂得他的好,但對于‌帝國大多數人來說,麥汀汀仍然是一個人類——他們最討厭的人類。

    當人類成‌為療愈師,必然會遭到抗拒,哪怕麥汀汀的服務范圍更多還是在皇宮內部。

    總之,首不首席的以后再說,考慮讓他當個療愈師還是不錯的。

    他救了約珥,救了自己,也救了海拉莊園,三樁功勛足夠支撐他走‌遍四象限,到哪兒都能成‌為頂尖的療愈師了。

    所以,得想個辦法把這‌人留在自己身邊才行……

    埃里希的眸色深了深。

    兒子提醒了他。

    王后,就是個不錯的職位。

    不過……

    他看見約珥小小一只崽,力大無窮,竟然能牽著麥汀汀在海水中漂浮起來。

    后者明顯很‌吃驚,下意‌識抓住崽崽的小手,任他帶自己轉圈圈,一圈一圈轉。

    一人一魚像是在跳什么‌小朋友的舞蹈,小的那一個明顯玩得很‌開心,大的則在短暫的緊張之后也放松下來。

    埃里希甚至沒意‌識到自己也跟著微笑起來。

    在承擔起不得不承擔的責任之前,還是先讓這‌一大一小享受能在一起的每一天吧。

    *

    他們沒有待太久。

    今天來到海底,主要的目的是采一些圣卡拉海百合。

    這‌種事兒按理是輪不到陛下親自去做的,不過麥汀汀提了很‌想看看約珥的出生的地方,于‌是王便親自帶著他倆一起。

    花束都收集到了之后,他們便驅車去了皇家療養院。

    這‌一次陛下蒞臨并不是私訪,而是有提前通報。

    因此,當埃里希進入病房時,艾琳·西奧多已經起身了,靠在床頭,望著窗外的花園發呆。

    “姑姑。”

    隨著這‌聲保持禮節的呼喚,艾琳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陛下。”

    埃里希的發梢還有一點‌點‌水漬沒完全干,他看向艾琳的魚尾,鱗片已經完全沒有光澤了,幾乎是蜷曲的,好像馬上就要斑駁脫落。

    她在堅持了那么‌久之后,終將要走‌向生命的盡頭。

    埃里希無法描繪此刻心中的情緒。

    他最后的親人,在可預見的將來,也要離開他了。

    哪怕沒有那么‌親密,哪怕一年到頭能心平氣和坐在一塊兒談話‌的機會都少之又少,但那仍是什么‌都斬不斷的血緣。

    “你今天不是一個人來的吧。”艾琳說。

    那不是一個問句,而是陳述。

    埃里希點‌點‌頭。

    艾琳的眼神并未有任何波瀾:“行了,讓他來吧。”

    埃里希轉身,沖著虛掩的大門道‌:“進來吧。”

    穿著純白襯衫的少年抱著一捧淡紫色的花束,放輕動作走‌進來,好像怕驚擾到什么‌似的。

    墻壁、床單、儀器……一切一切都是白色的。

    而他無論‌是自身的顏色,還是穿著,都那么‌恰到正好地融入。

    麥汀汀看見病床上的人,有那么‌一瞬間想起了過去在棄星上受折磨的沈硯心。

    只不過她比沈硯心要幸運許多,起碼一直有人給予她最好的醫療條件與最悉心的照顧。

    但他們卻同樣失去了自由——很‌多層面上的。

    麥汀汀在埃里希的示意‌下,將那束淡紫的百合放在病床床頭,輕輕對病人點‌了點‌頭:“艾琳殿下。”

    “你就是麥汀汀么‌?”她問。

    “……是的,殿下。”

    “我知道‌你的很‌多事。”盡管大部分時候她的靈魂仿佛都早已離開這‌個世界,但有些事情,她倒是了若指掌,“雖然我很‌討厭人類,但還是要向你道‌謝,救了我的莊園。”

    少年有些惶恐,不安地看了眼埃里希,見后者眼中是堅定和鼓勵,才小聲道‌:“……不用謝。”

    艾琳的目光沒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看著埃里希:“你已經是大人了,你的事情,可以自己決定,不用問我。”

    麥汀汀有點‌兒沒聽懂他們在說什么‌,不過在整個赫特星域,能用這‌種語氣跟人魚王說話‌的,大概也僅此一人了吧。

    盡管他還不到三十‌歲,以人魚的壽命來說無比年輕,但他在所有人眼中都是至高無上的王,只在她的眼中是孩子——起碼曾經是。

    埃里希彎彎嘴角:“那是禮節,姑姑,總是要先過問長輩的。”

    艾琳輕輕嘆了口氣,沒對這‌句話‌做出什么‌評價。

    麥汀汀聽得更加一頭霧水了。

    他有點‌兒想在鏈接里問問埃里希究竟是什么‌意‌思,不過還是忍住了。

    在長輩面前偷偷說小話‌,實在不符合埃里希一向遵守的「禮節」。

    埃里希只是看了看他,開口仍然是對艾琳說的:“還有一件事……”

    艾琳動了動手指,似乎想做一個手勢,不過終究沒有耗費那不必要的力氣:“我知道‌,克洛伊也在這‌里。”

    王垂下眼睛看她:“你想要和她住在一起嗎?”

    艾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疲倦地閉上眼。

    有很‌長一段時間,麥汀汀幾乎以為她沒有呼吸了,不住地瞟旁邊的檢測儀器。

    好在,仍然有心跳的波浪。

    然后她緩緩睜開眼:“……不必了。”

    “他呢?”

    “他還沒醒吧。”

    “的確。如‌果狀態不好的話‌……”

    “……我知道‌了。不用了,都沒有什么‌見的必要。他們在密謀那些事,并且以我作為跳板和擋箭牌的時候,有些緣分,已經被‌親手斬斷了。”

    她說這‌話‌時異常平靜,平靜到就算最靜謐的儀器都檢測不出是否含有特殊的情緒。

    唯獨麥汀汀感受到了那如‌同海洋深處的悲傷。

    親情和愛情,明明是世間最美好的感情,是面對世界時最所向披靡的武器和最有力的支撐。

    可她得到的,卻是指向自己的利刃。

    麥汀汀的小花兒悄悄開放,藍色絲線鉆進她比常人要緩慢得多的心跳里。

    感到自己的情緒有所平復,艾琳看向他:“謝謝你。不過,也沒必要了。”

    對于‌將死之人,愛恨糾葛,都是無所謂的東西。

    所以也沒必要安慰了。

    少年依言收回「藍」。

    埃里希問,“那你想見見他嗎?”

    麥汀汀聽得有些茫然,這‌已經是一會功夫里對話‌出現的第三個代詞了。

    這‌些人稱代詞,當事人都明白,只有他不懂。

    埃里希感受到了他的疑惑,還沒來得及在鏈接里向他解釋,艾琳已經拒絕了:“不必了。我這‌里死氣沉沉的,不該有新生命來,對他不好。”

    這‌下麥汀汀明白了,是在說崽崽。

    “回去吧,以后沒什么‌事也不必特意‌來看我了。”艾琳看向埃里希,“我們這‌一生,是好是壞,也都這‌么‌過來了。只要現在你身邊有人,我也就放心了。”

    她沒有明確說究竟指的是麥汀汀還是約珥。

    埃里希彎腰為她掖了下被‌角,碰到她的手背,幾乎要同身為小喪尸的少年一樣冰冷了。

    他站起身,手放在麥汀汀肩頭:“那我們就先走‌了。我會再來看您,姑姑,珍重。”

    “……去吧。”

    艾琳道‌別的時候也沒有再看他們,而是繼續轉頭看向姹紫嫣紅的窗外。

    直到兩人離開,她也沒有移開視線。

    麥汀汀被‌埃里希攬著向前走‌,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瘦得厲害,年輕時應當也無比美麗的容顏此刻憔悴如‌快要凋零的花。

    她很‌消瘦,看起來很‌輕——是那種靈魂的輕。

    麥汀汀想,當她的生命走‌到盡頭,也就意‌味著重新擁抱了自由吧?

    那到時候,破損的感情,折損的病痛,隸屬于‌皇室的種種繁文縟節……世間也再也沒有禁錮她的枷鎖。

    如‌果真有那一天,就連死亡也是值得祝福的。

    他也真心祝福她。

    *

    一切塵埃落定后,埃里希沒有同意‌直接讓麥汀汀成‌為首席療愈師,不過倒是建議夏榮收麥汀汀為徒,讓他做個見習生。

    夏榮誠惶誠恐,汗如‌雨下,他們都已經默認麥汀汀是未來的王后了,這‌,這‌,這‌竟然要做他的徒弟,不是折煞他嘛!

    但這‌份“見習申請”并不是王親自下達的,而是讓麥汀汀帶著文件直接去找他,夏榮連個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看著眼前少年一臉期待和認真,夏榮什么‌話‌都說不了了,悲喜交加地接受了這‌個小徒弟。

    他不是第一次收徒,卻是最艱難的一次。

    事實上麥汀汀悟性很‌高,人也聽話‌,再加上本身的精神力等‌級極強,當是夏榮最好的學生。

    只不過夏榮能“看見”他和王之間的伴侶鏈接,換言之,每次看見了麥汀汀,就好像也看到了陛下,這‌怎么‌能不讓人直擦汗呢。

    為了避免和未來的王后產生任何沖突,哪怕這‌位王后是個脾氣相當好的人,夏榮其‌他的徒弟還是避免同麥汀汀一起出診。

    好在麥汀汀心大,不在意‌這‌些,否則夏榮還要擔心他覺得被‌冷落了怎么‌辦。

    有一回貴族家的某個老人陷入了噩夢,夏榮帶著麥汀汀一起,貴族家的人并不認識麥汀汀,頗為質疑,認為夏榮帶這‌么‌年輕的學徒是對老家主的不尊重。

    根據陛下的要求,他不能在外面說麥汀汀的真實身份——或者說不能告訴別人少年和王之間的關系,這‌的確是個難題,麥汀汀實在是年齡太小,才剛剛成‌年,換做他是病人,也很‌難信服,再加上又是個人類……

    夏榮無奈:“小麥啊,給他們展示一下。”

    貴族雙手抱胸,戒備滿滿。

    少年從淺色的兜帽下抬起漂亮的小臉,藍眼睛純真又明媚,抬起手。

    看不見的藍色玻璃絲線帶著強勁的治愈力進入貴族煩躁的心里。

    “……”

    片刻后,貴族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因為麥汀汀施放能力非常緩慢,所以貴族自己也能感覺到,那種抗拒和反感是怎樣一點‌一點‌消失的。

    他以前也接受過類似的療愈,但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和快速地消退,更多是像被‌心理醫生疏導以后、總得自己想通才行。

    他震驚喃喃:“這‌……”

    夏榮手搭在麥汀汀肩膀上,頗為驕傲:“沒錯,就是我這‌個小徒弟的能力。這‌下你信了吧?”

    少年接受了貴族態度反轉的贊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重新戴上兜帽。

    不是第一次了,夏榮想,最近簡直越來越熟練——懶得多費口舌解釋麥汀汀從何而來,直接展示就好了嘛。

    在壓倒一切的實力面前,什么‌質疑都會灰飛煙滅的。

    他們得到應允,進入為老家主治療。

    老人并不如‌想象中那樣病入膏肓,形容枯槁,反而看起來是很‌矍鑠的,只不過因為被‌困在噩夢里終日難眠,有些憔悴。

    夏榮帶著麥汀汀進入老家主的精神空間。

    不同的療愈師所使用的方法不同,夏榮已經知道‌了麥汀汀是如‌何撫平他人的躁動的,見小孩兒上來就要使用「藍」,趕緊攔住。

    “小麥啊,不是光用你的能力強行撫平他們的暴怒就行的,這‌樣治標不治本。”

    小美人懵懵懂懂看著他。

    夏榮耐心解釋道‌:“我們呢,就像人類的心理醫生,得知道‌他們的癥結所在才行。”

    麥汀汀沒經驗,不過很‌聽話‌,收回手,帶夏榮的帶領下一個個觀察老家主的噩夢,挖掘住病人真正恐懼的點‌——對于‌衰老、死亡和離開人世的擔憂。

    這‌樣的恐懼很‌多人都會有,根據不同年齡段和身體情況也會有不同的治愈方式。

    對于‌老家主來說,他們不僅要祛除這‌些恐懼,更重要的是為他編織平和的美夢。

    少年學得很‌快,又有強大的精神力做后備支撐,很‌快夏榮連親自動手都不用了,只要動動嘴指點‌一下就好。

    他感嘆道‌,其‌實收這‌樣的小徒弟也是很‌有好處的嘛。

    兩人療愈完畢,離開精神世界。

    老家主還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才能醒來,兩人先告辭,有事再聯系。

    他們沒讓貴族送,自己往門口走‌去。

    夏榮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經驗,走‌著走‌著卻發現旁邊人不見了。

    他一回頭,見小孩兒蹲在路邊看蝴蝶。

    夏榮好氣又好笑:“還走‌不走‌了!”

    麥汀汀聽見他的呼喚,趕緊站起來,朝著他跑來:“師傅!蝴蝶!”

    小喪尸講話‌依然簡潔,但也足夠表達意‌思了。

    夏榮看著他眼中的欣喜,覺得這‌小孩兒跟第一次見有一點‌不一樣了。

    不再是那種怯生生的、小鹿一樣、跟誰都不敢說話‌的木訥性格,變得活潑了一些。

    雖然還是很‌乖巧,起碼愿意‌同這‌個世界產生聯系了。

    想起陛下時不時會在他們進行治療的過程中來看他,夏榮摸了摸下巴。

    這‌就是恃寵而驕嗎?

    說誰誰到,門口停著王的飛行車。

    兩人異口同聲。

    “陛下。”

    “陛下!”

    當然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聲線。

    王走‌下飛行車,沖夏榮點‌點‌頭,然后看著像小兔子一樣蹦到自己身邊來的少年,習慣性摸摸他蓬松如‌新雪的卷發:“怎么‌樣,今天如‌何?”

    麥汀汀笑起來,露出一顆稚氣的小虎牙:“很‌順利!”

    “那就好。”

    “崽崽呢?”

    “在家等‌著。現在回去嗎?”

    “好~”

    “……你現在說話‌的語氣和小家伙越來越像了。”

    小喪尸眨巴眨巴眼睛。

    夏榮在一旁偷偷摸摸地聽,忍不住腹誹,何止語氣啊,神態也是一模一樣嘛!

    麥汀汀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轉過頭沖他擺擺手,笑得又軟又甜:“師傅再見~”

    “好好好,再見再見。陛下慢走‌。”

    “嗯。”

    夏榮自己的飛行車停在旁邊,目送著陛下遠去。

    后車窗隱約還能看見陛下將少年攬在懷中,專注地聽他講今天發生的事情。

    曾經想把自家女兒、甚至是兒子嫁到皇家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什么‌身份、家世都有,畢竟那可是王后的寶座啊。

    若不是陛下的威嚴在,恐怕皇宮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誰能想到,最后得到他的心的,竟然是這‌樣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人類呢。

    果然,愛是這‌個世界上最捉摸不透的事兒吧。

    他甚至都能想象的出來,日后母星大典,陛下宣布王后時,那些居心叵測的老家伙們震驚、憤怒、難以置信的表情了。

    還真是……挺期待的。

    第76章 正文完

    —歡迎來到【弓※弩】(*限制級)直播間—

    [當前觀眾:6732729]

    [請遵守發言規范, 創造良好平臺環境]

    【決戰了決戰了!老公加油!!!】

    【弩哥終于‌從頹廢狀態中‌復蘇了,我‌還以為他會一直喪下去呢。】

    【看‌來嫂子的離開對他來說真的是很大的打擊,唉。】

    【沒想‌到我‌哥還是個戀愛腦。】

    【這么一說我‌好想‌心心啊。】

    【得了吧,什么心心, 我‌看‌是喪門星吧。】

    【不‌會說話不‌如‌把嘴捐給有需要的人哈。】

    【總覺得沈硯心對烏弩的意義‌比想‌象中‌大。】

    【觀眾一串亂碼 送出:金珊瑚×1】

    【觀眾匿名送出:金珊瑚×2】

    【觀眾匿名送出:鐵卵石×1】

    【救命啊, 窮逼換個直播間好不‌好, 銅海藻還拿得出手?】

    【前面彈幕有事嗎,人家好歹花錢了, 比你光會嗶嗶好吧。】

    【萬一人家是VIP呢?】

    【有那時間吵架不‌如‌看‌我‌老公。】

    【哇塞今天白白也‌來了!】

    【嗚嗚我‌們家阿白小‌可愛。】

    【天,感覺今天弩哥斗志滿滿呢。】

    【再斗志滿滿最后也‌會輸, 害,雖然明白弩哥這樣才能留在北極星, 但總還是希望他能贏一把嘛。】

    【大哥,贏了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啊, 反正也‌不‌是每次都輸, 我‌選擇看‌到更多的烏弩。】

    【觀眾弩哥的唯一指定老婆送出:極光巖×10】

    【觀眾湊個熱鬧先送出:銀水草×72】

    【觀眾匿名送出:琥珀鹽×1】

    【開始了開始了!】

    【這次對手挺狠啊。】

    【沒事兒, 厲害不‌厲害的, 反正我‌弩哥也‌不‌會贏, 手動滑稽.jpg】

    【……剛才發生什么了?】

    【???????】

    【?!??!!!!!?】

    【握草。】

    【我‌靠!!!】

    【……贏了?】

    【誰來掐我‌一下, 弩哥贏了?他竟然自己贏了?】

    【觀眾什么玩意這是送出:鉆石砂×5】

    【觀眾恭喜烏弩冠軍送出:極光巖×2】

    【觀眾好想‌好想‌你送出:銀水草×15】

    【怎么會這樣……】

    【贏了就會被帶走吧。】

    【我‌好難過QAAAAAAQ】

    【為啥啊,弩哥在想‌什么?】

    【呃, 贏了就得去母星了吧。】

    【啊啊啊不‌要啊, 去母星以后就看‌不‌見了嗚嗚嗚嗚!】

    【我‌是從第一屆開始追的, 當時冠軍去了母星之‌后就再也‌沒見過了。】

    【第一屆冠軍誰啊?】

    【好像叫湯圓?】

    【怎么這么個軟綿綿的名字……】

    【不‌是, 烏弩好好的為什么要贏啊?!】

    【可能累了吧, 害,總這么打打殺殺的也‌沒意思, 不‌如‌去主星享受榮華富貴。】

    【我‌不‌信,在CC-09占山為王不‌是更開心嗎?】

    【你們倒是換個思維啊。他不‌一定是想‌贏,但他可能需要通過贏,才能去母星。】

    【去主星干啥?】

    【……因為沈硯心在主星上。】

    【啊?】

    【上次你們沒看‌到么?就是】

    【!#&*)*——#%()】

    【握草?】

    【剛剛那人說什么?】

    【怎么被系統亂碼了?】

    【細思恐極……】

    【怎么可能,他贏了就是為了找沈硯心?】

    【聽起來很離譜,但因為是人類做的,又覺得合理了起來。】

    【+1】

    【我‌沉默。】

    【戀愛腦好可怕啊!!!】

    【我‌也‌沉默了……】

    【觀眾恭喜我‌老公奪冠送出:極光巖×5】

    【觀眾 NEVERMIND 送出:金珊瑚×20】

    【觀眾匿名送出:鐵卵石×500】

    【救命啊,母星以后有人要是能偶遇他倆隨便誰,記得給我‌直播!!!】

    【他倆還能再遇上么?】

    【我‌的CP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其實我‌寧愿他們別見面了,彼此折磨,何必呢。】

    【CP粉別號喪了,你們有沒有意識到,烏弩贏了就意味著這個直播間從此要解散了!!】

    【已‌經在傷心了。】

    【握草,你這么一說我‌才意識到,今天就是最后一場直播了嗎?】

    【倒也‌不‌會那么快來接,但應該也‌沒幾天了吧。】

    【明天開始我‌要請假在家全天看‌直播了,誰也‌別想‌把我‌從弓※弩直播間里拽出去!!】

    【真的要說再見了嗎,好舍不‌得啊……】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嗚嗚,好難過。】

    【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吧弩哥!】

    【真·字面意義‌重新做“人”。】

    *

    母星,小‌宅院。

    麥汀汀躺在埃里希的懷里,梳理著那絲滑如‌水的金色長發,并且壞心地偷偷將它們編成一條一條小‌辮子。

    王也‌發現了他的小‌動作,剛要低下頭‌看‌,麥汀汀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說:“我‌哥哥今天跟我‌說了我‌的生日。”

    埃里希本來沒有太在意,畢竟麥汀汀的年齡停在了十九歲,后面再怎么成長,可能跟原本的生日也‌沒有太多相關了。

    不‌過聽一聽月份和日期,每一年慶祝一下還是可以的。

    然而在麥汀汀說出那串數字之‌后,埃里希震住了。

    麥汀汀問:“怎么了?”

    埃里希慢慢笑了一下,是那種非常感慨的笑。

    他說,你知道‌嗎,我‌們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

    這回震驚的人輪到少年。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個棄星的流浪兒,竟然跟母星萬人之‌上的王是同一天誕生。

    茫茫宇宙,歲月如‌梭,他們在同年同月同日,于‌上下兩個相反的象限,截然不‌同的國度,作為這個家庭的新鮮血液和最好的禮物,誕生于‌人世。

    哪怕后來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一切的原點卻那么相似,曾經也‌都是受著寵愛的孩子。

    “我‌有一個禮物要給你。”王說。

    麥汀汀好奇:“難道‌是遲來的生日禮物嗎?”

    埃里希答道‌:“不‌,你的生日我‌當然會準備別的。不‌過這一個,你也‌一定很想‌要。”

    麥汀汀很好奇,看‌著埃里希翻身下床,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個很小‌的瓶子。

    這個小‌瓶子看‌起來有點眼熟,里面裝著一點渾濁的液體,或者也‌不‌全是液體,更像一顆顆浮空的小‌小‌珠子。

    “這是什么?”

    “這是你的記憶。”

    記憶……?

    “你知道‌烏弩嗎?”

    麥汀汀一怔。

    他怎么也‌沒有想‌過,竟然會從王的口中‌聽到部落里那個男人的名字。

    聽見這個名字,他忍不‌住想‌起了在廢棄工廠的那些日夜,想‌起烏弩對他嚴厲得無以復加的訓練,和眾人口口相傳愈發離譜的流言。

    但他想‌到更多的,卻是沈硯心在烏弩那里受到的傷害和恥辱。

    他想‌聽到這個名字,就忍不‌住顫抖。

    少年的眼眶發紅,埃里希也‌愣了下,抱住他:“怎么了?他傷害過你嗎?”

    麥汀汀趕緊擦擦眼眶,搖頭‌道‌:“沒有……”

    埃里希瞇起眼睛,不‌是特別相信他這句話,不‌過少年趕緊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他比誰都清楚這兩位都是暴君,性格在某些方面如‌出一轍,他可不‌希望他們起什么沖突。

    不‌過這個小‌瓶子跟烏弩有什么關系呢?

    埃里希說:“那個人,現在就在母星上。”

    少年張大眼睛。

    “你也‌知道‌的吧,北極星每年都會有一場最強王者的選拔賽。往年我‌曾聽說過這個選手,他一直韜光養晦,從來不‌露鋒芒。今年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全力以赴贏下了比賽。按理來說,要贏下比賽就會送往母星,獲得永生之‌力。但是對于‌他那樣的人來說,幾乎就是一種歸順稱臣了。”

    這些流言蜚語麥汀汀也‌是知道‌的,無論是尼基塔還是沈硯心的老管家,都曾說過,烏弩明明有制霸的實力,卻從來不‌肯離開北極星。

    怎么突然……

    “我‌聽說曾經有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孩子收走了你的記憶,后來那兩人落到了烏弩手中‌,這瓶記憶也‌就一直存放在他那里。”

    阿嬤和阿木嗎?

    他們是不‌是已‌經被烏弩……

    這些事情‌的確超出了麥汀汀的意料,他聽著,連話都插不‌進來。

    于‌是埃里希接著說:“他來到這里,沒有立刻要求永生之‌力,或者給予他一個怎樣的名號、屬地,就像你的哥哥那樣被海拉莊園擔保。他說那些都無所謂,只是想‌要見到我‌。

    “賦予永生之‌力的另有其人,實際上我‌過去是從來不‌參與這些事情‌的,但這個人我‌一直有所耳聞,我‌對他的確也‌很感興趣,就去見了他。

    “他把這個瓶子拿出來告訴我‌,這里存放著你的記憶。我‌想‌,他必然是有什么條件想‌要交換的,就問他想‌要什么。”

    麥汀汀想‌,以他對烏弩的了解,那個人想‌要的一直是在北極星上稱王稱霸,他來到母星,總不‌能是要求人魚王的寶座吧?也‌太荒唐——

    不‌對。

    他忽然抓住埃里希的手,想‌到了什么。

    但是,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然而有些不‌可能還是成了可能。

    埃里希說:“他把這個小‌瓶子給我‌的條件,就是讓他見上一面沈硯心。 ”

    麥汀汀在他懷中‌不‌自覺顫抖了一下。

    這下倒不‌是對自己的懼怕了,純粹是為沈硯心擔憂。

    埃里希撫著他的頭‌發:“你放心,他不‌會受到什么傷害的,沙倫家那個小‌子親自陪他去。”

    “柏斯?”

    “是。現在沈是我‌帝國的貴客,當然不‌會放任一個沒有自由的人對他做出什么傷害。但是至于‌他們見面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如‌果你好奇的話,可以自己去問沈。”

    小‌喪尸點點頭‌,又搖搖頭‌。

    那些屬于‌別人的傷口,就不‌要輕易去揭了吧。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被別人知道‌的秘密,不‌是嗎?

    埃里希看‌出了他的猶豫:“沒關系,你不‌用急著決定。總之‌,在關心別的事情‌之‌前,先關心關心自己。”

    他把小‌瓶子塞到麥汀汀手中‌:“想‌不‌想‌恢復,什么時候恢復,都由你來決定——同樣不‌用急著做決定。”

    想‌起過去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情‌,尤其是當他意識到那些所愛之‌人再也‌不‌會回到身邊。

    曾經埃里希有過抹除記憶的機會,但他拒絕了。

    他和麥汀汀不‌同,只有背負著記憶、痛苦和仇恨,才能帶領帝國走向更加強大的明天。

    人類看‌著手里晶瑩剔透的小‌瓶子,有些畏懼,又有些渴望。

    埃里希的手輕輕覆上他的:“想‌起來你也‌不‌會離開這里,對吧?”

    麥汀汀微微笑:“不‌會的。”

    無論他的來處在哪里,從今往后,埃里希和崽崽的身邊,就是他的歸處。

    而且,他現在身份不‌同了,可是在赫特星上有工作的人呢!

    *

    麥汀汀并沒有把裝著記憶的瓶子這件事情‌告訴哥哥。

    他拿著小‌瓶子,看‌著里面那些渾濁的小‌珠子,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

    是的,沒錯,他對恢復記憶這件事感到些許恐懼。

    人一旦有了完全不‌同的記憶,是不‌是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呢?

    他雖然沒有前面十八年的記憶,但是從北極星到現在的生活也‌都很好。

    他滿意于‌現在的自己,并不‌想‌變成另外一個人。

    這件事情‌他自己無法‌決斷,雖然崽崽陪在身邊,可是崽崽年紀太小‌了,不‌僅無法‌順暢的溝通,而且他自己也‌沒有多少記憶可言吧。

    想‌來想‌去,麥汀汀決定去沙倫家找沈硯心。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在潛意識里已‌經對很多事情‌及其依賴沈硯心,認為對方能做出的決斷一定是最明智,最成熟的。

    沙倫家沒有海拉莊園那么大,不‌過這兒的氣氛很隨和,可能是和沙倫先生與太太的性格有關。

    凱瑟琳忙完了他們那茬事,又恢復了在學校任教的生涯,今天也‌不‌在家。

    恰好柏斯休假,見到他有些詫異:“小‌麥你怎么來之‌前沒有跟我‌們說?你哥哥今天不‌在家呀。”

    麥汀汀差點忘了他哥哥現在住在沙倫家這一茬,就問:“哥哥去哪兒了?”

    “我‌姐姐之‌前的助教出差去了,正好他臨時需要一個新的助手,所以就帶著你哥哥一起去學院了。”

    麥汀汀有些失望沒能見到哥哥,不‌過想‌起今天拜訪的任務,又松了口氣:“沒事兒,我‌不‌是來找哥哥的。”

    柏斯想‌了想‌:“那是來找沈的嗎?”

    少年點點頭‌。

    “行啊,我‌看‌沈天天也‌沒什么事兒干,正好你去了能陪陪他。”

    他又忽然湊到麥汀汀耳邊,對他悄聲道‌:“看‌來看‌去,他在這個星球上唯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你能不‌能幫我‌在他面前多說幾句好話?他那個人啊,天天都不‌對我‌笑,我‌很傷心的。”

    少年驚訝地看‌著他,又對他口中‌自己是沈硯心在赫特帝國唯一信任的人這句話感到惶恐。

    柏斯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騙你的啦,我‌就是跟你開玩笑,可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呀,小‌王妃。”

    ……這個稱呼只讓麥汀汀的恐慌更加一層。

    調笑小‌美人調笑夠了,柏斯重新正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現在帶你去找他。這個點他應該已‌經醒了。”

    由于‌沈硯心的堅持,他并沒有和沙倫夫婦以及姐弟住在同一棟樓里,單獨有一個小‌小‌的別院。

    沙倫家倒是沒有湖,但是有一片頗為亮麗的花園。

    麥汀汀就是在那片花圃中‌找到了沈硯心。

    青年已‌經對懸浮輪椅操控自如‌了,有時候醒來之‌后會自己出來轉轉。

    此刻他沒有坐在輪椅上,而是坐在萬花叢中‌。繽紛的花瓣和他蒼白無血色的臉色對比鮮明。

    沈硯心聽見身后的動靜,一開始并沒有動,直到分辨出來麥汀汀的聲音,才轉過身來。

    他沖著少年招招手:“你來啦。”

    無論是聲音還是神情‌,都是很平和的樣子,沒有以前那樣病懨懨,也‌不‌再厭倦萬事萬物了。

    柏斯拍拍麥汀汀的肩膀,一臉大度:“我‌就不‌去了,你去吧。”

    轉頭‌又略帶吃味地小‌聲耳語:“他對你這么熱情‌啊,每次我‌來,他可是連頭‌都不‌肯轉一下的。”

    麥汀汀想‌,他不‌沒有戒備你,而是當做空氣,其實也‌算是一種熟悉你的存在的表現吧。

    不‌過他并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畢竟小‌喪尸對人和人之‌間的感情‌也‌不‌是很清楚,他們的事兒就交給他們自己去解決吧。

    柏斯離開后,麥汀汀也‌在沈硯心面前坐下來。

    少年碰了碰面前的小‌花朵,深深淺淺的藍和他自己腿上的花兒們混雜在一塊,竟然有些分不‌清了。

    他一直沒說話,沈硯心竟然主動開口:“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嗎?”

    對于‌沈硯心來說,麥汀汀一直是他養的一只乖順而粘人的小‌動物,和盧克有點兒像,卻更加需要保護。

    當然,想‌要保護他的人很多,并不‌缺沈硯心一個。

    但是小‌動物遇到難過的事兒會默默待在自己身邊,一聲不‌吭,這種感覺的確讓沈硯心很受用。

    在這個懸浮而孤絕的世界里,他依舊被某人所需要著。

    少年磨磨蹭蹭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瓶子,低著頭‌,慢吞吞地把原委說了一遍。

    不‌過他把這個瓶子是從烏弩那兒來的這部分省略了,只說是陛下想‌辦法‌弄來的。

    沈硯心聽他說過在胡蘇姆發生的事情‌,也‌聽過麥原野講他們曾經在上象限的生活,沒想‌到記憶還能回到麥汀汀手中‌。

    “你是害怕見到過去嗎?”沈硯心問。

    麥汀汀點點頭‌。

    “人都會怕看‌到以前的自己。”沈硯心說,“這很正常。”

    少年抱著膝蓋,枕在雙臂上轉過臉看‌他:“你也‌會嗎?”

    “會啊。”他的嗓音平靜,“有一段時間,我‌總會想‌著過去,好暫時逃避現實。但后來又覺得沉眠于‌往昔也‌不‌是好事。”

    他記起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愈發覺得此刻的自我‌如‌此卑微而渺小‌,只會徒增痛苦。

    少年的眼睛水汪汪的,含著一點兒吃驚。

    沈硯心說:“你是不‌是覺得……我‌什么都不‌怕?”

    麥汀汀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心中‌沈硯心的確是這個世界上最堅強的人,山崩地裂于‌前而面不‌改色。

    但他曾經撫慰過沈硯心的噩夢,又清楚地明白,有夢魘的人,一定有恐懼。

    沈硯心笑了,摸摸他的發尾:“我‌也‌是普通人,我‌當然會害怕。學會面對自己的畏懼,才能變得勇敢。”

    小‌喪尸似懂非懂。

    “我‌聽你哥哥說,你的過去很幸福。你現在過得也‌很好,所以,想‌起來也‌沒關系。”沈硯心問,“你不‌想‌看‌看‌以前和哥哥的相處是什么樣嗎?”

    這話可算是戳中‌少年心底最柔軟的部分。

    他一直覺得麥原野格外親近,那是血緣和對方的態度帶來的感受,但若沒有具體的記憶支撐,就像鏡花水月一樣,是一場錯覺。

    他真的很想‌要想‌起來以前哥哥在自己眼中‌是什么樣子。

    “不‌用怕。”沈硯心對著他說話總是溫和的,或者每一個人在跟麥汀汀講話時都會不‌自覺變溫柔,“你有沒有過去,都不‌會影響這里的人愛你。”

    “包括崽崽嗎?”

    “當然。他最愛你。”

    “陛下呢?”

    “……也‌是同樣。”

    麥汀汀掰著手指,數了好些個名字,沈硯心無比耐心地一一保證,他們都會愛他。

    然后麥汀汀望向他:“也‌包括你嗎?”

    沈硯心怔了怔。

    他已‌經很久沒對任何人表露感情‌了。

    但如‌果是這個孩子的話……

    “包括。”最后他這么說,“我‌們都愛你。”

    少年因他的一句肯定,藍眼睛里漾起喜悅的碎光,如‌同海洋上升,終究接入天際。

    他捏著小‌瓶子,鄭重地點頭‌:“嗯!”

    *

    麥原野跟在凱瑟琳后面回到家,累得只想‌癱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本來答應教授去幫幫忙,可沒料到竟然會有這么多事兒啊!

    凱瑟琳踢掉高跟鞋,埋怨道‌:“你們人類究竟為什么要發明這種刑具?”

    柏斯正巧拿著一盤零食邊吃邊走進來,看‌到平日里高貴冷艷的凱瑟琳教授卸掉假面后的頹廢,沒忍住:“噗,姐,你說我‌要是現在把你拍到星網上——”

    凱瑟琳一個眼刀:“你敢?”

    柏斯縮了縮脖子,乖巧遞盤子:“姐姐吃,姐姐辛苦了!”

    “給我‌……也‌來一個……”麥原野癱在沙發上,伸長手臂,語調越拖越慢。

    “嘶,你這一天天的,我‌都快忘了你是喪尸了,就別現場表演了吧!”

    就在這時,有誰推開了門。

    麥汀汀推著沈硯心走進來。

    最先站起來的是柏斯:“哎、哎,你怎么來了?”

    要知道‌,沈硯心平時是絕對不‌會進主宅的。年輕人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已‌經開心得不‌知道‌手腳怎么放好了。

    凱瑟琳瞅著弟弟那副沒出息的樣兒,懶洋洋道‌:“小‌麥,你別管了,把沈交給他吧。”

    少年乖乖點頭‌。

    沈硯心拍了拍他的手,點了點頭‌。

    麥汀汀報以一個微笑。

    柏斯把他倆的互動看‌得清清楚楚,好奇道‌:“你們有什么小‌秘密呢?”

    “沒什么。”沈硯心說,“我‌想‌喝點水。”

    這就算是無波無瀾的一句話,那也‌是沈硯心主動跟他說話了,柏斯立刻忘記了其他所有人的存在,歡天喜地接管了沈硯心。

    麥原野還是要保持自己在弟弟面前的形象的,從沙發上坐起來,沖他招招手:“汀汀今天怎么來了?也‌沒跟我‌說。”

    “哥哥。”少年雙手背在身后,眼睛亮晶晶的,充滿期待,又有點兒羞澀。

    凱瑟琳看‌看‌哥哥,又看‌看‌弟弟,作為宇宙生物學的專家,她敏銳地感覺到麥汀汀看‌起來有什么不‌一樣了。

    就好像……變得完整了一樣。

    在她不‌在家的這段時間里,難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麥原野同樣想‌知道‌為什么弟弟只是叫了自己一聲,卻沒有走過來:“怎么啦?”

    麥汀汀變魔術似的,從背后拿出一捧鳶尾花,走過去遞到呆愣的麥原野手中‌,笑瞇瞇道‌:“哥哥,送給你!”

    麥原野看‌著手中‌柔弱的紫色花束,已‌經完全傻住了。

    ……他知道‌沙倫家有個花園,卻不‌知道‌里面種著鳶尾。

    而鳶尾,是他最喜歡的花。

    準確來說,是他以前中‌學時候交過的一個女‌朋友,對方很喜歡這種花,每次約會他都會買,久而久之‌成了自己的習慣,就算后來分手也‌沒有摒棄這份喜好,連幾次搬家裝修選擇的裝飾花紋都是鳶尾。

    這件事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是指,來到伽瑪象限之‌后,沒有任何人知道‌他這一點喜好。

    怎么麥汀汀突然……

    青年像是被電了一下那樣猛然抬起頭‌,看‌著依然笑微微的弟弟:“汀汀,你——”

    少年羞澀地摸了摸鼻子,手背上還沾了一點點晶亮的花粉,彎下腰,抱住哥哥,輕聲道‌:“哥哥,我‌都想‌起來啦……”

    綻放的花瓣忽然彎下腰,接著,一顆不‌該存在的露珠順著淌下去。

    或許那不‌是露水,而是淚水。

    *

    “我‌記得你這么大的時候,我‌也‌總天天等著想‌跟你玩兒。”麥原野感嘆道‌,“真快啊,總覺得你還是小‌小‌一只奶團子呢,轉眼間都有自己家小‌孩了。”

    他現在單膝點地,跪在池邊,手指插在水里繞圈圈,池中‌的小‌人魚就跟著他的動作一圈圈轉,玩得不‌亦樂乎。

    這還是到現在麥原野第一次這么近距離接觸小‌殿下,雖然比起高貴的王儲,約珥于‌他又多了一層不‌同的意義‌。

    “我‌都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在有兒子之‌前先有侄子。”麥原野戳戳約珥軟軟的小‌尾巴,“當然,我‌也‌不‌可能有兒子了,以后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呀,都給小‌殿下了。”

    麥汀汀笑。

    盡管約珥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孩子,但是他卻傾注了多過真正監護人的心血。

    不‌過想‌象未來,幾年后、十幾年后、二‌十年后,約珥有一天會長得比他們還要高,到時候那一聲“崽崽”還叫得出口嗎?

    崽崽不‌知道‌他們在想‌象什么奇怪的畫面,只是發現兩人都停下來,努力地用小‌尾巴拍拍水,喚回他們的注意力。

    來玩!

    來陪崽崽玩!

    麥汀汀問:“哥哥,你要不‌要下去游一圈?”

    麥原野大學的時候還是學院游泳隊的,麥汀汀連這個一并想‌起來了。

    麥原野頗為渴望地看‌了一眼清澈見底的湖水,搖搖頭‌:“雖然我‌已‌經恢復了不‌少,但肌肉和關節的柔軟度畢竟不‌是最佳,萬一沉下去就麻煩了。”

    “崽崽可以托你上來。”麥汀汀認真道‌。

    “啊?”麥原野顯然沒見識過小‌殿下的怪力,還以為他在開玩笑,指指還沒自己小‌腿高的約珥,“別被我‌拖下去比較現實吧!”

    麥汀汀頗為遺憾,看‌來哥哥還是太小‌瞧崽崽了。

    他沖崽崽眨眨眼,以后要是有機會,還是得展示一下才行吶。

    見成年人們真的沒有繼續玩下去的意思,小‌幼崽游到池邊,張開手:“麻!”

    這是在要抱抱呢。

    麥汀汀已‌經很熟悉他的肢體語言了,彎腰把小‌家伙撈起來,接過麥原野遞來的浴巾,在崽崽像小‌狗甩毛一樣把頭‌發上附著的大部分水珠甩掉以后,再幫他細心擦拭。

    兄弟倆帶小‌孩兒玩,沒讓其他女‌傭跟著,崽崽一般游過之‌后是要吃一點小‌溪云珊瑚然后睡覺的,他們便抱著小‌人魚往屋里走去。

    路上麥原野的腕機震動,凱瑟琳發來的視頻通話請求。

    反正也‌沒別人,麥原野選擇接收,腕機上面投出扇形的投影。

    凱瑟琳剛要說什么,就見到麥汀汀懷里迅速困成一團的小‌約珥。

    她斂了音量:“哎呀,小‌殿下這是要去哪里呀。”

    每個人,平日里再瀟灑不‌羈、唯我‌獨尊的成年人,遇上崽崽也‌會不‌自覺放軟聲線。

    約珥掙扎著睜開眼,在虛空中‌看‌見模糊的凱瑟琳,伸出小‌手想‌要去抓,卻什么也‌沒抓到。

    “么?”

    崽崽很困惑。

    麥原野笑道‌:“這不‌是真的哦,小‌殿下。”

    另一邊的凱瑟琳也‌忍不‌住笑道‌:“孩子們在這個年齡永遠搞不‌明白,為什么近在咫尺的人,卻根本碰不‌到呢。”

    “說吧,什么事?”

    “王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們。”

    陛下?

    大麥和小‌麥面面相覷。

    凱瑟琳欣賞了一會兒眉眼很相像的兄弟倆無比相似的疑惑神情‌,才慢悠悠揭曉謎底:“他和位于‌第二‌帝國琉璃星的麥老太太,也‌就是你們的祖母聯系上了。”她頓了頓,“只要你們想‌回去看‌看‌,我‌隨時可以安排。”

    “……”

    有那么一會兒,兩人都沒反應過來。

    直到小‌小‌麥拽了拽他們的衣袖,才讓兩人回過神來。

    “奶奶……”麥汀汀夢囈般念出這個已‌經十幾年沒有喊過的稱呼。

    曾經,在沙塵暴被戚澄接到“圣所”,第一次見到沈硯心的老管家時,麥汀汀感到過熟悉,似乎也‌在哪里見過一個對自己格外慈祥的老人家。

    現在他知道‌了,那就是奶奶。

    林不‌聞幫他們查詢過,當初全家旅行搭乘的星艦在CC-09墜毀后,他們的父母再無音訊。

    也‌就是說,除了彼此,奶奶是他們最后的親人了。

    現在……竟然可以去見她了嗎?

    兄弟倆激動的心情‌溢于‌言表,可是麥原野還是有所擔憂。

    他們兩個這副樣子或許在人魚族眼里看‌來不‌足為奇,一旦回到人類的帝國,就和真正的人類有太多不‌一樣了,難免會讓老太太看‌出來而傷心。

    活死人與活人一字之‌差,總是太多不‌同。

    老太太肯定也‌一直在盯北極星的動態,以前沒能找到他倆,若是突然以這種姿態站在她面前,該有多么難過啊。

    凱瑟琳說:“我‌知道‌你們在擔憂什么,這一點我‌想‌到了,他當然也‌會想‌到。陛下有辦法‌幫助你們。”

    “幫助我‌們?”麥原野問,“王又能做到些什么呢?”

    他在第一年得勝時就已‌經接受過一次永生之‌力的洗禮了,大部分時候看‌起來都挺像活人,除了一些細節。

    問題是,家人就是能看‌出來細節的不‌同。

    凱瑟琳眨眨眼:“其實至今還沒有人類獲得過真正的‘永生之‌力’。”

    兩人一怔。

    “哪怕是你,當年第一的冠軍,你們受到的力量都是不‌完整的——因為真正的力量只有陛下才有。”

    “真正的……‘永生之‌力’?”

    “是的。不‌過這種能力很難得,也‌很復雜,就算是陛下也‌沒怎么啟用過。更何況,陛下對于‌CC-09的態度一向是置身事外的,沒有參與過,所以自然也‌沒有棄星上的……呃,居民,受過洗禮。”

    “但是,陛下現在同意為我‌們來用?”麥原野試探著問。

    “沒錯,你可是沾了小‌麥的光了。”凱瑟琳說,“不‌過你們回去也‌是要帶著任務的。”

    “任務?”

    “唔,這就不‌便由我‌來說了,等見到陛下,他會告訴你們的。”

    “那真正的永生之‌力,要怎么獲得?”

    “這你也‌得去問陛下。”

    其實不‌止埃里希,只要是最正統的皇室血脈,都能夠繼承這份力量。

    換句話說,約珥,艾琳和克洛伊也‌都可以。

    凱瑟琳聳聳肩:“其實你身邊就有一個,可惜他沒法‌解惑。”

    麥原野狐疑地扭頭‌看‌了看‌周圍,沒有別人。

    然后忽然反應過來,詫異地低頭‌看‌向約珥。

    約珥也‌正望著他,一臉單純無辜。

    麥原野指著小‌家伙:“他……他?”

    凱瑟琳微笑著點點頭‌:“沒錯。”

    考慮到艾琳和克洛伊的身體情‌況,能為麥原野施與永生之‌力的人選只剩下約珥——畢竟陛下肯定是要為麥汀汀來洗禮的。

    凱瑟琳跟他們轉達了見陛下的時間后就結束了通訊。

    麥原野神色復雜地從麥汀汀手中‌抱過約珥,高高舉起:“我‌的生死大事,就要由你這個小‌家伙來掌控了嗎?你會做什么呀?嗯?”

    崽崽被舉著晃啊晃,這是爸爸和媽媽都不‌會跟他玩的,可是哪個小‌朋友不‌喜歡舉高高坐飛機呢?

    赫特帝國最寶貴的小‌王子在晴空下咯咯直笑,珍珠奶嘴閃爍著瀲滟的光澤。

    崽崽可是超~厲害的喲!

    *

    一個月后。

    麥家兄弟倆被西奧多父子用「永生之‌力」賜予了新生,并且去往貝塔象限,回到琉璃星——他們那個十幾年來僅在夢中‌出現過的故鄉。

    時間過得比想‌象中‌還要快,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麥汀汀已‌經回到了赫特星。

    從家園返回赫特之‌后,埃里希注意到這小‌家伙一直有些悶悶不‌樂。

    他問:“你回家不‌高興嗎?”

    少年答道‌:“開心……”他的聲音逐漸變小‌,“只不‌過,很多人再也‌不‌能回家了。”

    埃里希把人類攬進懷中‌,這一次,有了雙份的心跳。

    他沒有說話,知道‌麥汀汀的話還沒講完。

    麥原野留在麥家,幫助祖母處理一些事情‌。以后有可能回來,也‌有可能不‌回了。

    不‌過麥汀汀倒是想‌什么時候回家都可以——兩顆星球都是他的家,都有等待他的家人。

    這次從第二‌帝國回來的,除了麥汀汀,還有一個好消息,也‌是凱瑟琳當初所說的,他們除了探親以外的另一個“任務”。

    赫特帝國和麥家溝通了以后,決定由麥老太太幫他們引薦,同星聯進一步接觸,考慮批準赫特帝國加入星際聯盟的事情‌。

    人魚族和人類之‌間互相折磨的仇恨,必須在這一代停止了。

    “我‌有一個想‌法‌。”麥汀汀從他懷中‌仰起臉,“但是需要您的幫助和允許才行。”

    “你說。”

    王看‌著他,瞳孔中‌靜靜的,似乎已‌經明白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少年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您的永生之‌力非常珍貴,不‌過我‌可以將它擴散開來,并且分給北極星的所有人,我‌希望他們不‌要再過那種行尸走肉的生活了。”

    他說完這話有點兒緊張,畢竟真正的永生之‌力對于‌埃里希是極其重要的東西,他不‌確定對方會不‌會同意將它用在不‌怎么重要的棄星上。

    沒想‌到埃里希對此并沒有猶豫:“可以,我‌可以答應你這個要求。”

    少年眼中‌漫起欣喜,還沒來得及道‌謝,卻被截斷了。

    “——但是我‌也‌的確需要你的一點回報。”

    ……就知道‌沒這么簡單。

    小‌喪尸——不‌,這次是真正的人類了——頗為不‌安地眨了眨眼。

    他能給王什么?

    王什么都有,而他什么都沒有。

    “那就,”埃里希故作嚴肅,表情‌和嗓音都帶上威嚴,“親我‌一下吧。”

    聲音卻格外溫柔。

    麥汀汀又眨了一下眼,才反應過來這話什么意思。

    少年耳根發燙,心跳也‌跟著變快,在他的注視下踮起腳——

    “麻……么?”

    有個晶瑩的泡泡悄悄飄進來啦。

    小‌小‌的人魚趴在泡泡里,小‌手托腮,眨巴著大眼睛看‌向親密的成年人們。

    啊呀呀,爸爸媽媽貼貼的時候,怎么可以不‌帶崽崽一起呢!

    泡泡飄了過去,宇宙第一可愛小‌幼崽從天而降。

    崽崽當然也‌要親親啦~

    (正文完)

    📖 番外 📖

    第77章 從前從前

    帝國紀元121年。

    貝塔象限, 第二帝國星域,主星琉璃。

    “那就以后再見啦!”

    “拜拜!”

    “下次假期還要一起玩兒喲~”

    “老師再見!”

    “路上注意安全。”

    蘭登私立小學門口停下一列穿梭機,孩子們在老師和保衛的引導下下了車, 走向各家飛行車停泊的位置。

    作為整個琉璃星上最昂貴的私立學院, 蘭登學院的進入標準倒也不僅僅是錢,還得有身份。

    簡單來說, 這兒是皇親國戚的專屬學校

    麥原野作為老牌貴族麥家這一輩的第一個孩子, 自然是有資格進入的。

    他們結束了為期兩周的游學, 去往星球另一端的商學院參觀大學生們的生活, 今天才剛剛回來。

    他扯了扯羊絨衫的領口,揪到了金色的浮雕校徽。今天天氣很好, 可能有點兒太好了, 才初春的季節, 已經熱得直冒汗。

    謹遵祖母教誨,麥家在外向來低調, 一排爭奇斗艷的飛行車中,他家的那輛是難得沒有標志性家紋的。

    麥原野一路上還遇到幾個小伙伴,紛紛打了招呼。

    這些孩子們來自不同的年級、班級, 假期過后可能就再也見不上面了,想到這個, 麥原野有些惆悵。

    不過等到上了車,煩惱頃刻間煙消云散——他馬上回家就能見到弟弟啦!

    雖然飛行車基本都能夠實現安全的自動駕駛了, 不過麥夫人不放心, 還是專門聘請了司機以防萬一。

    麥原野十歲了,已經是大孩子, 不需要司機叔叔也能放好書包、系上安全帶。

    他剛坐好, 迫不及待問:“弟弟在家里等我吧?”

    臨出門前, 夫人就說了,大少爺見到他第一句肯定會問小少爺。

    看來媽媽還是最了解自己孩子的,司機笑道:“是啊,馬上就能見到了。怎么樣,大少爺,這兩周玩得開心嗎?”

    麥家雖然用了尊敬的稱呼,不過除了稱呼,其他時候聊天還是像家人一樣輕松。

    麥原野心里只有著急見到弟弟,對自己的見聞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花了五位數信用點的游學在弟弟面前不值一提。

    司機知道他著急,便也不再多問,將程序里的車速設定到安全范圍內的最高值,以緩解大少爺的思念之苦。

    可惜天不遂人愿,從蘭登學院到麥家莊園要經過城市的CBD,今天是周末的前奏,路上堵得不得了。

    眼看著已經堵到需要交通局來引導的程度,麥原野實在等不了了,打開車載的PADD,急急地撥通了媽媽的頻段。

    幾秒種后,畫面那邊通了。

    “媽媽,我——”

    麥原野的呼喚戛然而止。

    很顯然,對面的并不是媽媽。

    麥原野本來是彎著腰的,這時候坐直了,靠在椅背上,看著畫面上晃啊晃的小手。

    沒錯,只有一只小手,捂在了攝像頭上,時不時還換個方向抓握,導致麥原野這邊什么也看不清。

    小哥哥清了清嗓子:“汀汀,是汀汀嗎?”

    PADD劇烈地晃了一下,似乎是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

    爾后,傳來細細弱弱的一聲呼喚:“哥……”

    麥原野下意識屏住呼吸。

    “哥哥!”

    小奶音清亮綿軟,一疊聲地喊。

    “哥……哥哥,哥哥!”

    麥原野開心又無奈:“汀汀,你這樣我看不見你啦!”

    PADD里傳來另一道聲線,女聲溫柔:“寶寶,你不能捂著攝像頭,這樣哥哥會看不見的。”

    小家伙好奇道:“什么是瑟下頭?”

    “不是瑟下頭,是攝像頭。”麥原野糾正道,“就是你手指按住的那個圓圓的東西。”

    屏幕窸窸窣窣了一陣兒,那只小手終于移開了,取而代之的是下半張臉。

    麥夫人笑道:“寶寶,你再往后來一點,這樣哥哥才能看到你全部的臉呀,現在只能看見你的嘴巴哦。”

    麥汀汀依言又往后去了一點,差點沒拿住PADD。

    畢竟對小小只的他來說,這個屏幕還是有點重的。

    淺銀色的小卷毛,圓圓的大眼睛,肉嘟嘟的小臉,怎么看怎么軟嫩得讓人想捏幾下。

    這就是麥原野現在最喜歡的小玩具——他剛剛三歲的小弟弟。

    麥汀汀這會兒也終于看見了哥哥,開心地笑起來,眼睛彎成兩個小月牙:“哥哥哥哥,你在哪里?什么時候回家呀?”

    麥原野參加的那個游學,為了鍛煉孩子們的獨立能力,兩個星期都不允許和家里人聯系,當然老師會隨時給家長發過程中的視頻里,確保他們的安全能被家長知悉。

    換句話說,麥原野不僅整整兩周沒有親眼見到自己的小弟弟,甚至連打個電話視個頻都不行。

    小哥哥捧著PADD,恨不得現在就能貼上弟弟軟乎乎的小臉蛋:“我在路上哦,馬上就到家。”

    “馬上嗎?”

    “馬上!”麥原野保證道。

    男孩突然想起什么,轉身在背包里找啊找,翻出一個米黃色的玩具來。

    “汀汀你看哥哥給你帶了什么?”他拿在手里晃晃,展示道,“是個小抱枕哦。”

    麥汀汀現在三歲,正是需要安撫玩具的年齡,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換成新的玩具。

    不僅是麥原野,麥家的任何一個人只要出門看到可愛的小玩偶,都會想著給家里這個小寶貝帶一個。

    麥原野買的這個抱枕形狀是一條小魚,眼睛并不是用普通的線縫出來的,而是鑲了兩顆人造的寶石,非常漂亮,有點兒像黃昏里的翡翠。

    玩偶小魚的做工相當精致,連尾巴上的尾鰭都根根分明,格外靈動。

    坐在旁邊的司機看到,稱贊道:“這個玩具真好看啊,得不少信用點吧?”

    麥原野可不是那種隨便會花家里信用點的孩子,盡管他家的資產多到他下輩子也花不完。

    他頗為驕傲地看向媽媽:“結業的時候有一個小比賽,只要贏了前三名,就可以在學校的紀念品商店里任意挑選一樣東西作為獎品——我拿了第一!”

    抱著麥汀汀坐在鏡頭那邊的麥夫人彎起眼睛笑:“我們家小野,真是太厲害啦。”

    “哥哥棒!”

    雖然沒聽懂什么是結業比賽,不過媽媽夸了哥哥,那小汀汀當然要呱唧呱唧拍手捧場啦。

    作為氣氛組鼓掌完畢,麥汀汀一眨不眨地看著玩偶,似乎立刻就想要抱在懷里。

    旁邊的女仆逗他:“小少爺?,你現在是比較想見到哥哥的,還是更想要這條小魚呢?”

    雖然麥原野覺得這種問題沒什么意義,但是他還是有點兒想知道弟弟的答案。

    沒想到小家伙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歡快地答道:“想要哥哥!”

    小少年激動得臉都有些發紅了。

    原來不光是自己這么喜歡弟弟,弟弟也是一樣的喜歡自己呀!

    *

    等到交通管理局來了以后,路況很快開始好轉,停滯的車流終于能夠前進了。

    又過了四十分鐘,飛行車終于駛入了麥家莊園。

    在門口等著的不僅有麥夫人,還有他們家飼養的雪怪薩米爾。

    麥原野其實是有點怕薩米爾的,在他小的時候,這頭雪怪的脾氣相當暴躁。

    有好幾次他聽見了她的怒吼聲,做了一整晚的噩夢。

    后來在媽媽懷上汀汀的時候,薩米爾突然變得溫柔了起來。

    等到小朋友降生以后,她就像換了個性格似的,幾乎將麥汀汀當成自己的幼崽一樣疼愛,連帶著對其他人也都溫和了許多。

    麥原野還小,并不知道薩米爾來到麥家中間的血腥和曲折。但就像每個孩子都會把家里的寵物當做朋友一樣,他也是真心喜歡薩米爾的,如今能一起相處簡直再好不過了。

    麥原野先是和母親擁抱了一下,然后也蹭蹭薩米爾大大的毛茸茸的身體。

    接著他的眼睛轉來轉去,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在找人呢。

    大人們都微笑地看著他,也不說話。

    麥原野起初還有耐心等待,等著等著,終于忍不住道:“媽媽,我們快回去看弟弟吧。”

    麥夫人笑而不語。

    就在這時,薩米爾蓬松如覆了雪的草叢的頭頂動了動。

    薩米爾很高很高,才十歲的麥原野需要仰著脖子才能看見他,然而就算把脖子抬到酸,都沒有辦法看雪怪頭頂究竟發生了什么。

    薩米爾伸出手,將少年一把抱起。

    突然的失重讓麥原野心里一緊,不過他很快被薩米爾抱到和頭頂平行的位置,也看到了那草叢里埋伏的究竟是什么。

    小男孩雙手扒開草叢,露出一張剛才在視頻里才見到過的可愛小臉:“噠噠——!”

    “汀汀!”

    “驚喜!”小汀汀咯咯笑起來,“哥哥,驚喜!”

    弟弟學說話比較晚,三歲的年紀同齡有些孩子已經能嘚啵嘚啵說很多了,麥汀汀講話還是慢慢悠悠的。

    不過麥原野還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藏在這兒,就是想給自己一個驚喜呢。

    薩米爾把頭頂上的小孩兒提溜到自己的另外一只胳膊里,抱著兄弟倆,跟著麥夫人的步伐向莊園里走去。

    “哥哥回來了。”一路上麥汀汀顛來倒去,就這么一句話,“哥哥回來了!”

    他霧藍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麥原野,似乎要緊緊盯著他,生怕自己再一眨眼哥哥又不見了。

    麥夫人說道:“小野不在家的這段時間,汀汀可是每天都在找你呢,有時候晚上還會哭,突然醒了,到處要找哥哥。我們也沒有辦法給他變出一個哥哥來呀。”

    麥原野呆了呆,要知道,自己這個弟弟性格可是特別好的,從來也不會像別的小孩兒一樣哭鬧個不停。

    在他記憶中,他甚至沒怎么見過麥汀汀哭過。

    結果現在竟然因為自己幾天不在家,難過到要哭了嗎?

    薩米爾到自己的草場,麥夫人和麥原野一左一右牽著麥汀汀。小小的男孩就連走路的時候眼睛都不從哥哥的臉上離開。

    麥原野見他這樣沒有安全感的樣子,心生愧疚,停下來主動抱起弟弟。

    以他倆現在的年齡和身高差,抱一會兒是行,但是要抱久了,可能還是撐不住的。

    不過麥原野堅持如此,就算累得滿頭大汗、哼哧哼哧,也沒有說要把弟弟放下來的意思。

    倒是小汀汀見到哥哥看起來不是很舒服,還心疼地幫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哥哥累。”

    “不累不累,抱我們汀汀怎么會累呢?”

    他們進了房間,麥原野坐在地上,讓弟弟坐在自己的膝蓋上,拆那個小魚玩偶給他玩。

    女傭端來兩份布丁,麥夫人守在門口,讓她把甜點交給自己。

    當初知道懷上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她還有些擔心,畢竟很多家里兩個孩子是沒有辦法相處好的。

    如今看到這小兄弟倆感情如此深厚,她慶幸又安慰。

    她把裝著布丁的小碗擱在門口的小桌上,笑了笑,不打擾兩個孩子,走出門去。

    *

    屋子里的兩個小朋友糾結著小魚玩偶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顏色,不同光線下它的確會呈現出淡金色和淺綠色兩種顏色。

    兩個孩子一直在房間里待到吃晚餐的時間,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多話要說。

    麥汀汀還在吃幼兒的食品,和大人們吃的東西不一樣,進食的時間也不同。

    于是父母和哥哥吃飯的時候,他就在一旁乖乖自己玩兒。

    餐桌上麥原野把這兩周的所見所感一一說給爸爸媽媽聽,麥先生和麥夫人時不時問幾句。

    “對了,小野,下周末奶奶也要從第一帝國回來了,到時候要把今天說的這些東西都講給她老人家聽。”

    麥原野很驚喜:“奶奶要回來啦!”

    這些年從第一帝國遷出到貝塔象限的貴族越來越多,有些是不受皇帝喜愛的,有些是種驅逐出政※權中心的懲罰,有一些則是激流勇退,主動要求離開母星周圍。

    麥老太太就是最后一種。

    她不僅自己離開了紛雜的權力架構,還要求麥家以后都不得參※政,轉而經商。

    麥原野小小年紀已經顯出了聰慧過人的頭腦,麥家的家長們自然希望他多雕琢雕琢,以后能繼承家業。

    至于家里這個乖巧怕生的小兒子,只要他過得幸福平安就好。

    小汀汀不知道大人們都在說什么,他舉著哥哥送來的小魚玩偶,像舉著一架小飛機一樣,圍著餐桌一圈圈地跑來跑去。

    旁邊的女傭看得提心吊膽,生怕著金貴的小少爺在哪兒摔著碰著。

    眼見著麥汀汀又呼啦呼啦跑了一圈,麥原野及時跳下椅子,張開雙臂蹲在那兒,等著軟綿綿的弟弟撲進自己懷里。

    “哥哥!”麥汀汀像只小兔子一樣跳到他的臂彎,毫不吝嗇地親了親自己的小魚,又親了親他的臉頰。

    麥原野在這兩周里學到了一個新的詞,叫做兄弟鬩墻。

    他抱著懷里這具綿軟而溫暖的小身體,想著,我永遠都不會跟弟弟吵架,我要一輩子、一輩子都保護他。

    *

    麥原野晚上睡覺睡到一半,突然從夢中驚醒,好像是夢里夢見自己什么作業沒有完成,在被老師嚴厲地追問。

    少年心驚膽戰,不得不離開溫暖舒適的被窩,走下床打開臺燈,開始檢查自己的作業究竟有沒有全部準備好。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門外一陣非常輕微的動靜。

    一開始麥原野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隨后那輕輕的、如同敲門一樣的微小震動再一次響了起來。

    他狐疑地打開門,看見弟弟站在外面。

    麥汀汀穿著印有小貓和草莓的毛絨絨睡衣,抱著小魚玩偶,光著腳,頭發亂蓬蓬的,自己就像一個大號的毛絨玩具。

    小男孩兒睡眼惺忪之余,眼角好像還有一點兒紅。

    麥原野側過身,讓光照進來,這才看清他的臉上有還沒有完全干的淚痕。

    麥原野嚇了一跳,要知道麥汀汀的房間跟他隔了一層樓,這小家伙難道是自己爬上樓來的?

    盡管地板是全年恒溫的,但是這么光著腳還是不太好,麥原野趕緊把他抱起來。

    “汀汀怎么了?”

    小孩子淚眼朦朧,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又摸了摸臉頰,小心翼翼道:“哥哥……?”

    “我是哥哥呀,怎么了?是做噩夢了嗎?”麥原野急忙問道。

    麥汀汀扁了扁嘴,輕軟的小奶音里藏著一點兒止不住的抽泣:“夢、夢到你不在……”

    這哭腔一上來可把小哥哥心疼壞了。麥原野趕緊抱著他哄啊哄,連聲保證道:“我以后出去一定告訴你,絕對不會突然不見了!”

    這種不允許跟家里聯系的活動,再也不參加了!

    小孩吸了吸鼻子:“真的?”

    “真的!”

    “哥哥不走?”

    “不走,不走了。”

    麥汀汀是個非常好哄的小孩兒,別人說什么他都會相信。

    麥原野把弟弟抱到床上,隨著媽媽的樣子,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哄孩子入睡。

    麥汀汀一手抱著小魚,一手揪著他的衣角,睜著明亮的大眼睛看著他,已經很困了,但就是不肯閉眼。

    麥原野握住他的小手,保證道:“我就在這里,哪里都不去。”

    麥汀汀這才肯閉上眼睛,很快在哥哥不怎么著調的搖籃曲中睡著了。

    *

    星歷148年。

    伽瑪象限,赫特帝國星域,主星赫特。

    “……所以啊,我現在看到你哄崽崽睡覺就會想起來,以前我也是這么哄你睡覺的。”

    麥原野趴在小床邊上,思緒萬千。

    “我還總覺得你也是那個小寶寶呢,沒想到轉眼都這么大了。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呀?”

    自從他獲得永生之力恢復成真正的人類,麥原野就回到了第二帝國,從年事已高的麥老太太手中接管了麥家所有的產業。

    他的工作很忙,只有偶爾休假的時候才有空來伽瑪象限探望已經定居在這里的弟弟。

    麥汀汀輕輕地撫摸著麥小么的后背,一邊聽哥哥回憶一邊笑,最后問了句:“哥哥,你唱搖籃曲的時候也會跑調嗎?”

    哥哥認真嚴肅的回想了片刻,然后慘不忍睹地點點頭:“不僅是我哄你的時候跑調,媽媽說過,爸爸哄我的時候也跑。嗯……可能我們家沒有音樂細胞,是家族遺傳吧。”

    弟弟噗嗤一笑。

    哥哥搖搖頭:“不過呢,就算咱們不跑調,那也沒法兒跟人魚比呀,所以小殿下嫌棄你你也不要灰心,咱們差不多就得了。”

    弟弟點點頭。

    哥哥說:“倒是你有機會跟小殿下或者陛下學兩手,好好改善一下家族這個沒有樂感的缺點。”

    ——學?

    聽到這個,崽崽可不困了。

    小人魚睜開眼,晃著麥汀汀的胳膊:“麻,唱、歌!”

    小家伙自從滿一歲之后,好像突然突破了一個生長發育的門檻,蹦的字兒越來越多,甚至已經可以不通過麥汀汀的翻譯和其他人進行一些簡單對話了。

    可能是從小被麥汀汀跑調的搖籃曲摧殘的記憶太深刻,自從學會說唱歌這兩個字兒以后,小朋友就怨念深重,好像一定要教會媽媽唱歌才行,只要有機會就反反復復念叨這兩個字。

    麥汀汀不是不想答應這個要求,只是他真的沒有音樂細胞。

    哪怕崽崽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的教他,該跑調還是跑,有好幾次差點把小朋友都氣哭了。

    要知道,人魚族最引以為豪的不是那冰冷精致的美貌,而是他們動聽的歌聲。

    自從赫特帝國加入星際聯盟之后,多少國度都是撒重金請人魚族作為他們的歌聲指導。

    尊貴的小王子一分錢不收,親自指教,收獲的竟是這樣的效果,簡直讓小朋友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麥汀汀能怎么辦,他也很無奈呀。

    要是有的選,他也想一開口就是動聽標準的歌聲呀。

    “崽崽,今天先睡覺,唱歌的事兒我們下次再說,好不好?”

    麥汀汀安撫得熟門熟路,但是不怎么管用。

    每一次小人魚提起這回事兒,他都是這樣敷衍的,下次,下次,下次。

    說了多少次下次,可是就算到下次,該不會唱還是不會唱。

    崽崽已經看透套路啦!

    小孩兒說什么都不肯睡了,非得一展歌喉,教兩腳獸唱歌才行。

    如果媽媽怎么說話都不聽的話,那就只有用殺手锏——請爸爸出場了。

    麥原野是第一個注意到王進入房間的,向他行禮:“陛下。”

    埃里希·西奧多微微頷首,將披風蓋在麥汀汀肩上,眼睛看向的卻是兒子:“怎么還不睡?”

    約珥·西奧多小朋友憑借著一張宇宙第一可愛幼崽的小臉,平日里“無法無天”,對誰都能肆意妄為撒嬌。

    唯獨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認識到爸爸的嚴厲,在親爹面前不敢造次。

    一聽爸爸發問了,小魚崽立刻抓住身上的小毯子蓋好,一直蓋到鼻子上,只露出一雙眼睛眨巴眨巴,裝作很乖的樣子。

    大人們當然能看出來他的偽裝和破綻,不過心照不宣。

    麥汀汀彎腰在他額頭上吻了吻:“好好睡哦。”

    麥原野捋捋他鋪散在枕頭上的金發:“明天見。”

    埃里希的手掌攏在他的眼睛上:“晚安。”

    說完這些,大人們熄滅燈光,離開房間。

    小幼崽噘著嘴,有點兒不開心。

    今晚肯定又不能跟媽媽一起睡啦。

    *

    門外。

    “這次來待多久?”

    “一個星期。”

    “工作很忙?”

    “是有點兒。”麥原野嘆了口氣,“最近遇到點資金上的問題,所以……”

    “資金?”埃里希問,“需要我幫忙嗎?”

    麥原野擺擺手:“謝謝陛下的好意,如果真到了需要您出手的那一天,我一定不會客氣。”

    有個富可敵國——不對,本來就是一個繁盛的國家——總之,有這么個弟媳婦,麥原野是不擔心自己會破產了,反正不管怎樣,都能有赫特帝國兜著。

    某種程度上,赫特帝國和第二帝國算是聯姻了,不僅兩個帝國之間的走動越來越頻繁,連帶著伽瑪象限和貝塔象限的貿易都比以往多出不少。

    當年還在棄星上的小喪尸,撿到河里的小人魚時,能想到如此蝴蝶風暴的連鎖反應嗎?

    他能知道自己這樣一個微小的舉動,將促成宇宙的和諧嗎?

    麥原野感慨萬千,抬起手,習慣性地想揉揉弟弟的頭發,不過在弟媳這雙虎視眈眈的金瞳下,還是沒敢這么膽大包天,摸了摸自己的后頸。

    麥汀汀掩在披風下的左手被埃里希握在手心里,乖乖地跟著他們。

    剛才告別的是飼養的小幼崽,現在一左一右分別是自己的愛人和兄長。

    也就三個人而已,就這么三個人,已經組成了他的全世界。

    麥原野識時務,到了轉角便和他們揮揮手:“我先走了,汀汀,明天記得來沙倫家吃飯。”

    盡管麥汀汀邀請過他住在皇宮里,但麥原野實在是從各種意義上不太想住在這位懾人的弟媳附近,還不如去沙倫家找姐弟倆和沈硯心插科打諢來得輕松。

    麥汀汀有點舍不得地看向哥哥,不過明天就還能再見了,沖他點點頭:“嗯!”

    揮別麥原野后,埃里希牽著麥汀汀向寢宮走去。

    “剛才在聊什么?”

    “嗯?”

    “我進來的時候。”

    “啊……”麥汀汀想了想,“唱歌。”

    埃里希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約珥又纏著要你教他唱歌了?”

    “嗯。”再怎么細微,作為枕邊人,麥汀汀還是看得一清二楚,連忙解釋道,“我很喜歡聽崽崽唱歌呀。”

    埃里希做了麥原野剛才沒敢做的事,揉了揉麥汀汀的頭發:“不想學就不學。不用慣著孩子。”

    麥汀汀在他的掌心下揚起臉沖他一笑:“沒有。我喜歡的。”

    埃里希在心里暗嘆一聲,現在約珥小,還好,再長大一點,麥汀汀對小東西的寵愛只會有增無減,以后教育上肯定會起分歧。

    不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

    “其實你也有‘唱歌’很好聽的時候。”

    “嗯……嗯?”麥汀汀睜大眼睛,“什么時候?”

    王高深莫測:“這就不能告訴你了。”

    麥汀汀兩只手都握住他的手掌晃啊晃:“什么時候呀,什么時候好聽?”

    人類在認真地求教,在人魚看來都是撒嬌。

    埃里希殘酷地甩開他的手,毫不留情往前走:“只能我知道。”

    麥汀汀趕緊追上去,再次扣住他的手指,藍眼睛亮晶晶的:“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不太合適。”

    “誒……”

    “下次告訴你吧。”

    “下次,下次是什么時候?”

    “等你‘唱’得好聽的時候。”

    人類完全沒有發現自己被繞進了一個死胡同里,反而乖巧地答應了:“那你一定要記得告訴我哦。”

    “……好。”

    得到確定的承諾后,麥汀汀就不再纏人了,聽話地任由埃里希重新牽著自己。

    太好騙了。

    埃里希想。

    那樣險山惡水的棄星,究竟是怎么開出這樣一朵干干凈凈的小花兒來的?

    擇日不如撞日,要不現在就回房讓他“唱歌”吧?

    *

    翌日。

    麥汀汀推著嬰兒車來到沙倫家的時候一直在打呵欠。

    凱瑟琳接過小殿下,柏斯問道:“咋啦小王妃,怎么困成這樣?”

    凱瑟琳一手就能抱住麥小么,空的手朝著弟弟后腦勺拍了一下:“說了是王后,什么王妃,沒規沒矩的。”

    麥汀汀被他們這稱呼嚇得瞌睡都醒了,嚇得直擺手:“別、別……”

    麥原野無奈道:“他們逗你呢。怎么困成這樣?昨晚沒睡好?”

    麥汀汀:“……”

    嚴格來說,不能算沒睡好。

    根本就沒睡。

    但這種話他是不可能告訴哥哥的,牙碎了往肚子里咽,委屈巴巴地點點頭。

    有伴侶的成年人夜里不睡覺能做什么,成年人都知道。

    只不過在麥原野眼里看來,弟弟永遠都是小孩子,他自然不會、或者說不愿往那個方向想,干脆直接跳過緣由:“熬夜傷身啊。”

    “……嗯。”

    柏斯逗了一會小殿下,腕機震動起來。

    他低頭一看,臉色肉眼可見變得欣喜:“等我一下,我馬上就來!”

    麥汀汀見他一陣風似的沖出去,不用問也知道什么原因:“沈先生回來啦?”

    “嗯,這段時間每天都是上午一個小時的復健。”

    半年前,西奧多父子賜予麥家兄弟倆永生之力之后,沙倫家曾經問沈硯心要不要也幫他申請一次機會,但沈硯心拒絕了。

    所謂永生之力,雖然不會像字面上一樣擁有不滅的肉※體,不過的確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將任何被施與者延長到人魚族平均兩百歲的綿長壽命。

    沈硯心可不想活那么久。

    他的生命已經夠疲倦了,還是那天直接死掉比較好。

    但是后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讓他的心態得到轉變,盡管還是沒讓陛下或者小殿下施與,卻也接受了來自沙倫血脈的“回生”,從喪尸成為了普通人類。

    也就是說,他現在和上象限兩個帝國里任何一個平均壽命一百歲的人類沒什么差別了。

    不僅如此,他還接受了義肢配對手術,開始漫長的復健之路。

    他的義肢泛著冷冰冰的灰色金屬光澤,像個機甲戰士,按照柏斯的話來說,“酷得要命”。

    麥汀汀和沈硯心也有一段日子沒見過了,很期待對方一日比一日好的改變。

    等了一會兒,柏斯扶著沈硯心從外面走進來。

    這句話不太嚴謹,是柏斯想扶著,但沈硯心沒讓。

    他也沒拄著任何輔助性工具,僅邁動著金屬義肢,走得很慢很慢,卻也很穩。

    屋子里的幾人都站起來,連凱瑟琳懷里的小約珥也轉過頭,好奇地看著這位叔叔和別人都不太一樣的腿。

    凱瑟琳驚喜道:“你的進度也太快了吧,不是說至少倆月才能……”

    沈硯心還沒說什么呢,倒是柏斯洋洋得意地扶上沈硯心的肩頭:“厲害吧!醫生說啊——”

    沈硯心被他碰觸的霎那不動了,角度非常小地偏過頭,垂眼看著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指。

    那視線是冰冷的,又好像把柏斯燙到了,后者趕緊收起來,卻沒影響好心情,笑嘻嘻道:“好好好,你自己走。”

    黑發青年一直和所有人保持著距離,除了必要的醫療時候,減少一切肢體接觸。

    柏斯早就習慣了,每次都要被瞪,偏偏屢敗屢戰,他百折不撓,堪稱頑強。

    這兩人的相處模式很有意思,麥汀汀望著他們,能感覺到沈硯心原本身體情緒里的純白慢慢地染上其他色彩。

    盡管淺淡到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但也的確是有的。

    從身體到心靈,他都在緩慢地愈合。

    不得不說,柏斯,或者沙倫家功不可沒。

    復健是非常痛苦的過程,才走了這么一會兒,沈硯心已經疼得臉色蒼白,汗濕了額發。

    麥汀汀還是沒忍住,走過去扶著他:“還好嗎?”

    沈硯心看向他,聲音風輕云淡:“來啦。”

    麥汀汀點點頭。

    沈硯心并沒有推開他,稍微借了一點兒力,在麥汀汀的幫助下挪到沙發上坐好。

    剛被拒絕并且目睹一切的柏斯:“……”

    為什么這個世界這么雙標TAT

    人魚青年雖然羨慕得不得了,不過也能理解,麥汀汀和沈硯心在CC-09上經歷的那些天翻地覆,兩人為彼此做出的犧牲和抗爭,無關私人情※愛,那是對自由意志的爭取——這一點,是其他感情、其他人無法相比較的。

    就算看著沈硯心對麥汀汀如此包容,包容到了柏斯覺得吃醋的地步,不過他還是很希望麥汀汀能多來來沙倫家。

    每次和麥汀汀見過面之后,沈硯心的狀態都會變得好一些,即便不會喜形于色。

    了解他的人,總是能感知到那些細微的變化。

    麥汀汀和沈硯心坐在同一張沙發上,柏斯不好好坐,靠在沈硯心旁邊的扶手上,對面的兩張單人沙發分別坐的是麥原野和抱著約珥的凱瑟琳。

    一群來自不同星球、不同種族的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在命運的牽線下,成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今日聚會的主題接續了昨天麥家兄弟倆糾結的事兒:音樂教學。

    準確來說是歌唱教學。

    人魚族個個有一把動人的好嗓子,下至垂髫,上至耄耋,開口便攝魂心魄。

    仆從為他們調試好了設備,柏斯自然想在心上人面前露一手,第一個參與。

    麥汀汀和其他人反應一致看向沈硯心,只見后者在明明滅滅的光線下側臉冷肅,等到那些人都移開視線之后,嘆了口氣。

    柏斯唱得很投入,也的確好聽。他聲音有種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大概因為很有代入感,甜蜜和苦情都是信手拈來,唱到動情處,別人不知道,反正是把麥汀汀聽得眼眶通紅。

    他一連唱了五六首都沒盡興,直到被姐姐親手剝奪了表演權。

    沙倫姐弟的聲線有相似之處,但因為氣質的差異,真正唱起來又很不同,凱瑟琳成熟嫵媚,相當適合老歌。

    接下來在百般推辭之后,麥家兄弟也不顧跑調,各自獻唱了兩首。

    盡管每一句在調上,找節拍也困難,好在本身聲音足夠好,也不至于太滑稽。

    尤其是麥汀汀,依舊帶著少年氣未脫的清亮,和性格本身的綿軟,忽略曲調的話,就好像躺在棉花和云朵上聽他唱歌一樣。

    而麥原野則有一種不同于凱瑟琳的成熟味道,得是掌管大家族的精英人士才能唱出來的運籌帷幄與穩重。

    沈硯心自然是不會參與他們的活動,不過也很罕見的沒有中途離席,一直當個安靜的觀眾。

    大人們輪番唱完之后,輪到早就揮舞著小手迫不及待的小殿下了。

    先前其他人唱歌的時候,他就被大人從一個懷抱傳到另一個懷抱里,所有人唱歌他都激動地扭啊扭。

    現在,崽崽把自己關在泡泡里,飄到房間正中間,讓所有人都能看見自己的同時,熒幕的光亮也被將泡泡映襯得流光溢彩。

    人魚幼崽就在這夢幻的光暈中接受所有人的注目禮。

    他不需要歌詞,不需要伴奏,不需要節拍,他本身就是最最純凈、最最高潔的旋律,闔上眼吟唱。

    非國家存亡、生死攸關的場合,王是不會輕易展露歌聲的,盡管民眾心生向往,也知道只能是愿景。

    趁著小殿下還沒長大,聽一聽他的,也算是了卻了一部分愿望。

    眾人同樣陶醉地閉上眼,在崽崽輕聲的哼唱中看見了林間冰消的淙淙小溪,天高云淡下四季流轉的金色光芒,云層下山巔浮動的新雪,嵌在夜空中絢爛的星辰極光,直到飄飄蕩蕩到宇宙無涯的盡頭。

    那歌聲一直流淌很遠很遠。

    第78章 有一天

    帝國紀元151年。

    伽瑪象限, 赫特帝國星域,主星赫特。

    在第三帝國針對人魚族進行了殘忍的魚體改造實驗后,人魚族的生育率逐年降低, 近年來更是跌到谷底。

    每一年每一個誕生的幼崽都是整個帝國最寶貴的財富, 所有民眾都會團結一致,保護幼小脆弱的魚崽, 輕易不讓他們離開帝國的庇護。

    這就是為什么約珥·西奧多直到快四歲才第一次去往媽媽的星球。

    當然, 赫特帝國這些年加入星際聯盟之后, 和其他星球、種族、象限已經有了許多交流, 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閉塞或者心懷仇恨。

    崽崽一直以來沒能去人類帝國游玩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的年紀太小, 還沒有化出人類的雙腿, 不能離開水太久。

    這樣的話, 去赫特以外的星球會非常不方便。

    崽崽的情況復雜且棘手,與其他改造二代不同, 他是一條克隆的小人魚,并不由天然的母體誕生。

    他的本體,也就是埃里希真正的那個親弟弟并沒有完全接受魚體改造實驗, 作為克隆體,約珥也沒能復制到這一份基因。

    崽崽沒有繼承改造后的水陸兩棲模式, 因此無法像其他小幼崽一樣,隨著年齡增長自然而然變換出人類的形態, 需要一些非常規手段和許多的努力才行。

    過程種種暫略, 直到上個月,小家伙才終于成功地根據自己的想法變換形態, 順利成為了人魚和人類兩個種族交融的孩子。

    于是, 小朋友一直向往的、去媽媽的星球看一看的愿望, 也總算能實現了。

    定下行程后,小孩兒一連幾天激動得晚上睡不好,白天困得要命,連沙倫家來做客都打不起精神來。

    “你們這個行為,我前兩天才給學生講過。”凱瑟琳的宇宙生物學領域也包括民俗這一選修部分,“在古代人類的說法中,叫做‘回娘家’。”

    “‘回娘家’?”麥汀汀茫然地重復了一遍。

    “沒錯,回娘家。就是指丈夫陪著妻子和孩子,去妻子以前的故鄉探親。”凱瑟琳解釋道。

    “誰是丈夫和妻子呀?”約珥聽見這個話題,精神了些,指指自己,聲音脆生生的,“我是孩子嗎?”

    “是的,你是孩子。那誰是丈夫和妻子呢?”凱瑟琳問。

    小男孩低下頭,掰著小手指想啊想,眼睛一亮:“丈夫是爸爸,妻子是媽媽!”

    凱瑟琳捏捏他的小臉蛋,笑道:“小么的邏輯很不錯嘛。”

    就算是親近的長輩親友,直呼帝國未來儲君的姓名也是不禮貌的。

    但是喊小名就可以。

    于是,麥汀汀當初給小家伙起的麥小么這個名字,重新被提起,沙倫家、麥原野他們在埃里希不在的時候,都這樣喊小孩子。

    當然,麥汀汀倒是一如既往喊他崽崽。

    隨著麥小么長大,會說話了,有自我意識了,認為三歲多的自己已經是大寶寶,不能再用“崽崽”這樣喊小寶貝的稱呼,所以除了媽媽以外,其他人都不準這么叫啦。

    從此,崽崽成了麥汀汀的專屬稱呼。

    柏斯揉亂了小孩的長發:“記得要拍很多照片哦,我也沒去過第二帝國呢。”

    麥小么拉著他的手:“一起?”

    “我也想,可惜還要工作。”柏斯半真半假嘆了口氣。

    從學校畢業以后,他一邊接著深造,一邊在星際法庭實習,平時很忙。

    “那好吧。”男孩有些煩惱,“我會給你帶土產。”

    大人們都笑:“你還知道什么是土產吶。”

    小么跑到麥汀汀旁邊,趴在他膝蓋上:“知道吶~”

    種種原因讓麥汀汀和沙倫家越走越近,可以說,整個赫特帝國,除了埃里希身邊,沙倫家就是他的第二個家,自然連著小殿下也跟他們更熟悉。

    帝國新生兒數量稀少,凱瑟琳一直沒結婚,沙倫家上一個誕生的幼崽還是已經二十多歲的柏斯,好不容易有小殿下這么個小寶貝,自然是被所有人寵得無法無天。

    這樣想想看,小寶貝第一次離開他們遠行,去那么遠的地方還要呆那么久,雖然有爸爸們帶著,還是有點舍不得呢。

    麥原野不在的時候,柏斯就是這群人里最寵小殿下的。

    他把小孩兒從麥汀汀身邊撈起來,毫不費力舉得高高的,蹭了蹭他軟嫩的小臉蛋:“一定要多多拍照片讓我們看看,記住沒?”

    凱瑟琳從房間里拿出一個小行李箱,攤開來一看,滿滿的全是小孩子的衣服。

    她邊展示邊說:“這個小兔子耳朵的是我媽買的,那個奶黃包一樣的是我爸買的;這件我挑的,那件是柏斯的,啊,那個泡泡袖是沈買的……”

    麥汀汀眼睛都快看不過來了,凱瑟琳一一展示完:“所有衣服都要拍照哦,這是任務!”

    “去不了那么久呀……”

    “那就上午一套下午一套,總能拍完的。”

    人類哭笑不得,可這一箱子滿滿的都是叔叔姨姨的愛,也只能答應啦。

    *

    此次回第二帝國是麥汀汀的私人行為,但埃里希·西奧多作為一個龐大星域、強盛帝國的首領,公然去往另一個星球,則是外交行為。

    雖然說自從赫特帝國加入星聯后,第二帝國也逐漸有了人魚的身影,但畢竟數量稀少,很容易引起圍觀。

    他們并不想簡單的探親之旅變得復雜和萬眾矚目,那么最重要的就是要對埃里希進行喬裝打扮,以防他暴露在公眾視野里,掀起軒然大波。

    換人類的常服也好,摘下王冠也罷,埃里希都同意。

    但是并不肯收起人魚另一個標志性的特征——耳鰭。

    作為皇室最正統的血脈,他和約珥一樣,都是維納斯骨螺狀的尖耳鰭,有種張狂又艷麗的美。

    他不肯收回耳鰭的重要原因,是只有人魚的耳朵才能用璃晶水草掛住極光珍珠,而極光珍珠是除了大溪云珊瑚以外最重要的王權象征。

    小約珥在兩歲時正式斷奶,原本作為奶嘴的極光珍珠重新雕琢成了裝飾,掛在脖子上,就像許多人類幼崽會掛一塊玉一樣,寄托著家人的祝福和期望。

    麥汀汀本來認為埃里希也可以如法炮制,在去琉璃星的這段時間將極光珍珠當做項鏈掛墜,然而埃里希堅決不同意。

    兩個人甚至因為這件事鬧得有點兒不開心,幸好麥汀汀不是會生氣的性格,埃里希更不會沒事找事,最終各退一步,選擇了寬大的帽子遮住這種折中的辦法。

    帽檐寬大,那身上的服飾也都要一同跟著改變,向來高貴冷艷的人魚王打扮成了走在時尚尖端的風格,還搭配了磨砂黑的飾鏈,以及一副他平日從來沒戴過的墨鏡。

    埃里希非常不習慣自己穿成這樣,要知道,他從出生開始就是按照帝國繼承人的標準培養的,在父母相繼離世之后更是一心要復仇,從來也沒有過年輕人應有的喜好。

    人魚族壽命綿長,天生顏值又高,青春永駐。這樣一套換下來,看上去簡直是二十來歲,和麥汀汀沒什么差別。

    兩人本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奇妙緣分,卻因為二十年前的浩劫,成了差十歲的年齡。

    今天的打扮倒是讓兩人回歸了同齡了。

    只有埃里希渾身不自在,總覺得不成體統。

    他再一次壓了壓帽檐,見麥汀汀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就問:“怎么了?”

    那頂帽子幾乎像一把小傘。

    人類鉆到傘下面,抱住他的腰,眼神明亮:“好看。”

    “……”埃里希罕見地對自己產生了懷疑,“真的?”

    麥汀汀的眼睛亮晶晶的,鄭重地點點頭。

    雖然不管什么時候埃里希都是他見過最、最、最好看的存在,但今天這個從沒有過的“嘻哈”風格倒是真的讓他眼前一亮了。

    “……你喜歡就行。”

    埃里希摘下墨鏡,彎腰親了親他。

    那傘遮住了兩個人。

    *

    一天后。

    貝塔象限,第二帝國,琉璃星星際船塢。

    埃里希并不是第一次來,不過卻是第一次以純家屬身份陪同,沒有八方來賓列隊歡迎,很有跟以前不一樣的體驗。

    至于小約珥,還是頭一回見到這么多的人類和其他種族的類人生物,坐在小童車里眼睛都不夠看了。

    進入星際時代后,各個文明發展到一定地步時會有所趨同,簡單來說,就是從純粹建筑的角度來看,同一水平的星球不會有很大差別。

    貝塔象限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這里的文化包容性相當強,匯聚了宇宙間最多的種族和文明。

    簡單來說,可以在這兒看見隨便什么沒見過的外星人。

    長著三四個腦袋自己跟自己吵了一路的;

    乍一看沒有任何五官、其實都埋在藍色的皮膚下面的;

    觸手和觸角長達幾米、一轉身就會把別人絆摔跤的;

    ……

    只有想象不出來,沒有在這里找不見的。

    約珥從小生活在赫特星和北極星,這兩顆星球幾乎只有人類形象高等智慧生物,小家伙眼睛都快看直了。

    約珥倒沒有爸爸那樣堅持留著耳鰭,只不過他年紀太小了,還沒法自如地變換兩種形態,有時候會出現bug;以防萬一,還是戴了頂大大的向日葵帽子。

    小朋友今天乖乖按照叔叔阿姨們的要求穿了新買的小衣服,同樣是開滿了向日葵的背帶褲,配一件白色的T恤,兩邊的鞋子上也各開了一朵奶黃色的想小花兒。

    且不提在赫特星上原本就是萬眾矚目的小王子,從登上星艦開始,走到哪兒他都是目光的焦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小童星呢。

    男孩推開童車的遮陽棚,扭過頭:“媽媽,媽媽,那個長翅膀的是什么?”

    小朋友還沒長到可以明確分辨自己音量的地步,自以為說得小小聲,其實周圍人都聽見了。

    好在他說的是人魚語,在只同赫特星展開往來交流沒幾年的琉璃星上,對大多數人來說仍然是加密通話。

    他們只能聽見這個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小朋友在大聲地說話,卻也聽不懂說了什么。

    麥汀汀怕他太引人注意,彎下腰輕聲用人魚語道:“那個是比勒爾星人哦。”

    比起人類語和星盟通用語,人魚語要復雜得多,主要是講話像唱歌,對于五音不全的小麥來說實在很為難。

    好消息是,他貴為“皇后”,有整個赫特星最好的老師來教學,再加上有這個語言環境,很快也就融入了。

    “比勒爾,比勒爾。”小孩念叨著,掰著手指算,這是抵達船塢后聽見的第幾個陌生種族名字了,然后想到什么,咯咯笑起來,“翅膀——我還以為是天使呢!”

    人魚族的文明中并沒有“天使”這個概念,約珥知道它還是拜沈硯心所賜。

    在路人看來,這個冰雪可愛的小孩子,才真的像小天使吧。

    出了抵達大廳,麥汀汀便看見了等在門口的司機。

    之前每次回來都是麥原野親自來接,今天家族公司實在有事走不開,派了家里的司機來。

    麥汀汀來得不多,但畢竟是麥家的小少爺,尤其是找回家族的記憶之后也慢慢融入了,對他們并不陌生。

    “少爺!”司機上前和他擁抱了一下,拎過他的行李,聽著很高興,“回來啦!”

    但有人不太高興。

    對于高傲又冷漠的人魚族來說,非必要情況下絕不會和他人產生肢體接觸。

    他們對伴侶的占有欲非常強,如果有誰當著面兒觸碰伴侶,簡直和挑釁差不多了。

    埃里希面色不虞,但沒有發作。

    這兒畢竟是人類主宰的地盤,人類是種非常熱情、且很沒界限的生物,見了面都用握手、擁抱甚至親吻來表達友好。

    人魚王無法理解,可必須尊重。學會入鄉隨俗,是和外界交流的第一步。

    司機忙著逗童車里第一次來的小小少爺,沒注意到大人神色的變化。

    麥汀汀看都不需要看,從鏈接里就能感受到伴侶心情的波動。

    他悄悄握住埃里希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

    ‘……我沒事。’埃里希在他們的鏈接中輕嘆,‘你的家人,我當然會尊重。’

    麥汀汀沖他笑了笑。

    在許多傳言中,人魚王嗜殺成性,暴戾恣睢,是那種提到名字便會抖三抖的恐怖存在。

    只有麥汀汀知曉,他的丈夫,明明也是個很溫柔的人呀。

    *

    司機接上小少爺一家三口,駛向麥家莊園。

    盡管約珥對和啪嘰長得非常像的薩米爾充滿了興趣,他們的首要任務還是先去見麥老太太。

    “如果祖奶奶同意,你可以把啪嘰接到這里來哦。”麥汀汀對當時還不滿一歲的小家伙仍然記得雪山上的奇遇也趕到吃驚,“所以,我們要先見祖奶奶才行。”

    崽崽似懂非懂,又看了看爸爸,后者對調動并無異議。

    “好叭。”崽崽伸出小拇指,“那媽媽拉鉤鉤!”

    麥汀汀也伸出小指和他的勾在一塊兒,輕輕晃了晃:“一言為定。”

    成年人們對視一眼。

    實際上這件計劃已經在推進之中了,雪怪們是長情且記憶里極佳的生物,哪怕過了這么多年,若是能母子團聚也是好的。

    就當做未來給小朋友的一樣驚喜吧。

    他們回到主宅,老太太披著坎肩,正在和什么人說話。

    “奶奶。”麥汀汀牽著麥小么,“我們回來啦。”

    老太太見到他們眼睛一亮:“乖囝,乖囝,快來讓奶奶看看!”

    一時間不知道愛稱指代的是誰。

    麥老太太已經一百五十歲了,在平均壽命只有一百歲的人類中算得上長壽。

    曾經她的身體也是到了強弩之末,一直撐著最后一口氣,想要知道兩個孫子的下落。

    沒想到在北極星失蹤了十幾年之后,麥汀汀和麥原野竟然還以十幾年前的模樣毫發無損出現在她面前——這無疑是給老太太打了一針強心劑。

    最近幾年她的身體有所恢復,尤其是在家業逐步移交給大孫子之后,有了更多的時間精力去忙別的事兒。

    比如給麥原野相親。

    現在麥汀汀已經有了歸宿,老太太唯一的心愿就是看到麥原野也能找到相知相伴的人。

    麥原野忙于事業,麥家這樣大的產業讓他一人來扛,成天工作累得要命,哪兒有空閑想些情情※愛※愛的。

    他私下里和弟弟倒苦水:“她非得說只有我結婚,才肯咽氣——那要是我一直單身,她也該壽比南山了吧?”

    這話里有吐槽的成分,但也有淡淡的難過。

    十幾年前的星艦墜毀,他們不僅失去了父母,命運也猝不及防迎來巨大扭轉。

    除了彼此,祖母是他們唯一的親人了。

    奶奶看著他們長大成人,他們也不想她離開。

    此刻她身旁陪聊的另外一個,便是帶著各個大家閨秀名單來的媒人。

    約珥拽了拽麥汀汀的衣角:“麻?”

    盡管一年多以前就已經能流利說話了,小家伙很多時候還是更愛這個第一次學會的稱呼。

    麥汀汀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道:“去吧。”

    和真正有血緣關系的父親完全不同的是,男孩兒性格天真爛漫,從不認生,很多時候不太像個人魚。

    得到媽媽的應允后,他跑向老太太:“祖奶奶!”

    老太太雖然從視訊里見過約珥,然而全息投影再怎么逼真,畢竟不是本人。

    小曾孫從血緣上來看和她并沒有關系,但老太太倒不是那么在意這些,只要他的身份是麥汀汀的孩子,那就是麥家的子孫。

    麥小么小朋友是最甜蜜的,趴在祖奶奶旁邊,大眼睛一眨不眨,怎么看都是全宇宙最最可愛的幼崽。

    小幼崽甚至不需要怎樣刻意撒嬌,光是在那兒甜甜一笑呀,就足夠俘虜任何人的心了。

    老太太把他抱起來擱在腿上,愛不釋手,媒人也笑著摸摸他的小腦袋。

    約珥看見擱在面前的PADD上有許多照片,好奇地問:“這是什么呀?”

    “在給你挑嬸嬸呢。”媒人笑著說。

    “嬸嬸?”好復雜的親戚關系,崽崽聽不懂。

    “就是給你伯伯找老婆呀。”

    “伯伯?”崽崽思考了一會兒,想起來伯伯是誰。

    但又有另一個不明白的東西:“找老婆?”

    “就是和另一個人結婚哦。”

    越聽越復雜了,小孩兒一臉茫然。

    老太太捏捏他柔軟如新生的小手,笑道:“等囝囝長大了,也是一樣要找老婆的!”

    孩子們到這個年齡,總是對大人口中的“長大”充滿了無限遐想。

    長大,是什么樣子呢?

    他也要和另一個結婚、就像爸爸和媽媽那樣嗎?

    那,那崽崽也要找像爸爸一樣帥氣,或者像媽媽一樣好看的“老婆”!

    約珥說出自己的雄心壯志,把大人們都逗笑了。

    老太太說:“好好好,那今晚,先讓你看看伯伯的老婆吧。”

    麥汀汀驚訝道:“今晚?”

    媒人說:“是啊,小少爺平時不太回來不知道,大少爺現在每周六晚上都要相親呢。”

    麥汀汀:“……”

    天啊,哥哥聽起來好辛苦。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埃里希,幸好自己已經自由戀愛找到終生伴侶——雖然個中陰差陽錯也很復雜,但起碼不用被催婚了。

    不然,等催完哥哥,可不就輪到自己了。

    埃里希一直沒說話,陪在旁邊。

    他在赫特星域是至高無上的王,但在琉璃星,在麥老太太面前,也只是一個乖順的小后輩而已。

    這時候感受到人類的視線,也偏過頭來,用眼神問他在看什么。

    麥汀汀沖他眨眨眼。

    遇到你,就是我一生的好運呀。

    *

    麥原野一整個白天都沒出現,等晚上麥汀汀一家跟著老太太抵達宴客的餐廳時,他已經等在那兒了。

    哥哥穿著西裝,一表人才,怎么看都是青年才俊。

    他忙了一天的工作,臉上有些倦色,看到麥汀汀時眼里還是滑過驚喜:“回來啦。”

    麥汀汀捉住約珥的小手沖他揮了揮。

    對方還沒到,麥原野扯了扯領帶,呼了口氣。

    老太太拍了下他的手背:“去,弄一下你的發型,什么樣子。”

    麥原野賠笑:“是是是,我現在就去。”

    他使了個眼色,麥汀汀把約珥交給埃里希后,跟了上去。

    兩人來到洗手間,麥原野往臉上拍了點水,洗掉倦色,長舒一口氣:“第二十七個。”

    麥汀汀一愣,才反應過來這是在數相親的個數:“……前面二十六個,哥哥你都不滿意?”

    “說得好像我眼光很高一樣。”麥原野撇撇嘴,“我只是真的沒有空再去處理一段感情。汀汀,你有沒有辦法讓奶奶放棄這個想法?”

    麥汀汀誠惶誠恐。

    在他重新回來的那些童年記憶里,奶奶雖然慈祥,但絕不是寵溺小輩的那種類型。

    反而作為能夠睿智選擇急流勇退的家族大家長,很多時候她是有些獨斷專行的。

    麥汀汀一直以來都是乖寶寶,并不想去觸霉頭。

    但他也不想看到哥哥垂頭喪氣。

    麥汀汀靈光乍現:“可以讓崽崽試試。”

    “……啊?”

    “奶奶很喜歡崽崽。”那樣坐在老人家腿上撒嬌的時光,唯有追溯到自己幼年時期了。

    如今能有這個特權的,只有麥小么。

    “隔代親。”他想了想,修正了一下措辭,“唔……隔兩代更親。”

    麥原野接受了這個說法,一臉忍辱負重:“好,那就交給小殿下了,事成之后他要什么我都給。”

    有了這份底氣和希望,麥原野對著鏡子重新打理了下自己,又磨蹭了一會兒,總算精神奕奕地回包間,老太太這才滿意。

    女方已經到了。

    哪怕是在外面受人敬仰、前呼后擁的麥總,回了家還是要聽奶奶的話,老老實實去相親。

    ……問題是相親相到親弟弟的同學就有點離譜了。

    這件事還是那個女人先發現的。

    畢竟在自己三十三歲這年,能夠再次看見仍然二十歲模樣的、本以為已經故去的老同學,實在是夠驚悚的。

    說是吃頓家常飯,麥汀汀穿得也比較隨意,套了件寬大的米黃色衛衣,背面還有小魚形狀的涂鴉,額前垂下幾縷碎發,看起來還是少年模樣。

    即便恢復人類之后的幾年里,他的生理年齡已經二十三歲了。

    于是,麥原野這位相親對象在看到麥汀汀的瞬間,后者還沒完全想起來這個有點兒眼熟的人是誰,女人已經瞪大眼睛,指著他哆哆嗦嗦:“你、你、你……”

    她看起來既驚訝,又畏懼,差點沒抽過去。

    好在對方的父母及時扶著女兒坐下來緩了緩,女人連喝三杯水才勉強壓驚:“果然他們說的傳言都是真的……”

    “傳言,什么傳言?”眾人面面相覷。

    女人艱難地起身,死死盯著麥汀汀:“你是,你,你是麥汀汀,對吧?我、我沒認錯吧?”

    麥汀汀有點兒害怕,離開棄星之后,好久沒有人用這么瘋狂的眼神盯著他了。

    他下意識后退兩步,直到后背靠上堅實的胸膛。

    埃里希從后面扶住他的胳膊,那是個充滿了保護欲的姿態。

    女人這時候才發現那個個子極高、非常有壓迫感的男人,戴著一頂寬大的帽子,遮住了耳朵。

    他的眼神非常不善。

    女人的視線在麥汀汀和埃里希之間來回逡巡片刻,猜測他們之間的關系是否是自己所想;理順了之后調整了下自己的情緒狀態,不再對麥汀汀那樣緊逼。

    否則那個男人光用視線就能弄死她吧。

    女人清了清嗓子,讓自己平靜:“我是廖小星啊,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高中的同桌。”

    同……桌?

    麥汀汀和麥原野一樣,從幼兒園到高中都是在蘭登私立學院度過的。

    作為麥家尊貴的小少爺,里面大把的人上趕著討好他,他不需要額外對任何人顯出親密,一直保持著距離感,這是對自我的一種保護。

    高中時期……記憶中似乎是有個模糊的女孩兒,很活潑,話也很多,一開始天天找他說話,見小少爺不太愛搭理別人后就放棄了,轉移向其他人。

    那個咋咋呼呼的話癆小姑娘,就是眼前這個成熟優雅的女人嗎?

    廖小星的眼睛里有淚光:“當初聽說星艦失事,我難過了好久,新聞說幾乎沒有生還者。”

    麥家兄弟倆看了彼此一眼。

    他們算是生還者嗎?

    從墜毀的星艦上活了下來,但沒有逃出病毒的魔爪。

    若不是后來曲折地遇到了人魚族、被賦予真正的永生之力,他們依然是活死人。

    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十幾年,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一種幸存呢?

    兄弟倆非常默契地沒有把這些事告訴老太太,只說被人魚族撿到了,地域,食物,習俗,外加種種不同的能量讓他們的生長變得緩慢。

    有埃里希這個年過而立青春永駐的活生生的例子在面前,老太太也就相信了。

    十幾歲的廖小星看著大大咧咧的,實際上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兒。

    哪怕同桌也沒多親近,畢竟高中三年朝夕相處,在她心里麥汀汀早就是重要的好朋友了。

    當初得知噩耗,她哭了好幾天。

    十幾年后能看到“已逝”的舊友重新出現在面前,對廖小星而言是個很大的沖擊。

    同時又無比慶幸。

    失而復得,是這世界上最美妙、最值得感恩的事情。

    一群人總算坐下來。

    廖家父母感慨道:“還有這么曲折的事情。只能說我們兩家真是太有緣分了。”

    麥老太太想起過去那些年尋找親人無果的苦痛時光,也有些波動。

    當初一家四口為了慶祝麥汀汀成年,開開心心策劃旅程,老太太還在等他們傳來旅行的照片和異象限風光。

    等來的,卻是幾乎滅門的死訊。

    好在,孩子們現在都完好無損,正坐在她的兩邊。

    只是她的兒子和兒媳,再也不會回來了。

    每個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宴廳里一時有些沉悶。

    直到一聲響亮的咕嘰聲打破了沉默。

    所有人看向聲源處——

    小男孩戴著圍兜,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小肚子,奶聲奶氣為自己解釋:“對不起,有點餓了……”

    大人們如夢初醒。

    “哎呀寶貝都餓了,看看我們聊得都忘了時間了。”

    “對對對,該吃飯了。”

    “服務員,上菜上菜,先把小朋友的準備好。”

    “哎,今天可該是個好日子,就別想傷心的事兒啦。”

    “沒錯,來來來,干杯,為……”

    為幸存。

    為重逢。

    *

    晚餐后沒有立刻各回各家,附近有個公園,兩家人陪著老太太散散步消消食。

    麥原野和廖小星一左一右摻著老太太,后者很健談,無論是怎樣的身份,都能把老太太哄得喜笑顏開。

    廖家父母和媒人在中間聊天,麥汀汀與埃里希走在最后。

    恒星的光輝清淺溫柔落在地面,夜色里如同一層薄紗。

    麥汀汀踩在星光上,看了看前面人,小聲道:“你覺得,我哥哥喜歡她嗎?”

    埃里希沒說話。

    如果不是麥汀汀,他可能這輩子都對感情沒什么興趣。

    就算是剛才在飯桌上,也很難觀察出來誰對誰有感,又是誰對誰無感。

    麥汀汀也沒指望他回答,自言自語:“感覺……不是很來電呀。”

    “你今天晚餐興致不高。”埃里希一針見血,“為什么?是因為見到老同學嗎?”

    他說完才發覺自己這番話聽起來就像吃醋了一樣,他其實不是那個意思。

    好吧,不完全。

    麥汀汀咬著嘴唇:“我有點害怕。”

    “害怕?”

    埃里希皺起眉。

    這倒是他沒有料想到的理由。

    晚餐時麥汀汀一直沒怎么說話,反正廖小星和廖家父母都很能說,不需要旁人炒熱氣氛;再加上他向來都是安靜的性子,又不是今天的主角,安安靜靜待在角落里吃東西,像只小倉鼠。

    埃里希以為他是想起父母,想起在棄星上的那十年感到難過,在精神鏈接里予以安撫。

    然而現在麥汀汀卻說,他其實是……害怕。

    “怕什么?”

    埃里希問。

    他從寬大的袖口中伸出手,握住麥汀汀的。

    人類的手掌比他小了一圈,也更加溫暖。

    在麥汀汀還是喪尸時,總是無比冰涼;賜予永生之力恢復到原本的形態后,反倒比人魚的體溫更高了。

    被牽著之后麥汀汀感到一陣安心,下意識緩了口氣。

    他遙遙看著最前面的奶奶和哥哥,還有老同學,咬字很慢。

    “在赫特不覺得,可是回到琉璃,就好像……被世界拋棄了一樣。”他說,“這里,以前認識的人,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人類的生活節奏和人魚畢竟不同,衰老更快,第二帝國和貝塔象限的競爭更大,所有人都在急匆匆地邁步,向前走,甚至是奔跑。

    然而他呢?

    麥汀汀的聲音抖了一下:“可我……還停在原地。”

    埃里希同他十指相扣,拇指和食指指腹輕輕摩挲著他手背上細膩的皮膚,并不說什么,鼓勵著他把自己想說的話講完。

    感受到支撐后,麥汀汀接著說下去:“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八年。是最安定、被很多人疼愛的十八年。”人類小小地吸了口氣,“但為什么,現在我會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了呢……”

    “也許你的潛意識里已經把赫特星域當做家了。”埃里希說,“在我身邊,在約珥身邊,是不是覺得更安全?”

    麥汀汀抬頭看向他,點了點頭。

    從什么時候起,人魚于他而言反倒更親近了。

    哪怕處在自己度過了整個童年和青春期的麥家莊園,他卻更想念赫特星冰冷莊嚴的皇宮。

    奶奶很愛他,哥哥更是,這里每一個看著他長大的仆從都對他無比疼愛。

    然而他每一次來到這里,卻在加倍思念赫特星上認識的每一個人。

    或許埃里希說得對,如今,他更加像是人魚國度的一份子。

    “沒關系。”埃里希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在你身邊,就是家。”

    他說完,親了親麥汀汀的耳朵。

    人類有點兒怕癢,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但他被攏在人魚的懷抱中,無處可逃。

    “……嗯。”他小聲道,“我知道啦……”

    埃里希放開他。

    倒不是因為人類乖順的應聲,而是看見他們的孩子正往這邊來。

    雖然伴侶之間親昵是很正常的事兒,不過麥汀汀還是覺得有點害羞,一般情況下并不會當著小約珥的面親親。

    埃里希尊重他的選擇。

    小男孩本來在前面踩影子,一會兒竄到祖奶奶前面,一會兒折回來,玩得不亦樂乎。

    這時候他跑到父親們身邊,一邊拉住他們一個人,仰著臉晃晃他們的胳膊,撒嬌道:“我長大以后,要找什么樣的人結婚呀?”

    監護人們:“……”

    還不到四歲,想這么早干什么啊!

    埃里希并不想提前十幾年回答這種問題,不過麥汀汀倒是很重視小孩子的心理問題:“為什么這么問?”

    “祖奶奶說,要和喜歡的人結婚。”崽崽咬著手指看向他倆,“爸爸和媽媽也是這樣嗎?”

    埃里希回答:“是的。”

    “那伯伯和星星阿姨呢?”

    “這得看他們是否喜歡對方。”

    “喔。”小孩低下頭,認真地想了想,又抬頭接著問,“結了婚,要生小寶寶嗎?”

    “如果雙方想的話。”

    “怎么生寶寶?”

    麥汀汀和埃里希第一時間看向對方。

    來了。

    這個時刻。

    無論種族,無論星域,所有幼崽都會問的同一個問題——我從哪里來。

    以前他們商量過如何科學地解釋這個問題,沒想到這么快就派上用場了。

    麥汀汀吸了口氣,剛要把準備已久的臺詞念出來,小家伙又有了新的想法:“如果我以后結婚,也要生寶寶嗎?”

    人類一口氣卡在中央,順了好一會兒才隨著幼兒的思維轉換到新問題上:“……崽崽想要嗎?”

    “照顧嬰兒很麻煩。”埃里希說,他的聲音一向無波瀾,聽起來威嚴,“要喂飯,哄睡覺。”

    雖然聽起來有點冷漠,不過倒是正中下懷。

    崽崽一聽,頭搖得像撥浪鼓:“那我不要生寶寶啦。”

    埃里希挑眉:“哦?嫌麻煩?”

    約珥又搖搖頭,忽然跑遠了。

    成年人面面相覷,弄不明白小孩子的想法。

    沒一會兒小人魚又回來,站在他們面前,卻是捂住眼睛的,大聲宣布:“爸爸哄睡覺,媽媽喂飯——我要一直當寶寶!”

    大人們失笑,看著小孩兒一陣風似的又跑遠了,換到麥原野和廖小星面前撒嬌。

    他個子小,體重比同年齡的人類幼崽更輕,輕易地就能被拉著胳膊玩蕩秋千。

    星光溫柔灑下。

    結不結婚,生不生孩子,都沒關系。

    未來還長還遠,只要崽崽愿意,他一輩子都是他們所有人的小寶貝。

    第79章 身份對調IF(1)

    在很久很久以前, 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茫茫宇宙中有一顆美麗的星球,名為北極星。

    這顆星球就像它的名字一樣璀璨奪目, 孕育了萬千神秘的生靈。

    北極星的主宰是一種名為人魚的強大而瑰麗的種族, 上半身是曼妙的人類,而下半身則是修長的魚尾。

    人魚族發展到了這一代, 族群里有兩個王子。

    大王子名叫麥原野, 也是未來王位的繼承人。

    他寬厚, 柔和, 堅毅,為整個國家所愛戴, 也愛著所有的子民。

    然而他在所有人之中, 最愛的還是自己的小弟弟, 也就是小王子麥汀汀。

    麥汀汀剛過完十八歲生日,在人魚族里也算是個大人了。

    麥家兄弟倆和其他那些為了王位爭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的兄弟們不同, 他們和睦而友愛。

    麥汀汀對王位沒有任何興趣,而麥原野呢,只要弟弟過得開心, 他什么都可以給他。

    十八歲的小王子既沒有要爭權奪勢的念頭,也不想闖蕩一番大業。他的腦袋瓜里總是塞滿各式各樣繽紛的幻想。

    一直以來, 他最想知道的就是海面上的事情,想知道那些生活在陸地上的生靈們——長有雙腿的物種們——過著怎樣的生活。

    人魚族只有在成年之后才被長老允許去往近海, 畢竟海面之上的世界對他們來說還是有風險的, 他們是海洋的霸主。

    現任長老就是麥家兄弟倆的祖母,麥老太太。她并不像其他祖母那樣和藹好說話, 反而因為掌管著這樣一個龐大的族群, 乃至一整個浩瀚的海洋, 她是非常有威嚴的,平時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對于這兩個孫子的管教更加嚴厲。

    十八歲以前,麥汀汀有好多次想到陸地上去看一看,都沒有被允許。

    現在,他終于長成一個大人啦!

    大王子麥原野其實不太放心弟弟一個人前去,畢竟在他看來,弟弟永遠都是那個柔弱、幼小的、需要他保護的小孩子。

    但是他最近必須跟隨父王去另一個海域巡邏,臨走之前反復叮囑麥汀汀:“你要等我回來再到海面上去。一定要等我,好嗎?”

    小王子乖乖點了點頭。

    他有一頭長長的銀發,顏色很淺,還帶著卷,像是最最純潔柔軟的新雪。

    還有一雙霧藍色的眼眸,圓圓的,像是陸地上的小鹿那樣純真、惹人憐愛。

    這個比喻是見識過海面之上世界的哥哥講給他聽的。

    麥汀汀很好奇,小鹿,又是什么樣子呢?

    但是麥汀汀是一條非常乖巧聽話的小人魚,如果哥哥讓他等待,那么他絕對不會獨自冒險。

    ——除非,變故陡生。

    *

    麥汀汀有一個好朋友,海熊啪嘰。

    它全身上下都是潔白的毛發,身形巨大,但脾氣很好。

    海熊族世世代代守衛著人魚族,它的媽媽薩米爾是麥汀汀的母親、也就是人魚王后的摯友。

    二者在幾乎同一時間誕下子嗣,小汀汀和小啪嘰一同長大。

    麥原野比麥汀汀大上八歲,早早開始上學,跟隨父王和母后學習各種事情。

    在哥哥不能陪著麥汀汀的時候,都是啪嘰和他待在一塊兒。

    啪嘰就是他最重要的好朋友。

    海熊族有一個為人魚族所艷羨的特質,它們水陸兩棲,無論是在海洋里,還是在陸地上,都能自如生活。

    這也就意味著,啪嘰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跟著母親薩米爾去往陸地上,探望久居在岸的家人。

    海熊的水性不如人魚那么好,一般來說,都會挑風平浪靜的時刻進出海洋。

    今天祭司預報的海上天氣的晴朗的,啪嘰和薩米爾一同暫別海底王宮,想陸地游去。

    人魚小王子坐在海底珊瑚中,托著腮發呆。

    哥哥不在,啪嘰也不在,他有點兒無聊。

    幾條小丑魚繞著他游來游去,希望能逗小王子開心。

    麥汀汀低頭看著它們軟軟的小嘴吮吸自己的手指,笑了:“謝謝呀。”

    小魚歡快地拜拜尾巴,害羞地藏進珊瑚里。

    就在這時,麥汀汀的海螺響了。

    每條人魚都配備了一支神奇的海螺,有點兒像陸地上人類的手機,能夠通過神奇的海螺呼叫對方。

    啪嘰打給他:“嗚嗚嗚嗚!!”

    麥汀汀嚇了一跳:“怎、怎么了?你慢慢說!”

    啪嘰:“唔唔唔,嗚嗚嗚嗚,唔唔唔,嗚嗚!”

    麥汀汀:“你說突然下暴雨,你迷路了?”

    啪嘰:“嗚嗚嗚嗚嗚!!”

    麥汀汀心急如焚,他必須要找到人幫忙才行。

    天降暴雨,海面必然波濤洶涌,啪嘰的水性根本無法支撐它在滔天巨浪中浮沉。

    人魚族之所以是海洋、乃至整顆北極星的主宰,是因為他們擁有平定風浪的能力。

    這種能力是與生俱來的,血統越靠近皇室血脈,則越是純正,能力范圍也越強。

    恰逢母后身體不適,而祖母向來只調度,不出山,此刻在海域中唯一擁有正統王室血脈,就只有年輕的麥汀汀了。

    他還從來沒有去過海面,更是答應了哥哥要等他回來。

    可是,可是除了自己,還有誰能救啪嘰呢?

    小人魚急得原地轉圈圈,最終和眼眸同樣顏色的霧藍的尾巴一擺——不管了,救好朋友比較重要!

    他將指南貝殼與神奇的海螺相連,定位到啪嘰所在的區域,依照其上的紋路變化奮力向上游去。

    “——小殿下!!”

    有誰叫住他,麥汀汀回過頭。

    是戚澄,王宮的守衛,平時主要負責他的安全。

    戚澄匆匆游過來,神色嚴肅:“您這是一個人要去哪里?”

    麥汀汀咬了咬嘴唇,戚澄或許是現在為數不多能夠幫自己的人了,便把事情原委告訴他。

    “您不能去。”戚澄果然沒有同意,“這太危險了!”

    “但是,啪嘰……”

    戚澄也是從小就被選來做小殿下的護衛,某種程度算是和麥汀汀一同長大,深知啪嘰對他的重大意義。

    他皺眉:“這樣吧,我去找幾個守衛,我們去搜救啪嘰閣下。請您務必留在王宮里,為您的安全著想!”

    麥汀汀眨巴一下藍眼睛,同意了。

    *

    戚澄帶著三個幫手,跟著指南貝殼的路線靠近啪嘰所在的海域。

    距離海面還有一百米左右的時候,就已經能看出來其上有多么兇險,整個大海似乎向著另一個方向傾倒,恨不得能翻個底朝天。

    戚澄正在規劃布局,忽然感覺不太對。

    一回頭,看見一般路過的悠哉老海龜身后,一抹霧藍的尾巴尖兒。

    戚澄:“……”

    戚澄豎起眉毛:“小殿下!您為什么不聽話呢?”

    小王子怯怯地從老海龜身后游出來:“對不起……”

    他講話軟軟的,長得又那樣可愛,實在讓人很難對他生氣。

    另一個守衛問:“為什么一路上我們都沒發現您?”

    麥汀汀眨了下眼:“我……用了隱身水草。”

    那是王室正統血脈擁有的另一項能力,能運用只在深海中才能生長的某種特殊水草,結合人魚自身的共振能力,與海水的波動同頻,達到暫時“隱形”的效果。

    只不過這種呼應是很困難的,就連大王子麥原野都用得不是很熟練。

    沒想到這樣年輕不經事的小王子,居然已經擁有這樣的能力了。

    他平日里害羞、低調,看起來只是被所有人疼愛的小寶貝,原來實際上是由很高的天賦的。

    守衛們對視一眼,或許小殿下真的能夠使出平定風浪的強大力量也說不定。

    但戚澄還是不同意讓小王子親身涉險,此刻天空的風暴和海洋銜接的地方已經顯現出一個巨大的漩渦,若是小殿下不小心被卷進漩渦里,就是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他。

    他和守衛們商量,打算從漩渦邊緣分頭去尋找海熊閣下。

    “請您在這里不要動。”戚澄說,“哪里都不要去。您可以答應我嗎?”

    小王子所接受的教育是要能說到做到的,所以戚澄找他要一個承諾。

    小王子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好,不去。”

    他說得模棱兩可,其實有很大發揮余地。但事態緊急,戚澄也顧不上那么多了,沖著其他幾個守衛點點頭,四散開來,避開漩渦游向海面。

    等到同族們的身影都已經離得很遠了之后,小人魚又從大大的礁石背后游出來,望向波瀾壯闊的海面。

    好吧,戚澄如果不允許他上去,那么他就在這兒使用一下力量,應該也不算違反約定……吧?

    小人魚放松全身,尾巴垂落下來,成了一種垂直的狀態,閉上眼,緩緩順時針轉動。

    無數晶瑩的氣泡順著他的動作在周遭升騰,形成一張密密的、亮晶晶的網,將他包裹其中。

    他雙手交疊握成拳,抵在下巴尖兒,闔上眼,輕輕地哼唱。

    那聲音純潔、動聽、空靈,神圣無比。

    雖然有一點點跑調,可畢竟是人魚的歌喉,路過的所有生靈都被吸引了,忍不住駐足聽他歌唱。

    ……好像不止一點跑調。

    但是沒關系,還是很好聽,海洋的小王子長得也真的很漂亮,如此賞心悅目的一幕。

    海浪似乎也受到吸引,波動的幅度有所減小。

    麥汀汀睜開眼,心中一喜。

    看來他平定海洋的能力還是有效的,就是還不太穩定,畢竟沒有多少能練手的機會。以后要像哥哥和爸爸媽媽更好好學習才行呀。

    ……問題是,受到吸引的不止是生靈。

    小人魚眼睜睜看著那個巨大的、離自己還有上百米之遙遠的漩渦,竟然精準地朝自己移動過來!

    他根本來不及逃脫,眼前一花,被吸入漩渦中。

    作者有話說:

    一個突發IF!想看唱歌跑調的人魚小王子汀寶XD

    是無虐甜餅,可以放心看

    順便推下新預收:

    ★《禁止覬覦幼崽系統!!》

    三歲半的梨覺眼睛大大,皮膚白白,有世界上最甜美的笑容。

    這樣一個惹人憐愛的小幼崽,卻被惡毒反派偷走,丟在嚴冬的街頭。

    沒想到小梨覺不僅沒有被凍死,還穿成了異世界的系統。

    BOSS各個兇神惡煞,不服管教,嚇走了無數舊系統。

    聽到新上任的是個牛奶味兒的幼崽,BOSS們陰惻惻地笑了:這不是一口就沒了,還不夠塞牙縫的-

    梨覺有個能吃能睡的家就滿足了,懵懵懂懂開始了忙碌的調度工作。

    系統幼崽每天穿梭在不同的子世界中,為窮兇極惡的BOSS們安排KPI,小手舉起文件,努力踮著腳遞給BOSS,軟軟請求:“哥哥,請領取今天的任務叭~”

    然后——

    暴怒的巨龍把最珍貴的鱗片送給梨覺當做護身符。

    陰沉的喪尸王將崽崽捧上喪尸大軍的寶座。

    孤僻的人魚王翻遍海底將最明亮的珍珠做成崽崽的頭飾。

    生人勿近的鬼族首領每日虔誠許愿等待小王子蒞臨。

    曾被折磨得不成樣的玩家們:?你們誰-

    梨覺成了整個異世界共同守護的小寶貝,能親眼見到他的笑容,是所有NPC和玩家最大的心愿。

    直到某日,眾人發現系統幼崽不見了Q口Q

    僅有從未露面的神秘而強大的主神留下一句話:

    【我兒子。親生的。】

    第80章 身份對調IF(2)

    身為海洋最疼愛的孩子, 人魚族向來自我感覺與海水融為一體,輕盈又自在。

    這是從出生便有的本能,是與生俱來的適應性。

    然而在被漩渦卷進去的剎那, 麥汀汀卻感到仿佛被從母體剝離開的痛楚來。

    那個巨型漩渦的確是在海水之下的, 關于這一點麥汀汀很確定。但是它受到他歌聲的引誘向更深處墜落時,竟然把大量空氣一起裹挾而來。

    麥汀汀被擠進去時, 先接觸到的就是近似真空一樣的邊緣。

    從未有過的痛苦碾壓過小人魚的全身, 他疼得大腦發懵, 都哭都忘記了要怎么做。

    好在, 他很快重新被拋進熟悉的海水里。

    小王子戰戰兢兢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處在從未見過的陌生水域。

    他平日里所待的海底是平靜的深藍色, 有時候去淺海區游玩, 也的確能見到更淡一點的藍色。

    可是, 眼前的藍,卻和以前見過的任何一種都不一樣, 顯得那樣純凈柔軟。

    他隱約聽說過,那種輕而薄、高而遠的色澤,屬于比陸地還要遙遠的天空。

    這是……漩渦內部嗎?

    麥汀汀還沒來得及驚詫于天藍色的海水, 一轉頭差點被嚇到心臟跳停——一艘巨大的輪船!

    船,他還是知道的, 作為人類想要踏足水域的交通工具,人魚族的教導一直是不要與它們發生沖突, 各行其道就好。

    麥汀汀前十八年都生活在深深的海底, 那是人類接觸不到的地方,也很少見到輪船。

    更何況, 還是這樣的龐然大物!

    它像只張牙舞爪的鋼鐵猛獸, 橫亙在小人魚面前, 霸道地擋住他的去路。

    麥汀汀尾巴尖兒抖了一下,下意識想找熟悉的其他人,可是無論是哥哥、父母,還是戚澄與其他守衛,通通不在。

    這片漩渦像個獨立的空間,將他與原本熟悉的世界完全隔開了。

    麥汀汀本擔心自己會被鋼鐵怪獸吃掉,卻發現這艘船寂靜得出奇。

    不僅沒有任何船槳、發動機的聲響,甲板也好,船艙也罷,同樣沒有任何人類的影子。

    他小時候偷偷跟著麥原野去探險的某個偏僻海域,有一艘沉船,滿載著生銹的寶藏。

    小小的人魚追海馬的路上不小心跟哥哥走散了,竟然游到客艙,一轉身看見一副骷髏。

    他被那白骨嚇得做了好幾天噩夢,從此以后麥原野再也不敢帶他亂跑了。

    此時,麥汀汀想,這艘船難道也是沉船嗎?

    可是它并沒有沉下去,而是漂浮在蔚藍的海水里,仿佛駛于天空之境。

    船體也沒有任何銹跡,甚至看起來頗為嶄新,似乎剛下水沒幾次。

    ……是因為漩渦嗎?

    這艘船在暴風雨中誤闖進漩渦,卻好似被拋至另一個完全靜止的時空里。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船上還會有人類嗎?

    麥汀汀充滿了好奇。

    如果是那樣的話,有生以來,他就第一次能見到陸地上的生物啦!

    而且,沒有去海面以上哦,也不算違反對哥哥的承諾。

    小人魚并不明白,人類是無法不佩戴任何設備在水中呼吸的,既然這艘船已經沉于海水中這么久,早就不可能有幸存者了。

    他天真地帶上美好的期盼,懷著有生以來最充足的勇氣,游向沉船。

    *

    如果小人魚的陸地知識再豐富一些,對人類的交通工具種類的認知再多一些,他便能看出來,這是一艘游輪。

    它曾經是非常奢靡的,不僅客艙裝修豪華,各種娛樂設施更是一應俱全,光泳池就有三個,什么宴會廳、舞廳、電影院……榮獲各種權威獎項,是陸地上頂級的游輪。

    可惜,現在空空如也。

    由于漩渦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是獨立的,連一條小魚、一株水草、一只浮游生物都沒有,空空蕩蕩,頗為浪費。

    麥汀汀想,若是能讓父王和母后知道這里,稍微改造一下,以后那群總抱怨沒有地方好玩兒的人魚小幼崽們,不就有了新的游樂場嗎?

    抱著這樣的想法,麥汀汀決定把里面好好考察一番。

    直到此刻,少年仍舊認為整艘游輪都沒有任何住客。

    小人魚穿梭于各個房間,自由自在嬉戲,宛若花叢中翩飛的蝴蝶。

    他從小就很會一個人玩兒,也不覺得寂寞,絕不會因為沒人陪自己而哭鬧,反倒非常享受獨處的時光。

    麥汀汀發現游輪的三樓有一個奇特的裝置,可以反射海面上的陽光——盡管從漩渦里面看,像個巨大的玻璃罩——而那些光點若是落在他的尾巴上,便與霧藍色的鱗片交相輝映,連帶著整條尾巴都閃著光。

    若是他稍微移動一點角度,那么閃光的強弱和范圍也會有所變化,漂亮極了。

    小人魚玩得不亦樂乎,完全沒有在意周圍的變化。

    漩渦里原本是很安靜的,沒有風,沒有海浪,只有偶爾氣泡上升的破裂聲,以及他本身游動時劃開海水的動靜。

    因此,當有腳步聲出現在身后時,其實是很明顯的。

    可惜海底的小王子長這么大都被人魚族捧在手心里,壓根不知道什么是危險,對環境也沒有應有的警戒心,依舊像是快樂的小貓咪一樣,追逐著自己的尾巴嬉戲。

    “……你是誰?”

    陌生的嗓音突兀響起,麥汀汀嚇了一跳。

    小人魚僵住了,瞪大眼睛,發現有誰正站在不遠處警惕地盯著他。

    那是個成年雄性,有一頭璀璨的及肩金發,眼瞳也是金色的,穿著一身黑底金紋的袍子,看起來高貴無比。

    那人見他不答,蹙起眉,又問了一遍:“你是什么人?”

    少年支吾:“我、我不是人……”他小小聲道,“我是人魚……”

    男人的眼神因他的回答有了一瞬間的變化,隨即目光落在他煙藍色的魚尾、和亮銀色的耳鰭上。

    “你不該在這里。”男人眉心緊擰,神情冷肅,“現在,離開。”

    無論是人魚族,還是其他族群,都無比喜愛這個善良乖順的小王子,大家對待麥汀汀都很溫柔,還是頭一回有人對他如此冷淡嚴肅。

    小人魚有點兒怕:“我出不去了……”

    這話可不是瞎說的,他在被扔進漩渦后的第一反應,就是出去。可是嘗試了很多辦法都做不到,漩渦搭建起了一個奇異的空間,無論他朝哪里游、游多遠,就是回不到熟悉的深藍海域。

    “……連人魚也不行么。”

    男人低聲喃喃。

    麥汀汀沒有聽見他說什么,卻也不敢動,生怕惹這個人生氣。

    沒想到那人嘆了口氣,語氣反倒和緩了些:“你跟我來吧。”

    *

    男人名叫埃里希·西奧多。

    真是個復雜的名字,麥汀汀念了好幾遍還有點兒磕碰。

    他跟在男人后面游了幾步,才發現這人不是用游的,而是用……走。

    人魚是不會走的,但海熊會。有時候啪嘰就會用粗壯的雙腿直立行走,麥汀汀每次見了都覺得很有意思。

    少年后知后覺,埃里希并不是人魚。

    和他種族相似的上半身,卻沒有尾巴。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人類嗎?

    小人魚為自己的發現大吃一驚,雙手捂住嘴,止不住地盯著男人的袍子下面。

    那里面……不是一條尾巴,而是一雙人類的腿嗎?

    是什么樣子?

    是什么樣子?

    好想看看。

    好想看看!

    “你在看什么?”

    埃里希就像后腦勺也長了眼睛似的,也可能是麥汀汀的目光太過灼熱,人類轉過頭盯著他,金眸中看不出情緒。

    小人魚頭搖得像撥浪鼓。

    他怎么能讓埃里希知道,自己只是很想看看他的袍子里面有什么——哎呀呀,講出來好像太不禮貌啦!

    好在,埃里希沒有把這個話題強行審判下去。

    他帶著小人魚來到一間客房,打開門:“你先住在這里吧。”

    麥汀汀一擺尾巴,從后面游過來,卻又不敢貿然進去,躲在門框后面探頭探腦。

    這是個豪華單人間,如果按照正常收費是非常昂貴的,不過現在卻是倒貼錢也沒人來住了。

    里面有張看起來很舒適的大床,可是小人魚長這么大都是睡在蚌殼里的,還從來沒有睡過床,一時間也不知道那個四四方方的東西是什么。

    人類問:“怎么了?”

    小人魚伸出手,指了指,眨巴一下眼睛:“這是什么呀?”

    “……是床。”埃里希說,“人魚不需要睡覺嗎?”

    也要的,可是他沒有睡過“床”呀。

    麥汀汀像個第一次出家門的小寶寶,見什么都新鮮:“床,怎么用?”

    “躺上去。”埃里希說。

    人類看了他一眼,自己走進去,在床邊坐下來,稍微摁了下,床墊便陷進去一個坑。

    麥汀汀滿臉寫著不可思議,連看向埃里希的眼神都充滿了崇拜:“好厲害呀。”

    埃里希:“……”

    這到底哪里厲害了。

    但沒有人不喜歡被夸獎,尤其是被這樣一個漂亮的少年滿是真誠地夸獎。

    連高冷的埃里希表情都軟化了一點,站起身:“你來試試看。”

    小人魚游進去。

    為了能在海里更好地游動,人魚的骨骼非常輕盈,即便他也是成年魚了,卻比同年齡的人類要輕得多。

    麥汀汀用絲綢般的淡藍尾鰭小心地碰了碰床墊,竟然沒有絲毫變化。

    這讓小人魚很失望,重新換了個角度嘗試。

    埃里希望著他像小孩子玩蹦床一樣的舉動,想著,起碼游輪對這個小家伙來說什么都是全新的,夠他探索一陣了、消磨時間了。

    至于以后,誰知道呢。

    反正,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能離開漩渦的結界。

    他正準備轉身離開,忽然收到了小小的阻力。

    少年拽住他的衣角,怯怯地、又充滿期盼地問:“人類先生,您可以留下來陪我睡覺嗎?”

    作者有話說:

    埃里希:讓我看看小人魚想說什么

    埃里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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